“回溯——青年雕塑家张寄个展”即将在津州美术馆开幕。
开幕式这天来了不少人,报纸媒体的记者们,三脚架支好,摄像头往上头一架,等待着嘉宾席落座。
“咔嚓咔嚓”的快门声响起,却迟迟不见张寄的影子。
边文锦看了下手机里的时间,环顾了一下周遭,皱了皱眉,他悄悄唤过来一个工作人员说:“开幕式开始了,张寄怎么还没过来?”
那工作人员小声覆在他耳边,“张先生好像还在楼上看着呢,怕布展的时候出现什么纰漏,非说要再检查一遍。”
明明已经检查过了,怎么还要检查。
边文锦忍不住扶了扶额,他刚想叫过来主持人说一说,往下压一压时间,就见主持人疾步走上了台。
主持人的声音响起,边文锦一个劲儿地朝他使眼色,对方就是不往他这儿瞧一瞧。
主持人先是介绍了一通张寄,又把今天在场的一些雕塑界的大佬名字念了一遍儿,最后才笑容满面地放下手里那几张稿纸,说:“下面有请张先生的好友,也是本次展览的策展人上台发言。”
边文锦无声地叹了口气。
也不算赶鸭子上架,毕竟是之前就定好的流程,但明明是这么重要的个展,张寄这会儿了还在展厅里不出来,着实让他生气。
他上台四处瞅了瞅,见张寄还没下来,眉头蹙地很深。
他叫来工作人员,让对方去叫一叫他,这才摆了摆话筒,露出了一个微笑。
“今天呢,是张寄‘回溯’个展的开幕式,我很荣幸当了这次展览的策展人,之前想到要做这个展的时候,我和张寄就沟通过要做一个什么样主题的展,最终呈现出来的,就正如大家现在所看见的这样。”
“‘回溯’这个名字,是他想出来的。很多时候,大家想通过回溯的方式来记住某些东西,但张寄他说,他做这次展览,是想通过回溯的方式,让自己忘记一些东西,他说他要用这样一种方式,来与过去的自己告别。”
他顿了顿,然后问:“大家觉得可能吗?”
他此话一出,展厅里一片笑声。
边文锦也笑了笑,紧接着说:“但是,我们之所以喜欢张寄,不就是因为他喜欢把一些没可能的东西,也做出一些可能嘛。”
他抬头看了下楼上,白色的缓坡上,除了工作人员,没有张寄的影子。边文锦咬了咬牙,不动声色地把眼神又转过来。
“‘回溯’可以称得上是一次非常私密的展览,本次展览的所有作品,都是他生命中比较重要的回忆。这次个展巡回的第一站定在我们津州,就是因为张寄的整个少年时代,基本都是在津州度过的。张寄的雕塑作品一向个人风格十分明显,无论是之前他学生时期的作品,还是他现在的作品…”
边文锦在台下努力延长着时间,眼睛时不时得往楼上瞥一眼。
此时张寄就坐在二楼展厅正中间,坐在离展品不远的长凳上,旁边是他的小型雕塑作品,这件陶瓷雕塑像一叠被风掀起的纸,几行文字从裂缝中隐隐浮出,又在空气中碎成齑粉。
底下的作品信息卡上写着:
“《秘密》
张寄
陶瓷雕塑
20x15x12cm
2018年”
展厅内的工作人员眼睛一直看着他,收到同事发的消息后,她忍不住上前几步,低声说:“张老师,下面似乎已经开始了。”
张寄穿着一件错季的风衣,长时间地注视着面前的雕塑作品,久到年轻的工作人员隔着约莫十几米的距离,也忍不住好奇,他到底在看什么。
张寄点了点头,说:“好,我一会儿就下去。”
话音刚落,他站起身,走到那件雕塑作品前,手指轻轻扣在展台上,自上方注视着这件小型雕塑。
那件作品看上去非常轻薄,仿若被风吹起然后凝固在了空中,几行字从里面跳出来,在空气中一点点消融,融成了一个残缺的字符。
张寄正打算分辨一下那些从自己手底下做出来的残缺字符,就觉得一阵天旋地转。
他忍不住往后退了两步。
最近他常常有这种眩晕感,分不清现实与梦,过去与现在。
就比如此刻,陶瓷上的裂痕在他眼里扭曲变形,现实与幻境的边界在他脑中越发模糊。一下子就将他拽回十几年前的津州。
……
零七年夏天。
距离暑假还有一个月,天气已经格外的热了,津州的地势相较于周遭连绵不绝的山脉,显得格外低平,滚滚的热流像是被困在了里面一样,怎么都出不去。持续不断的高温让津州的中午像停摆的老钟,一切都慢了下来。人们上学上班的热情,就在这热气腾腾的蒸笼一点一点被蒸发了。
张寄不过是吃了个午饭就出了一身汗,午后实在是疲乏,他冲了个凉换了身衣服,忍不住躺在床上眯了一会儿。
又热又闷的天气,家里的空调开到再低也让人打不起来精神,张寄湿着头发打了个盹,一不小心就睡过了头。
陈琴出去上班的时候见这孩子还躺在床上,忍不住敲了敲门:“张寄,张寄,几点儿了,快迟到了,抓紧收拾收拾上学去。”
张寄猛地一下睁开眼睛,他伸出手腕看了看时间,忍不住皱了皱眉。
他常常皱眉,才十八岁的年纪,眉间就皱出一道清晰的痕迹。
他答了一声:“我这就走。”然后挠了挠头发就冲出了卧室门,身后的母亲忍不住说:“你慢一点儿!”
张寄刚冲出家门,突然想起书包往还放在桌子上,拍了拍脑门又折回家里。
“怎么了?”
“我落了点儿东西。”
他有些懊恼,飞快地冲进卧室,拿起桌上的书包吁了口气。
紧赶慢赶终于赶在上课铃响之前冲进了教室,他屁股刚坐下,这边老师就进屋了。
他深呼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呼吸,高声喊了声:“起立。”
椅子划过地面,刺耳的声音响起。
班里的人不情不愿地站起来,喊了声:“老—师—好——”
拉长了的声音,病恹恹的语调,仿佛得了大型传染性疾病。
张寄已经习惯了这群人这样子,坐下翻开了课本准备开始上课。
来的匆匆忙忙,他的后背已经出了薄薄的汗,浸湿了白色的短袖校服,贴在身上黏黏糊糊的。教室里的空调最近坏了,一直没人来修,像是个摆设一样。头顶的几个吊扇“咯吱咯吱”地响,像在奏一首催眠曲。
“大家已经是高二下学期了,还有一年就要高考,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阶段,如果没有把握好,很可能与自己心仪的大学失之交臂,大家一定要打起十二分精神……”
台上的老师语重心长,说着张寄听过无数次的勉励话语,不知后面谁十分不给面子地打了个哈欠,一瞬间抢了老师的镜,激起一阵笑声。
“许城!”
老师怒拍了下桌子,表情带了些怒色。
张寄脸上波澜不惊,手里的笔不停地在纸上演算着。
“好了好了,知道啦。”许城懒懒地抬了抬眼皮,从桌洞里掏出一本书糊到脸上。
讲台上的老师忍不住叹了口气,摇摇头接着讲课。
下课铃声一响,不少人趴在桌上浅眠,班主任一出门,身后的那几个男孩儿就开始笑嘻嘻地打闹,同桌苏群趴在桌子上歪着头看着张寄,打了个哈欠。
“哎,张寄,你不困吗?”
张寄摇摇头,“不困。”
苏群“啧”了一声,“好学生就是不一样,我都要困死了。”他伸了个懒腰,胳膊伸到张寄这边。
张寄蹙着眉看他一眼,苏群又悻悻收回,露出一个讨好的笑。
苏群成绩在班里也算中上,期中考试结束后要进行新的排位,班主任排位的时候说让他带带苏群,兴许苏群成绩也能涨一涨。张寄本不是什么乐于助人的人,以为班主任说着玩玩儿嘴里随口应了两句,没想到第二天就给他换了位儿。
苏群据说也是家长塞进一班的,上下打点花了不少钱,但因着他自己努力,成绩一次次上涨,班主任也对他赞赏有加。只是听说脾气不好,在之前的别的班里打伤了人。
原本张寄也以为苏群是什么脾气不好的二少,没想到同桌小半个月,两人竟也相安无事。
苏群伸展了下筋骨,从兜里掏出一板巧克力放在张寄桌子上。
张寄算题的手顿了顿,刚想推过去就见苏群朝他眨眨眼,“吃吧,可好吃了,我爸送我的,很难买的。”
张寄的笔在纸上划出一道长长的痕迹。
他顿了顿,推开了那巧克力,看着苏群有些冷硬地说:“不用。”
“真的不吃?我觉得还挺…”
“我说了不用,我想吃也可以让我爸帮我买。”张寄冷着脸说。
苏群愣了愣,不知道是哪里惹到他了,张了张嘴,又什么话也没说,张寄是实高一班的班长,成绩永远是班级第一,人缘永远是班级倒数。苏群原来不知道自从和张寄坐在一起,他才发现张寄这个人,真的很难和他亲近起来。
他瞥了张寄一眼,摇了摇头,收起自己的巧克力拿出了下节课上课的时候要用的书。
张寄盯着纸上多出来的那道黑色划痕,怎么看怎么碍眼,最后在上面花了两朵小花,权当是幅折枝梅花了。
然后他又涂了两笔递给苏群。
“给你。”
苏群愣了愣,接过来,看了眼上面的梅花,说了声:“谢谢。”
张寄转过了头,开始看书,浑身散发出生人勿扰的气息。
“不用,我不想去丢垃圾。”
“啧……”苏群看了眼画儿,又盯着他看了几眼,想说的话硬生生咽了回去。
张寄这一张嘴,说出的话实在不算好听。也因为他说话不好听,在班上实打实得罪了不少人,他成绩好虽好,但从小到大朋友一直很少,上了高中也是这样。
刚升学时,他斥责班里的学委顾梦雅办事不认真,结果没说几句对方就哭哭啼啼回了教室,这一哭不要紧,顾梦雅本来人缘就好,这下更是引得班上许多人对他冷眼相待,说他欺负女孩儿,按着他的头让他道歉,就差写联名书告到学校去了。
张寄耸耸肩说,本来就是顾雪雅做错了事,凭什么要他道歉。
他这句话一说,顾雪雅直接抱病,好几天没来上课。
学生之间的站队也不可小觑,在那之后,班上很多同学去看望顾雪雅,慢慢地就没有和他说话了。
苏群算是唯一一个仍然当做无事发生和他搭话的人。
他眼见着张寄重新拿起笔,唇角重新露出一抹笑,他收起那张纸,提起精神来问他:“哎,明天是什么日子你知道吗?”
张寄笔也不停,说:“周测的日子。”
苏群一根手指晃了晃,摇了摇头一脸无奈,“你还真是两耳不闻窗外事啊,明天是顾梦雅回来的日子啊,你俩之前闹得那么僵,尴不尴尬,哎,你说她回来会不会找你茬儿?”
张寄手顿了顿,头抬也不抬,说:“她不敢。”
苏群愣了愣,“你说什么?”
张寄又不说话了。
苏群自讨没趣,趴在桌子上百无聊赖地翻着一本小说瞧。
放学铃声一响,张寄就收拾了下书包准备回家了。实高是有晚自习的,虽然不是强迫性的,但也没有人缺席,但张寄因为成绩好,老师特批了不用上晚自习也可以,所以不用呆在学校上。
苏群挥手跟他说了再见,张寄点了点头,扭头走了。
他个子很高,至少一米八了,体型有些瘦弱纤细,但性格着实不是任人欺负的那种,上体育课时也永远是站在最后面一排,之前体育老师不知道他是年级第一的时候还极力游说他去打篮球,后来被班主任叫过去聊了聊天儿让他不要耽误他学习,他这才摸了摸鼻子放弃了这么棵好苗子。
除此之外,张寄之前参加过联校辩论队,也从来没有输过。
苏群“啧”了一声,眼睛从他颀长的背影上移过来。
真是天之骄子啊,他妈妈如果有这样的儿子,估计得乐的嘴巴都合不拢。
他摸了摸下巴,吹了个口哨,往后排走去。
“伙计们去吃饭吗?”
许城掀掀眼皮,瞧了他一眼,懒洋洋地说:“走啊。”
张寄回到家吃完饭就开始做作业,八点多就做完了。他穿上衣服,跟徐琴打了声招呼:“妈,我晚上吃多了,去外面消化消化。”
“行,早点儿回来啊。”
“知道了。”
夜里的风也是热的,吹在人身上像在温泉里泡着,整个人都胀起来了。张寄闭了闭眼,嘴里哼着歌,心情很欢畅。
他进了家超市,买了点儿酸奶可乐,眼睛在柜台的糖糖罐罐上流连。
不是这个…
也不是那个……
“你好,还需要什么吗?”
他摇了摇头,眼神暗了下来,“没有了,麻烦给我结一下账吧。”
他像是不信邪一样出了这家超市,又扭头又拐进了另一家超市。
回去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徐琴给他打电话他也不接,担心他出什么事儿,站在家门口焦急地等待着。
过了很久才听到脚步声。
徐琴急忙喊了一声:“你去哪儿了,妈妈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
张寄闻声掏出外套口袋里的诺基亚,“调成振动了,外面声音大没听到。”
徐琴拍着胸口,连忙把他拉进门,“你去哪儿了?”
张寄说:“打车去新宁了。”
徐琴“啊”了一声,“新宁离咱这得开车半个小时才能到吧,你去那儿干嘛了。”
张寄像是脑袋当机了一样,过了一会儿手臂才动了动。
“没干什么。”他从拎的塑料袋子里掏出一板巧克力,歪着头看着她,眼角有笑意,他问:“妈,你吃巧克力吗?”
“你…”徐琴愣了愣才接过来。
“早点睡。”张寄抿了下唇,露出一个满足的微笑,然后拍拍她的肩膀,转身就进屋了。
徐琴眼见着他关上门,忍不住叹了口气,摇了摇头,“这孩子……”
成绩好是好,听话也算是听话,就是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她拆开那盒巧克力看了一眼,又看看他紧闭的房门,忍不住皱了皱眉。
怎么说呢。
不像个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