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疯骨》 1、强夺 第一骨、 “糖醋鱼,猪肉卤,肘蹄子,蟹黄豆腐,酥油松饼……” 阳春三月,微风不燥,一名十六岁的少女快步走在青石板路上,口中念念有词。 阳光透过枝叶洒落,勾勒身量纤纤,朱裙翩跹,玉立亭花,头上梳一对儿双螺髻,扎红头绳。 “羡鱼,羡鱼。你等等我呀。” 听到身后的呼唤,虞羡鱼回头,一张白生生小脸儿,睫毛卷翘纤长,最特别是弯月眉下的一双眼睛。 眼瞳的颜色很浅,是那含着初春的嫩芽一般的琥珀色。 虞羡鱼看着好友宋栩栩提着裙子朝自己跑来。 对方脸儿圆圆,眼圆圆,眼仁儿好黑好像…… “龙眼儿。” 虞羡鱼听见自己肚子“咕咕”叫了两声。 宋栩栩刹住步子,张着小嘴,惊恐。 ——虞三小姐,您一个如花似玉的少女。 对您好友露出如狼似虎的目光是不是有点不太对? 宋栩栩不无同情地看着虞羡鱼。 好友有气无力,脚步虚浮,摇摇晃晃地立在青石板街上。 原是气血十足、活力四射的好姑娘。 才这么几天,脸上婴儿肥看着都没了。 只那见谁都笑的性子不改,弯着眼,声音细清柔柔的: “栩栩。是你呀,有什么事吗。” 宋栩栩一颗心落回原处: “吓死我了。还以为你怎么了呢!” 虞羡鱼不好意思地笑了下。 突然,嘴里被好友塞了一颗什么。 嚼嚼。 甜味儿在舌尖炸开。 是糖! 虞羡鱼眯起的眼睛慢慢睁大了。 淡淡金和灰色在本就很大的瞳孔中扩散,圆溜溜的,像猫。 被光一照,温柔灵动非常,谁看了都会一眼陷进去。 宋栩栩脸带神秘,像是做贼一般,鬼祟地,往她的手里塞了厚厚一本书。 “这个,这个你拿去看。听我的。” “话本?” “嗯呐。” 宋栩栩说:“别老天天看你那名山大川图了。 “难道你还真想跟你二哥看齐,当个苦修的道士呀?” “不当道士,” 虞羡鱼摇头,浅瞳映着春光,几乎透明: “这次是什么故事呀?” “你自己看就知道了,有惊喜喔。” 宋栩栩上下打量她,说:“你现在好像是住在洛水园吧,看起来好虚。” “你二哥是不是虐待你,不给你饭吃。” “没有啦……” 她们一边聊天一边行至廊芜底下。 暖暖的春风混着桃花香扑来,格外好闻。 身后传来喊声: “宋栩栩,你走这么快做什么!” 一行少女快步而来。 她们也穿着跟虞羡鱼同样的红色罗裙,走得又急又快,虎虎生风。 虞羡鱼没防备,跟一少女擦肩而过时,被撞了下,身子一歪。 “……唔。” 脚踝处传来一种尖锐,撕裂般的剧痛。 瞬间的失力感让虞羡鱼不得不单脚跳着停下,手扶旁边廊柱,保持平衡。 ……崴到脚了。 撞到她的少女回了下头。 “没事吧?” 对方脸带歉意,看着很真诚。 虞羡鱼说不出话来。 她鼻尖渗出一层细密的汗珠,脸颊因疼痛而微微发白。 宋栩栩:“小鱼,你没事吧?” 看到好友担忧的脸,虞羡鱼轻轻吸了一口气,笑着说:“我没事。” “我缓一会儿就好。” 撞了人的少女撇了下嘴,手扶发髻,笑着跟栩栩搭话: “你看我今天戴的簪子好不好看?是珍宝阁的新品呢,改天带你去挑呀?” 趁少女们交谈,虞羡鱼低头提了一下裙子。 脚踝泛红,隐约可见肿.胀的痕迹。 她叹了口气。 “咦,虞羡鱼。那个,不是你二哥么?” 肩膀忽然不知被谁给戳了下,虞羡鱼抬头。 不远处有一条小蹊。两旁种满了桃花,开得正好。 粉的白的沉甸甸地压弯了枝头,灿若云霞。 一人自桃花雨中缓步而来。 只见那是一位年纪轻轻,约莫不会超过十八岁的,相貌极其俊美,气质极为冰冷高雅的少年。 他一袭白衣,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发带垂缨,腰悬白玉,颀长雅正。 一阵风过,桃花瓣漫天飞舞,桃夭凝艳,在他飘起的乌发和雪白的衣袖之间追逐翻飞,好看得不似真人。 少女们忽然齐齐屏息。 她们像枝头的雀鸟,挤挤挨挨站在廊上。 或牵袂,或捂唇,唯一同步的只有缄默无声,和无声中压抑不住的激动、兴奋。 ……真是二哥。 虞羡鱼站在人群中,与二哥的视线若有似无交错了一瞬。 少年脸上没什么情绪,目光从妹妹脸上轻描淡写地移了去,身姿挺拔缓步而行。 三两学子簇拥着他,俱是和少年一样的“青云生”。 袍服雪白,袖镶银边。 却没一人穿得出少年那股子不与凡俗等同的仙气儿。 不窥园中,“六堂诸生,各居一斋”。 这青云生出自仰圣斋,级别很高,个个都是不世出的天才。 往后说不准都能入朝为官,为大奉栋梁。 明显他们以走在最前的少年为首,声音不高不低恰好能听见: “方才那局真是赢得漂亮!砺锋斋一个个都是草包,没一个能打的!” “尤其是姓傅的,我还没见过他如此吃瘪的样子呢。” “还得是咱们寒仪兄,文似朱弦叩愈深,辩得他们哑口无言!” “今后还得请寒仪兄多多赐教才是。” 为首少年听到这话,看了说话人一眼。 他有一双极美的,不笑也像含了三分情的眼睛。 睫毛长,眼珠黑。 少年身量高,视线总是低垂着的,像是在俯瞰什么,又像是在回避自身的欲望。 不论对谁,都是一副万年不变的神情。 冷漠如冰。 少女们目送少年远去。 直到望不见了,不约而同发出了一声叹息。 有人痴痴开口。 “陌上人如玉,公子世无双。” 一女忽然回头,抱怨说: “羡鱼妹妹,你怎么也不知道跟你二哥打声招呼?” 这样他兴许就会过来了。 虞羡鱼眨了眨眼,她看着对方,想起她是出了名的家中父兄娇宠。 恐怕想象不出这世上还有比陌生人更不如的兄妹关系。 正不知道怎么说,听到栩栩的声音: “有这种哥哥,不会觉得很困扰吗?” 有人附和:“对啊。若我是虞郎的妹妹,眼光不知道要高到哪里去了。” “往后嫁人都难咯!天底下最好的郎君就在身侧,哪还瞧得上旁人半分?” “那不然,你去试试?” “算了算了,我肯定没戏。” “也不知道虞郎今后会娶什么样的女子。” 一时间空气都惆怅了。 虞郎、玉郎,出了名的性如白玉烧尤冷。 放眼整个杏林洲,谁不为他牵肠挂肚,茶饭不思。 夜不能寐,心碎神伤? 他始终高高在上不看一眼。 皓月当空,永悬天际,不可碰触。 “虽说,虞郎就一个。天下好男儿却是数之不尽。” “你真喜欢这样的,往后的夫郎,照着他的模样儿找不就成了?” “你讨厌!” 少女们嘻嘻哈哈地笑闹成一团。 大奉民风开放,女儿家主动求爱者不在少数,说话百无禁忌。 “你们都喜欢他吗?我倒觉得可怕。正常人谁能如此?” “天底下好像没有他学不会、没有他办不到的事。” “连数艺、数艺啊,对他来说都像吃饭喝水一样简单,这很恐怖的好不好?” “反正看到他心中就怕怕的,恨不得离他越远越好。” 宋栩栩向好友寻求认可:“羡鱼,你说是不是?” 虞羡鱼:“二哥……其实人挺好的。” 少女反应总是慢半拍,说话也慢吞吞的。 为哥哥正名时的脸色却格外认真。 她长得显小,及笄了看起来也比实际年龄小上一两岁的样子。 发际一圈茸茸的,被光照着泛出浅浅金色,再配上那琥珀色的眼睛,像一只小狸奴。 “真是呆。” 之前撞到虞羡鱼的少女忍不住嘀咕。 早知道就用妹妹崴脚当借口,引虞郎过来瞧瞧看,说不定能借此机会,跟他说上几句话的。 虞羡鱼扶着廊柱,低头,纠结地看着伤势。 额头的发,风拂春草般往一边倒去,茸茸的,惹人想揉一揉。 …… 午膳依旧是清粥小菜豆腐汤。 小菜里有红红的一片不知道什么东西。 虞羡鱼一喜,辣椒! 挑起来一看才发现是——枸杞! 苍天啊…… 少女往桌上一趴,要真是狸奴,恐怕两只耳朵都要软下去贴在脑袋上了。 “唉……这日子没法过了。” 须臾,一双浅瞳悄悄从胳膊里抬起来。 虞羡鱼看着身前正在布菜的女婢,说: “荷丝,我想回春晖园了。” 荷丝板着脸说: “小姐忘了自己是怎么过来的?” 虞羡鱼心虚,摸着瘪下去的肚子。 前几日不是花灯节嘛。 她好不容易出去一趟什么都想吃,街边贩的阳春面,酒楼的招牌烤鸭。 冰饮也是极好的,痛饮三大杯。 对了,还有新推出的莓果乳茶,滋味特别好。 谁曾想腹痛了三天三夜。 郎中说是她吃了太多油腻、冰冷的食物所致,需要加以节制。 母亲一怒之下,逐她至二哥的洛水园,修身养性来了。 ——因为胡吃海喝被送去清修的,恐怕找遍全杏林洲,只有她一人了。 是的。 在她眼里,二哥住的地方就跟僧堂、道观没有区别。 就连小姐妹们,个个儿嘴上对她二哥喜欢得不得了。 可真让来洛水园同吃同住,都把头摇得跟拨浪鼓似的。 听说她住在洛水园,还对她表达了深厚的关切和同情。 唉! 虞羡鱼长叹一口气。 这种天天吃素的日子…… 什么时候是个头啊! 草草用过午膳,荷丝给虞羡鱼脚踝涂上药油,便下去做事去了。 天暖气清,饱暖思…… 好吧。不饱也思。 想起来那个厚厚的话本,虞羡鱼看了一眼庭院,有风。 树下放着躺椅,阴凉。 趁荷丝不在,她偷偷用果盘里的葡萄加上牛乳,弄了杯果饮。 美美地一边喝,一边躺着看话本。 翻开话本,第一行字就吸引了她的注意。 【虞羡鱼是照夜城中有名的病美人。荷花之姿,浮萍之命。】 这女主人公,居然跟她同名同姓? 而且这照夜城,位于北边,正是大奉京都,是现实中真正存在的地名。 虞羡鱼被勾起了好奇心,往后看了几页。 此人惊蛰出生,天生浅瞳,自幼长于南方。 所有细节全都跟她对上了。 若不是知道这是话本,还以为在看自传。 莫名的有种羞耻感。 虞羡鱼缓了一下,继续往下看。 终于发现了跟自己不一样的地方,就是女主人公的出身。 她自幼贫苦,由寡母抚养长大。 又因先天不足,长成了一副病弱苍白的西子捧心貌。 好在,她聪明机智,善于经营,一步步攒下了丰厚的身家。 又多番经营,最终成功于京城扎根。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春日,女主人公非常幸运地,遇到了生命中的良人,与之一见钟情、二见倾心。 凤冠霞帔,即将嫁进首屈一指的豪门世族, 就要和夫郎举案齐眉、度过比世间大多数女子都要美满,幸福的一生时。 画风陡然一转。 变得诡异、疯狂、荒诞。 看得虞羡鱼的眉头紧紧皱在一起,就没有松开过。 感觉后面的剧情发展简直就像。 好端端坐在家里,突然有人冲过来“邦邦”给了她两拳一样离谱。 书上是这样写的—— 【一场倒春寒,檐下结了细细的冰凌子。 可是再冷,也冷不过棺木中的郎君。 女人眼圈红红,披麻戴孝,正在烧纸。 突然,一人缓步而来。 纸灰打着旋儿朝着那人鹤氅扑去,一双乌靴勾着金线,踏破满地苍白。 男人骨节分明的手,执三炷线香于烛上,却迟迟不敬,任凭青烟徐徐缭绕而上,模糊了脸上的鎏金鬼面,显得淡漠遥远。 “若今日亥时不见夫人,贵府的香火也就不必续上了。” 他语带威胁。】 看得虞羡鱼目瞪口呆。 死了?这么突然? 前一天还身强力壮、庭前舞剑、折花簪在她鬓边,笑着喊她鱼儿妹妹的郎君,就这么水灵灵地死了,连个铺垫都没有? 还有这个半路冒出来的“昭王殿下”是个什么鬼? 再往后翻,几乎每一页都是。 女人的呜咽,交织着男人的粗/喘。 春情泛滥,通宵鏖战。 等等羞人的字眼。 “啪”! 虞羡鱼合上话本,深吸了一口气,脸烫得不行。 这都什么跟什么呀!【你现在阅读的是 】 2、春梦 第二骨、 虞羡鱼干脆直接翻到结尾。 当她看到女主人公,跟这个恶毒的昭王殿下同归于尽。 不知是惆怅还是满意。 躺在躺椅上,加上话本费了太多心神,一股疲累袭来,虞羡鱼很快就睡着了。 她做了一个梦。 她梦到自己成了这话本里的女主人公。 一身素衣,坐在妆台前梳妆。 如折断的百合花一般细细的指,沾了口脂,正往唇上搽去。 抬眼,镜子里映出一张小脸。 枯瘦苍白,下巴尖尖,浅瞳无神,脸上、身上找不出半点珠圆玉润的影子。 她气哼哼。 这昭王把她养的很差嘛! 涂完口脂,女人一动不动,白肤红唇无端瘆。 很快就有侍女上前,用一条春水绿的绫布蒙上了她的眼睛。 视野一片黑暗。 她像是裹粽叶一般穿上衣服。 如果记得不错,接下来剧情应该是侍寝。 虞羡鱼忍不住腹诽,穿这么多干什么。 想到一会儿昭王还要一件一件地扒衣裳,她都替人累得慌。 不过,看书时的感觉,到底跟切身的体验不一样。 梦里的一切,都太逼真了。 就像真真切切地发生过一样。 虞羡鱼的心中充满羞.耻、害怕还有说不清道不明的兴奋。 可她就像一缕幽魂,被困在这具身子里,不能说话,也不能动。 仿佛她在沉浸式体验女人的一段人生。 虞羡鱼感觉走起路来很沉重,每走一步,都要停下来缓缓。 这才发现,手上,脚上都戴着脚铐。 她是罪犯吗?昭王这样对她。 不同于虞羡鱼的不满,女人始终沉默着一言不发,像是木偶断了线。 被侍女引着,不知道穿过了几扇门。 耳边只能听到走路时镣铐撞击发出的“当啷”声。 终于,目的地到了。 侍女们如潮水般退下。 灯笼的影子掠过,好像游鱼,会发光的那种。 虞羡鱼独自坐在床边。 等待,等待。 无聊的都要睡着了。 突然,一只冰冷的手抚上她的下巴。 “在想什么?” 虞羡鱼吓了一跳。 是……昭王? 怎么走路没声音,跟鬼一样的! 而且,他声音好耳熟,像在哪听过。 她听见自己开口,熟稔又僵硬: “在想您。” “想我。” 那人俯身,玉冠上垂下的流苏拂过颈间。 好痒。 “小虞夫人的谎话真是愈发动听了。” 虞羡鱼清晰地感觉到脖子上被人咬了一口。 “咔!”男人把她手腕上的镣铐解开了。 她抬手,勾着他的脖子,开始接吻。 虞羡鱼知道这只是一个梦,可是,耳边清晰的啧啧水声。 嘴唇和嘴唇紧贴,逐渐攀升的热度,还是让她宛如被人放了一把火,耳根子烧起来。 男人前面还算温柔,克制,慢慢变得放肆。 他甚至没有把她衣裳全脱光,只里三层外三层地往腰间一挎。 一双大手握着她的腰,力气格外大。 虞羡鱼甚至担心女人这么羸弱,会不会,死在床榻上啊。 她紧紧闭着眼,鸵鸟一样逃避着。 完全忘了自己蒙着眼。 突然,抵着她的男人,声音又低又哑,在她耳边问: “唇上,搽了什么?” “相思子。甜吗?” 女人的声音同样嘶哑,含着恨意。 相思子,好瑰艳的名字。 却是一味穿肠剧毒! 虞羡鱼恍然大悟。 她梦到的是大结局? “甜。” 死到临头,那人竟还在笑。 大手扣住她的后颈,又吻下来。 虞羡鱼被亲到窒息。 救命! 她抬手,不,准确的说是女人抬手,推开了男人。 随即狠狠扯下蒙眼的绿绫。 虞羡鱼努力撑开眼皮,一眨不眨地朝着男人的方向看去。 ——她倒要看看她春梦的对象什么模样,总不能太丑吧。 “别看。” 那人抬手挡了下,低低说。 可是,迟了。 虞羡鱼看到,对方一头长发乱乱地披散而下,如蔓如织,掩着一张白玉似的脸庞。 略微上挑的眼睛浓密的睫毛,一敛眸就觉得他在算计着什么。 一睁眼又觉得他无害脆弱。 唇很薄,红.肿,水光润泽,看一眼就能猜到刚跟女人厮混过。 特别色气。 而最特别的是他眉心那一点朱砂,宛如神来之笔。 让这张脸比寻常俊秀,多了几分神仙气…… 任谁看到这张脸,都说不出一个丑字。 反而很美。 很神。 很勾魂。 虞羡鱼却在看到他的第一眼,便如同被一道飞来的天雷劈中脑门,整个人呆呆愣愣,雷得外焦里嫩。 她恨不得自戳双目! “唰——” 虞羡鱼睁开眼。 树荫,躺椅。 一阵风吹来,树叶沙沙作响, 虞羡鱼看着天空,很久都回不过神来。 她的小手紧紧抓着躺椅扶手,手指痉挛,手心里都是汗,滑腻得几乎抓不住。 砰、砰砰砰。 她心跳极快,喉咙发干。 也不知道什么时辰了,天边最后一丝光线也沉进了云层里面,周围一切遁入黑暗。 “阿弥陀佛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虞羡鱼情不自禁地开始口念佛号,充满了忏悔。 见鬼了中邪了要疯了。 她眼眸僵硬地动了一动,发现罪恶之源——那个话本不知道什么时候掉在了地上。 索性侧过身子,伸手去够。 怎么够,都够不到。 但她一向秉持能坐着绝不站着,能躺着绝不站着的原则。 妥妥一个犟种,非得这么把话本子捡到手里。 摇椅发出不堪重负的咯吱声。 少女纤细的身子拉成满弓,吭哧吭哧儿,拼命地抻胳膊。 差一点、就差一点点—— 一双靴子骤然闯入眼帘。 洁白如雪,纤尘不染,靴边用银线,细细勾勒出兰草卷云纹。 即使是在黑暗中,也自然地泛出点带着蓝色的银色闪光。 仙气飘飘、贵气十足。 对方的靴尖毫不客气,甚至是有一点无礼地踩到了话本摊开的纸页边缘。 谁呀?! 虞羡鱼有点生气地抬眼。 却见一个极其俊美、高雅的少年,正居高临下地站在身前。 他眼眸低垂,干净漆黑的瞳仁像是一面镜子,恰好把她框进了眼眸里面。 此人,生得极其冷淡,漂亮。 脸型窄长,肤白芳净。 眉心一点朱砂,如同青山间拥一轮红日,美到微微带出点神性出来。 心头“咯噔”一声,虞羡鱼的视线缓缓下移,不可避免地落在少年的嘴唇上。 这双唇,唇薄而色淡,微微抿着,透出些禁欲的味道。 在她那个绮丽缠绵的梦中,却是和她亲吻得难舍难分,甚至舌尖顶开她的…… “轰!” 一个惊雷,炸得她大脑一片空白。 虞羡鱼舌根僵直,看着他,僵硬呆滞、哆哆嗦嗦地吐出: “……二哥?” 心虚,紧张,羞愧,总之各种复杂的情绪交织在心头,让她的声音都飘了。 少年看着她,目光如同冰块般洁净通透。 少女满脸通红,上衫从肩头滑落,露出一片细腻雪白的肩颈,白皙得泛出珍珠光泽。 他微微目移。 这细微的神色落在虞羡鱼眼底,立刻让她发现自己姿势的不雅。 她赶紧坐回躺椅里面,手忙脚乱整理起来,脸滚烫,羞窘至极。 耳边衣衫簌簌声响,少年静静垂眸看着地面,忽然发现自己踩到了一本书。 原来她刚才那么费劲,是在捡书。 靴子往后一移,少年弯下身去,洁白的衣袍垂到地面,堆雪砌玉一般,却染上了尘埃。 虞羡鱼整理完自己,随意一瞥,就看到一只骨节分明的大手。 手背青筋迭起,指尖白得透光。 离那本书只有咫尺。 一旦被二哥看到那些不堪入目的内容…… 光想象了一下那个场景,她就觉得,太死亡了。 虞寒仪的手刚刚触及纸页,一片红影倏地闪过,书本被她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夺走。 “不、不劳二哥!我自己来就好!” 少女仰头,一双浅色眼眸带了惊慌湿漉漉地看他。 紧紧抱着话本,宛如护食的猫儿。 “……” 少年的手收了回去,指骨分明垂落在身侧,缓缓站起。 他身形挺拔,肩背如松,目光微微显出困惑,不动声色地看着妹妹。 虞羡鱼感到一股安静的视线落在身上。 带着探寻。 她硬着头皮,颤巍巍抬头,努力使自己表现得平静、寻常。 咦? 一阵风吹过,原来刚刚是一滴桃花,还是什么花的红色碎屑,黏在了他的眉心。 很容易被误以为是朱砂痣。 现在,被风给吹走了。 少年眉心一望无际的雪白,恢复与平时那个冷漠、雅正的二哥无异。 没了最明显的特征,一下子就跟梦里的人,不是很像了。 仔细看,五官虽然相似,却要青涩、秀美、柔和很多,没那么有侵略感。 紧绷感一下子从身体里泄去,虞羡鱼长长舒了口气。 她就说嘛,一个梦罢了。 “回房去睡,在外面容易着凉。” 对于妹妹显得过于放肆、大胆的目光,少年并没有什么表示。 他颈间喉结上下滑动,淡淡开口。 二哥的声音就像他腰间那块剔透的玉,不过没有那般冷硬。 而仿佛是沾了一层氤氲的水雾,一种微凉的清薄温润感。 二哥待人接物很有分寸感,即使是关心的话也带着他一贯的冷淡,并不亲昵。 “好、好的。” 她赶紧应了声,抱着书便往屋子里走。 刚迈出一步,不知道是踩到石块还是什么,脚踝尖锐的刺痛传来。 她一个踉跄。 身子歪倒。 救命……! 虞羡鱼闭紧眼睛,已经做好摔伤出丑的准备。 却想不到,被人伸手扶了一下。 对方修长的手掌在腰间,不可避免用了力气,往他的身体那里带过去些。 虞羡鱼慢慢睁开眼。 ……太近了。 这个距离,她一抬头就会蹭到他冷白的下巴。 还能看到他的喉结。 少年连扶人也是很有距离感,隔着衣袖,没有与她肌肤接触。 可他扶着她腰,指尖不可避免地染上她皮肤过于滚烫的温度。 虞寒仪低头,看到妹妹秀气的鼻尖上,一点点渗出汗珠。 一把过于细的腰,在他掌下轻颤,肩和背的线条孱弱,一抖一抖,像是怕极了他。 “叮。” 檐下的惊鸿铃被风吹动,响了一声。 虞羡鱼骤然回神。 待她反应过来,已不由自主地伸着双手,把少年狠狠往身前一推。 自己则大退一步,拉开了跟二哥的距离。 她目光不知往哪儿放,深深地喘了一口气,胸口起伏不定。 虞寒仪的手,在半空中僵住。 一双点漆的眸,目光清冷,直直地看向如炸毛的猫儿般,浑身上下都写着抗拒二字的妹妹。 须臾,他缓缓地放下手,半垂下眼睑。 黑眼珠里幽深的神色被睫毛阴影遮住,从而变得褪淡。 “二哥。我先回房了。” 虞羡鱼好久才找回自己的声音。 她转身迈步,竭力遏制情绪,声线却还是因为紧张、慌乱有些颤抖。 身后突然响起一道清冷淡漠的声音。 “脚伤没好之前。” 少年的嗓音玉润琳琅,吐字清晰地钻入耳中,极为悦耳、动听: “待在洛水园哪儿也莫去,知道吗?”【你现在阅读的是 】 3、亲事 第三章 不出意料的,虞羡鱼失眠了。 第二日,顶着黑眼圈的虞三小姐把荷丝吓了一跳。 也把过来找她的宋栩栩吓了一跳。 虞羡鱼率先开口:“栩栩你找我有什么事吗?” 宋栩栩:“十里长堤的桃花开了。我们去踏青玩儿好不好呀?” 虞羡鱼默默指了下脚踝——昨天扭伤的那一下还隐隐作痛: “我二哥不许我出洛水园。” 宋栩栩见状,一言难尽地摇头: “看来你二哥对你还是蛮护短的嘛。” 虞羡鱼只能和宋栩栩在园子里闲逛。 洛水园很大。亭台楼阁,曲径回廊。园中花木扶疏,假山叠石精巧,一泓碧水穿园而过,倒映着天光云影。 两人手拉着手走到了一处草坡上。 “对了,你看没看那个话本子?”见四周无人,宋栩栩眨眨眼,小声开口,“是不是很有意思?我起初看到也吓了一跳,还以为是谁的恶作剧呢!” “不过你放心,所有的这些书,我已经全部买下来了。书肆老板说只有这一批货,你不用担心被别人看到。”少女得意地扬起下巴,“怎样,我仗义吧?” 却见好友愁眉苦脸。 “谢谢你,栩栩……”虞羡鱼叹气,“不过……唉。” “叹气是什么意思?” 虞羡鱼这才把那个一直藏在身后,板砖一样的话本递给宋栩栩。 一想到昨天里面的内容差点被二哥看了去,就心有余悸:“你的话本子,还给你。昨天可真是骇死我了……” 女儿家间什么私.密话不好说? 何况宋栩栩是她无话不谈的好朋友。 听她讲述完昨天发生的一切,宋栩栩慢慢睁大了眼睛: “你、你梦到了?” “快快快,说说梦里是什么情形?那个昭王殿下,是不是非常高大、威猛、精壮、悍勇?” 看着好友眉飞色舞的模样儿,可见每个人在看书的时候,对角色的想象都不尽相同——在宋栩栩的脑子里,那必然是个“力拔山兮气盖世”的霸王形象,宋栩栩觉得那样的才有男子气概。 虞羡鱼也忍不住回想起梦里那个身长修颀、风姿特秀的青年。 一张玉白温润,眉心点红的脸。 俊秀中带了十足十的神仙气。 虞羡鱼幽幽叹气:“是我哥。” 宋栩栩呆滞。 她的心情想必跟虞羡鱼昨日看话本时一模一样,就像是在跟情郎幽会,正脸红心跳时对方当着她的面变成了一个厉鬼,蓦地打了个寒战:“你哥?” “嗯,我哥。”虞羡鱼一脸深沉。 宋栩栩神色颇有些一言难尽。她喜欢这个故事,并倾情推荐给好友,完全是因为跟好友同名同姓的主角勾起了她猎奇的心理,加上昭王殿下身上那种神秘的调调儿,非常吊人胃口——全书从始至终没有提过他的过去,也没有提过他的全名,只写了他的完美和强大。 “我、我是不是很不应该啊……”虞羡鱼抱膝坐着,快哭了。 宋栩栩赶紧把好友搂在怀里安慰:“这、这怎么能是你的错呢?我相信你只是随便代入了一个美男子的脸吧?就像是抓壮丁……就是这壮丁抓得忒有些唬人了。” 她都忍不住惊叹:“哎哟我的小鱼儿,你的胆子也太大了。” 任谁做春梦,春梦对象顶着一张亲哥的脸,都要吓得萎掉吧?哪里还提得起兴致? 更何况是虞寒仪那张冰山脸。 虞羡鱼点点头,深表赞同: “还不如梦到你哥呢。” “我哥?算了吧!”宋栩栩白眼都快翻上天去了。她一想起她哥贱嗖嗖的样子就来气——十天半个月不着家,父亲母亲为他操碎了心都没个正形,疯疯癫癫。 大奉清谈之风盛行,就连当今天子都痴迷于寻仙问道。 是以,街上经常会看到穿着道袍行走的人——她哥就是其中之一。 在宋栩栩眼里,她哥成天招摇撞骗,除了一张脸一无是处。 “还是梦到你哥吧,起码你哥比我哥靠谱多了。”宋栩栩撇撇嘴,“将来定是为官做宰的大人物,福荫子孙,光耀门楣。只怕十年后,整个杏林洲都要为你哥造祠立像了。” 虞羡鱼忍不住又回想了一遍那个梦。 梦里,那男人强势得令人窒息。他修长有力的手指紧扣着她的腰肢,骨节分明的指节在薄纱下若隐若现,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量。 她越是挣扎,他掌控的力道就越发强势,滚烫的掌心几乎要烙进她的肌肤。 活脱脱就是朝堂上说一不二的权臣模样——危险又令人着迷。 虞羡鱼捂住脑袋。 不!她真的不要再回想了!可越是压抑,那些细节便越是纤毫毕现。她真的要崩溃了。 “一个梦而已啦,不要多想。”宋栩栩拍拍她的肩,“要不……你还是搬出来吧?总之先回避一下比较好。” “不过你哥会答应让你搬出去吗?” 宋栩栩忍不住看了虞羡鱼一眼。 前几天吃伤了肠胃,昨儿又扭伤了脚……如果她是虞羡鱼的哥哥,也放心不下这个糊涂的妹妹啊。 宋栩栩琢磨着说:“小鱼,你知道吗?你总是给人一种……” “嗯?” “想照顾你的感觉。” “是吗?”虞羡鱼叹气,伸手比划了一下,“我要是能再长高点就好了……” “那你可得多喝点牛乳!”宋栩栩悄悄凑近,压低声音给她支招,“话本子上写,宫里的娘娘都会用牛乳和花瓣泡澡,不仅皮肤又滑又嫩,就连那里也会生得比寻常女子更加丰满、紧致些呢!” “真的吗?” “嗯嗯!改天我们试试?” 两个女孩子脸依偎着脸凑在一处,耳根都红红的。虞羡鱼满脑子都是“牛乳牛乳”,暂时也想不到其他的。 忽然—— “哎,那不是崔莹么?她这是在……弹琴?” 靠近洛水园的廊角,有一株桃花树。 桃花树下,一名少女席地而坐,一袭绿裙,杏脸桃腮,清丽可人。 崔莹。 正是昨日撞到虞羡鱼、害她崴脚的少女。 宋栩栩拉着虞羡鱼的手起身,迫不及待要去凑热闹:“走,小鱼,我们过去看看!” 崔莹在心中计算着时辰。 “铮——” 一个刺耳的琴音突兀地打断原本流畅的琴曲。 “错了。” 一道温润男声从廊柱旁传来。 崔莹心头一跳,抬眸时却掩不住眼底闪过的失望——不是那个淡渺如月的身影,而是虞府的琴师,柳无恙。 这位年近不惑的先生手持一卷竹简,正含笑望着她。 “多谢先生指点。”她勉强扯出个笑容。 “这是‘曲有误,虞郎顾’啊。” 宋栩栩和虞羡鱼躲在假山后,总算明白崔莹出现在这的用意了,意味深长地说。 虞羡鱼倒是习以为常,已经见怪不怪了。 圣人说食色性也,爱美之心人皆有之,便连她身为亲妹妹,都在二哥的色相皮囊的迷惑下,入了那等迷幻暧昧的梦境,更别提这些天天“虞郎长虞郎短”的小姐妹们了。 崔莹重新抚弦,这次弹对了音,却有些萎靡不振,失了原本的意境。 柳无恙待要再说什么,忽闻一道稳重的脚步声自回廊尽头传来。 崔莹指尖一颤,琴音戛然而止。 她怔怔地抬眸看去,果然看到虞寒仪一身精细的白衣,宽肩窄腰,缓步而来。 腰间环佩叮响清脆,步履从容。 身后跟着两名手捧账册的随从。 少年行至廊下,崔莹抚琴不断,琴声错漏处,他却连眉头都未动一下。 阳光斜斜照过他白玉似的侧脸,睫毛乌浓密绣,眼珠黑沉,没有丝毫感情。 崔莹咬住下唇,指节发白。 “公子。” 柳无恙拱手行礼。 虞寒仪略一颔首,目光扫过琴案前的崔莹,冷淡无情如在看一件摆设。 就在他要与二人擦肩而过时,忽地眸光一凝,身子微微转向回廊外侧的假山方向。 “出来。”少年嗓音淡渺,柔冷如仙,却透着不容拒绝的威压。 假山后传来窸窣之声。 半晌,一个朱红衫裙的少女慢吞吞地挪了出来,细白手指攥着衣带,一脸的不情不愿。 “二哥……”她低着头声若蚊呐地喊了一声,压根不敢直视少年的眼睛。 “抬头。” 两个字落下,虞羡鱼身子一颤,缓缓抬起了头,对上哥哥的目光。 “我是不是同你说过,脚上的伤没好之前,不要乱跑?” 少年居高临下,眉眼有一种清亮和雾蒙蒙交杂的感觉,被烂漫的春光一照,更是圣洁清冷不可逼视。 虞羡鱼呼吸一窒,低下头去,樱唇紧抿。 他扫了她一眼,却不知不觉放轻了声音:“为兄要出门办事,你可有什么想要的?” 就连一旁的崔莹都忍不住诧异地朝这对兄妹看来,不敢相信一向冷漠如冰的少年会有这样不为人知的柔软一面。 崔莹目光落在虞羡鱼的脚踝处,也许是可怜她伤了腿吧。 “我想要……” 虞羡鱼脑子里念叨半天的“牛乳”差点脱口而出,陡然刹住,语音一转,只低低地说,“我没有什么想要的。” 虞寒仪皱了下眉。 一阵风过,桃花簌簌而落。 一片沾着晨露的花瓣轻轻擦过少女洁白的耳垂,落在肩上。她细细的耳骨沾了水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肌肤娇嫩,如玉般剔透。 少年垂在身侧的手指动了动,却终是没抬起来为她拂落肩上的桃花瓣。 “公子……” 被晾在一边的崔莹不甘心,盈盈下拜,婉婉开口,“小女子琴艺粗糙,扰了公子清听,公子莫要见怪。” 虞寒仪神色不动: “申时去同母亲一块用膳。” 吩咐完妹妹,少年这才转向崔莹,看着她的神色冷淡: “崔小姐多虑了。” 虞羡鱼神情恍惚地抬起头,却只看到一道修挺的背影。 崔莹脸色隐隐有些苍白,看了虞羡鱼一眼,轻哼一声,抱琴而去。 寒青园 多日茹素,总算见了荤腥。 看着桌上的红烧鸭掌,葱爆羊肉,还有许多平日里最爱吃的菜,虞羡鱼忍不住热泪盈眶,还是母亲最爱她了。 “慢些吃。” 锦衣华服的女人捏着帕子,轻轻擦着女儿的嘴角,笑叹,“都及笄了,还跟小孩子似的……” 听出母亲话里的忧虑,虞羡鱼抬起眼。 女人生得极其貌美,黑头发黑眼睛,肤白胜雪,看着她的眼里满是温柔慈爱。 虞羡鱼不禁想起了自己幼时常常问的问题——“为什么阿娘跟二哥都是黑眼珠,她却是浅琥珀色的呢?” 那时候的母亲并不似现在这般温柔,辗转于各个药材商铺,终日冷漠而疲惫,任她因为被表亲骂作妖孽,而哭得上气不接下气…… 还是二哥抱起她放在膝上,轻轻哄:“因为小鱼跟别人不一样。” 记忆里,那个还是幼童的自己打着哭嗝,轻轻揪着二哥的衣襟抬头。 比她大不了多少的哥哥,脸庞雪白,乌发柔软,星子般黑亮的眼眸含笑,勾指,轻轻擦去她的眼泪: “是四海寰宇,独一无二的小鱼。” 一道声音蓦地打破了她的回忆。 “三小姐,家主替您挑了门好亲事呢。” “亲事?” 虞羡鱼捏着一块蜜饯糕,闻言眨了眨眼,也没抗拒,含糊应道:“谁家的呀?” 母亲白玉似的纤手捏着帕子,掩唇,轻轻咳嗽着。 虞羡鱼这才看到旁边桌上搁着的婚书,和上头鸾漂凤泊的字迹。 陈嬷嬷笑道: “照夜城苏家的嫡长公子。” 虞羡鱼呼吸急促,盯着那烫金的三个大字,错不开眼—— “啪嗒” 蜜饯糕从她指间滑落,砸在地上,碎成几瓣。 苏令泊。 那个她昨夜才在话本里读到的人。 那个话本里的“虞羡鱼”嫁过去没两年,就莫名其妙猝死了的夫君。【你现在阅读的是 】 4、病态 第四骨、 是夜,大雨如注。 “二哥,你早就知道,母亲叫我过去,是通知我和苏令泊的婚事,对吗?” “我的婚事,我却是最后一个知道的人,是吗?” 少女推门走来。 一袭红衫滴水,雪肤花容,乌黑浓密的长发顺着纤细的脊背一路披落,长及臀后。 她望着少年,声音幽幽地问。 不远处,少年雪塑冰雕般端坐,案上一盏小灯映着他的眉眼,清冷淡薄,如同一抹若即若离的月光。 少女缓缓地朝他走去,裙裾逶迤,身后拖出水痕。 她走到他身旁,忽然伸手,如同曼妙的藤蔓,轻轻环住了他的颈。 而少年竟没有推开,只是安静地垂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白璧似的脸上,投下浓长交错的阴影。 少女轻轻蹭着少年的脸,雨水肆无忌惮润到他的脸上、颈上、喉结上,水珠渐渐消失在他脖颈下,濡湿单薄的白衣,肌肤紧贴衣料,勾勒出锁骨清峻。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崔小姐对二哥你,思之若狂。” “我却是这个世上,唯一最没有资格那样为你做的人……” 她的声音也带着水意,红唇贴在他耳边,着了魔似的轻轻问: “二哥,我喜欢你。好喜欢你。” “难道你就一点都不喜欢我,一点都没有吗?” “虞羡鱼,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少年终于有了点反应,淡色薄唇轻启。 他侧目瞥她一眼,声如碎玉,却冷漠得令人心惊:“我是你的亲哥哥。” “你当真,要毁了你的亲哥哥吗?” 他脸色苍白,眼神凌厉,黑色的眼睛如同白纸上剜出的两个大洞,死死地怨毒地盯着她。 虞羡鱼蓦地惊醒过来。 冷汗湿透小衣,就连被褥都带着潮意。 窗外淅淅沥沥下着小雨,她披着乌发下床,推开窗,扑面而来的风雨凉丝丝的,润着面颊。 使人清醒。 她闭上眼,轻轻呼吸着那股带着泥土腥气的草木的气息。 手,抚上起伏不定的心口。 激烈的跳动,像是要破开这具孱弱的躯壳,融进这天地之中,化为草木了去。 不。 不能。 再这样下去一定会失控的。 苏令泊, 虞羡鱼蓦地想起这个名字,她未婚夫的名字。 这个本该存在于话本中的人物,竟然活生生地出现在了她的现实生活之中,三个月后她就要披上嫁衣,去往千里之外的照夜城,嫁给这个素未谋面的,苏家的长公子了。 话本里的故事,或许只是撰书的人信手拈来,随手挑出两个互不相干的人,硬生生凑在一起,编造一段离奇曲折的故事博人眼球,赚取金银。 她分得清现实和梦境。 梦,幻梦,虚无不可触摸。 只有她现在的生活是真实的。 她必须断了那些不该有的念想,旖旎的情思。 想到这里,虞羡鱼转身走向妆台前,拉开柜子,拿出一把剪刀。 …… “你跟母亲说想要搬离洛水园?” 早膳,一条长桌如同天堑,分隔开了兄妹二人。他们坐得离彼此极远,你在长江头,我在长江尾。 “我不想给二哥添麻烦。” 简单的两句对话,便再没人发出声音。 早膳,虞寒仪一向用得少,修长的手轻轻搁下筷子,随从立刻端来木盆。 少年一双冷白修长的手,浸在水中,他一动不动地盯着这微微泛起波澜的水面。 他清冷的声音传来。 “苏氏家训有载:宗室子弟若娶妻而无嗣,唯可择旁支继之,终身不置侧室,不纳姬妾。” 二哥这番话,已经近似于传达出这样一种意味:苏令泊是他给她找的最干净的男人,最端方的君子。 虞羡鱼:“多谢二哥,我心中对这个未婚夫很是满意。” 她并不是赌气,而是真心这么觉得。 话本上也说了,苏令泊此人英俊、专情,娶妻前便是洁身自好,未有过一个侍妾通房,更无不良嗜好,又身子健壮,知情识趣,很懂得体贴女子,常与妻子有闺房之乐,难得的一个良人。 虽说有虚构的嫌疑,但既然是撰书人根据真实的人就地取材,总不会偏离太多。 虞羡鱼心里想了些杂七杂八的,微微烦躁,食欲也没了,把盘子一推,说: “我吃饱了,二哥慢用。” 少年抬眼,扫过她面前还剩许多的食物。 他接过帕子,开始擦去手上的水珠。 虞羡鱼刚要走出门外,倏地,一道淡渺疏离,宛若松烟入云的声音钻入耳中: “站住。” 她僵在那里,片刻,终是顶不住背后那道冷淡的目光,缓缓转身, 少年一双黑眸,直勾勾地盯着她看,声音却一反常态的温和: “到我身边来。” 虞羡鱼不愿:“二哥,我要去不窥园了。去得迟了,会挨夫子的戒尺。” 少年不语,只安静地凝望着她。 一旁的随从善意提醒: “三小姐,今日是十五,不开园。” 虞羡鱼耳根一红。 她没了逃避的理由,只能脚步慢吞吞的,磨磨蹭蹭地,最终还是走到了虞寒仪的身边。 少年并未假手于人,而是亲自站起来,给她拉开椅背。 虞羡鱼坐下时甚至感觉背部和他的手擦碰了一下,顿时一股酥麻从接触之处传来。 她浑身一僵,忍不住挺起背部,避免再跟他肢体接触。 少年款款在她身侧落座。他举止优雅,衣袖如流云垂落,身上带着经久不散的香气。 这不禁让虞羡鱼想到姐妹们调侃的,虞郎至人家,坐处三日香。 闻着这股香气,她头晕目眩,感到微微的耳鸣。 少年低头,漆黑干净的目光直勾勾地挖进她眼里: “这桩亲事不合你心意?” 虞羡鱼摇头: “母亲和二哥挑的自然是极好的。” “那是早膳不合胃口?” 虞羡鱼摇头。 虞寒仪抿了抿唇。终于问出了他真正关心的: “那为什么不开心?” 少年冷淡幽沉的声音如玉磬撞入耳廓。 虞羡鱼身子一颤,双手死死揪着衣角。 “二哥。” 她仰头:“我不能嫁给我喜欢的人吗?” “喜欢的人?” 虞寒仪修长如玉的手,轻轻搭在妹妹的椅背上,这是一个近乎于圈.禁的,饱含占有欲的姿势。 他信手做来,却是游刃有余,掌控一切的随意。 乌浓的长睫垂落,声音莫名有些低,有些沉: “小鱼……喜欢谁?” 不敢看他的眼睛,虞羡鱼把头埋得更低,喉咙发紧,樱红的嘴唇上下一碰: “……星星。” “嗯?”他似乎没有听清,微微垂颈,一缕长发碰到了她的脸,虞羡鱼忍不住扭过头,大口喘了一口气,才不至于窒息。 “刺啦”—— 椅子的拖拽声。 “我、我胡说的。二哥,我要去给母亲请安了。” 她起身时,不慎碰翻了一个碟子,不知是酱还是醋的液体顷刻间翻倒出来。 她伸出手,却补救不及,那些黑色的液体尽数洒在了他那一尘不染的白衣上,雪中点墨,颇为明显。 随从上前,被少年制止:“无妨。” 他没有发火,语气里更无情绪的起伏,脾气好到让人如沐春风的地步。 兄长的包容却让虞羡鱼更加不安了。她像是做错事的孩子,低着头站在一旁,细白的手指绞着衣角。 她想:“果然还是早点搬走好了。离二哥远远的,别再给他添乱了。” 忽闻衣衫簌簌声响,虞羡鱼一眨眼,想不到二哥竟当着面就把身上雪白的外衣脱了下来。 少年乌发披落,宽肩窄腰,腰肢瘦挺,长腿紧实有力,外衣被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攥在手中。 随从要接过,他却摇头。 虞羡鱼知道他不让仆人去洗,而是打算亲力亲为。 《清静经》有云: 涤除玄览,能无疵乎。“心垢当亲手拭之,方见本真”,不忙的时候,这位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也会自己做一些家务,譬如洗衣,譬如挑水。是以,他并不是那些手不能提肩不能抗的公子哥,相反身子健壮,很有气力。 “都是我不好。” 虞羡鱼愈发愧疚,说,“二哥……你把衣服给我吧。我帮你洗干净。" 虞寒仪本想冷淡地说“不用”,但看到少女水雾濛濛的眼,眼尾和鼻子都是通红一片,可怜可爱到像是一朵风雨打过的小白花一般,只怕他拒绝当下便要瘪着嘴哭出来。 “好。” 少年看着妹妹,叹息清冷如雪,悄无声息地融化在了唇齿之间。 - 虞羡鱼给母亲请过安后,便直奔卧房,攥着那身带着香气的衣衫便走向舆室。 从小到大,她十指不沾阳春水又懒惰成性,哪里会洗什么衣物? 不过浸在水中加了些皂荚进去,随意地,毫无章法地揉搓着。 直到把二哥的衣服揉得皱巴巴的,她忍不住开始走神。 她的亲事,是二哥和母亲一同定下。 难道……他知道了? 他知道了她对他怀有的那种隐晦、不堪的念头了吗? 不,他应该是不知道的。 以二哥高洁冷淡,眼里揉不得沙子的性子,如果知道一直被他当作妹妹对待的自己,竟然对他怀有那般觊觎,垂涎的感情,只怕要厌恶她,唾骂她,打从心底里觉得她是个疯子吧。 虞羡鱼深深地垂下脑袋,看着泡沫里映出的自己的脸。 在最可望不可及的那个瞬间,她甚至忍不住冒出来一个阴暗的、卑鄙的念头: 如果话本是真的,她做的那个春梦也是真的......就好了。 自己都被自己这个荒诞的念头吓了一跳。 万一是真的,岂不是那个苏令泊,她的未婚夫,注定早逝?而她新寡当天,却被圣人君子一般的二哥,囚在别院,日夜索欢? 那话本的结局,是她和二哥同归于尽。 这是绝无可能。 倒不如当做一切都没有发生过。只是一个话本,一场梦,就此相安无事下去。 更何况,大奉国姓为晋,二哥姓虞,他与那话本里提到的昭王殿下,怎会是同一个人呢? 若二哥真是皇族子弟,又何必留在这杏林洲不走呢? 虞家再是富贵泼天又怎敌得上锦绣江山如画,帝王宏图霸业,傻瓜都知道该怎么选。 虞羡鱼啊虞羡鱼。 你这满脑子的情情爱爱,痴心妄念,真该好好收收了。 手心抚过兰草卷云纹路,流水潺潺滑过指缝,恰如少女隐秘的、逝去的情思。 - 少年练剑回来,润着薄汗的脸庞被阳光一照,几分清艳。 他擦去脸上、颈上的细汗,忽地,脚步一顿。 虞寒仪一眼便看到枕边的白衣,叠得方块、齐整,可以想象做这件事的人的用心,每一条褶皱都轻轻抚平。 少年站在原地,眼眸安静地盯着,看了许久, 忽然,迈步走来,指尖轻轻触上。 干燥,柔软。 闻起来有浅淡微甜的香气。 细细用香熏过。 这香气是女儿家常用的桃花香粉,与她身上,发间,如出一辙。 少年拿起外衣,忽地俯下脸庞,乌发沿着肩背线条柔柔散落,垂在腰侧。 他低头,鼻翼翕动,轻轻地嗅闻着上面的气味,动作小心翼翼,像是怕碰碎了什么。 高挺的鼻梁压着布料,白玉似的脸在上边无意识地、轻轻地蹭。 他的动作亲昵,眼神充满病态的依恋,仿佛蹭过的是少女柔软、温暖的肌肤。【你现在阅读的是 】 5、牵手 第五章 虞羡鱼翻出了自己压箱底的一把琴。 想起夫子曾点评过她的琴艺,言简意赅:“适合去乱葬岗弹。” 彼时的虞羡鱼眨眨眼,充满天真: “先生这是夸我琴艺超凡,惊天地泣鬼神的意思吗?” 夫子凝噎,恨铁不成钢地用琴谱拍了拍她脑袋: “说你弹琴要命啊。” 这几天太阳没从西边出来。 可现在不学无术的杏林洲第一咸鱼,虞三小姐居然开始练琴了,就连陈嬷嬷也派人来打听: “公子好端端的,锯木头做什么?” 随从锢尘只能叉着手,苦笑。 是夜,书房内,虞寒仪正提笔落字。 倏地,一墙之隔的院落,幽幽琴声闯进耳中,呕哑嘲哳,十分难听。 锢尘:“……又开始了。” 他眼下青黑,脚步虚浮,忍不住一脸郁闷地看向主君。 少年发带垂缨自耳后落下,高雅冰冷,却是定力极好。 对这道琴音竟能做到充耳不闻,修长的手提笔蘸了朱砂,在纸页上掣去一个人名。 少年的脸色冷淡肃杀,年纪轻轻便已有了君临天下的模样,锢尘低头不敢多看,不知者还以为他手中是那虞府账册,实则是那阎王薄册。 主君多年筹谋,已陆陆续续除掉当初参与了那件事的漏网之鱼。 这一笔血痕,便是…… 一条人命。 如今只剩了这薄薄一页纸上的人名,该被送去地狱了。 突然—— “刺啦——” 锢尘脑子里紧绷的最后一根神经也彻底断了,忍不住想问,这真的是凡人能弹出来的音调吗? 他捂住耳朵,觉得他奶奶来弹恐怕都比三小姐弹得好。 向来苛刻冷淡,阳春白雪,品味不俗的主君,怎就忍了三小姐这么多天? 正这般想着,又是一声仿佛指甲刮过耳膜的噪音。 听得人毛骨悚然,后颈根根汗毛竖起。 与此同时,那清冷如雪的少年,盯着笔下那劈叉的,仿佛被分尸一般的惨不忍睹的字迹,沉默。 “主君可要属下去劝一劝三小姐,让她别弹了?” 锢尘试探地询问少年的意见,琢磨着能让一向懒散的三小姐这般奋发图强的,难不成是那素未谋面的未婚夫? “听说苏家那位嫡长子亦是那风雅之人,琴艺高超。莫不是三小姐为能与夫郎有共同语言,才这般勤学苦练……” 说着他叹气,“也是苦了三小姐了。” 旁人不知,锢尘却是知晓主君为三小姐这桩婚事,其中筹谋的深意。 当年那件事可少不了虞家的人在其中推波助澜,最多不出一个月,主君就要对虞家满门动手了。 到时只怕是血流成河…… 阖族尽灭。 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 唯有以婚姻之事将小姐从虞家送出,方能护她性命周全。 “不必管她。” 半晌,锢尘听见少年清清淡淡的声音。 虞寒仪缓缓抬眼,一双眼眸锐利,洞彻人心之精细,几乎到了鬼神一般的地步: “她以为这般,便能使我不堪其扰,将她从我身边驱离?” 锢尘:“难道就任由三小姐这般下去吗?她每每都在入夜时练习,只怕主君还没怎么,三小姐的身子先吃不消了。” “嗯。” 虞寒仪抬眸,沉吟片刻,轻轻道: “确实得想个法子。” - “三小姐。” 一个样貌俊秀、笑吟吟的白面小厮,站在面前,只眼下青黑,看起来有些疲态。 虞羡鱼认出他是二哥的随从,锢尘。 对方清了清嗓子:“三小姐的琴声……” “实在精妙。” 锢尘一句话下来既不脸红,也不带喘气儿的:“快处如暴雨打萍,慢时若太极推手,真如天籁,人间难得几回闻!” 虞羡鱼惭愧:“也没、没那么好啦。” 荷丝听得一脸惊叹,不愧是公子身边的人,就是会说话。 这颠倒黑白胡言乱语的差事真不是一般人能做的。 “只是……” 锢尘话锋一转。 虞羡鱼眼神发亮,迫不及待地追问:“二哥是同意让我搬走了吗?” “只是……三小姐这练琴的时辰,能否稍作调整?” “公子身为小姐的兄长,哪里会将这样的小事放在心上,自也没想着赶三小姐走,”锢尘作了个揖,苦笑,“只是苦了弟兄们,白日替公子跑腿、晚上还得鉴赏小姐琴音,这身子骨是愈发熬不住了。” 虞羡鱼脸一红,讪讪:“好说,好说。” “我以后不在晚上弹就是了。”她不好意思地摆手,语气真诚,“实在抱歉。” 少女一张脸涨成了樱桃红,神色局促又尴尬。 想不到没影响到二哥,反倒影响到了锢尘。 她以为洛水园每到入夜安静如坟墓,空荡荡的一个人都没有,除了二哥,就没人会在那间寝房里面歇息了…… 哪里知道锢尘等人是受命于君,贴身护卫,寸步不离呢? 虞羡鱼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你们公子……真的没有什么别的要吩咐我的吗?” “还真有。”锢尘一拍脑门,差点把最重要的事情忘了,“公子说他那儿有些名师遗留下来的琴谱,都是孤本。” 清清嗓子,锢尘开始模仿少年那冷淡,高深莫测的口吻: "妹妹既这般醉心琴艺,发奋刻苦,这些琴谱,大可亲自来向为兄讨要。” “为兄也好助妹妹早日技艺精进,以达出神入化,和夫君琴瑟和鸣之境。” “……” “三小姐。” 锢尘笑吟吟:“请。” “……好的。” 虞羡鱼站在门口,做足了心理建设,这才推门入室。 “二哥……”她轻唤。 一眼便看到少年端坐太师椅上,白衣黑发有些玄虚,闻言抬睫看来。 他修长的骨节分明的手在她眼前掠过,指了指身旁椅子,衣袖滑落,手腕清洁如雪。 “坐。” 虞羡鱼从善如流地在他身旁坐下,轻咬红唇懊恼说: “二哥,我真是考虑不周。二哥课业繁重,时不时还要替母亲打理家中生意,我这几天实在是吵你,不如我就先搬回春晖园去——” 少年端坐着呡了口茶,闻言没有反应,光透过窗格,照在他脸上,更显五官深刻,近乎于勾魂摄魄的清绝、美艳。 他顿了顿,仿佛才注意到少女目不转睛望着自己的目光,淡色的薄唇翕动,声音清冷: “你方才说什么?” “二哥?” 虞羡鱼有些怪异,不得不靠近一些,提高了音调说:“二哥,我方才说,想搬回春晖园去。你不说话,我就当答应了。” 她按了下衣裙,就要起身站起。 少年眉心微蹙,密绣乌浓的长睫一掀,点漆的眼里碎光漾动,水光盈盈,流露出淡淡的迷惘、困惑。 他抬手,捂了下耳朵。 虞羡鱼眼睁睁看着,一线触目惊心的红色,顺着他白玉似的手腕淌下,一滴又一滴砸落在他衣袖,仿佛梅花烙,顷刻间染了红瘢点点。 “这……这是……” 虞羡鱼瞳孔放大,陡然一步向前: “二哥!” 她扑到少年身前,惊呼一声,眼中的紧张、忧虑呼之欲出,绝对不加任何矫饰。 少年缓缓移开手掌,白皙的掌侧,一团猩红刺目。 看到他手上的血,闻到那隐隐的腥气,虞羡鱼身子一晃,眼前一黑。 看着少年冰雪般的耳廓,不断有血一滴一滴沿着耳垂淌下,衣领上血绽如花。 虞羡鱼心脏紧缩,像是被大手攥紧,一抽一抽的疼。 她凑在他脸边,指尖颤抖着擦他耳边的血,却是越擦越多,染红了手掌。 她转头呼喊,声音嘶哑,情不自禁带上了哭腔:“来人!快请郎中!” “是!”锢尘亦是满脸慌乱,夺门而出。 郎中提着药箱匆匆赶来,为虞寒仪把脉片刻,眉头皱紧: “公子这是耳脉受损,气血逆行,乃长期受魔音侵扰所致。” “魔音?” 虞羡鱼一怔,忽然想起什么,脸色骤然惨白。 难道是因为她...... 因为她日日在他院外弹那破琴,呕哑嘲哳,荒腔走板……连日下来,才导致二哥…… 少年此刻已换了身寝衣,乌发柔披而下,靠坐床头,面色苍白如纸。 触及到妹妹慌乱、羞愧的目光,却是不言不语,轻闭了眼去。 二哥这是......厌恨了她? 不想见到她了吗? 虞羡鱼一瞬间面色惨白,摇摇欲坠。像是被人从头泼了一盆冷水,舌根僵硬,呆若木鸡。 “三小姐。” 郎中声音严肃:“三小姐,老朽可得说一句公道话,令兄可曾得罪过你?” 虞羡鱼摇头:“二哥待我很好。” “那你这般,便是万万不应该了。此事事关重大,老朽还得如实上报给家主。” “老先生。” 忽然,一道碎玉般的声音传来,宛如一道仙乐,拯救了此刻正天人交战,身处水深火热的虞羡鱼。 “公子。” “今日多谢老先生为临诊治,临感激不尽。”虞寒仪声音温和,有礼有节, “家母日理万机,临不欲其令我劳神,还请老先生务必替临隐瞒此事。” “公子言重了。” 这位贵公子面若冷玉,却是外冷内热,性情高洁,常有施粥、赈济灾民之举,在杏林洲颇有声明。 对方要护着自家妹妹,他自没有咄咄逼人的道理。 郎中拱手: “老朽先开一副清心静气的药,公子这病马虎不得,必须好生调理。” 他把写好的方子递给虞羡鱼时,特意叮嘱:“切记静养,万不可再受噪音刺激。” “否则……恐会有失聪之险。” 虞羡鱼嘴唇咬得发白。 郎中一走,她便三步并作两步,魂不守舍地扑到二哥的床榻前。 少年如同一株病梅树,固然修挺,却是苍白、孱弱,仿佛随时都会倒在春风之中。 二哥从来胸有成竹,何曾这般充满了脆弱感,虞羡鱼忍不住垂泪,呜咽起来。 都是她不好。 再不愿去想什么戒律清规、什么男女大防、什么礼仪闺训,她一只手摸索而去,牵住少年袖口下,那一只修长玉白的手,把他的指骨攥得紧紧的,像是怕失去他一般,指腹和他毫无缝隙地贴着: “对不起、对不起!二哥,哥哥……” 她不住声儿地道歉,不知道怎样才能让他好受一些:“我不是有心的。” 少女抽泣了一声,眼圈发红,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痴痴怔怔地望着少年: “我要怎样才能弥补你?” 虞寒仪甚少与人肢体接触。 手被她牢牢地,毫不犹豫握在掌心的瞬间,虞寒仪便愣住了。 妹妹的手很小,尤其在跟他的对比之下,显得骨头更细,掌心更软,皮肤柔滑如丝绸,手感绵绵的也不硌人。 他忍不住轻轻地回握了一下。 像是有一股酥麻的电流顺着手心经脉导入,心脏蓦地一缩,他又忍不住握了一下她柔若无骨的小手。 少女却似毫无所觉,依旧呆呆地、动情地看着他。 她长长的睫毛被泪水濡湿,整个人看上去就像雨中的小猫,对着他轻轻地喵喵叫,琥珀色的瞳仁中夹杂着明显心疼的情绪。 纯粹、干净。 顷刻间,虞寒仪感觉自己心里某个地方被轻轻触了一下。 仿佛春日吸饱了水的泥土地,正以一种快到不可思议的速度往下坍塌,陷落。 软得一塌糊涂。【你现在阅读的是 】 6、好乖 第六骨、 二哥沉默着不说话。 他越是如此,虞羡鱼便越是忐忑不安。 少年耳朵上的血,方才都被细细地清理干净了。 虞羡鱼忍不住伸出手,触了一下他玉白的耳尖又飞快移开,“疼不疼?” 少年呼吸一滞,感到耳垂被她碰到的地方像是被火星子燎到,心神一荡。 一缕红霞漫上他的耳廓,又渐渐沿袭至脖颈,少年捂住耳朵,轻轻地看了她一眼。 少年白玉似的面容,在烛火的映衬下竟有几分柔艳、昳丽。 虞羡鱼被那一眼撩得筋骨酥软,小腹微胀,呼吸发紧。 慌忙低下头去,一缕乌发却在此时落入了她的手心。 凉的,柔的。 虞羡鱼抽动鼻子,忍不住轻轻吸了一口气。 是二哥身上的香气。 倏地,一只手抚上她的脸。 “小鱼。” 少年柔冷如玉,淡渺如烟的声音传入耳中,“二哥不怪你。” 说着,他手上动作却是截然相反的强势,一用力,托着她的小脸向上抬起。 虞羡鱼不得不抬头,与他对视。 少年因为常年练剑,而带着薄茧的指腹,缓慢而克制地,擦去她脸颊上的泪水。 他凝望着她,本是轻柔地擦着,不知怎么,指腹抵住她眼尾,动作停了下来。 视线落在她的脸上,眼珠黑沉。 妹妹一张小脸软嫩,睫毛濡湿,眼里水光弥漫,还在扑簌簌地落泪。 熟透的水蜜桃般,仿佛掐一下就能爆出许多汁水。 少年指节坚硬,鬼使神差地微微用力。 他玉润的指尖陷入她的皮肤,掐出颜色浅淡的,月牙形状的粉痕。 “嘶!” 虞羡鱼忍不住瑟缩着想躲,眼泪流得更凶了。 二哥还是气她的。 是不是? 心脏被狠狠一刺,她便不再躲了,只乖乖地跪坐在他榻前,任他掐着自己的脸,带着浓浓的鼻音说: “二哥。你若实在恼恨,便打我、骂我吧。这样我心里会好受一些。” 好乖。 少年目光幽深,喉头咽动,润了一口唾沫。 虞羡鱼睁眼看他,神色歉疚而亏欠。 朦胧的泪水在她的眼球上五光十色地裹了一层,眼睛里的琥珀色浅淡到近乎透明,那清亮温软的目光,看得虞寒仪心口一热,同时一股酥酥麻麻的电流,传至下腹。 “抱歉,” 虞寒仪皱了下眉,眼眸一眨,那点幽暗晦涩的欲念被他飞快地抹去,微微侧腿掩饰异样。 ……床榻上的少年忽然朝她俯身。 乌黑的长发如蔓如织,自他玉白的脸畔散落,在她眼前一晃。 “小鱼,我没听清。能再说一遍吗?” 二哥的视线,一眨不眨地落在她的嘴唇之上。 虞羡鱼一怔,忽然明白他是要读唇语,便抿了抿唇,尽力将每个字吐得更加清晰。 少女挺身向他凑近,吐气如兰。 柔嫩的红唇开合,隐约可见珍珠般洁白的贝齿,一条红润的小舌睡在其中。 “二哥你听不见的这段时间,我照顾你,好不好?” 看着妹妹漂亮如花朵的嘴唇,虞寒仪有点想摸。想把手指探进去,轻轻地摸一摸妹妹的牙齿,还有舌头。 也许妹妹会被他摸得合不拢嘴,他的手指伸出来的时候,会牵连出淫.靡的银丝…… 少年出神地想着。 虞羡鱼又轻声重复了一遍,说完,嘴唇紧抿,紧张地看着她。 “……可以吗,二哥?” 少年睫毛一眨,在妹妹天真无邪的注视中,黑色的眼睛慢慢恢复了焦距。 他低垂眼睑,一双黑眸如镜,框住她一整个半大不小的人儿: “好,” 他松开抚在她脸上的手,温和地说:“那从今天起,就麻烦小鱼你了。” 虞羡鱼感到一种几乎胀破心脏的,隐秘的满足。 忍不住愈发贴近,把濡湿的脸儿藏进床褥之中。 尽管可耻却不得不承认,她内心深处因为二哥点头应允,感到了抑制不住的雀跃、庆幸。 ——二哥听不见了,接下来的日子有很多地方要依赖她。 她是被这个人需要着的了。 虞寒仪伸手,抚了抚妹妹的头发,浓黑长睫轻敛,口中发出微不可闻的一声叹息,带着对自我的鄙弃、自厌。 单纯、稚弱的妹妹根本不知道他卑劣的心思。 就在刚刚,她满心信任、喜爱着的哥哥已在想象中将她亵玩了一通。 她根本不知道她这般依赖着的哥哥,对她怀着什么邪.淫的,见不得光的心思。 - 三月三,上巳日 “哥哥。” 虞羡鱼走到少年面前,“你今日也要去不窥园么?” “不会不方便吗?” 虞寒仪穿戴齐整,身修腿长,他这一身正是青云生的服饰,白衣云履,袖镶银边。 垂眸,少年温声: “书艺的课业未完,我得去斋中一趟。” 君子六艺,礼乐射御书数,不窥园的书艺却是有些不同,二哥所说的课业应是指丹青之类。 虞羡鱼因有婚约在身,每天要学的内容发生了改变,也不用常去不窥园了。 她今日刚被母亲手把手带着,教完一些管理商铺、辨人用人之事,便回到了洛水园,感到有些疲惫但还是强打起精神。 “累就不用跟着我了,”少年弯着身,细致地观察她的状态,说,“我能应付。” 少年脸色苍白,乌发之间垂落下一段柔软洁白的发带,病弱、清艳,眉眼之间自有一段风流之态, 近来更引得一干春心萌动,又在这么一个特殊的日子,只怕还没到仰圣斋,便被女儿家们堵得水泄不通,寸步难行了。 想到那看杀卫玠的典故,虞羡鱼油然心生一种使命感。 “不行,我答应二哥的,怎能言而无信。” 少年凝着她,半晌轻笑,“好。” 进入不窥园,离仰圣斋还有长长一段路要走。 虞寒仪平时都是目下无尘,目不斜视,一副高傲冷淡,生人勿近的样子,如今“失聪”,更是可以连出声回绝都免了。 倒也符合他平时的模样,只是今日这身侧却黏上了一条小尾巴。 少女脸庞温软,扎着双螺髻,两颊被春光晒得红扑扑的,正笑得眉眼弯弯,跟旁人亲亲热热地打招呼。 不一会儿手中便多了许多花枝,果子,还有不少氤了女儿香的花笺。 果然还是低估了哥哥的吸引力。 忽然,一名面容清秀,广袖长衫的少年拨开人群,朝她走来。 “你也对我哥……?”少女惊诧。 少年红着脸说:“不,不是的。三小姐,我喜欢你!喜欢你很久了,三小姐,我知道你已经有婚约了。可是我……我依然对你!” 他性子腼腆,说到最后都不知该怎么往下说了,便只好将怀里的东西一股脑递上来。 虞羡鱼:“谢谢。” 她低头一看,有栗子酥,蜜饯雕花,糖蒸酥酪,都是她平时最爱吃的零嘴。 倏地,虞羡鱼一僵。 她感到一道颇为冷淡的目光落在脑后。 那少年还想与心上人攀谈几句,乍一碰触到虞寒仪冷漠如冰的眼神,喉头一哽,要说什么只忘了干净,大脑一片空白。 他顶着来自心上人哥哥的,巨大的压迫感,飞快说着: “不敢唐突小姐,这只是在下的一点心意,万望小姐不弃!” 少年身上的甜香味,还有耳后的一抹黑色碳灰,都在彰显着他的用心。不窥园亦设有灶房,想要洗手作羹汤自是不难。 虞羡鱼再一次真诚地:“谢谢。” 少年望着她,轻轻地笑了。 他想告诉她,他第一次见到她。 那是一个冬日,在不窥园专培花卉的暖房,少女睡着了。 她披着雪白斗篷,戴着观音兜,帽檐宽大围着温软的小脸。 手臂枕在脸下,睫毛轻轻闭着,呼吸匀称绵长。 这一幕比之美人海棠春睡也不遑多让。 他在旁瞧着,却不敢惊扰,只觉得她像是一团雪捏出来的人儿,虽有喜爱,却是欣赏之意更多。 却不防,忽然一束阳光破开云层,照在她雪白的脸上,少年一怔,说不出怎么的,便心动了。 忍不住注意她,目光追随她。 她在阳光下打盹的模样,她在微风中与友人谈笑的模样。 只要一出现,便是格外温暖明亮的存在,他从那一刻开始便喜欢上她了。 “虞公子。” 崔莹唤了一声,那乌发白衣的少年并无反应,仍是眉眼低垂地瞧着某处,周身气压隐隐有些低。 崔莹不由走得走近,今日是上巳节,少男少女都能向心上人大胆示爱。 她向对方递出一个白玉书简。 “杏林洲清谈会,凡有公子身影处,莹必至,公子手执麓尾,妙语连珠,语惊四座的模样,莹深爱之,遂收录公子之言成册,以礼相赠,还请公子收下。”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少女嗓音婉约。 白玉的书简用细绳捆着,细绳的尽头则点缀着一粒鲜红。 众人定睛一看,乃是一枚红豆,红豆,寓相思,女儿家绵绵的情意全在这一颗红豆之上了。 崔莹脸蛋羞红,又轻唤一声:“公子。” 少年却抬步便去,视这少女如空气,任她呆呆地站在原地,伸出的手僵在半空。 少年冷淡至极,像是一个字也不想跟她多说。 “真是心若铁石啊!” “崔小姐花容月貌,家中也算杏林洲名门,本家在照夜城很有些权势,临公子竟连这位的心意都拒而不受,眼看一颗芳心破碎,我都不忍!” “你以为虞郎是谁,被他所拒之女子如过江之鲫,还差这一个?这本就是你情我愿之事。” “可也不用装听不到吧?要我说,就是眼高于顶,也不该当众拂女子心意,未免清高、狂妄得过了。” 众人交头接耳,絮絮不休。 崔莹的手帕交再也听不下去,怒而上前,伸出手臂拦住少年: “到底行不行?虞寒仪你给个准话!” “为了今天,莹莹准备了足足三个月才敢开口,她的真心虞公子你当真看不见吗?” 崔莹咬住唇,泫然欲泣。 少年扫过她们一眼,目光漆黑,令人心中油然生出一股寒意。 忽然。 “崔姐姐,你这个给我吧。” 从他身旁,钻出来个乌发雪肤的少女,玉立亭花,红裙如焰,手边挎着一个花篮,语笑盈盈地说: “诸位,我今天是二哥的信使,有什么话想说,有什么想送的给我就成。” 虞羡鱼的出现,巧妙地化解了一场冲突。 她不无同情地看着崔莹,唉崔姐姐,哥哥不是看不见你,是听不见你说些什么呀! “那就拜托三小姐了。” “放心吧崔姐姐。”虞羡鱼笑答。 “你知不知道你二哥,” 崔莹扯了扯虞羡鱼的袖子,把她拉到一边,忍不住低声询问,“喜欢什么样的女子啊?” 兄妹同在屋檐下,抬头不见低头见,定是知道些内情。 想不到她会这般坚定,虞羡鱼也有几番动容。 世间有这样一人待二哥,她也真心为二哥感到高兴。 遂认真说:“他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不太清楚。但他讨厌的类型我可知道。” “哦?我还以为虞郎没有好恶呢。” “二哥讨厌爱哭的,惹事的,麻烦的,不上进的,吃得多的……” “噗嗤。” 崔莹的友人,忍不住粲然一笑,“三小姐真可爱。这是我新酿的梅子酒,送你了。” 虞羡鱼来者不拒。 崔莹眼圈红红,在友人的安慰下转身离去。 虞寒仪玉立长身,在一树桃花之下等着妹妹。 桃花绯红衬他一身白衣如雪,容貌极其冷淡、漂亮。风过之处,衣袂飘飘,玉带当风。 冰雪容貌,冰雪心肠。高高在上,无人能近,不愧那洛神公子之称。 惹得大家频频往他看,却因崔莹碰壁,再无一女敢上前。 一片寂静中,不知是哪个女子长叹一声,痴痴地说: “想要亲近虞郎,恐怕只能等下一世投进虞夫人的肚子里,作他的姊妹了。” 同虞郎一起长大,一同嬉戏玩耍,见过他幼年、少年、青年的模样,骨子流一样的血,养出一样的性情。 也才能如同做了虞郎的妻子那般,唤他父母一声爹、娘。【你现在阅读的是 】 7、情书 第七骨、 终于到了仰圣斋。 方才一路男男女女,对二哥和她围追截堵,自己不仅要应付那莫名其妙多出来的许多桃花,还要掩盖二哥听不见声音的事实,虞羡鱼真是比拉磨的驴还累。 她摸出手绢,擦了擦脸上的汗。 少女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在他人眼中的吸引力。秀发乌浓,唇红齿白,肌肤丰润,琥珀色的眼瞳含着初春嫩芽般的笑意,看一眼便唤起无限美好。 在虞寒仪这般如同隆冬深雪一般寒冷侘寂的少年身侧,她的朝气蓬勃、温柔多情是一段多么截然不同却又亮眼无比的风景。 上已日是少男少女们狂欢的节日。斋内空无一人。 二哥挽起袖口,开始研墨。 她在一旁也是无聊,干脆坐在不远处,捧起一本名山大川图,安静地看着。 不知不觉看入了迷。手捧着腮,视线在那些壮丽宏伟的山水之间流连,仿佛自己正置身其中,傲游无限。 待她醒过神来,已是夕阳旁落,霞光晚照,残红如血。 少年在这金红色的霞光之中,白衣乌发,愈发显得清冷皎洁,如一泓水中月色。 既是丹青课,便可绘尽世间百态。 花鸟鱼虫,山川瀑布,江海日月……却不知二哥会画什么。 她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 放下书册,阒然无声,朝着正作画的少年提步而去。 二哥做什么事都是极专注的。 只一眼,虞羡鱼呼吸一滞。 落在雪白画纸上的,是个拥有一头长长的浓黑秀发,披着雪白的斗篷,围着观音兜的女子,如同一尊白玉菩萨误落凡尘。 妖娆柔姿,曼妙多情,虽只一个背影也知是个不可多得的美人。 一缕乌发垂落,虞寒仪冷白的手捏着笔,正细致地勾画女子及地的长裙。 虞羡鱼这才发现,二哥竟给这女子的裙边画上去不少桃花,粉粉白白,娇艳欲滴,灵动而不失可爱。 少年的笔触温柔而虔诚,像是在通过这一支画笔为女子轻轻托起娇柔的裙摆,心甘情愿做她的裙下之臣,虞羡鱼正看得出神,他却忽然停下了笔。 虞羡鱼一侧眸。 二哥正在看她。 “……好看。” 对上他雪一般清冷的视线,虞羡鱼嗓子一紧,心口一慌,脱口而出。 “好好看。” 搜刮了脑子一圈,发现自己就没有那妙语连珠的本事,只能干巴巴吐出两个字。 短短两个字,却又比那些文绉绉的溢美之词更加生动,热烈,去伪存真。 二哥像是听到了她的话,平时寡言冷淡面无表情的少年,此刻却朝她轻扯嘴角,露出个轻轻浅浅,孩子一般很是满足的笑容。 虞羡鱼呼吸一滞。 她目光一错不错地落在少年嘴角,那稍纵即逝的笑意不是幻觉,心动得像是看到一束古老的月光落在她心爱的书上。 不知怎的,他笑得越好看她便越发有些着恼,手背在身后,仗着他听不见,轻轻哼了一声: “二哥,我有时觉得,你就像是这书册里写的,江流天地外,山色有无中。” 壮美而不失朦胧,虚实难测。 绕他身畔,却又难以把自己的声音和情感传达给他,他永远能轻描淡写地把旁人从心上抹去。 始终遥不可及。 她梦呓似的轻轻地说:“世人爱你如爱日月山川,追你逐你,乐此不疲。” “我是最贪心之人,爱你,更想私有你的爱。”她语气失落,少女心事如花萦怀,却无人可赠,“可我是全天下,最想独占却又最不能独占。” 正说着,她的手忽然被牵住了。 虞羡鱼蓦地一惊,却见一张白玉似的俊脸近在咫尺,眼珠黑沉。 眼睛里面的情绪却是幽深难言,深邃难懂,沉到像是要把人吸进去,骨肉都消融在里面了才肯罢休。 她心惊不已,浑身僵硬。 忽听一道清冷溅玉的声音。 “你在说什么?” 似乎是因为许久未语,他说话的声音有些干哑、艰涩。 “可否……” “再对我说一次?”他的脸庞压下来,看着她的眼睛,声音也压低了。 虞羡鱼眨了眨眼,缓解那种紧绷和酸涩感。 她疯了。 她竟然觉得二哥……想要吻她。 见少年的眼里满是困惑,不似作假,虞羡鱼轻轻吸了一口气,羞.耻得脸颊发烫,还以为那段夸张的表白被他听见了。 少年的目光,落在她轻轻开合的嘴唇上,用了极大的意志力,才缓缓地移开。 身体里不可言说的兴奋、暴.虐感,交织着粘稠、满溢的怜爱,如同一只苏醒过来的巨兽,伏在隐秘处微微抬头。 又被他以强大的意念强行克制下去,锁进囚笼深处。 是最近太累了吗? 虞寒仪抬手,按了一下眉心。 少年的眼神终于从她面上移开,落在她手边的花篮。 花篮装得很满,最顶上搁着一枚白玉书简。 二哥的注意力终于离开,虞羡鱼心下一松。 果然,人的心思都是不吐不快。 经过方才那一番单方面的心迹剖白,虞羡鱼终是长舒一口气。 这才算是彻底地割舍了那些旖旎的、幽暗的、不可言说的少女情怀。 她决定在剩下来的日子里,恪尽职守,好好做他的妹妹。 二哥与她而言,是清风,明月,是师长,是家人。 是不容亵渎的存在。 只要见过、感受过,被他的光辉照耀过,便心满意足了。 至少他们是兄妹,一辈子都会是。 不管走到哪里,虞羡鱼和虞寒仪都是彼此的至亲之人。 他们有着别的红尘男女都没有的,永远斩不断的羁绊。 此刻见他对这书简感兴趣,再加上那画纸上窈窕的倩影,虞羡鱼猜测二哥应是对崔家姐姐有些好感的。 定是圣人禁欲的形象端得久了,方才不过一时抹不开面子,才故作冷淡。 此刻,少女的心中不再有半点醋意,如同天上云朵,松快而柔软,眼眸清亮,看着少年浅浅笑说: “二哥原是中意崔小姐。” “崔姐姐一番辛苦,总算没有白费。” 她语气有些揶揄:“二哥是好奇,方才崔小姐都同你说了些什么吗?” 她怕他听不清,还动手比划了一下。 女儿家轻声细语,芳润的吐息一阵一阵儿拂来,只是这令人舒心的桃花清香中,却夹杂着一股陌生的、别的男子身上的甜香。 虞寒仪皱了下眉,油然感到不快。 他握着她的手微紧,想把少女扯入怀中,再细细检查过她的身体,把她身上沾染的旁人的气息,一寸寸剥离干净。 酝酿着阴暗的念头,少年眼眸含笑,稳而不露,看着她柔声说: “我听不太清。你写下来。” 虞羡鱼讷讷点了下头。环视一周。 既是丹青室,笔墨自是不缺。 回忆一番,崔莹向他吟的是一首情诗,朗朗上口,也颇是好记。 虞羡鱼咬了下笔头,蘸了墨,不多时,轻轻在纸上落笔。 写完便递给少年。 他却没立刻伸手来接,而是垂眸轻扫了她一眼,点漆的眼中乍然亮起满满的笑意,明艳不可方物,如那情窦初开的少年郎,眸光流转中勾魂摄魄。 倏地,虞羡鱼面上火烫,脸一下子“唰”!红到了脖根。 便是那递去纸张的手都微微地颤抖起来。 就好像,就好像—— 就好像她也是如崔莹那般,对他怀春的少女。 写下火热的情诗,送给心爱的情郎。 邀请对方与她结下这一生的良缘,两心相同,至死方休。 少年把纸接了过去。 二哥低眸,目光一个字一个字地扫过她写的字,仔仔细细地在看。 她的字是他一手教出来的,自然有他的影子,却更添几分女儿家的清细、娟秀。 虞寒仪看着妹妹的字,心口如被春风一阵一阵吹拂,无边柔软。 他淡色的薄唇轻吐,循着这一字一字,轻轻念道: “春林花多媚,春鸟意多哀。春风复多情,吹我罗裳……开。” 少年音色动人,咳珠唾玉般的嗓,不难听出里面的温柔和清澈感。 一字一句砸落在空寂室内,缠绵悱恻,如床笫之间,情人在耳畔的吐息。 少女丰沛、炙热的情感在空气中荡漾。 明明青天白日,风儿轻拂,虞羡鱼却感到温度升高,喉头发干。 她垂在身侧的指尖蜷缩,止不住地开始战栗。 念到最后一字时,他看了她一眼。 一缕善解人意的春风穿堂而过,轻轻吹开她柔软妩媚的裙裾,露出一截粉白如藕,光洁如玉的小腿。 虞寒仪呼吸一窒。 少年长睫低掩,眸光里的情绪晦涩。 像是感受到他的目光,虞羡鱼小腿肚抽筋似的一颤,脚尖绷紧,忍不住趔趄了一下,微微往后一退。 她细白的小手慌乱地压住裙裾,不让春风继续作乱。隔开他近乎于赤、裸,直白的目光。 却不知是风动还是心动? 少女姿色动人,长长的睫毛慌乱地轻颤不止,时不时抬头看他一眼,雪肤红唇,欲语还休,含情带怯。 那是海棠吐艳、芙蕖泣露也不及之美。 他扫了一眼便不敢多看,垂着眼,手指微微攥紧。喉结轻滚,耳上红痕蜿蜒而下,一路烧至冷白修长的脖颈。 一时间侘寂无声。 “二哥……” “我、我先走了,二哥。” 虞羡鱼心脏狂跳,她还是高估了自己的自制力,也低估了哥哥的美色。 深怕自己把持不住,提着裙裾,翩翩然的小雀一般,逃也似的飞离了他。 她心中的鼓点跳个不停。 不知为何……方才觉得二哥很是危险,像是下一刻便会扑过来。 可二哥分明是极清淡,极内敛,比神祇还要无欲无求的性子。 室内,那张薄纸轻飘坠地。 墨已干透。 虞寒仪弯身捡起,又看了一遍妹妹的字,心口满溢的都是欢喜、满足。 他喟叹一声,玉白长指细细将纸对折,折好,揣入怀中。 轻若鸿毛却承载着重若千钧的情意。 烙印了她字迹的情书,是比女儿家皮肤还要柔软、馨香的存在。 被他贴身收起,紧紧贴在少年滚烫、喧嚣、坚硬的胸膛。【你现在阅读的是 】 8、雨夜 第八骨、 杏林洲的天气说变就变。 天一暗下来,便有乌云滚滚,春雷阵阵。 雨是从三更开始下的。 起初只是细密的沙沙声,后来却成瓢泼之势。 风卷着雨点子砸在窗棂上,噼啪作响。 忽地,一道闪电劈开夜幕,照得满室内雪亮。 “轰——” 惊雷炸响的刹那,虞羡鱼瞳孔骤然紧缩,死死捂住耳朵,整个人在被褥里蜷缩成小小一团,指尖都掐得泛白。 埋在记忆深处的画面却在此刻浮上水面,一帧帧浮现,挥之不去。 无论她怎么想要摆脱,都像是毒蛇一般缠了上来,刻毒,潮湿,阴冷。 好像又回到了那个黑暗的、充满霉味的屋子。 无休止的喝骂和鞭打,不见天日的黑暗。 少年擎着烛火踏进时,看见的便是妹妹蜷缩成一团的可怜身影,和耳边压抑的,若有似无的低声啜泣。 “小鱼?”他极轻地唤了一声。 “……二哥?” “是我。” 虞寒仪不远不近地站在门口,如一道笔直的月光,回应说: “近来雷动频繁,想着你会有些怕,来看看你。” 烛火浅淡地勾勒出他的轮廓。 少年面庞明丽,长眸冷漠却带有山泉一般的清澈感,肤白芳净,俊秀中是说不出的神仙气。 他在那,便如一尊驱邪镇鬼的玉佛乍然映亮了虞羡鱼的世界,破除一切苦厄、驱散一切黑暗。 清冲慈和,洞照十方。 又是一道惊魂的电光,“砰!”像是有谁把一串鞭炮丢到她的榻上,惊雷在耳边炸响! 虞羡鱼再难克制,掀开被子,冲着那道秀颀的身影扑了过去。 虞寒仪脚步一顿。 温香软玉满怀。 他骨节分明的大手接住她小小的身子。 虞寒仪顿了顿,手轻轻摸着她的头,“小鱼,你还好吗?” 她不好。很不好。 虞寒仪自然也看出来了,略做思索,便俯身抱住了她。 身子一轻,虞羡鱼被他打横抱起,大步走向床帐,放在了柔软的床榻之上。 “二哥,你不怕吗?” 虞羡鱼恐慌地抬起眼,迫切地追寻着另一个人的共情,凭此确认自己的存在。 接触到少年幽沉漆黑,平静淡漠的目光,虞羡鱼骤然想到,二哥听不见了。 这雷声与他而言,宛若无物。 ……是她把家人一样的二哥变成这样。 若不是郎中及时赶到,还不知后果有多严重。 顿时,她的心脏紧紧地揪成一团,手也攥住他雪白的衣袍,捏出褶皱。 他低眸,任凭妹妹鸵鸟埋沙地逃避着,一张苍白的脸埋进自己的腹部,柔软的乌发,披散在细瘦的脊骨上。 他并不制止她,这样的亲密在世间任何一对兄妹身上都是过了,他却放任她到近乎纵容溺爱的地步。 虞羡鱼感到,哥哥放在她背上的掌心稳稳轻拍,带着温柔的安抚,节奏平和,一下又一下,像是海浪轻轻地托举着她战栗的身躯。 “等你睡了我再走。”少年说。 “不要走。” 想到他听不见,虞羡鱼立刻从他怀里拔出小脸,用实际行动表达了对他的需要。 她伸手,环住了少年的脖颈,迫使他微微垂颈,与她对视。 面对面看着他,说:“二哥,你陪我。” 红唇轻启,声音婉柔。 这个青涩稚嫩,含苞待放的少女恐怕意识不到,若她此刻面对的不是嫡亲二哥,而是世俗的任何男子。 在这潮湿雷动的深夜。 在这孤男寡女,暗香浮动的室内,这一句话,与大胆的邀请无异。 少年微微垂颈。 光照着他的眼睛,呈现出一种柔和深沉的乌玉之色,清极欲透。 他似乎也是刚准备就寝,长长的乌发柔披在肩侧,半掩着白玉似的面颊,穿着一件寝衣便到了她的房中来。 少年沉默安静,宛若一株动人的玉树。 肩背宽阔,玉山巍峨。 衣领并不像白日那般一丝不苟,而是微微敞开着,肤色冷白,锁骨清峻,性.感的身体藏在衣衫之下。 他冷淡的目光盘桓在她头顶,却也没说出拒绝的话。 虞羡鱼壮起胆子。 此时此刻的二哥于她,更接近于一个母亲的存在,驻足的神灵,移情的对象。 想从这个人身上汲取安全感的欲.望战胜了其他一切顾虑。 她忍不住把温软的脸贴向他的颈,呼吸轻轻,浅浅的: “求你了。哥哥。” 少女带着馨香的身体贴在他结实的臂弯,肩背孱弱的线条,猫儿般一抖一抖。 她柔软的乌发散落,缠在他的指尖,长发三千,绕指温柔。 妹妹毛茸茸的脑袋轻轻蹭着他的颈项。 仿佛某种渴求安慰的小动物,朝他不设防地翻开四肢,露出柔软的肚皮任他抚摸。 虞寒仪喉结微滚。 感觉到她呼在皮肤上的气息,潮湿,芬芳,带着女儿家沐浴后的清甜,宛若羽毛搔动着他的心。 少年的手,缓缓从她的脊骨游弋至肩,指骨如玉,微微用力,扣住她的背。 手背青筋迭起,蜿蜒如蟒,看上去是不失成年男子的力量感和爆发力。 他玉白的指尖,在她衣衫上顿了几息。 却是把那滑落下来的寝衣,缓缓往上拉去,盖住女孩子圆润的、雪白的肩。 虞寒仪低头,看着这团乌发雪肤的小人儿,轻叹一声,把她往怀中一揽。 宛若呵护嗷嗷待哺的孩子那般,向胸口处更深地抱去。 虞羡鱼的脸,紧紧依偎在少年颈侧,像是回到母亲怀抱中的婴孩。 不多时,她闭着眼,安详地睡去了。 …… 虞羡鱼梦到了一件往事。 自从回到虞家后,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回忆起这些事了。 梦里,她六神无主,惊惶如被抛弃的雏鸟。 泥潭深陷,难以自拔。 在梦里,她不是虞家锦衣玉食的三小姐,而是像那个话本里说的,是一个寡妇的女儿。 在那个漏雨的茅屋中。 女人捏着细长的竹条,一下一下地抽打在她的身上。 “死丫头!” “谁准你叫我娘了?” “啪——” 竹条抽在手背上,火辣辣地绽开一道红痕。 “疼,好疼,娘,别打我了!” 她不住掉泪,张口求饶。 女人啐了一口,目露厌恶: “真是丫鬟身、小姐命!” 夜里,几根稻草根本无法御寒,孩子搓着手臂,冷得发抖,凭借着求生的本能,她赤着脚往床上爬,却被女人一脚蹬了下去。 女人的脚很大,蹬在身上很疼。 “砰!”孩子砸在地上,脑袋被撞得嗡嗡作响,再也爬不起来。 就这般,她挺尸似的躺在冰冷坚硬的地上。 也不知是痛的还是困的,闭着眼睡去了。 第二天一大早,她迷迷糊糊醒来,对上女人那张刻薄厌弃的脸。 女人眯缝着眼,鼻子里哼出一声嘲讽: “还没死?小杂.种命倒硬。” 小孩发抖。 女人却一改脸色,粗糙的手端来一个豁口的碗。 “乖,喝了吧。” 女人的反复无常让小孩宛如惊弓之鸟。 琥珀色的眼瞳无法确定女人敌意还是善意,不住地收缩、震颤着。 在得到女人的一个笑后,她轻轻眨了眨眼,像是得到了某种允许,接过碗,嗅了嗅,便迫不及待地喝了起来。 就算是在梦里,那碗水的味道也充分地弥漫舌尖,很甜。 甜得发腻。 小孩舔了舔唇说:“娘,我还想喝。” 然后双眼一闭,昏了过去。 再睁眼时,天地在颠簸。 稻草堆上,十几个面黄肌瘦的孩子如同货物一般摞着。 他们有的闭着眼,有的睁着眼睛,麻木地望着虚空。 忽然,车帘被掀开。 透进来的光被一张刀疤脸截住,男人黄浊的牙缝里挤出冷笑: “哟,醒了。” “啧,小丫头细皮嫩肉的。多少年没弄到这上等货了。” 孩子茫然地睁大眼。 衣襟被男人揪住。 绝望像潮水一样漫上来。 “放开我!放开——” 她开始踢腿,挣扎。 男人的巴掌扇过来。 小孩哭声一顿,眼冒金星。 可不多时又爆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声。 “娘——娘——” “娘。娘,你在哪里啊——” 你救救小鱼,救救小鱼吧。 “吵死了!闭嘴!” 接连几个耳光,扇在孩子脸上,她的脸颊高高肿起,被打得鼻血如注。 却还是张着口,“娘、娘”,一声声不知疲倦,哀弱、忧伤地叫着,宛若濒死的小雀,目光涣散。 “这臭丫头不会是个傻的吧?” 男人抓着她的头发,露出厌恶,丢破布袋子一般地丢开。 她小小的身子砸在木板上。 马车内弥漫着一股腥臭、污浊的味道。 她开始挨饿。 嘴唇皲裂、腹如火烧,还是除了"娘"不肯再发出多余的一个字。 “她不是你娘。” 忽然,一道轻轻的,稚嫩的童声响起。 孩子木然的眼珠,动了动。 她抬起头,对上了一双明亮的眼睛。 跟周围其他脏兮兮的、邋遢的孩子都不一样,那是一个衣裳干净、苍白文秀的孩子。 他捧着一碗水,指尖缓缓摩挲着碗口边沿,端坐在她身前,皮肤苍白,身体孱弱,看起来有几分病气,却弯着眼冲她笑。 “她不是你娘。她叫李翠钱,是她把你从你家偷出去的。” 他的声音有一种远超同龄人的冷酷、残忍。 他告诉她,那个逼仄的屋子,那个她用尽全力也没法讨好的女人,那碗糖水,她曾经以为的家,原来只是一场骗局。 女孩子怔住了。 她望着他,望着那双白黑分明,仿佛一头安静蛰伏在暗处的,小兽似的眼睛。 熟悉的感觉像是在哪里见过。 他始终笑着看着她。 男孩子的那一双眼,清如秋水,灿若星辰,冥冥之中仿佛一道锋锐的剑光,骤然劈开了蒙住脑海的混沌! 她手指痉挛,呼吸急促起来。 就是在那一天,她遇见了星星。 四海寰宇、天上天下,再也找不出第二个的星星。【你现在阅读的是 】 9、旖旎 第九骨、 虞羡鱼的目光落在男孩手中捧着的那碗水上。 她舔了舔唇。有点渴。 嘴上起皮皲裂。 她只是盯着看,没有说话。 男孩子却把那碗水递了过来,笑说:“吃吧。” 原来不是水,是很清的米粥。 一点稀薄的米粒,沉在碗底。 她没动。 女人的糖水给她留下了阴影,她再也无法相信任何人了。 男孩子仿佛知道她心里在想什么,微微倾倒碗。 液体流入掌心,他苍白的指尖沾了一点米粥,放进口中,舌尖轻呡。 随即垂眼看她。 在沦落到这般境地以前,他应该家境极好,举止矜贵,斯文,根本不是穷苦人家能养出来的。 看到他喝了米粥也没有异样,虞羡鱼终于有了反应,起身,缓缓朝他走去。 她真的太饿了。 一股极大的力道抓住她的肩膀,把她一把推搡开。 “给我!”一个瘦高的孩子不知什么时候醒来,把她推倒在地。 黑乎乎的手抓向粥碗,要抢走那唯一的食物。 “啊啊啊!”撕心裂肺的惨叫声响起。 文弱秀气的男孩子,白皙的小手握着把刀。 刀尖雪亮,往下滴血。 他居高临下,没表情地看着那瘦高个,对方惨叫着倒在地上,却激不起他的丝毫在意。 他怎么会被允许有刀?还伤了人? 同伴的惨叫声像是某种信号,激发了内心的恐惧。 虞羡鱼瑟缩了一下,团成小小的缩在角落,也不敢去接那碗粥了。 她惶然转头,盯着那一道垂下的车帘。 却没有动静,那些很凶的坏人像是默许了里面的争斗,没有人来制止。 没有人再敢靠近男孩。 怕他,也怕他手中的刀。 男孩子却把刀收了起来,走向虞羡鱼,固执地递上那碗粥。 他唇角带笑,轻声说:“吃下它,你才不会死。” 也许是他的声音太蛊惑人。 又或许是实在抗拒不了食物的诱惑。 女孩子接过碗,狼吞虎咽起来。 瘦高个蜷在角落,猛咽口水,却根本不敢靠近。 男孩子明明年纪看起来比他们都小,五官漂亮精致,像个女孩子,身上的那种威慑力和压迫感却让人打从心底里感到恐惧。 不仅能用刀,还能跟人贩子交谈。 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取走他们的命。 虞羡鱼也发现了,男孩子可以随意进出这辆马车。 他跟人贩子的谈话内容听不太清,却能感觉到孩子口齿清晰,条理分明,也开得起玩笑,甚至偶尔一两句话,逗得那些人贩子哈哈大笑。 在男孩子的庇护下,虞羡鱼可以离开马车,去到远一点的地方。 小解,清洁,偷偷摘一些野果果腹。 每次被男孩子手牵着手带走时,她都会收到其他孩子们羡慕、嫉妒的目光。 一个月明星稀的夜晚,她被人摇醒了。 “跟我走。”男孩子声音冷淡。 说完便把她拖起来,手拽住她的手,不容挣脱。 “慢,慢一点。”她睡眼惺忪、迷迷糊糊地跟着对方下了马车,看到坏人们横七竖八倒在地上,一直在流血。 那个刀疤脸死得最惨,喉咙里插着一把刀。 她认出是男孩子一直拿着的那一把。 脚腕突然被一只手抓住,她惊得浑身僵硬,低下头。 “不许走……” “唰!”一抹寒光闪过,那个人的手指被削断了。 “走。” 人贩子都死光了,醒着的孩子们有的哭哭啼啼,有的抢了吃食就跑,瘦高个却“噗通”!一声跪在他们面前,说: “求你……救救我妹妹。” 他的怀里搂着一个小小的、大概只有两三岁,像是小猫一样瘦弱的女孩子。 虞羡鱼犹豫,看向小男孩。 他却打开了瘦高个伸过来的那只手,不管他们的死活,牵着虞羡鱼继续往前走。 “他们会活下来吗?” “谁知道呢。” 对方轻笑,直到现在,她才发现这个爱笑的男孩子,骨子里有多么冷漠。 虞羡鱼被他抓着手腕,朝树林里走去,他好像专门挑人迹罕至的地方去。 她看着男孩子白皙文秀的侧脸,模模糊糊意识到他…… 好像天生缺乏共情的能力。 走了很久他们才走出树林。 “我、我是小鱼。”她试着跟他交谈,有些不自觉的结巴,终于问出了这么多天一直憋在心里的问题: “你叫什么名字呀。” 男孩子仰头,看着黑沉沉的天,似乎在通过星星辨认方位。 闻言,那双总是带笑的眼睛里,难得流露出一丝迷茫。 “我叫……” 他嘴唇抿紧,看向她,眼里闪过一丝忧伤。 “我忘了我的名字。” 虞羡鱼看到他身后漆黑的天幕,一颗星星闪烁流华,格外明亮,脱口而出: “星星。” 男孩子脸色白嫩,眨了眨眼:“是吗。那以后你就叫我星星吧。” 星星和她手牵着手,走过很多地方。 在那样颠沛流离的时光中,曾有一人,紧紧握着她的手,轻声呼唤她的名字,对她不离不弃。 他们走到了一处桃花林。 虞羡鱼走不动了。她好累、好渴,仰头看着那些娇嫩的,高高在上的,不知民间疾苦的桃花。 很好看,可是在肚子都填不饱的孩子眼中,连地上的泥巴都不如。 “要是这些是桃子就好了……”大大的水蜜桃,一口一个,汁水横流。 她可怜巴巴地说。 男孩子伸着袖口,擦去她嘴角的口水。 虞羡鱼还是饿晕了。 醒来是在一户农舍,空气里飘着鸡汤的香味。 门外,星星跟老人轻声道谢,随即推门而来。 那是虞羡鱼喝过最鲜的一碗鸡汤。 “今天,是你的生辰吗?”酒足饭饱,星星朝她摊开掌心。 他白嫩的小手中握着一枚铜钱,那是她头发上的一个饰品,保平安用的,上面刻着她的生辰八字。 生辰…… 跟这个词语关联的意象立刻浮现在脑海中。 阿娘、阿爹。 家人的祝福,香甜的食物。 她应该是有过的……可是,在什么时候呢? 为什么她一点都想不起了呢? 虞羡鱼坐在床上,抱着脑袋,头痛欲裂。 倏地,一枝桃花出现在视线之中,红粉堆艳,香风冽冽,绮丽柔美到不可思议。 桃花之后是男孩子白皙的小脸。 他弯着眼睛,粲然一笑:“送给你。小鱼。生辰快乐。” 很快她发现,不止这一枝桃花,还有身后许多许多的桃花,都捆成束了,他这是把整片桃花林的桃花,都给她摘回来了吗? “喜欢花吗?” 虞羡鱼脸埋进去,深吸一口气: “嗯!” “那每一岁的生辰,都给小鱼送花吧。” “每一岁?” “每一岁。” 星星眼眸含笑,说:“我会为你种很多很多桃花,整个人间,都会变成你的桃花源。” “桃花源……”虞羡鱼惊叹,忍不住向往,“那该有多少桃花啊,一、二、三……” “四万万朵。” 梦里好像被香喷喷的桃花簇拥着。 这也是、那也是,下过雨的空气交织着清甜的花香,在周遭涌动。 虞羡鱼缓缓睁眼。 雨已经停了。 晨光熹微,暖阳普照,灿烂光明。 窗外鸟雀啁啾,风光旖旎。 所有的色调都是温暖、明亮的。 虞羡鱼脸埋在枕头,在上面蹭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好幸福…… 感觉没有比这一刻更加幸福的了。 蹭完,她伸了个懒腰,乌发披在身后,小脸雪白,说不出的慵懒妩媚。 荷丝打水过来,摇摇头说: “小姐都要嫁人的人了,还这么黏哥哥,被族老们知道了,又要罚小姐抄书了。” “啊?” “小姐你忘啦,你昨夜怕打雷,哭了一晚上,紧紧抱着哥哥不撒手。公子可是在你身边照看了一整夜呢。” 却见自家小姐脸色发白,荷丝凑近:“小姐你没事吧?” 虞羡鱼揪着被子的手指松开,缓缓抬起来,揉了揉额头,吁出一口气。 虞羡鱼啊虞羡鱼……你真是。 她目光微转,看向一处,柜子里静静放着那把剪刀。 断发、断念。 可那天她到底还是没能狠得下心,裁下自己的发。 她养了许久的头发,好不容易才养得这么乌黑亮泽,剪断了多可惜。 大概是因为小时候被那个女人毒打、虐待过,虞羡鱼总想加倍地爱护自己的身体,好好补偿自己,毕竟在这个世界上,不会有人比她更加珍爱自己了。 她自欺欺人地想—— 只要二哥不知道她的心思就好, 继续粉饰太平地过吧。 “对了荷丝。” “嗯?” “母亲说我年幼时,曾走失过一段时日,那么二哥……”虞羡鱼摩挲着袖子,仰着小脸,期期艾艾地问: “他……可也曾走失过?” 荷丝是家生奴婢,这些往事自然比她更加清楚。 荷丝给她擦脸的指头一顿:“小姐,你睡糊涂了。” 她斩荆截铁地说:“公子当然是自幼在虞家长大的啊。” 虞羡鱼沉思了会儿,站起身。 “小姐要出门?” “嗯。我要去找栩栩。” 不多时,虞羡鱼从栩栩那借来了之前的话本,从头到尾,一字一句细致无比看过。 果然如同栩栩说的那般,昭王的生平,全是空白,仿佛这个人是凭空冒出来的一般。 而她打听了一下,大奉的照夜城中,也没有这位皇亲的存在。 真是那撰书之人,凭空捏造、信手虚构出来的人物? 她又复看女主人公的生平。 跟她自己的遭遇完全不同,那些恶毒、暴力的行为都被抹去。书中的寡母仁慈,温柔,对待唯一的女儿可谓是尽善尽美。 没有卖掉她。 自然也没有遇到星星。 倘若,书中的虞羡鱼也活在现世,将会是一个与她完全不一样的女孩子。 虞羡鱼敲敲脑袋。 真是疯了,干嘛要从一个虚构的话本里找寻自己真实的人生啊? 可是…… 星星啊。 虞羡鱼抱着话本,抬起头。 她的星星啊。他到底哪里去了? - 虞三小姐刚回到虞家的时候,一度不愿亲近任何人,小小的女孩子抱着膝盖躲在角落,一双浅瞳警惕如猫,对任何人都充满防备。 直到虞寒仪被虞家从道观接回来。 少年入世后,便擦掉了眉心的那一点朱砂,皮肤欺霜赛雪,长长的乌发披散,纯白道袍迎风飘飞,山眉水眼,往那一站。 于是所有人都看着,连当家主母都束手无策的虞三小姐,小小的雪团子看着他,眉开眼笑。 曾经,虞羡鱼一度把二哥当成星星,对他毫无防备地亲近。 直到昨晚那个梦…… 梦里的星星爱笑,还会随手折下别人家的桃花给她。 不受规则束缚,既有冷静缜密的头脑,也有孩童的稚气。 他无拘无束,身上带着一段浑然天成的野趣,虞羡鱼的性子就是在跟星星日积月累的相处中,被他带的活泼了些。 二哥却是和星星完全不一样的,全新的人。 他淡漠,无欲,克己复礼,修养极好,莫说偷摘别人的花便是碰落一片花瓣,都是不肯的。 二哥不是星星。 星星的存在,虞羡鱼跟母亲提过,既是小女儿的救命恩人,母亲自然是要重金酬谢的,着人寻过几回。 可惜当年的那些人贩子,还有那个把她抱走的女人全都死了,关于星星存在的痕迹全都被抹去。 星星像是从未在这个世上出现过。 只有虞羡鱼坚信,他是存在的。 幼时,郎中给她把脉,曾委婉地提醒母亲,很多孩子在遭受重创以后,都会出现记忆错乱。 或许那个叫做星星的孩子,只是三小姐凭空捏造出来的一个影子。 三小姐希望有一个人,能够在她遭遇危险时挺身而出,做她的保护神,所以把这些希望化成了一个叫做星星的幻影。 每每听到这些言论,虞羡鱼都会闹脾气。 她蒙着头,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吃不喝。 她记得他的声音,也记得他的名字。 星星。星星。星星。星星。星星。 如果他还活着,肯定跟她一样大了,怎么会是她的幻觉呢? 明明说好的每个生辰都会送她桃花。 前几天惊蛰,是她的生辰,却连花的影子都没见到。 骗子。 难受了一天一夜后,虞羡鱼调理好了,也接受了星星跟二哥,根本不是一个人的事实。 她这么多年暗恋二哥,因为这份不可告人的心意痛苦不已。 结果只是情感的投射,一个大乌龙! 二哥很好。星星也很好。 但是,如果要选择一个的话,她当然更想跟星星在一起,看看他是否长成了俊朗爱笑的少年郎。 想清楚了,虞羡鱼便准备搬家了。 问题是,她有择床的毛病。 所以她的被褥、枕头乃至棉花娃娃,都在洛水园。 角落还有好几个箱子,都是她的玩具,衣物首饰,以及她攒的零用钱,光靠她跟荷丝两个人是搬不走的。 要从洛水园搬走,必须调动洛水园的人手。而要想调动人手必须有二哥的准允。 虞羡鱼去找二哥,却被锢尘歉意地告知,公子不在。 不在? 望了一眼静闭的房门,虞羡鱼只能转而去找母亲,却又得到消息,母亲和二哥一起出门谈生意去了。 “那你父亲呢?”酒楼中,宋栩栩咬着松糕,好奇地问。 虞羡鱼往桌子上一趴: “在浮云观。” 宋栩栩:“……” 忘了虞家这位赘婿,虞羡鱼的爹,亦是个醉心玄学的人物。跟她亲哥一样的德性,十天半月不着家。 简而言之,神棍一个。 宋栩栩:“那你想起来你的星星了,你还要嫁去苏家,做苏令泊的妻子吗?” 大概是因为说的太抽象,怕好友听不懂,她换了个说法。 “跟一个陌生男人同床共枕,”宋栩栩两个大拇指对在一起,作贴贴状,“还要跟他做羞羞的事,给他生宝宝呢。” 虞羡鱼想象了一下,天都塌了。 她承认从前的自己有点自暴自弃,觉得婚姻之事根本无所谓,反正这辈子不能跟二哥在一起,那么嫁给谁都可以,谁都一样。 但是,经过上巳日那一遭,看到跟她一般年纪的崔莹,那么勇敢地追寻心中所爱,屡屡碰壁,却从不言弃。 还有那个跟她告白的清秀少年,即便知道她已有婚约,有那样一个冰冷严厉的兄长在侧,也毫不退却,大胆地同她示爱。 如果这个世上,有那么多为了心中所爱,奋不顾身的勇敢的人。 为什么,她不能做其中一个呢? 宋栩栩看着好友“唰”的一下,抬起了头。 一双含着初春嫩芽一般的琥珀眼瞳,从懵懂变得坚定,星亮莹润。 眼底迸射出一束前所未有的、耀眼粲然的光辉。 “我要退婚。”【你现在阅读的是 】 10、无恙 第十骨、 退婚?这可不是一件小事。 事关女子名节,男子声誉,不得不慎之又慎。 何况那是照夜城天子脚下,世族豪强,清流苏家,宋栩栩犹犹豫豫说道: “小鱼,你知道外边怎么议论你这桩婚事的吗。” “说是你捡了个天大的便宜!” 那苏家嫡长子,跟当今公主青梅竹马,官拜礼部侍郎。 个中曲折,外人自是无从得知。 可,宋栩栩乃是望烬城城主之女。 她的父亲,曾是天子门生,在朝中颇有人脉,这些事她稍作打听便也知晓了。 听闻那苏令泊丰神俊秀,广识博闻,是不可多得的优质男子,只怕毫不逊色洛神公子。 若无意外,早该做了陛下的女婿。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此人在一次游猎时出了意外,岁前昏迷不醒。苏家寻到高人,言称要寻一个八字相契的女子冲喜。 这才寻到了杏林洲,虞三小姐的头上。 “退不掉我就逃婚。” 宋栩栩:“逃走以后,怎么生存呢?” 话本里确实有那逃婚之后,浪迹江湖。 成为了一代侠女的故事。 但那毕竟是话本,不论如何,宋栩栩都不愿好友冒这个险。 “你要是逃婚以后过得不如现在家中时,你的母亲、你的二哥恐怕都会为你担忧,烦恼。” “他们会吃不好,睡不好的。” 虞羡鱼咬了咬下唇。 “可若你嫁去苏家被欺负,旁人瞧不起你,他们更是要愧疚、痛苦的吧。” 宋栩栩像是下定决心,从腰间取下一个玉佩,交到虞羡鱼的手上。 “若你真的决定了,来投奔我吧!” “来望烬城。我是城主之女,我的母亲还与宫中贵妃有些交情,到时你传信给我,我只管回家说服母亲,若我们母女铁了心帮你,他们苏家定不敢对我们宋家怎样!” 虞羡鱼禁不住热泪盈眶:“栩栩,谢谢你!” 正执手相看泪眼,好友说: “那,今天这顿饭钱你开。” “我开!往后你一个月,不,十个月,不,一辈子。你一辈子的饭钱,我都开。” 虞羡鱼忙不迭开始解钱袋子。 “我们小鱼这是打算娶我回家,养我一生一世啦?” 宋栩栩笑得花枝乱颤,抬起茶杯,不经意往楼下一瞥。 “咦?” “小鱼小鱼你快看。你看那人,”宋栩栩指着人群中,兴奋不加掩饰。 是个一身玄衣的少年,窄腰,长腿,“啧啧!凭我宋栩栩这双行走江湖多年炼就的火眼金睛,一看就知道,此人定是个不可多得的美少年。” 那少年逆着人流,手提花灯,颀长峻拔,缓步走着,时不时与友人谈笑。 光是一个白皙的侧颜也足够惊艳,惹得路人频频回顾。 星星?! 虞羡鱼倏地站起身来。 宋栩栩还未反应过来,对座的少女已没了人影。 “喂!” …… 巷子里静悄悄的。 她明明看到人往这边走了,怎么不见了? “喵~” 一声猫叫,蓦地唤醒了虞羡鱼的神智。 她揉了揉太阳穴,这是大白天出现幻觉了不成? 虞羡鱼转头,一个意想不到的人忽然出现在视线之中。 “柳先生?” 正是虞府的琴师,柳无恙。 看到她,他也是吃了一惊。 男子面容斯文清俊,苍白的脸上浮起红晕,看起来有些局促。 “三小姐……” “我、我不是……” 柳无恙有些无措地解释,很快,虞羡鱼便知道他的无措从何而来。 这附近都是花楼,他手头紧的时候,便会去花楼奏乐赚取些外快,是以身上沾染了不少胭脂香气。 而虞家用人严苛,当家的又是虞向青这位颇有手腕的,她用人的规矩中便清楚写着一条,不得出入烟花之地。 接触到对方的目光,虞羡鱼明了: “我不会告诉母亲的。” 柳无恙仍然忐忑。 “也不会告诉二哥。” 柳无恙松了口气。 他举起手中之物,有些殷勤地笑道: “三小姐可用过饭了?我这有些栗子糕,本想带给家妻,忽然记起她近来身体不适,不爱吃这些甜腻。” 他的手指轻轻摩挲着纸包,“这栗子糕是弄茶坊的招牌,扔了倒也可惜。” “三小姐若没用过饭,就收下吧,还请别嫌弃。” “多谢先生。”虞羡鱼想了想,礼貌地接过栗子糕,握在手中,她吃饱了暂时没什么食欲。 柳无恙转身离开。 虞羡鱼提着栗子糕,走出巷子,忽然看到墙角趴着一只瘦骨嶙峋的小猫,她想了想,捏着栗子糕去喂它。 小猫咪咪地叫着,少女垂着脸,对它温言细语地哄道: “你别怕。你看我,我跟你眼睛的颜色一样,说不定几百年前还是你的兄弟姐妹呢。” 这话说得童趣,叫人忍俊不禁。 一声叹息倏地在身后响起。 虞羡鱼感到后颈剧痛,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倒了下去。 小猫受惊,炸毛地蹿出了老远。 …… …… “二公子!” “我有急事要见二公子!” 宋栩栩面色惨白,六神无主,待见到虞寒仪,腿软得差点给他跪下。 “对不起。临公子,小鱼、小鱼被人掳走了!” 锢尘一惊。因三小姐幼时走失一事,虞家上下平时护卫得格外小心。 就连宋栩栩也以为,自己此行带足了护卫。 哪里想到一转眼的功夫,三小姐便丢了! 宋栩栩摸出一枚铜钱,递给虞寒仪,锢尘一看,果真是三小姐的贴身之物。 宋栩栩说是她在巷子里捡到的: “她向来带着这个不离身的,肯定是遇到什么危险了……” 虞寒仪捏起铜钱,骨节分明的手指倏地攥紧,抬起眼来,黑眸寒凉彻骨。 虞羡鱼醒来时,天已黑了。 不。不是天黑。 而是脸上蒙着什么东西,她蓦地起身,脸上蒙着的布掉在地上。 后颈,隐隐的疼痛传来 她记得自己好像是在喂猫……然后。 然后她就被人偷袭,一个手刀劈晕了。 四周光线极暗,四周的陈设也很陌生,她并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 “吱呀——” 有人推门进来。 虞羡鱼一惊,赶紧闭眼躺回去,装作昏睡不醒。 柳无恙看到了掉在地上的盖头。 他走过去捡了起来,重新盖在了少女脸上。 虞羡鱼浑身紧绷。 刚刚,就在躺回去的瞬间,她看到榻上还躺了一个人。 一个女人。 此刻她们肩靠着肩,并排躺在一起。 仅仅是匆匆一眼虞羡鱼也看清了。 那女子一袭嫁衣,面色惨白。 像是……死去多时。 虞羡鱼躺在里侧,而那女子却在外边。 她听到衣衫簌簌声响,貌似是柳无恙把身边的那具女尸抱了起来。 “莺娘。” 这一声,带着哽咽。 凄切绝望到让人忍不住同情,想要跟着对方落泪。 柳无恙低着头,他苍白的唇,紧紧贴在女人冰冷的发间。 “莺娘可还记得,今日是什么日子?”他语声喃喃地说,“你我成亲的那一日,桃花也像今日一样开得那般好吗?” 男人一边哭一边开始脱衣。 听着这些声音的虞羡鱼毛骨悚然,他想干什么? 忽有刀刃破空之声响起。 很快,一股浓浓的铁锈味传来, 虞羡鱼忍不住偷偷睁开眼,眯缝着眼看去,却被吓得魂飞魄散—— 只见男人撩着下摆,赤.裸着一条大腿。而大腿上几乎没几块好肉,可见森白的腿骨。 而一只硕大的、大概婴儿拳头大小的蛊虫,正趴在他的腿上,贪婪地吸血。 没一会儿,那蛊虫便吸饱了血,像是婴儿回到母亲的子·宫一般,钻进了“莺娘”的嫁衣中 柳无恙满手鲜血。他含泪微笑: “莺娘,你虽狠毒,我也懦弱,正好般配。” “今日,我们重缔鸳盟,永结同心,可好?” “唰——” 突然,房门被人一脚踹开。 一道柔冷如仙、淡渺如鬼的声音传进耳中。 “是你啊。” 少年乌发微乱,一双深不见底的黑眸凝视着柳无恙的身影,像是终于在记忆里,搜刮出了对他的微末印象。 他恍然大悟地轻声呢喃,缓步而来,云履踏过鲜血,好似根本没看到眼前这恐怖的一幕。 “你还没死。” “临公子,” 男人缓缓起身,他袖手而立,脸色惨白,形销骨立,看着少年长叹一声。 不过一个懦弱本分的琴师,根本想不到他会做这些事: “在下恭候多时了。” - 十年前,大雪。 柳无恙山中伐木,想要斫一把琴,却因大雪封山而迷了路。 就在这时,他听到一阵空灵、悠远的铃铛声。 不由自主地被吸引,循着这幽幽的铃声走去,误入一处桃源胜地。 他看到一片雪地梅林。 不,不是梅花,而是血。 至于林木,全都是些沾满鲜血的尸体,断肢,断腿,横七竖八地或倒或插在这茫茫的大雪之中。 远远一看竟真像那雪地梅林,凄极艳极,却是人间炼狱。 而在这片炼狱的尽头,乃是一个,除了一头乌发通体雪白的童子,或许只有七八岁大,面容洁白,眼神空洞,赤足而立。 在他身后则是一个银发苍苍的老人,低头看着孩童的眼里满是欣慰与期许。 忽然,童子发现了他,朝他款款露出一个微笑,慢慢地,他抬手指向柳无恙。 那一瞬间,柳无恙快被扑面而来的惊惧和恐怖给碾死。 他慌不择路地跑了。 报官,下山报官! 那些可都是活生生的人命啊! 蹲在一处寒潭旁,柳无恙捞水洗脸。 回想方才那震怖欲绝的一幕,那些洞腹残躯、血流遍地,他胃里痉挛,几欲作呕,捧着水不停往面上扑去,一时间水花飞溅,清响不绝。 忽然,柳无恙动作一顿。 他愣愣地盯着潭水里映出来的自己的倒影,像是终于醒悟过来,脸色惨白,狠狠地打了个哆嗦。 不。不会错。 那一眼,他绝对不会看错—— 童子身后那个老人,身上一袭明黄,绣五爪金龙,足蹬玄色长靴,靴边亦是龙纹蜿蜒,金光灿烂,是天地间唯一的一抹亮色。 那是——陛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1、杀 第十一骨、 若那老人是陛下,那孩子的身份又该是何等尊崇? 天潢贵胄,凡夫俗子望尘莫及的存在,世间至高无上之人,怎会出现在这穷乡僻壤? 这背后,究竟隐藏着怎样惊天的隐秘? 柳无恙的脑海中再次浮现最初的念头—— 要报官吗? 可世间最大的官,方才已在那惊鸿一瞥间得见。 谁能大得过君王? 难道要官差来把皇帝陛下抓去吗? 可那些尸体……那些死去的人…… 柳无恙不忍地闭了闭眼。 若他没看错,其中还有许多、许多幼童。 他们像剖羊宰牛一般被杀死在雪地之中,稚嫩的脸上仍带着茫然与懵懂。 稚子何辜? 柳无恙一路天人交战,踉踉跄跄,最终浑浑噩噩地回到家中,倒头便睡。 这一睡,便是三天三夜。 醒来后,他迅速收整行囊,远远逃离此地。 他不敢久留—— 那个孩子看见了他。 此后,他无数次在深夜的梦中,梦见自己如那些雪地里的尸体一般,被那冰雪般秀丽的童子一刀、一刀剐下皮肉,切断四肢…… 最后,童子攥着刀,挖掉了他的眼珠。 痛彻心扉的剧痛让他从噩梦中惊醒。 这一切,持续到—— 莺娘的到来。 莺娘是他捡到的人。 那是个春日,莺娘伤重濒死,奄奄一息地躺在一株柳树之下。 是柳无恙背着她回家,一剂剂汤药、一勺勺米粥将她救活。 可莺娘病愈后的第一件事,竟是要杀了他。 她是个歹毒、刻薄、残酷的女人。 这些天,他曾亲眼见她晃动手腕上那些叮叮当当作响的银钏,驾驭毒虫,吞吃老鼠腐烂的尸体;也见过她折叶为笛,月下横吹,衣袂飘飘如九天玄女。 她总是“小白脸、小白脸”不客气地叫他。 可莺娘像是从未发觉,他每看她一眼,一张脸便红透耳根。 那一天,那一天。 柳无恙望着莺娘的眼睛,心想: “我愿死在她手上。” 被梦魇折磨得形销骨立的他,被愧疚感和负罪感时刻支配,亲眼目睹人间惨剧却无力阻止,连把这一切公诸于世的勇气都没有,只能懦弱得选择逃避—— 这样的他,本就不配活着。 或许是他毫无求生欲的样子与众不同,或许是他仰着脖子递到她手里的模样过于乖顺,莺娘竟“噗哧”一声,弯着红唇笑了。 柳无恙睁开眼,望着她的笑容,长久地、痴痴地望着,不自觉地,也绽出一抹笑来。 那一刻,他觉得自己此生已无遗憾。 莺娘没有取他的性命。 莺娘嫁给了他。 他们结为夫妻。 …… 可是,莺娘还是死了。 死在一个神鬼莫测,如冰如雪的少年手中。 柳无恙定了定神,望向门口。 那一抹踏月而来的身影。 十年过去,当初那纯白稚嫩的童子,已长成冰雪玉洁的少年。 他颀长挺拔,袍袖如雪,背对月光,看不清神情,却让人感受到一股蛰伏的杀意—— 如地底涌动的黑河流,经年累月,未曾停歇。 长发随风拂过他的面庞,如春阳中的柳丝,不胜芳华。 “是你啊……” 少年轻轻喟叹,显然已记起他是谁。 柳无恙知道,自己或许是这世上仅存的、知晓少年过往的人。 另一个知情者——莺娘,早已死在少年的剑下。 “公子……孤身前来?”柳无恙望向少年身后,喃喃。 “我一人足矣。”少年的声音轻淡渺远,恍若不似尘世中人。 虞羡鱼不禁心焦如焚——二哥的耳疾还未痊愈,怎可独自前来救她? 她现在毫发无伤,可见柳无恙的目标并非是她。她不过是个诱饵,用来钓出背后那条大鱼。 柳无恙真正的目标,是二哥! “公子便不怕我这里布满了陷阱,让公子有来无回?”柳无恙笑道。 虞寒仪收回打量四周的视线,目光一定,如一脉月光,落在了柳无恙身上。 少年容色如雪,眉骨清绝,每一寸线条都透着风光霁月。 “先生是说门外那些小玩意儿么?”倏地,他轻笑。 柳无恙脸色骤然灰败。 这些年来他为防被人灭口,自学了许多保命手段,其中不乏奇门遁甲之术。 可在眼前少年看来,这些不过是一脚便能踏碎的玩意儿。 像虞二公子这般人物,这般出身,自幼得名师倾囊相授,又天赋异禀,怎会将他那些奇技淫巧放在眼里? “可纵使以卵击石,也当一试。”柳无恙轻声道,仿佛自言自语,“公子应知,杀妻之仇不共戴天。”他的语气平静得不像面对仇人,倒像是在与故友叙旧。 这话听得虞羡鱼暗暗心惊。听这话,柳先生的妻子……是二哥所害?可是这怎么可能?这其中必定有什么误会! “这世上报复人的手段,有很多种。”柳无恙搂着妻子冰冷的尸身,喃喃道: “而这其中,失去心爱之人的痛苦,要比加诸在肉身上的痛苦要难熬得多……” 此言一出,不仅虞寒仪目光一冷,连虞羡鱼也身子一僵。 只是……二哥的心爱之人怎会是她? 莫非柳先生弄错了人? “我知公子此番孤身前来,是要杀我。”柳无恙继续道。 少年审视着柳无恙,眸光如琉璃般净透,没有一丝情绪。 诚然如柳无恙所说,悄无声息地除掉他,是最简便的办法。 可他的目光却落在柳无恙身后那微微发抖的娇小身影上—— 妹妹已经听了许久,若让柳无恙的血溅到她,定会吓坏这个胆小的丫头。 “公子难道没发现,踏入这间屋子后发生的变化?”柳无恙趁机道,“公子可还记得,‘逍遥''''——桃源渡那批孩子体内,都被种下了这一味无药可解的剧毒。它能潜伏人体十年之久,发作之时,人会渐渐病弱,丧失生气。病愈久,‘肌肤透如冻玉,吐气带花香’,最终狂性大发,满手血腥,面目全非地死去。” 虞羡鱼一怔,总感觉描述似曾相识—— 话本! 在那个荒唐的话本里,提到过这种名为“逍遥”的剧毒! 而逍遥最可怕的特性,并不只是对人体的残害,更可怕的是,中毒者死后,尸身必须用烈火焚烧。 因为身中“逍遥”而死的人,其尸体无论水葬、土埋都会引发一场空前绝后的大瘟疫! “骨髓枯” 虞羡鱼的脑海中,不由自主闪出这三个大字。 这味前朝禁药,正是“逍遥”的原料,光听名字就知道,这东西所含毒性该是何等蚀骨恐怖。 一时间,她头皮发麻,手指不自觉地攥紧,细瘦的骨节几乎要刺破皮肤,看起来很是森白。 至于柳无恙话中提到的“桃源渡那批孩子”,更令她感到困惑不安。 这“逍遥”之毒竟与她的童年有关? 桃源渡又是何处? 为何自己一点印象都没有? 她正欲细听,一道凌厉剑风骤然袭来。 脸上的盖头被这股强大的剑气掀起,如落叶般飘然坠地。 不防少年突然出手,柳无恙狼狈躲闪。 他腿上鲜血淋漓,行动极为不便,衣衫瞬间被少年的剑刺破几个大洞。 “我不求公子偿命,只求公子能将当年真相公诸于世,并收殓那些尸骨,送回故乡——这也是莺娘的遗愿!”柳无恙厉声道。 可少年剑势不减,雪亮剑尖,竟直逼柳无恙的咽喉! 就在千钧一发之际。 “二哥!” 一个柔软的身子猛地扑来。 少年握剑的手被她撞偏了半寸,只削断柳无恙一缕青丝,锋利的剑尖,钉在他身后的床榻上。 “停下!二哥!” 虞羡鱼拽过少年的手,在他掌心,一笔一划地写。 “不要杀人。” “……”须臾,少年低哑的声音响起,“没有人能知道那些过去,妹妹。” 二哥的声音压抑得陌生,虞羡鱼抬头,看到少年神色阴冷,眉眼黑压压的,完全像是变了个人。 她心头一跳,抓着他衣袖的手微松。 “三小姐,” 柳无恙摇摇晃晃站起身,苍白着脸,惨笑,“某活不成啦。即便今日令兄不寻来,柳某也会自行了断。” 虞羡鱼猛地回头:“为什么?” “我的妻子是世上最爱我,也是我在世上最心爱之人。三小姐可知,她最后对我说的话,是什么?” 柳无恙一字一句,苍凉地说: “她说:''''若有来生,我与你,不做夫妻做兄妹,你教我读书写字、调香弹琴。然后各自嫁娶,永不相干。可好?’我想……她是怨我的。所以才不愿与我相见了罢。” 柳无恙望向虚空,微笑: “我要到九泉之下告诉她,是我没保护好她,是我太过无能,对她不起。” “不是的!尊夫人是想让先生好好活下去,才会那样说的啊!”虞羡鱼激动道: “她说的那句话绝非怨恨,更不是要跟先生划清界限,先生……您想想她临终时的神色,定是万分不舍、眷恋的!” 柳无恙怔立良久,忽然一笑: “谢三小姐。” 虞羡鱼松了口气,却感到身旁少年脚步一动,忙拉住对方: “二哥,我没事!我没事的。柳先生没伤害我。” 她捋起衣袖展示光洁的手臂: “还有什么逍遥,肯定是假的,我一点感觉都没有!” 胡编乱造的东西怎么能信! 可虞寒仪的目光依旧沉郁。 “我就是睡了一……” 话未说完,虞羡鱼眼前一黑,身子软软地向前栽去,被一双修长有力的手臂稳稳接住。 “逍遥无解。” 少年搂紧妹妹,目光一寸一寸暗了下去,漆黑如渊: “但……有一个办法,可以暂时压制它的毒性。哥哥不会让你有事。” 少年手臂上的青筋,像是盘虬的、青蓝色的树根,根根暴起。 他抄起腿弯,将少女打横抱起来。 虞羡鱼柔软的小脸无意识地偎在他颈侧。 窗外黑影悄然而落,肃杀之气瞬间包围院落。 “殿下。”黑衣人跪地请示。 少年衣不染尘,步履从容。 月凉如水,他抱着怀中小小的少女踏出屋外。淡色的嘴唇一动,只留下一个没有感情的“杀”字。 几乎在他命令落下的瞬间,身后,传来一声微弱的、满足的叹息: “莺娘……我俩终于能永远,永远在一起了。”【你现在阅读的是 】 12、强吻 第十二骨、 “逍遥何解?” “逍遥无解。” 虞羡鱼不适地皱了下眉。 身体像是被困在一个雾气沉沉的梦中,耳边是两个交谈的声音,一个是二哥,另一个则很陌生从没有听过。 若远若近,语气神秘,很像是栩栩跟她说过的那种,江湖神棍的调调…… “身中逍遥之人,会不断反复地做一些光怪陆离之梦。观舍妹形容,应非第一次毒发,之前便有了毒发的症状。 所谓极乐之梦,极为损人精气,消磨意志,随着时间的推移,做梦之人会渐渐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区别,最终疯癫而死,下场凄凉。” 极乐之梦? 虞羡鱼心中一惊。 莫非是指春、春梦? “临公子可知舍妹上一次入梦,是何时?梦中又是何情形?”那神棍悠悠问道。 被人当众探究春梦是什么内容。 何况她第一个春梦就跟二哥有关…… “此事我确实不知。或许待她醒来,我可寻个时机细问一番,”格外好听的男声,沉吟着说。 连当事人也跟着一本正经地加入了有关妹妹春梦的讨论之中, 别!哥哥你别问。千万别问。 虞羡鱼羞耻得头皮发麻,但很快她就挡不住困意的侵蚀,身子往下一坠,陷入了一个黑甜的梦境。 似乎是一个午后。 阳光洒在身上,晒得人暖洋洋的。 檐下风铃间或一声清响传来,碎玉般琳琅,她懒懒地翻了个身,继续酣睡。 “小鱼妹妹,小鱼妹妹?” 一道温醇如酒的男声响起,一只宽厚干燥的手掌,轻轻拍打着她的脸。 片刻,手的主人似被少女可爱的睡颜迷惑,又改为在她腮边轻柔抚弄,带着薄茧的指腹,摩挲她细嫩的,晕染着粉红色的眼角。 睡倒在浓荫下的少女,乌发挽起,一袭黄裙,眼睫好像燕子的尾巴一般微微摆动,樱桃色的嘴唇,甜蜜地向上翘起。 须臾,她嘤咛一声,缓缓睁开两只惺忪的睡眼,看着面前的人,伸出双手,极自然地攀上男人的脖颈,红唇轻吐: “夫郎……” 和第一次做梦时的情形一样。虞羡鱼被困在这个跟她相同样貌的女孩子的身体里,感受清晰,却不能自主行动。 在搂住男人脖子的瞬间,她一下子紧张到舌根发麻,浑身僵硬。 好近…… 都感觉到他的鼻梁,碰到她了! 这人,是“她”的夫郎?! 然而奇怪的是,明明近在咫尺,虞羡鱼却始终看不清他的五官。 因他脸前被一团云雾所挡,模糊了所有轮廓,只能隐隐感觉出,是一个气质极其清新、温柔的男子。 男子落在她脸上的目光,如晃漾的水波一般舔舐着她,里面溢出来的柔情几乎能把人给溺毙。 莫非他就是……礼部侍郎。苏令泊? 想不到她现实中的未婚夫,竟会出现在她所谓的“极乐之梦”中,成了“她”的新婚夫婿? 虞羡鱼都忍不住要锤脑袋了——你啊你,这是有多恨嫁? 男人在她的脸颊上亲了一下,大手抱着她的腰,气息渐渐有些乱了,愈发把少女的娇躯往怀中揉紧,她甚至都能隔着他坚硬的胸膛,听到噗通、噗通的心跳声。 动作间,她衣袖滑落,虞羡鱼眼角余光掠过,眉心一抽,狠狠骇了一跳—— 只见,本该光洁无暇的手腕内侧,点点红瘢,梅花芯子般的妖娆,和旁边白皙的皮肤对比起来格外显眼。 这是?蚊虫咬的? 很快,那红/肿的瘢痕,边沿上一道清晰的齿痕,打消了她的念头。 再是对男女之事纯白如纸,也该知道,这些带着暧昧情`色的痕迹, 是……吻痕! 虞羡鱼几乎要晕倒了。 虞羡鱼很想扶额。 也是,新婚燕尔,鱼水之欢……不可避免,不可避免。寻常心,保持寻常心就好。正所谓,没吃过猪肉,还没见过猪跑吗? “去房里?”男人声音极低,酥得她耳朵麻麻的。 “嗯。”梦里的她俨然是个娇羞的新妇模样,红着脸点头应下。 床下,男子、女子的衣衫散落一地。 正当小夫妻交颈缠绵,干柴烈火,突然—— “大人,不好了!”一个小厮慌慌张张跑了进来。 苏令泊立刻用锦被裹住妻子的肩,目光不悦地看向外间,小厮早已将身子转了过去,背对二人,惊恐又着急地说: “还请大人恕罪。实因登门者乃贵客,小的不敢得罪,这才、这才……” 虞羡鱼心中一惊。 若她记得不错,话本子压根没有这一茬。 话本上写,俩人腻腻歪歪回了房,郎情妾意,颠鸾倒凤不知天地为何物了整整三页纸。 哪来的“贵客”横插一脚? 可见她这春梦,也并不循规蹈矩,完全照着话本里的来啊…… “娘子,为夫……” 苏令泊的眼睛,云遮雾绕的看不分明,纵使这般,也能瞧出里面十分的失落和歉意。 “虞羡鱼”伸出一根纤纤玉指,抵他唇上:“夫郎,去吧。” 妻子如此善解人意,苏令泊更是愧疚、怜爱不已,俯身在她额心一吻,手绕到她背后,先是仔细系上了她小衣的系带,又掖好被角,方才披衣而去。 独留虞羡鱼散着长发,抱膝躺回榻上,脸对着墙壁,发呆。 忽然。 脚步声漫过。 紧接着,她感到床的一侧塌了下去,有窸窸窣窣的衣袍摩擦声响起,顿时,那一点儿睡意不翼而飞。 “夫郎?” 虞羡鱼刚想转过身,视线忽而被一段衣袖所掩,不,那不是衣袖,而是一段缎带,春水的绿色,晃了她的神……还没反应过来,手和脚便被拉起来,栓在了床的四角。 来人动作极为干脆,强势霸道,仅在瞬息之间,便剥夺了她所有的行动能力。 “夫郎你莫闹了,” 虞羡鱼听到自己含笑的声音,直到脸前阴影笼罩,一股硬质的冰冷的东西压在脸上,有些异质的锋利和棱角……她的脑海中立刻浮现出一个。 鎏金鬼面! “啊你是——” 一声尖叫,唇被堵了个严实。 那人似乎没有过这方面的经验,就连强吻女人都是极其青涩、生硬的,没有技巧,单凭借着一股妒恨,怨怒,蛮横地顶开她的齿关,在她唇舌间肆虐。 往她口中探入的他的舌尖,像是一条湿漉、强壮的蟒蛇,寻到猎物后便扭曲着腰腹,将猎物绞紧,缠绕不放。裹吸着她,咂砸有声。 即便再怎么逃避,退缩都没有用,都会被他强行从角落里拖拽出来,不得不与之纠缠共舞。 她怀疑再这样,会被这个人给一口吞下去,腰上的手也掐得很紧,紧到恨不得把她折断,死在他身下。 会被杀掉吧?或者被他亲到窒息死掉…… 出于求生欲的本能,她放软了身体。 没想到这个举动,更加激怒了身上的人。 倏地,唇上一阵剧痛,霎时间血腥味充斥了口腔…… - 虞羡鱼猛然睁眼。 这醒来的时机,不早一分、也不晚一分,刚好在对方即将占有的那一刻。 感受到身体明显的异样。 虞羡鱼无奈地叹息一声,她没喊荷丝,而是自己换了亵衣亵裤。 可那梦里残留的感觉还是萦绕不去。 不由得起身,坐到妆台前,呆呆地望向镜中的自己。 少女一张桃花面,浅色双眸翦水,乌发一缕缕汗湿了黏在颊边、颈上。虞羡鱼双手摸上面颊,掌心和脸蛋的温度火烫烫的,叫她心脏惊跳,灵魂战栗。 倏地,她眸光一定。 指尖触到唇上,轻轻揩下来什么,低头,看着指腹上那块暗红色的血渍,虞羡鱼困惑又惊诧。 “小姐,你醒了?”这时荷丝推门进来,门外是大片大片洒落的阳光,金芒如织,铺满院落,“幸好小姐平安无事,没被拐子拐走,要不然……家主近年来身子骨愈发不好,再受不住又一次打击了。” “我让母亲担心了。”虞羡鱼不无愧疚地说,抬起头,“是二哥带我回来的?” “是啊小姐,你不知道,公子抱你回来时的脸色好生吓人……” 忽而,荷丝露出一种迷惘的神情:“小姐,你这是熏了什么香,好香啊。” 熏香? 虞羡鱼浑身一冷。 她根本就没有熏香! 甚至昨夜起根本没有沐浴,身上的味道按理说应该很不好闻。可她鼻尖凑近手臂,轻轻一嗅,却有一种诡异到极点的香气,一股股往鼻子里钻。 这香气,像从一捧久置的鲜花中渗出的味道,又像是一只行走在月光下的艳鬼,其口中呼出的叹息,是那种甜腻的腐烂的香,近乎温柔的糜烂,游荡在空气中。 令人迷醉。 猛地,一道声音劈入脑海,“肤透如冻玉,吐气有花香……” 虞羡鱼猛地站起身。 “我有一件极要紧的事,”她嘴唇微抖,紧握双拳,强行使自己镇定,“二哥此刻何在?” 书房前。 “公子正在与族老们叙话。三小姐,您有何事,不若先去寻家主相商?”锢尘礼貌地提议。 “我就在这里等二哥。”见她这般执拗,锢尘也毫无办法,只得退往一边阴影处。 不一会儿,天上淅淅沥沥下起了小雨,被风吹往檐下。 乌发黄裙的少女,直挺挺站在那,不躲也不避,甚至锢尘递伞给她,也似毫无察觉,愣愣地出神。 少女发丝乌沉,面容雪白,眼眸空洞,不知道在想什么。 很快,议事结束。 书房门开了,从中陆陆续续走出几个老者。 要说虞家共有四位族老,虞家小辈都该尊称他们一声外伯公和外叔公,人人一身玄黑,不苟言笑,胡子一大把,眼睛死气沉沉,看一眼便觉得说不出的压抑沉重。 他们前后有序地往台阶下走,谁都没有投给旁边的少女一个眼神。 素日里能入他们眼的,除了嫡子虞寒仪,家主虞向青,便再无旁人了。 四个黑衣老人都走光了,一少年方才跨过门槛,款款而出。 他一身白衣,乌发高束,柔柔地披在挺直的腰背上,素洁的无与伦比的一尊薄白釉玉像,光艳夺目。 虞寒仪修长的手撑开一把纸伞,身形秀颀,目下无尘,不容接近的高雅冰冷,踏着白靴走入雨中。 “二哥!”蹲在廊檐下的虞羡鱼,看到他,倏地站起身来。 “我还能活多久。” 少年转过身,看着她,脸不知为何有些苍白。 他撑着纸伞的手微紧,手背上青筋虬起,根根分明。垂了垂眼,少年轻叱: “胡言乱语些什么。” 虞羡鱼看着他无表情的脸,这般反应,几乎让她疑心昨晚看到、听到的,是不是一场幻觉? 想了想,她提起裙摆,不顾会被愈发大起来的雨水淋湿,追上他的脚步。 一向温和的哥哥此刻对她的态度,却漠然到了极点,面冷如冰,不管不顾地撑伞往前便走。少年腿长步子大,她要小步跑着才能追上。 少女清脆的声音带着急切,像聒噪的雀子,在他耳边叽喳作响: “二哥!你不要瞒我了,柳无恙说的都是真的对不对?十年前我走失的那段时日,也许、也许我去过那个叫做桃源渡的地方,被人种下了逍遥之毒是不是?” 字字句句那么清晰刻在脑海。“逍遥”,无药可解的剧毒、和它带来的可怖后果…… 而且那些症状,花香、极乐之梦,全都在她身上显现了! 虞羡鱼絮絮和他说着话,行走匆匆,并未注意到脚下的石砖,踩到了上面的苔藓。 她脚下一滑,猛地一个趔趄,心内一个劲地祈祷,千万别脸着地…… 一双手,稳稳把她扶住了。 少年面庞冰白,眸光依旧冷漠,稳住她身形后便要松手,反被她死死握住。少女柳枝般柔嫩的手指,紧紧缠着他的手腕。 她抬眼,氤氲雾气的水眸,一错不错地把他望着,琥珀色的瞳仁,温柔灵动像一场梦。 “我毒发了,二哥。……我、我会不会生病,很严重很严重的病?二哥,你说实话,这样下去,我……还能活多久?” 少年沉默少许,眸色压抑。半晌,他淡色的薄唇微动。 声音很低:“三个月。” 虞羡鱼身子一晃。 只有……三个月的生机了吗?那她岂不是要…… 死在出嫁的路上? “我不会让你死的。”忽然,虞寒仪轻轻地说。 虞羡鱼抬头,看到少年的神情,怔住了。 她的哥哥有一双世上最美的眼睛。睫毛极长,眸色浓黑得化不开,宛若无星无月的子夜,那黑色里裹着太多、太多的东西。 未说出口的情感,压在舌根的旧梦…… 他钉在她脸上的视线,是某种近乎疼痛的专注,就仿佛她是这世上,唯一值得他如此注视的存在。 虞羡鱼眼睫一颤,扭开脸,回避了哥哥有些露.骨、直白的眼神。 却在下一瞬,心脏猝不及防的一抽,泛起密密麻麻,如被蚂蚁啃噬般的刺痛。 是逍遥发作了吗……? 倏地,她目光一定,落在哥哥的手腕上,瞳孔骤然缩紧成针尖大小! “这是怎么回事?!” 只见,少年劲瘦的手腕上,不知何时缠着一截绷带。 被雨水打湿了,宛如融化的一段雪,几乎与他冷白的皮肤融为一体,隐约可见其下嫣然的红,是血! 虞羡鱼心口“轰”的一声,有什么塌了: “你受伤了,是因为我吗?哥哥?” “不是。” 虞寒仪拂袖,藏起那绷带,冷漠否认,“我近日有些头疼,族中长老要为我配药,故而取了些我的血去罢了。” 虞羡鱼手落空,却未垂落身侧,而是抬起来,怔怔地摸了一下嘴唇。 她唇上的血,哥哥手腕的伤…… 这其中,一定有某种关联!【你现在阅读的是 】 13、泣音 第十三骨、 虞寒仪弯身捡起落在地上的纸伞,递给虞羡鱼,声线清冷。 “回去吧,你现在的身体状况不适合乱跑。” “二哥,你听得见了?” 虞羡鱼注意到的却是另一件事。 她伸出手,和他握住了同一个伞柄。细白的小手就在少年修长的手上方,却并未与他真正接触。 少年漆黑的目光在妹妹皙白透红的指尖,停留须臾,长长的睫毛一颤,克制地移开了目光。 “啪嗒”,一滴雨水沿着伞沿落在少年的鬓发上,缓缓淌过耳廓,那一片被雨水润过的皮肤更加冰白,如同冰雪一般。闻言,他垂了垂眸。 “听得见了。” “二哥好了,我就放心了……”虞羡鱼讷讷地说,不知道为什么哥哥还不把手放开,就这般跟她相互僵持着。看到他手腕那一线刺目的红,她脱口而出: “二哥就没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说话间她的手一抖,往伞柄下方移动了一寸,与他只差微末距离就会碰上,也许哥哥的体温很低,仿佛冰块一般会冻得人一个激灵……她出神地想着。 虞寒仪的目光这才缓慢落在她脸上,“你觉得,我该问什么?” “极乐之梦。”少女红唇轻启,一字一句地说,呵气如兰。 “不是哥哥要等我醒来问一问我,我的梦,究竟是何内容吗?” 虞羡鱼笑着,那笑容却不像是发自真心,僵硬别扭得仿佛画上去似的。 那笑容落在少年眼底,让他微不可察地皱了皱眉。 虞寒仪直觉那所谓的梦境是让她痛苦的某种东西,而她正在强迫着自己说出口,向他毫无保留地剖析自己。 这种感觉,就像是在拿一把尖刀自我凌迟,划开皮肉,给人看里面那一颗怦动不止的、红彤彤的血肉之物。 “小鱼。” 虞寒仪蓦地开口。 “如果说出来会很痛苦,你可以不说出口。”永远不说出口,都没有关系。 少年目光温和。 哥哥的那双眼睛像是洁净通透的冰块,可是她又能隐约感觉到,在这种极致的理性冷静的表面下是截然相反的另一种样子。 那底下有翻滚的熔岩,烧红的烙铁,随时都会凿穿厚厚的冰层喷涌而出,足以把人的肉/体连同灵魂都灼穿的热度。 虞羡鱼猛地打了个突。 意识到刚刚她竟然差一点,不管不顾地把梦的内容告诉他,要知道,在她的第一个梦里,清清楚楚地出现了二哥的脸。 哪怕有那额心一点朱砂的不同,那也是个跟二哥长得一模一样的人,想必不管是谁知道了这个梦,都会猜测她对哥哥怀着肮脏不轨的念头吧? 哥哥,他一定不会允许……他这般蔑视世俗情爱的人,怎容异性把他作为幻想对象? 更何况还是他的亲妹妹…… 那是罔顾伦常,那是世俗所不容。 虞羡鱼感到一阵强烈的眩晕。 少女脸色倏地惨白,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虞寒仪,琥珀色的瞳仁不住颤动,像是个被抛下的孩子般彷徨无助。她想哭,却怎么也哭不出来。 下巴突然被两根修长的手指拈住。 “别咬。”虞寒仪低低道。 虞羡鱼怔怔垂眸,感到对方冰冷的指腹擦过唇角,轻轻抹去了什么。 “嘶——”一股尖锐的剧痛后知后觉从下唇处传来。 原来她不知何时咬破了唇。 一缕血丝落在了虞寒仪玉雕般的手上,白皙的手背染了一点嫣红,仿佛雪地红梅,竟有一种病态的美感。 “对不起,哥哥。” 听到这句话,虞寒仪清浅地叹了口气,受伤的是她,怎么跟他道起歉来了? 他低声说:“别让自己受伤,” 少年长睫低垂,目光漆黑,古井无波,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我查过了,‘逍遥’的原料在古籍上有过记载。既然有迹可循,那就一定有解法,不必太担心。无论如何,哥哥都会让你平平安安的。” “平平安安出嫁,是吗?” 虞羡鱼自言自语地说,见少年长剑似的眉头一拢,又展颜笑道: “哥哥。我的意思是,嫁了人后,哥哥还会这么对我吗?” 她强调:“哥哥对我这个妹妹。还会这般记挂、担忧、牵念吗?” ……妹妹吗? 虞寒仪没有说话。 “我知道了。”虞羡鱼浅浅吸一口气,逼回即将溢出眼眶的泪水: “我会好好准备婚事。不让二哥、母亲操心。” 虞羡鱼松开手,没有接过哥哥的伞,而是径自转身,顶着斜飞的雨丝匆匆跑进了一丛小径。 柔软的裙裾摆动,如一片淡黄的云从少年的身边渐渐飘走。 她并未看哥哥是何样神情,也不敢看。 看着妹妹逃也似的背影,少年垂在身侧的手倏地捏紧。指骨节节凸起,泛起青白之色,手腕缠绕的纱布因为用力,渗血更加严重,一缕缕嫣红混杂着雨水滴落。 虞羡鱼浑浑噩噩走了一段路,也不知走了多久,只感到身上越来越湿、越来越冷。 她抱了抱手臂,只想快些回到自己的房间里,紧紧关上房门谁也不见。 忽然,一人挡住了她的去路。 映入眼帘的是一片玄黑色的衣角,边沿用金线勾勒着张扬的麒麟纹。 抬眼一看,她有些怔愣。 只见,那是个约莫十五六岁的少年郎。 对方不知从哪里摘得一片硕大的、翠绿的芭蕉叶,正懒洋洋地举过头顶。 用来挡雨,聊胜于无。 少年走起路来一点也不规矩,故意挑那雨水最多的地方走,一双鹿皮短靴踩得雨水“啪嗒”作响,四处飞溅,颇有几分孩子玩闹的淘气。 仔仔细细、从头到脚地打量了少年几眼,虞羡鱼整个人忽然凝固了。 “星……星?” 少年一袭玄衣,窄腰长腿,皮肤白皙,容颜俊朗。 正是那夜虞羡鱼跟丢了的人! 这一声娇柔的轻呼,吸引了少年的注意力。他微微摆过头,看到不远处的鹅卵石小径上,俏生生立着一个漂亮的少女。 乌发半湿,黄裙明媚,脸蛋软糯,一双浅瞳如同猫儿一般波光流转,正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 少年一怔,眨了眨眼,挑唇笑问: “你怎么知道我的名字?” 他饶有兴趣地朝着虞羡鱼走近两步。 虞羡鱼:“你的伞破了。” “是吗?”少年抬头看了一眼,猝不及防透过一个黑窟窿,跟天空中低垂的乌云对视了,他哈哈一笑,随手便把破洞的芭蕉叶给扔了。顿时,他的头发和衣衫都被雨水淋得半湿。摊手,朝着虞羡鱼微微一笑,一派天真柔软的神气: “这下我们都是落汤鸡了。” 虞羡鱼禁不住“噗哧”一笑,心中那点儿阴霾神奇地消散了。 安静地端详她片刻,少年忽地笃定出声:“哦。我知道你。你是……”少年纤长的手摸着下巴,星眸含笑,吐字轻缓: “你是虞寒仪的妹妹。” “你叫咸鱼?”眼看少女扬起眉毛,可爱又生机勃勃,他笑着改口,“羡鱼……鱼儿表妹。” 说完,少年躬身,朝她长长一揖,极为温和有礼。 “表妹?”很快,虞羡鱼便从少年的口中得知了缘由。 这少年竟然是她那一群半生不熟的表亲之一! 他名傅星,字寄雪,貌似是某个族老的后辈。 这名字,虞羡鱼莫名觉得耳熟,敲着脑袋想了半天忽然想起来,这不就是常常被人拿来跟二哥比较的,砺锋斋魁首,傅寄雪! 要说傅寄雪此人,本为旁支子弟,在本家并不十分受重视。 但那个族老膝下并无嫡孙,便相中了这个优秀的后辈,特意挑了个黄道吉日,收之为嫡系一脉,只姓氏尚未更改。 此次特意带傅寄雪登门拜访,便是于家主那里过个明路,顺便在各位长辈面前露个脸,将来也好在这人才辈出的杏林洲占据一席之地。 眼看雨落不停,这里更不是说话的地方,虞羡鱼便提议,请这位表兄去洛水园一聚,顺便还能找二哥借身干爽的衣服换一换。 听到这,傅寄雪的目光闪了闪。 “表妹当真愿意为我,去向二公子借一身衣物?” 虞羡鱼想了想,湿衣物当然要早些换下,免得染上风寒。她知道生病有多难受,她不想看到星星生病。 离此最近的便是洛水园了,他又跟二哥身量相仿,二哥素来性情温和、与人为善,应不会拒绝这一个小小的请求。 “与人为善?”傅寄雪意味深长地笑了,旋即颔首: “那便麻烦表妹了。” 虞羡鱼看他一眼,欲言又止,忽然捂住鼻子打了个喷嚏,心道:先去换身衣服再叙旧也不迟。 洛水园 “小姐你真是让奴婢好找!” 荷丝迎上来,见她身边跟着一个陌生少年,有些吃惊。 知道是来作客的表少爷后,荷丝松了口气,待听到小姐要求给表少爷借一身衣物,荷丝便忙不迭去了二公子的寝房。 虞寒仪并未回来。 门前有一个守门的小厮,听说荷丝的来意,料想兄妹感情甚笃,便放了人进去。 不多时,荷丝拿着一件白衣出来,正巧是虞羡鱼亲手给哥哥洗的那一件,十分熨帖平整,衣襟袖口上有浅浅微甜的香气。 …… 虞羡鱼推开门,映入眼帘的是少年白衣乌发、身长玉立的背影。 他长长的黑发如锻一般披垂在挺直的背部,用一根纯白柔软的发带扎起。 她眼眶一酸,禁不住喊: “星星!” 傅寄雪转身。 少女朱裙如花,眼波含水,随着她一步步走近,还能嗅到一股清甜勾人的桃花香,是女儿家专用的熏香,一般男子很少用。 ——与他身上这一袭衣衫的香气,如出一辙,让人忍不住起疑。 想到那晚看见的画面,傅寄雪更加笃定了心中的那个猜测。 少年默不作声地垂着眼,落在少女身上的眸光渐渐变得深沉,带着审视,待她扬起脸来,又很快掩饰好了情绪,轻轻笑说: “狭路相逢即是缘。初次见面,未给表妹备上什么丰厚的礼物……此身无所有,聊赠一枝春。” 说着,他将一枝桃花递了过来。 这桃花被他护得很好,未曾被雨水打得凋零、败落,粉嫩饱满的花瓣肆意舒展着,只香气有些散了。 耳边骤然响起干净的童声。 “我会送你花。每一岁的生辰,都送你花。” “整个人间都会变成你的桃花源。” “表妹不喜欢吗?” 见她迟迟没有动静,少年声音带着一丝紧张和忐忑,问。 虞羡鱼伸出手,接过那枝桃花: “你迟到了……不过还好。” 她咽下那一声微哽的泣音,眼圈微红,小小声说:“不要再弄丢我了,星星。” 她声音很轻,傅寄雪没有听到,情不自禁弯下腰微微低头凑近,“嗯?”了一声。 虞羡鱼看着他,少年双眼明亮,鼻梁挺直,嘴角红润,天生有些上翘,即使不笑也像是在似笑非笑。 原来星星长大后……是这样呀。 “你不要叫我表妹了,叫我小鱼……你以前都是这么叫我的。” “以前?”少年眼神流露出微微的迷惘,但很快,他便从善如流地笑着轻唤,“小鱼。” “我想带你去个地方。” 出门? 虞羡鱼看了一眼寂静的庭院,想了想。这或许是她出嫁前最后一次出门,于是,她点了点头。 最后。 最后叛逆一回。 可她没想到,星星带她去的地方是郊外。 此刻,雨已经停了,只天空的角落还有些乌云堆积。 眼前是一个隆起的土包,孤零零杵在湿漉漉的野地里,乍一看有些诡异和荒凉。 “星星,你带我来这做什么?”虞羡鱼不由得好奇。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 “我,全都看见了。” 少年的脸侧对着她,目光沉沉地直视着前方。 他唇线上扬,说话的语气平缓、亲切,但在这样的环境下却显得有几分诡异、阴森: “那晚你一直跟着我,其实我早就发现了,不过呢我这个人不喜欢被女孩子追,索性带着你绕圈子兜了几圈。但我没想到你作为虞寒仪的亲生妹妹……脑子这么笨。” “你跟丢了。” “你猜猜,我看到了什么?” 说到这里,就算虞羡鱼再糊涂也明白了他的意思—— 傅寄雪早就知道她在跟着他,在她被柳无恙打晕之后,变成了他在跟踪她。 或者说,跟踪她和二哥。 傅寄雪抱着双臂,嘴角笑意更深。 一双星眸里不再有笑意,而是闪动着些许冷酷的、夹杂着厌恶和兴奋的光芒。 停在树枝上的乌鸦,突然振翅飞走,留下一声短促的哑叫,交织着少年低哑的声音传进耳廓,莫名显得惊悚。 他缓缓地说:“你哥哥杀掉的人就埋在这里面哦。” “要不要挖开来看看?”【你现在阅读的是 】 14、山岚 第十四骨、 “看看里面的倒霉鬼是不是那位柳琴师?” 柳无恙?虞羡鱼怔怔地看着那座坟。 眼前浮现出中年男子苍白颓然满手鲜血,抱着妻子垂泪的模样。 柳无恙绑架她是不对,顶多扭送官府打几板子吃些教训便是, 杀人? “哥哥绝对不会做这样的事!”虞羡鱼毫不犹豫地说。 虞寒仪自幼在离家不远的道观长大,晨钟暮鼓涤荡出通明心窍。 少年那双干净的云履踏过山阶时,都会俯身避开蝼蚁,不舍得踩死。 那年大旱,不雪洲闹饥荒,死了很多人。十四岁的少年带着几车药材亲往不雪洲赈灾,天不亮便给灾民发药、施粥,甚至冒着染病的风险,亲自衣不解带地照看了孤儿好几个月,此事人人皆知,怎会是伪装? 如今,有人指着一个无主的坟包,说她哥哥是个作奸犯科的恶人,开什么玩笑! 傅寄雪咄咄逼人:“此事随你信不信。但若我说出那晚,我看到你哥哥对你做的事,你还相信你哥哥是个性情温良、与人为善的大圣人么?” 少年一字一句,宛如魔鬼在耳边低语:“你可知你哥哥抱着你,对你这个亲妹妹,做了什么?” 与星星重逢的喜悦完全被冲散,只剩荒谬和不解。 少女眉眼安静,凝视着少年——他,当真是从小与她相识,和她手牵手走过无数漫长的荒芜,看过无数日落,互相把彼此视为世间最珍重存在的,星星吗? “他把你抱在怀中,解开了你的衣衫,”傅寄雪回忆着说,“甚至诱你亲吻他,舔.弄他的手指和手腕。这些,可都是我亲眼所见。” 虞羡鱼低着头。 忽然,少女捂着嘴,双肩耸动,吃吃笑了出来。她愈是笑,傅寄雪愈觉得一股无名火起。 “你笑什么。”他冷冷说。 “我笑你根本不配与我哥哥相提并论!”什么砥砺锋斋魁首?连她哥哥的一根头发丝都比不上! 就在方才,虞羡鱼脑海中出现了一些破碎的片段,她想起来了,全都想起来了——她昏倒在哥哥怀里的那段时间,其实有过短暂的清醒。 只是那个时候的她,因“逍遥”浑身发热,喉咙干渴,神志不清,心中涌动着一股毁灭世间万物的渴望。 哥哥解开她的衣衫,完全是为替她散热。 随即,少年眉眼低垂,用一把匕首,抵住手腕,割腕沥血,凑到了她的唇边。 他在用自己的血救她! 所以,她唇上才会有干涸的血渍,所以,哥哥手腕才会包着纱布…… 少年的声音还在继续:“堂堂洛神公子,竟是这般污秽、不堪之人。” “杀人放火,觊觎亲妹,倘若被世人得知,定是身败名裂,他在杏林洲还会有立足之地?到时你的婚事也会受到牵连,受人唾弃、非议,三小姐当真想要事情发展到那种地步?” 傅寄雪伸出手,蛊惑说: “不如,与我合作,只要三小姐肯出面作证,那晚是虞寒仪这个伪君子趁你昏迷、猥/亵于你,我可保你——” “啪!” 一道清脆的巴掌声响起。 虞羡鱼冷冷地看着他迅速红/肿起来的半边脸颊: “你有一句话说得对,我确实脑子笨,不聪明。我竟然把你当成了星星?你怎么可能是他。我的星星是这世上最好最好的人。” 傅寄雪皱眉。 虞羡鱼却想起那一年,她和星星倒在血泊中,都快死了。 星星强撑着最后的力气,擦去她的眼泪,轻声: “不要哭。哪怕没有我,你也一定要活下去,好好活着。因为你就是我。你活下去,就是我活下去。” 他说,星星是天上的鱼儿,鱼儿是海底的星星。 在那漫长而荒芜的旅途中,我们拥有的只是彼此。 我们是对方确认自己存在的唯一锚点。 虞羡鱼走了。 留下傅寄雪孤零零一个人脸色阴沉地站在坟地前,林子里倏地现出一道身影。 一道娇脆的嗓音传来:“你就不怕她回去,把今天发生的事告诉临公子?” 傅寄雪抬手,看着虞羡鱼远去的背影,揩去嘴角血丝。 他的舌尖顶了顶腮帮,缓缓收回目光,满不在乎说: “我所说句句属实。他们兄妹自己做下丑事,还能怪我长了眼睛不成?” 崔莹轻哼一声。 上巳日她告白失败后,这个叫做傅寄雪的少年,主动朝她递来橄榄枝。 起初她以为对方是跟其他男子一般对她怀有爱慕之心,本不欲搭理,后来才知他真正的目标是虞家家主的位子。 虞家家主病重,那四个族老欲壑难填,早晚起事。 少年允诺她,只要崔家支持他拿到虞家的家主之位,他愿意把虞家名下的许多药田和商铺送给崔家。 具体的方法便是鼎力支持他成为虞家族老嫡孙,再向官府举报,虞寒仪杀人之事,等虞寒仪落网,他自然便是第一顺位继承人。 届时高高在上的洛神公子被逐出家族,已是一介白身又声名尽毁,崔莹趁虚而入,在他最落魄时不离不弃,还怕拿不下这朵高岭之花? 听到这般卑鄙的计划时,崔莹本是犹豫不决,直到今日听见傅寄雪和虞羡鱼的一番交谈,才下定决心。 原本她以为虞寒仪断情弃爱高不可攀,原来对方并非她想象中那般完美无瑕,不过是个世俗中的普通男子罢了,也会生出不可告人的欲念,犯下万劫不复的错事! 既然他并不是圣贤、神明,那用些阴谋诡计又有何妨? 二人一拍即合,暂且不提。 且说虞羡鱼这边,刚走到半山腰处,又下了一场大雨。 山雨初来时,不过是天青色的丝线,疏疏落落穿过林隙,落在发顶。 片刻后,雨脚渐密,无数水珠坠落在地,“噼啪”声里混进了远处闷雷的鼻息。 逃进半山亭时,天地已浸在混沌的水幕之中,虞羡鱼抱膝坐在亭子一角,恍惚盯着脚边, 这亭子坐落在半山腰。底下怪石嶙峋,雨烟朦胧,一个不慎便会跌落进去,尸骨无存。 虞寒仪撑伞踏进这方山岚,看到的就是这一幕。 飞檐垂下的雨水结成透明的、密织的水晶链,包围着半山亭,宛如一座牢不可破的水牢,禁锢着身形娇小的,红裙乌发的少女。 少年白衣黑发,颀长竣拔,他安静地凝望着这个画面,心想——终有一日他会打造这样的一方牢笼,把她圈禁在目之所及的方寸,任她孩子般撒泼哭闹也好,怨声咒骂也罢。 他都再也不会打开这座牢笼。 捆住她的双手。 拴住她的脚腕。 永永远远,不能再从身畔逃离才好。 虞羡鱼还抱着双膝发呆,一滴水珠倏地落在肩上,激起一片凉意。 头顶传来一个温和的声音,却似水激寒冰,风动碎玉:“你当真如此不满,与苏家的这桩婚事?” 虞羡鱼扭头,对上哥哥漆黑的双眼。 他朝她微微俯身,一双眼如座上无欲的神佛,审视着她: “想要逃婚?” 并且付诸了行动。胆大包天地逃到山中,逃到他看不见的地方。 少年垂在身侧的指尖稍稍蜷缩,语气却是无比的冷静和淡漠,他掀了掀睫,朝着亭子外侧那几乎望不见底的深渊,静静地投去一眼: “是不是还想着从这里跳下去,一了百了?” 不知为何,虞羡鱼感到他有些可怕,她轻轻摇了摇头:“不是的,我没有想寻死。” “二哥……” “我见到星星了。” “傅星?”少年语气很淡。 “嗯。”妹妹瓮声瓮气,“可是星星变了……” 她从膝盖中抬起头,不解地看着他,“人是不是都会变?” 容颜、身量、脾性、品德、还有心…… “原来留在原地的只有我而已啊,”虞羡鱼自言自语般说道,“大家都往前走了,只有我一个人被远远地留在后面。” “哥哥。我好难受。” 虞寒仪再次朝她伸出手:“站起来。” 虞羡鱼也没跟他犟。 扶着他的胳膊,少女款款起身,却在站定的瞬间,指尖如电,朝他的手腕抓去。 虞寒仪对她不设防,被她一拽,拽落了纱布。 即便虞寒仪反应再快,立刻捂住手腕,还是被她看到了全貌—— 少年洁白的皮肤上,赫然一道食指长的刀口,鲜血已经凝固,泛着嫣红。皮肉微微外翻,旁边还有一道浅浅的牙印。 “逍遥根本没有解药,是你用你的血,克制了它对吗?” “哥哥……” 虞羡鱼没有落泪,声音轻得像是叹息,指尖微颤,抚过那道伤口像是在感知他身体的痛楚: “为什么,你的血能救我?” 虞寒仪看她一眼,知道再也隐瞒不住,淡淡说:“因为我体质特殊。逍遥再毒也毒不过我的血,只要有我的血,以毒攻毒,你就不会死。” 什么……意思。 哥哥的血,怎么会是一种剧毒? “也正是因此,我早已决心一生奉道,不娶妻、不生子,”少年一笑,那笑容淡得好像窗前的雪霰,风一吹就散了,“终其一生都无法像一个正常人那样活着。” 人人都说虞家二公子天纵英才,要风得风、要雨得雨,容貌家世声名都完美的无可挑剔,可谁又能想到他身怀这样的秘密,连一个凡人最普通的幸福都不可能得到? 所以,二哥才跟所有人都保持距离,不碰世俗情爱? 虞羡鱼轻轻握住了少年的手:“哥哥,疼吗。” 虞寒仪没动,只感受着她温暖的体温:“小鱼,我的血能挽救你的生命,我很开心。” 他黑眸低垂着,声音温和:“不必为我感到烦恼,只是一点血而已,并不会伤到我。” 虞羡鱼许久都说不出话来。 她何其幸运。 年幼颠沛流离时,遇到了照耀她的星星,回到家,又有一个爱她如珍宝的哥哥。 她鼻子一酸,险些掉下泪来:“哥哥,我不该不听你的话……我以后再也不会乱跑了。哥哥你要我做什么,我都再也不会忤逆你。” 虞寒仪:“那么,不要再悄悄跑到我看不见的地方,不要让我找不到,好吗。” “我发誓,从今往后,只要哥哥不赶我走,不论去到多远的地方,最后都会回到你身边。” 虞羡鱼郑重其事。 如此深恩,她何以为报? 如果哥哥的愿望,只是想时时刻刻能看到她,这样一个小小的愿望,她为什么不能满足? 从小到大都是哥哥在守护着她,如今她长大了,也有能力和责任保护哥哥了啊。 这场大雨下得急,停得也很突然。 天色隐隐放晴,虞羡鱼心中也是说不出的松快,说: “哥哥,我们回家。” 虞寒仪颔首。 只是刚走半步,身侧的少女突然弯腰锤了下膝盖,有些窘迫地看着他:“腿麻了……” 她脸蛋微热,明明刚刚还在心中下定决心,要保护哥哥,但她好像有些高估了自己。 虞寒仪说:“上来,我背你。” 眼看他朝她蹲下,宽厚的脊背对着自己,虞羡鱼脸上更热,也没纠结太久,便轻轻地趴在他的背上,双手环住他的脖子,不好意思地说: “我有点重哦,哥哥。” 少女柔软的胸脯贴上脊背的那一瞬,少年浑身一僵,片刻后,他起身迈步,掂了掂背上如猫儿般温顺的妹妹,淡声: “不重。” 兄妹刚上路没多久。 “临公子?!”突然,一道惊喜的声音自身后传来。 傅寄雪,崔莹。 虞寒仪扫过傅寄雪,目光忽地一凝,气息隐隐有些冰冷。 两个少年俱是一身白衣,却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气质。 若说傅寄雪浑身透着一股懒洋洋的散漫劲儿,像是漫不经心向人展示羽毛的白孔雀;虞寒仪便是从头到脚一丝不苟,一尘不染,仿佛一尊身披月光,严正高雅的神像。 “二哥,我腿好像能走了。”虞羡鱼从少年背上下来。 她有些不明所以地看了一眼哥哥,少年眉眼黑压压的,脸色突然变得很冷,看着让人心生怯意。 虞羡鱼突然意识到,哥哥是在打量傅寄雪的穿着,她不禁也跟着多看了两眼。 顿时,她手脚一僵。如果她没看错,傅寄雪这身白衣,是被她弄脏、又亲手洗过的那一件? “临公子,好巧,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崔莹终究是按捺不住,率先上前,下意识不想让少年误会,主动与傅寄雪保持了距离,这般举动惹来傅寄雪轻轻的一声冷笑。 他也不甘示弱,走向了虞羡鱼,虞羡鱼感到他的靠近,浑身不自在极了。 因刚下过雨,山道湿滑泥泞,又极为狭窄,一次最多只容二人通过。 虞寒仪和崔莹在前头,自然,虞羡鱼不得不与傅寄雪并肩同行。 傅寄雪压根没有身为恶人的自觉,明明刚刚还在挑拨兄妹关系,眼下就能随手折过一根狗尾巴草叼在口中,还要分给虞羡鱼一根,结果当然是被拒绝了。 少女冷冷的,目不斜视说: “脱下来。” “哈?” “你穿的是我哥哥的衣服。不该脱下来还给我哥哥吗?” “说起这个,傅某却是有一事不明,还请小姐解惑。”少年朝她斜了下/身子,语气戏谑,“你哥哥的衣服上,怎么全都是你的气味啊?” “三小姐,你知不知道什么情况下,两个人身上的气味才会极为相近?” 少年的语气带着刺破别人内心隐秘的张狂,星眸含笑,噙着孩子一般天真的恶意。 虞羡鱼毫不示弱地回击:“傅公子,你以为人人都是你这样思想肮脏、满腹男盗女娼之辈?” 虞羡鱼早就梳理好了心境。 想是一回事,做是另一回事,论心无完人,可论心论迹,哥哥都是这世上当之无愧的圣贤、君子! 她再也不容许旁人污蔑哥哥半分。他是这世上一等一的儿郎,世间男子加起来都比不上他! “你穿的这身衣物是我亲手为哥哥浣洗的,你自己没有妹妹替你浣洗衣物,心中嫉妒我能理解,” 她凶狠地威胁说:“但我劝你少些臆想,最好不要乱说话,血口喷人中伤我二哥,否则——” 听着身后传来的少年少女拌嘴的声响,崔莹笑了笑: “傅公子和三小姐年纪相仿,倒是很有话说呢。” 她对身侧缓步而行的少年,轻声说:“一对表兄妹,倒也般配,若不是三小姐早已有婚约在身,和傅公子也不失为一段金玉良缘。” 字字句句都在提醒虞寒仪,他妹妹已是别的男子的未婚妻,甚至,她的表兄傅寄雪,都是那个比他更适合妹妹的男人。 看着少年白玉似的侧脸,不论如何,崔莹都不敢相信这个她暗恋多年的,神祇般高洁的少年,是那般无视王法、与亲妹妹有所苟且的人。 虞寒仪脸色平静:“崔小姐,有什么话不妨直说。” 崔莹一错不错地盯着他,低声说:“临公子,我还是忘不了你。你既然没有喜欢的人,真的不能试着接受我吗?” “抱歉,临心有所属,”少年唇薄难笑,第一次明明白白粉碎了她的念想。他拒绝人的时候脸上看不出一丝心理负担,冰冷无情到了令人心如死灰的地步,可脸上那轻微的笑意又是那般纯净、俊秀,吸引得人移不开目光:“我一定会与她在一起。我生来就是为了送她花,如果她还没有做好准备,我愿意等她。” “是、是吗?” 崔莹嘴角的笑意就快要维持不住了,她的心像是被一只大手拧紧,疼得滴血,她声音轻轻地说: “假如这个女子,即将成为旁人的妻子呢?” “那就夺过来。”他语气平静得像是在说近来的天气反复无常。 崔莹笑得勉强,就差把那个名字宣之于口了!她痛心又不甘,不明白他为什么这么执迷不悟,非得把自己的前途和名望都亲手毁掉才罢休吗: “假如这个人,是公子的亲生姊妹呢?” 少年的衣角和袖袍被山风吹起,飘然如仙人临世,他目视前方,似乎出神地想了一会儿。 山林间的云烟缭绕着他,叶尖滴沥的露水润泽着他。 崔莹望着这个白衣如雪,面冠如玉的少年。 看着他,唇齿轻启。 用天底下最极致温柔缱绻的神情,说出最极致病态、疯魔的话语。 “那就乱/伦。”【你现在阅读的是 】 15、脱衣 第十五骨、 “否则,我必定要你好看!”虞羡鱼凶狠地威胁。 “哦?三小姐打算怎么让我好看呢?” 想不到看起来乖乖软软的少女,也有竖起尖刺的一面。 傅寄雪忍不住起了逗弄的心思——刚开始见面的时候,是谁一口一个“星星”地喊他,声音又甜又软,现在态度就变得这么差? 涉及到她哥哥的事,她就从小白兔变成了食人鱼。 她就这么喜欢她哥哥? 说实话,他对虞羡鱼的印象并不差,反而是非常好的,甚至可以说,她完全长在了他的心坎上。 鬼使神差地,他毛遂自荐说:“你要是迷恋哥哥类型的男子,不如跟我试试?好歹我是你表哥,也算半个哥吧?” “闭嘴!我跟你说多少次了,我和二哥不是你想的那种关系!” 她单方面做的那些春梦,二哥都一无所知! “二哥有喜欢的人,那就是崔小姐!你那天看到的,说不定都是有隐情的!” 傅寄雪冷笑:“你的意思是,只要情有可原,杀人便是无罪?你当大奉的王法都是摆设不成?柳先生一个好端端的大活人,就这么死了,这事瞒得了几天?三小姐打听打听就知道,你被你哥带走后不久,柳无恙的住所便起了一场大火——不是毁尸灭迹是什么?” 想不到傅寄雪这般口无遮拦,就这么青天白日的说出来,而那个被指认为凶手的人,就走在他们前面! 虞羡鱼微感心惊,抬头去看那道身影。 少年头也不回,乌发柔披,雪衣若飞。皎洁明亮得像是能发光,和崔莹聊得很投机的样子,仿佛根本不知道他们在说什么。 傅寄雪说得煞有介事,虞羡鱼心中动摇了一瞬,又飞快低声反驳道: “我哥哥如此聪慧,若当真杀人放火做下恶事,岂会让你看到?说不定,早就把你灭口了!可你现在还好端端地活在这,可见我哥哥并不心虚。指不定是你看花了眼,看到的是一个跟我哥哥模样相似的人害了柳先生!总之,我哥哥连只蚂蚁都不舍得踩死,绝无可能害人!” “愚不可及!”见她这般不分青红皂白,铁了心地维护亲人,坚定地站在虞寒仪那一边,傅寄雪忍不住叱道。 心里还有些酸溜溜的情绪,却不知是从何而来。 傅寄雪自幼亲情淡薄,年幼丧母,父亲娶了好几房姨娘,所生庶子与他这个嫡兄面和心不和,家中尔虞我诈的事情颇多。 正如虞羡鱼所说那般,他身边并无姊妹,又从小在父亲棍棒下长大——而父亲的棍棒多半都是因为那个“别人家的儿子”,也就是虞寒仪。 每当他的课业落后于这虞二公子,父亲不由分说便给他一顿毒打。 因此,他对虞寒仪可谓是仇恨已深。 父亲失足落水而死的时候,他一滴眼泪没掉——他对那个家根本一点感情都没有。 被接到外祖家后,傅寄雪受到的关怀体谅和嘘寒问暖,是他在原来那个家十六年都没感受到的。 离开家,才发现外面根本没下雨! 他有时候常常会想:如果自己从小是在虞家长大,未必会败给虞寒仪,说不定还会比他更优秀、更出色! 说不定……他低头看了眼少女。 说不定虞三小姐这般信任的人,就变成了他。 傅寄雪想着这些,想得几乎入了魔。 待他反应过来的时候,他的手已然紧紧攥住了少女的手腕。 少年力气很大,手指带着厚厚的茧——都是练剑练出来的,磨得她肌肤生疼。 顷刻间,虞羡鱼不禁想到:哥哥的手指虽也有茧,却是薄薄一层,不会显得粗鲁。而且哥哥的手非常好看,像是白玉精雕细琢出来的,而且每次触碰她总是极为克制,礼仪非常得体。 从头到脚,傅寄雪哪里及得上哥哥半分! 此时,虞寒仪和崔莹已经走得远了些,跟他们拉开了一段距离。 “放开我!”虞羡鱼挣了一下。 傅寄雪垂着睫毛,对上少女那双瞪大的琥珀色瞳眸,水光盈盈的,格外漂亮,他忍不住劝说: “我最后劝你一句,三小姐,你哥哥绝不是什么善茬,别到时候被他卖了还帮他数钱。” 少年有些阴森森地说,“三小姐,所谓‘孤阴不生,独阳不长’,阴阳互根,乃是亘古不变之理。任何极端状态都会失去其平衡,纯白之下是极致的黑暗。往往越是完美的人越藏着可怕的缺陷,越是心机深沉的人越是爱装良善……你信他,早晚把你吃得骨头渣子都不剩!” 言之凿凿,听得虞羡鱼一愣一愣。 就在傅寄雪以为终于说动对方时,却听她深深吸了一口气,一字一句,极其犟种地说: “你给我。” “马上——” “把我哥的衣服,脱下来,还给我!” 少女涨红了桃花般的一张小脸,长长睫毛颤动,上牙和下牙咬合在一起,磨得咯吱咯吱作响,看起来像是要嚼碎他的骨头一般。 傅寄雪见话都说到这份上了,她还这般执迷不悟! “你二哥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 傅寄雪恍惚好像又看到那个男人的嘴脸——“生子当如虞寒仪”,这是酒鬼父亲天天反复在他耳边念叨的一句话。 而只要傅寄雪敢说虞二的一句不是,便会惹来男人暴跳如雷的怒吼,对方抄起粗粗的木棍,在他的头、背、腿一阵乱打,打得他断了三根肋骨,浑身青紫,卧床三天三夜不起。 简直像中了蛊一样! 有一次,他被父亲打到口吐鲜血,不知哪来的力气,直接冲到院中,举起一把柴刀,对准双腿之间,赤红着眼说: “好,好,好!既然你这么想换个嫡子来继承你这几个破铜烂铁,我这个做儿子的,岂有不顺之理!” 说罢,他撩起衣袍,就要一刀下去,断了老傅家的香火。 他爹吓得魂飞魄散,劈手来夺,酒醒了大半。 经过此遭,才消停了一段时日。 傅寄雪感到一阵头晕,像是被一闷棍敲在了后脑勺上。 少女燃着火苗的眼,似乎渐渐与父亲暴怒的眼神重合。 少年眸光闪烁,像是神智有些涣散。他抖着嘴唇,哆哆嗦嗦地说:“好,好,脱衣服是吧?你以为我稀罕穿他的衣裳!谁稀罕!” 说罢,傅寄雪还真拽住了腰带,狠狠地扯了开。紧接着,他的手扯开衣襟,就开始脱衣服,露出锁骨和胸口一大片白皙的皮肤出来。 大奉民风剽悍,时常有那狂放不羁的名士,在吸食过那五石散后,赤足行走于街上。 兴致一来,便会脱下衣物、袒胸露乳,或疾走或狂奔。 从前虞羡鱼只是听说,没想到今日亲眼得见——傅寄雪这架势,是真要当着她的面,脱得干干净净了不是? 虞羡鱼目瞪口呆,尤其在视线触及少年靠近锁骨处,一条小鱼形状的烙印后,更加震惊: “你——你真是星星?!” 关于过去的记忆只零星记得片段,可她清楚记得,星星身体上,也有类似的一个印记,是星星亲手烙印上去的,她看到的时候还心疼得哭了! 被愤怒冲昏了头脑的傅寄雪,耳边的一切声响,都宛如隔着一层水幕忽远忽近,哪里还顾得上“星星”“月亮”的? 他脱下那一件雪白的外袍后,怎么看怎么生厌,连拿在手里都感到十分硌手,遂转身走到路边—— 这是环山的路,杂草丛生,下面是万丈深渊。风很大,吹得他发丝狂舞,眼眶赤红,已有了未来那癫狂名士的模样! 他的手一松,那衣物被风一吹,飘飘地远远地落到悬崖下面去,没了影踪。 “你!”虞羡鱼眼疾手快,伸出手,却抢救不及,没想到他这么癫! 见少女一个箭步,半个身子都探出悬崖,傅寄雪骤然清醒,后背顿时冷汗涔涔,下意识伸手扯住她后领脖子,拽她回来,呵斥: “一件衣服而已,你不要命了!” 少年星眸含水,白皙的脸上,布满愤怒的红晕,额头亦是渗出细汗,唇红齿白,神色因羞怒和担忧,显出几分生动的艳色来,可谓是秀色可餐。 再搭配他不着一物的、精壮的上身,虞羡鱼倏地闭上眼,小脸红了个透—— 傅寄雪倒没什么羞.耻的感觉,毕竟他往日在砺锋斋,和同窗儿郎们操练时,都会脱去上衣,那腰背肌肉练得漂亮极了,其他斋的好多女娘们都会借故经过,羞红了脸地偷偷看。 但这些人里可不包括虞羡鱼! 迄今为止,她只在梦里见过男人的裸.体,但那都是一闪而过,醒来后,那些画面就模糊了。 根本不会看得那么清楚、每一块肌肉、皮肤纹理都纤毫毕现! 这般活生生的出现在面前,还距离那么近,而且,他的肌肉好像还会动—— 惊吓占据了大脑,哪里还顾得上去欣赏! 下意识地叫了一声: “啊!你不要脸!”双手亦是不由自主狠狠一推。 傅寄雪踉跄几步。 …… “还不快拉我上去!” 虞羡鱼睁开眼,眼前没了少年的身影,只有一只修长的手,死死攀在长满杂草的山路边缘,指尖陷入了泥土里面,伴随一声惊恐的、嘶哑的低吼。 忽然,崔莹的声音从背后传来: “这、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崔莹瞠目结舌,只觉今日发生的一切都如梦似幻——先是从禁欲道士般的虞二公子那里,窥探到对方近乎疯子般浓黑的内里,搞得她心烦意乱; 这下又看到一个半裸少年挂在崖边,生死一线。 她神色呆滞,捂着心脏,只觉今天发生的一切都超出了她的承受极限,莫不是在做梦! “啊——!”反应过来,崔莹尖叫着说: “救人!快救人啊!从这摔下去真的会死人的啊!” 虞羡鱼早在她大叫以前,就飞快地伏下身子,一把拉住了少年。 摸到对方结实的小臂时,她浑身都不自在极了——只是眼下救人要紧。 虽然她很想见死不救。 被抓住的瞬间,傅寄雪便放松了下来,对方调笑的声音从下方飘了上来: “三小姐,你可得抓紧了,莫再想着灭我的口了。那些事我可早就写进一封密函,若我今后无故失踪,就会立刻呈去官府!” 虞羡鱼深吸一口气。 这个傅寄雪当真是讨厌至极。 星星长大后怎会这般可恶?要不是他锁骨的那个印记,货真价实,又是她亲眼所见,她真的不敢相信他就是星星! 她憋着一口气,费力地把人扯上来。 虽说傅寄雪年纪不大,但到底身量修长,又是习武之人,自是极为沉重的。 虞羡鱼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姑娘,用尽了吃奶的力气也拽不上来,还被他带下去了一些,险些一头栽下去,和他做一对亡命鸳鸯—— 幸而旁边伸来一只手,帮了一把,和她一起把傅寄雪给拽了上来。 “怎么闹成这样。” 虞寒仪垂下手,看着灰头土脸的妹妹,轻轻皱着眉。 虞羡鱼羞愧地低下了头——她也没想到傅寄雪这么疯!还这么不知羞耻…… 被救上来的傅寄雪,极配合她的想法,像是天生没脸皮,就这么当着两个黄花大闺女的面,打着赤膊,勾唇微微一笑,若无其事地说: “哦,天气热,脱了衣服比较凉快。” 他反客为主,好奇地问: “虞临兄难道不觉得闷热吗?” 虞寒仪平静地看着他。 忽然,少年长腿一动,身子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挡住了妹妹的目光。 他薄唇微动,轻轻地说:“别看,脏。”【你现在阅读的是 】 16、伟岸 第十六骨、 话音落下,傅寄雪的脸色变得很差。 虞羡鱼偷偷瞄了对方一眼,怀疑他心里正狠狠地记下了这笔账,回去后就会四处造谣生事,抹黑哥哥。 但哥哥气定神闲的样子又让虞羡鱼莫名感到安心,他永远这样强大、淡定,总觉得他什么都能解决。 让她有点在意的,反而是崔莹的态度。 少女一声不吭,不再主动接近她爱慕的虞公子,而是远远地落在后面,像是在不动声色观察什么。 虞羡鱼偶尔回头,便对上她似怨恨似恐惧似纠结的眼神,让人感觉很不舒服。 总之四个人算得上是不欢而散。 上了马车,虞羡鱼在想事情没怎么说话,而虞寒仪本就话少,更不会主动找话说。 偌大车厢里便更安静了。 虞羡鱼绞着衣角,不停琢磨着事。 第一,傅寄雪是星星。锁骨上的小鱼烙印证实了这一点,但他忘记了跟她的过往,还一心一意想要对付哥哥,一肚子算计,像是图谋着什么。 第二,她中的这个毒很棘手,一大堆后遗症等着她,好在虞家不缺药材。自己若是到母亲面前大哭一场再好好陈情,说不定就能退掉苏家的婚事了呢? 第三,哥哥……这也是她最忧虑的。他特殊的体质,他一生不婚的誓言,难道他就一点不在意他的人生,心甘情愿作为给她舍血的存在,而活着吗? 这对他不公平。 导致他变成这样的是什么?那些不能被人知道的过去,又到底是什么? 哥哥,和所有人都保持距离的哥哥。 对她时而亲切,时而又冷淡疏远的哥哥,隐藏着许多她不知道的秘密。 神秘,悒郁,又对她处处纵容,为了她不惜自损。 想到这里,虞羡鱼抬眼,朝着对面的少年看去。 虞家的马车十分宽敞,兄妹俩循着从前的习惯,坐得并不亲近,中间隔得很宽。 泾渭分明。 少年坐姿端正,从容优雅。 阖着纤长乌浓的眼睫,一张脸笼在冥冥薄暮之中,欺霜赛雪的洁白,如菩萨低眉。 挺直的脊背微微向后靠去,鼻息清浅,似乎睡着了。 一节纯白的发带自柔披的乌发间垂落,乍一看像古典画上的玉兰花似的,好看得叫人心惊。 他睡着的样子并不冷漠,反倒有几分孩子般的稚气。 袖口下的手规规矩矩交叠着放在膝上,指骨分明,一身素白。 虞羡鱼看得目不转睛。 她忍不住朝着哥哥的方向移了下臀。 一下,两下,三下…… 突然,一股淡淡的,像花香,又像药香的气味钻入鼻腔。 虞羡鱼眸光倏地一凝。 她这才看到,哥哥搭在腿上的指尖,有细细的血珠在一滴一滴,接二连三地冒出来。 虞羡鱼心口一跳,轻轻拉起他的袖口,看到他缠在手腕上的绷带不知何时散开,被鲜血染红。 伤口崩裂了! 虞羡鱼立刻想到方才傅寄雪落崖,哥哥搭了把手,和她一起把人救了上来。 难道就是在那时…… 虞羡鱼不禁责怪起自己的粗心大意,怎么一路上都没注意到? 然而,在看到他手上的血时,除了担忧和心疼的情绪,虞羡鱼的内心竟然涌起一股强烈的,难以克制的。 干渴。 一种极其难耐的干渴感,仿佛在沙漠中疾走,被日头暴晒了三天三夜,口干舌燥,渴水渴得像要死了。 她看着哥哥的手,咽了下口水。 目之所及的皮肤,像是变成了脆脆的雪白的果实,咬上一口,便会迸溅出清甜的汁水。 这个念头一直盘桓在脑海中,驱使着她俯下身,朝着哥哥的手腕,一点一点靠近。 …… 天子病重,照夜城局势骤乱,烈火烹油,暗流汹涌。 那桩尘封多年、血染朝野的前朝禁药案被重新翻出,如同一柄悬于虞家头顶的寒刃,终是到了斩落的时刻。 连日急报如雪片般飞至案前,字字催命,要他即刻返京主持大局。 可虞寒仪分身乏术——妹妹的事尚未落定,朝中各方势力又虎视眈眈,他连阖眼的时间都成了奢侈。 马车内,他倚着软垫闭目养神,眉宇间倦色沉沉。 少年清绝的轮廓在这几日的奔波中愈发显得锋利,已有了上位者的雏形。 薄薄的双唇,抿成一条冷硬的线。 可即便如此,他的姿态仍透着世家公子的矜贵,衣袍纹丝不乱,唯有指节微微泛白,泄露了几分隐忍的疲惫。 蓦地,一阵尖锐的刺痛将他从浅眠中惊醒。 他缓缓掀开眼帘,长睫下的眸光如寒潭碎冰,漆黑深邃,映着窗外忽明忽暗的薄暮冥冥,泛着冷冽的水光。 睡意未散,他的面容仍带着几分罕见的倦懒,肤色如冷玉,在昏暗的车厢内莹润生辉。 指尖触到一片濡湿。 他垂眸,不动声色地蜷了蜷指尖。 少女却浑然不觉,捧着他的手。 花儿一般柔软温暖的嘴唇贴在他的手骨上,舌尖钻出口唇,像是贪婪的小兽般一点点卷走血滴。 手背上最粗.壮的那根青筋,还被她用牙齿咬着,像是不太喜欢,用力磨了一下。 不疼,有点痒。 她咬完还知道要安抚,小心翼翼吐出一点舌尖,如饮水的猫儿般在他伤口处舔舐。 软嫩、生涩。 虞寒仪被折磨得头皮发麻。 他喉头咽动。从来没想过,被她碰会这么舒服。 像是有一股电流沿着手腕,窜进四肢百骸,脊椎骨微微发麻,他的喘息不由得沉了沉,喉间不可自抑地滚出一声闷喘。 “嗯……” 一声轻轻的低吟自头顶传来。撩得人心弦一颤。 虞羡鱼慌乱抬头,看到哥哥仍闭着眼,睫毛长长的,黑黑的。 眉心浅浅一道褶皱,像是做了不好的梦。 虞羡鱼脸颊飞上红云,感觉自己好像个变态! 她这般跟那些话本里夜探香闺,非礼美人的登徒子有什么区别! 洁癖的哥哥要是知道自己对他做了什么,一定会狠狠讨厌她的吧? 再看哥哥的手上,没了鲜血,一片湿淋淋的反光,简直像是从水中捞出,显得皮肤更白,像是常年不见天日的冷玉。 虞羡鱼却开始走神了。 少年的脸斯文、清秀,任谁看都不会联想到他生着,充满了暴力的美感的手。 骨节很大,手指修长,青紫色的血管在皮下虬结凸起,从手背一路蜿蜒到指根,就连每根手指的侧面都爬着暴起的筋络。 不论哪一处,都彰显着少年沉默而狰狞的生命力。 虞羡鱼不禁想起那个春.梦。 被这双手攥住腰肢。 她腰上一麻,腰侧的软肉瞬间起了火似的,一片滚烫。 她不敢再碰二哥,连忙松开手,又想起什么,赶紧拽着袖口,把他的手从里到外擦了擦,直到毁灭了所有证据才放心。 她蹲下去,打开马车座位下的格子,在里面窸窸窣窣翻找起来。 虞寒仪缓缓睁眼。 少年低着头,苍白的脸莫名透出几分脆弱感,眼尾却泛着不正常的潮.红,安静无声地盯着忙碌的妹妹。 须臾,他问: “你在找什么。” 虞羡鱼听到他的声音,头皮一麻,脑袋几乎要埋进柜子里: “我见哥哥的伤开裂了,找找有没有药和绷带给你处理一下。” 虞寒仪伸出手,指了一个格子: “在这里。” 他的声音有点沙哑。 虞羡鱼拿来绷带,小心翼翼地为他清理伤口。 沾着水的手帕,擦过皮肤时,他的肌肉紧绷了一瞬,但很快又放松了,伸着手腕,任由她摆布。 “哥哥,呼一下就不痛了……” 虞羡鱼实在心疼,用上了幼稚的哄小孩的招数,说着还真往他伤口呼了一口气,惹来一声轻笑。 虞羡鱼有点尴尬地红了脸。 少女睫毛低垂,在眼下投落一片明丽的阴影。 乌黑的发丝从耳后垂落,随着呼吸微微晃动着。 当纱布缠过他的手腕时,她不经意抬眼,正巧与他四目相对。 少年长眸微睐,目光含着温润的笑意,始终一动不动地落在她身上。 神色中,竟有一丝……痴。 可又仿佛只是她的错觉。 少年眨了眨眼,神色冷淡下来。他的喉结却上下滚动了一下,呼吸比刚才沉了些。 她这才注意到两人靠得太近,近到她能感觉到他身上的热度。 少年雪白的衣袍下,隐约有了不自然的紧绷。 “!” 若是放在以前,虞羡鱼压根觉察不出他们之间的氛围有多暧昧。 可她经受那几场极乐之梦的荼毒,也算是有了些“经验”,还在梦中真刀实枪地感受过。 二哥那里……貌似不输“昭王”的伟岸。 等等……你都在想什么东西! 虞羡鱼瞪大眼,立刻一巴掌扇翻这个荒唐的念头,默念了好几遍道德经…… 道德经不管用,又念了十几遍阿弥陀佛…… 虞寒仪看着少女指尖顿住,细白的耳尖,倏地红了。 渐渐,那股红晕如火如荼地布满了巴掌大的脸,蔓延到脖子。 少女含羞带怯地垂下眼,皮肤粉光若腻,娇艳欲滴,比枝头怒放的桃花还要灼眼。 虞寒仪呼吸蓦地一滞。 少年伸出修长的手,想要触碰妹妹红扑扑的,可爱的脸。 指尖却倏地一顿,在离她脸边一寸的虚空处,停了下来,温柔怜惜得像是怕碰落了她的花瓣。【你现在阅读的是 】 17、过往 第十七骨、 傍晚,寒青园。 案上点着一盏灯,虞羡鱼坐在母亲身畔: “母亲,这乾阳山的山路险峻,人尽皆知,若是下了雨,更是泥泞难行,就连表哥那样好的身手都差点坠崖而亡。若是一直不加防范,不知还有多少无辜命丧。” 说着,她自袖子里取出一物,乃一卷图纸,用丝绳系着,“这是一份简略的舆图,还请母亲过目。” 虞向青展开看罢,见图上详细标注了乾阳山的山路走向,悬崖位置,坡度陡缓。 “崖边风大,或许还可以参考古桥护栏,设计一个扶壁出来。” 虞羡鱼絮絮说着话:“雇人用绳尺,丈量山路宽度……用罗盘确定走向,还要记录岩石质地。” 少女眼睛明亮,说话时的嗓音细清柔柔的,她以前在二哥的书房里,见过类似的山势图,用山水画来表现地形,既有雅趣又极富智慧,她的这份舆图便是模仿前人所绘制,“二哥素日与人为善,万众敬仰,女儿也想向二哥学习,为杏林洲的百姓尽一份力……” 虞向青盯着女儿。 女人眼睛极黑,眼瞳很大,和虞寒仪如出一辙,只是眼中的神色更加锐利: “你到底想说什么。” 虞羡鱼毫不退缩,走下座来拜了拜: “修建这护栏少则半年,多则三五载,” “女儿若嫁去照夜城,路途遥远,杏林洲难回,更别说再登乾阳山。这护栏一日不休,每年坠崖的樵夫、猎户便多添亡魂,不知酿成多少家破人亡的惨剧。此事一天不了,女儿便一天不能安睡。母亲,您忍心见女儿抱憾终身吗?” “不如暂缓婚期,待护栏修成,女儿自当风光出嫁,也为家族博个仁善之名。” 陈嬷嬷笑说:“三小姐,此事只怕不妥。苏家……” “女儿知晓母亲已收了苏家的聘礼,可咱们家,富贵荣华早胜过以往,定要高攀这一门亲事不可吗?” 虞羡鱼终于说出内心想法:“母亲,女儿不愿嫁!女儿此生唯一的心愿,便是做个富贵闲散之人,并不愿卷入那是是非非、复杂纷扰中。难道母亲非要枉顾女儿的意愿,逼迫女儿从此远离家中,远离母亲,和一个面都没见过的陌生男人,相伴一生吗?” “你不嫁人,难道要一辈子留在家中吗,闲言碎语能杀人,你知不知道!” “女儿并非不嫁。”虞羡鱼咬了咬牙,“只是女儿不愿嫁去照夜城!” “母亲,女儿样貌不差,品行……也说得过去吧?” “家中母慈子孝,家风清正,什么好人家的儿郎配不上?” “我相信那苏家郎君,定不是这世上最好的儿郎,我……” “够了。”虞向青放下茶盏,重重地哼了一声,“婚姻之事,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由不得你胡闹。” “我已与族老商议,三日后送你出嫁,” 女人眼帘不抬,“修护栏,可以;留在家中,免谈。” 什么,三日后?! 虞羡鱼急道:“至少再给我半年……待护栏完工,女儿自会上轿。” “半年?迟一天都不行。” “你仁善的名声,虞家会替你宣扬;护栏,会以你的名义立碑。” “但你必须走。干干净净地走!” 女人从宽大的袖中抽出一张地契,塞进她手中,紧紧握了握少女的手: “家中已为你在照夜城郊,置办了一座临山的别院,若你进城后住不惯苏家的宅子,可在那处暂住,也不至于无处可去。” 虞羡鱼苍白一笑,颓然地跪倒在地: “母亲当真是为女儿考虑周全。” 没想到求情不成,还得来这么个晴天霹雳的消息——三日后便出嫁? 她不能将中毒一事和盘托出,依母亲经商多年的敏锐和洞察,定会细细盘问来龙去脉。 若得知她仅剩三个月寿命,哥哥还为了自己,割腕舍血……母亲身子骨本就不好,郎中都说了不能忧虑太过,她不想用这事来刺激母亲。 想着这些,虞羡鱼浑浑噩噩起身。 “你要去何处?” “去向二哥辞行。” “站住!”虞向青的声音陡然严厉起来,“不必见了!从今日起你便待在家中,静候出嫁即可!” “洛水园,你也不必回了……” 女人声音低了下来,她捏住鼻梁,脸色煞白,“你二哥的洛水园,我已命人封了。接下来的三天你歇在寒青园,陈嬷嬷,看好小姐。” 虞羡鱼倏地转身:“二哥……出事了?” 竟连洛水园都封了! 陈嬷嬷忍不住叹气: “三小姐不知,乾阳山有一处新坟被大雨冲开了,里头埋的竟是近日失踪的柳先生!有人告发,此事与临公子有关,人证物证俱在,抵赖不得……官府只怕一早便收到了消息,只是不知为何迟迟没来拿人。到底是惹出了祸事,二公子一早便被族老叫过去审问,现在还在祠堂跪着呢……三小姐过去不仅帮不了什么忙,还会让事态更糟。” “二哥他真的……”虞羡鱼咽了下口水,声音微抖,“母亲,他会受到什么惩处?” “惩处?”虞向青冷笑。 她的神色,冷漠得不像是在谈论自己的儿子: “杀人偿命。” “什么?”虞羡鱼猛地抬头,看向窗外黑压压的天,风雨欲来。 她眼眶顷刻便湿了。 “二哥……” - 虞寒仪不知道自己从何而来。 他最早的记忆是五岁那年被丢弃在一座破落的道观里,身旁只有一个跟他年岁差不多的仆人。 没人告诉他父母是谁,为何抛弃他。 生辰、名字,一概不知。 他像是被人从世上随手抹去的一笔,却又固执地存在着。 他的眼睛天生蒙着一层灰翳,视物如同浓雾,只能勉强辨认一些字。 所以很长一段时间,他不知道仆人长什么样子,也不知道自己长什么样子。 每月初七,会有人送来一袋糙米、半筐腌菜,偶尔会有几块风干的肉。 他不知道是谁在供养他,也不在乎。 食物只是让他活着的工具,和劈柴用的斧子,角落里装水的陶罐没什么区别。 他有一个仆人,是个跟他一样瘦小的孩子,比他大两三岁,会从野地里挖些野菜回来煮。 除此之外,他唯一能听到的人声,是住在不远处,破屋子里的那个孩子。 一个老厨子的孙子,叫阿隼。 阿隼很吵,总是大笑着跑来,隔着窗子喊他“瞎子”,又塞给他一块偷来的糖糕。 虞寒仪不喜欢他,嫌他聒噪,嫌他身上总带着油腻腻的烟火气。 但阿隼是唯一一个会主动来找他,跟他说话的人,并且,仆人很喜欢阿隼。 所以虞寒仪容忍了这份吵闹。 直到某一天,阿隼的脚步声、笑声,喊他“瞎子”的噪音全都没再出现。 仆人慌慌张张跑回来,浑身发抖,比划着告诉他: “阿隼被杀了。” 阿隼被自己的爷爷亲手杀了。 那个老厨子伺候的主人家,吃腻了寻常的肉菜,想吃些新鲜的、没尝过的滋味。 厨子怕被赶走,就把自己的孙子炖成了一锅汤。 仆人趴在墙头上,看完了全程。 他看见阿隼的脑袋被按进滚水里的样子。 虞寒仪听完,心里没什么波动。 他只觉得,原来人也是可以吃的,和猪羊鸡狗没什么区别。 但仆人疯了,整夜尖声大叫,像是那锅滚水灌进了他的脑子。 于是虞寒仪照着书上看来的法子,端着烛台,穿上仆人的衣服,一遍一遍,对仆人说: “你记错了,看到那些的是我,不是你。” “是我去找阿隼玩,看了阿隼被杀,是我闻到了肉香,是我听到了哭声——不是你。你什么都没看见。” 仆人渐渐安静下来,眼神变得茫然。 最后,他点了点头。 虞寒仪依旧住在道观里,仆人依旧照顾他,只是再也没提过阿隼,像是把他忘了。 偶尔,虞寒仪会想起那个聒噪的孩子。 想起他塞过来的甜糕——甜得发腻,黏在牙上,怎么舔都舔不干净。 一年后,虞寒仪被接回了那个他从未见过的“家”。 他的眼睛被治好了,终于看清了人世的模样——他心中的第一个念头是,原来仆人和他长得不一样。 仆人的皮肤更粗糙,指节更粗大,眼神总是低垂着,不敢直视他。 虞寒仪在镜子中看到了自己的脸—— 苍白、冰冷,五官像是用一块死玉凿出来的。 他住进了铺着锦缎的屋子,而仆人,哦,仆人有了名字……锢尘。 锢尘被安排去了偏房。 窄小,阴暗,连窗户都是破的。 虞寒仪这才知道,原来,所谓“仆人”不止一个,而是有很多个。 他们走路时低着头,说话时声音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而像他这样的“公子”,有两个。 一个是“长公子”,自幼在“母亲”身边长大。他是“二公子”,下人总是议论,他是“母亲”跟别的男人所生的“野种”。 起初,虞寒仪觉得有趣,原来,人和人是不一样的,有的高高在上,有的卑贱如泥。 他试着命令仆人,看他们战战兢兢地服从,心里涌出一种陌生的掌控感。 但这种感觉没持续多久。 某天夜里,他被虞家的一个族老带走。 那是个枯瘦如柴的老人,一身玄黑,胡子灰白,皮肤泛着不正常的青紫色,眼里爬满血丝。 他盯着虞寒仪,喉咙里发出呼呼的破风箱似的声音: “好……做得好……青儿,往后你便是家主。” 虞寒仪的母亲,虞向青站在一旁,满身华贵,面无表情。 他恍然大悟,原来“母亲”能当上家主,是因为答应了族老的条件——献出自己的儿子。 母亲有两个孩子,而他,是被选中的那一个。 他大大地睁着眼,被按在一张白玉台上,手腕被割开,暗红色的血沿着筋脉流出。 整个过程,他没发出一点声音。 虞寒仪望着头顶,望着头顶的帐幔,心想: 原来血的味道是这样的。 换血结束后,他被送了回去。 族老体内的毒暂时被压制住了,而他,则被允许“活着”。 锢尘看到公子时,吓得差点跪倒在地—— 孩子的皮肤变得更白了,几乎透明,而眼睛却呈现一种极致的黑色,像是干涸的血。 虞寒仪摸了摸自己的脸,问他: “我看起来不一样了,是吗?” 锢尘不敢回答。 他笑了笑,没再追问。 后来,他依旧住在豪华的屋子里,依旧享受着仆人的伺候。 但他已经不再是纯粹的他自己了。 有时候他会盯着自己的手腕,想象着黑色的血液在血管里流动的样子。 他想,或许有一天,他也会变成那个族老的模样——腐朽、贪婪,靠着别人的血苟延残喘。 但至少现在,他还活着。 而活着,就还有机会弄清楚。 为什么母亲会选择抛弃他两次。 翌日,虞寒仪的兄长来看他了。 那个孩子穿着翠绿的长袍,腰间悬玉,眉目间带着与生俱来的矜贵。 他站在门口犹豫了好一会,才走进来。 他轻声说:“寒仪,你还好吗?” 虞寒仪盯着他,忽然觉得奇怪。 他们明明流着同样的血,为什么哥哥可以高高在上,而自己却被丢在破烂的道观里? 然后,他明白了。 他是“私生子”。 哥哥是嫡长子。 他们是不一样的。 但很快,这种“不一样”就消失了。 母亲成功当上了家主,他也被记入族谱,成为名正言顺的“嫡子”。 可当他站在母亲面前时,却从她眼里看到了恐惧。 她在怕他。 怕他这副苍白透明的肌肤,怕他漆黑如鬼、无情无欲的眼瞳。 怕他身体里流淌的、不属于他的毒血。 后来,一个道长带走了他。 那是个清瘦的男人,眉目如画,说话时声音如潺湲的流水,斯文又轻柔。 他说:“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道。” 虞寒仪盯着他看了许久,最后,点了点头。 他拜了男人为师,暂时放下了仇恨,一头扎进了道学里。 再后来,哥哥又来找他。 他兴高采烈地说,族老要接他去身边学艺。 虞寒仪看着他,眼神平静得近乎空洞。 兄长却笑了,伸手揉了揉他的头发,说: “别担心。等我学成归来,我会保护你的,也会保护母亲,保护妹妹。” 虞寒仪没说话。 兄长走了。 后来他才知道,族老根本没想“教”兄长什么。 他只是需要更多的血。 孩子的血。 兄长被抽干了,只留一具空荡荡的皮囊,被送回了家中。 虞寒仪蹲在尸身前,指尖拂过那张与自己相似至极,却枯槁干瘪的脸,忽然低笑出声。 那是年幼的他第一次真正领悟到道家所言,“天地一指也,万物一马也。” 他的心中涌动着一股狂热而奇异的感觉。 原来,原来。 人只有在死亡面前才能消弭所有的差异,与道合一啊!【你现在阅读的是 】 18、审判 第十八骨、 师父还俗了。 他成了虞家穿金戴银的赘婿,成了虞寒仪的“继父”。 虞寒仪冷眼旁观——这个男人曾经教他太上忘情,现在却贪恋红尘,成了他母亲的枕边人。 某天夜里,虞寒仪撞见了继父和另一个女人。那是家中的一个侍女,衣衫半褪,倚在继父怀里。 看见虞寒仪时,她眼睛一亮,竟主动伸手邀请:“小公子生得真俊,要不要一起?” 虞寒仪盯着她涂着蔻丹的手指,忽然弯下腰,剧烈呕吐起来。 吐到最后,他擦了擦嘴角,抬头看向继父,笑了:“师父。” 他轻声说,“这就是你追求的‘道’吗?” 虞寒仪转过身,却被一棍子敲在后脑,昏死过去。 醒来时,他发现自己在一架马车内,被麻绳捆绑,额角渗血,视线模糊。 女人尖利的笑声刺进耳膜:“虞向青,你夺我情郎,杀我腹中孩儿时,可曾想到过今日这一切?断子绝孙,你活该啊!” 继父站在车外,眉头紧锁,手指微微发抖,却终究没有上前。 “你当便宜爹当上瘾了?”女人讥讽地啐了一口,“又不是你的种,装什么慈父!” 男人沉默,最终别过脸去。 “二哥哥!”突然,一道小小的身影闯入虞寒仪的视线。 她跌跌撞撞地追上来,裙角沾满泥水,头上扎着羊角辫,脸蛋红扑扑的。 孩子琥珀色的眼睛里盛着天真的欢喜: “哥哥,太好了,父亲说,我能跟你一起去玩了!” 虞寒仪盯着她。 恍惚中,他看见她腐烂的样子,听见她凄厉的哭喊,想象她被剥皮拆骨,像兄长一样变成一具空荡荡的皮囊。 可她什么都不知道,还在笑,还在伸手:“哥哥,我们要去哪里呀?” 他垂着眸,双唇一动:“地狱。” “那有糖吃吗?” 虞寒仪闭唇不语。 “哥哥,你要牵紧我哦!”她笨拙地爬上马车,小手指勾住他的袖口,软软地说: “不要把我弄丢了。” 她的手那么小,那么暖,像一块刚刚蒸好的软糕,黏糊糊地贴在皮肤上。他应该甩开的,应该让她滚、让她逃,让她别靠近这个注定毁灭的结局。 可是,他慢慢蜷起手指,极轻、极缓地回握住了她:“好。” …… “三小姐,族老正在问话,还请您止步。” “我只是想跟我哥哥说几句话。”少女仰头,眼里带着执拗。 傅寄雪的声音传来:“放行。”短短一日,他俨然成了虞家发号施令的主人,一身玄衣,星眸带笑,意气风发。 “是。” 少年走到虞羡鱼身畔:“我没骗你吧?你的哥哥是杀人凶犯,证据确凿!是不是很失望?” 虞羡鱼从始至终没有理会过他。 她的眼里只有那道乌发白衣的身影。 祠堂内烛火摇曳,虞家列祖列宗的牌位高踞案上。 四位枯槁的老人分坐两侧,人人一袭玄黑,或捋着胡须或紧皱眉头,浑浊的眼珠缓缓转动,盯着堂下跪着的少年。 可明明前段日子,虞羡鱼还看到他们从二哥的书房出来,脸上带着欣慰和称赏。 可现在,一切都变了。 除了这些人,还有不窥园的夫子也到场了,一脸凝重,并几个年轻的族中后生立在旁侧。傅寄雪手里攥着一卷染血的宗谱,眼神闪烁,像是既惊恐又兴奋。 堂下少年安静地跪着,衣袍整洁,纯白如雪。 乌黑的长发一丝不苟地束起,如流水般沿着挺直的脊背垂曳而下,散落在地上。 仿佛不是来认罪,而是来赴一场雅集。 虞羡鱼慢慢朝他走去,随后屈膝,跪在了他的身侧。 转眸看到她,少年没露出多少意外。 “二哥。”虞羡鱼轻声呼唤。 视野里忽然出现了两只手,修长如玉的手指蜷握着,少年看着她,嗓音淡漠,仿佛天生就没有恐惧这种情绪: “猜猜,哪只手里有糖?” 一个族老听了这话,忍不住厉声叱道: “荒唐!” 少年从进来到跪下一直一言不发,双手紧握成拳,他们本以为有何关窍,心中正提防警惕,谁想到对方竟在这威严的祠堂,当着列祖列宗的面,与妹妹做这孩童把戏! 死到临头了还不忘哄妹妹,根本没把他们放在眼里! 虞羡鱼想笑,声音却哽咽起来:“哥哥你怎么比我还幼稚?” 什么时候了还跟她开这种玩笑?况且“猜猜哪只手里有宝贝”这种游戏她六岁就不玩儿了。 但还是配合地指了指:“左手。” 少年缓缓伸出左手,打开手指。 皙白的掌心,赫然躺着一颗琥珀糖。 他说:“猜对了。给你。” 虞羡鱼伸手去拿,突然觉得有哪里不对……她眼睫一颤: “等等……右手也给我看看。” 虞寒仪安静地盯着她。 须臾,他从善如流地摊开手,右手的掌心里,赫然也是一颗琥珀糖。 虞羡鱼眼角和鼻子发红,抽泣了一声,难过地盯着他: “你骗人,明明两只手都有。” 少年弯了下唇,看着妹妹,笑意极淡: “这世上所有甜蜜的、美好的东西。” 他轻轻将两颗琥珀糖都放进她的掌心,随后合拢她的手指,“都该是你的。” 少年冰冷纤细的指尖,在她手背停留一瞬,如同蝴蝶亲吻花蕊,“只该是你的。” 他语气认真,郑重其事,像是在许下一个永恒的誓言。 虞羡鱼抿了下唇,再忍不住内心的酸楚和忧惧,眼泪大滴大滴夺眶而出: “于我而言,哥哥才是世间最美好的存在啊。”她倏地抬头,直视着他的眼睛。 少女乌发汗湿,瞳仁明亮,嗓音像是绷紧的弦,一字一句地问: “也属于我吗?” “不。”这个冰冷的少年有着远超同龄人的狡猾,只肯对她吐露这一个字,轻轻垂落长睫,抿紧嘴唇不再言语。 他到底否认的是“美好”还是“属于”?虞羡鱼隐约预感,她这一生都得不到答案了。 生气又委屈,喉咙里像含了一颗青梅,又酸又涩,咽不下去,也吐不出来。 无法想象没有哥哥的世界。 脑海里控制不住地浮出画面: 她嫁人后,不受夫家待见,整日孤单阴郁地缩在宅子里,看不到哥哥的脸,听不到哥哥的声音。 既然不能满足她,又为什么总是给她一种永远不会拒绝她的错觉啊,哥哥。 白衣乌发的少年,就像一头引人堕落的艳鬼,把她的欲望喂养得越来越大。 早晚她会被自己对哥哥的妄念给吞噬掉的。 情绪被这个人所牵动,他却淡漠无情得像是什么都不在乎。 连快要没命了,都对她尘封着内心,不乱一丝方寸。 虞羡鱼泪眼朦胧,即将失去哥哥的恐惧和对未来命运的担忧交织在一起,心脏紧缩,疼的像是要裂开,口不择言: “二哥,我要嫁人了,就在三日后,我便会嫁给这世上最好的儿郎。往后的日子,我会自己照顾好自己,能活多少时日,就看我自己的造化。生老病死,都不再与你相干。” “等你死了,我就会忘记你。” 她的目光停在哥哥好看的手上,梦呓般地轻声呢喃:“哥哥也能永远摆脱我这个……靠你的血才能活下去的怪物了。” 哥哥怔住了。 “不是的。” 清冷的声音带着一丝哑传入耳畔。 “你不是怪物,”少年调整了下姿势,跪坐在她面前。乌发柔披,雪白的长袍散开,如同一朵清丽的玉荷花。 他指腹轻轻擦去她的泪水,视线一直落在她脸上。 虞羡鱼却紧咬嘴唇,躲开了他的碰触。 她隐约感觉到,哥哥的体内隐藏着一个未知的存在。 他在她面前隐藏起了真实的一部分,只释放出了最无害最温柔最纯良的一面。他像是一个自愿断去手脚的偶人,框在这个他为自己量身打造的角色中——一个爱护妹妹,愿意为妹妹付出一切的“完美哥哥”。 可当真正的自我被压抑,欲.望被不断地压缩,灵魂最终会扭曲成什么恐怖的样子,难以想象。 少年的手被躲开,僵在空中。他脸色微微发白,一双眼愈发浓黑,像是有什么在悄无声息中扭曲了。 妹妹讨厌他了。 不再被妹妹需要了。 ……被妹妹抛弃的人生还有存在的必要吗? “家主。” 虞羡鱼抬头,看到一身华服的女人被陈嬷嬷搀扶着走进来,于主座上坐下,低着头轻轻咳嗽着。 母亲也来了。 虞羡鱼被荷丝扶起来,走到了那群年轻人之间,作为旁观者,参与这场审判。族老中最年长者,虞在功叱道: “孽障……你可知罪?” 虞寒仪抬起眼,嘴角浮起一丝极淡的笑: “各位长辈心中已有定论,何须再问?” 他自袖口下伸出手,锢尘立刻跪地奉上托盘,里面摆放了一只白玉茶壶,壶嘴还冒着袅袅热气。 “寒仪自知罪孽深重,去不敢忘怀诸位多年来对临的抚育、教导之恩。临行前,想给诸位长辈……敬一杯茶。” 他起身,走到母亲面前,双手奉茶,声音轻得像一缕烟: “母亲,请用。” 少年的手,比白玉的茶具更加无暇、清美。 女人盯着那杯茶没动。 虞寒仪也不急,只是静静举着,直到女人终于颤抖着接过,却不敢饮,只虚虚沾了沾唇便放下。 他眼底闪过一丝讥诮,又转向诸位族老: “您的茶。” 枯瘦的老者眯起眼。 虞寒仪神色不变,甚至带着几分恭顺。 见族老不接,他便当着所有人的面,仰头饮尽了杯中茶。 长袖一甩,掷掉了茶盏。 “这……没毒?” 傅寄雪走上前:“临公子跪了那么久,定然疲累。这奉茶的事,便让我来代劳吧。” 他拍拍手,便有奴仆上前奉上新茶,这一回,族老爽快地喝了。 “还是寄雪孝顺。” “来人,绑了这孽障送去官府。” “不劳。”虞寒仪指腹在袖口一蹭,蹭掉那一点湿润,转身便朝祠堂外走去,“临会去官府面见大人,顺便把宗族这些年的家务事……也好好说说。” 虞向青手中的茶杯轰然坠地。 “慢着。”族老之一的虞在名拄着蛇头杖,缓缓站起,“你以为这样就能走了?杀人已是重罪,而你,竟还敢与自己的亲妹妹过从甚密,私相授受,苟且偷欢,有悖人伦!” 众人哗然,目光齐刷刷刺向站在角落的虞羡鱼。 “什么?三小姐可是礼部侍郎的未婚妻啊!出了这等丑事……” “来人,速速验明三小姐是否仍是完璧之身!若传言属实……”虞在名冷笑一声,“失贞之女,今日便按族规沉塘!” 虞寒仪骤然顿住。他长身玉立,目光缓缓落在那个叫嚣的族老身上。 他什么都没说,只是静静望着他。 少年那一双浓郁的眼,像是不见底的黑洞,能把世间万物都吸进去。 突然,虞在功的瞳孔骤然缩紧成针尖大小,喉咙里发出咔咔的声响,口角溢出一丝黑血:“你……” 他踉跄两步,枯瘦的手指抓向自己的脖子。 “砰!”他重重栽倒在地,七窍流血,气绝身亡。 “报应。”锢尘从阴影里走出,恨声说: “当年就是这个老不死的东西,为了自己活命,害死了嫡长公子,更是把我家公子一身血换成了毒血!那时候公子才是一个六岁的幼童啊!自那以后,公子便鲜少与人有肌肤之亲!公子的体质,任何与他有鱼水之欢的女子,只怕都活不过三个时辰!和三小姐有染?无稽之谈!” “轰”!心头雷轰电掣,虞羡鱼脸色煞白,死死盯着那具尸体。 哥哥的体质竟是因为……换了族老的血?! 身边这些朝夕相处之人的脸,突然变得无比陌生,就连慈爱的母亲都让虞羡鱼感到了深深的恐惧,这件事,母亲知情吗?还是说母亲也是参与者之一呢? 哥哥一直以来……都活在怎样的地狱中? 周遭一片死寂,突然响起虞羡鱼的声音,清脆如珠落玉盘: “该死的明明是你们!” 少女乌发红唇,喘息着,紧攥着双拳,她的眼中满是愤怒,整个人生动、明媚到像是一束熊熊燃烧的火焰,乍然照亮了阴暗的祠堂: “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老东西,靠吃人活下来的蛆虫,手中何尝不是满手血腥?有什么资格高高在上地审判他?!”她毫无畏惧,什么礼教藩篱,长幼尊卑,在二哥所受的苦难面前通通被她踏得粉碎: “最该死的是你们!凭什么你们这种满口仁义道德的人还能活着,我哥哥就要因为一个莫须有的罪名去死?” 族中妇人早看不下去,拍案而起: “天杀的,这是要活生生逼死临二公子啊!官府都没定罪,你们凭何空口白牙,污公子清白?” 人群彻底炸开:“就是!公子若真有害人之心,刚才何必饮那杯茶?” “公子一向宅心仁厚,在座有多少人没受过他的恩惠?公子这般的大善人若是被冤死在此,该寒了天下多少仁义之士的心!” “这哪是审判?分明是要公子身败名裂、永世不能翻身!好歹毒的心肠!” “要我说这老僵尸,连自己子孙都害,才是真正的丧尽天良、罔顾人伦!死得好!” “对,死得好!” 虞寒仪自始至终没有辩解。 他只是垂眸看着地上那具尸体,轻声自言自语般说了一句: “这只是开始。” 少年皎若玉树,雪白的衣袍翻飞,如同仙人临世。 “够了!这是虞家家事!不劳各位多言!” 剩下的三个族老,见为难不了小的,开始把矛头对准老的: “虞向青,你是怎么教的?教出这么个滥杀成性、不忠不孝的败类!到底是一介女流不堪大用,你已不配为我虞家家主!” 虞向青低头冷笑。 她经商的天才强过兄弟叔伯百倍不止,却因女儿身自幼饱受歧视,被排挤在外。 为了得到这个位子,她付出了一切! 好不容易坐上家主之位,却疾病缠身,子嗣单薄,沦落到如此境地。 她咳嗽着,掩口问:“那么诸位觉得,谁能胜任……” “临二公子既已惹上官非,杀人的嫌疑一天不除,便一天不能掌家。依我看,寄雪堪当大任。” 就在这时,一道声如洪钟的唱喏:“圣旨到——!” “圣旨?是圣旨!” 今日的事竟然惊动了陛下?! 众人惶恐,纷纷跪下。 令所有人都没想到的是,这封圣旨说的却是另一桩事: “虞家私藏前朝禁药‘骨髓枯’,触犯大奉律法,罪无可恕,判虞氏家主斩立决,首级于今夜子时前呈献衙门。即刻行刑!” 空气霎那间一片死寂。 那宣旨的兵士还冷冷问了一句:“谁是虞家家主?速来领死!” 皇权之下,威压重重,无人敢违,话明明白白撂在这了,谁是家主,今夜,谁就得死! 虞向青倏地抬眼,紧抓着扶手的手指骨节发白。她心下了然,只怕今夜这一切,都是有一幕后之人推波助澜。 设下此局,把他们虞家上上下下,所有人都玩弄于股掌之中! 便如猫在抓到猎物后不会忙着一口吞下,而是会好好地戏耍一番,欣赏猎物痛苦、恐惧的样子。 想到这里,她咳笑出声:“诸位,谁还想坐这个位子么?” 族老们面面相觑。 “荒唐,真是荒唐!”不窥园的老先生早坐不住,拂袖而去,“虚伪的嘴脸,一个个令人作呕!” “青儿,”虞在禄擦了擦汗,忝笑: “寒仪是虞家唯一的嫡子,这家主之位不传给他还能给谁?古来有那羔羊跪乳,跪冰求鲤,这寒仪长这么大,也到了报答你的时候啊。” 虞向青看着儿子,两双极其相似的眼睛对视着。 “母亲生养之恩,临怎敢忘怀?临活着的每一刻,无时无刻不想报答母亲大恩……”他叹息,“母亲为儿女,为虞家操劳一生,呕心沥血,早该颐养天年,临身为人子,岂忍心见母亲殒命?恕临不能在膝下尽孝了。” 说罢,少年抽出刀,横刀在颈。 “不要!” 虞羡鱼大声制止,扑上去欲夺刀。 “小鱼。” 少年抬眼,轻轻唤了她一声。 虞羡鱼脸色“唰”的惨白,她心中有一个不好的预感,忍不住退后,大脑一片混乱。 泪水不受控制涌出,慌乱地摇头,语不成句: “二哥……不可以。我做不到,二哥!” 众人看着少年走向妹妹,却不知为何,对方眼睛瞪大抖若筛糠,惊怖骇绝,仿佛见了世上最可怕的厉鬼。 那少年乌发披垂,双唇微动,用前所未有的温柔语调,喊了一声: “妹妹。” 他握着那把刀。 人是漂亮的,刀也是漂亮到无与伦比,刀刃微微折射月华一般的冷光。 他没有着急下一步的动作,而是轻轻摸了摸自己的脖子。 少年微微扬起白玉似的下巴,指骨修长,指尖在喉骨和颈动脉来回摩挲,像是在丈量从哪里割开最好,神态虔诚,一丝脆弱的美感,仿佛不是血腥的屠戮,而是在完成一场艺术。 “好头颅,谁当斫之?”他叹息。 一缕乌发从脸前垂落,若有似无地,含在淡色的唇间。 一张脸殊丽动人,风流蕴藉,俊秀中带了几分神仙气。 “妹妹的新婚礼物,为兄已经想好。” 虞寒仪把刀放在少女的掌心,引诱一般地安抚说,“乖,不要抖。" 他声音很轻,很空灵,仿佛下一刻就要渺入云间,响在虞羡鱼耳边,却如同恶鬼低语。 他见妹妹僵直不动,便一点一点,攥住了她的手指。用力到甚至能听见骨头“咔、咔”作响的声音。 他的脸微微逼近,长睫投下浓郁的阴影,极度穿透力的目光钉在她脸上: “吾妹不日便要嫁给这天下一等一的好儿郎,只怕今后乐不思蜀,要忘了我这个哥哥的好了。不如这般,今夜就用为兄的血,染你一袭嫁衣艳色……” 他的声音轻轻的,柔柔的,抚触过她的耳廓。像是情人在床笫之间,最深情、最温吞的爱语。 “也算为兄亲身送你,风光大嫁,红妆十里,如何?” “这场特别的婚礼,定让吾妹,殊死难忘。”【你现在阅读的是 】 19、吃糖 第十九骨、 殊死难忘。 那确实很难忘了。 谁家哥哥给妹妹的新婚礼物,是项上人头? 哥哥的手紧握着她,完全没有松开的意思。他的手很冷,没有血色,冷白的手背上青筋分明。 这只手刚刚还给她糖,现在就要逼着她,亲手取走他的性命。 糖。 对。糖。 虞羡鱼沉默许久。 “哥……” 她声音沙哑得不像自己的,“我头有点晕……” “能不能让我。” “吃颗糖先……” 妹妹已经吓得要哭了,但还是勇敢地抬着下巴,直视着他的双眼。 虞寒仪缓缓放开了手。 虞羡鱼拿出糖。可她手心里全是汗,加上过度紧张,怎么都撕不开那层糖纸。 众人便看着少年修长的手,极自然地从妹妹手中接过那颗糖,耐心给她剥开糖纸。 少年长睫低垂,完全看不出前一刻还在逼妹妹杀了自己。 琥珀糖,虞羡鱼平日里最爱吃的。 糖块别出心裁,雕琢成桃花的造型,半透明的外观如琥珀般晶莹,充满美感。 “二哥。” 虞羡鱼拈着糖块没急着吃,而是将之举在脸边,雪肤花貌,言笑晏晏,“你看它跟我眼睛的颜色是不是很像,而且桃花形状的,漂亮吧。” 虞寒仪垂眼,与她长久对视着。 少女的眼睛是带点金色和灰色的浅琥珀色,像是有阳光穿透过去,在其中流转。瞳孔周围有一圈金环,仿佛给这琥珀镶了道细边,每当情绪波动时金环便微微收缩,让整个眼眸呈现出琉璃般的光晕。 即使不施粉黛,这双眼睛也像是自带妆点,眼尾天然泛着极淡的珊瑚粉,似是被晚霞吻过。 盯着久了很容易陷进去。 “嗯。”他轻轻地说,“很漂亮。” 虞羡鱼见到哥哥的状态好了些,她轻轻舒了口气,只觉得平时多看些话本还是有用的,这招还是她从话本上学来的,当人情绪不稳一心求死的时候,多用美好的东西唤醒他求生的意志,最好是可视的、可触碰的。 她把糖放在唇边,咬去一半。 糖块在轻咬时有明显的咔嚓声,脆感鲜明,但不会过于厚重,而是薄脆利落。 虞寒仪就在一旁盯着妹妹吃糖,像是有些走神,眼神很空,没有情绪。 奇怪的是那传旨的兵士也未催促,垂手静候在一旁,看起来有些恭敬。 盯着手里剩下的半块糖,虞羡鱼眼儿瞪得溜圆,惊喜非常,这糖还是夹心的! 内里加入了水饴,吃起来有绵密的拉丝效果。 不得不说,甜食天生就有镇静心灵的奇效。 虞羡鱼平复着心绪,理智回归,在脑子里飞速地思考破局之法—— 方才种种无不表明,二哥被局势逼迫,自认了弃子身份,心灰意冷,要代母受过,求死心切。 而那一封圣旨的到来,也彻底让局面打成了死结。 今日不见血光……只怕是不能善了。 虞羡鱼只觉得从小到大没有思考过这么难的问题,明明前不久她还在纠结,该不该把春梦的内容告诉二哥,眼下却思考起了生死存亡这样的大事。这几天变数接踵而来,感觉脑子都快不够用了。 虞羡鱼决定暂时摒弃杂念,先好好跟哥哥相处才是要紧事。 “哥哥。” 虞寒仪应声看去,唇上忽然抵住一个棱角分明之物,他下意识用舌尖去抵,却在瞬间尝到一丝甜。 很淡,却很清晰。 “吃糖。” 妹妹声音很轻,虞寒仪看她一眼,张开唇,含住了她喂过来的半颗糖。糖壳破了,内里是软的,近乎流动的蜜,粘稠地缠上舌面。 一种清凉湿润的融化感…… 虞寒仪不喜这感觉,皱了下眉。 可她却伸出手,把他的唇捂住,不许他吐。 那糖已化了一半,他想说话,可一张嘴,融化的糖浆便顺着舌尖滑向喉管,甜得让人发晕,就像她注视着他的目光。 虞羡鱼掌心里全是哥哥嘴唇的触感,凉凉的,软软的,蹭着掌心有点痒。 “这天下的美好和甜蜜,也该有哥哥的一半。” “如果哥哥感受不到。” “我把我的甜分你一半。” 虞羡鱼眉弯如月,笑嘻嘻地说:“剩下的那颗糖,我就先保管起来。” “往后我们再一起分,好吗?” 少年没有说话,他盯着她红润的嘴唇一开一合,一双眼明亮得吓人,像孩童发现了新玩具般惊奇、喜悦。 他的心中,莫名有了一个怪异的念头。 ——吃她的嘴唇,是不是也像吃糖一样甜? 想到这里,他不由自主地伸出舌,舔了舔湿润、发红的嘴角。 想象妹妹小小的、软软的舌尖在嘴里搅动,她的口涎渡了过来,被他尽数接纳,一滴不剩地吞入喉中,热而稠,像咽下一口温热的蜂蜜酒。 虞羡鱼蓦地缩回手。 怎么感觉……好像被哥哥舔了一下? 不,不。一定是她的错觉。 “哥哥,你现在感觉好点了么?” 须臾,少女小心翼翼地抬起头。 “小鱼……妹妹……小鱼……”虞寒仪轻声呼唤着,一声又一声,不知疲倦。 “我在呀,哥哥。”虞羡鱼回应着。 少年长睫覆眼,霜雪之姿,呼吸清浅。 莫名觉得这样的神色很是熟悉,虞羡鱼心口一滞,她想到星星也是这般,她幼时顽皮总爱躲起来让他寻找,星星便会四处辗转,一声一声地呼唤她,寻觅她,非要听到她的回应才罢休。 彼时山花烂漫,无忧无虑。 没想到哥哥也会这般。 “怎么了,哥哥?” 虞寒仪抿紧嘴唇。 明明她就站在面前,他却觉得甚是想念,怎么看也看不够,瞧了一眼又一眼。 “没事,就是觉得……想唤你。”少年垂眸,忽然觉得视线有些模糊。 “二哥你怎么……”虞羡鱼一怔。 她的声音不由自主地放缓: “你怎么还哭了呀?” 虞寒仪愣了一下,闻言,伸手去摸自己的脸,触到一片温热湿润。 他……流泪了? 少年眨了眨眼,长长的睫毛黑极了,湿漉漉地黏在一起。感到视野里的一切都变得朦胧而柔软,像是隔着一层流动的水光。 虞寒仪像是后知后觉,又像是有些惊讶和新奇,紧紧盯着自己的手指。 脸庞仍然不断有泪水滑落。 顷刻间,少年白玉似的一张脸被泪水浸湿,眼角和颧骨泛起淡淡的嫣红,好看得让人移不开目光。 若说方才这少年给人的感觉,宛如一只阴冷的、没有情感的男鬼。 如今这一动情落泪,褪去那重重寒霜,显出活人的生气。 这一刻她多想紧紧抱住这个颀长、冰冷的少年,告诉他——没关系,哪怕所有人都弃了他,她也会陪在他身旁,永远不会抛弃他。 虽然流着眼泪,虞寒仪却并不觉得悲伤,胸口反而涌动着某种温暖而酸涩的东西。 像是什么沉甸甸的、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重量,忽然被轻轻抽走了。 虞羡鱼轻轻握住他的手,用只有两个人能听见的声音说: “虽然哥哥的头颅生得很是英俊,比世上所有人都要好看,可是妹妹实在没有那种‘筑京观’癖好啦,只能谢过哥哥美意……哥哥不若重新为我准备一份新婚礼物,如何?” 虞寒仪眼底病态散去,他弯唇,像是被逗笑了。 “哥哥你笑了!太好啦。” 少女注视着他,浅浅一笑,眼中一片柔软,清若芙蓉,澄如秋水。 忽然她皱了下眉,捂住额头,“我……我头好痛。是不是毒发了?” 虞寒仪一惊,伸出手,扶住妹妹的肩。少年白衣乌发,如一朵濯濯青莲,剑似的浓眉拢起,就要把她揽入怀中。 根本不顾众目睽睽,礼教森严。 在这个少年的心中其实根本没有所谓纲常伦理的存在,那些教条道德从未真正地束缚过他,只是对妹妹的爱让他不得不隐藏真实的自己罢了。 他骨子里的性情和外表的克己复礼截然不同,他实则是一个极其悖逆、狂妄、目空一切的人。 在他紧拥住妹妹的时候,一股剧痛倏地自后颈传来。 虞羡鱼毫不犹豫,一个手刀劈晕了哥哥。 少年浑身一软,眼睫轻阖,白衣如流水潺潺,滑过她细白的指尖。 虞羡鱼接住哥哥,颇有些打败了哥哥的成就感,要说这一手,还是那天被柳无恙绑架,事后自己充分吸取教训,特意请教了不窥园的武学师父才学会的。 没想到真奏效了。 虞羡鱼把少年交给锢尘。 少女那双淡色瞳仁,前所未有的镇定、冷静: “锢尘,看好我哥哥。不要让任何人靠近他。” “是!” 锢尘拔剑相护,紧紧守护在主君身边。 他盯着少女,心中也有疑问,不知三小姐要做什么? 却见她转过身,步步朝着主座的虞向青走去,朱红裙裾拂过处,摇曳生花,如同一朵开到极致的桃花,又如衔月而去的仙瑶。 “三小姐!” 像是知道她要做什么,傅寄雪忍不住低低唤了一声,尾音哑极。 心内涌上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 当着满座牌位、高堂长老的面,少女屈膝而跪,细白的双手交叠,缓缓贴地而拜,额头触上手背。 烛火交错,映着她发鬓上的流苏珠玉,闪烁流华,光影错落。珍珠玉饰敲击青砖地面,发出清脆叮响: “母亲。” “三位外叔公。羡鱼今日,有一个不情之请。” 虞羡鱼抬起头。 皓银一般的月色破窗而入,照得少女小脸一片莹白,乌发雪肤,红唇皓齿,姝丽无双。 她眼瞳清澈,一字一句,嗓音娇脆而坚定: “请将家主之位,传给我吧!”【你现在阅读的是 】 20、明珠 第二十骨、 此言一出,举众哗然。 族老们对视一眼。 圣旨上明明白白说了,只要虞家家主一人的性命,可若他们迟迟不交差,难保陛下不会改变主意,要了他们全族的性命! 今日算是彻底跟虞向青母子撕破脸了,就算今夜平安度过将来也定是你死我活。 这虞三小姐今夜亲眼见证了他们逼迫她的母兄,出嫁之后,难保不会记恨在心。 她夫家乃是照夜城礼部侍郎,苏令泊,在朝中颇有些分量,万一她欲借夫家势力对他们进行清算……棘手得很啊。 倒不如今夜…… 一不做二不休。 斩草除根! 虞在禄眼底浮现出狠辣之色。 他枯瘦的手捋着胡子,长叹一声: “我虞家有你这般不输须眉的忠义女子,实乃祖上积德啊!” 他转向虞向青: “青儿,你放心,说到底她是为了家族牺牲,族中定会铭记这份恩情,为她大办身后事,风光大葬。” “是啊、是啊!” “三小姐大义!” 族中的年轻后生看到这一幕,神色各异,却一时都没再吭声。 若说有人一开始还存着争夺家主之位的心思,眼下也歇了。 覆巢之下,安有完卵?利刃高悬在头顶,人人自危。 大家生怕被虞向青和族老点名,成了这替罪羔羊。 现如今,几桩大生意都握在虞向青的手里,虞家暂时还不能失了这位主心骨,所以在生意成功交接之前,务必会倾尽所有,保全虞向青的性命; 但区区一个无甚建树的小辈,死了就死了,谁会在意? 何况是一个无足轻重的女子。 虞羡鱼主动出面顶罪,人人都觉松了口气,唯有傅寄雪一人,抿唇不语。 少年像是魂魄出体了一般,星眸微眯,一直挂在脸上的虚伪笑容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一抹深思,一抹凝重。 他脸色雪白,眉头深蹙,紧盯着虞羡鱼。 傅寄雪从小生活的环境便是尔虞我诈,每一个人都在损害他人的利益,达到自己的目的,什么舐犊情深、兄友弟恭在他眼里都是狗屁不如,只有握在手里的权势才是真真实实的。 他从未见过如虞三小姐这般…… 这般…… 他形容不上来。 但看着她那么孱弱那么单薄,眉眼间还有些孩子一般的稚气和天真,小脸苍白,乌发披搭细肩,刚刚及笄的削瘦的身体跪在那里。 不卑不亢,无怨无悔,为了庇护至亲至爱,连死都不畏。 像一面镜子,映照出这满屋子人的卑劣、丑恶。 他目不转睛地盯着少女,移不开目光,胸腔里的心脏跳得一声比一声鼓噪,前所未有的剧烈。 很多年以后,当他伏在九重宫阙,在一片金碧辉煌中哑声呼唤,“娘娘千岁”,才明白这样的心情是为何。 当一片污浊恶臭的泥潭中,骤然落入一颗明珠,如何能不耀眼夺目,摄人心魄,让人忍不住想要将之私藏在匣中,日日夜夜如获至宝的珍爱着、宠溺着? 虞向青低头看着小女儿,忍不住动怒: “我怎么养出你这么个不知死活的东西!平日里教你的明哲保身、趋利避害学到哪里去了?远远嫁了出去不好么,非要趟这趟浑水、丢了性命不可!” 话说到一半,她剧烈咳嗽起来。 半晌,虞向青移开捂在嘴上的帕子,盯着那团刺目猩红,终是脸色青白地闭眼长叹。 母亲的意思是…… 虞羡鱼猛然抬头,目光灼灼: “母亲一早便知道,会有今日之劫是么?” 那么,二哥也是知道这一切的?! 说到这里虞羡鱼一怔,旋即恍然。 怪不得。 怪不得瞒着她,为她千挑万选地选了那书香世家的公子苏令泊为夫婿。 怪不得要把她远远地送到千里之外的照夜城,还将婚期提前了许多,原不是驱逐而是…… 护她性命,为她……计深远。 母亲与二哥。 都在用自己的方式保护着她……深深地爱着她。 虞羡鱼热泪盈眶,心口暖流涌动,却并不后悔今日的这番决定。 “求母亲成全。” 虞羡鱼“砰砰砰”地朝女人磕了三个响头。 “临行前,羡鱼唯有一个请求。” 听见她口中所言,族老面色大变: “什么,你要药师珠?” 虞家至宝,药师珠! 虞在禄面色铁青:“你怎么会知道……?” 药师珠的存在! 虞羡鱼也没想到,自己不过误打误撞地试探,竟然真有其事! 这有关药师珠的信息,乃是她从那个诡异的话本中得知。 话本上说,药师珠乃是前朝秘宝,极为珍稀难寻。 天底下无数龙子凤孙、天潢贵胄遍寻而不获,甚至有人为了它不惜发动战争,残害无数、涂炭生灵。 而这药师珠,乃是传说中能助人洗髓伐骨,改换体质的宝物。 若哥哥得了此珠,日夜佩戴,便不再是那一身毒血无人能近了吧,便能如一个寻常人那般娶妻生子,度过平安喜乐的一生了…… 虞羡鱼淡淡道: “若是外叔公不肯将药师珠给我,那恕羡鱼也不能为诸位赴死了。还请母亲另选一人,来主持虞家吧。” 见少女起身欲去,虞在禄蓦地喊住她: “等等!” 虞在禄汗流浃背,极为肉痛。 这药师珠乃是他们四兄弟穷尽半生淬炼出来的宝贝,虞家最后的底牌,连天子都梦寐以求的宝物,怎能轻易交托给这么个黄毛丫头? 可大庭广众的,虞羡鱼就这么把这个秘宝的存在大喇喇地宣扬了出来,这下是想瞒也瞒不住了。 不如……暂时把药师珠给她,日后再想办法夺回便是。 “是啊,说到底三小姐也是为了咱们牺牲。” “便满足她这一个小小的心愿吧。” 很快,一个匣子便被人送了上来。 虞羡鱼打开一看,只见一枚形似鹅卵石的珠子放在锦缎之上,其呈半透明的乳白色,内部有天然形成的暗红色纹路,状如流云,散发出淡淡的药香。 她想了想,取下银簪,用烛火烤过,刺破指尖滴血于其上。 见珠子吸收血液,并在表面浮现血色丝纹,方知没有作假,这是真正能救二哥的宝物——药师珠! 虞在禄看着少女的动作暗暗心惊,这鲜血验珠之法,她是从何处得知? 真品吸收血液,假货则血珠滑落不浸……他不动声色看向那仆人,对方点头示意,那珠子已撒了致幻迷药,此刻应是被少女尽数吸入,过不了多久便会起效,为的便是防止虞羡鱼中途变卦不肯就死,只待她身中迷药神志不清,他们便趁机将之头颅斩落,上交结案,真正是万无一失。 虞羡鱼拿着匣子,走向哥哥。 少年安静闭目,脸上一片湿润。他的面庞在烛火映照下呈现莹莹如雪的反光。 他的发带不知何时散开,满头长发披散而下,环绕着颀长竣拔的身体,整个人有一种极为少见的脆弱感。 “二哥。” 虞羡鱼将匣子轻轻放在他手心,合起他的手掌,像是片刻前他把糖给她那样。 却在碰到他手指的一瞬间,鼻子便酸了。 “哥哥,其实……我一点都不想死。” 她凝视着哥哥,忍不住想把自己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年幼时那般躲进哥哥的怀抱之中。 少年肩膀宽阔,沉稳可靠。 不论是雷声还是风暴,都会有哥哥为她悉数挡去,她仍旧可以做那个无忧无虑,等着哥哥剥糖给她吃的小姑娘。 “可是,若我什么也不做,哥哥你会没命,还有母亲,也定会被坏人们逼死。” “那么,还是让我来吧。” “我呀……只会吃饭睡觉,又懒又馋,没什么大用处,哥哥就不一样了,你活下来更有用,定能想办法保护母亲、保护荷丝。 哥哥以后当了大官,可不要忘了给妹妹烧一些山水图册,还有栩栩的话本子,唉,栩栩……” “我还欠她一辈子的饭没有请呢。她若知道了,定会骂我是个骗子,不讲信用吧。” “就麻烦哥哥,帮妹妹还了这债吧。” 锢尘急道:“三小姐您何必冲动,不如等主君醒了再……!” 虞羡鱼静静地看着他:“还请不要告诉他今日这一切。” “便说我贪生怕死,吓破了胆,逃了婚,遁入山水间,自由快活去了。这般不听管束肆意妄为的妹妹,二哥也不必挂怀了。” “从今往后,婚丧嫁娶,生老病死,永不相干。” 时至今日,她想,她终于明白了柳无恙的妻子——莺娘,为何会在临终时,对她的爱人说那些话了。 原来心爱一个人到了极致,是一种疼爱和不舍……不舍与他分离,更不舍他在面前死去。 - 庭院中,少女双手被缚,乌发垂落,身薄如纸。 “三小姐,”虞在禄缓缓起身,举刀。 他幽幽叹息。 “走好。” “外祖父!” “不要!” 一抹玄黑骤然挡在身前,如猎豹一般牢牢地护住少女。 傅寄雪面若金纸,嗓音粗噶,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 一向意气风发的脸庞,灰扑扑的,星亮的眸中写满痛楚和执拗: “如果,如果一定要献上一个人的首级,才能解救今夜之危,便用我的吧!我不怕疼,我皮糙肉厚……我比三小姐更合适做虞家的家主,我是男儿,我去死,更能保全家族的名声!” 盯着少年发抖的、宽阔的脊背,虞羡鱼有几分恍惚。 星星? “滚开,孽畜!”虞在禄大怒,一脚踹在傅寄雪肩头,把他踹翻在地,“你以为这是小打小闹不成?!来人,把他拉开!带下去锁起来!” “外祖父!外祖父!” 少年大喊大叫,挣扎撕打,却敌不过那几个大汉壮硕若牛的力气,被抱住腰腹,生拉硬拽地拖了下去,他的指甲断裂,在地面抠挖出深深的血痕。 虞羡鱼叹息。 终究,对星星失约了。 她抬起头,目光穿过头顶的枝干,望着天边的月色,突然很想再看一眼桃花开放的春天,看一眼人间变成桃花源的模样,她会和三两好友一起,徜徉过桃花雨,一路笑啊闹啊,最终去到何处呢? 去往那个少年的身畔吧。 他会揉揉她的脑袋,牵起她的手带她回家,教她写诗作画,弹琴焚香…… 虞在禄耷拉着苍老的眉眼,不无厌恶地盯着少女,连他一向引以为傲的外孙都被此女蛊惑,竟甘愿为她去死? 一个待嫁女,不守妇道地勾引了他的宝贝外孙不说,更是大逆不道,出言不逊,对他们不敬! 真是妖孽祸根! 今夜,除之以后快! …… “青儿,你有一个好女儿,”坐在祠堂内观刑的虞在利捋着胡须,瞥了一眼那榻上昏睡不醒的少年。 他意味不明地笑了声: “临公子,也有一个好妹妹。” 说罢他站起身来,整理了一番衣袍,神色自若,呼奴唤仆,就要离去。 突然—— “啊啊啊啊啊!!” 尖叫声划破夜色,如惊雷炸响! 虞在利抬头。 他定睛一看,瞳孔骤然紧缩。 只见被月光照得彻亮的庭院内,一个失去了头颅的身子跪立着,腔子里鲜血狂涌,如同下了一场血雨一般,淅淅沥沥地喷洒了一地。 赤红瓢泼,分外可怖。 “阿弟!”虞在利厉声大叫,双目赤红。 那被斩下头颅的,不是柔弱的少女,竟是他的亲弟弟——虞在禄! 虞羡鱼眼睫一颤,缓缓睁眼。 猝不及防,和族老那双浑浊、发黄、宛如死鱼一般暴突的眼球对上视线。 四肢百骸,像是被冻住了般,彻骨寒凉。 无头的尸身“轰”坠地,猩热、粘稠溅到脸上。 视线里,是一抹白得不可思议的衣角。 她抬起眼。 少年一头乌发披散而下,如蔓如织,笼着那张白玉似的脸。 山眉水眼,清冷如仙。眼尾和颧骨,有淡淡的嫣红,让他看上去既清醒,又癫狂。 他修长玉白的手,握着一把长剑。 剑尖,血水滴沥。 少年雪白的靴子踏在血中,俯身而来。 阴影笼罩而下,虞羡鱼喘息微促,舌根发僵,像是不认识眼前的人了一般。 “妹妹。” 他挡住了光,眉眼黑压压的瞧不分明,“妹妹不是说,该死的是他们吗?” “你如愿了。为什么不对我笑?” 虞羡鱼不禁想起片刻之前,她说—— “最该死的是你们!”是啊!她当时恨不得杀了这些人!对二哥的痛苦感同身受,憎恨愤怒无以言表。 可为什么亲眼看着人头落地,看到是二哥,杀了虞在禄。 她最先感到的是恐惧? 深入骨髓的恐惧…… 脑子里不受控地蹦出一些画面。 浑身雪白的孩童……雪地梅林……好多血,好多死人……剧烈的疼痛袭来,像是有人拿着一把锤子狠狠敲打着她的头骨。 “……呜。”她咬着牙,流下泪来,眼中含着一股抹不开的氤氲。 “你……你是谁……” 你到底是谁。 虞寒仪居高临下看着她,把她的情绪一览无余。 他伸手,抚摸她的脸庞,感受着她的泪水。 他指尖如冰,宛若毒蛇吐出鲜红的舌信,舔舐过她的肌肤,激起惊栗。 “我本不愿让你想起那一切。可……” 少年微微一笑。 “你是这虚妄人世里唯一的‘常’。若你死了,这尘世便彻底成了废墟。” 她忍不住想躲,他却不让,用力捏住她的下颌往上抬起。 长指按住她的唇。 妹妹的嘴唇如他所想一般柔软、温暖,在他掌下不受控制地哆嗦,战栗。 少年垂着眼,黑色的眼睛里,碎了三两溶溶的月色,让他看起来纯净天真得仿佛孩童: “想要创造只有你存在的世界。” 为了这个心愿。 我会亲手,把人间,变成你的桃花源。【你现在阅读的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