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轮碾过官道,单调的滚动声在青篷马车内回响。北境粗粝的风被厚重的墨青绒帘挡在外面,车内光线昏暗。
车厢内,坐着一位约莫十五岁的少女,她穿着一身月白色的锦袍,外罩墨色大氅,领口袖口滚着细密的银狐毛。她眉目清秀,肤色在暖炉的映照下显得有些过于苍白,透着一股易碎的清冷感,正是镇北侯的 “嫡幼女”—— 谢昭宁。
她微阖着眼,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出两片小小的阴影,仿佛陷入了浅眠,又或是神游物外。唯有搁在膝上的手,指尖无意识地捻动着袖口一角。袖管深处,紧贴肌肤的匕首传来熟悉的冰冷,刀鞘上的霜花纹路已被摩挲得光滑。
车帘被无声掀起一道缝,一个精悍的身影利落地钻入。来人穿着半旧皮袄,脸上刻着风霜,左额一道深疤,一只眼覆盖着灰色眼翳,行动时带着难以掩饰的跛态——玄一。
他动作极轻,却带着一种千锤百炼的利落,无声地在谢昭宁对面的角落坐下,脊背挺直如标枪。
“小姐。”声音低哑粗粝。
谢昭宁没有睁眼,只是指尖捻动袖口的动作微微一顿。
玄一的声音压得更低,字字如冰:“京城,风声鹤唳。”
“皇帝老儿,疑心日重。丹药服得愈发勤了,稍有些风吹草动,便要大动干戈。”他顿了顿,语气里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冷峭,“东宫那位,愈发平庸,皇后王氏一门心思替他拉拢外戚,动作频频,吃相难看。瑞王萧景瑞,依旧缩在府里,看似不争,但宗正寺那边……未必干净。靖王萧景琛,面上温良恭俭,暗地里小动作不断,德妃林氏在宫中为其张目,羽翼渐丰。”
他喉头滚动一下,声音更低:“搅动风云的,是那位容华公主萧锦婳。仗着皇后宠爱,手伸得极长,前朝后宫,处处都要插上一脚。心比天高,手段却……呵,不过是个惹祸的根苗。”
最后四个字,玄一几乎是从齿缝里挤出,带着刻骨的寒意:“先太子余孽之说,近来在暗处,甚嚣尘上。”
“余孽……”谢昭宁唇瓣轻启,吐出两个轻如叹息的字眼。她依旧闭着眼,睫毛却几不可察地一颤,捻着袖口的手指彻底停下。车内空气凝滞。
玄一不再言语,只从怀中取出一卷薄如蝉翼的皮纸舆图,无声推至谢昭宁膝前。
车帘再次被掀开,带进一股寒气和一个高大的身影。镇北侯谢凛弯腰进来,随手脱下沾雪的玄色大氅,露出深青武将常服,肩宽背阔,眉宇间带着沙场淬炼的肃杀。然而当他目光落在角落那抹纤细身影上时,威严瞬间融化,只剩下浓得化不开的关切。
“宁儿,”他声音浑厚却刻意放柔,“快到京城了。可冻着了?”说着,极其自然地伸手想探女儿的手温。
谢昭宁在他掀帘时已不动声色地将舆图卷起藏好。她抬眼,眼底的沉静幽邃悄然隐去,换上一点带着依赖的温软,微微摇头:“爹爹,女儿不冷,倒是爹爹,更应该保重身体。”
谢凛的手悬空收回,讪讪地在锦袍上搓了搓,嘿嘿笑了两声。抬手帮理了理她鬓边的碎发:“爹是糙汉子,哪有我家昭宁金贵。这趟回京,路上颠簸,可苦了我的宝贝女儿。”
他是真的心疼。自从这孩子来到他身边,他就将她视若珍宝。镇北侯府上下,谁不知道侯爷对这位嫡幼女宠得无法无天,恨不得将天上的星星都摘下来给她。
谢昭宁垂下眼帘,掩去眸底一闪而过的复杂情绪。她知道谢凛的疼爱是真的,那份愧疚与守护也是真的。只是这份疼爱之下,藏着她不敢深究的过去。四岁那年的血色记忆,像烙印一样刻在灵魂深处,让她早慧得可怕,也冷漠得可怕。
“爹爹言重了,” 她微微颔首,目光转向窗外飞掠而过的荒凉景象,“能随父亲回京述职,是昭宁的福气。”
福气?谢凛心中一叹。他知道这孩子心里装了事,只是从不外露。
他目光扫过角落垂首的玄一,未多问,浓眉随即担忧地蹙起:“宁儿啊,京城这地方,水浑得很!底下全是硌脚的石头!规矩多,心眼子更多!”他粗粝的手指摩挲着腰间剑柄,“你记着,万事有爹爹!谁敢给你半分委屈,管他是龙子凤孙,爹爹拼着乌纱帽不要,也替你讨个公道!”话语斩钉截铁,护犊情深。
谢昭宁唇角微弯,笑容清浅干净:“爹爹放心,女儿自有分寸。”她探手,从旁边油纸包里拈出一颗温热的糖炒栗子,指尖灵巧一捻,剥开金黄油亮的果肉,递到谢凛面前:“爹爹尝尝?”
谢凛一愣,心头暖意弥漫,咧嘴笑得见牙不见眼:“哎!好!还是宁儿惦记爹爹!”忙不迭接过,囫囵塞进嘴里嚼得香甜。
车外的喧嚣声浪渐高,人声、车马声、叫卖声涌来。
“侯爷,小姐,城门到了。”车夫的声音传来。
谢凛敛了笑,正了正衣冠,大手掀开车帘。喧嚣的市声和清冷光线猛地涌入。
巍峨的盛京城墙如同玄色巨龙横亘眼前,巨大的门楼高耸,朱漆剥落处露出沧桑底色。高耸的城墙投下巨大而森冷的阴影,将城门附近笼罩其中,光暗分明。
谢昭宁的目光投向那片巨大的阴影深处,阳光勾勒着她苍□□致的侧脸轮廓。脸上那点温软的笑意消失无踪。清澈的眼眸深处,沉静的幽潭之下,一丝淬了千年寒铁般的冰冷锐光,无声闪过。
十年蛰伏,十年筹谋,从她在北境雪地中挥剑练到双手磨出血泡,从她在深夜里苦读兵法谋略,从她暗中培养暗卫、安插棋子的那一刻起,她等的就是这一天。
谢昭宁唇角勾起抹极淡邪笑,心中低语:"盛京,准备好了吗?"
这一次,我不再是任人宰割的稚童,而是踏碎棋局的执子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