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解剖刀下的诡谲
陈家花园洋楼二层的走廊,早已不复昨夜的喜庆奢华。猩红的地毯上踩满了凌乱污浊的脚印,凝固的血迹在米白色区域晕染开大片刺目的暗红,空气中那股甜腻得令人作呕的玫瑰熏香与血腥混合的气息非但没有消散,反而在门窗紧闭的空间里发酵得更加浓烈,如同腐烂的蜜糖,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肺叶上。
临时拉起的警戒线外,挤满了面色惊惶的巡捕、陈家脸色惨白的佣人,以及几个尚未离开、被勒令留在原地接受盘问的宾客。他们眼神躲闪,窃窃私语,目光不时惊恐地瞟向那扇依旧敞开的、如同地狱之口的婚房大门。门内泄出的光线里,依稀可见狼藉的地毯和散落的、沾着暗红污迹的黄色纸片。
苏清月拎着沉重的黑色法医勘察箱,穿过弥漫着恐慌与窃窃私语的人群。深卡其色的风衣下摆拂过沾污的地毯,步履沉稳,没有丝毫迟疑。她那张过分清冷精致的脸,在周遭混乱惶恐的背景映衬下,像一尊无瑕的玉雕,透着一股拒人千里的疏离与绝对的冷静。所过之处,喧闹的声音不自觉地压低了几分,无数道目光——敬畏的、好奇的、审视的、甚至带着一丝对“不祥”的排斥——黏在她身上。
“让开!苏小姐来了!” 老张拨开挡路的两个年轻巡捕,声音带着如释重负的急切。他额头上全是汗,看向苏清月的眼神复杂,既有期盼,又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担忧。这位大小姐,真能镇得住这修罗场?
苏清月没有理会任何目光,径直走到婚房门口。浓烈的血腥味混合着残香,如同实质的拳头,狠狠撞上她的感官。她脚步顿了一瞬,不是畏惧,而是专业性的适应与评估。那双深潭般的眼眸锐利如鹰隼,瞬间扫过整个现场,将每一个细节强行纳入脑中:散落在地的染血黄符、倾倒的烛台、翻倒的椅子、凌乱的床单……最后,定格在婚床中央,那具穿着精美龙凤褂裙、以诡异姿态跪伏在猩红锦缎上的新娘尸体。
尸体周围,几个穿着制服的巡捕正手忙脚乱地试图拍照和提取痕迹,动作笨拙而惶恐,其中一个年轻点的,脸色煞白,额角全是冷汗,目光死死避开床上的景象,拿着相机的手抖得不成样子。
“停手。” 苏清月的声音不高,却像冰锥刺破了房内的压抑混乱,带着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几个巡捕一愣,下意识地停下动作,茫然地看向门口这个突然出现、气场强大的年轻女人。
苏清月将勘察箱放在门口相对干净的地面上,利落地打开搭扣。她没有立刻去看尸体,而是先戴上从箱内取出的、边缘贴合紧密的白色橡胶手套。乳胶紧绷在修长手指上的细微声响,在死寂的房间里异常清晰。接着是口罩,遮住了她下半张脸,只露出一双冷静到近乎无机质的眼睛。最后,她拿起那柄形影不离的柳叶形解剖刀,冰冷的金属刀柄被手套包裹,稳稳握在掌心。做完这一切,她才拎起勘察箱,迈过门槛,踏入这片血腥的狼藉之中。
她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针,掠过地毯上每一个可疑的痕迹,掠过散落黄符的位置和形态,掠过家具的边角。最终,她停在了婚床前。
近距离的冲击远比门口一瞥更加骇人。
新娘身上的龙凤褂裙金线闪耀,在窗外透进来的惨淡天光下,却与身下大片凝固发黑的血液形成地狱般的反差。沉重的纯金凤冠歪斜着,珠帘凌乱,遮住了新娘大半张脸,只露出一点惨白的下颌。致命的伤口暴露无遗——在左侧颈项靠近耳根的位置,一道深可见骨的裂口狰狞地张开着,边缘极不规则,皮肉呈现出一种被粗暴撕裂、拉扯的可怕状态,绝非寻常利刃切割所能形成!暗红色的凝血块和暴露出的、断裂的血管、肌肉组织,构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解剖图。
尸体保持着那个诡异的跪拜姿态,双手交叠按在床沿,仿佛在进行某种未完成的、血腥的仪式。最令人头皮发麻的是,在她交叠的、沾满自己血污的手掌下方,死死压着一张黄符。符纸上用浓稠暗红颜料绘制的扭曲符文,部分已被她指缝间渗出的鲜血浸染,红黑交织,邪异到了极点。
苏清月微微俯身,目光锐利地锁定在颈部伤口上。她没有丝毫避讳,眼神专注而冷静,仿佛眼前不是一具惨死的尸体,而是一个亟待解开的、由血肉构成的复杂谜题。她仔细观察着伤口边缘的形态、撕裂的方向、皮下组织的损伤情况……
“呕……” 门口传来一声压抑不住的干呕,是那个年轻巡捕终于扛不住了。
苏清月恍若未闻。她放下勘察箱,从里面取出一把细长的金属探针和一把强光手电。她将手电光束精准地打在伤口深处,借助探针小心翼翼地拨开一些凝结的血块和翻卷的皮肉,仔细探查创口内部的状况。她的动作极其稳定、轻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精确。强光下,创口深处某些细微的、不同于正常肌肉撕裂的痕迹,以及附着在断裂血管边缘的、极其微小的、颜色异常的颗粒状物质,清晰地暴露在她眼前。
她用小号镊子极其小心地夹取了几粒那种微小的异常物质,放入一个干净的玻璃载玻片上。接着,又用沾湿了生理盐水的棉签,仔细擦拭了伤口深处几个特定位置的边缘组织,将棉签头小心折断,放入另一个贴好标签的玻璃瓶中密封。
做完这些初步的体表观察和微量物证提取,苏清月直起身。她的目光落在新娘交叠按在床沿的双手上。那双曾经精心保养、涂着蔻丹的手,此刻沾满了半凝固的暗红色血污。苏清月注意到,新娘右手指甲的缝隙里,似乎嵌着一点极其微小的、颜色深于血迹的异物。
她再次俯身,用镊子极其小心地,一点点剔出那点几乎肉眼难辨的异物——是一小片极其微小的、深褐色的、质地有些韧性的皮屑组织。她同样将其放入另一个微型证物袋中封存。
“初步判断,” 苏清月清冷的声音在死寂的房间里响起,如同冰珠落玉盘,瞬间吸引了所有心神不宁的巡捕的注意,“死亡时间在昨夜十一点至凌晨一点之间。致命伤是颈部左侧的撕裂创,直接导致颈动脉和颈静脉破裂,大失血死亡。”
她顿了顿,目光扫过门口探头探脑、脸色各异的人群,包括闻讯赶来的陈家老爷陈万山那张惨白绝望的脸,以及刚刚抵达现场、正皱着眉听老张低声汇报的洋人总探长约翰逊。
“但是,” 苏清月的声音陡然转冷,带着一种斩钉截铁的锋利,“这不是意外,也绝非简单的情杀或仇杀。”
一句话,如同投入油锅的冷水,瞬间炸开!
“什么?!” 约翰逊总探长猛地推开老张,挤到门口,瞪圆了布满血丝的眼睛,“苏小姐!你确定?证据呢?!”
陈万山也猛地抬头,浑浊的老眼里闪过一丝惊疑不定,死死盯住苏清月。
苏清月无视他们的反应,目光重新落回尸体上,解剖刀在她戴着白手套的指尖反射着一点寒芒。
“第一,伤口形态异常。” 她抬起手中的探针,指向颈部那狰狞的裂口,“创缘极不规则,呈星芒状撕裂,伴有明显的皮瓣形成和皮下组织广泛挫伤、撕裂。这并非由锐器切割造成,更非自残或意外能形成。其形态特征,符合一种前端带有多个倒钩或锯齿结构的钝器,以极大的力量反复撕扯、拖拽所致。凶器特殊,目的明确——制造最大程度的破坏和痛苦。”
她冰冷的话语如同手术刀,精准地剖开表象。几个巡捕听得脸色发白,想象着那可怕的凶器撕开皮肉的场景。
“第二,死者体内存在特殊药物残留。” 苏清月拿起那个装有擦拭棉签的玻璃瓶,对着门口的光线晃了晃,“提取物呈现异常色泽,初步怀疑含有高浓度的某种生物碱类物质,具体成分需实验室毒化分析确认。但可以肯定,死者生前曾摄入或被迫摄入足以导致深度肌肉松弛、甚至意识模糊的强效药剂。” 她的目光锐利地扫过众人,“一个被下了药、几乎丧失抵抗能力的人,如何与人发生激烈冲突导致‘意外’或‘情杀’?凶手显然是在死者毫无反抗能力的情况下,从容施暴。”
现场一片死寂。约翰逊张了张嘴,想反驳,却一时找不到词。陈万山身体晃了晃,被身后的管家扶住。
“第三,也是最关键的一点,” 苏清月的声音更冷,带着一种洞穿虚妄的穿透力,她指向尸体那诡异的跪拜姿态,以及被血手死死压住的那张黄符,“死者被刻意摆成这种姿态,伤口位置精准选择在左侧颈动脉,现场散落绘制有特定符文的黄纸,甚至凶手利用死者尚未完全凝固的血液,试图完成某种符咒的‘浸染’仪式……”
她微微停顿,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扫过满地黄符和那尊被鲜血玷污的“囍”字。
“这一切,都指向一个明确的目的:这不是单纯的谋杀。这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带有强烈仪式象征意义的献祭!凶手在模仿,或者说,在执行某种古老而邪恶的仪式程序!”
“献…献祭?!” 约翰逊总探长的声音都变了调,脸色由红转青。这个词带来的恐怖联想,远超普通的凶杀。门口响起一片倒吸冷气的声音,恐惧如同实质的寒流,瞬间席卷了所有人。
“荒谬!” 一个低沉、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磁性嗓音,突兀地在走廊尽头响起,打破了房间内凝固的惊惧氛围。
所有人的目光瞬间被吸引过去。
只见一个穿着深灰色立领中山装的高大身影,正懒洋洋地斜倚在通往楼梯口的雕花门框上。他嘴里叼着一支尚未点燃的香烟,双手插在裤袋里,姿态闲适得与周遭的紧张凝重格格不入。晨光勾勒出他利落的下颌线和挺直的鼻梁,剑眉斜飞入鬓,一双狭长的凤眼微微眯着,眼尾自然上挑,此刻正饶有兴致地打量着婚房内的景象,尤其是站在尸体旁、手持解剖刀、气质清冷如冰的苏清月。
他的目光带着毫不掩饰的探究,如同盘旋的鹰隼锁定目标,锐利、直接,甚至有些放肆。那眼神里没有寻常人面对血腥的恐惧或不适,只有一种洞悉世情的玩味和浓烈的好奇。嘴角似乎还噙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近乎挑衅的笑意。
“沈…沈探长!” 老张像是看到了救星,连忙迎上去,脸上挤出比哭还难看的笑容,“您…您可算到了!这位是苏清月苏小姐,局里特聘的法医专家,她刚说…”
“听到了。” 被称为沈探长的男人直起身,慢悠悠地踱步过来。他的步伐带着一种独特的韵律,看似随意,却落地无声,每一步都踩在人心跳的间隙上。他走到警戒线旁,目光越过众人,直接落在苏清月身上,从头到脚,肆无忌惮地打量了一遍,最后定格在她握着解剖刀的那只手上。
那双手包裹在白色的橡胶手套里,纤细,稳定,指骨分明,此刻正稳稳地握着那柄寒光内敛的柳叶刀。刀锋上,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血气。
沈聿白的嘴角那抹玩味的笑意加深了,眼底的兴趣愈发浓厚。他取下嘴里叼着的香烟,在指间随意地把玩着,磁性的嗓音带着一丝刻意的拖腔,清晰地穿透了房间的寂静:
“献祭?仪式?苏小姐的结论…真是石破天惊啊。” 他向前踱了一步,皮鞋尖几乎踩到警戒线,目光如同带着钩子,紧紧锁住苏清月那双冰封的眼眸,“只是不知道,苏小姐这把锋利无比的解剖刀,切开了皮肉,剖开了药物残留,是否也能剖开这‘鬼新娘索命’的迷雾,找到点…实实在在的‘人’的证据?”
他刻意加重了“人”字,尾音上扬,带着毫不掩饰的质疑和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那目光锐利如刀,仿佛要剥开苏清月冷静专业的外壳,探究她话语背后隐藏的动机或…别的什么。
空气瞬间凝滞。
所有目光都聚焦在两人身上。一方是手持利刃、气质如冰、刚刚抛出惊世骇俗结论的冷面女法医;一方是姿态闲适、眼神锐利如鹰、带着浓重江湖气的新任探长。无形的气场在血腥弥漫的婚房中对撞,火花四溅。
苏清月缓缓转过身,正面迎向沈聿白那极具侵略性的目光。她脸上戴着口罩,只露出一双眼睛。那双眼睛深如寒潭,此刻平静无波,清晰地倒映着沈聿白带着审视与玩味的脸。面对他近乎挑衅的质疑,她眼底没有一丝波澜,只有一片纯粹的、冰冷的、属于理性领域的坚冰。
她抬起手,没有放下解剖刀,而是用戴着橡胶手套的指尖,轻轻拂过柳叶刀那薄如蝉翼的锋刃。冰冷的金属触感隔着橡胶传来,带着一种无声的威慑。她的声音透过口罩传出,比刚才更加清冷,更加平稳,每一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钉子,精准地钉入空气:
“我的刀,只剖真相。无论它披着人皮,还是鬼衣。”
她的目光锐利如电,毫不退缩地迎上沈聿白探究的视线,一字一句,清晰无比:
“死亡本身,就是最不容辩驳的证词。沈探长若是不信,不妨亲自来听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