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不能在里面穿上衣服再给扶出来吧?这刚换的床单被褥不是白瞎了?
“你能自己爬出来吗?能的话,我先出去?”
君清墨试着动了动,看看她,忍着羞意,“请,请帮我。”
“不是我要看你的,莫说我占你便宜。”
“多谢。”
章云娘在床榻上铺上一床干净的薄毯子,将人扶出浴桶,快速地给人换上干净的衣裳。
身上许久没这么干净清爽,床上也许没有这么软和,君清墨感受着与往日潮湿硬邦的不同,眼里有泪意。
他抬头努力憋着那股鼻腔发酸的感觉,这种活着的、干净的感觉,让他有了些留恋。
“你身上有褥疮,看着有些严重,是长期久卧造成的。今日怕是来不及了,等明日,我去买些药回来。一会儿,我去做点吃的来,下午我们一起把房间好好清理一遍。”
许是先前的下人们躲懒,这屋子里看起来许久没怎么打扫过,家具上全都是灰尘。而且先前一直没有通风换气,这里面的毒菌什么的,也得赶紧清理掉。
“一起清理?”君清墨睁开眼,看了过去。他能做什么?他瘫在床上,他能做什么?
他仔细打量着那边整理沐浴工具的女子,捏紧了拳头,她也要一遍一遍地提醒自己是个残废吗?刚刚还有些放松的心情,瞬间又被一股酸涉堵在了心口。
“嗯?那不能所有的活儿都我干吧,周扒皮也没你残酷。”章云娘忙活半天,这会儿真饿了,想着赶紧把浴桶收拾干净,好去做点吃的。
“我能做什么?你说我能做什么?瘫在床榻我又能做什么?”君清墨声音沙哑,语气里带上了压抑的愤怒,双手用力拍打着床榻。
心里觉得屈辱至极,他虽然是一介废人,难道就该一遍一遍被人羞辱吗?
他历来行善事、存善念,若是真有神佛,为什么要如此待他?
刚刚的一点好心情,这下子全没了。
章云娘仿佛听不出他话里的惆怅和失落,将木柜上放着的箫拿了过去。
“你可以吹箫给我听啊。”她前世做家务的时候,就喜欢用音响放着音乐,一边干活一边听音乐,不知不觉,活儿就干完了。
“呐,给你。干活的时候多么枯燥,边欣赏乐曲边打扫,这样就好多了。”将上面的灰尘擦了擦,递了过去。
“这是篪,跟箫相似,不是箫。”君清墨伸手接过,已经回忆不起上一次吹奏是什么时候了。
他害怕被人谈论,习惯了安安静静缩在屋里,这种会引起人察觉的物件,他很久不曾碰过了。
“管它是箫还是什么,能听个响就成。小厨房里有点土豆和面粉,只能凑合着做个土豆煮面条子。二公子是要躺这休息,还是跟我去厨房?要不还是去厨房吧,咱还能一起说说话。”
“去厨房?我要怎么去?”君清墨双眼无神看着前方,无意识地回着。
“那边不是轮椅吗?”章云娘将墙边放着的轮椅推了过来,“二公子,有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但是不讲我有点憋不住,讲了你可能要生气,你是听还是不听?但是我觉着还是听听?就算你不让说,憋不住我也会说。”
一堆废话,君清墨看向她,点点头示意说。
“你伤的是腿,不是脑子。你只是半瘫,又不是痴了、傻了,怎么就这么要死不活的呢?”
“你。”
“你不能走路,可以用轮椅。为什么就一定得躺床上?打扫卫生你为什么不可以?高处你擦不到,你可以擦桌子、擦凳子。再不济,当我擦高柜子时,你可以帮我递抹布。”
“你。”
“再说了,你不能动就是废了?那些能动能跳却痴了、傻了的人呢?人之所以是人,与动物不同,在于会使用工具。
你告诉我,什么是你不能做的?众人都说你少年成名,难道不能走了,你脑子里的文采也没了?你肚子里的笔墨也消失了?
孙膑被剜了膝盖骨,照样设计逃脱困境,靠智谋为自己报了仇,还建功立业,撰写兵书,成一代名人。
世子之位没了又怎么样?亲事被人退了又怎么样?凭你的才能,再立一番事业不就好了?给那些抛弃你的人、看不起你的人瞧瞧,你不是因身为安乐王府的公子而知名于世,而因你是君清墨这个人而为人熟知。”
“你。”
“你要生气就生气好了,反正我憋着难受,不能把我憋坏了。你要是生气,最后气坏的是你的身体,那跟我无关。”
君清墨看着面前的女子,当初那个怕人的乞儿,如今敢在自己的面前如此张扬。
他心里没有被冒犯的恼怒,反而有种被激醒的感觉。自己是否真的太过拘泥于世人的看法和眼光?是啊,难道腿伤了,自己的心性竟是连一个女子都不如了吗?
“你要出去,我扶你上轮椅,你不出去,你就接着躺着,我饿了,我要去做饭。”
“我想出去,我要出去。”
“这不就对了,老是在室内待着,人都抑郁了。你呢,也是时候在外面晒晒太阳、吹吹风了。”
君清墨坐在轮椅上,被人从房里推了出来,阳光透过屋檐照射进来,他心里的束缚在这一刻,好似松动了。
章云娘推着轮椅,将人推到了外面的小厨房。好在刚开始那会儿君清墨还没失宠,院子里的布局都调整过,台阶旁也有轮椅可通行的缓坡,轮椅通行很方便。
“这边的餐具都很久没用了,二公子来洗碗吧?”
君清墨看了看自己的腿,又看了看章云娘,“我能怎么。”
他看着放在面前桌子上的盆,还有要用到的碗碟、筷子,没有说完的半句话自动消音了。
章云娘在他面前的桌子上,放上接满水的盆。
“你看,你坐着的高度和桌子的高度,是不是刚刚好。这盆水洗第一遍,完事就用这边干净的这盆水再清一遍。”
“好。”
“二公子,别再说你能做什么,不能做什么了,你应该想想事情都能怎么做。其实,没那么难。”
“嗯,我知道了。”
章云娘一边揉着面团,一边唠着嗑。
“以前我见过只有脚,没有手的人。二公子,你觉得这样的人不依靠别人能正常生活吗?”
“怕是不能。”
“不,他可以。他的双脚成了手,他可以自己做饭,自己穿衣。我还见过一个女孩子,全身只有脑袋能懂,她用嘴叼着一根筷子,当游戏主播,挣钱养活自己。”
“游戏主播是何物?”
“听话要听重点,那不重要。我还见过一对夫妻。丈夫没有腿,下半身截瘫,只有上半身,妻子没有右前臂。妻子走到哪里将丈夫背到哪里,他们一家人也照样过得好好的。”
“你在哪里见过?你怎么会见过这么多身体残缺的人?”
“你身在富贵家,常出入的地方也是贵人聚集地。自然不知道,还有一群人,在最底层艰难求生。可他们照样活的很好,每天跟你生活在同一片天空下,没有抱怨上天的不公。弱者抱怨环境,强者改变环境。”
这些话,若是在以前,哪怕是背地里听到旁人的议论,他心里难免也会郁结于心。本就瘫痪不能行动自如,还被说成一个弱者。可如今,章云娘当着他的面说出来,反倒没那么让他难以接受了。
他将碗洗干净了,看着在一旁放着的土豆,问道:“这个要怎么处理?”
“那边放的有砧板,用抹布擦干净,然后切成条或者块,都可以。”
君清墨看着在不远处的砧板,又看看章云娘,女子揉好了面,又开始去洗锅,看都没看他一眼,不指望会来推他。
他只能尝试着控制轮椅过去拿,怕撞着东西,不敢太用力,他轻轻推着车轮,随着车轮转动,他也来到了放置砧板的地方,好像确实没那么难。
将砧板拿过来,他脸上有了一丝笑意。
“那我切了。”他看着一个个圆溜溜的土豆,真有些不知道该怎么下手,但若是再多问几句,怕是又要遭说。
根据自己为零的经验,自由发挥,切成什么样算什么样。
许久未曾这么运动过,身上出了些汗,他感觉有些累,可心里是欢喜的。
章云娘忙活着自己的事情,其实注意力还是有放在那边,看着他不再是一个指令一个动作,拍了拍手,看来暂时是不想死了。
“也没有什么配菜,二公子凑合吃吃吧。其实,配菜多了,反而失了味道。”
一碗热气腾腾的面条端上桌,章云娘端着碗,自顾自吃了起来。土豆煮手擀面,简单还美味。她前世吃旋转小火锅的时候,每次最后的压轴就是手擀面配土豆。
君清墨看了看碗里的面条,里面的土豆长的长、短的短、粗的粗、细的细,正冒着丝丝热气。
先前照顾他的奴仆不上心,端来的饭菜有时候都已经凉了,面条也是坨的,如今闻着刚出锅的鲜面条,他也大口吃了起来。
汤汁因着土豆淀粉的缘故,有一些黏糊糊的,土豆的香味融合到面条里,他不由得动作更快了些。
“还可以吧?再吃一碗?”
“嗯。”
“那说好,吃完了我刷锅,你洗碗擦桌子。”
“好。”
等到吃完饭,将碗筷给人全放在桌上,章云娘就不管了,她将锅洗干净,开始烧水,一会儿大扫除,还有的忙活呢。
她看着在那边有模有样洗碗的人,笑了笑。
越是没有什么东西,就越是在乎。
先前君清墨是王府公子,一应事务都有人为他操持,整日里以休养为主,无所事事。
长此以往,他的心态就会发生变化,他会觉着自己成了一个什么都不能做的废人,慢慢地就真变成生活不能自理的人。
外界再传出一些闲言碎语,对他的打击就会更大。如果他的家人是有良心的,富家子弟也不至于太过落魄,可他的家人都是一群没有良心的。
所以,第一步,要给他建立自信心,他并不是一无是处的废人,要让他有成就感。
君清墨发现有人看他,随着视线看了过来。
“不错,洗碗洗的很干净,桌子也擦得很干净。”
君清墨笑了笑,眼睛里的亮光闪了一下。他如今消瘦不成型,风采不比先前,可往日的精养形成的儒雅气质,已经刻进了骨子里。
公子世无双的风度,大抵就是如此了。记忆中的容颜与面前的重合,曾经多么光辉灿烂的人,他日,定能重回荣光。
章云娘想着,既是占了原主的身体,那就替原主报恩,暂时照顾一下他。更何况,她真的很想回到先前养花摸鱼的养老日子。
二公子,你争气一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