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书衡,你家还有没有房子没租出去的,可以打折租给我吗?”
范书衡接到电话找过来,只见随夏生穿得单薄,孤零零地立在三月B市冷夜的寒风中,几乎要被吹成一张纸片。
他们只在夜场偶尔相见,范书衡现在才发现,这两年,随夏生真是瘦了好多。
那么张牙舞爪的,永远在人群中第一个跳起来被看见的小夏,居然会沦落到这样让人觉得可怜的境地。
“小夏!”他按一下喇叭,着急地喊,“上车。”
坐上车,冻僵的身体接触到暖空气,随夏生打两个喷嚏,浑身直抖。
范书衡又把空调打高一点,随夏生渐渐缓过来,却始终低着头,一言不发。
“跟樊卓吵架了?”
“嗯。”
“这次怎么想到找我?”
“我什么都没带出来。”
因为不喜欢樊卓老说他乱花钱,所以随夏生把樊卓的银行卡从自己手机上解绑了。房租一直是樊卓在交,日常支出两人共同的部分,他会计算好,五五开,月底再拿樊卓的手机给自己转钱。
樊卓的工资每个月能剩个一万多,随夏生却是月光。
之前吵架,他都直接去住酒店。今天随夏生看着余额里的三千多块,沉默一会儿,还是给范书衡打了电话。
吵完架,日子还得过呢。
“我家的房子基本都租出去了,剩下的都是十几平的隔断,太委屈你了。”范书衡说。
随夏生马上说:“我可以住的。”
“那行吧,我送你过去,”他当即踩下油门,“一月一千。”
随夏生看他:“你做慈善呢?”
“不是你说的要打折吗?
“我也不是让你这么打。”
“怕欠人情就五千,我反正不嫌钱多。”
“打折打折。”随夏生当机立断。
“这就对了,”范书衡笑笑说,“我认识的小夏可没有这么瞻前顾后。”
“你就是骂我以前不客气呗。”
“不是骂,那样相处自在。”
随夏生看着窗外后退的车流和路灯,呆了一会,又突然想起来似的,对范书衡说:“谢谢。”
范书衡回得很快:“不客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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隔断房真的很小,十五平,拆成卧室和卫生间,没有阳台,晾衣服得把手臂从窗户伸出去,挂在空调外机旁边的两根铁架上。
他和樊卓的家四十多平,随夏生刚住进去时嫌弃拥挤到不能呼吸。二十二岁的随夏生未经人间疾苦,对于自己毕业后的生活畅想还是相当美好的。他以为,不用比得上家里,至少比宿舍生活要好很多吧?
但现在,他看着这个迈大步会从床上直接踩到桌子的小房间,发自内心道:“挺好的。地段这么好,我上班都方便了。”
“缺什么就跟我说,我们就不签合同了,你爱住多久住多久。”
“那水电呢?”
“免了。”
有之前的对话,随夏生再感激也不知道说什么好。
“你以后有什么困难随时找我,”他顿了顿,“虽然我可能帮不上忙。”
“等我爸哪天又想攀附知识分子我就找你,”范书衡道,“你可是我在学术界最大的人脉。”
随家的确三个博士,可即使是偶尔偷偷和他联系的随尔珍,上一次给他发消息,也已经是两个月前。
随夏生勉强笑笑:“说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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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周六。
随夏生从出租屋里醒来,身上的衣服还是昨天的。卫生间只有临时买的牙膏牙刷,他洗把脸只能用纸巾擦。
镜子里的人糟透了,脸色苍白,下巴上是新长出来的胡茬,眼底挂着两个肿胀的眼泡,昭示他昨晚哭了很久的事实。
为什么要哭呢?
随夏生想不通。
他不是第一次离家出走了。
和樊卓的每一次分手,都意味着随夏生一次声势浩大的出走。
老调重弹,除了格外落魄,这次并没有什么特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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樊卓工作辛苦,周末一般要睡到中午才起。
今天他醒得格外早,被吵醒的。
十点多,随夏生在房间里丁零当啷地收拾东西。
那个黑色的行李箱,前几天樊卓还提着它去出差,今天摇身一变,成了随夏生离家出走的重要道具。
樊卓拥着被子坐起来,没睡饱的脑袋里嗡嗡作响。
他刚醒,声音低沉也疲惫:“小夏,有必要吗?”
和过往很多次的吵架不一样,结束后的第一面,他们不说对,也不说错,只是一方沉默地崩溃,另一方想翻页却无果。
“有必要。”随夏生很给面子地正面回答。
七年恋爱,随夏生早已学会不锱铢必较。倘若只是一些普通的拌嘴,例如上一次,樊卓质问他为什么喝酒,他不高兴,就挂了电话。可冷静下来,他就会真的为了照顾樊卓情绪而安分很久,樊卓也识趣地不再提。
这是他们的默契。
可这次不是普通的吵架,他涉及两个人最根本的分歧,关于家庭,关于未来。如果樊卓不提出来,随夏生就能一直装聋作哑。可樊卓非要说,他就得旗帜鲜明地亮出立场。
唯有这两件事,随夏生做不到一笑了之。
樊卓沉默地,看着随夏生装满了一整个箱子。他离家出走太多次,对于行李怎样删繁就简很有心得,即使一年没干,重操旧业依然得心应手。
三十分钟,随夏生装好一切,合上行李箱。
樊卓问:“还是住那家酒店吗?”
“不是,”随夏生扶着箱子竖起来,“我没有钱,住不起酒店。”
“是吗?”樊卓呵了一声,随夏生听来,十足的讽刺意味,“原来你对没钱有概念。”
“你有。”
随夏生本不想在这时点燃战争的余火,这种拖拉的争吵比分手炮还要叫人恶心。
可是他忍不住了:“天天和股市、房价打交道的樊主管,想必对怎么从洗发露里省出B市一套房很有概念。”
樊卓扶着额头叹气。
他现在头很晕,没有精力跟气场全开的随夏生针锋相对。
“出去记得锁门。”
说完,他躺下,被子拉高盖过脑袋。
滚轮声轱辘远离,房门轻轻带上,几秒后,门锁咔哒一声。
随夏生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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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夏生有什么情绪都会写在脸上。
二十岁以前,其他人这样说,随夏生不以为意。
脸长在人身上不就是用来做表情的吗?
毕业后,随夏生还被这么说,就要有些不高兴了。
他厌倦了总在樊卓身边做一个更幼稚的,需要被包容的人。有时候他也想快点成长起来,变得比樊卓更不动声色,好让樊卓不能称心如意,成为他理想蓝图中那个一家之主。
但他总是学不会,每次一分手,不出半天,单位的姐姐们就会问:“小夏,对象又惹你不高兴哦?”
搞得随夏生更加郁闷。
周一上班几个小时,工位离他近的三个姐姐都来问:“小夏,怎么啦?”
太久没分手,以至于她们都忘了他有一段极不稳定的恋爱。
临下班,隔壁那位叫吴成珊的行政专员一拍脑袋,想起来了:“小夏,跟对象吵架了是不是?”
猜对了,随夏生情绪更低落,轻轻地“嗯”一声。
“哎呀,又分手啦?”
“没,”随夏生强调,“这次没有分手。”
只是闹了不愉快,暂时分开冷静一下。
和分手有天壤之别。
尽管找不出这一次和之前吵架分手的区别,随夏生还是这样说服自己。
七年了,他总要有一些长进。
“那怎么办?”吴成珊三十出头,家庭美满,工作清闲,是一个相当有余兴管别人闲事的温柔姐姐,“要找人陪你玩一玩,散散心吗?”
随夏生摇头:“我玩不起啊,吴姐,这个月工资还没发呢。”
这单位哪有人指望那点工资过活,吴成珊噗嗤一笑:“早说了你该去找别的工作。你脑子那么灵光,去哪里都不会差的。”
“你这么大声,也不怕领导听到了。”
“领导家里也两个小孩,你以为她孩子学费是领工资来的?”
“我又不生小孩,”他嘟哝道,“我能养活自己就好了,加班到十二点忘记打卡没有加班费这种事,傻子才干呢。”
快下班了,吴成珊已经收拾好东西,等到点把电脑一关就能走。
她可怜道:“姐很想陪你喝一杯,但你太帅了小夏,我老公要吃醋。”
有人陪着聊聊天,心情能舒畅很多。随夏生趴在工位隔板上,俊秀的眉眼委屈地耷拉着:“那你就陪我在单位待一会儿,当加班了,成吗?我来买酒。”
“哎哟喂。”
吴成珊心软了,但是没办法,“我骗你的,我们俩手牵手站一起我老公都不信我能出轨你这样的。”
她诚实道:“我得接孩子放学。”
“……好吧。”
五点半一到,员工陆陆续续地走了。随夏生舍不得办公室里的人气,故意留到最后一个。
没人了,单位的灯关得只剩他头上这一盏。再不走,就影响保安大爷回家陪老婆小孩了。
他慢腾腾地站起来,收拾东西。
范书衡的房子地段是真好,地铁口出来,走三百米就到了,还有电梯。
随夏生都想找人打听打听,这小区有没有合适的二人间,等和好了,他就和樊卓一起搬过来。
但他生怕一提,樊卓就说,不如我们买下来。
电梯出来,打开门,随夏生进入他的新家。
因为只是暂住,不久居,随夏生很多东西都没拿过来。十五平的房子,竟然能同时做到挤得迈不开腿,和空荡荡叫人心酸。
他躺在床上,看着头顶天花板上两块陈年的水渍,不过片刻,思绪就沉下去,落到深不见底的海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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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五吵架,一直到下一周的周六,樊卓都没有联系他。
随夏生不确定他们现在处于哪个阶段,是互不相让见面就会争吵,还是都已经想息事宁人,只是在赌谁更沉不住气,先低下那颗骄傲的头颅。
倘若吵架是现在进行时,那么低头便是耻辱,是罪枷,是一方承认自己负主要责任的有力罪证。即使坚持到最后的人也完全不会更痛快,可在争执的当下,他们谁也不愿意揽过罪责。
可若是到了下一次吵架,上一次的低头便成了更爱更在乎的证明,值得大写加粗镶金边再拿出来,用作道德绑架的制胜筹码。
恋爱便是这样一轮又一轮的价码循环,直到年岁日久,所有的输赢胜负、付出亏欠都在一次次的争吵中纠缠成一团理不清的乱毛线。
他就只好在这样平静的周末夜晚,捧一杯茶,坐在床上,靠着窗,倚在他小小的,被上一层住户晾晒的被单遮挡住大片视线的窗户边,欣赏最不唯美的月亮。
他的CD机没有带过来,手机软件上,胶片形状的封面徐徐转动,音乐流泻而出——
“周末的夜晚,电影很好看。
啤酒也在刚好的温度。
再点燃一支,有香气的蜡烛。
你会不会,爱我到日出?
用许多的故事,把耳朵填满。
你看呐,这是我的全部。
直到所有的缺席都被填补,
你会不会,爱我到日出?”
毫无征兆地,随夏生泪流满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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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认输了,樊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