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砂锅里的暖意似乎真的短暂融化了某种坚冰。
自那通包裹着“糖霜阴谋”的电话后,邢于笙能感觉到韩亦泽那无处不在的审视目光里,多了一丝极其微妙的松动。不是接纳,更像是一种基于妹妹意愿的、暂时的、居高临下的容忍。他接受了那份温补的猪肚汤,司机取走时,邢于笙甚至捕捉到对方眼中一闪而过的、几乎可以忽略不计的讶异。后来韩亦安无意间提起,说哥哥在某个深夜应酬归家后,居然真的热了一碗喝下。
“他说味道……尚可。”韩亦安转述时,眼底有小小的雀跃光芒,像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激起的涟漪。
邢于笙只是卷了卷唇角,没说什么。心底深处那根绷紧的弦,却因为这“尚可”二字,极其轻微地松弛了一瞬。她明白这只是开始,韩亦泽这座冰山远未消融,但至少,这层用谎言和笨拙讨好编织的糖霜,暂时糊住了最尖锐的冰棱。
这份小心翼翼维持的、如履薄冰的缓和,在韩亦安筹备多时的个人画展《墨色涅槃》开幕当天,达到了一个看似和谐的高峰。
“艺廊空间”位于中环寸土寸金的艺术核心区,巨大的落地玻璃幕墙将城市的繁华光影切割成流动的背景板。今夜,这里灯火通明,衣香鬓影。西装革履的藏家、目光挑剔的评论家、时尚先锋的媒体人,以及纯粹为艺术而来的爱好者们,交织成人声鼎沸的热流。空气里浮动着香槟的微醺、女士香水的前调,以及油画颜料与新装裱框混合的独特气息——一种属于名利场与艺术圣殿交融的复杂味道。
韩亦安无疑是今夜绝对的主角。她站在画廊入口处,迎接着各方宾客。墨黑的长发被精心打理过,如同最上等的绸缎,一丝不苟地盘成一个优雅而略带慵懒的法式发髻,几缕精心挑出的碎发垂落耳际,衬得她修长的天鹅颈愈发白皙。一袭剪裁极简的丝绒露肩长裙,浓郁的勃艮第酒红色,如同凝固的红酒,包裹着她纤细却蕴含力量的身姿。没有过多的珠宝,只有锁骨间一条极细的铂金链子,坠着一颗小小的、切割完美的黑钻,与她墨色的发和深沉的眼眸遥相呼应。
她微笑着,得体地与每一位来宾握手、寒暄,姿态从容,眼神清亮。曾经巴黎雨夜里那个月光银发、脆弱易碎的少女,仿佛已被彻底封存在时光的琥珀中。此刻的她,是墨色涅槃后重生的凤凰,每一寸肌肤都散发着浴火而生的、沉静而强大的气场。
邢于笙就站在她身侧稍后一步的位置。她选择了同样简洁的黑色西装套装,内搭一件丝质墨绿衬衫,领口随意地解开一颗纽扣,冲淡了西装的严肃感。浓密的深棕色卷发披散在肩头,发尾带着自然的弧度。她的存在感极强,身姿挺拔如松,目光锐利地扫过全场,像一头守护着珍宝的、优雅而警觉的豹。她并不刻意抢镜,只是安静地立在韩亦安的光晕边缘,却无人能忽视她身上那股沉凝的气场。每当有过于热情的藏家或媒体试图过分靠近韩亦安时,邢于笙只需一个微微侧身,或是一个不经意的、带着审视意味的抬眸,便能形成一道无形的屏障,将那些潜在的喧嚣与侵扰无声地隔开。
她的目光,大部分时间都落在韩亦安身上。看着她游刃有余地周旋,看着她眼底闪烁的、为梦想实现的纯粹光芒,看着她墨黑发髻在灯光下流转的光泽。邢于笙的嘴角始终噙着一抹极淡的、近乎宠溺的笑意,那是独属于韩亦安的表情。只是偶尔,当某些不怀好意或探究过深的目光落在韩亦安身上时,邢于笙眼底的笑意会瞬间冷却,转化为一种不动声色的凛冽。
“韩小姐,恭喜!《荆棘爱人》系列实在太震撼了!那种痛苦与救赎交织的力量感……”一位知名艺术评论家握着韩亦安的手,语气激动。
“谢谢李老师。”韩亦安笑容温煦,眼底有被认可的欣喜。
邢于笙的目光淡淡扫过那位评论家,确认对方眼神中的真诚后,那层无形的冰霜才悄然化开些许。她微微颔首致意。
“亦安!”一个熟悉的声音传来。韩亦泽穿过人群,步履沉稳地走了过来。他依旧是一身挺括的深灰色西装,气场强大,所到之处,人群自然地为他让开一条通道。他脸上带着少有的、清晰的笑意,目光落在妹妹身上时,那份冷硬彻底被骄傲和宠溺取代。
“哥!”韩亦安脸上的笑容瞬间变得明亮而依赖,迎上前一步。
韩亦泽自然地张开手臂,给了妹妹一个短暂而有力的拥抱。他松开她,仔细端详着,抬手,极其自然地替她将颊边一缕被灯光映得格外柔亮的墨黑碎发别到耳后,动作熟稔而亲昵。“我的安安,今晚光芒万丈。”他的声音低沉,带着毫不掩饰的骄傲。
“多亏哥一直支持。”韩亦安眼中闪着光。
韩亦泽的目光这才转向一直静立在一旁的邢于笙。那目光里的审视和疏离感并未完全消失,但比起之前那种冰锥般的锐利,此刻更像是一种平静的评估。他朝邢于笙点了点头,语气是公事化的平淡,却又微妙地比往日多了一丝极难察觉的温度:“邢小姐,辛苦了。”
这简单的三个字,如同投入邢于笙心湖的石子。她清晰地感受到其中蕴含的、来自韩亦泽的、前所未有的“认可”。虽然这认可可能仅仅基于她此刻作为“韩亦安女伴”和“安保”的功能性价值,但对她而言,这已是那座冰山裂开的一道珍贵缝隙。她压下心头的波澜,面上保持着无可挑剔的恭敬与得体,微微躬身:“韩先生言重了,这是我应该做的。”
“剪彩仪式马上开始,请韩先生、韩小姐移步主展区。”画廊经理适时地过来提醒。
主展区中央,巨大的红色缎带系在《荆棘爱人》系列的主打作品——那幅尺幅惊人、名为《锁链与玫瑰》的邢于笙肖像画之前。深红色的丝绒幕布垂落两侧,灯光聚焦在画作和缎带上。
韩亦安作为艺术家,自然站在最中心的位置。韩亦泽作为她最重要的家人和画展的主要支持者,理所当然地站在她右侧。而邢于笙,在韩亦泽一个极其自然、甚至带着点“示意”意味的目光下,被韩亦安轻轻拉到了自己左侧的位置。
闪光灯瞬间如同密集的星爆,将三人笼罩在一片炫目的白光之中。韩亦安站在中间,一手挽着哥哥坚实的手臂,另一只手则悄悄在身后,紧紧握住了邢于笙微凉的手指。她脸上是面对镜头的、无可挑剔的完美笑容,璀璨夺目。
邢于笙挺直背脊,站在聚光灯下,感受着韩亦安手指传递过来的温度和力量,也感受着右侧韩亦泽那存在感极强的气场。她脸上维持着得体的微笑,目光落在眼前那幅巨大的画作上——画中是她自己,眼神如淬火的刀锋,卷发狂野如荆棘,而唇边却叼着一支滴血的玫瑰。强烈的视觉冲击和情感张力扑面而来。这是韩亦安眼中的她,是她们共同经历的痛苦与爱恋凝结成的图腾。
就在司仪宣布剪彩,三人拿起系着红绸的金剪刀,摆出合影姿态的瞬间,邢于笙眼角的余光敏锐地捕捉到展区边缘一个快速移动的身影。那身影穿着不起眼的灰色夹克,手里端着的相机镜头却格外长,像一只窥伺的秃鹫之眼。那人巧妙地利用人群和展板的遮挡,将镜头角度压得极低,目标赫然是……
邢于笙握着剪刀的手指几不可察地收紧了一下,修剪得圆润的指甲瞬间陷进掌心软肉。那镜头的角度,绝非正常的新闻拍摄,更像是一种刻意的、充满暗示性的抓拍——捕捉的重点,是她和韩亦安在韩亦泽“庇护”下,那交握的、隐藏在韩亦安身后阴影里的手!以及三人并立时,韩亦泽脸上那罕见的、对“家人”的温情与她邢于笙站在韩亦安身侧形成的、极具误导性的“和谐”构图!
一股冰冷的寒意瞬间从脊椎窜上后脑。这不是普通的记者。这是嗅到血腥味的鬣狗!他镜头对准的,是可能被解读为“一家三口”的、足以引爆无数不堪流言的画面!尤其是在韩亦安刚刚崭露头角、她邢于笙身份背景又经不起深挖的此刻!
她想立刻转头,用眼神逼退那个窥伺者,想立刻松开韩亦安的手,切断这危险的连接点。但不行!无数的镜头正对着他们,韩亦泽就在身边,任何细微的异常都会被放大解读。她只能强迫自己维持着脸上的微笑,甚至将那笑容的弧度调整得更加完美无瑕,仿佛对那充满恶意的镜头毫无所觉。但身体内部,每一根神经都绷紧到了极致,像拉满的弓弦。卷发垂落在颊边,遮住了她瞬间变得冰冷锐利的眼神。
“咔嚓!咔嚓!咔嚓!”
剪彩完成的瞬间,快门声如同暴雨般响起。那个灰色的身影也在完成抓拍后,如同鬼魅般迅速消失在涌动的人潮里,快得让邢于笙甚至来不及看清他的脸。
心脏在胸腔里沉重地撞击着,刚才那短暂的和谐与韩亦泽带来的那点虚幻的暖意,被这猝不及防的窥伺彻底击碎。她不动声色地松开了韩亦安的手,指尖残留着对方温热的触感,却只觉得一片冰凉。危机并未解除,它只是暂时潜入了更深的暗处,像一颗被悄然埋下的地雷,等待着一个引爆的时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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剪彩仪式的喧嚣如同潮水般退去,人流的中心转向了香槟塔和精致的冷餐台。主展区巨大的《锁链与玫瑰》前,人群的密度却丝毫未减。这幅画拥有一种近乎蛮横的吸引力,将形形色色的人钉在原地。
画布上,邢于笙的肖像占据了绝对的视觉中心。她的脸被光影切割得棱角分明,深棕色的卷发不再是现实中那种带着生命力的弧度,而是被韩亦安用粗粝的笔触、混合着深赭、熟褐甚至近乎黑色的颜料,塑造成一片狂野纠缠、带着尖锐倒刺的荆棘丛林。每一缕发丝都仿佛带着实质的痛感,张牙舞爪地向外延伸,几乎要刺破画布的边界。而在这片象征着痛苦、挣扎与防御的荆棘丛林中央,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瞳孔深处像是燃烧着两簇幽蓝色的火焰,那是用极细的钴蓝和钛白点染出的效果,目光穿透画布,带着一种毫不掩饰的、近乎掠夺性的侵略性,直刺每一个观者的灵魂。她的唇线紧抿,唇角却极其微妙地向上勾起一个极小的弧度,不是愉悦,而是一种混合着嘲讽、挑衅和极度隐忍的复杂情绪。最触目惊心的是她的唇边,叼着一支用浓郁如血的大红、深茜红和少许黑色晕染而成的玫瑰。玫瑰的花瓣饱满欲滴,那红色浓烈得仿佛随时会滴落下来,染红画布,滴进观者的心里。花瓣的边缘已有轻微的萎蔫和撕裂感,暗示着美丽背后的残酷与短暂的宿命。
荆棘的尖锐、眼神的侵略、唇角的复杂、滴血玫瑰的诱惑与衰败……种种强烈的、矛盾的元素被韩亦安以惊人的技巧和情感浓度糅合在一起,形成一股强大到令人窒息的情感风暴。站在画前,仿佛能听到荆棘生长的窸窣声,能感受到那目光灼烧皮肤的刺痛,能嗅到玫瑰浓烈到发腥的甜香。
“上帝……这眼神……像要把人灵魂都吸进去……”一位穿着华贵礼服的中年女士捂着心口,低声对同伴惊叹,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
“痛苦与**的交织,太有力量了!你看那些荆棘,分明是她的头发,也是她的牢笼!”一个年轻的艺术系学生激动地指着画面,手指都在发抖,“还有那玫瑰,是爱?是性?还是毁灭?太绝了!”
“韩小姐的用色真是大胆又精准!这种冲击力,绝对是今年看过最震撼的作品之一!”一位藏家模样的男人摸着下巴,眼中闪烁着志在必得的光芒。
闪光灯持续不断地亮起,记者们争先恐后地捕捉着观众震撼的表情和画作的细节。韩亦安被热情的人群簇拥着,解答着各种关于创作灵感和技法的询问。她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应对自如,墨黑的发髻在灯光下如同凝固的夜色,衬得她沉静而强大。邢于笙则如同她的影子,不远不近地守护在人群外围,目光警惕地扫视着,像一道沉默的屏障。她的视线偶尔会落在那幅巨大的肖像上,看着画中那个被荆棘缠绕、眼神如刀的“自己”,心底会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悸动。那是韩亦安剖开自己灵魂后看到的她,是她们共同经历的、无法言说的痛与爱的具象化。每当目光触及那支滴血的玫瑰,邢于笙的指尖都会无意识地蜷缩一下,仿佛那浓烈的红色真的会灼伤皮肤。
“亦安!”一个带着惊喜和熟稔的男声穿透人群。周承言端着香槟杯,脸上挂着无懈可击的社交笑容,分开人群走了过来。他今天穿着剪裁合体的浅灰色西装,风度翩翩,目光落在韩亦安身上时,带着毫不掩饰的欣赏和一丝不易察觉的、被冷落后的不甘。“恭喜!画展太成功了!《荆棘爱人》……真是令人难忘。”他的视线也投向了那幅巨作,当看到画中邢于笙那极具侵略性的眼神和唇边的玫瑰时,他的笑容几不可察地僵了一下,随即掩饰过去,转向韩亦安,“这灵感……真是独特。”
“周先生,谢谢你能来。”韩亦安的笑容依旧得体,但比起之前的热情,明显多了一份疏离的客气。墨黑的眼眸平静无波,仿佛他只是众多宾客中普通的一员。
邢于笙的目光在周承言出现的瞬间就锁定了过来。如同嗅到入侵者气息的猛兽,她周身的气场瞬间变得沉冷,卷发下的眼神锐利如刀,无声地切割着周承言和韩亦安之间的空气。她向前移动了半步,更清晰地插入了韩亦安和周承言视线交汇的路径中。虽然没有言语,但那无声的压迫感和宣告主权的姿态,比任何话语都更清晰。
周承言自然感受到了这股冰冷的敌意。他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握着香槟杯的手指收紧了些,看向邢于笙的眼神里带着一丝被冒犯的愠怒和潜藏的忌惮。酒吧被灌醉、公寓床上照片、当众耳语“床上等你”的羞辱记忆瞬间回笼,让他喉头发紧。他勉强维持着风度,对着邢于笙也点了点头,语气生硬:“邢小姐。”
邢于笙只是极其冷淡地勾了一下唇角,算是回应,眼神却依旧牢牢钉在他身上,带着毫不掩饰的审视和警告。仿佛在说:离她远点。
气氛有一瞬间的凝滞。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因这两个女人无声的交锋而降温了几度。韩亦安敏锐地察觉到了这份紧绷,她微微侧身,更自然地靠近了邢于笙一些,几乎是将自己半边身体置于邢于笙的笼罩之下。这个细微的动作,像是一个无声的宣言,清晰地表明了她的立场和归属。
周承言的脸色彻底沉了下来。他眼底最后一丝伪装的温和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被彻底忽视和羞辱的难堪。他看着韩亦安主动贴近邢于笙的姿态,看着邢于笙那理所当然的守护姿态,一股邪火猛地窜上心头。他深吸一口气,压下翻腾的情绪,扯出一个更加僵硬的笑容,对韩亦安说:“安安,借一步说话?关于上次你提到想看的莫奈睡莲那本画册,我托人找到了初版,正好今天带过来了。”
这是一个难以拒绝的理由,尤其对醉心艺术的韩亦安而言。她眼底果然闪过一丝意动,犹豫地看了邢于笙一眼。
邢于笙的眼神瞬间变得更加幽深,如同暴风雨前凝聚的墨云。周承言这看似不经意的“艺术关怀”,在她眼里无异于一次**裸的挑衅和离间。她下颌的线条绷紧了,几乎要开口阻止。
就在这时,一道沉稳的声音介入:“承言,画册给我吧。”韩亦泽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高大的身影带着无形的威压。他伸出手,目光平静地看着周承言,语气是不容置疑的平淡,“安安现在走不开,我替她收着,回头给她。”
韩亦泽的出现和直接介入,像一盆冷水,瞬间浇熄了周承言刚刚燃起的那点不甘心的小火苗。面对韩亦泽,他所有的气焰都不得不收敛。他脸色变了变,最终还是扯出一个顺从的笑容,将手中一个包装精美的画册递了过去:“好的,韩先生。麻烦您了。”
韩亦泽接过画册,看也没看周承言,转而将目光投向邢于笙,带着一种审视后的、近乎施舍般的“认可”,语气平淡无波:“邢小姐,安安这边应酬多,你多费心照看。”这话,既是对邢于笙职责的强调,也是对周承言无声的驱逐令。
邢于笙立刻领会,微微颔首:“是,韩先生。”她看向周承言,眼神里那冰冷的警告意味更加清晰。
周承言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在韩亦泽无形的压力和邢于笙冰冷的注视下,彻底失去了待下去的勇气和理由。他勉强对韩亦安笑了笑:“那……安安你先忙,我……去那边看看。”说完,几乎是有些狼狈地转身,迅速融入了人群。
一场无形的风波,在韩亦泽的强势介入和邢于笙的无声威慑下,被暂时压了下去。邢于笙紧绷的肩线几不可察地放松了一瞬,她看向韩亦泽,后者却已不再看她,目光转向了另一幅画作,仿佛刚才只是处理了一件微不足道的小事。但邢于笙清晰地知道,韩亦泽刚才的举动,与其说是帮她解围,不如说是为了维护韩亦安不受无谓的打扰,以及维护韩家的体面。自己,不过是沾了韩亦安的光,被纳入了“需要维护的体面”范畴之内。那份短暂的、因“一家三口”剪彩和韩亦泽一句“辛苦”而升起的暖意,此刻被这清晰的认知彻底冷却。她依旧是那个需要证明自己、需要被“容忍”的存在。
韩亦安悄悄握了一下邢于笙垂在身侧的手,指尖微凉。邢于笙立刻反手握住,用自己掌心的温度熨帖着她。两人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无需言语。
“韩小姐,能请您和您的‘缪斯’一起,在《锁链与玫瑰》前合个影吗?”一个大胆的记者举着话筒挤了过来,镜头对准了她们交握的手。
闪光灯再次亮起。这一次,邢于笙没有松开手。她挺直背脊,迎向镜头,卷发下的眼神沉静而坚定,带着一种破釜沉舟般的坦然。韩亦安依偎在她身侧,墨黑的发髻与邢于笙深棕的卷发在镜头里形成亲密的映衬。画中,荆棘丛生,玫瑰滴血;画外,她们十指紧扣,直面所有窥探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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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喧嚣**过后,人群终于被引流到其他展区或休息区。主展区《锁链与玫瑰》前的人流暂时稀疏下来,只留下那幅巨作在精心设计的射灯下,无声地散发着强大而孤独的气场。浓烈的情感张力如同实质的潮汐,一**冲刷着空旷的空间。
韩亦安终于获得了一丝喘息的机会。高强度应酬带来的疲惫感如潮水般涌上,精致的妆容也难掩眼底的一丝倦色。她微微呼出一口气,身体几不可察地晃了一下。
“这边。”邢于笙低沉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一只温热而稳定的手立刻托住了她的手肘,巧妙地卸去了她身体的部分重量,引导着她走向展区角落一个相对隐蔽的休息处——那里摆放着两张丝绒单人沙发,被一盆高大的绿植半掩着,形成一个闹中取静的喘息空间。
韩亦安没有抗拒,任由邢于笙将自己安置在柔软的沙发里。沙发的支撑感让她紧绷的脊背瞬间放松下来,几乎要发出一声舒适的喟叹。邢于笙没有立刻坐下,而是转身走向旁边的服务台。
很快,她端着一杯温水回来。不是香槟,不是咖啡,只是一杯温度适宜、清澈见底的白水。她走到沙发边,微微俯身,将水杯递到韩亦安唇边。动作自然而熟稔,没有丝毫的刻意或讨好,仿佛这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喝点。”邢于笙的声音放得很轻,卷发随着她俯身的动作垂落,有几缕扫过韩亦安搁在沙发扶手上的手臂,带来细微的痒意。
韩亦安抬起有些沉重的眼皮,看着邢于笙近在咫尺的脸。聚光灯的光晕在她身后勾勒出一圈朦胧的光边,卷发下的眼神专注而沉静,褪去了人前所有的锐利和锋芒,只剩下纯粹的关切。韩亦安就着她的手,小口啜饮着微温的水。水流滋润了干涸的喉咙,也仿佛熨帖了疲惫的神经。她看着邢于笙专注的侧脸,看着她卷曲的睫毛在眼下投下的淡淡阴影,一种混杂着安心与巨大心疼的情绪悄然弥漫开来。为了这次画展,邢于笙付出的心力,绝不比她少。那些无形的守护,无声的屏障,精准地替她挡开了多少不必要的侵扰和窥探。
“累吗?”韩亦安喝完水,轻声问,指尖下意识地抬起,想要拂开邢于笙颊边那缕碍事的卷发。
邢于笙顺势在她旁边的沙发扶手上坐下,侧对着她,避开了那只伸来的手,只是微微摇头。她的目光落在几步之遥的那幅《锁链与玫瑰》上,看着画中那个被荆棘缠绕、眼神如刀的“自己”,沉默了几秒。大厅里悠扬的小提琴背景音乐和远处人群的谈笑声,如同隔着一层毛玻璃传来,模糊不清。
“画得……”邢于笙的声音很低,带着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像是在寻找一个准确的词,“很痛。”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沙发扶手上丝绒的纹理,目光没有离开画布,“但又……很真。”
韩亦安的心尖像是被什么东西轻轻刺了一下。她顺着邢于笙的目光看向那幅画,看向画中邢于笙唇边那支浓烈如血的玫瑰。那是她情感最浓烈、最不加掩饰的宣泄。“因为,”她开口,声音有些微的沙哑,带着一种剖白般的坦诚,“你就是这样的。像荆棘,扎得人生疼,却又开出了最烈的花。” 她顿了顿,墨黑的眼眸深深望进邢于笙的眼底,“在我心里,一直都是。”
邢于笙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微微一震。她猛地转过头,对上韩亦安的目光。那里面没有评判,没有畏惧,只有一种近乎悲悯的理解和全然的接纳。韩亦安的话像一把温柔的钥匙,瞬间撬开了邢于笙内心最深处那道坚固的闸门。那些被刻意压抑的、关于过去的阴暗、关于欺骗的愧疚、关于韩亦泽压力的不安……如同找到了宣泄的出口,汹涌地冲击着她的喉头。
她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解释巴黎雨夜那个“已婚”标签下冰冷的交易,想倾诉绿卡婚姻带来的窒息和屈辱,想坦白那场酒吧里针对周承言的“借位吻”是何等卑劣的算计,甚至想剖析此刻面对韩亦泽“施舍”般的容忍时内心的煎熬与不甘……太多太多,沉重的、不堪的、带着血腥味的过往,哽在她的喉咙里,让她几乎窒息。
然而,就在那些话语即将冲破唇齿束缚的瞬间,她的目光扫过韩亦安墨黑发髻下那张虽然带着疲惫、却因艺术梦想实现而焕发着光彩的脸。这张脸,曾在巴黎雨夜因为她的“背叛”而惨白如纸,曾在香港重逢时因她的挑衅而愤怒颤抖,也曾因真相的残酷而泪流满面。如今,它终于被梦想的光辉点亮,重新拥有了鲜活的生命力。
她怎么能?怎么能在此刻,在她最闪耀的时刻,用自己那些阴暗泥泞的过往,去污染这片好不容易得来的光明?去给她完美的夜晚蒙上阴影?去提醒她,她所深爱的这个人,曾经是多么的卑劣和不堪?
那些汹涌的坦白冲动,如同被一盆冰水当头浇下,瞬间冻结在喉咙深处。邢于笙的眼神剧烈地闪烁了一下,最终归于一片深不见底的沉寂。她强行将喉头那股腥甜的哽咽咽了回去,舌尖尝到了铁锈般的苦涩。
最终,她只是极其轻微地摇了摇头,卷发随着动作晃动,遮住了她眼中一闪而过的痛楚和挣扎。她什么也没说,只是伸出手,极其轻柔、极其珍重地,用指腹轻轻拂过韩亦安光洁的额头,替她将一缕被汗水微微濡湿的碎发拨开。动作里饱含着一种近乎绝望的温柔和难以言说的歉意。
韩亦安敏锐地捕捉到了邢于笙那一瞬间的汹涌情绪和最终的沉默。她看到了她眼中深藏的痛楚和欲言又止。她不明白那具体是什么,但那沉重的气息让她心头揪紧。她反手握住邢于笙拂过她额头的手,将那只带着薄茧、骨节分明的手紧紧攥在自己微凉的掌心。
“都过去了,于笙。”她轻声说,声音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墨黑的眼眸坚定地望着邢于笙,“现在,我们在一起。这就够了。” 她试图用掌心的温度和话语的力量,驱散邢于笙眼中那片沉沉的阴霾。
邢于笙感受着手背上传递过来的微凉触感和坚定的力量,那冰封般的沉默终于有了一丝裂痕。她微微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翻涌的思绪。再抬眼时,眼底那片沉郁的墨色似乎被强行压下了些许,涌动起一种更为复杂、更为浓烈的情绪——混杂着感激、愧疚、以及一种近乎毁灭性的占有欲。她猛地俯身,不再满足于指尖的触碰。
温热的唇瓣带着不容抗拒的力道,精准地覆上了韩亦安的唇。这不是一个温柔的安抚之吻。它来得突然而猛烈,带着一种近乎绝望的需索和确认,像溺水的人抓住唯一的浮木。邢于笙的卷发垂落下来,将两人笼罩在一个由发丝构成的、带着清冽香气的私密空间里,隔绝了外面隐约传来的音乐和人声。她的手臂紧紧环住韩亦安的腰,将她更深地压向沙发靠背,仿佛要将她揉进自己的骨血里。
韩亦安起初被这突如其来的袭击惊得身体一僵,但感受到邢于笙唇舌间传递过来的那份浓烈到近乎痛苦的情绪时,她瞬间心软了。紧绷的身体缓缓放松下来,她闭上眼睛,仰起头,主动迎合着这个带着风暴气息的吻。手臂环上邢于笙的脖颈,手指深深插入她浓密的卷发之中,感受着发丝的柔韧与生命力。唇舌交缠,无声地诉说着理解、接纳和同样深沉的爱恋。在这个被绿植半掩的角落里,在她们共同缔造的、充满痛苦与救赎印记的画作前,她们用这个激烈而隐秘的吻,舔舐着彼此内心深处隐秘的伤口,确认着对方的存在是唯一的救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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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暂的喘息和那个激烈到几乎缺氧的吻,像一剂强效的提神针,暂时驱散了韩亦安的疲惫。她补了妆,整理好被邢于笙揉乱了些许的丝绒长裙和发髻,重新回到了光鲜亮丽的艺术名利场。邢于笙如同最忠诚的影子,紧随其后,卷发下的眼神重新变得锐利而警觉,刚才在角落里的脆弱和汹涌情绪被完美地收敛,只剩下守护者的冷硬外壳。
画展临近尾声,人流开始缓慢地向出口方向移动。成功的喜悦和喧嚣后的余韵弥漫在空气中。韩亦安正与最后几位重要藏家寒暄道别,邢于笙则不动声色地处理着一些收尾的琐事,目光习惯性地扫视着全场,确保没有疏漏。
就在这时,一个穿着画廊工作人员制服、看起来二十出头的年轻女孩,手里捧着一个包装朴素但异常沉重的牛皮纸盒,有些怯生生地穿过稀疏的人流,径直走到了韩亦安面前。
“韩小姐,打扰您了。”女孩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紧张,“这是……刚刚有位先生送到前台,指明要交给您的。他说……是您哥哥韩亦泽先生吩咐送来的‘旧物’,很重要,让您务必……亲自签收。” 她特意强调了“旧物”和“亲自签收”几个字。
韩亦安微微一愣。哥哥吩咐送来的旧物?在这个时间点?她下意识地看向不远处的邢于笙。邢于笙也听到了,立刻走了过来,锐利的目光落在那只看起来平平无奇的牛皮纸盒上,带着本能的审视。韩亦泽的司机?还是别人?为什么要现在送来?
“谢谢。”韩亦安压下心头的疑惑,对工作人员点了点头,在签收单上签下了自己的名字。
女孩如释重负,将沉甸甸的盒子小心地交到韩亦安手里,迅速离开了。
盒子入手的分量让韩亦安有些意外。很沉,里面的东西似乎装得很满。邢于笙自然而然地伸出手:“我来。”
韩亦安摇摇头,抱着盒子,环顾了一下四周。主展区的人已经很少了,巨大的《锁链与玫瑰》前只剩下她们两人。她抱着盒子走到画作旁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将盒子放在旁边一个用于展示艺术书籍的矮柜上。
邢于笙紧随其后,站在她身侧,目光没有离开那个盒子,眉头微蹙,一种难以言喻的不安感悄然爬上心头。这太突兀了。
韩亦安深吸一口气,手指有些迟疑地解开了牛皮纸盒上简单的麻绳。粗糙的绳子解开,她掀开了盒盖。
没有填充物。盒子里,满满当当,塞着的全是……照片。
不是装裱好的艺术照片,而是大小不一、新旧程度各异的私人照片。有些是打印的,有些是冲洗出来的,甚至还有几张老式的宝丽来相纸。它们杂乱无章地堆叠在一起,像一片无声的、凝固的时光碎片。
韩亦安随手拿起最上面的一张。照片有些旧了,边角微微泛黄。画面是夜晚的巴黎街头,湿漉漉的石板路反射着昏黄的路灯。一个穿着单薄白裙的身影,蜷缩在一扇紧闭的、雕花繁复的公寓门外。那身影有着一头即使在模糊的光线下也异常耀眼的、如同月光流淌般的银色长发,此刻那银发凌乱地黏在苍白的脸颊上。她低着头,肩膀剧烈地耸动着,整个身体蜷缩成小小的一团,像一只被遗弃在暴风雨中的、瑟瑟发抖的幼兽。巨大的、绝望的悲伤穿透了泛黄的相纸,扑面而来。
韩亦安的身体猛地僵住!如同被一道无形的闪电劈中,血液瞬间冲上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她握着照片的手指剧烈地颤抖起来,指关节因为用力而泛出骇人的青白色。呼吸骤然停止,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疯狂地抽搐着,带来一阵尖锐到无法忍受的剧痛!
这……这是她!
是巴黎那个雨夜!是她撞破邢于笙“已婚”真相后,万念俱灰,冒雨冲到邢于笙公寓外,却只得到一扇冰冷紧闭的门!是她哭到力竭,咳出血丝,最终在绝望和寒冷的双重打击下晕倒在门外的……狼狈至极、尊严尽失的时刻!
她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那晚冰冷的雨水浸透衣服、黏在皮肤上的刺骨寒意,能回忆起喉咙里翻涌的腥甜,能回忆起心脏被生生撕裂的剧痛!那是她人生中最黑暗、最不堪回首的深渊!是她拼命想要埋葬、用墨黑长发和强大伪装层层包裹起来的、最脆弱的伤疤!
是谁?!是谁拍下了这一幕?!是谁将这个她以为早已腐烂在巴黎雨夜泥泞中的、最丑陋最狼狈的自己,用如此残忍的方式,在她人生最高光的时刻,血淋淋地挖了出来,呈现在她眼前?!
“呃……”一声短促而痛苦的呜咽从韩亦安喉咙里挤压出来,破碎不堪。眼前阵阵发黑,巨大的眩晕感猛烈地冲击着她。她下意识地用手死死捂住胸口,仿佛这样就能按住那颗快要炸裂的心脏。墨黑的发髻下,那张刚刚还闪耀着自信光芒的脸,此刻惨白如金纸,没有一丝血色。冷汗瞬间浸湿了鬓角,身体摇摇欲坠。
“安安!”邢于笙在她拿起照片的瞬间就察觉到了不对!当韩亦安的身体猛地僵直、脸色剧变时,邢于笙的心也沉到了谷底!她一步抢上前,扶住韩亦安摇摇欲坠的身体,目光急切地扫向她手中的照片——
只一眼!
只一眼,邢于笙就如同被万载寒冰冻结在原地!
她看到了!看到了那个蜷缩在冰冷雨夜、月光银发凌乱、如同破碎玩偶般的韩亦安!看到了那扇紧闭的、属于她当时那个“婚姻”牢笼的公寓门!看到了照片凝固的、令人窒息的绝望!
一股混杂着滔天巨怒、刻骨痛悔和冰冷恐惧的洪流,瞬间冲垮了邢于笙所有的理智堤坝!她的瞳孔骤然收缩到极致,卷发下的脸瞬间褪尽血色,变得比韩亦安更加惨白!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是她!是她间接造成了这一切!是她将她的玫瑰推入了这样的深渊!而这不堪的一幕,竟被人如此卑劣地偷拍下来!
“谁?!是谁送来的?!”邢于笙的声音嘶哑得如同砂纸摩擦,带着一种濒临失控的、毁灭一切的暴怒,猛地抬头,赤红的双眼如同受伤的野兽般扫视着空旷的展厅,试图找出那个隐匿在暗处的、投下这颗炸弹的黑手!
然而,哪里还有那个送盒子的工作人员的身影?展厅里,只剩下她们两人,以及那幅巨大的、画着荆棘与滴血玫瑰的肖像,在射灯下投下巨大而沉默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