窗外的雨下得没完没了,淅淅沥沥敲打着屋檐下那盆半枯的绿萝。空气里弥漫着一股化不开的中药味,混着老房子特有的木头腐朽的气息。我蜷在奶奶那张吱呀作响的旧藤椅里,指尖冰凉眼睛干涩得发痛,却流不出一滴泪。
奶奶的手枯瘦得像深秋的树枝,此刻却爆发出一种惊人的力量,死死攥着我的手腕。那力道几乎要嵌进我的骨头里。她浑浊的眼睛费力地睁着,看着站在床边的女人她的学生,红珊阿姨。
“红…红珊…”奶奶的声音嘶哑,像破旧的风箱在艰难抽动,“囡囡…囡囡交给你…替我…替我看着她…长大…长大成人…”她的胸口剧烈起伏。
红珊阿姨眼眶通红,强忍着哽咽,用力点头:“老师,您放心!您放心!我和怀树,一定把晚星当亲生女儿!我们养她,供她读书到她十八岁,成家立业!”她声音抖得厉害,却异常坚定,带着郑重承诺的重量。
奶奶的目光艰难地转向我,那眼神里混杂着无尽的悲凉、不舍。她的手动了动,似乎想最后摸摸我的脸,却终究抬不起来。
“钱…存折…在…在柜子…底下…蓝布包…”她断断续续地说,眼神涣散开,声音低下去,最后只剩下微弱的气音,“给…晚星…别…别让人…欺负…她…”
那只死死攥着我的手,猛地一松,像断了线的风筝,无力地垂落在床边冰冷的木沿上。枯瘦的手指微微蜷曲着,指向虚空。
屋子里死寂了一瞬。随即,红珊阿姨压抑的哭声猛地爆发出来,撕心裂肺。窗外的雨声骤然变大,噼里啪啦砸在玻璃上,像是天地也在为这场离别落泪。
我呆呆地坐着,藤椅的吱呀声消失了。手腕上残留着奶奶最后的力量,沉重得无法呼吸。
十四岁那年冬天,父母被一场骤然袭来的疫情带走,像两片被狂风卷走的叶子,没留下只言片语。十五岁的门槛还没迈过,爷爷强撑着枯槁的身体料理完父母的丧事,便在一个清晨也悄然而去。奶奶成了我摇摇欲坠的世界里最后一根的风筝线。
现在,这根线,也断了。
红珊阿姨的丈夫,景怀树叔叔,沉默地料理着奶奶的后事。他话不多,眉宇间带着一种知识分子的沉静。奶奶提到的那个蓝布包,被他小心地取了出来。里面是一本薄薄的、纸张已经发黄发脆的存折,上面的数字是十万。还有一张纸,写着老家这间老屋的归属是我父母留下的唯一遗产。
“晚星,别怕。”景怀树叔叔把存折和房产证交到我手里,粗糙的大手按了按我的肩膀,那力道沉稳,带着一种令人心安的笃定,“以后,我们家就是你的家。你红珊阿姨,我”他顿了一下,似乎在斟酌词句,“还有你卿冉哥哥,我们都是你的家人。”
卿冉。这个名字像一颗投入死水的石子,在我空茫的心湖里,荡开一丝几不可察的涟漪。我见过他,在奶奶还清醒时偶尔的絮叨里,在红珊阿姨手机里匆匆翻过的照片上。一个挺拔、眉目疏朗的年轻人,穿着干净的大学校服,眼神清亮,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意气风发。他比我大五岁,正在我未去过的城市读大学。
我被带离了这个浸满悲伤和死亡气息的老屋,带到了景家。景家位于城市一个安静、绿树成荫的小区,房子宽敞明亮,一切井井有条,空气里飘散着淡淡的香气。
可这“家”的感觉,却像隔着一层厚厚的、冰冷的玻璃。我像个误闯入别人领地的幽灵,沉默地缩在角落,小心翼翼地呼吸,生怕惊扰了这里的和谐。红珊阿姨和景叔叔待我极好,给我准备衣物用品,餐桌上总把最好的菜推到我面前。他们的好总是带着一种刻的感觉,像对待易碎的瓷器,反而让我更加无所适从。
我转入了本地一所普通高中。陌生的环境,陌生的面孔,还有我身上那洗不掉的、属于“孤儿”和“寄人篱下”的标签,像磁石一样吸引着恶意。
起初是窃窃私语,指指点点。很快,演变成课桌里的死蟑螂,椅子上黏糊糊的胶水,体育课后莫名消失的运动鞋。书本被撕碎,作业本被涂满污言秽语。放学路上,总有那么几个人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吹着口哨,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议论着“没爹妈要的野种”、“赖在别人家里吸血”。
那是一个闷热的下午,蝉鸣聒噪得令人心烦。放学铃一响,我像往常一样,低着头,想尽快逃离教室。刚走到教学楼后面那条僻静的拐角,几个熟悉的身影就堵了上来。为首的是班里的“大姐头”陈菲,个子高挑,画着不合时宜的浓妆,眼神里带着毫不掩饰的轻蔑和恶意。
“哟,林晚星,这么急着回家啊?”陈菲抱着手臂,斜睨着我,“你那‘新爸妈’家,住得还习惯吗?听说你爸妈是病死的?啧啧,真晦气。”
我攥紧了书包带子,指甲深深陷进掌心,低着头,想从她们旁边挤过去。
一个染着黄头发的女生故意伸脚绊了我一下。我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别急着走啊!”陈菲伸手用力推了我一把,力气很大,我后背狠狠撞在粗糙冰冷的墙壁上,疼得我倒抽一口冷气。书包带子被另一个女生用力扯住。
“看看她包里有什么好东西没?她那个什么‘哥哥’,不是在念名牌大学吗?没少给她钱吧?”陈菲冷笑着,示意同伴动手。
书包被强行扯开,里面的书本、文具盒哗啦啦掉了一地。一支我用了很久笔帽都磨花了的钢笔被黄毛女生捡起来,掂量了一下,然后随手扔进了旁边的灌木丛里。
“穷酸样。”陈菲嗤笑一声,抬脚踩在我的数学练习册上,用力碾了碾,“装什么装!”
羞辱和恐惧像冰冷的毒蛇,缠绕着我的心脏,越收越紧。我死死咬着下唇,尝到了铁锈般的血腥味,眼泪在眼眶里疯狂打转,却倔强地不肯掉下来。不能哭,哭了只会让她们更得意。
“住手!”
一个清朗却带着明显怒意的男声,像一道惊雷,骤然劈开了这令人窒息的氛围。
所有人都是一愣,循声望去。
林荫道的尽头,夕阳的金辉勾勒出一个挺拔的身影。景卿冉穿着简单的白色T恤和牛仔裤,肩上挎着一个电脑包,显然是刚从大学回来。他逆光站着,我看不清他脸上的表情,只能感受到那道锐利的、带着强烈压迫感的目光,直直地射向陈菲她们。
他迈开长腿,几步就走了过来。属于成年男性的身高和气势,瞬间让刚才还气焰嚣张的几个女生瑟缩了一下。
“你们在干什么?”景卿冉的声音不高,甚至算得上平静,但那股威严让空气都凝滞了。
陈菲强作镇定,但眼神已经有些闪烁:“你谁啊?多管闲事!”
“我是她哥。”景卿冉的目光扫过地上散落的书本,踩在练习册上的脚,最后落在我狼狈不堪的脸上。他的眉头皱了起来,眼神瞬间变得锐利。
他不再理会陈菲她们,径直走到我面前,蹲下身。没有多余的安慰,只是动作利落地开始帮我捡拾散落一地的东西。他的手指修长干净,拿起那本被踩脏的练习册时,我看到他手背上凸起的青筋。
“滚。”他头也没抬,只吐出一个字,声音不大,却带着寒意。
陈菲脸色白了白,还想说什么,被她旁边的女生拉了拉袖子。几个人互相使了个眼色,终究没敢再吭声,悻悻地快步离开了。
狭小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还有一地狼藉。夕阳的余晖透过树叶缝隙洒下来,在他低垂的睫毛上跳跃。他帮我捡起最后一本书,拍了拍上面的灰尘,递给我。
“还能走吗?”他问,声音缓和了些
我点点头,喉咙哽得发不出声音。
他站起身,很自然地接过我沉重的书包,挎在自己另一边的肩上,然后伸出手:“走吧,回家。”
我看着那只伸到眼前的手,骨节分明干净有力。那一瞬间,心脏像是被什么东西狠狠撞了一下。长久以来包裹着我的冰冷、恐惧和绝望,仿佛被这简单的两个字和这只伸出的手,撬开了一道缝隙。夕阳的光晕模糊了他的轮廓,也模糊了我眼中的水汽。
我试探着把自己的手,轻轻放进了他的掌心。
他的手很温暖有力。
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握紧了我的手,牵着我,一步一步,朝着“家”的方向走去。夕阳把我们的影子拉得很长很长,交叠在一起。
那一刻,我空茫死寂的世界里,好像终于透进了一束光。而光的源头,就是这个叫景卿冉的人。
高二那年的夏天,像被浸泡在黏稠的糖浆里。蝉鸣声嘶力竭,空气热得没有一丝风。高考结束的钟声,对于高三的学生来说是解脱的号角,而对于我一个刚熬过地狱般高二、即将步入最后冲刺阶段的学生来说,不过是酷刑换了个名目。
景家的空调尽职尽责地吐着冷气,却吹不散我心头的燥热。陈菲那伙人虽然被景卿冉那次震慑后有所收敛,但并未消失。她们像藏在暗处的毒蛇,只要景卿冉不在附近,那些恶意的目光、刻意的孤立、偶尔丢过来的刻薄话语,依旧如影随形。那场霸凌留下的伤口,表面上结了痂,内里却依旧敏感脆弱,一碰就疼。我变得更加沉默,像一只惊弓之鸟,只有在景家这方小小的天地里,才敢稍微放松紧绷的神经。
景卿冉大学毕业了。他没有像其他同学那样立刻投入找工作的洪流,而是选择留在家里,一边帮导师处理一些项目收尾,一边准备他雄心勃勃的创业计划,和几个志同道合的同学一起,成立一家专注于网络安全和系统集成的科技公司。于是那个空旷的常常只有我一个人的大房子里,多了他忙碌的身影。
他不再是那个只在寒暑假短暂出现、带着疏离光环的“哥哥”。他成了这个空间里一个稳定、具体的存在。白天,他常常占据着客厅的大餐桌,或者干脆盘腿坐在地毯上,面前摊开几台笔记本电脑,屏幕上滚动着密密麻麻的代码和各种我看不懂的图表。键盘敲击声噼啪作响,是他存在感的背景音。
红珊阿姨和景叔叔工作忙碌,经常早出晚归。偌大的房子里,常常只剩下我和他。最初的几天,我们各自占据空间的一角,像两条互不干涉的平行线。我在自己房间的书桌前啃着艰涩的物理题,他在客厅里对着屏幕眉头紧锁,或者用我听不懂的专业术语开着远程会议。
打破沉默的,是一杯水。
那天下午,我正被一道复杂的函数题折磨得头晕脑胀,口干舌燥。客厅里传来景卿冉略显烦躁的叹息声,接着是椅子拖动的声音。脚步声靠近我的房门,停顿了一下。
我抬起头。
他站在门口,手里端着一杯水。阳光透过他身后的窗户,给他挺拔的身影镀上了一层毛茸茸的金边。
“喝点水?”他开口,声音带着点熬夜后的沙哑,目光落在我堆满书本的桌面上,“别太拼。”
很平常的一句话,甚至算不上关心。但那一刻,在寂静的午后,在他递过来的透明玻璃杯里晃动的清水映照下,我的心跳莫名漏了一拍。
“谢谢…哥。”我接过水杯,指尖不小心触碰到他的。温热的,带着电流般的微麻感,迅速蔓延开。我垂下眼,掩饰着瞬间的慌乱。
他“嗯”了一声,没再多留,转身又回到了他的代码世界里。
那杯水像打开了一道无形的闸门。他开始更频繁地出现在我的视野里。有时是问我需不需要带什么学习资料回来,有时是随手把他觉得好吃的零食分我一半,有时只是在我累得趴在桌上时,敲敲门提醒一句“注意眼睛”。他依旧话不多,语气也谈不上多么温柔,甚至带着点理科生特有的简洁和直接。可那些细微的举动,像一颗颗投入心湖的石子,在我被霸凌阴霾笼罩的荒芜世界里,荡开一圈圈温暖的涟漪。
我开始期待放学回家,期待推开家门时,能看到他坐在客厅的身影。期待他偶尔抬起头,视线短暂交汇时,那不易察觉的、微微点一下头的示意。那些曾让我恐惧的独处时光,因为他的存在,竟生出一种隐秘的、令人心跳加速的安稳。
变化发生在七月初一个异常闷热的夜晚。一场酝酿已久的暴雨终于倾盆而下,豆大的雨点砸在玻璃窗上,发出密集的鼓点声。雷声在厚重的云层后滚动,闪电不时撕裂漆黑的夜幕。
我窝在客厅的沙发里,抱着一本厚厚的复习资料,心思却怎么也沉不下来。窗外的电闪雷鸣,莫名地勾起了心底深处最原始的恐惧,父母离世时救护车刺耳的鸣笛,爷爷走时窗外同样下着的大雨,身体不自觉地微微发抖。
景卿冉盘腿坐在旁边的地毯上,正对着屏幕皱眉思索着什么,手指在键盘上飞速敲击。一道特别亮的闪电划过,紧接着是震耳欲聋的惊雷,仿佛就在屋顶炸开!
“啊!”我吓得失声惊叫,手里的书掉在地上,身体猛地蜷缩起来,下意识地抱住了头。
敲击键盘的声音戛然而止。
客厅里只有雨水冲刷世界的哗哗声和我压抑不住的、急促的呼吸声。
我感觉到沙发旁边陷了下去。他不知何时坐了过来。空气里弥漫着他身上淡淡的、干净的皂角味和一丝不易察觉的烟草气息。
“怕打雷?”他的声音在很近的地方响起,比平时低沉了些。
我依旧抱着头,不敢抬头,只是胡乱地点了点。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分不清是因为恐惧,还是因为他的靠近。
一只温热的手掌,带着安抚的力道,轻轻落在了我紧绷的背上。隔着薄薄的棉质睡衣,那掌心的温度帖下来,驱散了恐惧。
“没事了。”他的声音很轻。
那只手没有移开,只是很有节奏地拍抚着,像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时间仿佛凝固了。窗外的雷雨依旧肆虐,客厅里只亮着一盏昏黄的落地灯。他的体温透过布料清晰地传递过来,带着令人眩晕的安全感。我僵硬的身体在他的安抚下,一点点放松下来。抱着头的手,慢慢滑落。
我抬起头,猝不及防地撞进他的眼眸里。
灯光在他眼底投下深邃的阴影,那里面没有了平日里的疏离和专注代码时的锐利,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我从未见过的、复杂的情绪。像是探究,像是了然,又像…像某种被刻意压抑的、涌动的暗流。
距离太近了。近到我能看清他瞳孔里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能感受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我的额发。空气里有什么东西在噼啪作响,比窗外的闪电更令人心悸。
他凝视着我,目光缓缓下移,落在我的嘴唇上。那目光如有实质,带着滚烫的温度。
我的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感官都集中在那个被注视的地方。心跳声大得盖过了窗外的雷雨。
然后,他低下头。
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却又异常轻柔的力道,他的唇覆上了我的唇。
世界在那一刻彻底失声、失重。窗外的狂风暴雨、屋内的灯光、散落在地上的书本…一切的一切都模糊远去,失去了轮廓。唯一清晰的,是唇上那温软、干燥的触感,带着他身上特有的气息。
短暂得像一个错觉。
他很快退了开去,动作有些仓促。背脊挺得笔直,眼神迅速移开,重新投向那闪烁着代码的屏幕,仿佛刚才的一切从未发生。只有他微微泛红的耳根,和那不再流畅的敲击键盘的节奏,泄露了某种失控的痕迹。
我僵在原地,唇上残留的触感像烙印一样滚烫。心脏在胸腔里疯狂地、失控地跳动,几乎要破膛而出。血液奔涌着冲上头顶,脸颊热得发烫。
窗外,雷声渐歇,只剩下雨点执着地敲打玻璃。客厅里,只有键盘断续的噼啪声,和我自己的心跳。那个被雷雨笼罩的夜晚,那个猝不及防的初吻,像一个被强行开启的潘多拉魔盒。禁忌的、隐秘的、令人眩晕的甜蜜与恐慌交织成一张巨大的网,将我和景卿冉无声地笼罩其中。
整个暑假,景家那栋宽敞明亮的房子,变成了一个巨大的、充满暧昧气息的玻璃罩子。景卿冉没有再提起那个雷雨夜的吻,仿佛那真的只是一个被雷声惊吓后的意外。但他的行为,却发生了微妙而彻底的转变。
红珊阿姨和景叔叔依旧早出晚归。白天,偌大的空间里,只剩下我们两人。他不再像之前那样,刻意地与我保持物理距离。他的目光,总是有意无意地追随着我。当我在厨房笨拙地试图给自己炒饭时,他会无声地出现在旁边,接过我手里的锅铲,动作熟练地翻炒,肩背不经意地擦过我的手臂。当我在客厅角落的地毯上铺开习题册时,他会拿着他的笔记本电脑,自然而然地坐到我旁边,盘腿坐下,屏幕的微光映着他专注的侧脸,膝盖偶尔会碰到我的小腿。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无声的张力。每一次眼神的短暂交汇,都像擦过微弱的电流。每一次不经意的肢体触碰,都让我的皮肤泛起一阵细小的战栗。我们很少说话,沉默是常态,但这沉默不再是之前的疏离和尴尬,而是被一种心照不宣的暧昧所填满。
他会在递给我一杯冰镇果汁时,指尖“无意”地滑过我的手背。他会在帮我指出一道数学题的解法后,手掌很自然地在我头顶揉一下,带着宠溺的力度。他看我的眼神,不再是单纯的“哥哥看妹妹”,那里面多了许多复杂难辨的东西探究、占有欲、以及一种被理智强行压抑、却又不断翻涌的、属于男人看女人的热度。
而我,像个初尝蜜糖的孩子,沉溺其中,无法自拔。每一次他的靠近,都让我心跳加速,血液奔涌。那些被霸凌留下的阴霾,那些寄人篱下的不安,似乎都在他专注的凝视和若有似无的触碰中,被短暂地驱散了。一种隐秘的、巨大的、带着罪恶感的甜蜜感,紧紧攫住了我。我知道这不对,这很危险,这是悬崖的边缘,但脚下仿佛踩着云端,让我心甘情愿地坠落。
真正让这层摇摇欲坠的窗户纸彻底捅破的,是八月中旬一个周五下午。
红珊阿姨和景叔叔要去邻市参加一个老同学孩子的婚礼,周末才回来。送走他们,偌大的房子彻底只剩下我和景卿冉。空气似乎比平时更加滚烫,连呼吸都带着灼热感。
我们各自占据着客厅的一角。他盘腿坐在地毯上,对着笔记本屏幕眉头紧锁,似乎遇到了棘手的技术难题。我则蜷在沙发上看一本小说,书页上的字迹却模糊不清,注意力完全无法集中。眼角的余光,总是不由自主地飘向他。
他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猛地合上笔记本电脑,发出一声轻微的“啪”响。他站起身,走到巨大的落地窗前,背对着我,望着窗外被烈日炙烤得发蔫的树木,背影透着压抑的焦躁。
客厅里安静得只剩下空调运转的低鸣。
我放下书,鬼使神差地站起身,走到他身后。距离很近,近到能闻到他身上干净的、混合着一点点汗意的男性气息。
“哥…怎么了?”我轻声问。
他闻声转过身。
四目相对。
窗外的阳光很烈,透过玻璃照射进来,在他轮廓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深浅浅的光影。他的眼神很沉,像不见底的深潭,里面翻涌着我完全看不懂的激烈情绪,有未解的难题带来的烦躁,有一种被长期压抑的、喷薄的渴望,还有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决绝。
他没有回答我的问题。时间在那一刻被拉得无比漫长,空气如同凝固。
然后,他伸出手,不是像往常那样揉我的头发,也不是拍我的肩。他的手掌,带着灼人的温度,直接、有力地扣住了我的手腕。那力道很大,带着不容抗拒的强势,将我猛地向前一带。
我猝不及防,踉跄着撞进他怀里。
坚硬温热的胸膛,带着强烈的心跳震动,隔着薄薄的衣料传递过来。我惊呼一声,下意识地抬头。
迎接我的,是他骤然压下来的、滚烫的唇。
这个吻,与雷雨夜那个蜻蜓点水的触碰截然不同。它带着一种近乎粗暴的掠夺气息,急切、深入、充满了攻城略地的意味。他的手臂紧紧箍住我的腰,力道大得仿佛要将我揉碎进他的身体里。唇舌带着不容置疑的强势撬开我的齿关,属于他的气息瞬间席卷了我的所有感官。烟草味,汗意,还有他身上那种独特的、干净的皂角气息,混合成一种令人眩晕的、极具侵略性的味道。
大脑一片空白,所有的理智和顾虑都在这个霸道而炽热的吻中灰飞烟灭。身体先于意识做出了反应,我像是被抽走了所有骨头,软倒在他怀里,笨拙而生涩地回应着。双手不由自主地攀上他的脖颈,指尖陷入他微硬的短发。
这个吻持续了多久?我不知道。像是漫长的一个世纪,又像是短暂的一瞬。直到肺部因为缺氧而隐隐作痛,他才喘息着稍稍退开一些,额头抵着我的额头,灼热的呼吸交织在一起,带着湿漉漉的暧昧。
他的眼神幽暗得吓人,像燃着两簇危险的火苗,一瞬不瞬地锁着我。那里面再也没有了“哥哥”的克制,只剩下**裸的、属于一个男人对一个女人的渴望和占有。
“晚星…”他低哑地唤我的名字,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带着蛊惑人心的磁性。扣在我腰后的手,滚烫的掌心隔着薄薄的衣料缓缓下移,带着燎原的火种。
最后一丝残存的理智在摇摇欲坠的羞耻感中发出微弱的警报。我身体僵硬了一下,试图偏开头,避开他那几乎要将人灼穿的目光。
“哥…不…”拒绝的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更像是一种欲拒还迎的邀请。
他没有给我任何退缩的余地。那个“不”字仿佛点燃了他最后一丝压抑的引信。他猛地收紧手臂,将我打横抱起!
突如其来的失重感让我惊叫一声,下意识地紧紧搂住他的脖子。他抱着我,大步流星地离开阳光刺眼的客厅,穿过光线稍暗的走廊,走向他的房间那个我从未踏入过的、属于他的私人领域。
门被他的脚后跟带上,发出沉闷的“咔哒”一声轻响,隔绝了外面的世界。
房间里拉着厚重的遮光窗帘,光线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他身上那种特有的、干净又带着点书卷气和电子设备味道的气息。我被放在柔软的床铺上。
他俯身下来,阴影瞬间将我完全笼罩。那双燃着火的眼睛,在昏暗中亮得惊人,紧紧锁住我,带着一种审视猎物般的专注和势在必得。
“怕吗?”他低声问,指腹带着滚烫的温度,轻轻拂过我因为紧张而微微颤抖的嘴唇。
怕?是的,我怕。怕这未知的领域,怕这禁忌的沉沦,怕随之而来可能的天翻地覆。但身体深处,被那个吻点燃的火焰,被此刻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渴望所煽动的火焰,却比恐惧燃烧得更加猛烈。
我看着他,看着这个将我拉出地狱深渊、又亲手将我推入这甜蜜炼狱的男人。最终,在那片灼人的目光里,我闭上眼,微不可察地摇了摇头。
那是一个无声的邀请,一个彻底放弃抵抗的投降。
昏暗的光线模糊了所有界限。衣物摩擦发出窸窣的声响,像某种隐秘仪式的序曲。陌生的、滚烫的亲吻和触碰,如同燎原的野火,点燃了每一寸肌肤。笨拙、探索、疼痛…所有青涩的初次体验,都被他强势而耐心的引导所覆盖。汗水浸湿了额发,黏腻地贴在皮肤上。空气里只剩下粗重的喘息和压抑的、破碎的呻吟交织在一起。
窗外,盛夏的烈日依旧灼烤着大地。而在这个昏暗的房间里,一个秘密正在疯狂地滋长、蔓延,带着毁灭性的甜美,将我们一同拖入万劫不复的深渊。
那个夏天结束得仓促而潦草,像一场被强行中止的、光怪陆离的梦。空气中残存的暧昧气息,随着九月的临近,被一种新的、名为“未来”的紧张感所取代。
高考成绩放榜,那个曾经被踩在泥泞里的名字林晚星,赫然出现在全市前列。红珊阿姨拿着成绩单,激动得眼眶泛红,景叔叔用力拍着我的肩膀,连说了几个“好”字。景卿冉站在一旁,唇角微勾,眼神里带着骄傲。
志愿填报几乎毫无悬念。我所有的第一志愿,都指向了景卿冉的母校那所位于繁华都市、以计算机和工程学科闻名全国的顶尖大学。那不仅仅是为了更好的未来,更是为了离他更近一点,为了延续那个夏天尚未燃尽的、隐秘的火焰。
收到录取通知书的那天,景家小小的庆祝了一番。饭桌上,红珊阿姨和景叔叔高兴地计划着开学要给我添置些什么。景卿冉坐在我对面,隔着杯盘碗碟,目光偶尔扫过我。当我们的视线在空中短暂相接时,他眼底会掠过一丝极快、极深的情绪,像投入湖心的石子,瞬间漾开波纹,又迅速归于平静。那眼神不再是夏天时的炽热掠夺,反而蒙上了一层难以穿透的薄雾,带着某种审视和我看不懂的疏离。
出发去大学的前一晚,我整理着行李。心绪纷乱,既有对未来的憧憬,也有对即将离开这个熟悉又复杂环境的惶惑,更多的,是对景卿冉态度微妙变化的隐隐不安。
房门被轻轻敲响。
我拉开门。景卿冉站在门外,走廊的光线勾勒出他挺拔的身影。他手里拿着一个扁平的、包装精美的盒子。
“给你的。”他把盒子递过来,语气平淡得像在交代一件公事。
我接过来,有些疑惑地打开。里面是一部最新款的智能手机。银白色的机身,在灯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到了那边,方便联系。”他解释道,目光落在手机上,没有看我,“卡已经装好了,里面存了我的号码。”顿了一下,又补充道,“爸妈的也存了。”
“谢谢哥。”我低声说,指尖摩挲着冰凉的手机外壳。这份礼物很实用,也很贵重,却带着刻意的公事公办的味道,少了点什么。少了…那个夏天里,他塞给我一块巧克力时,指尖若有似无的触碰带来的悸动。
“早点睡。”他最后看了我一眼,那眼神很深,像要把我的样子刻进去,又像隔着一层遥远的玻璃。然后,他转身离开,背影消失在走廊的阴影里。
我握着那部冰冷的手机,站在门口,心里某个角落,像被那手机外壳的冷意浸透,悄然塌陷了一块。
大学的生活带着轻快的气息。偌大的校园,陌生的人群,繁重的课业,还有那无处不在的、属于顶尖学府的竞争压力。我像一尾被投入大海的小鱼,在汹涌的浪潮中奋力挣扎,努力寻找自己的位置。
唯一的光源,是景卿冉。
他的公司刚刚起步,就在大学城附近的一栋写字楼里,距离我的校区只有几站地铁。他兑现了那个夏天的“承诺”,以一种更为隐秘的方式介入我的新生活。
他会在微信上问我“新环境适应吗?”,会在听说我选了一门据说很难的编程基础课后,直接把他当年的笔记扫描发给我,上面还有他清晰工整的批注。他会在周末偶尔开车过来,带我去学校附近那些他熟悉的、口味地道又价格实惠的小馆子吃饭,避开所有可能遇到熟人的地方。他熟悉我的课表,知道我最忙和最闲的时间段,发来的信息总是恰到好处,不会过分打扰,却又让我时刻感受到他的存在。
我们小心翼翼地维持着这种地下关系。在人前,他是关心妹妹的兄长,我是敬重哥哥的妹妹。只有在远离人群的角落,在狭小的车厢里,在那些不起眼的小餐馆角落的卡座中,他才会卸下那层兄长的面具。
他会自然地牵起我的手,放在他的膝盖上,用拇指轻轻摩挲我的手背。他会在我抱怨课业太难时,笑着揉乱我的头发,说:“有我呢,怕什么?” 他的目光会变得深邃而专注,带着毫不掩饰的占有欲,像是要确认我的每一分每一秒都属于他。那些短暂的、偷来的亲密时光,成了我繁重的学业生活中,唯一的亮色和支撑。
我们默契地避开了所有可能暴露关系的场所他的公司,我的宿舍楼下,热闹的学生活动区。仿佛只要维持着这份隐秘,那个夏天发生的一切,那些惊心动魄的禁忌触碰,就能被永远封存,安然无恙。
第一个学期在忙碌和甜蜜交织中飞逝。寒假短暂地回到景家,红珊阿姨和景叔叔的关怀备至,与景卿冉在人前克制的眼神交流、人后隐秘的温存,构成了一种奇异的平衡。我甚至开始天真地幻想,也许时间会冲淡一切,也许这份隐秘的爱恋,最终能以一种不那么惊世骇俗的方式,走到阳光之下。
然而,平衡的假象,在第二个学期开学不久后,被无声地打破了。
景卿冉的信息开始变少。回复的速度越来越慢,从秒回到几分钟,再到几小时,甚至半天。他不再主动分享他公司里遇到的趣事或烦恼。偶尔通电话,他的声音里总带着一种挥之不去的疲惫和心不在焉。我兴致勃勃地讲起学校里的新鲜事,他的回应往往只剩下一个简短的“嗯”或者“挺好”。
最初,我告诉自己,是他的公司太忙了。创业初期,千头万绪,压力巨大。我努力扮演着“懂事”的角色,不去过多打扰他,把那些不安和失落强压在心底。
可等待的时间越来越长,长到足以让所有的不安发酵、膨胀。我给他发的信息,常常石沉大海。打电话过去,有时无人接听,有时接通了,背景音是嘈杂的办公室讨论声或键盘敲击声,他匆匆说一句“在开会”或者“忙,晚点说”,便挂断了。
那个“晚点”,往往是没有下文的。
那些曾经在隐秘角落里的温存,更是消失得无影无踪。他不再主动约我见面。我小心翼翼地提出周末一起吃个饭,他总是有推脱不掉的理由项目上线、投资人会议、团队聚餐……
我开始失眠。深夜盯着手机屏幕上他最后一条敷衍的回复,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闷闷地疼。白天上课也魂不守舍,教授的声音像是隔着水传来。我开始怀疑自己,是不是哪里做错了?是不是他厌倦了?是不是…那个夏天的一切,对他而言,只是一场排遣寂寞的游戏?
巨大的不安和恐慌像藤蔓一样缠绕住我。我鼓起勇气,在一个他大概不忙的下午,直接去了他公司楼下。
写字楼大堂光洁明亮,人来人往。我站在角落,犹豫了很久,才给他发信息:“哥,我在你公司楼下,方便下来一下吗?就一会儿。”
信息发送出去,石沉大海。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那么漫长。我盯着电梯口的方向,像一个等待审判的囚徒。进进出出的人流中,始终没有那个熟悉的身影。
不知道等了多久,腿都有些发麻。手机终于震动了一下。我几乎是颤抖着点开。
景卿冉:“在见重要客户,走不开。你先回学校吧,别等了。”
冰冷的文字,没有任何温度,没有任何解释,甚至没有一个安抚的词汇。
最后一丝希望被彻底浇灭。我站在人来人往的冰冷大堂里,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凉透了。巨大的失落和难堪像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我淹没。
我失魂落魄地走出写字楼。外面阳光正好,刺得我眼睛生疼。我拿出手机,看着那条冰冷的回复,手指颤抖着,在聊天框里反复输入又删除,最终只打出一行字,用尽了全身力气:
“哥,我们…是不是该结束了?”
信息发送出去。
这一次,回复来得快得惊人。
只有一个字,清晰、冰冷、斩钉截铁,像一把淬了寒冰的匕首,狠狠扎进我的心脏
“好。”
没有解释,没有挽留,甚至连一个多余的标点符号都没有。
那个承载了我所有隐秘爱恋、所有依赖、所有对未来的幻想的夏天,连同那个简单得残忍的“好”字,一起轰然倒塌,碎了一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