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烛火燃至三更,暮天墨色之下。
她住的客栈房间,阁楼窗户大开,正临着街边,窗外下着淅淅沥沥的细雨。
呼啸而过的风吹动着聂无尘肩下的散发。
远处惊雷闪落的光,明如白昼,却转瞬即逝,
她只是静静地看着窗外,雨落在地上的声音连成一片。
一动一静,空气里都沉着些缄默。
窗外的湿气迎面扑来,可她无暇顾及,心中思绪早就乱如麻团。
太多的画面闪过脑中,每个人每句话都像循环播放,在耳边喧嚣,恍如昨日一般。
那些凄厉的嘶喊,噩梦般的画面,仿佛就是在眼前。
仅仅只是一天,自己就什么都没有了,霄汉宗的倾覆,聂氏的灭门,而自己是仅存的一个。
她在心里质问自己:有多久没有想起这些事情了,一年?还是两年?
从宗门覆灭,父母亲人惨死那日起。
经年如日,她所行所到之处,不过千篇一律,所见所遇之人,也不过大同小异。
从春夏到秋冬,从春绿到寒霜,她见过了这世间绝美的景色,可失去的是所有的一切。
从剑道第一天才,天下第一宗门大弟子的神坛落下,瞬间就跌入了尘埃里。
两秋四季,节气轮回,她无数次地躲藏,改名换姓,只为了逃避众多仇人的追杀。
她一个人背负了整个宗门和聂氏的仇恨,可无论怎么痛苦。
也无法抚平心中悲痛,无法忘却世间只剩自己一人独活。
红尘烈焰,一人一马,仗剑走过四海八州,行过山重水复,独自一人,风尘仆仆。
旧事朝暮如梦,可与言者竟无,当真是可笑。
此时此刻。
在这同一方天地的雨幕下。
有个孩子跪在一间屋前不停地磕头。
磕一下就大声喊一句 :
“爷爷,求求您救救我娘!”
话音未落又重重地磕了一下。
鲜血透过皮肉黏在额头上,被雨淋透,一片模糊。
沉思中的她突然被惊了一下。
抬眸远眺,入目的只有不见底的墨色,刚才似乎有人呼救?
恍神中听得并不真切,已是深更半夜,难道真的有人呼救?
正欲转身之际,远处传来一些声音,映入耳畔,微弱的只剩“救救”二字。
大概……还是个孩子?
不容他想,她拿出客栈备在房间的伞,提气纵身,踏身出窗,掠过楼角间,稳当落地。
一抹蓝色在黑夜中很是灵动,一路循声而去,她见到一个略微熟悉的地方,春仁堂!
她站在不远处的屋檐下,才清楚了堂前站着的两人。
偷荷包的小乞丐和春仁堂的医者,一日之内见两次,真是无话可说。
白天了解完情况之后,她本不想追究下去,可是好像情况并不允许。
她见白天那位医者似乎给了小乞丐什么东西,而小乞丐不愿意要。
一直求着医者去看看他娘,小乞丐一脸血肉模糊,她看着都生出几分不忍。
见此情景,是个什么章程,她心中也有不解,白天不是买过药了,难道是病情反复?
她也为这个孩子惋惜,到底只是个孩子,却要承担着一家子的生活艰辛。
撑起油纸伞,她迈入雨中,走进医者檐下,微微抱礼,出声道:
“尊老,这是.......”
她的话被小乞丐打断,只因小乞丐见了自己就十分惶恐,大概也知道这是他的债主,想跑,可是刚转身,又愣在当场,心虚得不敢回头。
过了良久,小乞丐似乎是下定了决心一般。
扑通一声!小乞丐跪在了医者的面前。
手中抓住那医者衣服的下摆,极尽恳求的眼神,仰视医者卑微地恳求着。
“爷爷,求求您!去看看我娘吧!”
一开口,小乞丐的声音如枯木一般嘶哑。
医者俯身把小乞丐扶起来,看向她还了一礼道:
“原来是姑娘啊!”
又抬手替小乞丐擦了擦脸上的雨水,言语中带着几分唏嘘叹息。
神色尽是无奈,也只得把前因后果一一道来。
原来小乞丐半夜跪在医馆门外呼救,他被门外的动静惊醒。
出门一看,竟然是小乞丐,一想便知是何原因让小乞丐三能半夜跑来。
他对那妇人的病情十分了解,已然没有回旋的余地。
吃了那么久的药,也只是吊着一口气,一时死不了,可是时日也无多了。
小乞丐半夜前来,情况一说他便知,时日不多,已经可以备下后事。
只是见小乞丐磕头磕得血肉模糊,在门口磕头许久。
真的于心不忍,便把收藏多年炮制的红参片拿了出来。
叫小乞丐拿去,煎些参水,与那妇人喝下,这法子也只能吊着一口气而已。
可小乞丐非是不肯,硬是要他去家中看望自己的母亲。
这小城偏僻,开医馆只有一些零星的收入,家中银钱勉强只能糊口。
几年来对小乞丐家救济颇多,早就引起内子不满,可是医者仁心,每每见状只能施以援手。
只是小乞丐的母亲已经是非人力可以回天了,不是没去过,去也没有用。
她心下明了,定眼看着小乞丐,小乞丐低着头,看不清他的脸。
可鲜血混着雨水,从他的额头蜿蜒而下,看得人触目心惊。
若他是个成年人,大家可以说他高风亮节,百孝当先,为了母亲可以豁得出去。
可是,这只是一个四五岁的孩子,在不懂事的年纪,能做到如此地步。
实在让她十分敬佩,但更多的也是唏嘘,只感慨命运作弄世人。
她想了想,随即从袖袋中拿出一张银票,递到医者面前:
“这参片算我买下,赠予这孩子。”
医者看到她拿出银票,愣了一瞬,回过神来又连忙摆摆手:
“这万万不可,医者父母心,姑娘实在不必如此!”
她见医者言语间不似推辞,倒有几分情真意切。
只好随便寻了个理由:
“并非全为这参片,日后在下还有事相求。”
医者观察着眼前的女子,感觉也不像说假话,只当她真的有事相求。
医者先把装着参片的盒子递给她,才把那银票贴身收好。
她把那盒子递到小乞丐面前,小乞丐抬头看她,抿着嘴不说话。
她看小乞丐心怀忐忑的模样,好像是怕自己随时会制裁他似的,她也没有拆穿小乞丐这份心思,只是把盒子塞到他的怀里:
“拿着吧,对你娘亲大有用处。”
“真的不用别的药吗?我娘还有救吗?”
他任然不死心的询问医者,眼中泛出泪花。
又把袋子小心翼翼地塞在胸口的衣服里,生怕沾染了雨水,
“诶····这病是拖到如此地步,已经时日无多了,赶紧回去喂些红参水,也许还能拖上一阵子。”
小乞丐听到医者给自己的母亲下了定论,低着头狂掉眼泪,仿佛是河堤溃了坝一般。
泪水止不住地流,可又没有出声,她只能看到小乞丐的肩背微微地抖动着,脆弱的仿佛随时要倒下一般。
医者见小乞丐这副模样,多的是怜惜,可是生死有命,作为医者他也回天乏术,也只是摇摇头没有多言。
聂无尘见小乞丐脸色冻得僵硬,除了脸,能看到的手指,脚腕都是冻得青红一片,实在是可怜至极。
又向医者借了件衣服,还有鞋子。
医者连忙去内室拿出自己孩子的衣服,可是穿在那孩子身上太大,鞋子也不合脚。
短衫便可当长袍穿,鞋子大了她也无法,大一些总比光脚强。
收拾妥帖后,医者又给了她一些补气的药材说:
“这样也许能撑得久些,不过也看命了”
医者知道她明白自己在的意思,也不愿多言,她谢过,便带着小乞丐出了医馆。
医馆外,她撑着油纸伞,两人站在伞下,雨水滴落油纸伞的声音,噼里啪啦地显得四周不那么寂静。
小乞丐怀中抱着盒子,手中提着一挂药材,仰头看着这个给自己买药,买衣服的女子,还有鞋子,每走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再也不是冰冷扎脚的道路了,这是小乞丐鲜少能体会到幸福的感觉。
她看着小乞丐呆呆的望着自己,随手拍拍那孩子乱糟糟的头发。
“走吧,我送你回家”
“我.......”
小乞丐似乎想说些什么,见聂无尘没有看他,便低着头,慢慢地往前走。
小乞丐跟着她的步伐,可她手中的纸伞却倾向小乞丐的身侧。
一个孩子为了母亲可以做到如此地步,她不是铁石心肠的人,也不愿看到这孩子年幼丧母。
四下无光的夜色中,成线的雨帘下,飘逸的蓝色衣裳逐渐被雨水浸湿。
逐渐侧倾的油纸伞,一个大人和一个稚小的身影,就这样缓缓向前。
冥冥中似乎有什么在改变,可是一切都淹没在雨滴泛滥的夜色中。
小乞丐子带着她在一处草屋前停下,便抬头看着她没有说话,她看小乞丐已经到家了,便开口道:
“送你到这了,我便不进去了”
小乞丐还是固执的仰头望着她,似乎是想牢牢记住她的摸样和长相,她看着小乞丐的额头有血水要流下,顺手拿出帕子,给小乞丐擦了擦额头上的血珠。
纯色的帕子晕开了几滴血色,如同雪中的红梅一般刺眼。
给小乞丐捂了一会伤口,看着不流血了,还是让小乞丐自己进去。
小乞丐推开家门,走了进去。
“是我儿回来了吗?”
她正欲轻身返回之际。
却听见那妇人的声音,气息微弱,可是带着浓厚的慈爱和关心。
听到这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言语,她竟怎么也挪不动脚步。
就是这样的平凡,却也最是刺痛人心。
随着一阵细碎的响动,紧接着听到小乞丐的发哑的声音:
“娘,我今天遇到像神仙一样的好人姐姐,她给了我药,娘喝了一定会好的。”
小乞丐说得很坚定,可是小乞丐只是个孩子,不知道什么是不治之症。
“我的儿,是不是很痛,过来让娘看看。”
妇人心疼地抚慰着小孩额头和脸颊。
“以后不要去求药,娘很快就好了。”
妇人对什么好人不感兴趣,只是心疼自己的儿子。
聂无尘背对着屋子,屋内母子俩的窃窃私语在这寂静的黑夜中被无限放大,一字一句无比清晰。
她不自觉走到窗下,小乞丐家里简陋,窗户都封不好。
她透过缝隙看到那妇人搂着小乞丐,与小乞丐讲着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