错位时差
九月的蝉鸣被二中的老槐树筛成碎金,梁晚星抱着新发的课本走过连廊,帆布鞋踩在青石板上发出清脆声响。书包上挂着的草莓挂件晃来晃去,那是新认识的朋友苏棠送的,说要给这个总爱穿黑色的女孩添点亮色。
“晚星!”苏棠从美术教室探出头,马尾辫上的蝴蝶结随着动作轻颤,“下午逃课去看画展吧?听说有梵高的星空复刻展!”梁晚星刚要开口拒绝,后腰突然被人戳了戳。
“梁同学这么认真啊?”体育委员林深倚着栏杆笑,手里转着篮球,“我那儿有数学笔记,晚自习借你抄?”苏棠在旁边挤眉弄眼,梁晚星耳尖发烫,低头嘟囔着要去图书馆。
这样鲜活的日子像被撒了糖霜的云朵,轻飘飘地填满每个晨昏。梁晚星会和苏棠躲在食堂角落分食草莓蛋糕,听林深讲他的篮球梦想,周末跟着社团去郊外写生。那些藏在记忆深处的阴影,渐渐被染上温暖的色调。
直到某个深秋的傍晚,沈颖突然发来消息:“老班喊我们去看她,周六有空吗?”
梁晚星对着手机屏幕怔了许久。自从初中毕业后,她刻意避开所有与六中相关的话题,就连沈颖偶尔提起张烟雨的八卦,她也会笑着岔开。对话框里跳动的光标像细密的针,扎破好不容易筑起的防线。
“好。”她打下这个字时,窗外的银杏叶正打着旋儿飘落。
周六的阳光格外温柔。梁晚星在校门口等到沈颖时,差点没认出眼前这个化着精致妆容的女孩。沈颖扑上来给了她个熊抱:“我的乖乖,二中的风水养人啊,你越来越漂亮了!还变瘦了!”
老班的办公室还和记忆里一样,墙上贴满往届学生的合影。梁晚星盯着角落那张初中毕业照,林渝燃站在第三排,嘴角噙着若有若无的笑。老班给她们倒了两杯热气腾腾的菊花茶,絮絮叨叨说着现在的学生,末了轻叹:“你们那届啊,最可惜的就是......”
沈颖眼疾手快地打断:“老师,我和晚星中午约了火锅!”
从学校出来后,沈颖拉着梁晚星钻进商场。琳琅满目的橱窗映着女孩们的倒影,苏棠发来消息问要不要去撸猫,梁晚星刚要回复,脚步突然顿住。
对面扶梯上,那个逆着光走来的身影,让她的呼吸瞬间停滞。少年穿着简单的白T,腕间空荡荡的,垂眸翻看着手机,睫毛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他长高了许多,褪去了少年的青涩,轮廓愈发棱角分明。
“那是......”梁晚星听见自己沙哑的声音。
沈颖顺着她的目光看去,脸色微变:“林渝燃。”她下意识抓住梁晚星的手腕,“别看了,快走......”
梁晚星却像被钉在原地。记忆如潮水般涌来,初一的阳光,初二的眼泪,初三的绝望,所有的情绪在这一刻翻涌。原来时隔两年,心脏跳动的频率依然会为他乱了节拍。
林渝燃突然抬起头。四目相对的刹那,梁晚星感觉世界都安静了。少年眼中闪过惊讶,嘴唇动了动,似乎想说什么。沈颖猛地拽着梁晚星转身,高跟鞋在瓷砖地面敲出急促的声响。
“你疯了?”沈颖在安全通道停下,眼圈发红,“你忘了他怎么对你的?高一就分手了,闹得全校皆知,张烟雨说他冷暴力,他说张烟雨劈腿......”她攥着梁晚星的肩膀摇晃,“晚星,你清醒一点!”
梁晚星靠着冰凉的墙壁滑坐在地。沈颖的声音渐渐模糊,脑海里不断回放着刚才的画面。林渝燃欲言又止的眼神,让她想起初三那个拒绝签名的午后。原来有些伤口看似愈合,轻轻一碰,依然会疼得钻心。
从那天起,梁晚星开始失眠。梦里总出现交错的场景:初一的林渝燃笑着给她讲题,初三的他冷漠地推开纪念册,还有刚刚扶梯上对视的瞬间。苏棠察觉到她的异样,变着法儿带她去吃甜品,林深默默把整理好的错题本塞进她抽屉。
“晚星,别回头看。”沈颖在微信里说,“我听说他现在和学生会的学姐走得很近。”
梁晚星删除对话框,把手机倒扣在桌上。窗外下起了雨,雨滴敲打着玻璃,她忽然想起初中时,自己也是这样躲在教室里看雨。不同的是,那时身边有沈颖递来的纸巾,而现在,她已经学会独自擦拭眼泪。
日子在刷题与模考中飞逝。梁晚星把所有精力都投入学习,在台灯下奋笔疾书的夜晚,她会想起林深说过的话:“人总要学会和过去和解。”
烧烤架上的鸡翅滋滋冒油,孜然混着烟火气在夏夜蒸腾。梁晚星夹起串青椒,看苏棠举着啤酒瓶要和林深拼酒,突然想起高中时林深总说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现在她也能笑着举起饮料杯,听大家争论当年食堂最难吃的菜是青椒炒月饼还是糖醋油条。
这场聚会持续到凌晨,散场时林深执意要送她回家。月光把两人的影子拉得老长,林深突然开口:“其实我一直想问……”话音未落,梁晚星的手机在包里震动起来。
“是高考查分系统!”苏棠在微信群里连发三个惊叹号。梁晚星的手指悬在屏幕上方颤抖,输入准考证号的瞬间,蝉鸣声突然变得刺耳。当页面跳出总分的刹那,世界仿佛被按下静音键——那个数字比模拟考低了整整八十分。
“晚星?”林深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来。梁晚星盯着屏幕上惨淡的分数,喉咙发紧得说不出话。手机接连震动,沈颖发来超长语音:“宝!我过一本线了!你多少分?”
她机械地退出系统,把手机塞回包里。夜风卷起路边的塑料袋,在脚边哗啦作响。林深的安慰声模糊成背景音,梁晚星满脑子都是父母失望的眼神,还有苏棠他们在志愿填报群里分享985高校的截图。
接下来的半个月,梁晚星把自己锁在房间里。苏棠带着奶茶来敲门,她隔着门板说在睡觉;沈颖打电话劝她复读,她盯着天花板说“让我再想想”。志愿填报截止前一晚,她盯着春市那所普通民办二本院校的招生计划,咬着嘴唇点下提交键。
开学那天,母亲往她行李箱塞了二十包祛湿茶:“南方湿气重,别总吃辣。”梁晚星抱着薄荷绿的行李箱站在月台,看蒸汽模糊车窗,突然想起初中毕业时,她也是这样狼狈地逃离。
春市的雨总是突如其来。梁晚星撑着伞走过梧桐大道,看雨滴在水洼里砸出涟漪。她加入了文学社,在图书馆角落写小说,偶尔收到苏棠发来的大学生活照片——她戴着团徽主持晚会,林深在篮球赛上投进绝杀球。
某个深夜,梁晚星刷抖音时突然停住手指。屏幕里,穿着灰色卫衣的男生正对着镜头调试吉他弦,腕间空荡荡的。那道熟悉的眉骨,还有低头时睫毛投下的阴影,让她呼吸一滞。
“大家想听什么?”林渝燃的声音比记忆里低沉了些。梁晚星盯着直播间右下角不断跳动的人数,鬼使神差地送了朵虚拟玫瑰。评论区立刻飘过一串“富婆666”,她慌忙关掉手机,心跳却久久无法平息。
从那天起,她开始关注林渝燃的直播动态。有时他弹唱民谣,有时分享读书心得,评论区渐渐有了固定粉丝。梁晚星从不发言,却记得他说过最喜欢《小王子》,吐槽过食堂的咸粽子,甚至发现他直播时总习惯把水杯放在左手边。
直到有天,她照常点开直播间,却看到黑屏上的“主播暂时离开”。再刷新时,账号所有视频都消失了。沈颖发来消息:“听说林渝燃转专业忙得要死,哪有空直播?”梁晚星盯着对话框,突然意识到自己像个偷偷翻窗的小偷,在对方的世界里窥得了一角天光,如今窗被狠狠关上,还落了锁。
日子继续向前。梁晚星的小说在校刊连载,收到了第一笔稿费;苏棠保研去了顶尖学府;林深创业开了家体育用品公司。沈颖结婚时,梁晚星当伴娘被灌了半杯香槟,醉醺醺地在KTV唱《后来》,唱到“有些人一旦错过就不在”时,突然红了眼眶。
思绪渐渐回笼,同学聚会邀请函躺在微信对话框里,林浩说:“老班也来,连张烟雨都从国外回来了。”梁晚星盯着窗外的暴雨,雨幕中仿佛又浮现出那个逆着光走来的身影。手机震动,苏棠发来消息:“我听说林渝燃现在是大学老师,你真要去?”
茶水在玻璃杯里荡出涟漪。梁晚星想起去年整理旧物时,从纪念册夹层掉出的半张纸条,那是初三那年她写给林渝燃的未寄情书,字迹早已晕染,但“其实我想说”那几个字依然清晰。
她深吸一口气,指尖在屏幕上滑动:“我去。”窗外的雨不知何时停了,晚霞染红半边天。梁晚星对着镜子补口红,突然发现自己不再是当年那个躲在香樟树下哭泣的女孩。有些答案,或许真的需要一场重逢来揭晓;而有些释怀,早已在漫长的时光里悄然完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