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艾蕾娜的意识终于从无尽的坠落感中挣脱时,她的灵魂仿佛一位远航的旅人,在经历了漫长的、光怪陆离的梦境风暴后,终于重新回到了熟悉而令人安心的故土——她的身体中来。一阵剧烈的眩晕袭来,她猛地睁开双眼,映入眼帘的,是灰白色的、有些剥落的天花板,她正躺在终望堡的客房里。
她回来了。
“你醒了。”
一个温和的声音在她耳畔响起。艾蕾娜挣扎着坐起身,看到卢克莱修正坐在床边的座椅上,手肘放在椅子的扶手上,下巴有些随意地枕在指背上。他已恢复那副俊美得不似凡人的样貌,见到艾蕾娜醒来,他下意识地换了一个更加端庄的坐姿,不禁显得有些刻意。
“未经你的允许,便擅自借用了你的‘生者之息’以维持这副形貌,我很抱歉。”他轻声说道,语气中带着一丝真诚的歉意,“看来我汲取得有些过度,让你损耗良多。”
艾蕾娜没有回答,只是下意识地伸出手,轻轻触碰了一下他的手臂。那是一种如同冰块般的、不属于活人的冰凉,但触感却无比真实。她终于确信,眼前的一切,并非又一场光怪陆离的幻觉。
“这么说,我们……成功了?”她喃喃自语。
“是的,我们成功了。”卢克莱修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的微笑,“你的生者之息,似乎能暂时抵抗住凯利弗斯施加在我身上的诅咒,让我得以用魔力维持这个形态。不过……倒也持续不了多久了。”
艾蕾娜没说话,只是狐疑地盯着卢克莱修,把他从头到脚看了又看。卢克莱修被她盯得有些不好意思,轻轻地垂下眼睫,又不太自在地偏了偏头,却让人情不自禁地就追着他颈项的优美弧度,向上看去——下颌的轮廓俊朗却并不显得锋利、五官分明但依旧令人觉得淡雅,象牙色的皮肤也没有病态般的白皙;金橙色长发经过精心梳理,从一侧如瀑般垂落在胸前,正好能够露出另一边耳垂上泪滴形的红宝石耳坠,与他美丽的红眼相得益彰。
精灵们的美貌总是超凡脱俗,这造就了艾蕾娜有些过于严苛的审美标准。然而这是一张令艾蕾娜也没法去吹毛求疵的侧脸,而他举手投足间的优雅气质与他的容貌一样令人深刻。卢克莱修与艾蕾娜第一次在斯提克斯见到他时的没有两样——事实上,那应该就是在不久之前,但艾蕾娜倾向于不去回忆在斯提克斯发生的一切,宁愿把她当成是上辈子的一个噩梦。
唯一不同的是,他“换”了一身近乎朴素的白色罩衫,只有胸前和下摆上有金蓝相间的染织。不过,多半也只是他使用魔力幻化出来的形态而已。
艾蕾娜情不自禁地叹了口气,其性质类似于望洋兴叹。
“卢克莱修……我这么称呼你应该没问题吧?”
“当然,请不必客气。”卢克莱修转过头,依旧笑容可掬。
“我昏睡了多久?从我进入斯提克斯开始,我对时间就失去了概念。”
“实际上,你在斯提克斯所经历的一切,也只不过花了你一晚上的时间。”卢克莱修礼貌地答道,“现在是下午一点,你只是睡得有点久。”
艾蕾娜不禁松了口气。她在脑中飞速地盘算了一下,现在才起床的话,大概免不了挨艾莉西亚一顿唠叨,不过,这也不是什么要紧的事。她瞥了一眼卢克莱修,现在比较重要的是,该怎么跟艾莉西亚解释眼前这个男人的事情,她想起前一天晚上发生的事情,感到一阵又一阵的头疼,不,果然还是先告知爱丽雅领主比较好……
然而,就在这时,卢克莱修的目光转向窗外,接着,他用一种近乎轻飘飘的、仿佛漫不经心的语气说着,仿佛在谈论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哦,对了,有件事得告诉你。为了让我们得以离开,我开启了斯提克斯的门扉。无数的尸骸与怪物,正在涌入你们的世界。在地底经历了数百年的恐怖折磨,如今终于能够重见天日,此刻他们的疯狂可以想见。此刻,恐怕整个终望堡,都已在亡者的狂潮中沦陷了。”
艾蕾娜猛地睁大眼睛。她愣在那里,如遭雷击。接着,她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瞪着他,她的身体几乎先一步于头脑反应,双手的指甲几乎要嵌进自己的掌心。
什么……他在说什么?
——终望堡恐怕已经沦陷了。
这是什么意思……难道说,雷恩大叔、独眼军官,还有那些与她并肩作战、高呼着她名字的士兵们……他们很可能已经……那场他们拼尽全力才赢来的、充满希望的胜利,此刻看来,就像一个彻头彻尾的、愚蠢的笑话,冷眼嘲笑着她的愚蠢与轻信。
眼前的男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恶魔,披着美丽皮囊的恶鬼。直到此刻,她方才确信。
而正是她自己,将这位亡灵之主、巫妖凯利弗斯手下的大将,带回了人间!正是因为她的选择,才导致了终望堡的覆灭!
她怔怔地望着他,眼前这个男人,竟然用这种满不在乎的语气,来叙述这场由他一手制造的灾难。这让她感到无比的恐惧,更让她觉得无比地愤怒。艾蕾娜感到恨意滔天,然而她最无法原谅的还是她自己,她竟然会轻信这样一个存在,仅仅因为他无害的外表和温和的言辞,就让她不禁忘记了,眼前的这个男人是巫妖王手下最令人恐惧的爪牙、掌握着数以千万计的恐怖军团的“亡灵之主”,卢克莱修!
她无比地痛恨自己,竟因为那份对生存的渴望,而轻易地被他蛊惑。
卢克莱修似乎一眼就能看穿了此刻她心中的悔恨与挣扎。他低垂着眸子,用一种近乎悲悯的口气,缓缓开口:“你一定很恨我,同时也憎恨你自己,不是吗?”
“你没有告诉过我会变成这样!”艾蕾娜终于失控地大喊出来。
“如果我说了,你就不会愿意与我合作。”卢克莱修坦然承认,“没错,我故意向你隐瞒了。你在不清楚代价的情况下孤注一掷,押下了全部的筹码,用终望堡那些人们的死,换来了我们二人的生——而这一切都是我一手造成的局面。”
艾蕾娜抬起头,恶狠狠地盯着他,像是要把眼前这副伪善的美丽皮囊灼烧殆尽。
卢克莱修似乎很满意她那充满憎恨的眼神,他缓缓地站起身,向她走近一步,用一种充满诱惑的、梦呓般的语调轻声说道:“你想杀死我吗?现在你眼前的,只是一具由幻术构成的躯壳,如果你破坏它,我的灵魂就会随风而去,从这些……我的罪孽……我的痛苦之中解脱。”
“你这是在……求死?”一瞬间,艾蕾娜感到难以置信,很快又冷静下来,怀疑这是不是卢克莱修的又一个新的把戏,只不过为了愚弄她而已。
“开什么玩笑,”她的声音因愤怒而颤抖,“你费尽心机,不就是为了重新回到生者的世界吗?现在又要求死?少捉弄人!”
“没错,我想重新成为一个活人。”卢克莱修张开双臂,仿佛在拥抱这个他睽违已久的世界,脸上露出一种近乎痴迷的微笑,“而现在,我的愿望已经实现了——我可以作为一个‘活人’死去了。”
他垂下手臂,红宝石般的眼眸重新聚焦在艾蕾娜身上,语气又变得无比诚恳。
“我作为凯利弗斯的仆人,用我那可悲的亡灵法术,夺去过数以万计的生命,是与整个世界的善良生灵都不共戴天的仇敌。难道你想错过这个手刃我、亡灵之主卢克莱修,这个千古罪人的机会吗?”
卢克莱修的挑衅,如同最后一滴滚油,彻底点燃了艾蕾娜心中早已失控的怒火。终望堡的火光、士兵们的惨叫、艾莉西亚倒在血泊中的身影……这些画面从她眼前闪过,然后所有的一切都化作了无法抑制的仇恨。她不再思考,不再犹豫。
她猛地抽出匕首,一个箭步上前,附着了法术的冰冷刀锋毫不犹豫地刺入了他的胸膛。而她拔出匕首的瞬间,卢克莱修的身体、那具由幻术与生息构筑的完美躯壳,随即渐渐剥落、溶解,化成了万千点金色的尘埃,悄然消散在了空气中。一缕微弱的、近乎透明的魂魄,自尘埃中升起,即将彻底消散。
卢克莱修的脸上露出了如释重负般的微笑。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只是静静地看着她。
“愿三主神的祝福与你相伴。”
这是他最后的话语,几乎像是一声轻叹。
当卢克莱修的身体完全消失不见时,艾蕾娜眼中的怒火也随之褪去。
她看着那缕即将消散的、无助的灵魂之光,电光石火间,她像是突然意识到什么似的,飞快地从怀中取出了莉莉丝赠予的那个黄金挂坠,口中吟唱起一段她曾在家乡习得的古老的精灵咒文。挂坠在她手中大放光明,产生一股柔和的吸力,将卢克莱修那即将消散的灵魂,整个吸了进去。
“你在做什么?!”卢克莱修的惊讶溢于言表。
“看来,你的愿望是落空了,亡灵之主。”艾蕾娜握紧挂坠,对着它冷冷地说,“我用这个魔法挂坠收集了你的灵魂,所以它现在不会消散了。”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这样做。”挂坠中传来卢克莱修的声音,“我是一个注定将死的罪人。如果你真的怜悯我……那就更应该杀了我。”
“你真的认为,单凭一死就能将你的罪行偿清吗?”艾蕾娜尖刻地反问道。
挂坠里的声音沉默了片刻,才再次响起:“……我不知道。但这是唯一的方法。带着我的累累罪行,以不光彩的方式苟活着,这对我而言是一种耻辱。我作为这副身躯的奴隶已经太久,几乎忘了‘活着’是何种滋味。死亡并不是那么糟糕的事情,至少远没有活着痛苦。我想以一个活人的身份死去,让我的罪恶与我的存在本身一起消散……这是我唯一的心愿。”
“你求死并非为了赎罪,”艾蕾娜一针见血地指出,“而是你羞于活着,不敢直面你自身的罪恶。你这个懦夫!”
挂坠中传来一声带着苦涩的轻笑。
“说得好。我没想到你是这么的伶牙俐齿,艾蕾娜。”
“承蒙夸奖。”艾蕾娜的语气里听不出一丝温度,“现在还想死吗,亡灵之主,嗯?”
“……嗯。”他的声音再次变得疲惫,“你说得对。我甚至无法面对我自己……我是个不折不扣的懦夫。唯有死亡,才能……”
“既然如此,那就让你失望了。”艾蕾娜毫不留情地打断了他,“我不但伶牙俐齿,还很傲慢无礼。你的请求,我拒绝。我把你带出斯提克斯,所以我救过你,从现在起,你的命运就由我来决定。”
她“啪”的一声合上了挂坠盒,不再去听卢克莱修的请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