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清晨。
村长站在田埂上,四十出头的年纪,背却已经有些驼了。他眼圈发青,眼睛里布满血丝,干裂的嘴唇不时轻轻哆嗦一下,像是总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弯腰拾起一块干硬的土坷垃,在掌心搓了搓。这地本该是肥沃的黑土,如今却像砂砾般粗糙。
十年来他日日在这片田里劳作,竟从未真正留意过土壤的变化。指缝间簌簌落下的土渣让他突然明白——自己不过是在装糊涂,用虚无的忙碌麻痹着不愿面对的现实。
他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声音沙哑得像是许久没开口:“李道长……”这声呼唤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十年劳作的疲惫与无奈,“这地,还救得活吗?”
他其实心里早有了答案。李道长再厉害,能捉鬼驱邪,可终究不是神仙——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他不愿说破,不敢承认脚下这片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如今已经彻底完了。
攥着土块的手慢慢松开,任沙土从指缝间漏下,就像这些年从他手中流逝的希望。
可李承桢的答案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倒也不是没法子。”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当、当真?”村长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嘴角抽动了几下,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道长您、您可别拿我寻开心啊。”声音越说越小,像是生怕惊醒了这个美梦。
李承桢指尖一翻,七道黄符在晨光中展开,朱砂纹路泛着暗红的光。她低头看了眼符纸——昨夜画完天兵符还剩些血墨,就顺手画了几张别的符。
这会儿看着符上未干的痕迹,她不禁在心里盘算:这血可不能白流,回头还得多吃些红枣桂圆补回来才是。
“悲夫长夜苦,热恼三涂中,猛火出咽喉,常思饥渴念。”
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黄符突然“嗤”地一声自燃起来,青烟打着旋儿往天上飘去。
“一洒甘露水,如热得清凉;二洒法界水,魂神生大罗;三洒慈悲水,润及於一切。”
青烟消散在云层里,不一会儿,天上就聚起了乌云。细密的雨丝开始飘落,打在干裂的田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村长仰起头,雨水打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竟尝到一丝清甜。那双颓丧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下雨啦——”村口玩耍的孩子们突然欢叫着四散跑开。细密的雨点打在他们红扑扑的小脸上,凉丝丝的。
湿润的泥土味儿混着雨水的清新,在村里弥漫开来,像是大地终于舒了一口气。
丰延村的村民们纷纷走出屋外,摊开手掌接住这深秋难得的甘霖。细密的雨丝飘落,打在干裂的皮肤上,竟让人想起久违的感动。
有个半大孩子慌慌张张跑到晒谷场喊人收麦子,可奇怪的是——那雨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只落在田地里。
晒谷场上依旧干燥,每一滴雨水都精准地滋润着萎靡不振的耕地,分毫不差。
李承桢望着在雨中欢呼的村民,轻轻点头。既然他们诚心悔改,她也不吝施以援手——老天爷向来如此,肯回头的总能有条活路,死性不改的终会自食恶果。
雨水渗进干裂的泥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田里那些泛白的盐碱斑渐渐淡了,硬得像石头的土块也开始松软,慢慢显出了肥沃的黑亮颜色。
田里飘起熟悉的泥土味儿,混着雨水的清新。那些年越积越厚的盐碱,这会儿竟慢慢化开了——这片差点就要废掉的地,总算是缓过气来了。
“老天开眼啊……”老农跪在田埂上,手指深深插进松软的泥土里。他额头抵着湿润的地面,新翻的土腥味混着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干涸多年的田垄上。
燕七站在雨里,嘴唇抖了抖,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望着李承桢的背影,那件旧道袍被雨雾笼着,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间,竟像盏长明灯似的,看得人眼睛发酸。
他胸口突然发烫——今天才算见识到,这世上真有当得起“活神仙”三个字的人物。
他慢慢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雨中的空气凉丝丝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从喉咙一直凉到心窝里,连脑子都清爽起来。
他睁开眼,利落地翻身上马——活神仙有活神仙的本事,他这样的凡人也有必须做的事。
李承桢低头看着胸前泛起的蓝光,那光芒渐渐转深,透出些许紫意。她将手轻轻按在胸口,感受着那股熟悉的暖流,让她更加确信自己该走的路。
渡人不是空念几句经文,把道理说得云山雾罩。要让人明白,怎么才能走出困境,怎么才能得到所求,选哪条路才有好结果。
高深的道理未必人人都懂,但做什么能得好报却是实实在在的——教化之道,本该如此。
“你们……”李承桢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可看着这一张张比顺妞还干巴的脸,她顿了顿,摆摆手道:“先填饱肚子再说。”说罢转身离去,留下不明所以的村民。
饭都吃不饱,听个屁的大道理?
人呐,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哪还顾得上想那些高深的道理?饿着肚子,脑袋都不灵光了,听了记不住,记住了也想不明白。
难怪那些传教的总是先发鸡蛋——既讨了人心,又补了脑子。
相书有云:“耳白于面,名动四方。”意思是耳朵比脸白的人容易出名。为何?因为相书认为耳朵白代表肾气足,肾气足的人脑子好使——耳聪目明、记性超强。
在古代,记性好可是“聪明”的一级标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科举考试自然占便宜。这样的人,想不出名都难!
脾又为气血生化之源,若饮食不充,则中气馁弱。
如《脾胃论》所言:“内伤脾胃,百病由生。”脾胃既伤,水谷不化,何以滋补肾元?譬如灯油匮乏,纵有上等灯芯,亦难放光明。
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什么真善美?现实援助一毛不拔,天堂福利倒是张口就来。需要你奉献时满口仁义,该伸手时却装聋作哑,纯粹歪门邪道。
“道长!”李承桢正和大牛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孩子的喊声。
她回头一看,来弟站在几步开外,瘦小的身子套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小姑娘光着脚丫,沾满泥巴的脚趾正不安地蹭着地面。
小姑娘突然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她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巴的衣裳,生怕弄脏了道长干净的道袍。
“是来弟啊。”李承桢眉眼一软,声音轻得像田埂上掠过的风。看小姑娘这身打扮,准是干活时偷跑出来的,不知找她有什么事?
李承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布袋里摸出几块糖。“来,”她快步上前,丝毫不在意小姑娘身上的泥渍,把糖全塞进她手里,“都给你。”
来弟眼睛一下子睁得圆圆的,小嘴微微张着。
那些包着草叶的糖块在太阳底下泛着甜丝丝的香气,记忆中难得的甜味在舌尖苏醒,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却把两只小手死死背在身后,指节都捏得泛白了。
“可、可是……”小姑娘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低垂的睫毛在小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没帮道长干活……”娘亲的训斥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不干活的孩子,连稀饭都没得喝,哪配吃这么金贵的糖?
李承桢不由分说地拉过来弟的小手,掌心那与年龄不符的粗糙和冰凉让她心头一紧。她把糖块全塞进小姑娘手里:“孩子吃糖天经地义,哪用得着做什么活。”
道长的手暖和得发烫,来弟恍惚想起冬天里晒得暖烘烘的土墙,一时间竟舍不得把手抽回来。
李承桢轻轻包住她攥着糖的小手,又笑道:“再说了,你早就帮过我的忙,这些糖还不够谢你的呢。”
这世上的贵人啊,未必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李承桢看着来弟羞红的小脸,忽然想起那天小姑娘在树上哭喊的样子——要不是她,自己恐怕还发现不了那些藏起来的叛军呢。
命运之线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根都暗中相连。
“道长,我……”来弟仰起小脸,李承桢的目光那么认真,没有半点敷衍,看得人心里踏实。她把糖块紧紧捂在胸口,“谢谢道长。”
“我、我想问……”来弟突然深吸一口气,宽大的衣衫下能看见一根根肋骨的轮廓,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道长,是不是……这世上根本没人希望我活着?”
李承桢一怔,可来弟没等她回答。
小姑娘声音发着抖,却倔强地仰着头:“可我还是想活着……这是不是特别自私?”
磨破的袖口被泪水打湿了一片——她总看见娘亲扒拉着麦粒叹气,那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里,晃着自己罪孽般的倒影。
李承桢将来弟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枯黄打结的头发,衣领磨得泛了光,手肘上的补丁摞着补丁。
都乖顺成这样了,还是讨不来爹娘一个好脸色。
李承桢蹲下身,平视着来弟的眼睛:“来弟,你记好。既然生了孩子,当爹娘的就该好生养着。要是不想养,当初就别生。”她的道理不深奥,直白得就像在说地里的庄稼该什么时候播种一样平常。
她顺手从地上捡起一粒不知哪儿来的苍耳子:“要是连水都舍不得浇,哪能怪庄稼不长穗呢?”
“想活着不是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她把那颗苍耳子按回土里。
来弟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用袖子擦,任由眼泪顺着沾满灶灰的小脸往下淌,好像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泪眼朦胧中,道长的身影化作一道灰蒙蒙的剪影。可来弟觉得,长这么大,头一回把这世道看得真真切切。
李承桢望着来弟哭花的小脸,轻声道:“要是哪天觉得这日子太苦……就把那些让你伤心的人都抛开罢。”
来弟突然屏住呼吸,瘦小的肩膀直发抖。“这、这可是不孝啊……”她慌乱地摇着头,被自己心里闪过的念头吓着了。
那些夜里挨的骂、吃饭时受的白眼、干活时被推打的委屈,突然都变成针往心里扎——可奇怪的是,在道长的眼睛里,她头一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可怜巴巴的样子。
“百善孝为先……”来弟木木地念叨着爹娘、爷爷和村里人常说的话,可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傻孩子,”李承桢声音温温的,“要是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世上还有什么枷锁挣不脱?”
“人这一辈子就一回,而血脉亲缘,断了旧的还能结新的。天地这么宽广,不去走走看看,岂不是白来一趟?咱们华夏人啊,最讲究不能白来。”
来弟死死揪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可我,”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好像连自己都不敢听清楚,“真的……能这样吗?”
脚指头不自觉地碾着地上的蚂蚁,就像在踩碎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她这个连村口石碑都没迈过去的女娃娃,还敢想这些?
李承桢望着眼前这个孩子——就像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蓟,根扎在薄田里,却总在风雨中挺直腰杆。
恍惚间,灵魂深处的记忆纷至沓来。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不知怎的兴起一股歪理,说什么“穷人家就不该生孩子”,还把这当成明白人才懂的道理。
说这话的人眼里的“穷”,是爹娘给不起他们想要的锦衣玉食。
好个“明白人”的道理!穷人不许生养,中等人家得供得起奢侈用度,只有富贵门户才配延续香火?照这么说,古往今来十之**的百姓都该断子绝孙了。
难道要那些在田里疯跑的孩子们,向这些“人生判官”低头认错?还是让生了娃的爹娘,把日子过不好的怨气都撒在孩子头上?
说到底,不是“穷就不该生”,是“给不了爱,就别生”。
“爱”这个字眼,在功利至上的时代荣居网络嘲讽榜第一位。
每当有人认真说起这个,总招来几声阴阳怪气的笑——好像只要摆出副瞧不起“爱”的架势,就显得自己特别沧桑,活得特别明白似的。
李承桢想起,前世特别多家长带着孩子来做心理咨询,家庭条件都还不错。结果最后发现问题的根源不在孩子身上,而在于父母。
原局若是食神做功,且在天干透出,同时又透偏印,那么走到一定的岁运就会引动枭神夺食——也是大多数抑郁症的爆发期。
偏印是什么?是约束、是长辈、是母亲、也是喜欢独处的心态,人走到偏印大运,特别稀罕独处的时光,感觉社交只会带来精神内耗。
在枭神夺食时期,会感受不到“爱”,或者只能感受到扭曲的“爱”带来沉重的负担。
再看看那些在疼爱里长大的孩子,虽说不能要啥买啥,可心里头始终暖烘烘的,像时刻晒着太阳似的,跌倒了就会自己爬起来。
日子再难,他们也不会怨爹怪娘,而是把前程牢牢攥在自己手心里。
一般而言,人生约莫会走过八个大运,几乎不会有全都是坏运的情况,早运差晚运好,通常被认为是较好的格局。
很难见人生百年都能好运,那上坡路总比下坡路好。
同样是走上坡路,精神富足者咬牙坚持,而灵魂薄弱者往往在转向好大运的前夕放弃,让人十分惋惜。
后边的大运再好,过不了这个坎又如何享受?前边的苦都白捱了。
特别是那些被颓废啃噬了心气的人,把半辈子的不如意全怪到爹娘头上,在自怜自哀中白白蹉跎了光阴。
这些人整天做着发财的白日梦,蜷在网络的壳子里,像染了瘟病似的,把满肚子的怨气到处传染。
抑郁症是外来的枭神夺自己的食神,是外力剥夺了自己情绪的输出渠道;而怨世者,是自己的枭神去夺别人的食神,觉得全世界都亏欠自己,光想着占别人的便宜,占不到就怨。
“爱”不改变命格,但修补灵魂。
缺爱的灵魂终是贫瘠的,有多少钱都滋润不了。这些人浑身扎满了“不配得”的刺——陌生人给碗稀饭,恨不能把家底掏空还人情,最后落得人财两失,满身是伤。
灵魂是驱动,命局是硬件,这两样东西要配合好,人生路才走得顺遂。
曾有有个女孩子找李承桢算命,她原生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差,家里父母也不是会表达爱意的人,但也没有非打即骂,就是那种很平淡普通又缺乏沟通的家庭。
她是家里的老大,父母打算让她退学去挣钱——底下还有五个弟弟妹妹要养活呢。
她问李承桢该怎么办时,眼神都是飘的,跟她说话就像隔了层什么似的,怎么也进不到她耳朵里。
那李承桢是怎么回答的呢?
先得告诉她,人生的运道要等二十六岁后才开始转好。婚姻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来因宫在夫妻,只有启动了婚姻,命运之轮才会转动,她的婚姻会带来财富上的丰足。
总归要先说命里那些好的,把人从绝望的泥潭里拽出来,等心神稳当了,才听得进劝。
小姑娘听着就笑了,也不知是真信了还是当玩笑,可紧绷的身子到底是松快了些。
接着李承桢又说,父母、弟妹和你,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谁也不必为旁人的人生担责——生而当养,是在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那五个弟妹是你生的不成?平白把别人的人生往自己肩上揽什么?你该做的是摸着心口问自己:要想读书,就去办助学贷款。生在这么好的世道,还有什么好怕的?
无论选哪条路,都得先听听自个儿心里的声儿。爱别人之前,得先学会爱自己——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
末了再给她起一卦,既然表层意识拿不定主意,不如就顺着潜意识的指引走。
李承桢本就不是会说漂亮话的人,要不就干脆闭口不言。
从紫薇盘上看,那女孩子来因宫在夫妻,带生年禄,定然是有婚姻的,而宫位强旺,表示婚姻亦吉;从八字看,原局夫妻宫没有刑冲,婚姻较稳,后边大运也走得好;从面相观之,山根长得高挺,能享配偶之福。
最后那姑娘肩膀松快地走了,留下一张欠条——她的命数还没差到能让李承桢破例免卦金的地步。
一阵微风吹过,方才的回忆也就散了。
李承桢收回思绪,看着来弟还挂着泪的眼睛:“这世道正在变,女子的活路会有的。可女子也得学会争,不去争,谁会把好处送到你手上?”
就像不去衙门递状子,官老爷哪会凭空给你做主?他连你的冤屈都不知道呢。
来弟突然揪住李承桢的袖口:“道长,我、我不想叫来弟了……”声儿轻得就像开春时河面的冰裂纹,“能、能给我换个名字么?”秋风吹动她干枯的发丝。
李承桢眼里掠过一丝意外,却还是摇头:“名字该留着你自己取。”
她站起身,任风吹乱鬓角的碎发,“你不是谁家养的牲口,新名字就是新人生。等哪天你真明白自己要什么了,属于你的名字自然就从心底蹦出来了。”
她的声音随着掠过的云影,渐渐化在阳光里:“记着,这世上最衬你的名字,终归得是你自己给自个儿取的。”
命理是事先窥见前路的可能,而作出抉择的只能是问路者自身——这是行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