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九骨、
殊死难忘。
那确实很难忘了。
谁家哥哥给妹妹的新婚礼物,是项上人头?
哥哥的手紧握着她,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的手很冷,没有血色,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分明。
这只手刚刚还给她糖,现在就要逼着她,亲手取走他的性命。
糖。
对。糖。
虞羡鱼沉默许久。
“哥……”
她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头有点晕……”
“能不能让我。”
“吃颗糖先……”
妹妹已经吓得要哭了,但还是勇敢地抬着下巴,直视着他的双眼。
虞寒仪缓缓放开了手。
虞羡鱼拿出糖。可她手心里全是汗,加上过度紧张,怎么都撕不开那层糖纸。
众人便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极自然地从妹妹手中接过那颗糖,耐心给她剥开糖纸。
少年长睫低垂,完全看不出前一刻还在逼妹妹杀了自己。
琥珀糖,虞羡鱼平日里最爱吃的。
糖块别出心裁,雕琢成桃花的造型,半透明的外观如琥珀般晶莹,充满美感。
“二哥。”
虞羡鱼拈着糖块没急着吃,而是将之举在脸边,雪肤花貌,言笑晏晏,“你看它跟我眼睛的颜色是不是很像,而且桃花形状的,漂亮吧。”
虞寒仪垂眼,与她长久对视着。
少女的眼睛是带点金色和灰色的浅琥珀色,像是有阳光穿透过去,在其中流转。瞳孔周围有一圈金环,仿佛给这琥珀镶了道细边,每当情绪波动时金环便微微收缩,让整个眼眸呈现出琉璃般的光晕。
即使不施粉黛,这双眼睛也像是自带妆点,眼尾天然泛着极淡的珊瑚粉,似是被晚霞吻过。
盯着久了很容易陷进去。
“嗯。”他轻轻地说,“很漂亮。”
虞羡鱼见到哥哥的状态好了些,她轻轻舒了口气,只觉得平时多看些话本还是有用的,这招还是她从话本上学来的,当人情绪不稳一心求死的时候,多用美好的东西唤醒他求生的意志,最好是可视的、可触碰的。
她把糖放在唇边,咬去一半。
糖块在轻咬时有明显的咔嚓声,脆感鲜明,但不会过于厚重,而是薄脆利落。
虞寒仪就在一旁盯着妹妹吃糖,像是有些走神,眼神很空,没有情绪。
奇怪的是那传旨的兵士也未催促,垂手静候在一旁,看起来有些恭敬。
盯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糖,虞羡鱼眼儿瞪得溜圆,惊喜非常,这糖还是夹心的!
内里加入了水饴,吃起来有绵密的拉丝效果。
不得不说,甜食天生就有镇静心灵的奇效。
虞羡鱼平复着心绪,理智回归,在脑子里飞速地思考破局之法——
方才种种无不表明,二哥被局势逼迫,自认了弃子身份,心灰意冷,要代母受过,求死心切。
而那一封圣旨的到来,也彻底让局面打成了死结。
今日不见血光……只怕是不能善了。
虞羡鱼只觉得从小到大没有思考过这么难的问题,明明前不久她还在纠结,该不该把春梦的内容告诉二哥,眼下却思考起了生死存亡这样的大事。这几天变数接踵而来,感觉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虞羡鱼决定暂时摒弃杂念,先好好跟哥哥相处才是要紧事。
“哥哥。”
虞寒仪应声看去,唇上忽然抵住一个棱角分明之物,他下意识用舌尖去抵,却在瞬间尝到一丝甜。
很淡,却很清晰。
“吃糖。”
妹妹声音很轻,虞寒仪看她一眼,张开唇,含住了她喂过来的半颗糖。糖壳破了,内里是软的,近乎流动的蜜,粘稠地缠上舌面。
一种清凉湿润的融化感……
虞寒仪不喜这感觉,皱了下眉。
可她却伸出手,把他的唇捂住,不许他吐。
那糖已化了一半,他想说话,可一张嘴,融化的糖浆便顺着舌尖滑向喉管,甜得让人发晕,就像她注视着他的目光。
虞羡鱼掌心里全是哥哥嘴唇的触感,凉凉的,软软的,蹭着掌心有点痒。
“这天下的美好和甜蜜,也该有哥哥的一半。”
“如果哥哥感受不到。”
“我把我的甜分你一半。”
虞羡鱼眉弯如月,笑嘻嘻地说:“剩下的那颗糖,我就先保管起来。”
“往后我们再一起分,好吗?”
少年没有说话,他盯着她红润的嘴唇一开一合,一双眼明亮得吓人,像孩童发现了新玩具般惊奇、喜悦。
他的心中,莫名有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吃她的嘴唇,是不是也像吃糖一样甜?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舌,舔了舔湿润、发红的嘴角。
想象妹妹小小的、软软的舌尖在嘴里搅动,她的口涎渡了过来,被他尽数接纳,一滴不剩地吞入喉中,热而稠,像咽下一口温热的蜂蜜酒。
虞羡鱼蓦地缩回手。
怎么感觉……好像被哥哥舔了一下?
不,不。一定是她的错觉。
“哥哥,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须臾,少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小鱼……妹妹……小鱼……”虞寒仪轻声呼唤着,一声又一声,不知疲倦。
“我在呀,哥哥。”虞羡鱼回应着。
少年长睫覆眼,霜雪之姿,呼吸清浅。
莫名觉得这样的神色很是熟悉,虞羡鱼心口一滞,她想到星星也是这般,她幼时顽皮总爱躲起来让他寻找,星星便会四处辗转,一声一声地呼唤她,寻觅她,非要听到她的回应才罢休。
彼时山花烂漫,无忧无虑。
没想到哥哥也会这般。
“怎么了,哥哥?”
虞寒仪抿紧嘴唇。
明明她就站在面前,他却觉得甚是想念,怎么看也看不够,瞧了一眼又一眼。
“没事,就是觉得……想唤你。”少年垂眸,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二哥你怎么……”虞羡鱼一怔。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缓:
“你怎么还哭了呀?”
虞寒仪愣了一下,闻言,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触到一片温热湿润。
他……流泪了?
少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黑极了,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感到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柔软,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光。
虞寒仪像是后知后觉,又像是有些惊讶和新奇,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
脸庞仍然不断有泪水滑落。
顷刻间,少年白玉似的一张脸被泪水浸湿,眼角和颧骨泛起淡淡的嫣红,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若说方才这少年给人的感觉,宛如一只阴冷的、没有情感的男鬼。
如今这一动情落泪,褪去那重重寒霜,显出活人的生气。
这一刻她多想紧紧抱住这个颀长、冰冷的少年,告诉他——没关系,哪怕所有人都弃了他,她也会陪在他身旁,永远不会抛弃他。
虽然流着眼泪,虞寒仪却并不觉得悲伤,胸口反而涌动着某种温暖而酸涩的东西。
像是什么沉甸甸的、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重量,忽然被轻轻抽走了。
虞羡鱼轻轻握住他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虽然哥哥的头颅生得很是英俊,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好看,可是妹妹实在没有那种‘筑京观’癖好啦,只能谢过哥哥美意……哥哥不若重新为我准备一份新婚礼物,如何?”
虞寒仪眼底病态散去,他弯唇,像是被逗笑了。
“哥哥你笑了!太好啦。”
少女注视着他,浅浅一笑,眼中一片柔软,清若芙蓉,澄如秋水。
忽然她皱了下眉,捂住额头,“我……我头好痛。是不是毒发了?”
虞寒仪一惊,伸出手,扶住妹妹的肩。少年白衣乌发,如一朵濯濯青莲,剑似的浓眉拢起,就要把她揽入怀中。
根本不顾众目睽睽,礼教森严。
在这个少年的心中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纲常伦理的存在,那些教条道德从未真正地束缚过他,只是对妹妹的爱让他不得不隐藏真实的自己罢了。
他骨子里的性情和外表的克己复礼截然不同,他实则是一个极其悖逆、狂妄、目空一切的人。
在他紧拥住妹妹的时候,一股剧痛倏地自后颈传来。
虞羡鱼毫不犹豫,一个手刀劈晕了哥哥。
少年浑身一软,眼睫轻阖,白衣如流水潺潺,滑过她细白的指尖。
虞羡鱼接住哥哥,颇有些打败了哥哥的成就感,要说这一手,还是那天被柳无恙绑架,事后自己充分吸取教训,特意请教了不窥园的武学师父才学会的。
没想到真奏效了。
虞羡鱼把少年交给锢尘。
少女那双淡色瞳仁,前所未有的镇定、冷静:
“锢尘,看好我哥哥。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
“是!”
锢尘拔剑相护,紧紧守护在主君身边。
他盯着少女,心中也有疑问,不知三小姐要做什么?
却见她转过身,步步朝着主座的虞向青走去,朱红裙裾拂过处,摇曳生花,如同一朵开到极致的桃花,又如衔月而去的仙瑶。
“三小姐!”
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傅寄雪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尾音哑极。
心内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当着满座牌位、高堂长老的面,少女屈膝而跪,细白的双手交叠,缓缓贴地而拜,额头触上手背。
烛火交错,映着她发鬓上的流苏珠玉,闪烁流华,光影错落。珍珠玉饰敲击青砖地面,发出清脆叮响:
“母亲。”
“三位外叔公。羡鱼今日,有一个不情之请。”
虞羡鱼抬起头。
皓银一般的月色破窗而入,照得少女小脸一片莹白,乌发雪肤,红唇皓齿,姝丽无双。
她眼瞳清澈,一字一句,嗓音娇脆而坚定:
“请将家主之位,传给我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