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符咒有诡,疑云聚
陈家花园的血腥气息尚未在租界的恐慌中散去,仅仅三天后,另一记重锤再次狠狠砸在麦兰捕房和所有上海市民的心头。
法租界贝当路,一栋新式里弄洋房的二楼。空气里还残留着淡淡的香水味和新鲜油漆的气息,窗户上崭新的红色窗花在晨光下格外刺眼。然而,此刻这间精心布置的新房里,弥漫的却是与陈家花园如出一辙的、令人窒息的甜腥——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尚未散尽的玫瑰熏香。
受害者是怡和洋行新任买办周明轩的新婚妻子,赵婉如。一个出身书香门第、温婉娴静的年轻女子。此刻,她穿着水红色的旗袍,倒伏在铺着崭新鸳鸯戏水床单的婚床上。同样致命的位置——左侧颈项,一道狰狞的撕裂创口如同恶兽的吻痕,深可见骨,暗红的血液浸透了旗袍的立领,在床单上洇开大片不祥的深色。尸体同样被摆成了诡异的跪伏姿态,双手交叠按在床沿,仿佛在向某个无形的存在虔诚忏悔。
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尸体周围,在梳妆台的镜面上,在倒下的台灯罩上,甚至在沾血的窗帘边缘,散落着几张巴掌大小、质地粗糙的黄色符纸。上面用浓稠得近乎发黑的暗红颜料,绘制着与陈家血案现场一模一样的、扭曲盘结、充满邪异力量的诡异符咒!
“鬼新娘”索命的流言,如同被浇上滚油的野火,瞬间以燎原之势席卷了整个上海滩。恐慌不再是窃窃私语,而是化作了街头巷尾歇斯底里的尖叫、家家户户紧闭的门窗、以及空气中无处不在的、令人心头发毛的惊惧气息。报童嘶哑的叫卖声如同丧钟:“号外!号外!贝当路再现新娘血案!鬼符索命!下一个是谁?!”
麦兰捕房彻底被推到了风口浪尖。约翰逊总探长焦头烂额,肥胖的身躯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汗水浸透了衬衫领口,对着电话那头洋人上司的咆哮唯唯诺诺。巡捕们个个面色凝重,如临大敌,空气中弥漫着绝望和一种被无形恐怖追逐的窒息感。
苏清月依旧是第一个踏入现场核心的法医。深卡其色的风衣,一丝不苟的发髻,冰冷锐利的眼神。她无视门外巡捕们惊惧的目光和屋内浓烈到令人作呕的血腥气,戴上手套口罩,拎着勘察箱,如同精密仪器般开始工作。提取创口边缘组织,收集散落的黄符,寻找微量的痕迹物证……动作稳定、精准、高效,仿佛周遭的恐慌与地狱般的景象只是模糊的背景板。
沈聿白来得稍晚一步。他依旧穿着那身深灰色立领中山装,嘴里叼着烟,但步履间少了几分之前的闲适,多了几分沉凝的肃杀。他锐利的目光快速扫过现场,在尸体诡异的跪姿和散落的黄符上停留片刻,眉头不易察觉地蹙紧。随即,他的目光便锁定了那个在血腥中冷静作业的月白色身影。
他没有像上次那样出言调侃或试探,只是沉默地站在警戒线边缘,双手插在裤袋里,如同蛰伏的猎豹,目光沉沉地注视着苏清月的每一个动作。那眼神专注、锐利,带着一种全新的审视,仿佛在评估一件精密武器的性能与价值。
——
麦兰捕房地下层,一间临时被清理出来、权当法医实验室的阴冷房间。没有窗户,只有一盏功率不足的白炽灯发出昏黄的光,将墙壁上剥落的墙皮和角落里堆放的杂物映照得影影绰绰。空气里混杂着消毒水、福尔马林、陈旧灰尘以及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残留气味。
苏清月独自一人站在一张厚重的橡木长桌前。桌上摊开着几张从两处案发现场分别提取的、尚未被血迹完全浸染的黄色符纸。旁边摆放着她的法医勘察箱、一台老式但保养精良的德国蔡司双目显微镜、酒精灯、坩埚、滴管、各种试剂瓶和载玻片。
昏黄的灯光下,她脱掉了风衣,只穿着深灰色的西装马甲和衬衫,袖子一丝不苟地卷到肘部,露出线条流畅的小臂。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圆框眼镜,镜片后的眼神专注得如同最精密的探针。她先拿起一张从陈家花园提取的黄符,凑近灯光仔细观察。符纸质地粗糙,纤维粗大,确实是市面上最常见的廉价草纸。但仔细看去,纸张表面似乎附着着一些极其细微的、闪烁着微弱光泽的颗粒状物质。
她用小号镊子极其小心地刮取了一小撮符纸表面的粉末,置于一块干净的载玻片上。接着,她俯身到显微镜前,调整旋钮,将目镜对准那片微小的粉末世界。
视野瞬间放大。
昏黄的灯光透过物镜,照亮了微观领域。那些粉末在镜头下呈现出清晰的形态——大部分是暗红色的朱砂颗粒,细小而均匀。但在这些朱砂颗粒之间,混杂着一些形态截然不同的东西!
一种是极其微小的、呈现出半透明或乳白色、边缘不规则的片状或粒状结晶。它们在灯光下折射出微弱而奇异的七彩光泽,如同被碾碎的彩虹。另一种,则是更细小的、深褐色甚至近于黑色的、如同焦炭碎屑般的微小颗粒,紧紧附着在纸浆纤维上。
苏清月屏住呼吸,眼神锐利如鹰。她小心地移动载玻片,仔细分辨。那些片状结晶……其折光率和形态特征,与她记忆中某种罕见的矿物——辰砂伴生的低温热液矿物或某种特殊地域才有的彩色萤石极为相似!而那种深褐色的焦炭碎屑……她用小号探针轻轻拨动,发现其质地异常酥脆,结构疏松,带有明显的植物纤维炭化特征。
她立刻直起身,动作迅捷地拿起另一张从贝当路案发现场提取的黄符,重复同样的操作。刮取微量粉末,置于载玻片,移回显微镜下。
视野中,几乎完全一致的景象!
同样的廉价草纸基底,同样的暗红朱砂颗粒,同样的、闪烁着奇异光泽的片状结晶矿物粉,同样的深褐色植物炭化碎屑!两者在微观层面的成分构成,高度一致!甚至连那些矿物粉的颗粒大小分布、与植物炭屑的混合比例都惊人地相似!
苏清月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有力地撞击着。这不是巧合!这绝不是随意购买或制作的符纸!凶手在绘制这些符咒时,使用的是一种经过特殊处理的、添加了罕见矿物粉末和特定植物炭化物的“定制”材料!这些独特的“添加剂”,就是串联两起案件、追踪凶手来源的关键物证!
她立刻开始下一步。用滴管吸取微量强酸试剂,小心翼翼地滴在载玻片上那些矿物粉末旁边。矿物粉末与强酸接触,瞬间发生了极其微弱的反应——部分粉末边缘溶解,释放出极其细微、几乎难以察觉的、带着一丝辛辣刺激性的气体!这是某些含砷矿物的典型特征!
接着,她又取了一点那深褐色的植物炭屑,置于一个小巧的瓷坩埚中,点燃酒精灯,进行干馏灼烧。一股极其特殊、极其微弱的焦糊气味在狭小的空间里弥漫开,不同于寻常木材燃烧,带着一种……类似某种草药被烧焦后的、略带苦涩的余韵。
苏清月迅速熄灭酒精灯,拿起笔,在摊开的实验记录本上飞快地书写。娟秀而有力的字迹在昏黄的灯光下铺陈开来:
物证:现场遗留黄符(两案)
初步检验结果:
1. 基底材质:普通廉价草纸。
2. 颜料成分:
主要显色物质:朱砂(HgS)。
特殊添加物(两案高度一致):
A类:微量片状/粒状矿物粉末。折光率异常,具特殊光泽。初步推测为辰砂伴生矿物(如雄黄As2S2/雌黄As2S3)或特定地域彩色萤石(需光谱分析确认)。遇强酸微量溶解,释放刺激性气体(含砷特征?)。
B类:深褐色至黑色微细颗粒。质地酥脆,结构疏松,呈植物纤维炭化特征。干馏灼烧产生特殊焦糊苦味,疑似某种特定植物茎秆(如艾草、菖蒲?)经特殊炭化工艺处理后的残留物。
3. 结论:两案所用符咒材质高度同源,非市售常见品。凶手具备获取特定矿物(可能与中药、炼丹或特殊手工业相关)及掌握特定植物炭化工艺(可能关联传统祭祀、巫祝或秘制药理)的渠道。符咒绘制具有强烈仪式化、个性化特征,是追踪凶手身份、活动范围及作案动机的关键物证。
写罢,她放下笔,摘下金丝眼镜,揉了揉有些发酸的鼻梁。昏黄的灯光在她清冷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眼底深处却燃烧着冷静而锐利的火焰。这些独特的矿物粉末和植物炭屑,如同黑暗迷宫中的两缕微光,指向了一个更加具体、也更加危险的领域。凶手,绝非虚无缥缈的鬼魅。
——
与地下实验室的阴冷寂静截然不同,麦兰捕房二楼沈聿白的临时办公室里,弥漫着劣质烟草的浓烈烟雾。窗户紧闭,窗帘拉上一半,光线有些昏暗。沈聿白没有坐在宽大的办公桌后,而是斜倚在窗边,指间夹着一支燃烧过半的香烟,目光沉沉地望着窗外租界灰蒙蒙的天空。他面前站着两个人。
一个是他的心腹陈副官,身材精悍,眼神锐利,穿着便装,风尘仆仆,显然刚从外面回来。另一个则是个缩着脖子、穿着油腻旧褂子、眼神躲闪、透着一股市井油滑气的中年男人,是陈副官从码头区带回来的线人,绰号“老泥鳅”。
“……沈爷,消息绝对可靠!” 老泥鳅搓着手,声音压得极低,带着一丝讨好的谄媚和不易察觉的恐惧,“道上都传遍了!陈家那闺女和周家新娶的媳妇儿,这两家……嘿,二十年前,那可是一条船上的蚂蚱!”
沈聿白吐出一口烟圈,烟雾缭绕中,他的侧脸线条冷硬:“说清楚。哪条船?”
“就是……就是二十年前,闸北老码头那次‘大洗牌’啊!” 老泥鳅咽了口唾沫,声音更低了,仿佛怕惊动什么,“那时候,苏家商会势头猛,想一口吞下老码头的控制权。陈万山的老爹陈老抠,还有周明轩他爹周扒皮,当时还是小角色,但都跟苏家穿一条裤子!他们两家,伙同另外几个后来败落的小老板,可是帮着苏家……下了死手!” 他做了个抹脖子的动作,眼神里带着后怕,“青龙帮当时在那片也有势力,硬是被他们联手挤兑、打压,死伤了不少兄弟,才不得不退出去!那码头,后来可不就姓苏了嘛!”
闸北老码头?二十年前?苏家商会?
沈聿白夹着烟的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烟雾后的眼眸深处,瞬间掠过一丝极其锐利、极其冰冷的寒芒,如同深潭投入巨石,但表面依旧波澜不惊。
陈副官在一旁补充道:“头儿,查过了。当年参与那次码头争夺、站在苏家一边的,除了陈家和周家,还有另外三家。其中两家早已败落,举家迁离了上海。剩下那一家……” 他顿了顿,声音凝重,“是恒通钱庄的程家。”
“恒通钱庄?” 沈聿白缓缓重复了一遍,指间的香烟燃到尽头,灼热的温度传来,他仿佛毫无所觉。程家……程景明?那个即将与苏清月联姻的富商之子?
老泥鳅没注意到沈聿白细微的变化,还在絮叨:“对!就是程家!当年他们可是出了大力的!道上都说,那几家帮苏家啃下老码头这块硬骨头,手上都不干净!只是后来苏家势大,这事也就没人敢提了……” 他偷瞄了一眼沈聿白冰冷的脸色,声音越来越小,“沈爷,您看……这‘鬼新娘’专挑刚嫁人的新娘子下手,还都是跟当年那事有牵连的人家……这、这怕不是……当年码头死掉的那些人的冤魂……回来索命了吧?尤其是那些……那些被沉了黄浦江的……”
“冤魂索命?” 沈聿白嗤笑一声,打断了老泥鳅的臆测。他随手将烟蒂按灭在窗台的盆栽泥土里,动作随意,却带着一股令人心头发紧的冷意。“冤魂要索命,会挑二十年后?会只盯着刚过门的新娘子?还会……画符?”
他的目光锐利如刀,扫过老泥鳅瞬间煞白的脸:“收起你那套鬼话。是人,就有迹可循。盯紧点,特别是程家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立刻报上来。” 他丢给老泥鳅几块银元,“嘴巴紧点,不该说的,烂在肚子里。”
“是!是!谢谢沈爷!谢谢沈爷!” 老泥鳅如蒙大赦,抓起银元,点头哈腰地退了出去。
办公室的门关上,只剩下沈聿白和陈副官两人。烟雾尚未散尽,气氛凝重得能滴出水来。
“头儿,” 陈副官神色严峻,“苏家……程家……还有这连环新娘案……太巧了。凶手的目标,似乎不仅仅是复仇,更像是……在沿着一条二十年前的旧怨脉络,进行某种仪式性的清洗!下一个……”
沈聿白没有说话。他转过身,背对着陈副官,目光再次投向窗外租界林立的高楼和灰暗的天空。二十年前的闸北码头争夺……苏家的崛起之路……陈、周、程几家作为帮凶……如今,他们家族的新娘接连惨死,现场留下象征邪异仪式的符咒……
线索如同散落的珠子,被一根名为“二十年前”的线,隐隐串联起来。但这根线的源头,似乎都指向了那个盘踞在租界商界顶端的庞然大物——苏家。
而苏家……那位手持解剖刀、冷静得如同冰雕的苏大小姐,她的婚期,就在四天后。对象,正是程家的独子,程景明。
一个冰冷而清晰的轮廓,在沈聿白脑中逐渐成形。这绝不是什么冤魂索命!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目标明确、带着浓烈仪式感和复仇意味的连环谋杀!凶手在清算旧账,在用新娘的鲜血和生命,祭奠二十年前的某些亡魂!而苏家,以及即将嫁入程家的苏清月……很可能就在这清算名单的最顶端!
“程景明,” 沈聿白的声音低沉响起,带着一种山雨欲来的压迫感,“还有苏家那个大小姐,苏清月。派人,给我盯死了。” 他缓缓转过身,眼神深不见底,如同暴风雨前最压抑的深海,“尤其是苏清月。凶手……恐怕不会放过她这个‘苏家嫡女’的身份。”
陈副官心头一凛,立刻挺直腰板:“是!头儿!我亲自去安排!”
沈聿白挥了挥手。陈副官无声地退了出去,轻轻带上了门。
办公室内,只剩下沈聿白一人。烟雾尚未完全散去,在昏暗的光线里缭绕。他走到办公桌前,拿起桌上那份关于贝当路案发现场的初步报告,目光落在“死者:赵婉如(周明轩之妻)”一行字上,又仿佛穿透了纸背,看到了陈家新娘那诡异的跪姿和满地染血的黄符。
二十年前……闸北码头……苏家……
他微微眯起眼,狭长的凤眼里寒光凛冽。指节无意识地在坚硬的桌面上轻轻叩击着,发出沉闷而规律的轻响,如同倒计时的鼓点,敲在这风雨飘摇的租界之上。
地下实验室昏黄的灯光下,苏清月看着记录本上关于特殊矿物粉末和植物炭屑的结论。
二楼烟雾缭绕的办公室里,沈聿白脑中勾勒着二十年前码头血案与如今新娘惨死的隐秘连线。
不同的路径,不同的方法,却如同两条冰冷的溪流,穿过重重迷雾,最终都指向了同一个幽暗的、被时光尘封的深渊入口——二十年前。
那一年,究竟发生了什么?那些被鲜血浸透的黄符背后,那扭曲的符文所召唤的,究竟是怎样的怨毒与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