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酏的五指死死扣在萧瑾颈间,指腹下的触感冰冷、沉寂,毫无活物的搏动。那不像皮肉,倒像一块浸透了千年寒气的阴沉老檀,硬得硌人。萧瑾的呼吸被扼断,面上却寻不见半分痛楚,唯有一片近乎残忍的了然。那双清亮的眼,死死钉在江酏脸上,无声地,一遍遍烙刻着他方才那句毒咒。
“它开始咬你了,公子。”
字字裹挟着细碎的木屑尘埃,钻进江酏耳蜗,瞬间点燃了他胸腔里积压的所有恐惧与荒谬的暴怒。
“闭嘴!”嘶吼破喉而出,音调扭曲得不成人声,掐着那截“木头”的手猛地收死!他要碾碎!用这双还带着活人温热、此刻却让他惊惧陌生无比的手,掐断这疯魔的呓语!掐烂这双洞悉了他所有不堪的眼!
指骨发力,欲要碾碎那冰冷颈项的刹那——
“噗嗤!”
一股烧红的铁钎捅穿皮肉的剧痛,狠狠凿进他左肩胛深处!正是昨夜梦中骨裂之处!
“呃啊——!”
短促的、非人的惨嚎炸响。钳制萧瑾的手骤然脱力,江酏整个人如同被无形巨锤砸中,踉跄着向后撞去。“砰!”后背狠狠砸上那面巨大的红木螺钿屏风,震得屏上精巧的贝母瑟瑟悲鸣。
他蜷缩下去,右手痉挛着死死抠住左肩,身体在剧痛中筛糠般抖动。冷汗顷刻洇透了丝滑的寝衣,黏腻冰冷地糊在皮肤上。那痛楚非是皮肉之苦,更像是从骨髓缝里、灵魂深处钻出来的啃噬!有什么东西在里面……撕扯!咀嚼!疯狂地钻挤、滋长!
“嗬…嗬…”他大口抽气,眼前阵阵发黑。模糊的视线里,自己紧捂左肩的右手手背——那原本光洁白皙的皮肤下,赫然凸起一道深褐色的硬棱!像一条骤然苏醒的毒蜈蚣,冰冷、狰狞,正以肉眼可见的活物姿态,向上蜿蜒,爬向腕骨!皮肤被它撑得极薄,干硬紧绷,呈现出朽木濒裂前的质感!
“看见了?”萧瑾的声音自上方落下,带着一丝被扼后的喘息,却依旧冷得像块冰,平静地宣告着既定结局。他不知何时已站直,颈间几道深红指痕,在苍白的底色上刺目如血痕。他居高临下,俯视着地上痛苦蜷缩、抽搐如濒死之虫的江酏。那双亮得惊人的眼里,情绪翻搅得浓稠——洞穿一切的冰冷,寻到同类的病态灼热,以及……一丝深埋的、沉甸甸的悲悯。
“它在咬你。”萧瑾一字一顿,音节清晰,敲打在死寂的空气里,如同丧钟的余震,“从里面,一口一口,啃掉你的骨,吞掉你的肉,再用木头……一寸寸填满你。”
他缓缓蹲下,距离江酏扭曲的脸庞极近。一只冰冷、带着木屑与夜露气息的手,带着工匠审视待雕材料的专注,极其缓慢地,伸向江酏手背上那条狰狞凸起的木纹。
“滚…开!”江酏从齿缝挤出嘶吼,身体因剧痛与恐惧疯狂战栗,想躲,却连挪动一分的力气都被那啃噬的浪潮抽干。痛楚正从左肩向整个胸腔蔓延,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无数细密的、被活活啃食的锐痛。
萧瑾的手指没有半分迟疑。带着常年斫木留下的粗粝,带着沁骨的冰凉,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专注,指尖,终于轻轻点在了那条滚烫凸起的木纹之上。
触碰的瞬间——
“嗡——!”
一声低沉怪异的嗡鸣,仿佛无数根朽烂的琴弦在江酏的胸腔深处被狠狠拨动!他身体骤然僵直,所有的剧痛被一股更庞大、更幽冷的洪流瞬间淹没!
他感觉不到萧瑾的触碰了。
他的右手,连同整条臂膀,在刹那间失去了所有属于血肉的知觉!沉重、冰冷、麻木……如同骤然接上了一截毫无生息的、朽坏的……木头!而被萧瑾指尖触碰的那道木纹,猛地滚烫起来!不是火焰的灼烧,而是朽木在疯狂吸饱水分后,那种饱胀欲裂、仿佛下一秒就要爆开的灼热!
“啊——!!!”这一声惨叫彻底变了调,不再是人类的痛呼,更像是器物在巨大压力下濒临碎裂的呻吟。
萧瑾的手指却像被那滚烫的木纹死死吸住,牢牢贴合。他阖上眼,眉头紧锁,仿佛在感受指尖下木纹的脉动,又像是在……聆听木芯深处传来的、无声的哀嚎与诅咒。
屏风上,那片凝聚成木纹形状的光斑,骤然爆发出刺眼欲盲的光芒,如同被无形的力量点燃。光斑的边缘疯狂扭曲、蠕动,如同无数细小贪婪的根须,汲取着恐惧与绝望,瞬间爬满了整片屏面!那些名贵的螺钿镶嵌,在这诡异活木光影的侵蚀下,脆弱得如同孩童的玩具。
书房内沉水香残存的最后一丝安神气息,被一股浓烈得化不开的腐朽甜腥与新鲜木屑的霸道气味彻底驱散。那气味,如同千年棺椁豁然洞开,死亡与新生的霉菌在其中疯狂□□。
江酏的惨叫声戛然而止。他大张着嘴,喉间只剩下破风箱般的“嗬…嗬…”抽气。眼珠惊恐地转动,看向自己失去知觉的右臂——那手臂的皮肤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失去活物的光泽与弹性,变得灰败、粗糙,深褐色的木纹如同活物的藤蔓,从手背向上急速攀爬蔓延,所过之处,血肉的柔软彻底被冰冷僵硬的木质取代。
啃噬的剧痛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彻底的、令人灵魂冻结的……僵死。仿佛他的一部分,已经提前步入了坟墓。
萧瑾缓缓睁开眼。他收回手,指尖残留着那滚烫木纹的印记。他看着江酏那只正急速木化、如同枯死虬枝的手臂,看着对方眼中那足以吞噬星辰的巨大恐惧与茫然,看着那张曾经锦衣玉食的年轻脸庞上,因痛苦和异变扭曲出的纹路,已隐隐透出木质特有的、死气沉沉的底色。
“晚了,公子。”萧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尘埃落定后的浓重疲惫,那丝深藏的悲哀终于浮出冰冷的眼底,清晰可见,“‘它’醒了,便再也……阖不上眼。”
他站起身,背对着窗外那柄柄刺入的惨白晨光,身影在地上拖曳出长长的、扭曲虬结的暗影,像一株扎根于绝望土壤的、孤绝的病树。
“它会把你啃食殆尽,”他的声音在弥漫的腐朽木香中,平静地宣读着最终判词,“一丝…不留。”
“然后,你会变成……”萧瑾的目光扫过屏风上那疯狂滋长、如同活物的木纹光影,扫过这间华贵却已成囚笼的书房,最终落回江酏那只已完全失去人色、布满深褐色龟裂、如同劣质朽木随意雕琢而成的手臂上。
“一件真正精致的……‘玩意儿’。”
晨光如冰冷的刻刀,无声地切割着死寂。香炉中,沉水香的最后一点余烬彻底冷透。江酏蜷缩在冰冷的地板上,右臂僵硬地垂落,皮肤下凸起的木纹在光线中泛着死物的哑光。他能清晰地“感知”到,那冰冷僵硬的边界,正沿着肩胛,缓慢而不可抗拒地,向着他的心脏,他的头颅……一寸寸,侵蚀而来。
萧瑾最后那句轻飘飘的“玩意儿”,如同最锋利的刻刀,在他尚未完全木化的灵魂上,刻下了第一道深入髓骨的、注定走向永恒寂灭的裂痕。
双生的诅咒已然转动齿轮,一个在血肉中生根发芽,一个在木芯里冷眼旁观。最终,都将被这无解的宿命拖入永恒的、无声的、木质的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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