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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

作者:尘酒缘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晨光并非温柔地唤醒,而是像一把冰冷的刻刀,将江酏从粘稠窒息的黑暗中硬生生剥离出来。


    他猛地睁开眼,胸膛剧烈起伏,每一次吸气都带着劫后余生的颤抖。锦被下紧握的双手,指甲早已深陷进掌心,那清晰的刺痛感此刻却成了唯一的救赎。没有冰冷僵硬的木化肢体,没有令人牙酸的碎裂声和漫天飞舞的木屑。他躺在自己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铺着柔软云锦的雕花大床上,薄纱帐幔被晨风温柔地拂动,空气里弥漫着侍女每日清晨惯例点燃的沉水香——那本该令人心安的安神香,此刻却带着一丝虚幻的甜腻。


    昨夜那场惊心动魄的坠落,那深入骨髓、仿佛灵魂都被撕裂的碎裂感,那月光下清晰得刺眼的年轮纹路……难道又是一场过于逼真、足以噬魂的噩梦?


    一股冰冷的恐慌攫住了心脏。江酏几乎是弹坐起来,带着一种近乎疯狂的急切,低头审视自己暴露在晨光中的双手。十指完好,指节分明,皮肤是养尊处优的细腻白皙,指甲泛着健康的淡粉色光泽。他颤抖着抚上脸颊,触感温热柔软,带着活人的弹性,没有裂纹,没有那令人作呕的凝固蜡质。他一把掀开锦被,赤足跳下冰凉的床榻,踉跄着扑到那面巨大的西洋水银镜前,仿佛要抓住一个活着的证据。


    镜中人面色苍白如纸,眼下是浓得化不开的青影,嘴唇也失了血色,微微哆嗦着。但,那是活人的脸,是江酏自己的脸,带着惊魂未定的恐惧。没有木纹,没有开裂,没有属于器物的冰冷死寂。他反复屈伸手指,关节灵活自如,只有因为过度用力而泛起的微红,以及掌心被自己掐出的几道月牙形的血痕,正隐隐渗出血珠。


    “少爷?”侍女端着铜盆和温热的毛巾进来,看到江酏失魂落魄、衣衫凌乱地站在镜前,吓了一跳,声音都变了调,“您……您还好吗?昨夜……似乎动静不小?奴婢听着……心惊肉跳的。”


    江酏猛地回头,眼神像受惊的野兽,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嘶哑和脆弱:“昨夜?昨夜我怎么了?说清楚!” 他几乎是在逼问,那恐惧太真实,他需要任何一点线索来锚定这摇摇欲坠的现实。


    侍女被他眼中的惊悸慑住,脸色也白了,小心翼翼道:“昨夜丑时过了些,奴婢听见您房里……先是咚的一声,像……像是有重物砸在地上!接着……还有……像是木头硬生生折断的脆响!咔嚓……听着就疼……奴婢在门外唤了好几声‘少爷’,您没应……想着许是梦魇惊着了,动静太大,就没敢贸然进来……”


    木头折断的声音!江酏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铁钳狠狠攥紧,瞬间停止了跳动,随即又疯狂擂动起来。不是梦!那声音是真实的!他下意识地看向光洁如新的窗台,昨夜他就是从这里“坠落”的。又猛地低头看向自己的双脚——左脚小趾完好无损,连一丝红痕都没有,昨夜那清晰的断裂感仿佛只是幻肢的错觉。


    “出去!”他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也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察觉的乞求——他需要独处,需要消化这几乎将他撕裂的恐惧。


    侍女不敢多问一个字,放下东西,几乎是逃了出去。


    房间里只剩下他一人。晨光透过精致的窗棂,在地板上投下明亮而冰冷的光斑,一切看起来都那么正常,那么安稳,像一幅精心描绘的假象。可江酏却觉得一股寒气从脚底直窜上脊背,连骨髓都在发冷。他走到窗边,指尖犹豫地触碰冰冷的木头窗棂,昨夜那种诡异的“粘连感”并未出现,只有光滑的朱漆。


    他又走到梳妆台前。昨夜摔碎的瓷瓶碎片早已被清理干净,地上光洁如新,只留下一点淡淡的沉水香气,嘲弄般地弥漫着。他不甘心,像个疯子一样蹲下身,手指在地砖的缝隙里细细摸索,指甲缝里只沾到了一点微尘,再无其他。


    难道……真的是梦?一个过于真实、过于骇人,几乎要将他逼疯的梦?


    可那断裂的痛感,那木屑纷飞、仿佛身体正在崩解的景象,那月光下清晰得令人绝望的年轮……还有此刻掌心残留的、仿佛被硬生生撕掉一层皮的细微灼痛感,都清晰得令人发指,刻骨铭心。以及……那个名字,像一根冰冷的毒刺,深深扎进他混乱的记忆里——西北院做木偶的穷小子,萧瑾!梦里那声惊叹——“老天爷……这人偶做得……好像活人!”带着工匠特有的惊叹和一丝……诡异的探究。


    这个名字,连同那声音,成了他恐惧深渊中唯一可抓的稻草,哪怕它可能通向更深的黑暗。


    “来人!”江酏猛地站起身,声音带着一种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近乎歇斯底里的急切和恐惧,“去西北院!把那个做木偶的萧瑾!立刻!马上给我叫来!一刻都不许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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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萧瑾被两个家丁半推半搡地带到江酏面前时,脸上带着一丝因奔跑而起的红晕,但更多的是一种深沉的、刻入骨髓的疲惫,眼下的青黑比江酏更甚,像晕开的墨迹。他穿着一件洗得发白、几乎看不出原色的靛蓝粗布短褂,袖口高高卷起,露出结实的小臂,上面还沾着新鲜的木屑和一点未干的靛蓝油彩。他微微低着头,姿态是卑微的,但眼神却并不驯服,反而带着一种沉静的好奇和一种近乎穿透性的探究,像在打量一件结构异常复杂、榫卯即将崩坏的古老器物。


    “见过公子。”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干涩,像是许久未曾开口,也像是木器摩擦发出的低鸣。


    江酏强压下心头的翻涌,挥退了所有下人。沉重的书房门关上,隔绝了外界。房间里只剩下他们两人,空气里沉水香的气味似乎变得粘稠滞重,压得人喘不过气。


    “你……”江酏开口,发现喉咙紧得发疼,他用力清了清嗓子,试图找回一点世家公子的镇定,用一种谈论寻常之事的、极力维持平静的口吻,“听闻你手艺不错。昨夜……我做了一个怪梦。” 他顿了顿,目光像淬了毒的针,紧紧锁在萧瑾脸上,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变化。


    萧瑾只是极轻微地抬了抬眼,那双异常明亮的眼睛沉静地迎上他的审视,没有惊讶,没有好奇,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专注,仿佛整个世界只剩下江酏和他即将说出的梦。


    “一个……很糟糕的梦。”江酏斟酌着词句,指尖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光滑冰凉的红木桌面,那真实的触感是他此刻唯一的锚点,“梦里……我好像……变成了一件东西。一件……木头做的玩意儿。” 他刻意用了轻描淡写、甚至带着点自嘲的“玩意儿”这个词,仿佛在嘲笑自己的荒谬,可声音里那无法抑制的颤抖却出卖了他。


    但“木头”两个字出口的瞬间,他清晰地看到萧瑾那沉静如深潭的瞳孔,几不可察地骤然收缩了一下!那沾着木屑和油彩的手指,也像被无形的线牵动,猛地蜷缩起来,指节泛白。


    “木头?”萧瑾的声音很轻,带着一种奇异的沙沙声,像木锉在粗糙的木料上来回打磨,又像枯叶在寒风中摩擦,“公子梦见自己……变成了木偶?” 他的语气不是疑问,更像是一种冰冷的确认。


    “差不多吧。”江酏移开目光,看向窗外明媚得刺眼的庭院,阳光落在他苍白的脸上,却带不来一丝暖意,“感觉很真实……真实到醒来后,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 他顿住了,后面的话太过惊悚,太过非人,哽在喉咙里,无法出口。他下意识地用右手紧紧按住了左肩——那个位置,在梦里,被摔得粉碎,露出了令人作呕的蜂窝状木质结构。


    “摔碎了?”萧瑾平静地接了下去,语气自然得像在讨论一件自己精心制作却不幸损毁的木雕作品,带着一种工匠对材料命运的淡漠理解,甚至……一丝难以言喻的了然。


    江酏猛地转过头,动作快得几乎带起一阵风,他死死盯住萧瑾!阳光斜斜照在萧瑾年轻却轮廓分明、带着匠人风霜的脸上,他眼中没有戏谑,没有嘲弄,只有一种近乎冰冷的、解剖般的专注,仿佛在确认一个至关重要的、关乎生死的细节。那专注的目光,让江酏感觉自己像一件被彻底拆解研究的器物。


    “你怎么知道?!”江酏的声音陡然拔高,变得尖锐刺耳,里面裹挟着**裸的、无法掩饰的恐惧和愤怒,像被踩到尾巴的困兽,“你怎么知道我梦见了摔碎?!说!”


    萧瑾的目光缓缓地、极其缓慢地,从江酏因激动而扭曲的脸上移开,最终落定在他那只死死按住左肩的手上——那个位置,精准无比。他沉默了片刻,那沉默像冰冷的铅块塞满了房间。


    “因为木头,”萧瑾的声音低沉下去,带着一种工匠特有的、近乎虔诚的确认感,还有一种深沉的、宿命般的叹息,“最怕摔。” 他顿了顿,仿佛在咀嚼这句话的重量,目光再次抬起,那双明亮的眼睛里,此刻翻涌着江酏无法完全理解的复杂情绪——有震惊,有探究,有仿佛在无尽黑暗中终于找到同类的、近乎狂热的激动,还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冰冷的、洞悉一切的悲悯与了然。


    “公子,”他向前极轻微地踏了半步,声音压得更低,带着一种奇特的共鸣感,仿佛他本身就是一件中空的木器在发声,那声音直接钻入江酏的骨髓,“您梦见的‘木头’,它……裂了吗?” 每一个字,都像一把冰冷的凿子,敲打在江酏紧绷的神经上。


    空气仿佛瞬间凝固成了坚冰。沉水香的烟雾在死寂的光束中凝滞不动。江酏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冰冷、带着木纹纹理的手狠狠捏住、攥紧,然后,一种可怕的、缓慢的、令人窒息的僵硬感开始蔓延——从心脏开始,向四肢百骸扩散……仿佛血液正在凝结,皮肉正在硬化,骨骼正在……缓慢地、冰冷地……木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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