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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港的雨,与巴黎是截然不同的质地。没有那种浸透骨髓的浪漫与哀愁,它是喧嚣的,滚烫的,带着亚热带特有的闷热湿气,噼里啪啦砸在深水湾韩家别墅那巨大的落地玻璃窗上,蜿蜒的水痕扭曲了窗外精心修剪的热带植物和远处灰蒙蒙的海面。巨大的水晶吊灯在挑高的客厅里投下冰冷璀璨的光,昂贵的意大利沙发泛着皮革特有的冷硬光泽,空气里弥漫着昂贵的雪松香薰和一丝若有似无的消毒水味道——一切都井井有条,完美得像杂志内页,却也冰冷得不近人情。
韩亦泽站在巨大的酒柜前,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一只未开封的麦卡伦25年水晶瓶身。昂贵的深色液体在灯光下折射出琥珀般的光泽,却丝毫无法温暖他紧蹙的眉心。手机屏幕亮着,显示着最新的邮件,是巴黎那边调查的初步反馈,内容寥寥,核心只有一条:韩亦安小姐已于三天前独自离境,目的地香港。去向不明。原因不明。
“去向不明?” 韩亦泽低声重复,低沉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带着一丝压抑的回响。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他那个从小被捧在手心、像月光精灵一样不染尘埃的妹妹,一声不响地中断了学业,扔下了她视若生命的画笔,像个幽灵一样消失,然后告诉他“去向不明”?
一股难以言喻的焦躁和担忧像藤蔓一样缠紧了他的心脏。他拨通妹妹的手机,依旧是冰冷机械的关机提示音。这已经是第几十次了?巴黎公寓房东的电话打了,学校问了,她常去的画廊、咖啡馆都查了,甚至动用了些不寻常的关系去查航班和入境记录,确认她安全回到了香港,可人就像凭空蒸发了一样。
“亦安…你到底在哪?” 他烦躁地扯开一丝不苟的领带,昂贵的丝绸布料被揉皱。落地窗外,雨势没有丝毫减弱的迹象,反而更加滂沱,将整个世界笼罩在一片白茫茫的水汽之中。深水湾蜿蜒的山道上,车辆稀少,只有雨刮器徒劳地左右摇摆。
就在这时,刺耳的门铃声如同惊雷,骤然撕裂了别墅内压抑的寂静!不是通常悠扬的叮咚声,而是急促、连续、带着一种不顾一切的疯狂,像是门外的人正用尽全身力气在砸,在撞!
韩亦泽的心脏猛地一缩!一种近乎直觉的预感攫住了他。他几乎是冲向玄关,步伐失去了惯有的沉稳。管家已经先一步打开了厚重的雕花铜门。
“少…少爷!” 管家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惊骇。
门外的景象,让见惯风浪的韩亦泽瞬间血液逆流,瞳孔骤缩!
暴雨如注,像天河决堤。冰冷的水幕中,一个单薄的身影蜷缩在湿透的台阶上。她浑身湿透,像刚从海里捞出来,单薄的米白色长裙(韩亦泽认出那是她最爱的牌子,巴黎买的)紧紧贴在身上,勾勒出伶仃得令人心惊的轮廓。她低着头,双臂死死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以一种绝对防御的姿态,在狂风暴雨中剧烈地颤抖着,仿佛下一秒就会被这无情的雨水彻底冲垮、溶解。
最刺目的是那头长发!
不再是记忆中流淌着月华清辉的银色!那曾经让无数人惊艳、如同月光织就的绸缎般的长发,此刻被冰冷的雨水彻底浸透,凌乱地、肮脏地黏贴在她苍白得毫无血色的脸颊、脖颈和湿透的衣裙上。深重的墨色取代了月光银,那是一种被绝望和污浊浸染过的黑,如同沉入最深海底的绝望。
“亦安——!!!” 韩亦泽的嘶吼被巨大的雨声吞没。他顾不上漫天砸下的雨点,一个箭步冲下台阶,冰冷的雨水瞬间将他昂贵的西装浇透。他蹲下身,试图去触碰那个在暴雨中瑟瑟发抖、仿佛失去所有知觉的妹妹。
指尖触碰到她裸露在外的手臂,那温度冰得吓人!像一块在寒潭里浸泡了千年的石头。
“安安?看着我!是哥哥!” 韩亦泽的声音带着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和恐慌,他用力扳过她的肩膀。
当那张脸抬起的瞬间,韩亦泽感觉自己的心脏被一只冰冷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那是怎样的一张脸啊!
苍白,不是平日那种不食烟火的剔透苍白,而是一种死气沉沉的、毫无生机的灰败。曾经盛满灵气的灰眸,此刻空洞地大睁着,瞳孔涣散,失去了所有的焦距,仿佛灵魂已经被彻底抽离,只剩下一个残破的空壳。雨水混着泪水在她脸上肆意横流,分不清彼此。嘴唇被冻得发紫,微微张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只有牙齿在剧烈地、无法控制地打着寒颤,咯咯作响。
她似乎认出了眼前的人是谁,涣散的瞳孔有极其微弱的一丝波动,像濒死的蝴蝶翅膀最后的颤动。然后,那空洞的眼睛里,积蓄了不知多久的、足以淹没整个世界的巨大悲伤和绝望,如同溃堤的洪水,轰然爆发!
“呜…呃…啊——!!!”
不是哭泣,是嚎啕!是野兽濒死般凄厉、破碎、从灵魂最深处挤压出来的悲鸣!那声音撕心裂肺,瞬间穿透了震耳欲聋的暴雨声,狠狠砸在韩亦泽的心上!她猛地扑进韩亦泽同样湿透的怀里,冰冷僵硬的身体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双手死死抓住他后背的衣料,指甲隔着湿透的西装和衬衫几乎要嵌进他的皮肉里!
她哭得昏天黑地,哭得撕心裂肺,哭得整个身体都在剧烈地痉挛、抽搐。那哭声里没有委屈,没有抱怨,只有一种被彻底碾碎、连灵魂都被掏空的、纯粹的、无边无际的绝望。她像是要把五脏六腑都哭出来,要把所有的眼泪、所有的血液、所有的生命都在这一刻耗尽!
“安安!安安!没事了!哥哥在!哥哥在这里!” 韩亦泽紧紧抱住怀里冰冷颤抖、哭得几乎窒息的身体,手臂收得死紧,仿佛想用自己的体温去温暖这具仿佛随时会碎裂的冰雕。他的声音也哽咽了,雨水和妹妹滚烫的泪水混杂在一起,顺着他的下颌流下。他从未见过亦安这个样子,从未!即使小时候摔断腿,她也只是咬着唇默默流泪。这毁天灭地的悲伤,到底从何而来?
管家和闻声赶来的佣人手忙脚乱地撑着伞,试图为他们遮挡一些风雨,但在这疯狂的暴雨和女孩撕心裂肺的哭嚎面前,显得如此徒劳。韩亦泽不再犹豫,猛地将哭得浑身瘫软的亦安打横抱起。怀中的身体轻得像一片羽毛,冰冷得让他心惊。他大步冲回温暖的室内,留下身后一片狼藉的雨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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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来的日子,韩家别墅笼罩在一片沉重得化不开的阴霾里。
主卧的窗帘被紧紧拉上,隔绝了外面所有刺眼的光线。房间里只开着一盏光线极其昏暗的壁灯。昂贵的地毯上,散落着被揉成团的纸巾,无声地诉说着主人无尽的悲伤。
韩亦安像一尊被抽走了灵魂的琉璃娃娃,蜷缩在巨大的床上。她身上换上了柔软干燥的纯棉睡衣,被佣人小心地擦拭过、吹干的墨色长发,凌乱地铺散在雪白的枕头上,失去了所有的光泽,像一匹被弃置的、沾满灰尘的黑缎。她不再嚎啕大哭,仿佛那场暴雨中的爆发已经耗尽了她所有的力气和声音。
她只是睁着那双空洞的、失去了所有神采的灰眸,呆呆地望着厚重的窗帘缝隙里透进来的一线微光。眼泪无声无息地滑落,没有抽噎,没有啜泣,像两汪永远不会枯竭的泉眼,源源不断地涌出,顺着苍白的脸颊滑入鬓角,浸湿了枕头。那眼泪是冰凉的,带着一种死寂的绝望。
佣人端着精心熬制的、散发着诱人香气的海鲜粥,小心翼翼地走到床边。“小姐,您一天没吃东西了,喝点粥吧?韩先生特意吩咐厨房做的,您最喜欢的…”
话未说完,韩亦安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无法察觉地摇了摇头,动作幅度小得可怜。她甚至没有转动一下眼珠,视线依旧固执地停留在那线微光上,仿佛那里有她遗失的世界。嘴唇干裂,起了一层白色的皮。
佣人无奈,只能将温热的粥碗放在床头柜上,看着那袅袅上升的热气,最终在冰冷的空气中消散,粥也渐渐凉透。她叹了口气,轻手轻脚地退了出去。
门外,韩亦泽靠在冰冷的墙壁上,昂贵的西装外套随意地搭在手臂上,衬衫领口解开两颗扣子,露出紧绷的下颌线。他闭着眼,浓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整个人透着一股深深的疲惫和无力感。房间里无声的落泪,比任何哭喊都更让他心如刀绞。
“还是不肯吃?” 他睁开眼,声音沙哑。
佣人摇摇头,满脸忧虑:“小姐就那样躺着… 水也不肯多喝几口… 再这样下去,身体会垮掉的…”
韩亦泽挥了挥手,佣人退下。他深吸一口气,推开了那扇沉重的房门。
房间里弥漫着淡淡的泪水和消毒水的味道,还有一丝若有似无的、属于亦安身上特有的清冷气息,只是如今这气息被浓重的悲伤掩盖。他走到床边,脚步放得极轻。
床上的人依旧维持着蜷缩的姿势,墨色的长发遮住了她大半张脸。只有那无声滑落的泪水,在昏暗的光线下闪着微弱而冰冷的光。
韩亦泽在床沿坐下,柔软的床垫微微下陷。他没有说话,只是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小心翼翼地拭去她脸颊上那不断滚落的泪珠。他的动作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笨拙和珍视,仿佛在擦拭一件价值连城却又濒临破碎的稀世珍宝。指尖触碰到的皮肤,冰凉一片。
“安安…” 他的声音低沉而干涩,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试探,像是在呼唤一个沉睡的、随时会惊醒的梦魇,“告诉哥哥,是谁?”
这句话,他问得极其艰难。三天了,他看着她在崩溃的边缘挣扎,看着她无声地消耗自己的生命,心如油煎。他恨不得立刻揪出那个伤害他妹妹的混蛋,将他碎尸万段!可他不能。他太了解亦安了,她看似清冷随和,骨子里却有着惊人的固执和骄傲。她把自己封闭得如此彻底,像一只受了重伤躲进最黑暗角落的小兽,拒绝任何触碰,任何窥探。
果然,听到他的问话,亦安的身体几不可察地僵硬了一下。那空洞的眼神终于有了一丝微弱的波动,长长的睫毛剧烈地颤抖起来,像被狂风吹打的蝶翼。更多的泪水汹涌而出,瞬间模糊了她的视线。但她死死咬住了下唇,咬得那么用力,以至于苍白的唇瓣上瞬间渗出了刺目的血珠!她将脸更深地埋进枕头里,喉咙里发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幼兽哀鸣般的呜咽,身体蜷缩得更紧,用沉默筑起了一道坚不可摧的高墙。
韩亦泽的心猛地一沉,那只拭泪的手僵在半空中。看着她唇上刺目的血珠,看着她用尽全身力气压抑的痛苦,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和心疼瞬间淹没了他。他明白了。
她不会说。至少现在,她无法开口。
他不能逼她。这是她仅剩的、保护自己最后一点尊严的方式。也许那个伤口太深,深到连触碰的念头都会让她再次崩溃。
韩亦泽收回了手,没有再去擦拭那些不断涌出的泪水。他沉默地坐了很久,久到窗外的雨声似乎都小了一些,久到壁灯的光线在他深刻的轮廓上投下浓重的阴影。最终,他只是伸出手,极其克制地、轻轻覆上她因为无声哭泣而微微颤抖的、冰冷的手背。没有言语,只有掌心传递过来的一丝微弱的、属于兄长的、笨拙的温度。
“好,” 他开口,声音低沉而沙哑,带着一种沉重的妥协和不容置疑的保护欲,“哥不问了。”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她墨色的、毫无生气的长发上,像是在做一个郑重的承诺,“你不想说,就不说。但你要答应哥哥一件事。”
亦安的身体依旧僵硬,没有任何回应,只有泪水无声地流淌。
“活下去。” 韩亦泽的声音不高,却字字清晰,带着一种磐石般的坚定,“为了你自己,也为了…哥。哥就在这里,哪里都不去。等你愿意说的时候,告诉我。在此之前,没有人能再伤害你。” 他轻轻捏了捏她冰冷的手,“现在,闭上眼睛,试着…睡一会儿。哥陪你。”
房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窗外淅淅沥沥的雨声,和床上女孩压抑到极致的、微不可闻的抽气声。韩亦泽就那样静静地坐着,像一座沉默的山岳,守在妹妹崩塌的世界边缘。他望着她墨色的发顶,眼神幽深似海,那里面翻涌着滔天的怒火和一种近乎偏执的决心——他会查出来!无论那个人是谁,无论他躲在哪里,他韩亦泽发誓,一定要让那个人付出百倍千倍的代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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时间在压抑的沉默和无声的泪水中缓慢流淌。三天,仿佛三个世纪般漫长。
韩亦安像一株失去水分的植物,肉眼可见地枯萎下去。脸颊深深凹陷下去,颧骨显得更加突出,眼下是浓重的青黑。那双灰眸始终空洞,偶尔会掠过一丝迷茫的痛苦,随即又被更深的死寂淹没。她大部分时间都在昏睡,或者只是睁着眼发呆,拒绝交流,拒绝进食,只靠着佣人用吸管强行喂进去的一点水和营养液维持着最低的生命体征。墨色的长发失去了所有活力,干枯地散在枕上。
韩亦泽推掉了所有能推的工作和应酬,几乎寸步不离地守在主卧外的小客厅里。昂贵的真皮沙发上堆满了文件,空气中弥漫着浓重的咖啡味。他眼下的乌青不比妹妹轻多少,下颌冒出了青色的胡茬,整个人笼罩在一种低气压的阴郁之中。手机屏幕不时亮起,是他动用一切力量在巴黎和香港两地进行地毯式搜索的结果,然而所有指向那个“前女友”的关键线索,在“邢于笙”这个名字和“护士”这个模糊职业之后,都如同石沉大海。那个绿卡丈夫的信息也如同泥牛入海,查无此人。对方显然处理得非常干净,或者说,背后有人刻意掩盖。这更让韩亦泽心中的警铃大作,怒火熊熊燃烧。一个能把他妹妹伤成这样,又如此擅长隐匿的人,绝非善类!
这天傍晚,雨终于停了。夕阳的余晖艰难地穿透厚重的云层,在拉开的窗帘缝隙里投下一道狭窄的金红色光带,斜斜地落在卧室的地毯上。
韩亦泽端着一碗刚炖好的、散发着清甜香气的冰糖燕窝,再次走进房间。燕窝炖得晶莹剔透,温度适宜。他走到床边,像过去几天一样,低声唤道:“安安?起来喝点东西?哥喂你。”
出乎意料地,床上的人有了反应。
韩亦安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转动了一下眼珠。那空洞的视线,第一次没有停留在虚无的空气中,而是极其迟缓地、聚焦在了韩亦泽的脸上。她的眼神依旧是灰败的,疲惫不堪,像蒙着一层厚厚的尘埃,但至少,有了一丝“看”的意识。
她干裂的嘴唇极其轻微地翕动了一下,喉咙里发出一个气若游丝、几乎听不见的音节:“…哥?”
这微弱的一声,却如同惊雷在韩亦泽耳边炸响!他端着碗的手猛地一颤,滚烫的燕窝险些泼洒出来。巨大的惊喜和难以言喻的心酸瞬间冲垮了他连日来的压抑!
“哎!哥在!” 他几乎是立刻应声,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连忙将碗放在床头柜上,俯下身凑近她,“安安?你醒了?感觉怎么样?哪里难受?”
韩亦安没有回答,只是用那双蒙尘的灰眸,定定地看着他。看了很久很久,仿佛要把他刻进灵魂深处。然后,极其缓慢地,一滴硕大的、冰冷的泪珠,从她眼角滑落,没入墨色的鬓发中。
“…对不起…” 她的声音依旧微弱嘶哑,像砂纸磨过,带着一种耗尽生命力的疲惫和深深的歉疚,“让你…担心了…”
“傻丫头!” 韩亦泽的眼眶瞬间红了,他再也忍不住,伸出手,极其轻柔地将妹妹揽进怀里,小心翼翼地避开她瘦削得硌人的肩膀。她的身体依旧冰冷而脆弱,像一碰就会碎的琉璃。“跟哥说什么对不起!只要你没事就好!只要你肯醒过来,肯跟哥说句话就好!”
韩亦安僵硬地靠在哥哥温暖的怀里,墨色的长发散落在他的臂弯。这个怀抱是安全的,是熟悉的,是她崩溃世界里唯一残存的浮木。紧绷了太久太久的心弦,在这一刻,似乎终于有了一丝极其微弱的松动。她没有再说话,只是闭上了眼睛,任由滚烫的泪水无声地浸湿了韩亦泽昂贵的衬衫前襟。这一次的泪水,似乎不再那么冰冷彻骨,带上了一丝微弱的、属于活人的温度。
韩亦泽抱着她,感受着怀中这失而复得的重量和那微弱的抽泣,悬了几天的心终于稍稍落下了一点。他不敢问她发生了什么,不敢提任何关于巴黎、关于那个人的字眼。他只是轻轻拍着她的背,像哄一个受惊的孩子。
“没事了…都过去了…哥在…” 他低声重复着,声音是前所未有的温柔和坚定。
佣人轻手轻脚地进来,看到这一幕,眼圈也红了,连忙将温热的燕窝递上。这一次,当韩亦泽用小勺将温润清甜的燕窝喂到她唇边时,韩亦安没有再抗拒。她极其缓慢地、顺从地张开了干裂的唇,像初生的雏鸟接受哺育,小口小口地吞咽着。每一口都咽得很慢,很艰难,仿佛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但至少,她开始进食了。
韩亦泽耐心地喂着,看着妹妹苍白瘦削的侧脸和那头刺目的墨发,心中五味杂陈。那个空灵如月光精灵的妹妹消失了,眼前的人,脆弱得像暴风雨后折翼的蝶,浑身笼罩着挥之不去的阴翳。但他知道,她正在努力地、一点一点地从那个黑暗的深渊里爬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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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天后,在韩亦泽寸步不离的守候和精心调养下,韩亦安的身体状况总算稳定了一些,不再那么虚弱得随时会晕倒。虽然依旧苍白消瘦,眼神深处带着难以驱散的郁色,但至少,她可以下床,可以自己吃东西,可以安静地坐在阳光房巨大的落地窗前,看着外面重新变得生机勃勃的花园。只是她依旧沉默寡言,大部分时间都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抱着膝盖发呆。那头墨色的长发被她随意地用一根朴素的木簪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在苍白的颊边,更添了几分清冷易碎的气息。
韩亦泽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他知道心病还需心药医,但眼下心药无处可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尽量让她接触“正常”的世界,或许新的环境和人,能慢慢冲淡那些痛苦的记忆。他思虑再三,决定从亦安唯一还可能有兴趣的地方入手——艺术。
这天下午,阳光难得明媚。韩亦泽拿着一份制作精美的邀请函,走到阳光房里。韩亦安正蜷在宽大的藤编沙发里,身上裹着柔软的羊毛披肩,目光空茫地望着窗外一只在花丛中跳跃的翠鸟。
“安安,” 韩亦泽尽量让声音听起来轻松自然,他在妹妹身边坐下,将邀请函递到她面前,“看看这个?”
韩亦安的目光缓缓聚焦在印着烫金花纹的卡片上。那是香港近期最受瞩目的一个青年艺术家联展开幕酒会的邀请函,地点在维港边一个极富盛名的现代艺术馆。策展人一栏,印着一个名字:周承言。
“周承言?” 韩亦安的声音很轻,带着久未开口的沙哑。她对这个名字有点印象,似乎在某个艺术杂志上见过,是近年来在亚洲艺术圈崭露头角、颇有想法和资源的年轻策展人。她灰败的眸子里,极其极其微弱地,掠过一丝属于“韩亦安”这个艺术系高材生的、近乎本能的兴趣微光,但随即又被更深的沉寂覆盖。
“嗯,” 韩亦泽仔细观察着她的反应,捕捉到那一闪而过的微光,心中稍定,“他是这次展览的主要策展人,眼光很独到。我跟周家有些生意往来,周承言这个人… 温文尔雅,很有教养,对艺术也很有见地。” 他顿了顿,语气放得更缓,带着一种小心翼翼的引导,“你…闷在家里很久了。要不要去看看?就当散散心?看看画,也许…能找到点灵感?”
他不敢提“重新拿起画笔”,那似乎是一个更深的禁区。
韩亦安沉默了。她低头看着邀请函上抽象的艺术馆图案,长长的睫毛垂着,遮住了眼中的情绪。阳光透过玻璃,在她墨色的发簪上投下一点微光。花园里,那只翠鸟已经飞走了。
过了许久,久到韩亦泽以为她又会像之前无数次那样沉默拒绝时,她终于极其轻微地点了点头。
“…好。”
声音轻得像一片羽毛落地,却让韩亦泽紧绷的心弦骤然一松!他立刻安排下去,亲自挑选了低调舒适又不失品味的衣物,安排了最稳妥的司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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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幕降临,维港两岸华灯璀璨,流光溢彩。现代艺术馆灯火通明,衣香鬓影。空气里混合着香槟、香水、以及淡淡的油彩和装置材料特有的气味。
韩亦安穿着一身剪裁利落的烟灰色丝质长裤套装,外罩一件米白色宽松针织开衫,墨色的长发依旧松松绾在脑后,露出苍白秀美的脖颈。脸上只施了一层极淡的、几乎看不出的粉底,遮掩不住眼底的憔悴和那挥之不去的沉寂感。她跟在韩亦泽身边,像一株安静的、与这喧嚣名利场格格不入的墨色幽兰。
韩亦泽的出现自然吸引了众多目光和寒暄。他从容应对,却始终将大半注意力放在身边的妹妹身上,手臂若有似无地护在她身侧,隔绝着不必要的打扰。
“亦泽!好久不见!” 一个温润清朗的声音传来。
韩亦泽循声望去,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笑容:“承言。”
周承言端着香槟杯,微笑着穿过人群走了过来。他身材颀长,穿着剪裁合体的深蓝色西装,气质温文尔雅,戴着一副无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温和而透着睿智。他先是与韩亦泽握了握手,目光随即自然地落在了韩亦泽身旁的韩亦安身上。
那一瞬间,周承言镜片后的目光几不可察地亮了一下,带着纯粹的、对美好事物和独特气质的欣赏。
眼前的女子,与他听闻过的韩家千金形象似乎有些微妙的不同。她无疑是美丽的,那种苍白脆弱的美感带着强烈的冲击力。墨色的长发松松绾起,几缕碎发垂落,衬得那张小巧的脸愈发清冷。最吸引人的是她的眼睛,很大,灰蒙蒙的,像笼罩着维多利亚港清晨的薄雾,空灵却深不见底,里面沉淀着一种与年龄不符的、沉重的疲惫和疏离。她安静地站在那里,周身仿佛自带一个透明的屏障,将所有的喧嚣浮华都隔绝在外,遗世独立。那份脆弱与疏离混合的气质,矛盾又致命。
“这位一定是亦安小姐了?” 周承言的声音放得更温和,带着真诚的笑意,朝韩亦安微微颔首,“久仰大名。我是周承言,这次展览的策展人。令兄常提起你,说你在巴黎学画,才华横溢。今日一见…” 他顿了顿,笑容加深,带着一种艺术从业者特有的敏锐,“果然气质非凡。”
他的赞美很得体,不显轻浮,更多的是对一种独特艺术气质的欣赏。
韩亦安抬起眼睫,灰蒙蒙的眸子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那眼神里没有任何波澜,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死水。她微微点了点头,算是回应,声音轻而飘忽:“周先生过奖。” 说完,便移开了视线,目光投向不远处一幅色彩强烈、笔触狂放的抽象画,仿佛那才是她唯一感兴趣的存在。
她的反应极其冷淡,甚至可以说有些失礼。但周承言脸上的笑容没有丝毫变化,眼神里的欣赏反而更深了一层。他阅人无数,见过太多或热情或矜持的名媛,像韩亦安这样,带着一身未愈的伤痛和近乎透明的疏离感,像一件易碎的艺术品般出现在这里,反而激起了他更多的好奇和保护欲。他敏锐地察觉到了她隐藏在沉寂外表下的、对艺术的某种本能牵引。
“亦安小姐对这幅《无序狂欢》感兴趣?” 周承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很自然地开启了话题,语气轻松,带着专业性的引导,“这位新锐画家很有意思,他用看似混乱的笔触和碰撞的色彩,表达的其实是都市人内心被压抑的躁动和渴望… 你看这中心的漩涡,还有这些看似随意的飞溅点…” 他没有刻意靠近,保持着礼貌的距离,声音不高不低,清晰而悦耳,像在讲述一个引人入胜的故事。
韩亦安的目光依旧停留在画上,没有回应。但韩亦泽注意到,她原本微微蜷缩的手指,似乎极其轻微地放松了一点点。那层隔绝外界的无形屏障,似乎因为这个关于画的话题,被打开了一道极其细微的缝隙。
周承言似乎并不在意她的沉默,继续用他温润的嗓音,介绍着画作背后的理念和艺术家的创作历程。他的话语像涓涓细流,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抚慰人心的力量。
韩亦泽站在一旁,看着妹妹苍白沉静的侧脸,又看看身边这位谈吐不凡、进退有度的周承言,心中那个模糊的计划渐渐清晰起来。也许… 这是一个好的开始?一个温润如玉、懂得艺术、懂得分寸的男人,或许… 真的能像一束温和的光,慢慢照进亦安那封闭冰冷的世界,驱散一些阴霾?至少,能让她的目光,短暂地离开那些痛苦的深渊,落在色彩和线条上?
他端起侍者托盘上的香槟,轻轻抿了一口,冰凉的液体滑入喉咙。目光扫过艺术馆璀璨的灯火和衣冠楚楚的人群,一个名字如同淬毒的冰刺,再次无声地扎进心底——邢枫。无论你是谁,无论你躲在哪里,你施加在亦安身上的痛苦… 我会让你加倍偿还!
而此刻,在艺术馆二楼一个不起眼的廊柱阴影后,一道锐利的、带着审视和冰冷评估意味的目光,正穿过人群,精准地落在楼下那抹烟灰色身影和墨色发髻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