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下李承桢》 第1章 第1章 你的兄弟叫顺溜? “晚间新闻……据天文专家消息,一场罕见的流星雨盛宴即将在今晚降临,其源头是一颗小行星的分裂事件。 这颗小行星名为赛罗菲斯,它在宇宙中运行了数亿年,然而近期在经过太阳附近时,受到太阳引力的强烈影响,加上自身内部结构的不稳定,最终发生了分裂。分裂产生的大量碎片将在今晚进入地球大气层,形成一场壮观的流星雨。 据预测,这场流星雨的极大值将出现在今夜0点,届时每小时的天顶流量有望达到150颗以上。 这场流星雨的辐射点位于天霄座,在观测时,人们只需找到该星座的方向,抬头仰望,便有很大机会看到流星划过。天文爱好者们可准备专业的观测设备,如望远镜、相机等,以捕捉这难得一见的天文奇观。而对于普通市民来说,只需选择一个光污染较小的地方,如郊外、山顶或海边,仰望星空,便能欣赏到这场流星雨带来的浪漫与震撼。 气象部门表示,今夜天气状况较为理想,大部分地区天空晴朗,为观测流星雨提供了良好的条件。不过,仍需关注局部地区可能出现的云层变化,建议市民提前查看天气预报,选择最佳观测地点。 天文专家提醒,流星雨的观测不需要特殊的防护措施,但长时间仰望星空可能会对眼睛造成一定疲劳,建议适当休息。此外,由于流星雨的出现时间存在一定的不确定性,市民们可以提前半小时左右开始观测,耐心等待流星的出现。” 夜幕低垂,群山的轮廓在深蓝色的天幕下渐渐模糊,山顶上,女人独自一人等待着流星雨的降临。她选择了一个视野开阔的地方,四周是连绵起伏的山峦,远处的天际线仿佛与星空相接,夜空澄澈,繁星点点。 显然,这正是一个光污染很小的观测地点。 她搭建了一个简单的帐篷,白色的帐篷在夜色中显得格外温馨。帐篷的门帘微微敞开,柔和的灯光从里面透出来,为清冷的夜晚平添了几分和暖。 为了安全,她没有生火,但帐篷里却弥漫着热茶的香气。她用一个便携式的保温杯泡好了茶,放在帐篷门口的折叠桌上,茶水在杯中微微晃动,散发出袅袅热气。 周围一片安静,只有微风拂过树叶的沙沙声。女人坐在折叠椅上,抬头仰望着星空,眼神中带着一丝期待和宁静。 “还有五分钟。”她看了看手机,确认时间。 突然,一只萤火虫飞了过来,在她的身边盘旋。它的身体发出微弱而柔和的光,像是一个小小的灯笼,在黑暗中闪烁。 “好久没看到了。”女人微微一笑,伸出手,萤火虫似乎感受到了她的善意,在她的指尖停留了片刻,然后又飞向了远方。 她打开帐篷的灯,似乎想到了什么,特意调整灯光的强度,温和的灯光洒在周围,形成一个羽化的光圈。 萤火虫通过发光求偶,但城市灯光会干扰其交流,导致无法繁殖,所以近年来萤火虫数量锐减甚至几乎消失。 又喝了一口热茶,茶水的温度让她感到一丝温暖,她闭上眼睛,放空了思想。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静止,只有夜空中的星星在闪烁,仿佛也在等待着那场即将到来的流星雨。 女人知道,当流星雨开始的时候,这片夜空将变得更加璀璨,而她,也将在这山顶上,独自见证这一刻的奇迹。 0点。 夜空突然被一道耀眼的光芒划破。一颗流星拖着长长的尾巴,从天际的一端划向另一端,如同一把利剑划破了黑暗的幕布。它的光芒瞬间照亮了周围的一片天空,仿佛是宇宙中的一次盛大演出的开场。 “哦?这次天文台这么准时。”女人原本有些眯朦的双眼清晰地张开。 0时0分——不得不让人感到神奇,总有种命中注定的感觉。 紧接着,更多的流星接踵而至。如同雨点般从天宵座的方向倾斜而下,划过夜空,留下一道道明亮的轨迹。 它们的速度极快,仿佛是宇宙中的一群使者,带着神秘的信息,匆匆掠过人间。 “咦?!” 女人的瞳孔随着愈发接近的黑影不断放大—— “砰!”像是有什么东西重重地砸在了山上。 理论上人类被流星砸中的概率极低。根据科学家的估算,一个人一生中被陨石击中的概率约为七十万分之一,甚至低于一个人一生中遇到空难的概率。 此外,加拿大亨茨伯格天体物理研究院的研究者计算结果显示,全世界范围内每9年才会有一个人被陨石击中。 而英国科学家在20世纪80年代的估算则更为保守,认为平均每7000年才会有一个英国人被陨石砸死。 这些数据表明,尽管每年都有大量的陨石坠落到地球表面,但由于地球表面积巨大,人口分布相对稀疏,陨石砸中人类的概率微乎其微。 所以,被陨石砸中的事件极为罕见,真正被陨石砸中的人屈指可数…… 被流星砸中的一瞬间,女人没有想太多,脑子里只来得及反应一句“why?”也是大多数人面对意外的第一反应。 然而,回答她的唯有那陨石之下摇摇晃晃飞出的一只萤火虫…… “顺溜,快起来,咱们得逃!”耳畔传来模糊的呼唤声,像是隔着一层厚重的毛玻璃。 她昏沉的意识被一阵剧烈的摇晃搅动,朦胧中感觉到一双有力的手正攥着她的肩膀来回晃动。 谁?谁是顺溜……名字有些熟悉。 一阵急促的呼喊声将她从迷蒙中拽出来时,她只觉得脑袋晕晕乎乎,恶心想吐,一阵剧痛瞬间蔓延开来,仿佛有无数根针在脑仁里乱扎。 她心跳加速,呼吸急促,全身的能量如奔腾的浪潮涌入颅脑,支撑海马体中大量神经突触的快速生成。 这种感受就像是思维的“核爆”瞬间。大脑中原本零散的信息碎片突然被无数条无形的丝线连接起来,形成一个庞大而复杂的网络。 每一个念头都像是被点燃的火花,瞬间照亮了整个思维空间,灵魂中无数的记忆如潮水般涌入脑海,让人应接不暇。 她艰难地睁开眼睛,眼前的一切却像是被扭曲了的画卷,晃晃悠悠,模糊不清。 “顺溜,顺溜!”眼前汉子穿着一身一看就知道质量很差的戎服,即便制式已尽量向正规禁军模仿,但是实在无法忽略其劣质和随意。 “什么顺溜?你的兄弟叫顺溜?”她下意识地回应一句,感觉身上还是没什么力气,说出的话也明显有气无力。 咽喉中更是干涩的要命,说这几个字就火辣辣的疼,明显是久热伤津的状态。 周围是一片嘈杂的混乱,嘈杂声像是从四面八方涌过来的浪潮,让她无处可躲。她看到一些人影在眼前晃动,有的在慌乱地收拾东西,有的则像是无头苍蝇一样到处乱撞。 她闭了一下眼睛,轻轻摇晃脑袋,努力想让自己清醒一些。 “快醒醒!再不走就来不及了!”汉子粗糙的大手紧紧抓住了他的胳膊,用力地摇晃着。他脸上写满了焦急,眼神里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果断。 哦豁,原来你的兄弟顺溜——就是她。 做梦,肯定是做梦。 汉子的力气很大,她几乎是被拖着从地上爬起来的。 环视四周,自己所处的地方像是一个军营,到处都是简陋的帐篷,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可此时的军营却失去了往日的威严,一片混乱。 她看到一些士兵正朝着远处的山林狂奔,他们的脸上满是惊恐,仿佛身后有无数的恶魔在追赶。 汉子拽着他的胳膊,手中棍子挥得虎虎生风,一边护着她一边开路,明明手上毫无章法,自己一个人都只能勉强支撑,却从未有过放开她的想法。 她被汉子拖着一路狂奔,下肢都是软的,只能机械地跟着汉子的脚步。周围的一切依然混乱不堪,嘈杂声、喊叫声、奔跑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这梦境也太真实了,她感觉有些恐慌。 频发惊悸噩梦,此乃思虑伤脾、心血暗耗之象。《内经》有云"心藏神,血舍魂",看来她最近思虑过重,导致心血耗损严重。 “待会醒了得吃点人参归脾丸补补。”她低声嘟囔一句,混杂在风沙中,除了自己无人能听清。 就在她一边脑中思考着噩梦的缘由,一边勉强跟上汉子的步伐时,突然,一道寒光从侧面闪过。她只觉得左胳膊一阵剧痛,像是被一把锋利的刀子划过,瞬间鲜血涌了出来。 她下意识地看向左臂,疼痛像是电流一样瞬间传遍全身,让她瞬间清醒过来。 “啊——!”一声痛呼骤然剪开脑中乱线,她瞳孔猛然收缩,整张脸因剧痛而扭曲。垂首望去,只见左臂上一道狰狞伤口正汩汩涌出鲜血,殷红的血珠顺着颤抖的手臂不断滴落,在黄土地上绽开朵朵刺目的血花。 此刻,她真切地意识到,这一切并不是梦。 刀子划过皮肤的疼痛是那么真实,那么剧烈,让她无法再生出一丝侥幸心理。 汉子听到她的叫声,猛地回头,看到她的胳膊上流血,脸色瞬间变得煞白,肉眼可见有些恐慌。 而伤者本人,当机立断,从衣服上撕下一块破布,迅速缠在胳膊的伤口上,用力地按压着绑紧。 对较大血管出血一时无法显露出血点时,可暂时压迫出血,一般创面用干纱布直接压迫出血数分钟,即可控制止血——即便冷汗直流,她也无法停止思考,这些记忆太过清晰。 条件有限,虽没有干纱布,也只能将就着用,只求可千万别感染。 “走!”她眸光倏然一凛,如寒潭破冰,虽失血的面容愈显煞白,眉宇间却凝起一股锐气。 锐痛如刀,生生劈开混沌的神志。 此刻再难自欺欺人——这淋漓的鲜血、刺骨的痛楚,无一不在昭示着:她正被裹挟进这场战火弥漫的亡命之途。 寻常梦魇,在刀子划下去的一刹那人就该惊醒了。 杏仁核作为处理情绪和恐惧的关键区域,当噩梦中的情节触发了强烈的恐惧或痛苦情绪,杏仁核就会被激活,进而触发应激反应。 这种反应会促使身体分泌肾上腺素等激素,与心血管系统中的α、β受体结合,使心跳加快、血压升高,从而迅速唤醒个体。 从进化的角度来看,这种机制有助于人类在面对潜在危险时迅速做出反应,提高生存机会。 目前看来,这个“梦”醒不来了,她恐怕是穿越了。 而她,却清晰地记得,她不是什么“顺溜”,她是——李承桢。 第2章 第2章 追击 李承桢目光如电般掠过战场,瞬息间便将混乱局势尽收眼底。她敏锐地捕捉到三股截然不同的势力,在这片焦土上交织成一张致命的网。 尘土飞扬,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和死亡气息。 阳光被乌云遮蔽,整个战场笼罩在一片灰暗之中。 与她同处一方的这群人,根本称不上是一股势力——他们更像是被驱赶到屠宰场的羊群,在另外两股虎视眈眈的力量间仓皇逃窜。 那些训练有素的猎手们正从容不迫地收紧包围圈,将这群乌合之众逼入绝境。 他们穿着劣粗糙而劣质的戎服,布料单薄,颜色暗淡,仿佛是从地摊上随意捡来的破布拼凑而成。衣服上满是粗劣的补丁,有的地方甚至露出了破洞,露出里面沾满灰尘的皮肤。 这些所谓的“军服”,根本无法提供任何保护,反而像是在提醒着所有人,他们不过是临时拼凑起来的炮灰。 “乡兵。”李承桢下了定论——平时从事农业生产,只有在需要时才被召集起来,因此不需要像正规军那样长期供养,招募乡兵在一定程度上减轻了朝廷的财政负担。 他们手中的武器简陋得令人咋舌。大多数乡兵手里拿着的不过是普通的木棍,有的甚至是从路边捡来的烧火棍,一头被削尖,勉强当作武器使用。 这些棍棒长短不一,粗细各异,表面还带着树皮和木刺,握在手里硌得生疼。 拉着李承桢在前方开路的汉子,手上那光滑无刺的棍子,甚至可以称得上是一件“绿品”装备了。 少数幸运些的乡兵,或许能找到一把生锈的镰刀或者铁锹,但这些农具在战场上显得格格不入,完全无法与真正的兵器相提并论。 乡兵的脸上写满了惊慌和恐惧,眼睛瞪得极大,眼神中满是迷茫和绝望。他们边挥动手中“武器”,边仓皇张望,无序的呼吸更快地消耗着他们的意志和力气。 谁,谁能来救救他们? 额头和脸颊上布满了汗珠,混杂着灰尘,像是被雨水冲刷过的泥地。 嘴唇干裂,不时地颤抖,似乎随时都会哭出来——不,早已有人涕泗横流,泪水遮挡了视线,鼻涕妨碍了呼吸。 然后,被敌人一刀砍掉了脑袋,断裂处的鲜血喷涌得比眼泪肆意多了。 一些人嘴里还在不停地念叨着什么,或许是祈祷,或许是遗言。 他们行事毫无规律,没有统一的指挥,也没有头领来组织他们,像是被风暴吹散的落叶,只能随着本能四处逃散。 与乡兵的慌乱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正规禁军。他们身穿统一制式的完善的军服,手持锋利武器,列队整齐地站在战场的一侧。 然而,他们始终按兵不动,只是漠然地立于战场边缘,像一群冷血的旁观者。 同胞凄厉的哀嚎丝毫未能触动他们分毫——嘴角噙着讥诮的弧度,眼底凝着冰霜般的寒意,仿佛在观赏一场与己无关的闹剧。 禁军统帅巍然立于断壁残垣之上,玄铁铠甲在血色残阳下泛着冷光。 他单手按着未出鞘的宝剑,棱角分明的面容如同石雕般冷硬,唯有被风掀起的猩红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将脚下这场屠杀映衬得愈发惨烈。 李承桢看见那位统帅的嘴唇在翕动,但呼啸的狂风将他的命令撕得粉碎。 直到她看见禁军阵列突然调转方向,寒光凛冽的箭矢齐刷刷对准了正在溃逃的乡兵——那一刻,刺骨的寒意顺着她的脊梁窜上来,连呼吸都凝滞在喉间。 统帅的手势干脆利落地劈下,禁军阵列立即展开行动——却不是打开生路,而是筑起一道钢铁壁垒。 冰冷的枪戟将那些浑身是血的乡兵硬生生逼退,任凭他们如何哭喊哀求,铁甲森然的军阵始终纹丝不动,像驱赶牲畜般将他们重新赶回修罗场中央。 李承桢甚至能看见几个禁军嘴角浮现的残酷笑意。 而马背上的异族武士才是这场屠杀的刽子手——他们操着浓重的部族口音,喉音浓重的战吼在硝烟中此起彼伏。 他们镶着骨饰的皮甲上溅满鲜血,弯刀划出的弧光像死神的镰刀——李承桢虽听不懂那些仿佛夹杂着古老咒语的方言,但每个音节里透出的残忍快意,都让她的胃部痉挛起来。 他们身材高大,面容狰狞,手持弯刀和长矛,如同一群嗜血的野兽。眼神中透着嗜杀的**,每一次挥刀都带着血肉飞溅的快感。 那些面黄肌瘦的乡兵攥着豁口的柴刀,粗布衣衫早已被血浸透。 他们在异族兵的冲锋下像麦秆般成片倒下——有人刚举起生锈的矛头,就被连人带武器劈成两半;更多人只是徒劳地抱头鼠窜,最终都化作铁蹄下的一滩肉泥。 整个战场回荡着骨骼碎裂的脆响,宛如地狱的丧钟。 异族兵的弯刀精准地划过乡兵的脖颈,喷溅的血柱中,一颗颗头颅像熟透的果实般滚落。 他们用草绳穿过死者的发髻,将这些面目扭曲的战利品系在腰带上,随着步伐晃动时,尚在滴血的五官还在无意识地开合。 领头的百夫长拍打着腰间新添的三颗首级,用土语向同伴夸耀着什么——每颗人头都意味着能多分到一片草场。 这场战斗已经完全失去了战争的意义,变成了一场单方面的屠杀。 乡兵们在绝望中挣扎,禁军在一旁冷眼旁观,助纣为虐。而异族人则尽情释放着他们的杀戮**。 乡兵们的惨叫声、禁军的冷喝声和羌渠人的咆哮声交织在一起,谱写一首令人毛骨悚然的地狱交响曲。 这算什么? “投名状。”李承桢毫无血色的嘴唇发出无声的声音,但——不能再这么下去! “如今是何年何月何日何时?” 李承桢的嗓音像绷紧的弓弦,尾音带着几不可察的战栗,却字字如铁。 “癸卯年辛酉月己卯日己巳时!”汉子不假思索地回答。 他之所以记得如此真切,全因出征前夜他娘拽着算命先生给他卜的那一卦。 那神棍掐着指节说什么“紫气东来,遇贵人则飞黄腾达”,哄得焦灼不安的妇人当场把压箱底的银镯子都兑成了赏钱。 现在倒好——他吐掉嘴里的血沫,眯眼望着尸横遍野的战场——贵人没见着半个,难不成那老骗子说的“东来”,指的是东都地府? 妇人何尝不知那些吉利话都是虚的?她颤巍巍往神棍手里塞铜板时,布满厚茧的指尖都在发抖。 什么飞黄腾达,什么贵人提携,她只要自己的崽能全须全尾地回来——哪怕缺胳膊少腿也行啊。 与其说信仰通向真理,不如说它更擅长安抚那些无处安放的惶恐。 李承桢听得汉子回答,也无须校准,即便是错的也无所谓。 她需要的是一个获取了一定信息的人,并用术数的形式将其潜意识中隐藏的信息提取出来,以此推算出结果。其所获取的信息越多,测算越准确。 李承桢神色一凝,左手拇指在食指、中指、无名指的指尖和指根不断点算——天地人鬼神,风云龙虎遁! 左掌起盘:乾六宫,人遁休丁合太阴,星精所弊月华新。外兵探贼知原委,万事谋为总称心。人遁吉格,这一方位得星精所弊,可以隐形保身,偷营劫寨,密探设伏。兼真诈之格,宜施恩、隐遁、求仙,利于出师、招抚、设运机谋。 即便卦象显示有潜在的危险,她也不能再等了,乡兵余下的不多,作为最后的“积分”,他俩的人头是越来越贵了。 “快!往西北走!”李承桢在汉子耳边说了一声。 汉子惊愕的望了李承桢一眼,这一刻,他的“顺溜”兄弟让他感到有些陌生。 可当他对上李承桢那双燃着幽火的眸子时,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那眼神像淬过火的刀,让他莫名想起那神棍供奉的二郎神君像。 来不及多想,汉子拽着李承桢就往西北方冲杀过去。 那片黑压压的密林本该是绝佳的逃生之路——早先溃逃的乡兵像潮水般涌向那里,却在林缘处被异族骑兵截住。 现在那排歪脖子树下还躺着十几具无头尸,后来者见状全都僵在原地,宁可回头面对箭雨也不敢靠近那片“韭菜地”。 屠杀的尾声,异族人到处游猎散落的乡兵,密林口反而空了出来。 汉子要应对的人越来越少,让他心中惊讶不已。 在即将冲入密林的刹那,两人突然扑倒在尸堆里。 李承桢的脸紧贴着一具尚有余温的尸体,腐血黏稠的触感顺着脖颈往下淌。 他们像两条受伤的蛇,在残肢断臂间缓慢蠕动。 头顶的树冠突然剧烈摇晃,异族人的呼哨声近在咫尺——一片枯叶打着旋儿落在汉子痉挛的手背上,沙沙声震耳欲聋。 “跑!”李承桢从牙缝里挤出这个字,两人如同离弦的箭般射入密林深处。腐叶在脚下爆出黏腻的闷响,带刺的藤蔓抽打在脸上也浑然不觉。 背后隐约传来号角声,但密不透风的树幕终于将他们与地狱彻底隔开——现在,他们只是两具会喘息的尸体,在丛林的庇护下向着虚无的生路狂奔。 李承桢咬紧牙关,双腿几乎跑出残影——她发誓,就算是当年中考体育测试的跑道上,自己也不曾像此刻这般拼命狂奔! 汉子疲惫不堪,双腿像是灌了铅,乳酸在短时间内大量堆积,肾上腺素的作用一旦褪去,必将举步维艰。 李承桢左臂上鲜血淋漓,伤口还在不断地渗出鲜血,染红了衣袖,高强度的运动让伤口无法好好愈合。 两人的心跳如擂鼓般急促,汗水和血水交织在一起,顺着脸颊滑落。 两人在密林深处猛然刹住脚步,后背重重撞上一棵老橡树。李承桢的胸腔剧烈起伏着,每一次喘息都像有把钝刀在肺叶上刮蹭。 她偏头看向同样狼狈的汉子——对方正用染血的衣袖捂着嘴咳嗽,指缝间漏出的气音与树梢惊飞的夜枭叫声混在一起,在幽暗的林中显得格外刺耳。 李承桢的脊背缓缓滑坐在虬结的树根上,后脑勺抵着粗糙的树皮。 她闭眼的瞬间,战场上那些支离破碎的画面又闪回脑海——喷溅的脑浆、滚落的头颅、腰带上晃动的战利品…… 然而,就在二人呼吸刚趋于平稳时,身后突然传来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枯枝断裂的脆响刺破短暂的寂静。 两人猛地睁开眼睛,对视一眼,汉子眼中满是惊恐。 李承桢紧握着摸来的柴刀,眼中却是“终于来了”的坚定——这,恐怕就是潜伏的危机。 相同的是,两人都清楚地意识到,异族人并没有放弃,而是紧追不舍地追击他们。 半刻钟前的战场上。 一个斜挎着兽皮袋的异族斥候正在林缘逡巡,与其他热衷于冲锋陷阵的同族不同,他更享受这种“捡尸”的勾当——专挑那些无头尸下手。 他用刀尖拨弄着地上的尸体,像在集市上挑选牲口般认真。 失去头颅的尸体自然不能让他收割功绩,但摸点值钱的也不算白来,所谓“值钱的”大头就是尸体上破烂的或打满补丁的衣服。 毕竟,凭他相对瘦小的体型根本抢不过其他部落的精壮。 当那对仓皇逃窜的身影映入眼帘时,异族斥候的眼睑缓缓半阖,棕色的瞳孔在暗处收缩成两道细缝。 他舔了舔镶金的犬齿,脸上的刀疤随着笑意扭曲——发现猎物时的兴奋感让他浑身战栗。 他环视四周,确认没有人注意到他之后,悄无声息地跟了上去。 他穿着一身破旧的战袍,手持一把锈迹斑斑的长刀,乌黑的干涸血迹说明他并不只是个“捡尸”的喽啰,至少对李承桢二人来说不仅是。 李承桢二人本想在密林中稍微歇息一会儿,但追兵的脚步声让他们瞬间紧张起来。 单从脚步声判断,追兵应该只有一人。李承桢的太阳穴突突直跳,失血过多的眩晕感让她加深呼吸保持清醒——即便对方孤身一人,那身精良的铠甲和泛着寒光的弯刀,也足以让两个精疲力尽的逃兵命丧黄泉。 异族斥候的步伐越来越近,喉间滚动着古怪的音节,像在哼唱某种狩猎小调。 他故意用刀背敲击树干,仿佛敲在猎物的心弦上——这个在部落里被嘲笑的“捡尸人”,此刻却享受着猫戏老鼠的快感。 恃强凌弱的快感让他的自尊心得到了极大的满足,手中锈刀仿佛是草原雄鹰赐予的神器,而他则是受雄鹰赐福的草原上最英勇的勇士。 他的声音在密林中回荡,像是在宣告自己的胜利。 这显然不是一个有耐心的猎人,或者说,在他眼里,这两人根本不值得他浪费精力去隐藏自己。 斥候将弯刀拖过灌木丛,金属与枝桠摩擦发出令人牙酸的声响。他深谙狩猎之道——恐惧会让猎物肌肉僵硬,绝望会令哀嚎更加动听。 汉子拉起李承桢,想要继续逃命,然而对方并不打算跑,反握他的手臂,还问了他一个怪异的问题,“你……叫什么名字?” 第3章 第3章 杀敌 “顺妞,你脑子烧坏了?俺是你大牛哥。”汉子,原来叫做大牛。 李承桢此时听清了大牛口中一直喊的“顺溜”应该是“顺妞”。在大牛震惊的目光中,她摸了摸自己的下身,没炮,竟然是“她”? 这位叫做顺妞的姑娘为什么成为一名乡兵,她暂时没闲余探究,眼下还有更重要的事。 “跑不掉的,大牛。”李承桢的嗓音像淬了冰,与顺妞的腔调截然不同,却让汉子不自觉屏住了呼吸。“这样下去只会耗尽气力,到时你我就是砧板上的鱼肉,任人宰割。” 她的声音轻得几乎被落叶声掩盖,却像钝刀刮骨般刻进大牛的耳膜。 那不是将军发号施令的威严,而是经历过红尘业火淬炼后沉淀出的某种东西——就像他们老家铁匠铺里,老师傅敲打刀刃时那种令人安心的节奏。 大牛发现自己的呼吸不知何时已经跟着她的语调同步了,“那、那咋整?”大牛下意识地征询李承桢的意见。 李承桢瞳孔中透出一种沉静而有力的光芒,像是在黑暗中找到了方向的灯塔。 她修改了原先的计划,将语言组织一番,李承桢把最终版本的计划告诉了大牛,这个计划必须要两人相互配合。 “不行!”大牛一听完李承桢的计划,马上否定,头摇的像顽童手中的拨浪鼓,“你是女娃,俺体力好,要当诱饵也是俺来当。”万一不成,也能给李承桢留下逃跑的时间。 李承桢凝视着大牛的面容——他的眼珠子特别黑特别大,像两汪没被世道污染的井水,倒映着最本真的恐惧与希望。 这样的眼睛在面相上被称为孩子眼。 不知是否注意到这样一个现象:在餐厅就餐时,那些精于察言观色的服务员和老板,往往会对眼睛大、眼珠圆润的顾客格外怠慢。他们会有意将这类客人的点单往后压,服务时也显得漫不经心。 这种现象背后暗含着一种微妙的心理认知——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往往给人以天真单纯的第一印象。 确实,圆润的大眼睛常让人联想到孩童般纯真的神态,而这种无辜的气质在某些场合反而容易成为被轻视的理由。 而对于眼睛较小的人,人们常常抱持另一种印象——总觉得他们精于算计、锱铢必较,因而不敢轻易怠慢。 这种下意识的判断,使得他们在服务场合反而能获得更多尊重。 当然,必须明确一点:眼睛的大小与善恶毫无关联,正如天真不等于软弱,精明也不等同于奸诈。 在复杂的社会中,适当的城府并非缺点,而是一种必要的生存智慧——有些人,总能将他人的不计较当做好欺负。 李承桢望着大牛毫无精致可言的脸庞,突然想起云南集市上那些粗粝的原石——看似普普通通一颗顽石,却不知内里藏着何等莹润的翠玉。 此刻这张“顽石”般的脸在眼珠的映衬下竟显出几分通透,连带着那些笨拙的担忧都成了最锋利的匕首,猝不及防剖开他人层层设防的心墙。 其貌不扬,却似璞玉藏于石中,未经雕琢,自有其纯净之质。面容虽朴素如陈椟,然双目清澈,深邃而明亮,似能映照世间邪恶万象。 不过,现在不是争辩的时机,敌人的脚步声越来越近,两人藏身的地方迟早会被发现。 当分秒必争之际,言语若已苍白无力,行动便成为最铿锵有力的语言。 那一刻,率先出手者往往能抢占先机——不是靠蛮力制胜,而是以果决的姿态向对方宣告自身的意志。 李承桢当机立断,脱下衣服,只留下扎紧的裹胸,露出洁白的肩膀。 大牛被李承桢的举动惊得脸色通红,双手立即掩上眼睛,转过身去。 “顺、顺妞,你你你干什么,快把衣服穿上。”大牛哥只把你当做妹子,顺妞你别这样,大牛哥害怕! 粗布麻衣掩藏之处,纵使日日操劳于垄亩之间,双肩亦因无阳光眷顾,而在黝黑的面庞映衬下,愈发显得白皙如玉。 恰似那苔藓,生于白日不到之处,却自有一番生机,青春恰自来。 李承桢有点安心又有点无语,刀还握在她手中,此时未必没有试探的意思,见大牛反应,李承桢放心二人可以暂时结伴。 “女人,那更好,更适合当诱饵,敌人的警惕性会因此降低,”从古至今,老弱妇孺,都是穷凶极恶者最轻视的人群,也是最佳的猎物。 尤其是女人——历史上的连环杀手最热衷虐杀的群体。 李承桢一把抓过大牛的木棍,将手中的柴刀放到大牛手上,“你的力气大,杀敌正好。”现在,没有男人女人之分,唯求各尽其才,各司其职,集结一切力量脱困。 大牛脸上还残留着一丝挣扎,尽管李承桢说的绝对在理,但感情上他不能接受。 李承桢将手搭在大牛肩膀上,轻轻一握,“我的命可系在你的刀上,不要让我失望,大牛。”说完头也不回地冲出去,将自己暴露在敌人面前。 不多时,那异族人已然追至,果如先前所料,仅有一人。 李承桢见状,急忙故作怯懦,与面容不怎么匹配的娇躯微微颤动,两手握着木棍瑟瑟发抖,脸上一片可怜无助。 在异族人看来,完全是不堪一击。 见是女子,眼中不怀好意之色顿起,口中“叽里呱啦”说了几句李承桢听不懂的话,似在叫嚣,但邪意昭然。 “你、你别过来。”李承桢手持木棍,象征性地挥了两下。 就像小熊猫举起爪子作出的防御姿态,通过这种姿势,小熊猫可以展示自己的利爪,警告潜在的敌人不要轻易靠近。但在握有碾压性掌控力的人类眼中,这种恐吓就显得分外“可爱”。 “哈哈哈哈……”他见李承桢如此模样,心生轻蔑,警惕之心尽失,脑子里只想着势在必行之事。他一刀将李承桢的木棍打飞,伸手便向李承桢扑去。 李承桢见状,顺势倒地,装作惊慌失措,任由那追兵压在身上,唯有心中一片冰冷,只飞速盘算着失败后的应对措施。 伤口的失血让她无法集中精神,只能依靠意志勉强支撑大脑高速运算,大量的ATP在高频水解,让她的神经拉得绷紧,太阳穴隐隐作痛。 异族人并不知道李承桢心中所想,满脑子都是□□,他已经好久没碰过女人了。 人在性兴奋的时候,身体的血液会重新分配,大量血液流向生殖器官,以支持生理反应。这种血液重新分配会导致大脑的血液供应相对减少,从而影响大脑的正常功能,让人的思维不那么清晰。 李承桢心中冷静如冰,思绪愈发锐利清明,面上却骤然显出惊惶之态,嘶声哭喊着挣扎,双手胡乱挥舞,偏是眼中干涩无泪,只能以袖掩面,做出瑟缩恐惧之状,好教敌人不疑有他。 大牛见李承桢状若癫狂地挣扎,几乎按捺不住就要冲出。电光火石间,李承桢指间漏出一道凌厉眼风,分明在说:稍安勿躁。 大牛的铁拳攥得咯咯作响,却不得不强压满腔怒火——要等,必须等到那个万无一失的绝杀时机! 终于,异族人到了最为松懈的一刻——就是现在! 时机已到,大牛如猛虎般从暗处冲出,手中柴刀哑光一闪,直取那异族人颈动脉。 “唰!” 未曾料想,异族人长年战斗的危机直觉和肌肉记忆让他逃过一劫。 刀锋挥出之际,只见他侧身滚落,竟巧妙避开大牛的致命一击,驽钝的柴刀只能在他的肩膀上留下一道不深不浅的血口。 而其身手尚算矫捷,瞬间拔刀还击,刀光闪烁,寒芒四射。此人作为异族中的下等勇士,面对汉人乡兵能保持自信,自然是有所依傍的。 只见他将武器紧握手中,摆出备战的姿态,眼睛在李承桢和大牛两人之间来回扫射,口中“叽里呱啦”地不知在说什么,但亦足以让李承桢和大牛理解到他的愤怒。 “叽里呱啦叽里呱啦。”他对着李承桢一顿输出,大致意思就是“两脚羊,你会为自己的妄图愚弄付出代价。” 李承桢也没空分析他到底想表达些什么,反正猜也猜得着,左不过放狠话恐吓。她现在心跳加速,脑子在高速运转,思考破局之策。 大牛手上是一把沉重的柴刀,刀身已经多处崩刃,刀柄也被汗水浸得湿漉漉的。他的脸上满是灰尘和汗水,头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头上。 即便拥有不屈的斗志,但体力的极限让他显得有些力不从心。每一次挥刀,都能看到他手臂上的肌肉在颤抖,动作也渐渐变得迟缓。 大牛的呼吸越来越急促,每一次喘息都像是在从身体里挤出最后一丝力气。 与大牛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异族人手持一柄尚算锋利的弯刀,刀身上满是干涸的血迹,昭示着他不逊的功勋。 他看着瘦小,但肌肉线条分明,相对大牛而言,动作敏捷而有力。 异族人的眼神中透着一股杀意腾腾的怒意。被猎物反咬一口,是他的耻辱,他要用手上弯刀捍卫草原雄鹰的荣耀,吸干对方的每一滴鲜血。 异族人的战斗经验丰富,每一个动作都精准而高效,力量也远在大牛之上。 大牛虽勇猛无畏,但渐渐力不从心,招式中渐渐露出破绽,逐渐落入下风。 异族人见大牛几乎耗尽体力,攻势愈发凌厉。 虚晃一招,引得大牛挥刀抵挡,然后突然变招,弯刀从另一个方向刺来,直指大牛胸口。 大牛惊慌失措,本能地用柴刀去挡,但已经来不及了。弯刀的刀尖已经刺破了他的衣衫,抵在了他的胸口。 大牛的脸色瞬间变得苍白,他感到一股寒意从心底升起。 “快跑!”大牛知道,自己已经到了生死攸关的时刻,他的手紧紧握住柴刀,眼神中闪过一丝决绝。 至少,再支撑一会儿…… 李承桢自然不会逃跑,她按捺住心急,自己冲上去加入不过是送菜,甚至还要给大牛添乱。 “叽里咕噜叽里呱啦。”真是令人感动的野鸳鸯啊,死也要一起死。 不知咋的,一个老段子浮现在李承桢脑海中,说如果你的老板掉进水里,你的专业能为他做什么? TMD,作为一个算命佬,现在很想知道自己可以做什么?!!! 就在她指尖发凉的刹那,层云忽然裂开一道缝隙。 金线般的阳光笔直地刺下来,正正落在她染血的襟前。一股陌生的暖流突然从心口炸开——那感觉像是严冬里喝下一杯提神醒脑的咖啡。 李承桢低头才发现自己的胸前竟在微微发光。 此刻,异族人嘴角露出一丝残忍的笑意,“去死吧!”正要发力将弯刀刺入大牛的胸膛。 大牛,赶紧开挂!这是她目前最希望发生的事。 一瞬间,温暖的力量传达至四肢百骸,李承桢突然神色一凝,看着手臂伤口上的鲜血一直流至指尖,她伸出右手。 以血为墨,以掌为纸,她在手掌上画下符咒,剑指行云流水,笔画之间毫无滞涩,宛如清泉绕过泉石,在山间流淌自如,一气呵成。 “天雷尊尊,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我分明;远去朋友,接我号令,调到天兵天将,地兵地将,神兵神将,官兵官将,五雷神将,符至则行,急急如律令!” 所有符咒都被她牢记于心,即便她心知在二十一世纪,没有外来力量介入,也就图个心里安慰——但耐不住客户喜欢,五星好评!用过都说好! 她掌心血符突然浮起,化作一道流光没入大牛背上。 请天兵天将咒法一出,大牛如同神兵附体,眼中金光闪过,一瞬仿佛无穷力量涌向他的身体。 他的四肢突然不受控制地动了起来,每一个关节都像被无形的丝线牵引。 “呵哈!”就在下一刻,大牛大喝一声,手中的破旧柴刀猛地挥出。这一刀,带着他全身的力量,如同雷霆万钧,势不可挡。 柴刀划破空气,发出一声尖锐的呼啸,将压制他的异族人一把推开。 大牛惊愕地看着自己的双手摆出从未学过的起手式,肌肉记忆却能配合得当——仿佛这具身体早就在等待某个沉睡的灵魂苏醒。 异族人眼神露出一丝恐慌,身体的肌肉在紧绷,多年“狩猎”习得的危机感告诉他,“快逃!” 但,已然来不及。 当大牛抬起眼眸时,瞳孔里燃烧的不再是憨厚的火光,而是能焚尽八荒的凛冽神威。 迅猛柴刀狠狠地劈在了他的头上,先是坚硬的颅骨,然后是他的脸,一路往下,将他从中间劈成两半,鲜血瞬间喷涌而出。 随着异族人一分为二,大牛手中的柴刀似乎承受不住如此强大的力量,发出一声清脆的断裂声,化为两截。 恐惧成了异族人的遗容,牢牢地锁定在脸上。被“猎物”反杀,弱者中的弱者将成为他的墓志铭,虽然他大概率会被林中野兽吃干抹净,不一定还有机会回归草原。 “卧槽,这不科学!”李承桢震惊,人在极度心神动荡时,脱口而出的往往是一句淳朴的卧槽,外国人的法克同理。 然而,形势依旧严峻——李承桢只觉身上瞬间没了力气,浑身瘫软,仿佛被抽走了筋骨。 深知此刻绝不能耽搁,趁着大牛的神威尚未消散,李承桢急忙说道:“大牛,快走,趁现在!” 大牛闻言,点了点头,迅速将异族人身上的财物搜刮干净……虽然也是个穷鬼,但决不能给敌人留下任何可趁之机。 随后,大牛背起李承桢,迈开大步,朝着密林深处奔去。 他的脚步沉稳有力,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死神赛跑。 李承桢趴在大牛的背上,虽然四肢疲软无力,但心神尚能支撑,掐算着时间。嗯,时辰未过,“继续往西北走。”她指挥道。 第4章 第4章 猴子 “往那边走,前方有个山洞,我们在那儿歇息。”李承桢一边算着方位一边指挥大牛前进,虽然脑袋有些刺痛,但是计算的效率竟然比之前高出数倍。 如果说以前是XP系统,现在升级到了Win11,算的快,就是消耗的能量也大,能量消耗飞快,心脏的泵血都快供不上了,胸口隐隐作痛。 那山洞隐秘得很,入口被一块巨大的岩石半掩着,还有几棵歪斜的老树遮挡着,只有在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时,才能隐约看到洞口的轮廓。周围长满了野草和灌木,显得十分幽静。 大牛在李承桢的指点下,摸索了好一会儿才摸到,“顺妞,你眼睛可真尖啊。” 不是眼睛尖,是神机妙算。 感觉身体已经恢复了一些体力,李承桢从大牛背上下来,大牛的“神力”也差不多到期了。 李承桢蹲下身子,观察洞口的地上和周边的状况。 洞口周围的植被没有被频繁踩踏的痕迹,也没有动物的粪便或足迹,这在一定程度上表明洞内没有野生动物活动,是个无主的洞穴。 两人拖着疲惫不堪的身躯,却仍强打精神,彼此交换了一个警惕的眼神,这才一前一后踏入幽深的山洞。 “进去吧。”得出基础结论后,李承桢毫不犹豫率先进入,他们过度使用的肌肉必须得到休养恢复。 “这山洞好歹能挡挡风,咱们先歇歇脚。”大牛喘着粗气,小心翼翼地搀着李承桢往岩壁走去。 他先脱下外衣铺在潮湿的地面上,这才扶着她的肩膀慢慢蹲下,让她靠在最干燥的一处石壁上。 李承桢的左臂上缠着一条破布,鲜血已经将布条浸透,显得格外刺眼。 她苍白的脸上沾满尘土,细密的汗珠顺着额角滑落,眉头因疼痛而紧蹙着。干裂的嘴唇微微颤抖,却在每一次喘息后都倔强地抿紧。 那双被疲惫笼罩的眼睛里,依然跳动着不肯熄灭的火焰,在昏暗的山洞中格外明亮。 当人体处于危急状态时,神经系统会优先处理与生存直接相关的,如视觉、听觉和运动控制等信号。这些信号对于快速做出反应至关重要,而痛觉信号则会被暂时抑制。 如今危险解除,神经系统恢复正常工作,痛觉信号重新被感知,再加上肾上腺素水平降低,伤口的疼痛也会随之加剧。 “嘶~”李承桢终是忍不住痛呼出声,不经意扫过大牛放在地上的弯刀,心中不禁打鼓,“都生锈了,不会得破伤风吧。” 李承桢的眼神扫过山洞,发现洞内还算干燥,只是有些昏暗。她准备拆开布条看看,若是继续流血,也只能斯巴达克斯一把了。 一个想想都痛的场景涌上心头: “在《斯巴达克斯》中,一名角斗士在训练或战斗中遭受了严重的开放性创伤,鲜血如泉涌般喷溅,威胁着他的生命。 周围的同伴面色凝重,迅速将他按倒在粗糙的木台上,其中一人从炭火中抽出烧至赤红的烙铁,尖端散发着扭曲的热浪。 伤者咬住皮革束带,肌肉因预知的痛苦而绷紧。 当烙铁压上伤口的瞬间,皮肉发出“嗤”的声响,焦烟裹挟着血腥味腾起。 他的身体如弓弦般反曲,喉咙里迸发出被压抑的嘶吼,汗水混着血水浸透身下的木板。 直到创面彻底碳化封闭,持烙铁者才喘息着移开工具,露出边缘焦黑但已止血的狰狞伤口。 镜头扫过周围人颤抖的双手和伤者涣散的瞳孔,炭火余烬在背景中明灭不定,仿佛见证着这种原始医术背后更深刻的野蛮与绝望。” 只是回忆起脑海中场景,李承桢就打了一个冷颤。 “怎么了,是太冷了吗?我去拾些柴火吧。”李承桢脸色苍白,虚汗淋漓的模样让大牛十分担心,他脱下尽量多的衣服盖到李承桢身上。 “没事。”说实话,李承桢的状态比之前好多了,要是一般古代女子,又饿又病又伤又进行高强度运动,早就气绝了,如今她的状态却还算不错。 “暂时不能生火。”李承桢拉住想要出去拾柴火的大牛,“这里离战场虽然也有一段距离,但炊烟升起难免会引来追兵。”尤其是在她看来,追来的绝不会是援兵。 大牛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这半日来,他竟已不知不觉养成了个新习惯——每当李承桢开口,他那双总带着三分莽撞的眼睛就会不自觉地追着她的声音走。 此刻他蹲坐在岩壁旁,像个发现新玩具的孩童般歪着头打量她:“顺妞,你这脑瓜子……”他顿了顿,食指点在自己头上,“咋就跟换了个人似的?” 话里带着七分困惑三分佩服,那些条理分明的推断像串珠子似的从他指缝间溜走,一个也抓不住反驳的话头。 李承桢垂下眼帘,指尖忽而摸到腰间柴刀碎片。洞外呼啸的风声裹挟着远方的战鼓,在她耳中化作催命的符咒。 “养足精神要紧,”她嗓音沙哑,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待天色暗些,我们……”话到此处突然哽住,喉头滚动了一下。 石壁上渗出的水珠滴答作响,像是替她说完了未尽之言——这兵,是逃定了。在屠戮无辜的战场上,活下来才是对得起天地良心的选择。 大牛的目光在李承桢血色尽失的脸上停留了片刻,竟然也不再多问,只默不作声地挪到洞口。 他宽厚的背影挡着灌进来的冷风,时不时回头瞥一眼那个蜷缩在岩壁下的身影,布满老茧的手指始终按在腰间的弯刀上,像尊沉默的守门神。 李承桢咬住一截布条正要发力,忽然听见岩缝间传来窸窣声响。 她动作一滞,循声望去——石壁上垂落的藤蔓微微晃动,一团毛茸茸的金色身影正从缝隙里钻出来。 那不过巴掌大的金丝猴幼崽眨着琉璃般的眼睛,湿漉漉的鼻头抽动着,前爪还保持着扒开藤蔓的姿势,就这么僵在原地与她对视。 猴子浑身覆盖着柔软的金棕色绒毛,即便在洞穴内昏暗的环境中,也难掩盖其丝绒般的质感。 它的脸圆润可爱,粉嫩的鼻头微微翘起,一双乌黑发亮的眼睛大而清澈,像是盛满了好奇与天真。眼周一圈淡蓝色的皮肤,让它看起来像是戴了一副小巧的眼镜,显得格外机灵。 它的四肢纤细而灵活,小小的手掌和人类婴儿的手有些相似,五指分明,可以想象到,小手灵巧地抓住母亲的毛发或攀住树枝的场景。 这小猴子瞪着圆溜溜的眼睛,闪烁着灵动的光芒,小手不停地比划着,仿佛在手舞足蹈地表达着什么。 李承桢条件反射般将左臂往怀里藏了藏,伤口传来的钝痛让她不自觉地绷紧了脊背。“大牛,你瞧这……是要赶我们走?” 大牛的肚子突然发出一声响亮的咕鸣,在寂静的洞穴里格外清晰。 他盯着那团毛茸茸的小东西,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地面:“可惜是只马喽,要是、要是只山鸡就好了……”声音里掺着几分虚浮。 他们已经饿了半天,虽然在军中也是吃不饱,但也能咽两口,骗骗肚子。 “吱吱吱!吱吱……”猴子不像是要赶人,脸上带着兴奋之色,还在不停跟两人“说话”,可惜人类之间尚且还有语言隔阂,物种不同,更是完全不知道对方在表达什么。 李承桢强撑着扯出一个温和的笑,声音放得极轻:“我们只是休息一会儿,不会占用你的山洞太久……这山洞是你的?放心,我们不会乱来的。”心中打定主意无论对方怎么赶,坚决不走,现在是客气讲礼貌的时候吗? 李承桢和大牛听不懂猴子的话,但猴子却似乎听懂了李承桢的话,感受到李承桢没有恶意,它舞得更加起劲。 李承桢和大牛对视一眼,大牛挠挠头,都感到有些哭笑不得。 猴子有些沮丧地坐在地上,面对着墙壁,无奈地捻着自己的金毛。 李承桢见状,赶紧安慰道:“大圣一看就是龙章凤姿,一表猴才。我俩身处险境,望大圣让我等暂避一时,必铭感五内。” 猴子的眼睛亮了起来,听到自己被称为“大圣”,它竟然矜持地点了点头。 然后,它转身走向洞穴深处,不知在扒拉什么,李承桢和大牛二人只听得窸窸窣窣的响动,却看不清,因为猴子钻入的地方非常狭小,似乎只能容它一猴通过。 不一会儿,猴子拿着一个紫色果子,放到李承桢跟前,指了指果子,又指了指自己的嘴巴。 “果子给我吃?”李承桢指了指自己的嘴巴,虽然猴子听得懂她说的话,但她听不懂猴语。人类在语言不通的情况下,会下意识地使用肢体语言,作出更精准的补充。 猴子使劲点着它的猴头,表示“对,吃吧。”然后按着自己的手臂,龇牙咧嘴,作出痛苦的表情。再指向果子,抚摸手臂,作出愉悦的表情。 “你是说,这个果子可以治疗我的伤口。”李承桢似乎已经摸到了与猴子沟通的门道,可以陈述出它表达的意思,而无须用疑问句再次确认。 李承桢看着果子,表情有些一言难尽和浓浓的怀疑。 果子呈椭圆形,鸽子蛋般大小,果皮表面覆盖着一层淡淡的紫色光泽。 果皮的纹理细腻而独特,上面布满了细小的、微微凸起的颗粒,这些颗粒排列得既不规则又自然,仿佛是果子成长过程中留下的印记。 果子的两端微微尖细,顶端还带着一小截翠绿的果蒂,那是它与枝干相连的痕迹。 “紫色的果子,怎么看怎么诡异。” 在大自然的奇妙舞台上,那些色彩斑斓的植物常常扮演着“危险”的角色。它们以绚丽的外表吸引着人们的目光,却隐藏着不可轻易触碰的秘密。 比如那些五彩缤纷的蘑菇,美丽背后往往潜藏着致命的毒素。 因此,我们常常被提醒:越美丽的植物,越要谨慎对待,切不可轻易食用。 见李承桢持有几乎完全不信任的怀疑态度,猴子一头撞墙上,顿时鲜血淋漓。它在果子上咬下一小口,片刻过后,头上的血完全止住,若仔细观察,便可以惊讶地发现,伤口已经愈合。 李承桢震惊了,这年头,猴子卖药都这么拼的吗? 猴子眨巴着真诚的大眼珠,定定地望着李承桢,似乎在期待什么。 “哦、哦,好,那谢谢哈。”李承桢伸手摸向紫色果子,也不嫌弃猴子咬的那一口了。 在李承桢手指即将碰到果子的时候,猴子却一把将果子拿走,藏在身后。 “吱吱吱。” “猴哥,这是何意?”是要耍她玩吗? 第5章 第5章 从军(上) 那猴子忽然“吱吱”急叫几声,抓耳挠腮地摇着头,伸爪直指洞口方向。见李承桢仍是一脸茫然,它索性转身朝洞口奔去。 谁知刚触及洞口,一道金光骤然闪现,如铜墙铁壁般将它狠狠弹回。猴子“嗷”地一声惨叫,在地上连滚数圈,金毛都炸了起来。 “这——这么不科学的吗?” 李承桢瞳孔骤缩,喉结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 虽说先前已做了一些心理建设,可亲眼目睹这违背物理法则的一幕,仍让她感到一阵头皮发麻——二十多年来建立的科学认知在这一刻碎了一地。 “这、这是咋回事?”大牛瞪圆了眼睛,他试探性地朝洞口迈步,却如履平地般轻松穿过,那层神秘的金光屏障竟对他毫无作用。 猴子急得抓耳挠腮,金灿灿的毛发都炸开了花,它一会儿指指二人,一会儿又指向洞口,乌溜溜的眼珠里满是焦灼,仿佛在传达某个至关重要的讯息。 李承桢眯起眼睛细细打量,忽然注意到洞口上方的岩壁——五道泛着微光的朱砂符纸呈五行方位排列,隐约构成一个玄妙的禁制。 她心头猛地一跳,一个大胆的猜测浮上心头:“莫非……你是想让我们带你闯过这道禁制?” 话音未落,那猴子竟像听懂人言似的,一个筋斗翻到她跟前,毛茸茸的脑袋点得如同捣蒜,幽黑的眼瞳里迸发出希冀的光彩。 “这就是你的交易条件。”李承桢忽然明白了这场交易的分量——要获得果子,就要带它出去。 猴子使劲点了点头,尾巴甩来甩去,雀跃的眼神中翻涌着数百年来被禁锢的渴望。 李承桢在心中对交易进行评估——猴子被封印在这里,放它出去会不会祸害人间?但看着猴子那清澈的眼神,她又觉得它似乎并无恶意。 猴子身上并无血气和邪恶的气息,反而显得颇有灵性。 遇事不决,量子力学。李承桢起了一卦,来为自己指明道路——“天运昌气,主客皆吉,并肩作战,木火通明。”。 既然上天已经给出了提示,那她便顺天而行,顺心而为。 “好,这交易我应下了。”李承桢忽然收敛了所有笑意,单膝蹲下与猴子平视,衣袂垂落在潮湿的岩地上,“带你出去,权当报答这一夜的庇护之恩。不过——” 她话音一顿,眸中闪过一丝郑重,“你还需应我一事。”此刻她不是在逗弄一个可爱的宠物,而是个值得以诚相待的同行者。 猴子的瞳孔微微收缩,眸子里清晰地倒映出李承桢肃穆的面容。它缓缓直起身子,蓬松的尾巴不再摇晃,前爪郑重地搭在膝上,竟显出几分庄重的姿态。 “离开这里后,你需暂且随我同行。”李承桢将手掌轻按在心口,感受着胸腔内有力的跳动,沉吟片刻后继续道:“以三年为期——这期间我会护你周全,而你需谨守本分。” 她的声音忽然染上几分肃穆,“若三年间你安分守己,届时天地广阔,任君遨游。” 三年试用期,在打工人听来简直世风日下,道德沦丧,人性缺失。但对于一只没什么见识的山里猴来说,却是非常宽厚的条件了——它被困太久了,已经数不清多少岁月。 此刻,猴子的眼中骤然迸发出久违的光彩,仿佛枯井里突然映入了月光。 它用力点头,蓬松的金毛随着动作簌簌颤动,前爪甚至不自觉地抓挠着地面,将积年的尘土扬起细小的漩涡——那是被囚禁了太久太久后,终于触碰到希望的本能反应。 猴子马上将藏起来的果子递给李承桢,害怕对方反悔。 李承桢看着递到跟前的果子,以及猴子比大学生还清澈的眼神,“嘶~”胸口有些痛——真不怕她吃完就跑啊。还是经历得少,以后猴子定能在外头见识到人性的复杂。 李承桢接过果子,先小口地咬了一块,轻轻咬开这颗紫色的果子时,一股淡淡的清香瞬间弥漫开来。 果肉呈现出淡淡的紫红色,质地柔软而多汁,每一口都能感受到它那细腻的口感和丰富的营养。而它最神奇的功效,便是能够迅速愈合伤口,李承桢感觉到心尖区一股热流温和地走窜全身经络,这种感觉十分神奇。 果子有效成分的分布过程就像布洛芬一样,精准地定位到需要治疗的地方,手臂上流血的伤口迅速止血,然后一阵痒意传来,是组织迅速增生的感觉。 在组织增生期,新的皮肤细胞、血管和结缔组织不断生成,填补伤口处的缺损。 随着这些新组织的生长和重塑,对周围的皮肤产生一定的牵拉力,牵拉刺激皮肤中的神经感受器,进而产生痒的感觉。 有时候毒性反应会有延迟,这是因为药物吸收分布需要一定时间,于是李承桢吃完那一小口之后,又稍微等了一会儿。 “还能恢复体力,也太神奇了。”等待过后,李承桢感受到自己的体力几乎已经满格,她握了握拳头,感受充满力量的感觉,“大牛,试试。”李承桢切了一半果子给大牛。 “好。”大牛二话不说接过果子,指腹蹭过果皮时带起一阵清香。他早饿得前胸贴后背,此刻也不推辞,张嘴就是一大口。 果肉刚触及舌尖,一股清甜便顺着喉头滚下去,连带着五脏庙都舒坦地打了个颤。 在气血充足的时候,李承桢总会对万物充满好奇和思考——新的知识体系在李承桢脑中逐渐构筑,让她对这个世界多了一些兴趣。 “大牛,我……究竟为何从军?”李承桢低头攥紧染血的衣襟,粗布军服上每一道褶皱都在诉说这不只是个“误入军营”的巧合。 先前生死悬于一线时,她无暇深究这副身躯的过往。此刻腹中虽饥,神思却清明——是时候揭开“顺妞”身上的谜团了。 为什么,一个农家姑娘,会以乡兵的身份,出现在战场上?特殊的情况,背后必有特殊原因。 大牛虎目圆睁,“顺妞,你这脑子……莫不是真叫高烧给烧糊涂了?”可话刚出口又觉得不对——眼前这人分明比从前那个木讷的顺妞机灵太多,那双清亮的眸子里透出的神采,竟让他这个从小一起长大的发小都感到几分陌生。 李承桢眼帘微垂,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粗布衣袖上的一道旧缝线。 片刻静默后,她终是抬起眼眸,唇角牵起一抹浅淡的苦笑:“许是烧得厉害,前尘往事都记不真切了……不如,你同我细细说说?” 虽然她根本没掩饰过“顺妞”的异样,但他们暂时还会结伴一段时间,目前看来,还不是考验人性的时候。 大牛沉思了一会儿,似乎是在思索应该从何说起。 约莫半柱香时间,他从脑海找到了故事合适的起点。昏暗的洞穴中,大牛将《顺妞从军》的故事娓娓道来,他不是说书先生,不会用夸张的修饰来调动听众的情绪,但朴素的陈述中也有着纪录片一样的质感。 “战事爆发,俺们石井村的精壮都被征召为乡兵,原本你们家是大柱应征,只是后来出了一些状况……” 李承桢沉思,这位大柱,应当是顺妞的兄弟了。 在西北的广袤大地上,坐落着一个不起眼的小村落——石井村。村子虽小,却也鸡犬相闻,村民们日出而作、日落而息,过着平淡却安稳的日子。 然而,一场战事的爆发,像是一颗巨石投入平静的湖面,瞬间搅起了层层巨浪,打破了这份表面的安稳。 朝廷的征兵令如疾风骤雨般席卷而来,河州诸县的百姓们无不惶恐。 石井村的李家,也在这股风暴中摇摇欲坠。李家虽不算富裕,但也勉强能维持生计,家中有父母、长子李大柱以及小妹顺妞。 出征的前三天,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如洗,李大柱带着顺妞上山摘枣子。这本是他们最常玩的农村活动,也是顺妞最爱的消遣。 顺妞爱吃枣子,那难得的脆甜滋味总是能让她笑得合不拢嘴。 李大柱虽然嘴上总是嫌弃妹妹贪吃又调皮,可心里却疼爱的——兄长嘛,总要有些威严的,这样才能管住弟弟妹妹,才能保护好他们。 不然让弟弟妹妹别往水边跑,别爬到高处,别玩火……统统不听,真怕哪天他们突然就消失掉了。 李大柱想着自己马上就要上战场了,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更不知道……还能不能回来。没有人在上战场之前不焦虑,兄长李大柱也不例外。 尽管如此,想到恐怕有一段时间不能带妹妹上山摘枣子了,他还是决定趁着这最后的时光,陪妹妹再好好玩一次。 山上枣树成林,枝头挂满了红绿相间的枣子。它们明明还未完全成熟,但时间却已来不及。很多时候,事情来临,并不会刚好在人做好准备之后。 阳光透过枣树繁茂的枝叶,洒下一片斑驳的光影。 李大柱背着一个大竹筐,领着顺妞走进山林。顺妞一会儿摸摸这棵树,一会儿又去碰碰那棵树,神色中满是跃跃欲试。 李大柱看着妹妹调皮的模样,忍不住有些头疼:“别乱跑了,看着点路,小心摔倒。我来爬树摘枣子,你在下面帮我拿着筐就行。” “啧!”顺妞不甘心地撇撇嘴,她都这么大了,不会有危险的,不用一直将她当做小孩子对待。 不过顺还是乖乖地站在哥哥指定的位置,双手紧紧地抱着竹筐。想到兄妹来以后会一段时间见不到面,她总归是不舍的,至少分别之前留下些美好的回忆吧,她想。 李大柱把竹筐放在地上,手脚并用,动作敏捷地爬上了一棵粗壮的枣树。他坐在树枝上,伸手挑选熟红的饱满的枣子,那些看起来最甜美的。枣子在他的手中滚落,一颗接着一颗掉进下面的竹筐里,发出清脆的声响。 顺妞仰着头,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哥哥,不时地发出惊叹:“哥哥,你摘了好多呀!” 哥哥一边摘枣子,一边回应道:“你尝一个试试,看看甜不甜。” 枣林里充满了兄妹俩的欢声笑语,阳光、枣子和亲情交织在一起,构成了一幅温馨而美好的画面。 这样的回忆,应该足够美好了吧。 可就在这时,风云突变,原本晴朗的天空突然乌云密布,一道惊雷划破长空,直直地劈向李大柱。 顺妞惊恐地尖叫着,扑向哥哥,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李大柱被雷电击中,浑身焦黑,倒在地上一动不动。 “哥,你快醒醒!”惊慌的顺妞茫然无措地看着地上毫无回应的李大柱,无尽的恐慌涌上心头,“怎么会这样……”她不敢粗碰李大柱脆弱的身体,仿佛他是一块焦炭,一碰便会碎掉。 “哥,你等我。”顺妞擦干脸上泪水,转身往山下跑去,用尽一生的力气,跑出最快的速度,她要找人帮忙,大夫一定会有办法的! 李家夫妇闻讯赶回家中,看到儿子这副模样,顿时心如刀绞。 李家人已作好耗尽家中积蓄的觉悟,请来大夫为李大柱诊治,可大夫却无奈地摇头,“呼吸平稳,内脏亦无损伤,至于为何醒不来……”他也搞不懂啊,没见过这么奇怪的病例。 李父将所有银钱交到大夫手里,“大夫,请一定要救救孩子。”他眼眶通红,但作为一家之主,他始终将泪水困在眼睛之后,他不能露出软弱的一面。 大夫推拒,只收了该收的诊金,同为父亲,他安慰一句,“如今这个世道,任何玄异之事皆有可能,或许时间会带来转机。”反正李大柱的生命体征是没有异常的,除了昏迷。 但眼下,大夫也是束手无策。 第6章 第6章 从军(下) 李大柱就这样半死不活地躺在家中,一家人陷入了深深的担忧与愁苦之中。 眼看着征兵的日子越来越近,李家却陷入了两难的境地。 李大柱瘫在炕上,连眼睛都睁不开,哪还能扛得动刀枪?可免役的银子,就是把全家翻个底朝天也凑不出来。 李父沉默了许久,最终咬咬牙,决定自己去。 他这一去,家里便如抽了梁的草屋,风雨一来便要倾覆。可若是不去,县衙的差役便会提着水火棍上门,到那时,这一家子怕是连哭都寻不着坟头。 破旧的窗纸被风吹得簌簌作响。顺妞忽然往前迈了一步,瘦小的身影在土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 她抿了抿干裂的嘴唇,声音沙哑却清晰:“爹,娘,我去。”炕头上的药罐子还在冒着热气,把她的眼睛熏得发红。 李父闻言浑身一震,他猛地站起身,又踉跄着扶住斑驳的土墙:“胡闹!”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磨过,“刀枪无眼的战场,岂是你能去的?”他急得直跺脚,破旧的布鞋在泥地上蹭出凌乱的痕迹。 灶台边的李母突然捂住嘴,浑浊的泪水在皱纹间蜿蜒。 她比谁都明白丈夫没说出口的担忧——军营里那些粗野汉子,若是发现顺妞的女儿身……光是想想,就让人浑身发冷。 晦暗的斜阳将顺妞单薄的身影投在墙上,脆弱得像棵随时会被风吹折的芦苇。 顺妞的声音轻得像飘落的枯叶,却字字砸在爹娘心尖上:“等衙门来拿人时,咱家连个顶门立户的男丁都没了……” 她牙齿有些颤抖,但也靠着意志紧紧咬住,“到时候族里那些叔伯,定会把咱家当绝户给分了。娘会被卖到不知哪处去,我……”她忽然扯了扯嘴角,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横竖都是要进火坑的,不如让我挣条活路。” 宗族,这个扎根于血脉的古□□同体,既是风雨中的堡垒,又可能成为困局中的牢笼。 它以血缘为经、地缘为纬,编织出抵御天灾**的安全网,却也常在饥馑年月里,让最亲近的血脉变成捕食者的罗网。 即便在原子化的现代社会,宗族的幽灵仍在许多人心中徘徊。 那些关于“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的指摘、对“大龄未婚”的窃窃私语,不过是亲戚们茶余饭后的消遣——他们从不会为你的房贷分担一分,却总想为你的婚育指点江山。 这个时代真正残酷的清醒在于:当生存不再需要血缘联盟时,那些以“为你好”为名的道德绑架,终究只是维系存在感的可怜把戏。 当宴席上的升学宴变成权力场,某些亲戚那句“女人不能上桌”的呵斥,从来不是习俗,而是无能者的权杖。 他们挥舞着根本不存在的“祖训”,就像挥舞着一面凭空捏造的旗帜——既说不出典出何处,也道不明因何而立。 这拙劣的表演背后,藏着一个可悲的事实:当教育为女孩插上翅膀,那些困在井底的亲戚,只能用腐朽的绳索企图将她拉回地面。 他们惧怕的,从来不是所谓的“晦气”,而是一个不再需要他们认可的崭新世界。 顺妞眼中的泪光渐渐凝成寒霜,她见过村东头的翠姑被丈夫用锄柄活活打死,见过西巷的春桃被婆家逼得跳了井——那些新嫁娘的红盖头下,盖着的都是女子们浸透血泪的命。 她瘦削的下巴微微扬起:“这世道,能遇上爹这样的男人是祖坟冒青烟。”她攥紧了补丁摞补丁的衣襟,“与其把命交给不知好歹的陌路人,不如攥在自己手里。” “若注定被人糟践一生,我宁愿死在战场上。至少,我拿过刀,反抗过,而不是躲在角落里被人打得毫无还手之力。”顺妞的眼神中,是决绝,也是……愧疚。 顺妞的瞳孔微微震颤着,像是风中将熄的烛火。 是她的错吧,是她太过任性,才会让哥哥落到如今这幅模样——无人察觉,此刻她单薄的衣衫下,那颗心早已褪去温度,化作一把淬了毒的匕首,既对着这吃人的世道,也抵着自己颤抖的咽喉。 顺妞的话字字如刀,剜得李父心口生疼。他望着女儿单薄如纸的身影——那瘦削的肩膀本该戴着绢花待嫁,如今却要扛起全家的生死。 灶火将她的影子投在土墙上,竟比边上的柴刀还要锋利三分。 李父的嘴唇哆嗦着,却发不出声。他想起顺妞周岁时抓周攥住的绣线,想起她十岁就学会用野菜熬出肉味的巧手。 多灵秀的丫头啊,本该找个疼人的婆家……可如今,这双本该执绣花针的手,却要握上染血的刀柄。 破旧的窗纸突然被风吹裂,发出“嗤啦”一声响,像极了他胸腔里某处撕裂的声音。 李母浑身剧烈地颤抖着,枯瘦的双臂突然爆发出惊人的力气,一把将顺妞箍在怀里。 她干瘪的胸膛剧烈起伏,发出拉风箱般的抽噎声:“娘的肉啊……”粗糙的手掌胡乱摩挲着女儿的后背,仿佛要透过单薄的衣衫确认骨血的存在,“你让娘怎么活……怎么活啊……” 泪水顺着她沟壑纵横的脸颊滚落,在顺妞肩头洇出深色的痕迹。发黄的牙齿死死咬住下唇,却还是漏出幼兽般的呜咽。 灶膛里最后一点火星“噗”地灭了,黑暗中只余下她嘶哑的哀鸣在四壁间碰撞回响。 顺妞狠心挣开母亲温暖的怀抱,用皲裂的手背抹了把脸,却在脸上留下一道泥痕。 “娘,别哭。我也是李家的人,也该……咱老李家不能就这么倒下,照顾好哥哥。”她将母亲的手掌贴在自己滚烫的脸颊上,心中的祈祷随着跳动的血脉传递——请一定不要放弃他。 “我能照顾好自己,等战事平了,我就回家。” 回家……恐怕回不去了。 “……李叔让我照顾好你。”于是,大牛就一直没有放开她的手,在残酷的战场上,用一根棍子杀出一条血路,甚至在危急时刻,也想要牺牲自己保存李承桢的性命。 大牛有些愧疚地看向李承桢,他辜负的伯父所托,让顺妞拖着受伤的身体跟他东奔西跑的。 李承桢原以为,这会是一个古代农村重男轻女推女儿妹妹去死的狗血故事,没想到故事中展现的全是人性的光辉,都快要闪瞎一个现代人的眼。 而另一名听众早已听得泪流满面,猴子已经很多年没听过故事了,一来就这么煽情,猴眼泪糊了一脸,它抓过李承桢的衣角,擦着眼泪。 “吱吱吱……”呜呜呜,人类的亲情,实在是太美好了,猴子对人类世界有了一些向往,可能是它孤独太久了。 “怪不得……”李承桢轻轻地捂着心脏处,她终于明白刚刚醒过来那会儿,脑海中那一声微弱的叹息是怎么回事了。 不是怨恨,不是悲愤,是思念,是对亲人的不舍。 但是,那位勇敢的顺妞姑娘已经不在了,她的灵魂已经完全脱离的这局躯体——在李承桢来之前,已经断了气。 饥饿,劳累,风寒,精神紧绷,愧疚的折磨,攻破了她的生命防线。 “好一个巾帼不让须眉。”李承桢声音压得极低,像是怕惊扰了那份决绝,又像是说给自己听。 勇敢,不在于斩落多少敌首,而在于斩断不公的枷锁。 “那咱们这些……乡兵,为什么会成为炮灰?”李承桢的第二个疑问,为何要征召这些农家子弟,让他们背井离乡、血洒边关,只为千里送人头,成为异族刀下的亡魂? 李承桢的眼中冷沉如水,不过天色已暗,大牛也看不清就是了。 “这个,我也不清楚,”大牛挠挠头,回忆起今天的乱况,挑自己知道的说了,“今儿一早就听到羌渠人杀过来了,咱们这些乡兵的营帐都在一块儿,好像是有人看出不对,便跑了。” 李承桢闻言便不再追问。她明白,大牛和顺妞这样的小卒,在军中不过是蝼蚁般的存在,那些机密要事又怎会让他们知晓。 但,她一定会弄清楚真相。李承桢看着大牛憨厚淳朴的面容,心中暗暗发誓——终有一日,定要替这些枉死的农家子弟讨个明白。 在李承桢心中,军人是为守护家园而战,不是为了某些人的荣华富贵和权欲。没有人,有资格糟践别人家的孩子,尤其他们还是为国家而战的人。 不是死在荣耀的守护战役中,而是死在阴暗污浊的算计中,这笔账,她势必要算一算。 “大牛,我之前大发神威,还记得吧,”李承桢作出画符的姿势,好提醒大牛是哪个事,“你知道怎么回事不?”李承桢也不过随口一问,也没指望大牛能给她解惑。 “顺妞,你连这个都忘了?”大牛竟然是知道情况的,“你应该是觉醒为衔师了吧。” “衔师?”轮到李承桢傻眼了,没想到大牛还真知道,而且似乎还挺熟悉。 大约百年前,一场声势浩大的流星雨划破长空,降临在这片古老而宁静的土地上,揭开的混乱的幕布。 在古籍中,这种流星被赋予了一个独特的名字——解衔。 解衔,就是解开马嚼子,形容流星冲得飞快最合适不过。 那夜,天空如同被撕开了一道裂口,无数璀璨的流星如雨般坠落,照亮了大地,也带来了未知的变数。 流星雨过后,多地发现了巨大的陨石坑,然而令人困惑的是,坑中却不见陨石的踪影,仿佛那些流星在撞击地面的瞬间便化作了虚无。 然而,随之而来的却是一系列令人震惊的奇人异事。后来,人们才逐渐意识到,是这场解衔群雨带来的不属于这个时空的力量——衔力,引发了这一切的异变。 那些神秘消失的陨石,或许早已悄然融入了大地的怀抱,化作无形的力量,流淌在不同的角落,等待着被重新唤醒。 衔力如同一股潜藏的暗流,悄然侵染了世间万物。在这股力量的作用下,世间万物开始发生不可思议的变化。 那些受到衔力侵染的生物,无论是动物还是人类,都发生了异变,成了化衔。 大多数动物在灵力的侵蚀下,失去了原本样貌和性情,变得凶残而邪恶,它们被称为衔怪。 这些衔怪不再遵循自然的法则,而是被一股邪恶的力量所驱使,它们捕杀、吞噬人类,以壮大自己的力量,成为了人类的噩梦。 而人类也未能幸免于难,当衔力侵入灵魂,一些人逐渐失去了理智,变得邪恶而疯狂,他们被称为衔鬼。 这些衔鬼四处作恶,给无辜的百姓带来了无尽的灾难。 更为可怕的是,强大的衔鬼能够凝聚出一种名为鬼蜮的特殊空间。鬼蜮之内,衔鬼的力量被极大地增强,他们就是鬼蜮绝对的主宰。 普通人一旦踏入鬼蜮,就如同陷入了一个黑暗的漩涡,最终只能被吞噬,往往连灵魂都无法逃脱。 然而,在这黑暗的时刻,人类并未绝望。 并非所有被衔力侵染的人类都会变成怪物。人类中的一部分,开始从体内觉醒特殊的力量,他们能够掌控衔力,并以此降魔伏妖,被称为衔师。 为了更好地组织和管理灵师,朝廷设立了专门的镇衔司。镇衔司负责发布任务,衔师完成了任务可获得相应的奖励。 镇衔司虽然只是一个民间组织,但它的存在却至关重要。镇衔司司长是唯一拥有官职的人,负责统筹全局、协调各方,确保衔师能够更好地发挥他们的力量。 有了对抗的力量,人类终于得以在这片充满魑魅魍魉的世间喘上一口气。 “原来是有外来的力量。”那么,这个时空的知识体系就发生了颠覆性的改变,不再是一个普通的“古代世界”,李承桢想到。 猴子又长了见识,听得一惊一乍的,给足了情绪价值,或许它确实是从石头里崩出来的吧。 李承桢想得入神,眼神里满是惊叹,可她还是忍不住打破了沉默,小心翼翼地开口问道:“大牛,你这……还挺有文化哈。”一个普通农村汉子怎么会有这般见识,能把长串信息有条不紊地陈述出来,实在让人意外。 大牛听后,圆瞪双眼,眼神里透着一丝认真,语气里带着几分委屈和不满:“顺妞,你咋忘了呢,我可是读过书的,是个读书人。”他仿佛感受到了对方语气中的怀疑,声音也微微提高了几分。 你大牛哥有一点点被冒犯到哦。 李承桢被大牛这反应逗得直乐,忍不住打趣道:“我瞧你这身板,肩宽腰广的,一看就是骨骼精奇的练武奇才,谁能想到还是个读书人呢!文武双修,可不是普通人能做到的。” 要是宁采臣能长大牛这样,那姥姥都能锤上八百遍了吧。” 大牛被李承桢夸得有些害羞,虽然有些奇怪,但应该是夸赞吧。 看到大牛的纯真良善,李承桢的良心有些痛,是她不对,她忏悔,不该以貌取人。 “大牛,你真好。”李承桢拳头抵在大牛结实的肩头轻轻一旋,力道里藏着说不尽的感激。 善良的,勇敢的,刚强的,读过书的大牛,是李承桢来到这个时空遇到的第一个幸运。 “呵呵呵……顺妞你别这样,怪不好意思的。”大牛被李承桢真诚的夸赞弄得十分不好意思。 “吱吱吱。”猴子使劲点头,表示认同李承桢的观点,这人类汉子真是好人,故事讲的不错,感动猴。 不像这个女人,有事相求叫人家大圣,到手之后就叫人家猴子。 猴子的灵性,让它对于灵魂纯净的人十分有好感,大牛就是这样的人,拥有干净的,令猴感到温暖的气息。 山洞里,两人一猴之间,达成了一种奇妙的默契。他们不知道未来会怎样,但此刻,他们已经找到了暂时的羁绊。 第7章 第7章 羌渠人 李承桢轻轻地撕下洞口石壁上那五张古老的符咒,这些符咒在她掌心微微颤抖,仿佛感受到了某种强大的力量。 随着她手指的轻抚,符咒瞬间化为一片金色光尘,那金光闪烁着神秘的光芒,承载着无尽的奥秘。 倏忽之间,这些金光尘埃如同被某种无形的力量牵引,钻进了她的天庭,一段晦涩而古老的咒文瞬间被烙印进了她的大脑深处。 李承桢闭上眼睛,微微蹙眉,开始感悟这突如其来的力量。 一股澎湃的力量在经脉中奔涌,如同无形的命运之丝,将她与某个存在紧密纠缠——只需心念微动,那双如紫晶葡萄般澄澈的眼眸,便将沉入永恒的黑暗。 然而,这份力量非但未能带来丝毫欢欣,反似一道无形金箍,紧紧勒入她的神魂。 执掌生灵生死之权,恰如一把双刃利剑,只需要一个不慎,便可将她毕生坚守的道义信条寸寸凌迟。 她若被这力量蛊惑了心智,沦落得如同那唐三藏一般:当孙悟空凭借火眼金睛识破白骨精的伪装时,唐僧却执着于表象的慈悲,既不愿求证真相,也不肯理性思考。 更讽刺的是,当他因误判而身陷险境时,又将悟空的舍命相救视为理所当然,毫无感恩之心,何其傲慢。 未作彻查便妄断生死,轻弃同伴,此等草率,又何其愚妄——或许在那金蝉子眼中,大圣不过是个呼来喝去的扈从罢了。 她无从知晓,这究竟是原著笔下真实的唐僧,还是为“过审”而粉饰过的形象?但此刻她所分析的是她认知中的唐三藏——一个身披锦斓袈裟,满口慈悲仁善的权贵。 权贵的本质,在于其可以漠视普通人的意愿,只需单方面贯彻自身意志即可——他们可以随意对待别人,却不允许他人违背自己的意志。 李承桢阖目凝神,几个绵长的吐纳间,胸中浊气尽散。待她再度睁眼时,眸底似有暗潮涌动,却又转瞬归于沉寂。 她缓缓抬眸,目光如秋霜般落在脚边的猴子身上,那视线里掺杂着几分难以名状的复杂意味。 猴子忽地打了个激灵,似有所感地转过头来,正对上李承桢幽深的目光。 它困惑地歪了歪脑袋,深黑的瞳仁里跃动着纯粹的光彩,只顾兴奋地抓耳挠腮,尾巴不安分地拍打着地面——全然不知李承桢心中暗涌的波澜。 “走吧。”李承桢的嗓音如清泉击石,带着不容置疑的沉稳,她率先朝洞口外的光亮处行去。每一步都踏得极稳,靴底碾过碎石发出细碎的声响,在寂静的洞穴中格外清晰。 她终究不是那西行的唐三藏——不会对着虚无缥缈的经文顶礼膜拜。 她的真理扎根在实证的土壤里,每个结论都要经过严苛的推敲与验证。在她眼中,未经实践淬炼的推理不过是镜花水月,唯有反复验证过的逻辑,才配称作真相。 猴子瞳仁倏地一亮,这下懂了她的意思,欢快地吱吱叫了两声。它后腿一蹬,毛茸茸的身子在空中划出个灵巧的弧线,冷不丁蹿到大牛肩头。 大牛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惊得一个趔趄,差点叫出声来,却见那金毛小猴已经得意洋洋地蹲在他肩上,尾巴还一甩一甩地拍打他后背。 两人一猴,踏上了归乡的旅程…… 山径蜿蜒如蛇,乱石嶙峋处丛生着带刺的荆条。大牛抡起磨得发亮的枣木棍,枯枝败叶在“咔嚓”声中断裂纷飞,惊起几只藏匿的野鹧鸪。 李承桢踩着他劈开的路径,仍被弹回的枝条抽得脸颊生疼,腐叶与青草混杂的土腥味一个劲儿往鼻子里钻,但她依旧不发一言埋头前行。 猴子在树冠间腾跃如飞,枯藤老枝皆作它的秋千。但见它后爪在桠杈上轻轻一蹬,毛茸茸的身子便弹了出去,前爪堪堪勾住三丈开外的青冈枝,荡出个漂亮的弧线。 枝头露珠簌簌震落时,它倒挂在树梢“吱吱”乱叫,活像给这沉闷行旅摇响串银铃铛。 直至暮色四合时,他们在山坳里寻得一处背风的石窝子。 李承桢用火石打燃枯松针——感谢回归长生天的羌渠斥候友情赞助。橘红的火苗便舔着柴堆窜起来,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岩壁上,忽长忽短地晃动着。 大牛特意选了处被野漆树遮掩的空地——这种树连采药人都绕着走,正好替他们挡去所有不必要的窥探。 火堆噼啪爆出个火星子,惊醒了在树梢打盹的猴子,它不满地“吱”了一声,把毛尾巴往火光处又凑近几分。 篝火在李承桢漆黑的眸子里明明灭灭,像被囚禁的萤火。她抱膝坐在火堆旁,任凭火星子噼啪地溅上手背,却连睫毛都不曾颤动一下。 大牛偷眼瞧去,只见她半边脸浸在暖光里,半边脸隐在阴影中,忽然有种陌生的深不可测的意味。 “那些正规军让人不得不在意。”李承桢忽然开口,声音轻得像柴堆里爆开的火星。她信手折了段枯枝丢进火里,“啪”地惊起一簇流萤般的火屑。 正蜷在树杈上啃野果的猴子浑身炸毛,“唧”地窜到更高处,倒吊着尾巴惊疑不定地望向火光。 “吱吱吱!”可恶的女人。 猴子的反应让李承桢唇角掠过一丝极淡的笑意,却比枝头将坠未坠的露珠消散得更快。火光在她瞳孔深处扭曲变形,渐渐凝成铁甲折射的寒光 “那些正规军……根本分不清哪些是人,哪些是鬼。我们没有太多的依仗,躲着走总没错。”那位高坐骏马之上的将军,可曾将他们的性命放在眼里?怕是连算盘上的珠子都算不上。 倒是游荡在边境荒野的羌渠骑兵,定会如饿狼见了血食般扑上来——念及此,她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 夜风吹过,李承桢感觉到有些冷意。 大牛下意识地点头,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搓着木棍上的裂痕:“是这么个理儿。” 他偷眼瞧着李承桢被火光照亮的侧脸,心中暗忖:莫不是觉醒了衔力的人,连脑仁都能得到仙人点拨?就像老辈人说的,沾了仙气的山参总会比野草多长几个心眼子。 猴子高踞在古松枝头,捧着颗不知何时摘来的野山楂啃得汁水淋漓。它时而“吱吱”轻笑,时而将果核精准地弹进火堆,溅起一串火星。 人间那些尔虞我诈的烦恼,哪及得上此刻爪间这枚熟透的浆果?夜风掠过它蓬松的皮毛,带来远处山涧的水汽——这无拘无束的树冠王国,才是它心之所向的极乐。 猴子蹲在树杈上,一边啃着果子一边打量着李承桢。这女人心思比蜂巢的孔眼还密,管束起它来更是毫不含糊。 可奇怪的是,每当它犯了错,她总会用那双幽深如井水的眼睛平视着它,把道理掰开了揉碎了讲——虽然是捏着它的后颈肉。 在它久远得模糊的记忆中,人类的“讲理”,往往只是对自己有利的道理,所以才制定了法律。 猴子抖了抖身上的露水,将最后一点果核抛向渐熄的篝火。它的眸子映着天边初现的星辰,忽然觉得这山野间的一草一木都可爱起来。 夜风掠过它蓬松的皮毛,带来远处杜若花的香气,它满足地“吱”了一声,把自己团成个毛球挂在了李承桢头顶的树枝上。 夜深了,篝火渐渐熄灭,两人一猴沉沉睡去。远处的山峦在月光下显得格外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风声,仿佛在诉说着这片土地的沧桑与无奈。 而天亮之后,旅程将继续,直至到达目的地…… ……然而,命运似乎总爱在不经意间插上一脚。 夜墨浓黑之时,沉静笼罩着这片荒野。微弱的月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地上,形成斑驳的光影,仿佛是大自然在低语。李承桢蜷缩在简陋的阔叶帐篷里,疲惫的身体在睡梦中寻找片刻的安宁。 突然,一阵急促而尖锐的吱吱声划破了夜的宁静,像是一把锋利的刀,直直地刺入李承桢的梦境。 她猛地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看到一个黑影在眼前晃动。她下意识地伸手去摸,才意识到是猴子。 “猴子,你最好有事。”她的声音带着几分火气,还夹杂着一丝睡意的沙哑。任何人在睡得最熟的时候被吵醒,也难免会心生愠怒。她揉了揉睛明穴,试图让自己更快地清醒过来。 猴子却像是没察觉到她的不满,依旧吱吱乱叫,声音里透着一股焦急和紧张。 “吱吱吱!”猴子用力地点了点头,有事有事,真有事!那双灵动的眼睛在黑暗中闪烁着, 它伸出一只毛茸茸的小手,紧紧地抓住李承桢的衣袖,像是拽着一根救命稻草,用力地拉扯着,似乎想要把她拖到某个地方去。 李承桢眉头微蹙,残存的睡意被彻底搅散。她知道猴子平时虽然喜欢在枝丫之间蹿跳嬉闹,却也懂得分寸,很少会无缘无故地闹腾。如今它这般急切,肯定是出了什么要紧的事。 她缓缓挣开猴子的抓扯,撑身坐起,目光扫过四周。由枯枝阔叶搭成的帐篷内幽暗逼仄,仅有一蓬干草和几片零落的树叶铺在地上,勉强算个床,画风十分潦草。 大牛就睡在不远处,他是个壮实的汉子,长得五大三粗,但睡觉时却出奇地安静,连鼾声都没有,睡得特别文静。 此刻,他正微微侧着身子,呼吸平稳而均匀,那张粗糙的脸上竟浮着一抹孩童般的纯真笑意,仿佛正徜徉在某个甜美的梦境里。 “不冷的么?”寅时,约莫凌晨四点,正是最冷的时候,不过如今气温尚可。 李承桢轻轻走到大牛身边,指尖轻拢慢捻,将那些散落的枯草与残叶重新覆在他身上。这些干枯的植物便是他们仅有的“被褥”,单薄得可怜,却在这荒芜之地倔强地围出一隅温暖的庇护。 夜风掠过时,草叶沙沙作响,仿佛也在为这份简陋的温暖轻声附和。 她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大牛的肩膀,低声说道:“大牛,你好好睡吧,我出去看看。” 环顾四周,帐篷里除了他们和猴子之外,似乎并没有其他危险的迹象。但李承桢知道,荒野之中,危险无处不在,即便是精挑细选的扎营地,运气不好也可能陷入绝境。 她垂眸凝视片刻,终是将那柄弯刀——羌渠人爆的装备,轻轻放在大牛身旁。 这是从羌渠人手中夺来的战利品,刀鞘已磨损得泛白,缠柄的布条也松散开来,可出鞘的刃口仍泛着冷冽的寒光。在危机四伏的荒野中,亦是她们在荒野中生存的重要保障。 李承桢将弯刀轻轻搁在大牛触手可及之处,轻声说道:“大牛,要是有危险,你拿着这把刀,千万别慌。” 大牛似乎在睡梦中感应到了什么,微微动了动身子,但很快又陷入了沉睡。 她转身跟着猴子,小心翼翼地走出帐篷,踏入了这片陌上的黑暗之中。 她跟着猴子悄然前行,约莫走出五百步的距离。浓稠的夜色像化不开的墨汁,将天地都浸染成一片混沌。 四下里静得出奇,唯有几只不知名的虫子,偶尔发出几声细碎的鸣叫,仿佛在试探这夜的深浅。 倏然,一抹和暖的火光映入眼帘。李承桢的目光被那团火光吸引,她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靠近。 篝火跃动的轮廓里,憧憧人影正随火舌扭曲晃动。 她眸中倒影出围绕着火堆的那几人,他们的身影在火光中摇曳,显得格外……熟悉。 李承桢瞳孔微缩,足尖下意识碾入泥土,“是羌渠人。”李她齿间无声渗出这三个字,身形已如鬼魅般滑至古树背后。她紧紧地贴着树干,心跳如鼓,眼睛却紧紧地盯着那群人。 真是阴魂不散,她的目光微黯,显然想起了不久前的经历。 若不是她们之前灭了篝火,被发现的就是她和大牛,此刻恐怕在刀光下翻滚。 篝火旁,五名羌渠人正围坐在一起,他们毫无顾及地大声聊天、大笑,声音在夜空中回荡,显得格外刺耳。 他们的身影在火光的映照下显得高大而粗犷,脸上带着一种原始的狂放。他们身着粗布制成的衣物,腰间挂着短刀,头上的发髻随意地扎着,透着一股野性不羁。 一旁,三名汉人女子瑟瑟发抖,她们的长发杂乱无章地披散在肩上,遮掩了面容,只敢用藏于发后的余光偷偷地、恐惧地观察那几个羌渠人。 她们的衣衫破旧,身上满是尘土,显然是经历了一番艰难的旅程。眼神中充满了惊恐和无助,仿佛随时都会被突如其来的危险所吞噬。 “哇巴噜啦咕噜叽里……”一个厚下唇的羌渠人突然开口说话,他的声音粗犷而低沉,带着一种浓重的口音。 李承桢躲在不远处的树后,完全听不懂他在说什么,但看到其余四人听完后哈哈大笑,她的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几个羌渠男人同时灌下一口酒,仿佛那人说了什么极其有趣的事情,让他们忍不住开怀大笑。 “嘭!”厚下唇的男人将手中的酒碗猛地往地上一甩,瞬间碎裂,碎片四溅。那清脆的破碎声在寂静的夜晚中显得格外刺耳,吓得三个汉人女子突然缩成一团,她们的身体颤抖得更加厉害了。 几个羌渠男人看到这一幕,又是一阵哄笑,他们似乎很满意汉族女子的这种反应,笑声中带着一种残忍的快意。 忽然,其中一名厚下唇羌渠男子缓步逼近蜷缩在角落的女人们,厚实的下唇在摇曳的火光中泛着猩红。 那张脸像是被冻僵的屠案,每道皱纹里都嵌着冰碴。 女人们将脖颈折成濒死的弧度,深埋入膝间,发颤的睫毛在脸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此刻她们都是待宰的牲口,而他的目光正挨个掂量着每块肉的成色。 “喀嚓……哈里普纳路……”他喉间滚出含混的咒骂,突然铁钳般的手指攫住最边上女人的发髻。剧痛引起女人短促的尖叫,那张糊满泥浆与泪涕的脸被强行拽起,暴露在男人冷酷的目光下。 不知是幸运还是不幸,她的面容难以引起男人的怜惜和青睐,泪水在污垢中犁出蜿蜒的沟壑,像被暴雨冲刷过的腐土,露出底下青白的恐惧。 他啐出一口腥黄的唾沫,厚实的下唇扭曲出嫌恶的弧度,转而揪住另一名女子的长发——那也是个汉女,整张脸刻意抹得污浊不堪,仿佛被雨季的泥头车反复碾轧过的土路,皱裂的泥痂下隐约透出几星苍白的肤色。 这拙劣的伪装显然激怒了他,指节发狠地绞紧发丝,几乎要勒进她的头皮里。 “啊——不要,求求你,不要,呜呜呜……”女子哭喊着求饶,扭曲的面目让厚下唇男人更是不满,一把将人甩开。 厚下唇男人阴鸷的目光在三张面孔间游移,最终停在最丰满的那个女子身上。 女人们刚松懈的呼吸骤然凝滞——他猛地探出粗短的手指,如铁钩般袭向女子衫领,“啊——”凄厉的尖叫划破空气。 未等余音散去,一记无情的巴掌已重重掴下,女子踉跄间吐出一颗带血的牙,划出猩红的弧线。 另外两名女子也不能逃过,先后被厚唇男子“点验”了一番,二人瑟缩着将喉间的惊叫硬生生咽了回去,怕惹来更暴力的对待。 男人嘴角突然扯开一道猩红的裂缝,像是用钝刀割开的生肉。浑浊的眼珠里浮起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餍足——那是屠夫在磨刀石上试过刀刃后,终于选定第一块祭品时的神情。 他铁钳般的手突然扣住第三名女子的脖颈,像拖一袋谷物般将她甩到暗影处。 女子破碎的哀求声非但没能唤起怜悯,反而像烈酒般点燃了男人们眼中的兽性——其余四名羌渠男人的哄笑炸开,将这场暴行催化成狂欢的前戏。 上唇论情,下唇论欲。不是说厚唇的人**就旺盛,薄唇的人就薄情。 实际上,厚唇者通常更倾向于外露情感,这种特质在热带地区族群中较为普遍,比如东南亚人普遍具有热情开朗的民族性格。 而薄唇者往往情感表达更为含蓄,以英国人为例,虽然多数人唇形较薄,但这仅代表其情感表达方式较为内敛,而非缺乏情感深度。 果然,那厚下唇男子毫不掩饰自己的肮脏的**,李承桢不用算都知道,他打算干什么破事。 她的面容在昏暗中显得格外冷峻,眼神如深渊般幽静,却又透着一股不容置疑的锐利。 李承桢忽然偏头望向幽暗的树丛,鬓边一缕散发被夜风轻轻拂起。“猴子,回去让大牛赶紧过来,”她的声音压得极低,却像把薄刃划开凝滞的夜色,“记得带刀。”语调里透着山泉淬剑般的冷冽, “吱。”猴子发出一个气音,身影在黑暗中一闪而过,它身形矫健,动作敏捷,仿佛一团黑色的影子,瞬间便消失在了夜色中。 第8章 第8章 救人 李承桢退出一段距离,缓缓从腰间掏出一块用布条包裹着的柴刀碎片,那碎片虽小,却在月光下泛着寒光,磨这一小块也费了她不少功夫。 李承桢握住布条一端,露出那锋利的刀刃。她深吸一口气,眼神坚定,毫不犹豫地将刀刃轻轻划过指尖,鲜血瞬间涌出,滴落在她掌心。 她迅速将鲜血在掌上涂写,口中开始低沉地吟诵咒语: “祖师藏吾身,本师藏吾身,七祖先师藏吾身,鲁班先师藏吾身,九天玄女藏吾身,玄天大帝藏吾身,吾身不是非凡身,玄天大帝是吾身。千邪万鬼看不清,邪魔鬼怪看不明,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随着咒语的念诵,她的身形渐渐变得模糊,仿佛融入了周围的黑暗之中。周围的空气似乎都开始扭曲,一道若有若无的光芒在她周身流转,将她的身形彻底隐藏。 她将自己化作夜色的一部分,连睫毛颤动都控制在最轻微的幅度,静静地站在原地,目光如刃,一寸寸剖开火光笼罩的领域。 那厚下唇男人拽着女子往阴影处拖去,青筋怒凸的手指已急不可耐地撕开麻衣。 女子像被剥了皮的羊羔般瑟缩着——反正也看不着,篝火边上的男人们心照不宣地别过脸去,却故意将酒碗碰得叮当响。 厚下唇男人眼中翻涌的欲念,在女子苍白的肌肤上投下蛛网般的阴影,仿佛要将她每一寸都裹进罪恶的茧里。 李承桢的身影在夜色中若隐若现,仿佛与周围的黑暗融为一体。她小心翼翼地迈出脚步,每一步都轻得几乎听不见声音,仿佛生怕惊动了什么。 她缓缓往羌渠人的营地靠近一些,那里篝火正旺,火光跳跃着,映照出一片昏黄的光圈。 李承桢谨慎地伸出半只脚,轻轻落在火光照映之处。她屏住呼吸,仔细观察着自己的影子,确认没有丝毫露出。很好,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她继续悄无声息地靠近,目标是那个远离同伴急于办事的男人。 男人正沉浸在肮脏的欲念中,完全没有察觉到危险的临近。李承桢的手指微微收紧,手中握着的刀片在火光下泛着冷冽的寒光。她没有丝毫犹豫,刀片干脆利落地划开了男人的颈动脉。 刀刃入肉的钝响比她想象中沉闷。李承桢看着敌人瞳孔里自己的倒影逐渐涣散,忽然意识到自己是第一次杀人,这种近乎冷酷的沉稳让李承桢自己也有些诧异。 鲜血瞬间迸溅而出,喷溅在旁边女人的脸上。“呵……啊,啊——”女人惊吓得尖叫起来,声音尖锐而刺耳,划破了夜的寂静。 然而,篝火边上的羌渠人却丝毫没有察觉到异常,反而被女人的尖叫逗得更加开怀大笑,还笑骂了几句,全然不知同伴已经倒在了血泊之中。 李承桢将尸体踢开,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别怕,继续叫,很快就会结束的。”她的声音仿佛从虚空中传来,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和温暖。 恐惧本应如潮水般淹没理智,面对未知的威胁,人的本能总会先于思考战栗——可李承桢的嗓音却像刺破阴云的晨光,带着令人安定的温度,轻轻熨平了女人紧绷的神经。 女人的身躯仍在微微战栗,却在李承桢话音落下的瞬间,如同抓住浮木般攥紧了这份安定。 她深吸一口气,将惊惶压进肺腑深处,任由喉间溢出破碎的呻吟:“嗯啊……哈啊……” 每一声婉转的喘息都精准地撕开夜的寂静,像精心编排的戏剧,为暗处的行动者织就完美的声效屏障。 正在李承桢思考如何对付余下四人时,另一边,余下的羌渠人围坐在火堆旁,目光贪婪地盯着热锅中水汽沸腾的景象,仿佛已经闻到了食物的香味。 其中一人舔了舔嘴唇,露出一丝残忍的微笑,随即起身向余下两名女子走去。 那两名女子早已被之前的“挑选”吓得瑟瑟发抖,她们紧紧靠在一起,眼中满是惊恐和绝望。 不过,这次羌渠人并没有仔细挑选,而是随便将其中一人拉了出来。那女子被拽住手臂,瞬间失去了平衡,她拼命挣扎,但力量却微乎其微,根本无法挣脱对方的钳制。 “求求你们,放过我吧……”女子的声音带着哭腔,她苦苦哀求,眼中满是泪水,但丝毫无法引起对方的怜悯。 然而,这些马背上的屠夫在剪断脐带的时候连同人性一同剪断,女子挣扎时扬起的尘土迷不了他们的眼,破碎的哭喊进不了他们的耳。就像不会在意待烹的羔羊是否踢蹬,他们只关心这具身体能熬出几碗油、剔出几斤肉。 他们也听不懂汉人的话,女子的挣扎在他们眼中不过是羔羊的踢蹬,她的命运早已注定。 李承桢的神色瞬间一凝,她的瞳孔中闪过一丝愤怒和震惊。一个恐怖的词在她的脑中瞬间浮现——“两脚羊”。 羌渠人打仗的时候,从不带干粮,而是沿途俘虏汉人,他们最喜欢抓汉人女子,以供他们夜晚取乐。等到白天饿了,这些女子便被当作军粮,活生生地蒸煮。 这些女性被迫做着最苦最累的事情,稍有不慎就会被活活打死,然后被扔进锅中,成为他们果腹的食物。 她们的遭遇,是战争中最黑暗、最残忍的一面,是人性被践踏到极致的写照。 李承桢的拳头紧紧握起,指甲深深嵌入掌心,她感到一股热血在体内沸腾。这些羌渠人,这些丧失人格的怪物,必须付出代价。 而且—— 不等再等了!女子被粗暴地拖至翻滚的锅前,羌渠人粗糙的手指已勾住她的衣襟。 李承桢眼底燃起冰冷的怒火,指节深深嵌入随手攥起的石块——那石块在她掌中竟亦隐入虚空,连月光都照不出它的轮廓。 空气被撕裂的尖啸尚在酝酿,死亡已抢先叩响门扉。随着一声闷雷般的“嘭”响,拖着女子的羌渠武士头颅骤然绽开一道血痕,滚烫的鲜血如赤蛇般蜿蜒而下。 这羌渠悍匪却未应声倒地,反在剧痛中拧腰回身,砂钵大的拳头裹挟着腥风,结结实实轰在李承桢单薄的肩头。 “呃!”骨节错位的脆响混着压抑的闷哼,她踉跄着后退半步,银牙紧咬,硬是将后续的痛呼咽回喉间。 “夫啪里嗦啊啦!”——有敌人!羌渠人惊呼起来,周围没有任何人影,但足以引起他们的警惕。 他们抓起随身武器,比起那个瘦小的羌渠人的弯刀锋利得多,四人围在一起,目光中带着一丝惊恐:“彭哩啪哈罗喃哈。”——什么怪物,出来! 四人背向篝火,分别对外举着刀,李承桢不敢轻易靠近。 此时,一阵脚步踩过草丛的声音响起。李承桢心神一定,当机立断,一阵神秘的吟诵之声在虚空中响起: “天雷尊尊,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我分明;远去朋友,接我号令,调到天兵天将,地兵地将,神兵神将,官兵官将……” 羌渠人耳廓微动,刀锋般的目光已循声锁定了李承桢藏身的阴影。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道魁梧身影猛然撞破熊熊火光——不是大牛又能是谁!手中破旧的弯刀划出一道凛冽寒光。 “来啊!狗崽子们!”他炸雷般的怒吼震得火星四溅,霎时将所有羌渠人的杀意都吸引了过去。 “叽里呱啦叽里咕噜!”——找死! 大牛的出现瞬间吸引了所有人的火力,来的正好!李承桢嘴角勾起一个弧度。 “……五雷神将,符至则行,急急如律令!”请天兵天将咒念完,大牛双目骤然迸射出炽烈金芒,瞳孔深处似有符文流转。 他手中那柄破落弯刀仿若神兵,最先扑来的羌渠男人才举起弯刀,便见金光一闪——他的脖子上划出一条血线,脖颈裂口处血柱喷涌而出。 第二人趁机从侧翼偷袭,大牛却仿佛背后生眼,反手一刀劈下,连人带甲胄竟被横着劈成两半,脏腑哗啦啦流了一地。 剩下两名羌渠人见状肝胆俱裂,转身欲逃。大牛冷眼一扫,手中弯刀脱手飞出,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将一人穿胸而过。 最后一人刚跑出十步,忽觉胸口一凉,低头看见一截染血的刀尖从心口穿出——原来那弯刀在击杀第三人后,大牛一瞬间就取回,速度极快。 大牛周身神威渐敛,唯有眼中澄明犹在。 看到大牛大发神威几个呼吸解决了四人,三名女子惊魂未定,直到血腥气在夜色中弥漫,似乎已经到达的最高浓度,逐渐回落了些许。此时,地上已然多了四具尸体。 她们死灰般的眸子里,终于颤巍巍地亮起了一点星火——那是久违的,生的希望。 李承桢快步走到她们身边,低声安慰道:“别怕,你们安全了。” 侮辱自己的羌渠人已经全部死去,三名汉族女子仿佛置身于梦境之中,不敢相信自己竟然逃离了魔爪。 “是梦吗?”其中一名女子低声呢喃,泪水瞬间倾斜而下,她捂着脸,发出了一声撕心裂肺的哭喊:“哇——呜呜呜……”连日来的压抑情绪在这一刻瞬间爆发。 篝火吞吐着猩红的火舌,木柴爆裂的哔剥声在寂静中格外清晰。夜风掠过树梢,带起一片沙沙的呜咽,与女子们劫后余生的发泄缠绕在一起——时而似幼兽哀鸣,时而如幽泉呜咽。 这些声音在血气未散的夜色里流淌,竟比先前的厮杀更教人肝肠寸断。 李承桢和大牛站在一旁,保持着沉默,任由三人发泄。 第9章 第9章 蜕变 更深露重,万籁俱寂,却无一人成眠。三位汉家女子拭去泪痕,渐渐平复了心绪,将满腹辛酸娓娓道来。 “我们虽来自不同村落,倒也相隔不远。”自称方二娘的女子苍白的嘴唇微微颤抖,话音里犹带着三分哽咽,却比另二人更显镇定。 她眸光忽而飘向锅中翻腾的沸水,眼底倏地掠过一抹惊悸之色,“原本一同被掳掠的女子,不止三人……”话音至此,竟似被那蒸腾的热气灼伤般戛然而止,只余下微微颤抖的指尖泄露着未尽之言。 李承桢心中早有预料,目光不自觉地掠过羌渠人腰间悬挂的骨刀。那些不见了的女子,怕是早已化作羌渠人腹中之物 “今日得蒙两位恩公搭救,此恩此德,便是结草衔环也难报万一。”方二娘——正是方才险些遭辱的女子——领着其余二人盈盈下拜。 她眼角犹带泪痕,却已显出几分沉稳气度。正是她急中生智,教同伴们以污泥涂面,将容颜尽数遮掩,有多埋汰整多埋汰。此刻那张斑驳的脸上,唯有一双明眸灼灼如星。 此刻,她已然成为了三人的核心代言人。 谁说“长得丑”就不会被□□,先不说“丑”由谁定义,禽兽的道德价值观可不能用人的一套来衡量。 总有人天真地以为“相貌平庸”就能避开兽行,却不知施暴者眼中的猎物从来不分美丑。当兽性撕开道德的约束时,那些评判外貌的世俗标准不过是个可笑的笑话。 在扭曲的**面前,任何活生生的血肉都只是可供践踏的玩物……也不一定,有时候排气口也可能惨遭蹂躏。 “顺妞……”大牛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弯刀上的血痂,目光扫过那几个瑟瑟发抖的身影,“咱……不能撂下她们不管呐。”话尾的颤音暴露了他未说出口的顾虑——干粮、追兵、前路的凶险。 话他说得斩钉截铁,却仍不忘先瞥向李承桢的神色。说来也怪,这膀大腰圆的汉子,不知何时竟将瘦削如竹的李承桢当作了主心骨,一举一动都要先探她的意思。 “自然,”李承桢沉吟片刻,点了点头,“人还是要送回去的,万一在路上又被羌渠人掳走,我们可就白忙活了。”她目光炯炯地看着三人,火光在她瞳孔中跳跃,显得格外明亮,“不过在此之前,还有一事要做。” 三名汉人女子坐在地上,神色依旧惊恐不安。方二娘紧紧抓住衣袖,她的衣服是从羌渠人身上剥下来的,虽然带着难闻的气味,但至少还算保暖。 闻言,她抬起头,望着李承桢,眼中带着一丝迷茫和不安。 “恩公,”方二娘的嗓音细若蚊呐,一触即碎。她枯瘦的手指死死绞着粗糙的衣料,指节因用力而发白,仿佛抓着最后一根救命稻草。喉头滚动了几下,才挤出后半句:“有何吩咐?” 李承桢环顾四周,地上全是羌渠人的尸体,她的眼神冰冷而坚定,仿佛这些尸体只是完成任务的工具。 “割下首级。”李承桢的话音似三九檐下冰棱,清冷透骨。那平淡的语调,倒像是在吩咐明日收割庄稼般寻常。 话音未落,方二娘身后两名女子顿时面如土色,踉跄着连退数步。其中年幼的那个更是双腿一软,险些跌坐在地——她们死死攥住彼此衣袖的指节都泛了白,眸中映着篝火,却只余一片惊惶的寒光。 “这、这如何使得……”那年长一些的女子结结巴巴地说道,瘦弱的肩膀剧烈颤抖着,嗓音里浸透了泪水的咸涩,“请,请恩公莫要为难我等。”她们不过是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杀鸡已经是她们的极限,杀人……杀尸体,她们不敢。 李承桢眸光如刃,缓缓掠过三人面庞。“大郕律令载明——凡斩羌渠首级者,匹夫可领赏银五两,行伍之士加倍。”只要割下羌渠人的人头,就可领取一笔赏银。 方二娘倏然抬首,恰见月光为李承桢瘦削的轮廓镀上一层寒霜。这双眼睛——她心头猛然一颤——与方才温言安抚她们时判若两人,此刻竟似两泓深不见底的寒潭。 待“赏银”二字入耳,她眼底的惧色渐渐沉淀,化作一片复杂的暗涌,连攥着衣角的指节都不自觉地松了几分。 “恩公此言……当真?”方二娘嗓音里带着细碎的颤音,像是秋叶拂过刀刃。她眼底燃起一簇希冀的火苗,却又被谨慎压得忽明忽暗。 不待李承桢作答,大牛已按捺不住抢道:“千真万确!”他蒲扇般的大手在空中划出银锭形状,“拎着这些腌臜货的脑袋往衙门一送,白花花的银子就到手啦!”那洪亮嗓门惊起林间宿鸟,扑棱棱掠过血色未干的战场。 那几两碎银自然填不平她们□□和心灵的创伤,可在这吃人的世道里,连痛楚都能称斤论两——既然横竖都要带着伤疤活下去,能攥住一点实在的补偿,总好过两手空空地咀嚼苦难。 方二娘三人心中依旧忐忑不安,但隐约已经有些蠢蠢欲动。她们虽然渴望那笔赏银,但方二娘还是保持着谨慎:“可,这赏银应当归属二位,我等不能……”她虽然心中也想要赏银,但还是推拒,这点分寸她还是有的。 夜风忽而掠过她泪痕斑驳的脸颊,仿佛将最后一丝混沌也撕得粉碎。方二娘顿觉眼前豁然开朗——被羌渠人所擒实属飞来横祸,她并非毫无戒心之人?此刻细看二人装束,竟是行伍打扮!她心头突地一跳:莫非这二人是逃兵,才要借她们之手去领赏银?指甲不觉又掐进掌心,面上却作婉拒状:“不若……” “五五分成。”李承桢的声音不轻不重却似铁铸的秤砣,将众人心思都压得沉甸甸的,“我二人与你们三人,各取一半。”月光流过她微微上扬的下颌线,在颈侧投下一道不容置疑的阴影。 方二娘心头骤然一紧——那目光如封冻的湖面,分明不给半分转圜余地。她眼睫微颤,在李承桢纹丝不动的瞳孔里瞧见了自己的倒影,恍惚间竟像是被刀尖抵住了咽喉。 先前种种揣测,此刻倒在这铁铸般的凝视中得了印证。 但,五成赏银,这分明是极慷慨的分法。 方二娘悄悄打量着眼前二人:大牛正老实地擦拭刀刃,李承桢虽面色冷峻,眸中却无半分淫邪之意。 横竖自己这群弱女子,除却几副残破皮囊,还有甚么值得算计的?既得活命,又得分银,何必深究那军刀背后的故事。 夜风掠过她舒展的眉梢,将最后一丝疑虑也吹散了。 “这……”方二娘佯作踌躇,指尖在衣襟上绞出几道深痕,终是缓缓颔首:“恩公既如此说,妾身等自当从命。” 她转身揽住仍在发抖的同伴,压低的嗓音里带着蛊惑般的力度:“姐妹们且看——”失去一枚指甲的指尖指着羌渠人的尸体,“这些畜生活着时作恶,死了倒能替咱们换条活路。” 三名女子相视片刻,指尖都在微微发颤。 看着那些怒睁的死人眼睛,恐惧犹在,却渐渐被某种更为炽热的情绪灼穿了:那是穷苦人嗅到铜钱腥气时,从骨髓里渗出来的狠劲——这竟是她们生平头一遭,能将白花花的官银实实在在地攥进手心。 李承桢从地上捡起一把弯刀,递给方二娘:“你先来。”方二娘接过弯刀,深吸一口气,缓缓走向最近的一具尸体。 方二娘立在羌渠人尸首前,手中弯刀映着月色不住轻颤。那张敷着泥垢的脸此刻惨白如纸,连唇上最后一点血色也褪尽了。她虽是三女中的主心骨,此刻却连指尖都在发抖——刀刃几次将将触及颈骨,又惊弓之鸟般缩回。 夜风卷着血腥味扑来,她突然弯腰干呕,却只呕出满嘴酸苦的胆气。 “恩公……”方二娘喉头滚动,嗓音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非得、非得我们亲手……”话未说完又是一阵战栗,弯刀“当啷”一声砸在石头上。她仰起脸望向李承桢,湿漉漉的眼睛里盛满哀求,活像只被逼到悬崖边的母鹿。 李承桢双臂交叠,身形在月光下凝成一道铁铸般的剪影。“动手。”她声音不大,却似军鼓般震得人耳膜生疼,“若不想再做两脚羊,就先学会握紧屠刀。” 目光如淬火的钢针,直刺向方二娘手中颤抖的弯刀,“瞧——羌渠人的兵刃,现在正架在他们自己的脖子上。”她忽然俯身,冰凉的手指托起方二娘的下巴,“死人,比活着的畜生温顺多了。” “顺妞,要不俺来……”大牛纯净的眼里满是恻隐。他瞥了眼女子们青白的脸色,心想自己手起刀落不过眨眼功夫,何苦逼着这些弱质女流沾血? 李承桢却轻轻摇头,月光在她眸中流转成温柔的波光。“二娘,”她忽然换了称呼,嗓音如化冻的春溪,“你比自个儿想的要勇敢得多。” 唇角那抹笑意既似母亲凝视蹒跚学步的婴孩,又像老兵看着新兵第一次握紧刀柄——世间最难的事,从来都是挥出第一刀的决心。 她指尖掠过方二娘发抖的手背,将羌渠弯刀稳稳按回她掌心。 这跟学骑自行车一个道理,蹬出第一脚时最害怕,等轮子转起来就轻松了。 方二娘掌心传来温热的触感,她猛地吸进一口带着血腥味的夜风。齿关咬得咯咯作响,竟将下唇咬出一排月牙形的血印。 “不过、不过是颗冬菘……”她喃喃自语,忽然想起去岁腊月挥刀砍向菜畦里冻硬的白菜时,也是这般又脆又闷的声响。手腕突然不再发抖,刀锋在月光下划出一道银亮的弧线。 “呲!”一声闷响,弯刀砍在羌渠人的脖子上,却没有顺利地将头颅割下。方二娘的力气不够,人的颈椎并没有她想象中那么容易砍断。鲜血瞬间喷溅而出,溅在她的衣服上,她忍不住后退了一步,眼神中闪过一丝惊恐。 李承桢忽然抚掌轻笑,掌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脆。“很好,”她嗓音里竟带着几分欣慰,仿佛在夸赞初学女红的少女,“这头一刀最是难捱。” “力道不够便慢慢磨……总能把颈骨磨断的。”这般温言软语,偏生说着最骇人的话,倒比厉声呵斥更教人毛骨悚然。 方二娘深吸一口气,重新鼓起勇气。她告诉自己,既然已经落下了第一刀,那么便无惧第二刀。她再次举起弯刀,这次的动作更加果断。一刀,两刀,三刀……鲜血四溅,但她的动作却越来越熟练。 另外两名女子怔怔望着方二娘染血的侧脸,眸中惧色渐渐被某种灼热的东西取代。 较年长的那个突然抢前一步,抓起地上弯刀就往尸身上砍——刀刃歪斜地卡在锁骨处,她却疯魔似地又捅又锯。血沫飞溅到脸上时,她竟咯咯笑了起来,那笑声混着呜咽,在夜色中格外瘆人。 最胆小的那个也颤巍巍举起刀,闭着眼朝尸身胡乱劈砍,活像在剁一块发了霉的腊肉。 刀柄沾血的纹路烙进掌心时,某种陌生的力量突然在她们血脉里苏醒。 方二娘砍下第二刀时已不再闭眼,刀刃破开皮肉的闷响竟让她想起儿时捣衣棒槌击打粗布的声响。 三个女子围着尸首挥刀的模样,活像三只初次捕猎的幼兽,笨拙却凶狠。 李承桢负手而立,月光在她眼角刻出浅浅的笑纹。 大牛挠着头皮,恍惚间似乎抓住了什么,那念头却又如指间沙般溜走——他只隐约觉得,今夜过后,世上或许会少几只待宰的羔羊,多几匹呲牙的野狼。 黄尘漫天的官道旁,三名女子如雕塑般伫立。 方二娘将赏银攥得死紧,碎银边缘甚至硌进了掌纹。她们褴褛的衣摆还在滴落未净的血渍,眼底却燃着簇新的火苗——那是头一回尝到刀刃甜味的人才有的眼神。 过往的惊惶犹在眉梢挂着,可脊梁骨里已悄然长出根看不见的钢针。 “恩公,这些银钱……”方二娘捧着粗布包裹的手微微发颤,县衙库房里倒出来的碎银掺着铜钱,统共不过二十两出头。 她深知下等县能凑出这些已属不易,却仍羞愧得不敢抬眼。 待要将自己那份推过去时,李承桢已轻轻抵住她的手腕——那力道不重,却如铁闸般不容逾越。 “好生收着罢。”李承桢唇角噙着罕见的笑意,指尖在方二娘肩头轻轻一点,像是将军为麾下新兵佩上第一枚军功章。“这血汗换来的银子,可比贞节牌坊实在多了。” 在这个时代,女子从不是财产的主人,她们自己就是被登记在册的财产——或是父兄的,或是夫家的,总归逃不过一张契书的束缚。 但昨日,她们提着血淋淋的头颅招摇过市,宛若三尊罗刹,那种威风凛凛的气势,让所有人都不敢靠近——这是李承桢计划中的,以方二娘她们的遭遇,必然会承受一些流言蜚语,所以贤妇不如悍妇。 当刀锋第一次自主割开仇敌的咽喉时,某种滚烫的东西突然在她们血脉里苏醒——原来生而为人的滋味,不是跪着等别人赏口残羹冷炙,而是站着把属于自己的东西生生从世道牙缝里剜出来。 方二娘摸着腰间沉甸甸的银袋,忽然觉得先前二十余年都像是活在别人的刀鞘里,而今才算真正听见自己铮铮的刃鸣。 “那是我这辈子……最威风的时候。” 说话的是三人中最怯懦的那个——曾经差点被当作“两脚羊”拖进沸水锅的女子。此刻她嘴角抽动着,像是还不习惯这样放肆的弧度。 她能够暂时直视李承桢和大牛的眼睛,但对方回望时,她还是会移开。 从小到大,她所接受的教育都是“女子应当内敛”,她不习惯将喜悦表达出来,也从未说过如此“猖狂”的话,但如今她心中那股豪气实在很难憋住。 “往后还有更威风的日子呢——”李承桢忽然展颜一笑,那笑意如破晓时分的剑光,倏忽即逝,“不过,且让这世道再煎熬些时日。” 紧接着,便是告别,“各位,后会有期。”她转身,与大牛和猴子一起,重新踏上归乡的道路。 “恩公保重——”三声哽咽的送别糅在晨风里。方二娘领着姐妹深深下拜,再抬头时,朝阳正为远去的三个背影镀上金边。 她们望着那逐渐缩小的黑点,忽然觉得掌心残留的刀茧发烫——那不是送别的泪,是淬过火的种子,正在骨缝里噼啪作响。 人生的转折往往只需要一个瞬间,而她们已经勇敢地踏出了那一步。 臻至纯净的灵魂,却需要跨越三个本质性的维度。 踏出第一步,需要一次破釜沉舟的爆发,像蝴蝶破茧,最初的挣脱需要一次决然的撕裂。 第一步是勇气,第二步则是坚持——启程只是序章,人生没有永恒的abandon。 最终,当攀至巅峰时,保持本心。再美的风景皆是外来之物,风景终会褪色,而审美的目光才是灵魂永远的坐标。 尘世浮华如浊浪,愈濯愈见玉壶清。 第10章 第10章 洗劫 残阳如血,将石井村的断壁残垣染成一片凄厉的橘红。李承桢的布鞋陷在泥泞的村道上,每一步都带起浑浊的水声。 “这、这……”大牛的喉咙里滚出一声呜咽,无处安放的大手不禁揪住衣襟。他的目光扫过那些熟悉的院落,此刻却像被野兽撕咬过的尸体般支离破碎。 晒谷场上的石碾斜倒在泥里,碾槽里还残留着半袋发霉的谷子。张婶家那扇新漆的朱红院门被劈成两半,门板上留着几道凌乱的马蹄印。井台边的辘轳绳断了,木桶歪在井沿,里面盛着半桶浑浊的雨水。 李承桢蹲下身,观察着脚下土路,发现那些交错的脚印里,有慌张的草鞋印,交错的车辙,也有寻常村落不常见的马蹄印。 她的心中瞬间竖起一道戒备的防线,她紧紧握住手中的木棍,谨慎地环顾四周。 大牛的面色骤然灰败下去,像是被人迎面浇了一盆冰水。他喉结上下滚动了几下,突然甩开步子冲向记忆中的家。 院门歪斜地半敞着,门上有几个脚印,而门轴已断裂。他猛地推开门,早被人踹过几遍的木头发出刺耳的呻吟。 院子里,野草已蹿到齐腰高,在暮色中泛着病态的枯黄。风掠过时,草浪起伏,露出底下被踩碎的瓦罐、折断的锄柄。 大牛的喊声在死寂的村子上空炸开,惊起几只躲在废墟里的乌鸦。 “爹!娘!”他的声音嘶哑得像是砂纸在粗粝的墙面上摩擦,“俺是大牛啊!” 回声在空荡荡的院落间来回碰撞,最后消散在暮色里。 望着眼前这个身高逾一米八却尚未成年的少年,李承桢心头蓦地一紧。那双还带着稚气的眼睛与饱经风霜的面容形成鲜明反差。 在她看来,十七岁的年纪,本该是在父母羽翼下无忧成长的年岁——家,对于不曾独立的年轻人而言显然十分重要。 李承桢的手掌落在大牛肩上时,能清晰地感受到少年绷紧的肌肉在微微战栗。“别急着泄气。”她的声音低沉却沉稳,像块压舱石。 她的目光扫过空荡荡的四周,鼻翼轻轻翕动。没有血腥气,没有尸臭,连一丝腐朽的味道都没有——这寂静里藏着生机。 她松开手,率先走进屋内,“活要见人,死要见尸。既然两样都没有……”果然,屋内除了桌椅被踢翻,却没有血迹,“那就是好消息。” “对、对!”大牛声音还带着颤,却已经挺直了脊背,“俺爹最机灵,肯定带着娘提前躲开了。”说着用袖子狠狠抹了把脸,袖口沾上的不知是汗水还是别的什么。 若是此刻失踪的是李承桢的血亲,她怕是早将这片地翻个底朝天。人终究是血肉之躯,再清醒的头脑也抵不过心头剜肉的疼。 可偏偏是这份“与己无关”,反倒让她看得分明——局中人被情绪蒙住的蛛丝马迹,在她这个旁观者眼里,都成了雪地上的脚印般清晰可辨。 大牛突然攥紧了拳头,像是抓住了什么念头。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院角的榆树下,鞋底碾过疯长的野草,惊起几只蛰伏的蚱蜢。 地窖的木门半掩在枯藤里,上面还留着父亲去年新钉的铁扣。 他屈膝抵住潮湿的门板,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吱呀——”陈年的合页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一股混杂着土腥味的凉气扑面而来。 黑暗中,大牛的手指触到窖壁熟悉的凹痕——那是他十二岁时偷偷刻下的身高标记。 他的喉结动了动,突然朝着幽深的甬道喊道:“有人吗?”声音撞在夯土墙上,震落几粒细碎的土渣。 地窖里静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大牛的手指在黑暗中触到一处异样的凸起——油纸包裹的信件被牢牢卡在窖壁的砖缝间,上面还压着半块用来标记的黍面饼。 他颤抖着拆开油纸,熟悉的松烟墨香混着窖底的潮气钻入鼻腔。 就着从窖口漏下的那一线微光,“见字如晤”四个工整的小楷刺得他眼眶发烫——那是村塾宁先生特有的运笔,横折处总带着教书先生特有的板正。 信纸背面还粘着几粒黄小米,像是娘包信时不小心洒落的。 大牛的拇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个油渍晕开的角落,仿佛能触到当日娘亲在灶台前匆匆折信时,锅里煎着的葱油饼正滋滋作响。 信中大概的意思就是:大牛,当你看到这封信时,我们已经离开村子了。村子最近不太平,我们决定去投奔你远方的姑母,就是嫁到秦州栀亭县县城那位。你不用担心,我们会一直等你。还有,转告顺妞,李家人也跟我们一起走了,让她不用担心,咱们没有丢下大柱。一切安好,你放心。 大牛的指节死死攥着信纸,突然笑出了声。那笑声混着哽咽,在幽暗的地窖里荡出回音。他胡乱抹了把脸,转身三步并作两步蹿上台阶,差点被窖口的藤蔓绊了个趔趄。 “顺妞!”他举着信纸的手抖得厉害,纸角在晚风里哗啦啦响,“是宁先生代笔的!爹说——” 话到一半,一个鼻涕泡鼓了出来,大牛的笑意也没凝滞,“他们全须全尾地去了栀亭县,连大柱都抬着走了!” 李承桢的唇角微微扬起,手掌在大牛肩上重重一按。手下肩胛骨的温度透过粗布衣衫传来,带着鲜活的生命力。 “嗯。”她声音很轻,却像给飘摇的船锚定了桩,“你爹向来稳妥。”目光扫过信纸上工整的“秦州栀亭县”几个字,暗暗记在心里。 世道越是纷乱,越见得邻里情谊的珍贵。 人与人之间的缘分总是十分微妙——那些真心相待的人家,遇事总能倾力相助,这份守望相助的情义,在兵荒马乱的年月里,竟比血脉宗亲的羁绊还要牢靠几分。 得知家人平安无事,大牛心中的一块大石头终于落了地,满心的担忧瞬间化作释然。 他转身走进地窖的深处,借着微弱的光线,开始仔细翻找。不多时,便从地窖的角落里挖出了父母提前藏好的粮食。 那些粮食虽然简陋,但每一粒都承载着爹娘的牵挂与爱护。 大牛决定用这些粮食好好做一顿饭,犒劳自己和李承桢这些天的辛苦。 他们一路跋山涉水,历经艰难险阻,早已风尘仆仆,如今能吃上一顿热饭,也算是对这段艰难旅程的一点慰藉。 “顺妞,咱们先吃点东西,好好休息一下,等精神好了,再去找他们。”大牛的声音中带着一丝温柔和坚定。 吃饱了,休息好了,他们才有足够的力气继续前行,去和家人团聚。 李承桢微微颔首,眼底漾开一抹温煦的柔光,似三月檐角消融的薄霜。 在艰苦的岁月中,那些真挚而温暖的情感,如同一束束柔和的光,轻轻洒在心田,总能在不经意间打动人心。 “咕噜噜~”李承桢的肚子不自主地叫了起来,可能是接收到“吃饭”的信息,原本以为饿习惯的肚子早已失去了咕咕叫的本能,没想到此刻竟重新唤起了动力。 这些天大多数情况是的都是野菜以及猴子摘的果子,幸运的情况可以猎得一些小动物。 但是,汉人总是要吃“饭”的,饭——指的是千百年来被华夏驯服的谷物。 大牛自去灶间张罗饭食,李承桢却负手徐行于村巷之中,眸光如刃,细细剖解着每一处可能藏有玄机的蛛丝马迹。 她并没有特意回到李家去,那是顺妞的家,属于顺妞的家人和回忆,而且看大牛家的样子,李家估计也不会留下什么有用的东西。 李承桢深知,自己来到这个世界并非自愿,而是命运的安排。她只是借用了这个身体,却不想侵占顺妞的人生,毕竟,每个人都有属于自己的故事。 跨越时空长河重塑一个灵魂,所需耗费的能量足以撕裂星辰。她既非偶然至此,亦非游山玩水,而是背负着连她自己都未必完全知晓的天命。 “那么,究竟是何等重任,竟需劳烦高维尊者借调另一个时空的灵魂呢?”李承桢望着虚空低语,声音轻得仿佛怕惊扰了时空的涟漪。 她走到村子的河边,河水在阳光下闪烁着粼粼波光,却掩盖不了周围的荒芜。 李承桢的视线忽地一凝——河滩乱石间,一道人影静静伏卧,如断线傀儡般了无生气。 她疾步趋前,素手拨开那人被河水浸透的衣襟,指尖触到织锦暗纹的瞬间,眉头轻皱:虽然不知是哪里的工艺,但这质感——绝非平民百姓穿的起。 此人身着一套深蓝色的常服,衣料上乘,质地柔软而坚韧,触感细腻,仿佛是用最优质的丝绸与棉麻交织而成,既轻便又保暖。 衣袍款式修身合体,完美地勾勒出男人健硕的身形。 上身是一件窄袖对襟的长袍,衣长及膝,两侧开叉,方便骑马与行动。长袍的领口、袖口以及下摆都镶着一圈黑色的宽边,边缘处还绣着精致的暗纹,纹饰简洁而不失华贵,彰显着主人的身份与品味。 腰间系着一条黑色的束带,束带的材质与袍身相呼应,同样柔软而坚韧。 下身穿着一条同色系的长裤,裤腿修身,裤脚处微微收紧,与长靴完美衔接。 长靴是用上好的皮革制成,表面光滑,颜色与衣衫相得益彰。鞋底厚实耐磨,鞋面微微上翘,既实用又不失美观。 李承桢的指尖轻轻抵在男人颈侧,凝神屏息间,指腹传来微弱却顽强的搏动。她睫毛微颤,低语如叹息:“还活着啊。” 在古代等级社会中,“先敬罗衣后敬人”乃是普遍的社会法则。 衣冠服饰作为身份地位的直观象征,其材质纹样的精良程度往往与穿着者的社会阶层直接对应。 锦衣华服者不仅象征着更高的社会地位,更意味着其掌握着更为优越的信息资源与社交网络。 也就是说,这人可能提供更高级别的信息。 “大牛!快来搭把手!”李承桢回去喊大牛帮忙,她一个弱鸡,哪有力气背得动这七尺男儿。 大牛眯眼打量着河岸边昏迷的男子,沾着绿汁的掌心在裤腿上蹭了蹭,“生面孔啊……”他嘟囔着,却还是扎了个马步,一把将那湿漉漉的身子扛上了肩头。 李承桢随行一侧,嘴角微扬,似古井无波的语调下暗藏锋刃,“这般品相的衣冠,说不定能问出点有用的。” 在这个动荡的时代,信息就是生存的关键。而此刻横陈于前的这位,衣上绣的是权势,腰间系的是玄机——或许此人可以为她解开一些疑惑。 李承桢指尖微颤,捏着那枚羊脂玉佩迎向天光,温润玉色映得她眼底一片澄明。 第11章 第11章 周钰 宁静到似乎只有风声的小村子里,炊烟袅袅升起,大牛的家中弥漫着质朴的饭菜香气。 屋内狭小昏暗,只点着一盏油灯。一张老榆木桌被擦得发亮,崩缺的腿角用青石片仔细垫平,桌上摆着几样简单的饭菜。 大牛和李承桢已经饿了许久,远途奔波,没有什么东西能比一顿热饭更能舒缓疲劳。 当两人的目光落在那桌饭菜上时,眼底骤然迸发的光亮竟压过了灯焰。 桌上最显眼的是一大盘野菜饼。这些野菜不知道大牛从哪里挖来的,李承桢只认得有荠菜、马齿苋,还掺杂着一些不知名的野菜。 大牛将它们洗净、切碎,混入面粉中,加水搅拌,揉成一个个圆圆的菜饼,放在锅里烙得两面金黄。 野菜饼散发着淡淡的麦香,夹杂着野菜的清新,咬上一口,外皮酥脆,内里软糯,野菜的汁水在嘴里四溢,带着一丝清甜。 李承桢伸手从竹篾筐里拈起个野菜饼,焦黄的饼皮上还沾着几粒粗盐。热气扑在她瘦削的脸上,将长途跋涉的疲惫都熏化了几分。 她等不及晾凉,就着烫手的温度咬下去,酥脆的声响在寂静的屋里格外清脆。 细碎的饼渣沾在唇边也顾不得擦,只觉着荠菜的清甜混着麦香在舌尖炸开,连指缝里渗出的汁水都忍不住吮了吮。 “真香!”她将口中食物咽下,“大牛,你这手艺,”竖起大拇指“能把土坷垃都做出肉味来。” 灶台前忙碌的油汗,柴火熏红的眼眶,都融在这一口热食里。 李承桢深谙这道理——庄稼人夸饭菜,不需什么“玉盘珍馐”的雅词,只消鼓着腮帮子含混喊声“真香”,便是对掌勺人最高的礼赞。 况且大牛确实是入得厨房,出得厅堂,实乃居家旅行必备伙伴。 “好吃就行。”大牛用袖子抹了把额头的汗,脸上浮起憨实的笑。他低头扒了两口粥,糙米粒硌着牙床,腌萝卜咸得发苦——分明是吃惯了的味道。 可瞧着对面那人狼吞虎咽的架势,倒让他疑心自己碗里盛的是御膳。 土陶盆里盛着的豆饭还冒着热气,暗红的腰豆与黄米纠缠在一起,像极了秋收时晒场上的谷堆。 大牛拿木勺搅了搅,几粒豆子便调皮地蹦到桌面上——是去年霜降前抢收的那茬,晒得急了,表皮还带着些粗粝。 大牛盛了一碗递给李承桢:“豆子皮是有点拉嗓子,但吃起来很实在,能填饱肚子。” 李承桢自然接过,对于粮食,她必不可能嫌弃。至于可能会导致频繁放屁这事……闻的人都不在意,她在意个啥,就当给村里增加点人气。 李承桢慢慢享受着来到这个世界后,第一顿真正意义上的“饭”。 忽然间,里屋传来木板床“吱嘎”的呻吟,让两人举着的筷子同时悬在半空——是那个被河水泡得发白的男人醒了。 豆饭混着腌萝卜的咸香钻进里屋,在潮湿的霉味中撕开一道口子。男子眼睫颤动,恍惚间瞧见一张毛茸茸的脸悬在眼前 猴子倏地立起身子,尾巴在床柱上绕出个圈,眼珠滴溜溜转了两转。忽然“噌”地蹿向门帘,布帘翻飞间露出半截毛茸茸的屁股,活像团被风吹乱的蒲公英。 布帘子一掀,进来个精瘦人影。外间的昏光给她镀了层毛边,活像把钝剪刀剪出来的剪影——偏长的衣袖上卷了几层,露出的手腕骨节分明如竹节。 偏生那双眼亮得惊人,像是把十里八乡的灵气都敛在里头了,却又温吞吞的不扎人。 她身上穿着破旧的衣服,是从大牛那儿借来的。衣服虽旧,却洗得干干净净,补丁也补得整整齐齐,看得出大牛的娘是个勤快利落的干活好手。 “醒了?”李承桢的声音带着一丝少年人的清润,她蹲身将粗陶碗沿轻轻抵在男人干裂的唇边,温水在碗中晃出细碎的光。 男人喉结滚动了一下,像是要说什么,却只从干裂的唇间溢出一声嘶哑的气音。 他皱了皱眉,青白的手指攥紧了床铺,手背上凸起的血管随着用力的动作愈发明显。 左手颤抖着撑起上半身时,额角渗出细密的汗珠,当冰凉的碗壁贴上嘴唇时,他颤着手接过。 等男人将水喝完,李承桢就开始说明情况,“这里是石井村,我是石井村的村民,方才瞧你半个身子泡在水里,就将你救了回来。” 其实哪谈得上相救?不过是把具还有热气的身子拖回茅屋,连包扎伤口的布条都是从裤脚现撕的。石井村早被洗劫一空,灶台上那碗混着糠皮的粥,已是全村最拿得出手的伤药了。 李承桢将空碗搁在床头的破木箱上,发出“咔哒”轻响。 她目光细细碾过男子脖颈处的箭伤——那翻卷的皮肉里还嵌着几粒河沙。 “看你这伤口,”她突然伸手拂开男子肩头粘着的芦苇絮,动作轻得像在掸一尊裂了缝的瓷像,“莫不是从上游漂下来的?” 男人的指节在粗布被面上蜷了蜷,喉间的血腥气混着温水的暖意翻涌上来。 他开口时,嗓音像是被砂纸磨过:“承蒙……相救。”话尾呛出半声咳嗽,震得胸前草草包扎的布条渗出新红。 “在下周钰。”自称名姓时顿了顿,仿佛那两个字烫嘴——“周钰”在舌尖滚了半圈,终究还是吐了出来,轻飘飘落在霉斑遍布的土墙上。 油灯芯突然爆出个灯花,“啪”地一声惊破了屋里的寂静。 李承桢嘴角还挂着那抹笑,眼梢却微微垂着,余光扫过周钰不自觉摩挲被角的手指——那上头有道新鲜的勒痕,分明是常年挽缰绳留下的。 周钰也在笑,只是笑意未达眼底,瞳孔里映着对面人腰间若隐若现的暗器轮廓。 两人之间的空气仿佛凝成了粘稠的米浆,每句客套话都像撒进去的糠皮,浮在表面打着转儿。 “失礼了,在下李承桢。”她微微欠身,声音如清泉击石。短暂的静默在两人之间流淌,最终还是她率先打破了这份沉寂。 这一次,她选择报上自己的真名,唇角含着若有似无的笑意——想来这个名讳,对这个陌生的时空而言,也不过是一个不值一提的谜题罢了。 她笑意微敛,嗓音如塞外朔风般清冷:“实不相瞒——”抬眸见,人畜无害的淳朴已荡然无存,“我原是西北战役时,被朝廷一纸敕令强征入伍的乡兵。”话音落地,似有铁马冰河在字句间铮然作响。 “西北战役”四字入耳,周钰唇畔那抹礼节性的笑意骤然凝滞。 李承桢掏出从周钰身上搜来的的玉佩,这枚玉佩通体呈淡青色,质地温润,长约五寸,宽约三寸,厚约半寸,整体造型古朴而大气。 玉佩的正面雕刻着一只威武的麒麟——麒麟是中国古代传说中的神兽,象征着吉祥和权威。这只麒麟雕刻得栩栩如生,它昂首挺胸,双目圆睁,炯炯有神,仿佛随时准备腾空而起。 麒麟的身上雕刻着精美的鳞片,鳞片的纹理清晰可见,每一处细节都显得无比精致。脚下踏着一朵祥云,周围环绕着几缕云雾,更显得神秘而庄重。 玉佩的背面则刻着一行小篆:“郕·指挥使·令”。这行字虽然简洁,但却透露出一种威严和庄重。 “关于那场战役……”李承桢眼底似有刀光掠过:“在下尚有些未解之惑,不知指挥使大人——”话音在此微妙地一顿,唇角勾起似笑非笑的弧度,“可愿解惑?” 周钰瞳孔骤然紧缩——那枚证明身份的白玉令牌此刻正被对方拿在手上。 更令他心惊的是,眼前这个看似寻常的农家子,竟能轻易辨出令牌上繁复的云纹小篆。 他面上不显,指节却在袖中缓缓收拢,暗流在眼底翻涌:这绝非寻常乡野村夫。 “你到底……”周钰话音未落,李承桢已经问出她心中所求。 白玉令牌在李承桢指间转了个冷冽的弧度,她忽地抬眸,眼底似有霜刃出鞘:“倒要请教指挥使——” 声线陡然沉了三分,“在大郕禁军眼里,我们这些乡野征夫……究竟算个什么东西?”那抹寒芒在眼中稍纵即逝,转眼又化作古井无波。 粮食有限,时间也不等人,如果这位指挥使大人不能提供有价值的讯息,也只能自生自灭了——一个被追杀的男人,对她和大牛来说是个烫手山芋。 她得护着大牛些,这孩子心地纯善,若是被那素不相识的周钰牵连,平白遭了祸事,可如何是好? 周钰眉梢几不可察地一挑,目光扫过李承桢粗布衣衫下的挺拔身姿,衬得那双眼睛愈发深不可测,似乎能看穿他心底的狼狈。 刹那间,那封染血书信的字句如刀锋般剜进脑海——每一行墨字都镌刻着吃人的不公。 这些大郕的将士们——无论是金戈铁马的禁军,还是保家卫国的乡兵——都该是守护山河的利刃,而非权谋博弈的棋子,更不该沦为权力倾轧中最卑微的祭品。 他喉头微动,像是咽下某种苦涩,半晌才挤出嘶哑的声音:“……抱歉。” 指节在玉令上收紧又松开,仿佛在斟酌每个字的分量,“李兄弟的事……怕是和匡胥叛变脱不了干系。”话音突然沉了下去,像钝刀割开皮肉,“你们这些乡勇,在他眼里,不过是递给敌寇的——血契。” 果然如此。 其实李承桢心中早有答案,只是任何未经实证的推论,无论看似多么确凿,终究只是停留在假设层面,唯有通过严谨验证方能升华为真相。 “这般说来,”李承桢眉梢微挑,眼底的审视毫不掩饰,“阁下竟是后知后觉?”话音裹着三分怀疑,七分讥诮。 周钰只觉有团炭火卡在胸腔,喉间倏地涌上一股铁锈味。将门的傲骨在血脉里叫嚣,偏生此刻被这双“只向苍天问公道”的眼睛盯着,连辩白都显得苍白。 他攥紧的掌心被指甲刺得生疼——这火气烧得他五脏俱焚,却又被事实硌得生生咽回去。 在百姓面前,周钰认为,他所代表的就是大郕朝廷的态度。 “我周子衡敢对天发誓,若我当日在场,必将匡胥斩于马下!”他的眼神中闪烁着坚定的光芒,仿佛在这一刻,所有的委屈与愤怒都化作了这句掷地有声的誓言。 “秩秩大猷,圣人莫之。神鬼无灵,告尔皇祖。无曰予小子,召公是似。有椒其馨,胡考之宁。” 衡者,有平衡、权衡之意,在战场上运筹帷幄、权衡利弊;亦为衡器也,处事当如衡器般公正严明。 周钰绝不能容忍有人将他与匡胥视作同类,那不仅是对他的妄加之罪,更是对他军格的极大侮辱。作为一名军人,他的忠诚与热血绝非旁人可以随意践踏。 李承桢目光如刀,却在看清周钰眉宇间那抹真切的愤懑时微微一顿。她眼底的锋芒悄然敛去,唇角那抹刻意为之的讥诮也如霜雪消融。 片刻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只余夜风卷着未尽的烟气。 李承桢的目光在周钰脸上驻留片刻,眼底的锐利渐渐沉淀为深潭般的平静。 她微微颔首,仿佛方才的剑拔弩张从未存在。“好,且信你三分。”声音中带着几分谨慎与考量。 这三分信任,既是给周钰一个机会,也是给自己留下足够的余地,毕竟在这个动荡不安的世道,谨慎行事才是保全自身的不二法门。 “咕——”一声绵长的腹鸣打断了周钰的回答。 周钰耳根瞬间烧得通红,指节无意识攥紧粗麻床单,在他掌心皱成难堪的漩涡。 一向恭谨自持的指挥使此刻恨不得化作一缕烟,偏生那不争气的肠胃又“咕噜”补上一声,惊得他睫毛乱颤,连带着投在土墙上的剪影都狼狈地晃了晃。 这声腹鸣虽有些突兀,却也意外地让原本紧绷的气氛轻松了几分。 李承桢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我去给你弄些吃食。”不知是不是错觉,在周钰耳中,李承桢的声音柔和了些许。 指挥使也是人,也要吃饭的嘛。 李承桢回来得比预想中快。粗粝的陶碗搁在床边时,周钰看见她拇指被烫红的痕迹。“趁热吃吧,虽简陋了些,可村里如今……也只剩这点了。” 病人最好还是吃些好消化的,特别是受了内伤的人,脾胃的气机不一定顺畅。 周钰双手接过陶碗,粗糙的触感下传来久违的暖意,只低声道了句:“多谢。”便埋首碗中,蒸腾的热气模糊了他的眉眼,只听得见勺沿轻刮碗底的细响。 他出身贵胄,若在京中,平日里吃得自然精细许多,若是征战在外,再糙的粗粮他都咽的下。 一碗不加盐的农家糊糊,他吃得津津有味。每一口都细嚼慢咽,不紧不慢,脸上没有丝毫嫌弃勉强之色,反而像是在品尝世间至味。 他执勺的姿势极稳,指节微曲的弧度恰到好处。每一勺糊糊都沿着碗边无声舀起,连吞咽时喉结的滚动都带着克制的韵律。 举手投足之间,教养自显。 李承桢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眼中闪过几分满意——好养活的生物总是让人更有好感的。 她原本还担心周钰是个不知分寸、娇生惯养的贵公子,如今看来——幸好是自己多虑了。 “话说回来,追杀你的人……”毕竟人已经被救了回来,只是不知道那些杀手会不会紧随其后杀上门来。 周钰的神色凝重起来,他缓缓说道:“羌渠人,我取走了他们一件……物事,便惹上了此番麻烦。” 羌渠人,分明就是敌人,而敌人的敌人,自然就是朋友了,仅目前而言。 似乎突然想起了什么,周钰那刚刚恢复了一些红润的脸色又渐渐褪去了暖意,“此处,石井村,是否归属河州?” 李承桢见周钰神色凝重,心底不禁涌起一丝不安,她回答道:“不错,石井村所在的位置,正属于河州汤宁县的地界。” “秦凤路兵马钤辖匡胥,河州正是他的势力范围,此人在此地盘踞多年,即便叛变,恐怕尚有余党,如今他投靠了羌渠……” 人若欲投靠他方,断然不会将多年积攒的资源悉数带走。往往会选择留下些许势力以作照应,抑或提供情报。 如此一来,既能于新投靠势力面前增添自身筹码,提升自身价值;又能为自己预留一条后路,以防不测。 “也就是说,匡胥的同党或许会协助羌渠?”李承桢想到村中遭遇的劫掠,“石井村恐怕并不安全,我等处境甚是危险。”尚未等周钰说完,已然推理出其言下之意。 第12章 第12章 送信 周钰指尖在膝头轻叩三下,似在权衡。他抬眸时,恰见李承桢腰带中“暗器”的形状,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忽而挺直腰背,牵扯到内伤让他脸颊的肌肉微微紧绷。 他行了个江湖人常用的抱拳礼,姿态却仍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端方。“李兄弟,”他嗓音清朗,目光不闪不避,“有个不情之请,还望……”顿了顿,唇角扬起一抹苦笑,“莫嫌唐突。” 周钰郑重委托:“劳烦二位前往驿站为我送信一封。至于逃兵一事……”本就不是李承桢和大牛的错,错在匡胥,以及被其蒙蔽的朝堂。到底,枉死的乡兵才当是受害者。 然大郕的法令并不会因此而容许抵消罪过。 律法维护的是秩序,在封建王朝中,大多数律令是为了维护统治阶级的权威,而民犯法,无可恕。 但在特定条件下,统治阶级成员能够突破既定秩序的约束,而这种突破的边界尺度,往往取决于其实际掌握的权力大小。 “吾以周氏百年声誉作保,此事,”周钰额上冒出了几滴虚汗,但眼神诚挚坚定,“绝不会有一丝风波,溅到二位亲族衣角。”他郑重做出承诺,也可以说是——交易。 李承桢眸光一凝,显然已敏锐捕捉到周钰话中要害。她沉声问道:“逃亡士卒……竟会祸及亲族?” 周钰肃然道:“自古军法如山,凡士卒逃亡逾七日者,皆处斩立决。此制自郕朝肇始,沿袭至今,未尝更易。” 他见李承桢眼中疑惑真切,不似作伪,心下不禁生疑——按例,凡入伍士卒皆须熟记逃兵律令,此乃军中立威之本。 纵使记不得细则,这等关乎身家性命的要旨,岂能不知?更何况凭他对李承桢的判断,更不该有此疏漏才是。 周钰略作停顿,“然陛下可特降恩旨,赦其死罪,以显圣主仁德。惟逃往异族边陲者,纵只一宿即获,亦当立斩不赦,盖防细作窥探军情之患。朝廷更立连坐之制,逃卒亲族皆受株连。尤甚者,郕朝以逃兵多寡考课官吏,所属县官亦难逃失察之责。” 换言之,一人逃兵,全家遭殃。逃兵本人、家属、知县皆会受牵连。 李承桢唇角微扬,眸中却闪过一丝锐利的审视:“陛下当真能降此恩典?”——或者说,周钰究竟能否说动天子特赦,兑现他的承诺?李承桢虽不谙圣意,却有机会看清眼前之人的深浅。 李承桢听闻周钰竟能妥善处置逃兵一事,不由对此人又添几分看重。如此年轻的指挥使,若无深厚背景,岂能坐稳此位?毕竟,不是谁都能走“4 4”的路子。 李承桢暗自思忖,看来此人身世比她预想的更为显赫。倒非她刻意贬低周钰才干,只是在这世道里,年纪轻轻便能身居高位、手握重权,单凭一句”天资过人“实在难以服人。 周钰目光如炬,直直望进李承桢眼底,声音沉稳而笃定:“能。”一字千钧,掷地有声。 他的眼神没有丝毫游移,那是一种源自骨子里的确信——不是虚妄的承诺,而是胸有成竹的担当。这个“能”字,道尽了他周钰的底气。 李承桢眉眼倏然舒展,唇边漾开一抹温润笑意:“好,我信你。”她神色转换之快,犹如云销雨霁,方才的戒备审视转瞬便化作春风拂面,竟比那书页翻动还要轻巧三分。 就像在风雪天,家里突然闯进个人,一开始紧张得不行,以为是小偷光顾,结果定睛一看——哦豁,居然是圣诞老人! 周钰轻咳两声,略定了定神,方才适应这突如其来的态度转变。他正色道:“附近驿站恐有匡胥残党潜伏。值此河州势力更迭之际,局势诡谲难测,敌友莫辨。” 言及此,他眉宇间忧色更甚——纵是看似简单的送信差事,在这风云变幻之时,亦成险局。 不知何时已悄然入室的大牛坐在一旁,听完二人对谈后插言道:“顺妞,咱不能把个伤患独个儿撂在村里——人家正躲着羌渠人的追杀呢。再说,村里的存粮也见底了。”这憨厚汉子眼中透着朴实的担忧。 他虽不善言辞,却笃信周钰并非歹人。眼下村里除了他们仨,再寻不出第四个能搭把手的了。大牛识人,全凭一副天生的赤子心肠——不谙世故算计,却自有一番通透。 大牛爹娘留下的粮食并不算多,但也是老两口尽量抠下来的,侥幸逃过了羌渠游匪的劫掠,原本只够两人七日的吃用,节省一些可以吃半个月,这对挨饿习惯的大郕百姓来说并不算难事。 只是如今多出一人,却支撑不了多久。 周钰心头泛起一阵愧意。他何尝不知粮食于百姓而言意味着什么?“原就是在下连累了二位,岂敢再让二位涉险。”他声音低沉,字字诚恳。 周钰目光沉静,缓缓道:“如此正好。由我在此牵制羌渠人视线,反倒能为二位多添几分路途安稳。”他断不会厚颜到要人节衣缩食,忍饥挨饿来成全自己。 大牛见周钰虽出身显贵,却毫无骄矜之气,反倒处处体恤他人,心下不由生出几分亲近。 他挠了挠头,粗声道:“这么着,让顺妞留下照应你,俺去送信。要真有个万一,你俩就躲地窖里,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其实依他多年阅历,这刚遭羌渠游匪洗劫的村子,短时日内怕是再无人问津了。 大牛虽是个粗人,却深谙兄长之责——断不能让顺妞孤身犯险。纵使她如今脑袋灵光了许多,也有了些防身的本事,但在哥哥眼里,妹妹永远是那个需要护在身后的小丫头。 这份牵挂不讲道理,只关血脉里流淌的疼惜。 而且,他体力比较好,走得快些,相信很快就能完成任务,回来照应二人。 李承桢却轻轻摇头,目光清亮如秋水。她心中自有一杆秤,亲疏远近掂量得清清楚楚。 大牛于她而言,远比周钰重要得多。正如大牛不放心她独行一般,她又岂能安心让这憨直少年独自涉险? 这失控妖异诡谲,谁知道半路上会不会蹿出个什么精怪,将人囫囵吞了去。 李承桢唇齿微启,终究将话咽了回去——这般言语若直白道出,未免太过伤人。 周钰何等敏锐,早已将她眉宇间的忧色尽收眼底,此刻只是会意地微微颔首,倒显出几分体谅的默契。 他从贴身存放的青瓷瓶中倾出一粒丹丸,指尖轻捻破封蜡,仰首咽下。 “此药可助我速愈,二位不必挂怀。”他言语从容,却未尽其实——这丹药于寻常人不过暂缓伤痛,唯有能运行衔力之人,方能将其化作滋养肉身的灵药。 凡夫俗子,终究难尽药效。 不过只要周钰不说,大牛和李承桢不会清楚他话语背后隐藏的信息就是了。 李承桢眉梢一挑,直言不讳道:“若此药当真这般灵验,你自去送信便是,何须劳动我二人?”一语中的,直指周钰话中纰漏,言辞犀利如刀,半分情面不留。 这种时候还玩你画我猜,隐晦婉转那一套,完全没必要,应当摒弃隐晦表达,集中精力梳理核心情报,快速形成有效的行动方案。 李承桢向来反感职场中领导那套故弄玄虚的做派——话只说三分,剩下七分让下属自行揣摩,美其名曰“激发主观能动性”,实则不过是官僚习气的拙劣模仿。 在信息唾手可得的时代,这种故作高深的沟通方式不仅徒增内耗,更暴露出管理者思维方式的僵化。 当同行企业都在追求高效透明的扁平化管理时,某些人却还在把体制内那套云山雾绕的官话奉为圭臬,实在是莫大的讽刺。 周钰眸光微动,似是对李承桢的敏锐已渐生习惯,却又在每次见识时仍不免讶异。他双唇轻抿,将未竟之言尽数咽下。 大牛突然眼前一亮,拍腿道:“顺妞,你可是衔师啊!”他眼中闪着期待的光芒,“俺听人说衔师都有通天本事,那纸鹤传信的神通——”说着比划了个飞鸟的手势,“不如试试?” 在他淳朴的认知里,纸鹤传信兼具神秘感和实用性,不知如何形容,大概就是虽然他不懂但一定很厉害的感觉,眼中难掩期待之色。 “我不会啊。”李承桢在一旁听了,有些无语,她还是从大牛口中听说过一些关于衔师的事,传信纸鹤她也没学过啊。 再说,从通讯原理来看,传信纸鹤的运作机制类似于现代电话系统——发送者必须明确知晓接收方的特定标识,如电话号码或IP地址,才能确保信息准确送达。 换言之,纸鹤的投递成功与否,完全取决于发送者对目标地址的精确掌握。 周钰随便说一个地方,仅凭陌生的地名,她的意识如何能精准定位? 既无坐标参照,又无导航指引,传信纸鹤便无法准确寻路。一旦方向偏差,非但信件无法送达,更可能误入敌手,反成隐患。 周钰眉峰微挑,流露出一丝讶色:“原来李兄弟竟是衔师。”他早觉此人不凡,却未料到是这等身份。转念又想,这百年来衔师之流虽不算稀罕,但真正修得真本事的,却是凤毛麟角。 李承桢观周钰神色,便知衔师在这世间并非稀罕。自己这般身份,原也算不得什么特别。她眸光微敛,心中却已有了决断。 李承桢神色一肃,字字铿锵:“既如此,要走便一同走。待周钰伤势稍愈,我们即刻动身。”她眸光沉静如水,却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决,“否则,这方寸之地终非久留之所。” 她转向大牛,正色问道:“镇上远不远?咱得备些东西。”既决意远行,岂能两手空空?至少得备足三人干粮。当然,她心中所谋,远不止于此。 大牛挠挠头,面露难色:“可……可咱哪来的银钱采买啊?”他显然被李承桢的话惊着了。 在庄稼人的认知里,银钱可是要攒着救命的,哪能随便就往镇上花销?庄户人家过日子,向来是缺什么就自己想办法凑合,哪有动不动就去县城置办的道理。 李承桢神色从容,似是成竹在胸。她眼波一转望向周钰,眸底划过一抹……理所当然。以周钰的明达,自然心领神会。 此刻三人已是休戚与共,福祸相依。周钰虽伤势未愈,力有不逮,但总该有些资财可助周转。李承桢暗自盘算,她与大牛本就囊空如洗,若再这般坐吃山空,纵有千般能耐也是枉然。 周钰似有所感,身形微动想要取钱袋,却只摸到空荡荡的衣襟。他神色间掠过一丝窘迫,眸中泛起迷惘:“在下的钱囊怕是……”话音未尽,却已道尽尴尬。 李承桢见状唇角轻扬,语气轻快道:“周大人安心将养便是。那些银钱,我早替你收着了,省得硌着休息。”她笑意澄明,一派光风霁月,端的坦然自若。 周钰闻言,目光落在李承桢手中那个熟悉的荷包上,眼底闪过一丝复杂神色。他忽而轻笑道:“这些银子,二位但取无妨,权作盘缠之用。” 周钰虽年轻,但久历世故,上至庙堂显贵,下至市井之徒,皆有往来。他深谙请托之道——银钱开路,已是最轻省的代价。 周钰原道李承桢进退有仪,谈吐不凡,当是知书达理之人。此刻见她忽露市井本色,先前的判断顿成虚妄,心下不由生出几分困惑,却又隐隐透着探究之意。 他指节微紧,摩挲着手中瓷瓶。原以为在这般困境下,李承桢定会将其视作酬劳取走——毕竟对衔师而言,这灵丹妙药远比黄白之物珍贵,堪称他身上最值钱的物事。 却不想她竟毫不犹豫地将瓷瓶留予他,这般举动,倒教他不得不重新打量起眼前这个看似粗朴的农家子来。 周钰眸中探究之色渐敛,只在心底留下一缕思量:这李承桢,究竟是何等人物? 若让李承桢为他解惑,她自然有一套理论——人类生来就注定拥有两种截然不同的个性。 一种是由先天命宫主导的性格,这是人在面对事情时,内心做出的第一反应,仿佛是灵魂深处最本能的直觉,未经雕琢,纯粹而真实。 另一种则是后天修炼而来的性格,由福德宫主导,在经过深思熟虑之后才会表现出来。这种性格往往更加成熟、圆润,是经过岁月打磨后的智慧结晶。 然,人最终的行动倾向由疾厄宫表现出来。 例如,福德宫有禄,人就比较懒散,喜欢逍遥天地,闲散自在。但疾厄宫又化权,那行动上就会积极、有上进心。 思维与行动其实不是非要一致的,这样的“表里不一”是吉还是凶呢?也不一定,吉凶看岁运,这先天盘看的是一个人的性格和行为模式。 就像周钰,他心里所想的与最终表达出来的也并非一致。 他的内心深处藏着许多复杂的想法和情绪,但当他面对他人时,却总是能用一种更为温和、理智的方式表达出来。 这种矛盾并非虚伪,而是一种自我保护,也是一种对他人的尊重。 而李承桢则不同,她似乎拥有一种独特的天赋,能够根据不同的需求,灵活地选择是解放还是掩饰自己的内心。 她并非没有情绪,也并非没有弱点,但她总能在关键时刻,将自己最需要的一面展现出来。 这种能力让她在复杂的世界中游刃有余,也让她在与他人的相处中,总能保持一种独特的魅力。 或许,这正是人性的复杂与奇妙之处。每个人都在不断地与自己内心的两种性格对话,试图找到一种平衡,既能保持真实的自我,又能适应这个复杂多变的世界。 周钰并不了解,李承桢有些见识,但不多,“不多”是因为她初来乍到,对“大郕”“衔师”等新的知识体系摸索得并不完整。 这导致她并不能完全正确地评估周钰身上所有物件的价值,对于刚刚才觉醒成为衔师的她而言,没有足够的信息供她分析情况,这种感觉并不好受。 然而,即使她知道“灵丹”对于衔师的价值,她也会毫不犹豫地还给周钰,一方面,缓急轻重她权衡得十分明确,只要是为达到首要目标服务,她就能果决放弃眼前的利益。 显然,周钰如今实在太脆了,他们的资源有限,要保证路途安全,即便不能走路,至少得保证他不会躺在车上吐血。 第13章 第13章 少年道士 城门处,人群熙熙攘攘,商贩的吆喝声、行人的脚步声交织在一起,热闹非凡。然而,这热闹的氛围却被一道诡异的身影打破。 远处,一道瘦削身影徐步而来。那少年身着灰白的青灰道袍,斜挎的粗布袋中,一只金丝小猴正探头探脑,灵动的眸子骨碌碌转个不停。 她面容清瘦,皮肤黝黑,眼神中透着一股与年龄不符的沉稳。 手中牵着一辆吱嘎作响的旧猪车,那头粉毛家畜竟显出几分灵慧,短腿迈步间透着牛一般的沉稳。车轮碾过青石板路的缝隙,发出悠长的呻吟,似在絮絮低语着经年的风霜。 少年道士迈着不疾不徐的步伐,沿着城门的石板路缓缓前行,每一步都似乎与天地的节奏相契合。 随着她三步一晃,手中的三清铃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声响,那铃声在喧嚣的城门前显得格外清晰——那铃声清脆而不刺耳,悠扬而不拖沓,仿佛带着一种神秘的力量,让周围的人群不自觉地让开路来。 她的身边跟着一个僵硬的“人”——说他是人,却让人不寒而栗。 他的面容惨白如纸,仿佛刚从坟墓中爬出的幽魂,脸颊上涂着两坨鲜艳的红色,宛如两团燃烧的火焰,与惨白的肤色形成鲜明对比。 他的眼睛空洞无神,明明面无表情,却被人为地勾画出一丝诡异的笑容,让人不寒而栗。这副模样,活脱脱就是一个“清朝僵尸”。 那“清朝僵尸”迈着机械而僵硬的步伐,缓缓向前挪动。他每一步都像是在与无形的阻力抗争,膝盖微微弯曲却又难以弯曲得更多,脚掌生硬地拍打在地面上,发出沉闷而单调的声响。 他的双臂僵直地垂在身体两侧,随着步伐微微摆动,却毫无生机与灵动,仿佛只是被某种神秘力量牵动的木偶。 头部也保持着固定的姿势,偶尔机械地转动一下,那双空洞无神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前方,似乎在寻找着什么,又似乎什么也看不见,给人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守城的士兵们自然不懂什么“清朝僵尸”,但他们看到这诡异的场景,心里也直发毛。他们下意识地握紧了手中的长矛,警惕地看着这个不速之客。 “站住!”一个守卫大声喝道,声音中带着一丝颤抖。他拦在少年道士面前,瞪大了眼睛,试图从她身上找到一丝破绽。 “这位官爷,贫道出城办点事的。”少年道士正是李承桢,她停下脚步,微微一笑,声音清脆而温和,仿佛并没有察觉到周围的紧张气氛。 “办什么事?”守卫瞪着少年,眼神中满是怀疑和警惕。 “不满官爷,这具尸体有异常,听闻是……受到羌渠将军的诅咒。”李承桢一改轻松模样,语气严肃,眼神中透着一丝凝重,“如果不赶紧送回老家下葬……“她故意顿了顿,勾起人们心中的好奇心,“会变异成为僵尸,到时候全城都会发瘟。” 说着,李承桢轻轻摇晃手中的三清铃,铃铛发出清脆而悠扬的声响:“叮铃铃,叮铃铃……” 随着铃声的响起,“清朝僵尸”大牛双臂僵直地抬了起来,仿佛被某种神秘力量牵引,原地跳了几下。这一幕看得守卫心惊胆战,差点拔刀相向。 “别动!”李承桢及时阻止了守卫的刀砍在“僵尸”身上,“这是贫道祖传绝活——赶尸。不然凭我一人很难运送这两具尸体。” 守卫有些羞恼,怒气冲冲地问道:“你这不是故意吓人么?” 李承桢歉意一笑, “贫道并非有意吓到两位,只是须得……”说着她要晃了晃三清铃,大牛放下双臂,恢复原来的模样,“检验一下尸体是否发生了异变。”。 忽而压低声音解释道:?“若是化作那等行尸走肉,便再不受道法约束。一旦失控……” 李承桢的嗓音又低了几分,?“?“便会见人就咬,将尸瘟如野火般蔓延。此处人潮涌动,阳气鼎盛,最易诱发尸变,贫道这才要仔细查验。”” 她抬眼扫过四周,声音里透着几分惶恐,?“?若是伤及二位贵人,贫道就是倾家荡产也担待不起啊。” 守卫们乍闻?“瘟疫”二字,心头便已蒙上不祥阴云。待听得李承桢说出?“阳气会激起尸变”这等骇人之语,更是惊得脊背发凉。 行伍之人常年浴血沙场,一身阳刚血气最是浓烈。在这等邪物眼中,便如暗夜中的火炬般醒目。 守卫们俱是心头一紧,恍觉自己成了尸群中最诱人的猎物,下意识地后退了几步,远远地避开李承桢和那“清朝僵尸”模样的大牛,仿佛那大牛随时会用他僵硬的手掐住他们的脖子,将阳气吞噬殆尽。 众守卫虽吓得肝胆俱颤,却终究不敢渎职。他们强自镇定,战战兢兢地朝板车投去一瞥——只见那尸首面若金纸,双颊却涂着两团刺目的朱红,与大牛如出一辙。 唯一不同的是,这具尸体双目紧闭,倒像是睡着了一般。可越是这般诡异的安详,越叫人毛骨悚然。 一个年轻守卫终于按捺不住,颤声问道:?“道、道长……..这具怎地……怎地这般安分躺着?”他说着又偷瞄了眼尸体,生怕那紧闭的眼皮突然掀开。 李承桢闻言神色骤变,眼中寒芒一闪。她双眉紧蹙,唇间吐出几句艰涩的咒诀。 话音未落,板车上的尸身猛地一颤,活似离水的鲤鱼般弹跳而起,又重重摔回原处。那一瞬,尸首青白的眼皮似乎微微颤动,仿佛下一刻就要睁开那双死气沉沉的眼睛。 ?“瞧见没?它起不来身。”李承桢轻叹一声,语气里带着几分遗憾。守卫们被这骇人景象惊得踉跄后退,兵器碰撞声乱作一团。 有个胆小的差点瘫坐在地,幸好握紧了拄地长枪才没有失态,他哆嗦着嘴唇问:?“道、道长……..这……..这究竟是何意啊?”他死死盯着那具仿佛随时会暴起的尸首,生怕错过它最细微的动静。 李承桢眼皮微敛,眸中流转着莫测的光。两片唇瓣轻启又合,似有千钧隐秘哽在喉间,“嗯……”这声沉吟吊得守卫们屏住呼吸,喉结不住滚动。 却只见李承桢微微摇头,“不好说。”这话说得轻巧,为守卫留下恰到好处的遐想空间。 李承桢见守卫们惊魂未定的模样,唇角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笑意。 她轻拍腰间布袋,猴子立刻探出毛茸茸的脑袋,眼珠滴溜溜一转,竟从袋中掏出几枚锃亮的碎银,双爪捧着朝守卫们作揖,活像个献宝的伶俐小厮。 李承桢面露愧色,?“今日是贫道莽撞,惊扰二位官爷了。”她将银钱郑重递过,忽又压低嗓音道:?“归家后定要用三片柚子叶煮水净身,再以粗盐在门槛画道横线——切记要赶在酉时前做完。”说罢指尖在银钱上轻轻一叩,发出令人心安的清响。 她话说三分留七分,老谜语人了——可越是这般讳莫如深,反倒让守卫们对自己脑补的恐怖情节深信不疑。几人交换着眼色,已经在心里编排出全套尸变戏码,连夜里值班要带多少护身符都想好了。 守卫们接过尚带体温的银两,原本的怨气竟化作几分感激,只是这感激里掺着七分惧意。 为首的守卫慌忙抱拳:?“道长正事要紧,我等就不耽误您……”话音未落已侧身让路,眼神飘忽不敢与她对视,只盼这尊瘟神快些离去,最好永远莫要再现身在这城门洞下。 李承桢微微一笑,点了点头,摇晃了一下三清铃,拉着猪车缓缓离开城门。 那“清朝僵尸”依然僵硬地跟在她身边,仿佛一尊没有生命的木偶。而那清脆的铃声,依然在空气中回荡,仿佛在诉说着一个古老而神秘的故事…… 李承桢一行人顺利通过河州关卡,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声响渐渐远去——只要抵达下一个联络点,便能彻底脱离匡胥的势力范围。 到那时,只消一封密信飞传,这趟险象环生的任务便可画上圆满的句号。 在远离人烟的郊外,一片宁静而荒芜的景象。远处的山峦在夕阳的映照下,染上了一层淡淡的金边,微风拂过,带来一丝凉意。 大牛猛地挺直了佝偻许久的腰背,浑身关节发出噼啪脆响。他像头卸下重轭的耕牛般舒展着筋骨,憋了一路的疑问终于在这旅途将尽时脱口而出: ?“顺妞啊,”大牛扯了扯身上平整的寿衣,粗犷的脸上写满困惑,?“咱为啥非得打扮成这鬼模样?猫着腰赶路不更隐蔽么?” 他挠着后脑勺,活像个被戏服勒得不自在的武生,连珠炮似地追问:?“又是画尸妆又是装神弄鬼的,方才差点把那些守卫吓尿裤子!” 大牛越想越觉得蹊跷,这身打扮活像是从坟堆里爬出来的前朝遗老,走起路来比行军还累,那两团胭脂抹在脸上更是扎眼得很——这般招摇过市,倒像是生怕引不来别人的注意似的。 李承桢指尖轻挑,三清铃顿时漾开一串空灵的清响。她唇角噙着狡黠的笑意,铃音里悠悠飘出一句:“大隐隐于市,” 铃铛又在空中划出个漂亮的弧线,“有时候,越是高调,就越能隐藏身份。” 大牛皱了皱眉,回想旧时村塾中宁先生的教导——大隐隐于市是这个意思吗? ?“你且想想,”李承桢指尖轻抚过三清铃的纹路,发出细碎的金属颤音,?“若是羌渠的探子听见有人当街谈论他们将军——” 铃声突然急促,?“定当以为是哪个不知死活的江湖术士在招摇撞骗。”她忽然轻笑一声,?“这世道啊,有时候明晃晃的破绽,反倒是最稳妥的伪装。” 看过柯南的都知道,一开始嫌疑最大的人,往往都不是真凶。越是无所顾忌的提起“顾忌”,在有心人看来就越不是“顾忌”。 外国游客在中国旅游时,因其显著的外貌特征往往更容易受到关注,从安全角度来看,这种高可见性反而降低了其潜在威胁——毕竟真正的隐蔽行动需要的是融入而非引人注目。 相比之下,那些能够自然混入人群、毫无违和感的个体,才更值得警惕。 例如,真正的间谍往往是具有华裔背景的人员,他们在融入当地环境方面具有天然优势,这种文化同源性使其能够更自然地获得周边人群的信任,从而在情报收集活动中形成独特的隐蔽性。 大牛铜铃般的眼睛渐渐眯成一条缝,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下巴上的胡茬。李承桢这番话像条滑溜的泥鳅,在他脑子里钻来钻去,搅得那些固有的念头七零八落。 他的眉头拧成了疙瘩,思绪像团乱麻似的越理越乱,最后化作一声憨笑:?“你这弯弯绕绕的,俺这脑袋实在转不过来。”眼睛忽又一亮,?“不过你现在脑子好使,你说啥咱照做就是!” 大牛突然一拍脑门,?“诶!顺妞,那咱进城时咋不扮僵尸呢?”他比划着僵硬的动作,?“要是跟板车上那具一样蹦跶两下,保准连匡胥残党都得吓尿裤子!”脸上写满期待,活像个等着先生解谜的蒙童——毕竟李承桢的理论是一套接一套的。 李承桢斜眼打量着大牛脸上那两团晕开的胭脂,嘴角抽了抽:?“就你这副尊容……”她突然伸手戳了戳对方僵硬的肩甲,?“光是套着这身行头赶路都够呛,还想蹦跶多久?”这是cosplay上瘾了? ?“嘿嘿,是我想岔了……”大牛活动着脖颈——咦?感觉也没多累。 李承桢将三清铃收入袖中,正色道:?“匡胥能带走的亲信绝不会多——”她指尖轻轻点着车辕,?“人多口杂,保不齐就有二心的。他自己都是个卖国求荣的货色……”说到这突然冷笑一声,?“难道还指望底下人能忠肝义胆?” 易涨易退山溪水,易反易覆小人心。 在纷繁复杂的人世间,人心汇聚之处,往往也是**交织的漩涡。 当众多的人聚集在一起时,每个人的内心都怀揣着各自不同的渴望与诉求。 这些**相互碰撞、相互影响,如同一池原本平静的湖水,一旦投入众多的石子,便会激起层层涟漪,波澜起伏,难以平静。 而在这杂乱的**交织之中,人心也变得愈发脆弱和易变。 人们在追逐各自**的过程中,往往会受到他人言行的影响,从而轻易地改变自己的初衷和立场。 人心好恶苦不常,好生毛羽恶生疮——人心的喜好厌恶变化无常,稍有风吹草动,便可能改变初衷。 李承桢的声音如清泉击石:?“人手吃紧时,守株待兔才是上策。”她望向远处隐约的城楼轮廓,?“河州四门中,唯有通往京城的南门,才是他们布防的重中之重。” ?“一旦发现目标离城,直接在城外荒郊下手,”李承桢忽然压低嗓音,指尖在颈间轻轻一划,?“一条龙解决。”她眯眼望向官道两侧的密林,?“那些见不得光的耗子,难道敢在城内动手?” 布袋里的猴子突然吱吱叫了两声,她轻笑着补充:?“况且这河州里,谁知哪些是等着帮周钰的暗桩?” 如今,双方都在暗处,各凭本事。 李承桢伸手拍了拍大牛结实的肩膀,道袍广袖随风轻扬:?“把心搁肚子里罢。”举手投足间尽是方外之人的洒然气度——道士,也是她老本行了,扮起来更是得心应手,不会轻易露馅。 在作出重大决定之前,她早已习惯卜上一卦,卦象显示:那潜伏之人克不动她。 至于为什么他们不能一直走野外而不入城,那是因为这里是古代,没有现代的GPS导航系统来指引方向。 置身于苍茫荒野之中,旅人极易迷失方向,甚或遭遇不测之险。若要确保行路无虞,通达四方的官道实乃最可靠的依凭。 首先,官道是古代交通的主干道,沿途有明确的标识和路碑,也没那么多匪徒。 其次,关键的城镇也是确认路线的重要节点。在城镇中,他们可以向当地人打听路况,获取准确的信息,确保不会走错路。 此外,入城还有一个重要的目的,那就是购买补给。在长途跋涉中,食物、水和必要的物资是旅途的关键。 李承桢和大牛都是没怎么出过远门的路盲。他们能够从战场回到老家,已经是极大的幸运了,而且还是因为石井村离战场相对较近。 周钰仰躺在吱呀作响的板车上,身躯随着颠簸的节奏轻轻摇晃。身侧的猴子正咔嚓咔嚓啃着野果,那声响近得几乎要钻进他的耳膜。 他仰望着苍穹,无垠的湛蓝天幕上,几缕流云悠然游弋,恍若在絮语着时光的静谧。 对于李承桢的解释,他不置可否——心底总有个声音在低语:这般古怪的妆容,分明是李承桢的恶趣味使然。可那人说得头头是道,他虽满腹狐疑,却终究寻不出破绽来。 她的每一句话都像是一个谜,有时候精妙绝伦,让人不得不佩服她的见识广博;而有时候却又显得缺乏常识,仿佛对这个世界一无所知。 周钰已经分不清她的真假,也不知到底是怎样的环境能培育出如此矛盾怪异的人。她总是出人意表,让人捉摸不透,就像是一场无法预测的风暴,随时可能改变方向。 他累了,他不懂李承桢这个人,但他知道他们走在他制定的路线上,便也足够。 周钰静卧于颠簸的板车之上,闭目听着辚辚车轮碾过黄土的声响。既定的前路在轮下延伸,将他送往目的地。 也罢,既得善果,何问前程?远处城郭的轮廓已隐约可见,此行终将得偿所愿。 远方的城门在薄暮中若隐若现,李承桢唇角微扬,修长有力的手指轻抚上拉车粉毛猪的脑袋。指尖穿过那层柔软的粉色鬃毛,温热的触感便顺着指腹蔓延开来,与秋风中的凉意交织成一片暖融。 猪似乎并不知道即将发生的事情,只是惬意地哼哼了两声,仿佛在享受这难得的温柔。 李承桢眉眼间漾开一抹温软的笑意,柔中带刀:?“加把劲……很快就能吃了。”那嗓音里裹着蜜糖般的安抚,又藏着几分隐秘的期待,在暮色中轻轻荡漾开来。 粉毛猪似乎感受到了李承桢的温柔,又哼哼了两声,仿佛在回应她的抚摸。它那圆滚滚的眼睛中透着一丝懵懂和满足,拉车更卖力了——即便这不是它的本职工作。 这头天赋异禀的拉车神猪,浑然不知即将到来的命运。 李承桢收回了手。她知道,这是旅途的一部分,为了烤乳……不,为了生存,他们最终不得不作出残忍的抉择。 身后板车上传来一声低调的吁气声…… 第14章 第14章 镇衔司 正如李承桢所料,三个时辰前,南城门附近的阴影里,两名匡胥残部正屏息凝神地窥视着出城的人。 余党甲眯起浑浊的双眼,嘴角不自觉地扬起一抹玩味的弧度。他剥开一颗咸香花生扔进嘴里,目光却紧紧追随着李承桢三人的一举一动。 在这日复一日的枯燥盯梢中,能撞见这样一出好戏,倒像是老天赏给他的乐子——横竖上头只说要盯紧,又没说不准看戏。 ?“?甲哥,你眼珠子都快黏在那三人身上了,莫不是瞧见相好的了?”余党乙用刀鞘不耐烦地戳了戳同伴的后腰,声音里裹着浓重的倦意。 他斜倚在斑驳的城墙根下,后脑勺抵着冰凉的石砖,连日曝晒让他的脸皮泛起一层油腻的暗红。 城门口贩夫走卒的喧闹声混着牲畜的腥臊味,这差事当真比蹲大狱还磨人——至少牢里还能躺着数虱子。 余党甲从怀里摸出半块发硬的馍馍,慢条斯理地掰着碎屑往嘴里送,眯起的眼角挤出几道风霜刻就的皱纹。?“急什么?”他含混不清地嘟囔着,馍渣子卡在杂乱的胡须上,?“咱们这差事啊,讲究的就是个‘守''字。”盯梢他不是盯着了吗?不算偷懒。 上班不摸鱼,就是做坏了规矩。 他指了指李承桢三人,雀跃地说道:“你看,那个道士带着两个怪模怪样的……人?真是稀奇得很。”沾着馍渣的手指在衣襟上蹭了蹭,“这种热闹,可不是天天都能看到的。” 余党乙也顺着他的目光看了过去,只见李承桢拉着猪车,“清朝僵尸”大牛跟在身侧,还有一个趟板车上,三人显得格外引人注目。 余党乙看着余党甲不求上进的模样,忍不住啧了一声,语气中带着一丝怨气:“甲哥,你真是有闲心。咱在这里守了这么久,也不知道还要守到什么时候。” 他泄愤似的踹飞脚边碎石,“跟着头儿走的兄弟,如今怕是已经在羌渠过上大口喝酒、大口吃肉的日子了。”喉结剧烈滚动着,仿佛已经闻到烤羊油滴在火炭上的焦香,“女人随便玩,剩你我兄弟还在这里清汤寡水的。” 嘴上怨着,眼睛却很诚实,有热闹不看王八蛋!古语有云,看热闹是华夏人的天性。 余党甲喉头滚动了一下,浑浊的眼底闪过一丝晦暗的光。 他粗糙的手掌重重拍在同伴肩上,力道大得激起一阵浮尘。?“兄弟……”他嗓音沙哑,像是砂纸磨过粗陶,?“你当老子不想去羌渠快活?” 突然压低声音凑近,带着隔夜馍味的呼吸喷在乙耳畔:“但头儿让我们守在这里,定然有他的道理。咱们只要尽职尽责,说不定钓上大鱼立了功……” 余党甲拍了拍对方的肩膀,语重心长道:?“年轻人最忌心浮气躁。你现在正是打基础的时候,多沉淀沉淀。”上头的指令他们不能违背,他怕余党乙受不住提桶跑路,让他一个人背锅,只能先画大饼安抚安抚。 余党乙听了,心中虽然还有不甘,但也知道余党甲说得有道理。他叹了口气,无奈地说道:“也只能这样了。”余党甲的话让他暂时歇了提桶跑路的心。 余党甲瞥见他这副模样,悬着的心才算落回肚里——今天这尊菩萨,又暂时稳在庙里了。 却不知他们的任务注定无法完成——当李承桢三人抵达同柏城时,紧绷的神经第一次得以松弛,连拂过城垛的风都带着久违的安宁。 在同柏城,匡胥的势力虽未彻底隔绝,却也再难肆意渗透。羌渠人如影随形的追杀终于在此止步,那些蛰伏于草丛之中、随时可能暴起发难的致命威胁,也随着城垣的临近而渐渐淡去。 然而,他们囊中仅剩的银钱已所剩无几。这支队伍的资金来源本就捉襟见肘——周钰几乎倾尽随身积蓄,大牛以粮食入股,李承桢则以一身技艺作本。 即便他们已经退而求其次,买不起马,也买不了牛,买不到骡子,沦落到用一头猪来拉车,一路上也耗费了不少。 幸而大夫仔细诊察后,确认周钰的伤势已无大碍。这多亏了他随身携带的那枚?“灵丹”——药效之神奇,连见多识广的老郎中都啧啧称奇。 药力早已在体内化开,不仅止住了内出血,更将断裂的经脉温养得七七八八。如今伤口处新肉萌生,竟比寻常伤患痊愈得快上数倍。 老大夫沉吟片刻,只提笔开了几味温和的调理方子。他将药方递给李承桢时,枯瘦的手指在泛黄的纸上点了点:?“外伤易愈,内损难平。这骨头上的伤……”说着摇了摇头,?“急不得,非得静养百日不可。” 窗外的阳光斜照在药柜上,映得那些青瓷药罐泛着幽幽的光,仿佛在无声地诉说着?“伤筋动骨一百天”的古训。 这段时日里,周钰只需做好三件事:按时服药、安心静卧、将养精神。李承桢思忖再三,提议在城郊赁一处清净小院。如此既能避开市井喧嚣,又方便日日煎药。 李承桢捧着药碗走进内室,氤氲的药气在碗沿打着旋。她将温热的药汤递给周钰时,忽然压低声音问道:?“寻常衔师若要加入镇衔司,该走什么门路?” 自从盘缠见底,这个问题已在她心头盘桓多日。药汁的苦涩在屋内弥漫,正如他们眼下捉襟见肘的处境。 虽然镇衔司不是一个标准的“吃皇粮”的机构,但它的存在却也有着重要的价值。 镇衔司为那些渴望通过自身能力换取报酬的衔师提供了一个接任务的平台。在这个平台上,可以通过完成各种任务来赚取金钱,从而改善生活。 李承桢比谁都清楚,她绝不甘心顶着顺妞的名姓了此残生——像株野草般被随意栽进别人家的后院,相夫教子,将满腔锋芒都磨成绣花针。 顺妞的故事注定要终结在西北风沙中,而李承桢的命途却如她腰间弯刀,注定要劈开更辽阔的天地。 占据一个人的人生,就如同亲手给鲜活的灵魂戴上沉重的枷锁。在她的认知中,灵魂本该自由翱翔,怎能被这般束缚? 她无法背负这种沉重,也无法忍受让他人或自己失去自由与希望的痛苦。 这种一眼望到头甚至还不一定安稳的生活,终究与她的本心背道而驰。 大郕,这个陌生而神秘的时空,宛如一幅未曾展开的画卷,隐藏着无数新奇又怪异的事物,等待着她去探索、去发现。 她要做的是让自己的能力得以变现,化作一把钥匙,打开这道神秘的大门,为她游历这个更广阔世界的旅程累积足够的资本,开启一段属于自己的旅程。 面对李承桢的询问,周钰将药碗搁在膝头,任由蒸腾的热气模糊了面容。他没想隐瞒什么——这本就不是什么需要遮掩的事,更何况这些日子同生共死,彼此间早非初遇时的提防。 他闭目思索着那些往日不曾留意的琐碎消息,缓缓道:?“镇衔司在各州府要隘皆设分司……”话音未落突然呛出一阵咳嗽,待平复后继续道,?“想挂衔师腰牌,须得先去分司,那里的司理大人自会安排试炼——” 李承桢眉间浮起浅淡的困惑,?“这司理……”她斟酌着用词,?“可是分司主事之人?”虽对大郕官制所知有限,但从?“司理”二字便知必是执掌权柄的职位。 周钰微微颔首,额前散落的发丝随着动作轻晃,在苍白的脸上投下细碎的阴影。 “试炼内容是什么?”李承桢早料到觉醒衔力不过是块敲门砖——就像医学院出来还得考执业证呢。 正当此时,一道金影倏地从窗口窜入,恰落在周钰的被褥上。还不等猴子龇牙,李承桢已闪电般出手,五指精准钳住其后颈,顺势将这毛团按进怀中。?“总不会比羌渠人的刀剑更难应付。” 毕竟镇衔司是一个与官方有关的组织,设定资格考试是必然的,这方面她还是有些社会经验的。 周钰望着在女子怀里渐渐安分的猴子,眼底泛起一丝倦意。他支起身子靠在床头,声音里带着久病的沙哑:?“要挂上镇衔司的令牌,总归要过个明路。入门任务虽说不比那些要命的差事,可……” 他沉吟片刻,似乎在搜索脑海中的讯息,?“具体章程,怕是只有司理案头的卷宗才说得清。” 李承桢有一搭没一搭地挠着猴子的下巴,盯着指间那簇随呼吸起伏的绒毛,状似随意地问道:?“这衔师的品阶高低……又是怎么个说法?” 猴子突然支棱起耳朵,湿漉漉的黑眼珠直勾勾盯着窗外——邻家枝头沉甸甸的梨子正随风轻晃。 它喉间发出?“咕噜噜”的闷响,活像个受气的小媳妇,连那身被揉得东倒西歪的金毛都透着委屈。 偏生又不敢真挣扎,只缩着爪子任人摆布,唯有尾巴尖不安分地拍打着李承桢的手腕,像在无声地数落这个专横的?“绑匪”。 周钰的目光落在猴子身上,不禁微微出神。这小兽出奇地通人性,既无寻常猢狲的刁钻,也不见半分野性,倒像是读过圣贤书似的。 他望着猴子在李承桢手下那副逆来顺受的模样,忽然觉得有趣——究竟是这猴儿天生好脾气,还是被那五指山压得没了脾气? 周钰轻轻叩击药碗的指尖忽然一顿,瓷器的清响戛然而止。他抬眼时,眸中病气褪去几分,显出一种认真:?“镇衔司的衔师品阶,共分七等。从七阶起步,每晋一级……” 突然被猴子的喷嚏打断,周钰摇摇头继续道:?“都得拿相应难度的任务来换。”最后一句说得极轻,仿佛一阶衔师的名号是飘在云端的传说。 李承桢的手指突然停在猴子耳后,小家伙不满地?“吱”了一声。她眯起眼睛,目光锐利如出鞘的短刃:?“难道真有本事的人,也得从最末等开始,一级级往上爬?”这话问得辛辣。 若真如此,岂不是让猛虎去逮耗子——既辱没了利爪,又荒废了爪牙。 周钰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眼尾泛起细纹,像是被李承桢的敏锐取悦了。?“李道长果然眼毒,镇衔司自有一套入门定阶的流程,不过具体内容我倒并不清楚。” 毕竟系统不一样,关于镇衔司周钰实在没有了解太多——人的精力有限,关注的事物重点也会有所不同。 李承桢谢过周钰,她眼中已映出镇衔司朱漆大门的模样——与其在此揣度章程,不如直接去敲开那扇门问个分明。 在玄学界,流传着这样一句智慧箴言:“晚上千条路,白天依旧卖豆腐。” 一个人若是只停留在空想的阶段,而不付诸实际行动,那么无论他夜晚在脑海中勾勒出多少条通往成功的道路,当白日的阳光洒下时,他依然只能守着那方小小的豆腐摊,重复着平凡的生活。 简而言之,行动力很重要,光想不干成不了。 日头刚偏西三寸,李承桢的布鞋已踏在镇衔司门前的青石板上。 镇衔司的门口,与想象中的官方机构有着很大的不同。它没有县衙那种高大威严的建筑,也没有森严的戒备。 大门是普通的木制结构,上面挂着一块斑驳的牌匾,上面用稍显褪色的金漆写着“镇衔司”三个大字。牌匾在岁月的侵蚀下,显得有些沧桑,却也增添了几分质朴的气息。 门前的石阶上,偶尔能看到几片落叶,似乎没有人特意去打扫。 两旁的石墩上,坐着几个看起来像是等待任务的衔师,他们穿着各异,有的身着简单的布衣,有的则穿着看起来有些破旧的皮甲,显得随性而真实。 这些人或低声交谈,或独自发呆,完全没有那种官府门前的肃穆感。 与县衙那种让人望而生畏的氛围相比,镇衔司更像是一个开放的集市。它的大门没有紧闭,也没有士兵把守,任何人只要推开门,都能走进去。 这种开放性让镇衔司显得更加亲民,也更像一个——“冒险者工会”。 镇衔司的大厅,摆放着几张简陋的桌子和长椅,东墙上挂着一些任务公告。这些公告用竹签钉在木板上,随风轻轻摇曳。 衔师围在一起,或在仔细研究任务内容,或在讨论任务的难度和报酬。偶尔还能听到几声爽朗的笑声,或是激烈的争论声,各种声音交织在一起,显得有些嘈杂。 在大厅的正中央,有一个长长的柜台,柜台后坐着个青衫中年男子,正伏案疾书。 他手中的狼毫在账册上游走如蛇,墨迹蜿蜒处偶尔一顿,笔尖悬在纸面上方微微发颤,似在斟酌某个数字。 他看起来约莫四十岁上下,头发已然有些斑白。他的下巴宽厚,给人一种稳重的感觉。 但青白的面皮绷在颧骨上,透出常年伏案人才有的疲态,教人一看便能判断出这是一位称职牛马——颧骨显露无肉,辛苦命囖。 他的脸上虽未曾露出明显的笑容,但整个人的气质却如同春日暖阳般温和平稳,让人在靠近他的瞬间便感到格外亲切。这种亲切感或许与他那并不深刻的法令有着直接的联系。 尽管周围环境嘈杂,但他的眼神却异常宁静,仿佛能将一切喧嚣都隔绝在外。 李承桢跨过门槛的刹那,目光便如铁屑遇磁石般钉在了那人身上。并非因他坐镇中枢,而是那副伏案姿态里透出的气息。 中年男子闻言抬起头,见李承桢走近,便搁下手中狼毫,眼角漾起几道细纹:?“这位道长有礼了。”看着李承桢身上的道袍,他便下意识地以道长称呼,即便同是衔师,有过佛道机缘的,能力往往提高一线。 他目光在李承桢年轻的面庞上略作停留,却无半分轻慢之意,只将案上名册轻轻推前寸许,?“不知是来记档新差,还是交割旧务?” 李承桢广袖垂落,执了个端正的道门礼,?“在下李承桢。”她唇角噙着三分笑意,?“此番特来请教入司章程,不知先生该如何称呼?”话音清越,将求取衔师身份的意思说得明白,却又不失从容气度。 “老夫姓纪,是镇衔司同柏城分部的一名管事,李道长唤老夫纪管事即可。”话音带着长辈特有的温和,却又不失分寸感。 ?“李道长且随我来。”纪管事将案头文牍归置齐整,棕色袖袍在檀木桌上拂过一道沉稳的弧度。 他引着李承桢穿行于人声鼎沸的厅堂,不时侧身避开捧着卷宗疾走的杂役。待转过那扇绘着《七剑镇邪图》的屏风,喧嚣声忽地一静,但见正堂内悬着?“天道酬勤”的匾额,两侧楹联上的朱漆尚新。 正堂的门并未关上,李承桢一抬眼,就见其内摆放着一件看似古朴却又透着几分神秘的仪器,心下暗忖:这恐怕就是用于衔师入门检测的工具。而负责主持整个检测流程的,正是镇衔司同柏城分部的司理。 纪管事在门前略一驻足,待听得里面传来?“进来”二字,方才迈过门槛。 他双手交叠置于腹前,身子微躬,保持着恰到好处的恭敬:?“朴司理,这位是李承桢道长,特意前来进行衔师资质认证。”语声不卑不亢,既不失礼数,又无半分谄媚之意。 司理虽不算正式的官职,但他却掌管着分部所有的事务,大到任务的审核分配,小到财务的收支管理,事无巨细。 若是能与他交好,或许还能提前拿到那些难度低、奖励高的任务,这显然是一种极大的便利。 可别小看基层小吏的权柄。即便是区区一个工商注册窗口的办事员,若存心刁难,只需在流程细节上稍作保留,就足以让申办者往返奔波十余次而不得其果。 这种隐形的权力寻租,往往比明面上的贪腐更令人无奈。 在平民百姓的眼中,朴司理无疑是个“有权有势”的人物,轻易得罪不得,毕竟对于没有背景人脉的百姓而言,得罪“大贵人”与“小贵人”,结局并不会相差太远。 第15章 第15章 定阶 李承桢静立纪管事身后半步,目光不着痕迹地掠过案后的朴司理。 只见这位朴司理大马金刀地踞在太师椅上,一双二郎腿翘得老高。 他正捧着个青瓷茶盏慢啜,盏中茶汤金黄透亮,随着他手腕轻晃,一股清冽的兰花香便在屋里漫开——这般品相的明前龙井,便是李承桢这等不谙茶道的也晓得价值不菲。 朴司理三十出头的年纪,生得一张银盘也似的大脸,偏那鼻子又生得精巧,活似面团上随手按了个小坑。 面大鼻小,五岳无主,平身近贵。此非杀伐决断之相,但自尊心却足够低,因而能得到贵人相助,贵人运佳。 此刻这位正皱着眉头不满地打量李承桢,那本就紧凑的五官更显得局促起来。 朴司理那双圆睁的杏眼本不算小,偏生眼珠子总在眶里不安分地打转,时而偏向左上方,这是在回忆事情;时而转到右上方,这是在规划些什么。活似两粒浸了油的琉璃珠,滑溜溜地寻不着个着落处。 这般飘忽不定的眼神,丝毫掩饰不住自己的小心思——明眼人一望便知,这是个心术不正的主儿。 眼大未必心慈,眼小未必性恶。相由心生,神胜于形。 坊间总说眼小面大的面相十分阴险,其实说不上阴险,应该是为人斤斤计较,小器又记仇,所以更容易招口舌犯官非,而真正心毒手狠的应该是眼珠子小的人。 以唐山烧烤店打人案凶犯面相观之,实为典型。主犯陈某面阔眼细,纵使照片已经P过仍难掩其目露凶光之相。 相书有云:?“眼如鼠目者多狡,睛若蜂针者必毒”,其眼小睛微,正应了?“眼小量窄,睛小心毒”的古训。当遭拒绝时,小器之性尽露,顿现?“凶睛暴露,青筋浮面”之恶相,继而暴起伤人,手段之狠辣令人发指。幸而天网恢恢,终判重刑,实乃相理与法理相印证之明证。 世人论人先论貌,我辈观人先观相。 李承桢审人的眼光向来毒辣,她习惯先观其神韵再察其细节。 眼前这位朴司理,虽穿着体面华服,却透着一股子说不出的市侩气——就像上好的锦缎里裹着块腌臜的猪油,明晃晃地泛着腻光。他每一个故作矜持的动作都透着刻意,连那刻意堆出来的官威里都掺着三分虚浮。 这般作态,莫说是李承桢这等见惯世情的,便是街边摆摊的老汉见了,怕也要下意识捂紧钱袋子。 朴司理忽地从鼻子里挤出一声轻嗤,两道稀疏的眉毛几乎要挑到发际线去。 他仰着那张银盘大脸,用眼角余光将李承桢从头到脚刮了一遍——那道袍洗得发白,袖口还打着补丁,腰间连块像样的玉佩都没有。 他喉结滚动两下,活像咽下了什么腌臜物似的,连端着茶盏的手都嫌弃地往外偏了偏,生怕沾上穷气。 朴司理指尖不耐烦地敲着案几,茶盏里的龙井早凉了三分。若不是《镇衔司规制》第三十二条明明白白写着?“衔师认定须司理亲勘”,这等寒酸道人怕是连他衙门前的石阶都踏不上半步。 纪管事眼角余光扫过朴司理那副毫不掩饰的嫌弃嘴脸,面上却依旧八风不动。他向前半步,衣袖带起一阵沉稳的风,恰到好处地隔断了那道刺人的视线。 ?“李道长,”他声音温厚如陈年檀木,手指虚引向案上那方鉴血仪器,?“请以指血滴入此处凹槽。这''含章仪''最是灵验,一滴便可验明衔力深浅。” 李承桢神色淡然地接过银针,连眼皮都未朝朴司理那边抬一下。她指腹在针尖轻轻一压,殷红的血珠便滚落在白玉台上——那姿态从容得仿佛是在砚台里蘸墨一般。 别人的看法就像手机推送——不重要就划掉。无论是轻视还是吹捧,只要不影响你,就不必在意。 马库斯·奥勒留说过:他人的意见与你何干?专注于你自己的理性与真理。 成年人的世界,利益是唯一的裁判。只要不触及核心收益,他人的冷脸或热捧都不该影响自己的节奏。 李承桢对纪管事点头一笑——以温暖回应温暖,以边界应对冷漠,理论上这是最节能的相处模式。 但有的人是反过来的,欺善而怕恶,以卫生检查为例:某些专家的检查标准就像弹簧——遇到小医院就绷成钢筋,院方再多的退让都是专家摆官威的资本;而碰上三甲医院立刻软成橡皮筋,面对对方的冷脸也也能自洽。 检查从来不是看合规,而是看你的靠山在哪个山头。 对小医院苛刻是因为他们需要一些实质性的“政绩”,就是年终总结报告上必须要有成果——实际上是些吹毛求疵的细节。 李承桢凝神细看那方含章仪,但见非金非石的罗盘上浮动着不同光彩的暗纹。 中央凹槽如一口古井,四周辐射出的四条星芒状沟槽将盘面分割成八瓣,每瓣皆阴刻着不同的云篆雷文——那笔划走势似虫爬蛇行,倒像是从某座上古祭坛上拓下来的。 李承桢眼底倏地闪过一丝异彩,指尖几乎要不自觉地抚上那些诡谲的符文。 这含章仪到底是何运作原理——这非金非石的材料有何物理特性?不同的符文是否有着对不同力量的引导力?分辨等级的标准是什么? 她喉头微微一动,硬生生压下当场研读的冲动。眼下还有正事要办,但她在心里已将这罗盘的纹路描摹了七八分——待此间事了,定要寻个由头再来细究。 随着一滴鲜红的血珠从指尖渗出,血滴落入凹洞中,竟违背常理地凝而不散,而后仿佛被某种无形的力量吸引,顺着正东方位的凹槽缓缓滑行。 当那滴血珠沿着凹槽蜿蜒至尽头时,整座罗盘骤然苏醒。莹润的绿光流淌而出,如同初春新叶般柔和温润。 光芒在盘面上脉动流转,将那些古老的铭文一一点亮,将李承桢映照得一脸绿光,就跟她点开炒股APP查看自己的投资收益时一样。 李承桢瞧着东位沟槽里那缕格外鲜亮的血线,眉梢一挑,“哟,我这是木灵根?”声音中带着几分调侃。 朴司理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那双不安分的眼珠子此刻终于定住了——定在李承桢身上,活像在看什么腌臜物什。 他指尖捻着茶盖,瓷器相刮的刺响里混着句嘀咕:?“乡下人就是……”既无背景又无能力,简直浪费他的时间。 纪管事神色如古井无波,双手交叠置于腹前,声音平稳得像是庙里的晨钟:“老夫不知木灵根为何物,道长的资质是七阶衔师。” 他的手指虚点过罗盘上莹莹绿光那一瓣,?“李道长请看,正东主脉贯通三才,左右辅脉各映两仪——这便合了七阶之数。” 说罢从袖中取出青玉印鉴,在文书上烙下个端正的朱印。那?“七阶”二字在宣纸上洇开,倒比朴司理那张胖脸干净三分。 李承桢闻言眉梢微扬,眼底掠过一丝了然。她忽地轻笑出声:?“七阶么?倒也够用了。”那笑声清凌凌的,竟似山涧跃过青石的溪水,不带半分郁结。 纪管事执印的手微微一顿——寻常衔师得知这般结果,不是捶胸顿足便是强颜欢笑,何曾见过如此通透的反应? 他不由多看了这道人一眼,却见她正饶有兴致地观摩着含章仪。 七阶衔师,这是最低的阶位,意味着李承桢在这个世界中的起点并不高。 天命给了她最初的起点,却无法左右她跋涉的方向;岁月终将见证,她以坚定步履亲手写就的终点——这不过是传奇开篇的墨痕。 成为衔师,天道早已为她推开一扇澄明的窗。她不必满足于隔窗眺望—— 若窗框拘束了视野,便探身而出,让发梢浸透天风; 若景深犹嫌不足,便举起望远镜,将漫天星光尽收眼底; 若格局仍觉逼仄,便抡起巨锤,将方寸窗棂锻造成通天穹顶。 这扇窗从来不是终点,而是她与无垠天地对话的起点,每道折射进来的光都在提醒:前方尚有等待开启的万象森罗,这扇窗,只是她人生旅程中的一个小小起点。 而她,将用她的一双手一双脚,将这扇窗变成一扇通往无尽可能的大门。 朴司理突然将茶盏往案几上一磕,瓷底碰着檀木,发出?“咔”的一声脆响。他乜斜着眼睛,茶盖有一下没一下地刮着杯沿:?“纪老……管事可莫坏了规矩,七阶衔师?”鼻子里哼出股浊气,?“那也得先过了试炼再说。” 他边说边用茶盖碾碎水面上浮着的几抹嫩芽,仿佛把那几片茶叶当成了眼前人的前程。 朴司理那双滴溜乱转的眼珠突然一定,活像嗅到腥味的狸奴。他食指在茶盏边沿?“叮”地一弹,震得水面漾起圈圈涟漪—— 氤氲的茶雾如纱浮动,他的目光在雾气掩映下若隐若现,自以为不动声色地描摹着李承桢的轮廓。 那眼神,像在丈量一件器物的尺寸,看是否严丝合缝地嵌进他精心设计的棋局。 李承桢心下暗忖:此人城府如此浅显,若无贵人扶持,怎能位居此等要职?相较之下,纪管事为人持重,办事老练,喜怒不形于色,方显能臣本色。 “纪管事,去取四十四号任务。”朴司理稍稍昂首,话音里带着命令的口吻,嗓音刻意压低,试图彰显威严,可那气势却如纸糊一般,经不起推敲。 纪管事闻言,眼皮蓦地一跳,眼中讶色一闪即逝。他眉梢微不可察地扬起,似是对“四十四号任务”这个选择颇感意外。 朴司理眼风扫来,那目光如刃,暗含威胁。纪管事眼睫微垂,瞬息间敛去所有情绪,躬身应道:?“是。” 这数个呼吸间的互动,又怎么可能逃得过李承桢的眼睛呢?她站在一旁,目光如炬,将这一切都尽收眼底。 她微微挑眉,四十四号——这数字组合一看就是阎王爷亲自批的条子,走在路上连黑猫都得主动让道。 ?“……此事,便拜托李道长了。”朴司理递出文书时,刻意放缓的语调里带着显而易见的敷衍。他自忖身份尊贵,能对李承桢这般人物稍加辞色,已是莫大的体面,又何须真正放低姿态? 前倨而后恭,思之令人发笑,“恭”之不全者更甚之。即便朴司理收起那副用鼻孔看人的模样,李承桢也不会有任何好感。 《接令书》甫一入手,朴司理便主动详述要务。李承桢心下警惕,这位眼高于顶的主儿竟肯屈尊降贵,其中蹊跷,不言自明。 李承桢展开文书时,朱红色的“四十四号”尤其刺目,疑虑如雾霭般在心头盘旋。却在朴司理话音落地时骤然收拢五指——这活儿,她接了。 为何? 无他,斩妖诛邪、匡正天道,这本就是刻在衔师骨血里的宿命。 朴司理在叙述任务详情时语速平稳,语调连贯,那双平日里滴溜溜转个不停的眼珠此刻竟也安分地定在原处。 即便是面对李承桢突如其来的追问,他的回答依旧滴水不漏,连最细微的表情变化都显得自然无比。这般毫无破绽的表现,反倒印证了化衔作祟一事确非空穴来风。 问题如同悬在头顶的尖刀,不会凭空蒸发。李承桢比谁都清楚,时间这剂万金油,在生死命题前终会失效。有些困局,等不到柳暗花明的那天,就会先等来讣告。 人命不是棋盘上的卒子,不能推说?“弃卒保帅”;不是账簿上的数字,不能轻描淡写地勾销。每一缕呼吸都承载着独一无二的重量,值得行道者去捍卫。 然而,朴司理那副“如实相告”的表象下分明藏着未说出口的秘密——他的眼睛正以反常的频率眨动,活像被风吹得忽明忽暗的烛火,透着一股子欲盖弥彰的恳切。 眼皮连续眨不停,含笑之事心不诚。 这让李承桢更加确定,此人背后定有“贵人”提携。否则,以他这种拙劣的演技,又怎么可能在这个位置上坐的稳当? 朴司理全然不知李承桢已在心中将他里里外外剖了个透彻。见她终于应下差事,他立刻堆起笑脸,近乎殷勤地将人往外送——这穷酸道士多留一刻都是晦气。 第16章 第16章 入门手册 “李道长,这是镇衔司为新入衔师准备的武器。”纪管事引着李承桢穿过幽暗的档案室,在斑驳的木架间停下脚步。他从木架上取下一柄短刀,双手奉上时,刀鞘上的云纹在烛火下泛着幽光。 李承桢指尖轻触刀柄的刹那,一股寒意便顺着经络攀援而上。随着?“铮——”的一声清越龙吟,三尺青锋应声出鞘,凛冽的刀光在幽暗的档案室内划出一道冷月般的弧线。 她翻转刀身细看,六枚方正的楷体字在寒铁上若隐若现——?“镇衔司一四三”,每个笔画都浸透着一板一眼的匠气。 李承桢的指尖在刀铭上微微一顿,?“这是……?”她抬眸时,眼底浮动着细碎的困惑。 ?“此乃衔刀,每位衔师皆配此物,无关品阶高低。”纪管事温声解释,眼角堆起细密的皱纹。 他的目光在李承桢那袭洗得发白的道袍上轻轻掠过,声音又放柔了几分:?“即便是七阶的衔师大人,该有的体面,咱们镇衔司也绝不会短了分毫。” 不过,他并没有提及,只有在“成为衔师”之后,才能得到这柄衔刀。 ?“衔刀?”李承桢在心底默念着这个陌生的词汇,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上凹凸的纹路。 作为新至大郕的半吊子文盲,那些在旁人看来理所当然的常识,于她而言却总像是隔着一层雾蒙蒙的窗纸 她深切地意识到,必须尽快填补这些知识的空白——等有机会一定要报个扫盲班,这种一问三不知的窘境实在令人难受。 纪管事见李承桢面上略有茫然之色,指尖在柜台边缘轻轻叩了三下,眼底浮起几分踌躇。最终他叹了口气,佝偻着身子钻进积灰的柜底,窸窸窣窣摸出本泛黄的册子。 手指拂过封面时,惊起细小的尘埃在光柱中飞舞,露出烫金剥蚀的《衔师入门手册》六个大字。?“拿着吧,”他将书册递来时,羊皮封面上的墨渍蹭花了指甲缝,?“总比两眼一抹黑强。” “这也是人手一本?”李承桢接过书,微微翻开,看到里面笔画数特别多的文字,心中不禁松了一口气——还好,她认字。 虽然她对这个世界的很多规则还不熟悉,但至少她还能通过文字去学习。 纪管事摇了摇头,脸上浮现出几分欲言又止的忧虑:?“权当是老夫给李道长的……见面礼罢。” 朴司理竟派个初出茅庐的七阶去处理四十四号任务,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这把老骨头虽看不真切,却也能嗅到阴谋的味道。 纪管事喉结滚动了几下,最终只是沉默地拢了拢袖口。二十年来在镇衔司当差的岁月,早已教会他什么该说、什么该烂在肚里。 此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将那本蒙尘的册子又往李承桢跟前推了半寸——至少让这小道长明白,四十四号任务可不是寻常七阶该碰的差事。 ?“李道长,凡事……量力而行便好。”纪管事的声音突然沙哑了几分,食指在《入门手册》上轻轻点了点。 这话说得含糊,却字字都是过来人的血泪——入门任务可以重接,赏钱能够再挣,可命若丢了,就真真是万事皆休了。 纪管事眼中转瞬即逝的愧色,连同这句隐晦的叮嘱,在李承桢心里激起一圈涟漪。 李承桢唇角扬起一抹了然的弧度,?“纪管事费心了。”嗓音里浸着温热的熨帖,仿佛早春化开的雪水。 她当然读得懂那欲盖弥彰的好意——这世道,肯在暗处递把伞的已是难得,又何必追问为何不能光明正大地并肩而行? 世人皆有难处,谁会赌上自己的饭碗,去成全一个素昧平生的名字?所谓?“帮助”若要以牺牲为筹码,那不过是裹着糖衣的勒索罢了。 纪管事提供的帮助,对李承桢来说,已经足够让她感恩。 此时的纪管事并不知道,不久的将来,他因为这一个小小的善举,会结下善果。 所谓“种成大药称伊功,载生善果凭君力”,世间万物自有其运行的法则,善有善报,恶有恶报,因果循环,从未曾改变。 将衔刀佩在腰间,李承桢心中增加了一些安全感——功夫再高,也怕菜刀。 江湖险恶,有时候最朴实的家伙反而最靠得住。手无寸铁心里发虚,但哪怕拎块板砖,腰杆都能挺直三分。 衔刀——镇衔司一四三,这件转职就送的衔器,从此刻开始,将陪伴李承桢走过漫长的旅途。 回到暂居之处,李承桢迫不及待地打开《衔师入门手册》,她的眼睛亮得吓人——仿佛捧着的不是旧书,而是能劈开这混沌世道的一柄新刀。 李承桢的指尖揭开泛黄的书页,基础但较为完整的衔师知识在她眼前展开,那些浓墨写就的字迹争先恐后地钻进她的瞳孔,刻录在脑海中。 ?“凡觉醒者,心生卍字,静若胎记,动则显形。” 纸页描绘着一幅插图:透明的人体胸腔内,一枚金色?“卍”字悬浮在跳动的心脏表面。 ?“卍字印,此印为舟亦为笼。每渡一次苦海,黑潮便噬舟三分。”画面中的黑色如蛛网蔓延,当最后一点金光被吞噬时,接到下一幅插图——心脏突然像熟透的浆果般爆裂,血肉化作漫天磷火。 “幸好没有乱挥霍。”体内那股陌生的力量仿佛有一瞬间的涌动,李承桢暗自庆幸自己素来的谨慎,指尖不自觉地轻颤,后背早已被冷汗浸透。 她压下心惊翻到下一页,关于衔阶的认定。 七色虹光在罗盘上交织流转,最终定格为从金到青的色谱。金色区域浮现一柄迷你青铜戈,旁边标注?“一阶:理论使用次数四十九”,而最末端的青色区域只有可怜的?“七”。 “此数值不过镜花水月。数值所示,不过一相对之量,并非绝对之值也。其依据显色之法,以对比衔力之储存量,进而以数值明之。如此一来,量级之比较,便可更为清晰而直观矣。” 就像相亲时说的年薪,年薪不足百万,细问之下,原来年薪30k。 原来如此,?“胸口什么颜色,就注定能吃几碗饭。”李承桢此时已经明白“七阶”的意义——衔力的蕴量级最低。 李承桢利落地扯开衣领,平坦白皙的胸膛空空如也,“咦?没有卍字印。” ?“动之则显……”李承桢屏息凝神,那股蛰伏在经脉中的热流随着意念缓缓苏醒——像驯服一匹陌生的烈马,初次尝试时险些被掀翻在地,此刻却已能摸清它起伏的节奏。 衔力沿着脊椎攀升时,她忽然福至心灵,指尖不自觉掐出个玄妙指诀,调动体内那股新生的热流。 忽然感觉心前区一阵灼痛,仿佛有滚烫的铜钱烙进心窝,连忙收敛心神——这玩意儿耗得多死得快,可经不起任性挥霍。 胸中显现出一枚卍字印,李承桢倒吸一口凉气——传说中百年难遇的金阶,此刻正在她血管里流淌…… 金阶美梦被现实一巴掌拍醒,胸口那抹新鲜出炉的绿色仿佛在说:惊不惊喜?意不意外? “呵,环保色。果然,这玩意就是绿的。”七阶,就是这么绿,这绿得能榨出汁来的颜色,倒是和曾经道观里那棵老槐树的新芽颇为相配。 沮丧?她掐指算了算情绪消耗的性价比——与其浪费衔力在无用的情绪上,不如留着多画两道符。 苟菜苟菜,菜就要多苟,三分迎难而上,七分知难而退。用最少的消耗换取最大的战果,这才是低阶衔师的生存之道。 ?“听好了,菜鸟。”手册的画风一转,像是换了位街头卖艺的作者,显得尤为接地气,?“符篆是穷鬼的保命符。” 却并没有提及画符的技巧,很符合《入门手册》的信息提供限度,不过尚有一句贴心提醒,“并非所有衔师都能制作符箓,画符需要天赋也需要消耗衔力,也就紫阶以上的衔师才会费这心思。” 虽然是善意的提醒,但从文字上看,又有着明显的讥讽,给人一种“不是所有阿猫阿狗都能画符,建议先照照镜子。”的自动翻译感。 下一章就是关于衔器的描述,?“优质衔器,恰似精明商人,以一分衔力,可换十分杀机。”衔师可以用衔力激发衔器,不同威力的衔器消耗不同程度的衔力,好的衔器就是性价比高,用少量衔力就可以激发相当大的威力。 最令李承桢好奇的关于“衔技”的解释,有些衔师会拥有特殊的技能,这些技能是伴随觉醒而生的,每次使用都会不同程度消耗衔力。?“特殊衔技看命,当然,寿命另算。” 抽卡前记得洗手,衔技如同胎记,有人长在脸上,有人藏在腚上。 接着,字迹忽然变得潦草,像是匆忙补录:?“永和九年三月初三,龙虎山张天师发现镇妖符对白雾中的衔鬼有效。当时只当是祖师显灵,谁料……”墨迹在这里晕开大片污渍,隐约能辨出?“大灾变”三字…… “这也太故弄玄虚了。”李承桢不禁轻笑一声,这本书似乎从各个角落拼凑而来,也没人做个风格统一的整合,就像火锅里煮散的饺子,馅料倒是实在,就是卖相乱七八糟。 合上手册,李承桢静静地消化着新接收的信息,提取精华,牢记于心。总的来说,所谓衔师就跟她的老本行——当道士别无二致。 想到觉醒衔师时,她使用的请天兵天神咒,精光从她眼中闪过,“符篆还是要画的,毕竟——符篆是穷鬼的保命符。”她都这么穷了,至少要备些保命符吧,穷和死之间,总得选个温和点的死法。 李承桢素来不屑当“传奇豆腐佬”,行动上雷厉风行,合上《衔师入门手册》不过一个时辰,便重返镇衔司附近的?“衔师用品专卖店”购得整套制符器具——朱砂符墨泛着暗红光泽,青玉符笔笔杆透亮,一叠雪浪符纸整齐码在檀木匣中。 任务悬而未决,酬劳尚在云端,李承桢却已自掏腰包置办了全套器物。 指尖摩挲着青玉符笔上细密的纹路,她忽觉喉头发紧——方才那锭雪花银,可是拉车神猪的卖身钱。 “唉,作孽哟……”李承桢摇头叹息。 李承桢一件件安置好笔、墨、纸、砚,仿佛将心底那点隐痛渐渐整理——这也算不上付费上班,毕竟是关乎性命的行当。这四十四号任务的水怕是不浅,若在器物上吝啬半分,怕是要用血肉来偿。 这般想着,竟觉方才花出去的银钱,反倒成了最便宜的买卖。 她阖目凝神,吐纳间气息渐如平湖止水。这是刻进骨子里的习惯——每一次符笔点落前,总要这般将心神沉入渊底。 案前未设香炉。李承桢素来觉得,那些千金难求的龙涎冰片,不过是给心神躁动者用的障眼法。她指节轻叩檀木案,神识如古井无波——这般境界,何须外物加持? 李承桢素手执盏,清泠井水在陶土碗中微微荡漾。她唇间吐出敕水咒:“此水非凡水,北方壬癸水,一点在砚中,**须叟至。病者吞之,百病消除;邪鬼吞之,即刻粉碎。急急如三奇帝君律令!” 每一个音节都似带着无形的重量,敕水咒文在虚空中凝结成乳白光晕,没入水面——霎时杯中清波泛起灵光,凡水化灵泉。 她手腕微倾,一线清泉自碗中垂落,恰似银河倾泻入砚。 “玉帝有敕,神墨炎炎,形如云雾。上列九星,神墨轻磨,霹雳纠纷。急急如律令!” 指尖拈起一撮殷红如血的朱砂,唇间再度吐出熟稔的咒言。 这制符墨的朱砂非等闲硫化汞,乃是受到衔力侵染的砂矿磨制而成,掌柜的称之为衔砂,乃是制符的关键所在。 “神硃英英,硃中有清。画符禁鬼,可保安寧。一磨天地动,二磨地府开,三磨人长生,四磨鬼减亡。吾奉杨公祖师令,急急如律令。” 随着研杆的徐徐转动,朱砂在水中化开,每一圈研磨都漾起赤色涟漪,黑红双色渐融。 砚中朱砂初化时,既无光华流转,亦无灵气升腾,倒似凡俗画师所用的普通墨彩。 直至研磨满七七四十九转,砚台忽生异象——一缕清幽暗香自墨中渗出,似雪后青松、如月下幽兰,沁入鼻息时竟令紫府为之一清,双目顿觉澄明。 “神笔挥洒,众神护佑。藉以安宁,降魔伏邪。吾奉太上老君敕令,急急如律令。” 李承桢取笔在手——此笔非凡笔,皆知力量在传递过程中总会有所散失,不可能百分百传递,故而一支好的符笔能提高衔力传递率,减轻制符师的负担。 此笔笔杆由化衔之骨骼制成,笔毫由同兽之毛发附着,浑然一体,使衔力流通顺畅。此笔亦最为贵重。 “笔神笔神,笔化生灵。拜请王母,仙人玉女,招请九天玄女来敕令。六丁六甲到坛前,扶吾书符磨墨。千摧千破,万呼万灵,神兵火急如律令。” 李承桢唇齿轻启,咒言如珠玉落盘,手中符笔似有灵性般微微震颤,与她周身衔力共鸣。此刻笔锋即是心锋,墨走龙蛇间,每一道符纹皆如她意念延伸,浑然天成。 取符纸在手,“奉三清道祖令,玉帝敕吾纸,书符打邪鬼。张张皆神书,敢有不服者,押赴酆都城。斩急如律令。” 她手掌抚过符纸,纸张质感略显粗糙,却能与符笔传输的衔力产生共鸣,仿若嗷嗷待哺的幼兽,迫不及待地汲取衔力。 “符咒严严,兵将赫赫,即到奉行,安魂定魄。四维八仪,收斩妖魔,神笔一下,百鬼减亡!” 李承桢眸光凝若实质,笔锋悬于符纸三寸之上,刹那间气机交感,腕底风雷骤起。 千百次锤炼的符纹轨迹早已融入骨髓,此刻但见清香符墨游走如龙,一笔一划皆与天地共鸣,四周仿若风息树静,唯有一人专神。 第一张,衔力注入过多,符纸瞬间化为灰烬,失败……无妨,她并不气馁,前期的投入是必须的,再来! 第二张,一时犹豫导致能量中断,失败。 第三张,失败…… 失败从来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但每一次对衔力的精准把握都让李承桢眸中闪过一丝光亮。 笔尖流转的绿光如丝如缕,虽未能成事,却在她心头刻下清晰的印记——这份坚持并非徒劳。 更令她在意的是,消耗的衔力并不如《手册》所言之巨,反倒是心神如被抽丝剥茧,额角已渗出细密的汗珠,唯握笔之指依旧沉稳…… 第四张,失败…… 第五张,失败…… 第六张,第七张,第八张,第九张…… 终于,第十张,成功! 第17章 第17章 燕七 翌日破晓,晨雾未散。李承桢立于门前,道袍一袂被晓风轻轻掀起。 她看向提着药包的周钰,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周大人,这几日我们不在,您自个儿可要——”话音忽顿,目光扫过对方已能灵活使力的右臂,?“看好门。” 周钰唇角微扬,眼底浮起一抹温润的笑意:?“诸位且安心上路吧。”他抬手轻抚第五根肋骨处,指节在衣襟上顿了顿,?“这点小伤不妨事。” 晨光透过窗棂,在他薄有血色的脸上投下斑驳光影,却掩不住那眉宇间透出的坚毅。 虽负伤在身,那挺拔如松的站姿却分明昭示着——这具身躯里,仍蛰伏着不容小觑的力量。 大牛指了指灶房,?“周大人,俺烙了些饼子,用猪油揉的面,凉了也不硬。”他喉结滚动几下,两手比划,?“白菜要搁蒸笼最上层,水添到这个位置——” 李承桢静静立在一旁,望着大牛忙碌的手指,不禁有些无奈地摇了摇头。可看着他那副认真过头的模样,嘴角却不受控制地微微翘起。 大牛此刻的细致劲儿,活像个为儿女操碎心的老母亲,让人看了既觉得心头一暖,又忍不住想笑。 周钰直接轻笑出声,眼角泛起细纹:?“大牛兄弟这份心意,我记下了。” 他拢了拢衣襟,指尖在粗布衣料上摩挲片刻,声音温润似春溪:?“你且宽心,我这身骨头,定会仔细将养着。”说罢抬眼望向对方,眸中映着朝阳的微光,将那份赤诚心意照得透亮。 任是再铁石心肠的人,面对大牛那双盛满赤诚的眼睛,怕也要化作一泓春水。 他素朴的言语总卡在喉头,可那份真挚的善意却像山涧清泉,悄无声息地沁入人心最柔软的角落,教人想起时,唇边总要浮起三分笑意。 当年算命先生掐指说大牛命中遇贵人的卦象,如今竟是一语成谶。这般璞玉浑金般的人物,纵使拙于辞令,可那通体透亮的赤子心肠,任是再眼高于顶的贵人见了,怕也要被打动。 二人一猴作别了倚门相送的周钰。李承桢背上的行囊压着未竟的?“入门试炼”任务,此去丰延村,怕是要耽搁三五日的光景——若这任务比预计中棘手,或许尚会有所延长。 日影西斜时分,李承桢在邻县县衙前驻足。 朱漆大门上的铜钉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檐角兽首投下的阴影正巧笼住她的身形。她无意识地捻着腰间布袋——她这命格,最不擅长跟官方打交道。 朱漆大门两侧,两名当值的衙役歪歪斜斜地倚在石狮旁。浆洗得发白的青缎公服皱巴巴裹在身上,手里的长矛歪成了八字,活像两株晒蔫了的狗尾巴草。 晌午的日头白晃晃地泼在他们身上,却连眼皮都晒不抬半分。这小县城的衙门,平日里安静得很,谁没事会来踏县衙的台阶? 两根长矛早杵成了门柱的装饰,倒是两双腿脚轮换着倒腾,在青石板上磨出了深浅不一的凹痕——横竖这差事就是站着,站着,直到腿都麻了。 李承桢放轻脚步凑近时,正撞见两人压着嗓子议论。那年长些的衙役把长矛往地上一顿,溅起几点浮尘:?“邪了门了,今儿个又抬回来一个——丰延村这档子事,都第五具了。”声音黏着午后的燥热,在衙门口的石板上拖出长长一道阴影。 旁边那个年轻衙役突然直起腰杆,长矛在青石板上磕出清脆的响:?“老哥记岔了,那人是昨夜里咽的气。” 说着突然压低嗓门,官服袖口沾着的香灰扑簌簌往下落,?“今早抬到尸房时,尸首都僵成门板了。现在满城茶馆酒肆,谁不在嚼这桩奇案?”他抬手抹了把脸,掌纹里还沾着昨夜值班没洗净的灯油味。 在熟人社会的小城镇,任何风吹草动都会迅速演变成街谈巷议的焦点。 这也是现代年轻人纷纷涌向一线城市的深层动因——宁愿承担高昂的房租成本,也要逃离那些无休止的闲言碎语。 那些充斥着窥私欲的市井谈资,既消耗着人们宝贵的精神能量,又构筑着无形的道德牢笼。 两人的话语像秋蝉振翅般在衙门前忽高忽低地盘旋,每个字都裹着隐隐的不安。 李承桢立在三步外的树荫下,一片枯叶正巧落在她肩头。她指尖无意识地碾碎叶脉,眉心骤然蹙起又飞快舒展——这四十四号任务似乎比她预估的要更急切。 李承桢整了整衣襟,抬步时,长靴踏碎了地上斑驳的树影。 ?“叨扰二位。”她抱拳的姿势恰如衙门告示上拓印的标准图示,声音清朗似玉磬,?“在下奉镇衔司钧令,特来查访丰延村异事。烦请通禀主簿大人——” 两个衙役的矛尖?“铛”地撞在一处。年长那个眯起眼,目光像刷糨糊似的把李承桢的道袍从头到脚刷了个遍:“你是衔师?”还是有道门根基的衔师。 李承桢眼睫微垂,唇角勾起个恰到好处的弧度:?“自然是的。”这话说得轻巧,但腰间除了个灰布袋子却不见身份令牌——虽说正经的资格凭证还没到手,可体内流转的衔力做不得假,她这是广义上的衔师。 年轻衙役眼中倏地迸出亮光,整了整歪斜的帽檐,喉结上下滚动两回才憋出官腔:?“道长稍待。” 转身时官靴在青石板上蹭出刺耳的声响,差点被自己的矛杆绊个趔趄——到底是把?“衔师”二字当成了救命稻草,连背影都透着股火烧眉毛的急切。 李承桢负手立于檐下阴影处,目光却如游鱼般在县衙内外巡梭。 她才不管什么?“乡下人才会乱瞧”的刻板印象——飞檐上缺角的瓦当、影壁后晃动的衣角、甚至石缝里新钻出的野草,都成了她丈量这陌生地界的标尺。 指节在袖中有节奏地轻叩着,将所见所闻都敲成心底的算盘珠子。 约莫半柱香后,那衙役踩着碎步从影壁后转出来。此刻他帽檐端端正正压在眉上,连带着语气都跟着板正了三分:?“主簿大人有请,道长请随我来。”说着侧身让路,领着李承桢一行人往内走。 李承桢颔首跨过朱漆门槛时,袖中的手指松了又紧。 县衙的青砖地面沁着阴凉,却浇不灭她心头骤然窜起的警醒——衔师令牌尚未示人便得通传,这丰延村的祸事,怕是比预想的还要烫手三分。 她不动声色地数着穿过几重院落,每一步都在心里把准备的说辞又磨亮了些。 指尖点在左手无名指第一指节,李承桢在心底掐算着时辰。五条人命——这个数字像烧红的烙铁般烙在思绪里。 穿过月洞门时,她忽然瞥见廊下新结的蛛网,细丝在风中颤巍巍地晃。得快些了,否则等这网织密时,怕又要多缀几具尸首。 县衙内,一片忙碌的景象。书吏们在案前忙碌着,笔墨纸砚摆放得整整齐齐,偶尔还能听到几声咳嗽声和纸张翻动的声音。李承桢随衙役走向主簿的办公房,轻轻敲了敲门。 二堂内突然传来一声轻咳,像枯叶擦过窗纸的声响。?“进。”那声音沙哑得厉害,裹着浓重的鼻音,活似在墨缸里浸泡了整宿。 门缝里飘出一阵清凉的薄荷味,暴露了说话人通宵未眠的事实。 李承桢迈过门槛的同时,案牍后坐着的中年男子猛然抬头,鼻头泛着不自然的潮红,像是被人硬按进朱砂印泥里蘸过。 他手中狼毫?“啪”地搁在笔山上,宣纸被带起的风掀开一角,露出?“丰延村”三个洇了墨的刺目大字。 “阁下就是……” 李承桢双手交叠行了个标准的揖礼,“在下李承桢,奉镇衔司令协查衔祸要案。”声音不疾不徐,恰似堂前滴漏里坠下的水珠——既守着三分官场礼数,又带着七分方外之人的清越。 主簿突然前倾身子,案几上的砚台被肘部撞得“咯噔”一响:“莫非是为丰延村……??”他话锋急转,指尖在堆满卷宗的案几上敲出急促的节奏。 “按例需验看道长的接令书。”说着已不自觉伸出双手——那《接令书》上朱红的司理印,可是打开县衙密档的唯一钥匙。 事急归事急,流程不能马虎——职场失误或许仅止于经济惩戒,而宦海沉浮中的差池,往往意味着政治生命的终结。 李承桢从随身布袋中取出《接令书》双手递过。 朴司理当日盯着李承桢将文书塞进布袋时,滴溜溜的眼睛眯成了缝。那方铜印他特意蘸足了朱砂,按下去时连宣纸都压出凹痕——活似怕这穷道士反悔,非要用印泥把退路都给堵死似的。 如今这文书展开,殷红的印文还在渗着未干的油光。 主簿的拇指在朱砂印纹上反复细看,直到确认无误,忽然腮肉一松,“既如此,县衙便派个熟路的差役与道长同往。?” 说着已从签筒抽出一支黑头签,竹签尾端还沾着今早丰延村的泥土,“这燕捕快最是灵醒,连哪家灶台朝东都门儿清。?” 李承桢唇角弯出个恰到好处的弧度:“人体恤。?”袖中的手指悄悄松开,指甲在掌心留下的月牙印慢慢褪去。 这些官场上的云山雾罩,她向来避之不及——幸好这位主簿倒像把快刀,没让她多费唇舌。 她曾遇到过某些从体制内转战商场的“前官员”,面对问题时总把官僚习气带进企业运作中。 他们精于话术推诿,擅长用一堆云里雾里的官话搪塞,却始终不愿直面问题本质,甚至还为自己这套低效率的话术沾沾自喜。 一个简单的业务流程问题,本可按章办理、及时修正,非要演绎成一场“面子保卫战?”——仿佛承认疏漏就会折损威严。 殊不知在商场上,这种虚与委蛇的作风不仅贻误商机,更暴露了其思维仍困在官场那套”不求有功但求无过?“的窠臼里。 商场如战场,效率才是王道,这套“一条路修十年”的做派实在与现代化企业管理格格不入。 主簿广袖一拂,后方门帘应声而动。进来的捕快像棵新抽条的青松,公服腰带束出劲瘦腰身,皂靴踏地时震得案上茶盏嗡嗡轻响,稳重的眉眼间还带着一股清亮神采。 主簿枯瘦的手指在名册上轻轻一点,惊起细微的尘埃:“这是燕七。?”话音未落,那年轻捕快已抱拳行礼,腕骨转动的弧度恰如他腰间佩刀的寒光般利落。 “道长幸会。”燕七抱拳时骨节爆出脆响,像寒冬里折断的松枝。他眉峰舒展得坦荡,无一丝不满和推脱之色——显然这趟差事他不会怠慢。 李承桢眼底掠过一丝满意,回礼时广袖带起清风:“燕捕快。?”她目光掠过对方浆洗得发白的公服袖口——没有惯常差役的油渍茶痕,连佩刀鞘上的铜钉都擦得锃亮。 这般利落人物,倒像是专为这棘手的案子备下的快刀。 三人行过县衙照壁时,燕七的皂靴踏碎了地上斑驳的树影。 他边走边解说着,腰间铁尺随着步伐规律地轻叩刀鞘,像在给那些骇人听闻的案情打拍子。 李承桢耳中灌着“离奇暴毙?”面容可怖?“等字眼,袖中的手指不自觉掐算起来——朴司理那老狐狸虽说设了套,倒没在案情上掺水。 只是死亡人数从预期的三例涨到了五例,这个数字像块烧红的炭,灼得她眉心直跳。 李承桢突然驻足,一片枯叶恰巧卡在她的靴纹里。她抬眸时,日光正穿透燕七肩上补丁的经纬:“烦请燕捕快细说,这案子是几时呈报镇衔司的?”声音不疾不徐,却让道旁埋头吃草的驴子都竖起了耳朵。 她需要这些零碎细节,就像道士画符时不能错漏任何一笔朱砂。 燕七的回答简洁有力,显然对这桩萦绕心头的案子记忆犹新:“五日前发现首具尸体后,知县大人当即命我等彻查。经勘验确系他杀,随着调查深入,我发现此案已超出寻常刑案范畴,便立即呈报镇衔司。?” 燕七略作停顿,接着道:“我们县只是个下等县,连镇衔司分部都没设,只能将案子报到邻县同柏镇的分部。?”他嘴角泛起一丝苦笑,“虽说那边反应还算及时,只是……?”话音未落,语气里已透着几分难掩的焦灼。 五天,五条人命——这个数字让李承桢心头蓦地一沉。她抬眸直视燕七,眼底掠过一丝锐利:“五日连丧五人,当真只是巧合?” 燕七神色凝重地摇了摇头:“在下也认为绝非巧合。?”他声音低沉了几分,指腹无意识地摩挲着刀柄,“此事实在诡异,恐怕……” 话到此处突然一顿,喉结滚动了一下才继续道:“恐怕那东西……这五条人命,或许只是个开端。”最后几个字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带着不祥的预感。 燕七说着,目光不经意间掠过李承桢的腰间。当发现对方连最低阶的衔师令牌都未曾佩戴时,他不由得眉头轻皱。指节微微收拢,终是按捺不住试探道:“恕燕七冒昧……不知李道长现居衔师几阶?” 李承桢并无意掩饰,那声“七阶?”说得从容不迫,仿佛在谈论今日的天气。 燕七目光微闪,心中暗道:原来是七阶,难怪连令牌都不原佩戴。 这个念头刚起,又猛然惊觉——镇衔司竟只派个最低阶的衔师来处置这等诡案,莫非是要拿这道士当弃子? 思及此,胸口顿时像压了块冷铁,连呼吸都重了几分。他们这偏远小县,在镇衔司眼里就这般不值当么? 殊不知,李承桢此刻连这七阶腰牌都还未曾到手——这入门试炼若不能了结,只怕连最低阶的衔师名分都挣不来。 燕七凝视着李承桢,眸底掠过一抹不忍,他踌躇片刻,终是低声道:“李道长,此事凶险非常……已非七阶衔师所能为。 ?” “我自然明白。”李承桢缓缓颔首,朴司理那副精于算计的面容在脑海中一闪而过。 她沉声道:“人命关天,刻不容缓。一个村子才多少人口?若再拖延,不出两月怕是要死绝了。”——那朴司理断不会另遣他人来处置此事,若她不去,这祸患只怕要永远悬在那里。 燕七轻叹一声,目光复杂地望向李承桢。眼前这位年轻衔师面容尚带几分青涩,可那双眼睛却沉稳如古井,举手投足间自有一番气度。 他心中不由升起几分敬意——或许,她真能在这团诡谲中理出些头绪来。 燕七长叹一声:“李道长所言极是,此事确实拖不得了。?”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了几分,“不瞒您说,内人正是丰延村人,那里还有她不少亲眷……” 李承桢闻言微微侧目——难怪主簿特意派燕七随行,有这层关系在,向村民打听消息自然便宜许多,也难怪燕七对此事格外挂心。 三匹骏马踏过黄土小道,蹄下扬起阵阵烟尘。李承桢在颠簸中暗自思忖:朴司理这般刻意拖延,其中必有隐情。 但既然已至此处,纵是龙潭虎穴,她也要一探究竟。 第18章 第18章 丰延村 李承桢踏入丰延村的那一刻,心中就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 一路走来,她总感觉周围弥漫着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异样氛围,仿佛有不合逻辑的事物在挑动她的神经,在空气中悄然流动,却又难以捉摸。 她努力说服自己这只是多心作祟,可那种感觉却像俄罗斯方块里突兀的空缺,横亘在心头久久不散。 “恐怖片最忌讳的就是不以为意。”李承桢低声喃喃道,燕七听不清,但他的心神时刻关注着李承桢,便问,“道长可是看出什么?” 李承桢的回答却只是摇摇头,毕竟她也说不上来。 时值金秋,打谷场上人来人往,一片忙碌的景象。村民们有的在翻晒稻谷,有的在搬运粮袋,有的在整理农具,动作熟练而迅速。 与往来忙碌的农人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场地上稀稀落落的粮食。这些谷物不仅远不及现代晒谷场那铺天盖地的金黄盛况,就连与来时途经的村子相比,也显得格外寒酸。 李承桢驻足凝视,秋风卷起几粒干瘪的谷子,在她脚边打了个旋儿。 她捏起脚边一粒干瘪的谷子,转向身侧的燕七:“燕七,这丰延村收成一向如此惨淡?”话音里既含着不解,又隐隐透出几分忧虑。 燕七眉头微蹙,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下巴胡茬,半晌才叹了口气:“李道长,这事说来蹊跷。丰延村的收成,这些年是一年不如一年了。” 他顿了顿,目光投向远处起伏的田垄,“我那大舅哥最是勤恳,天不亮就下地,日头落了还在地里忙活。可饶是这样,年年还得来我家借粮……” 秋风掠过,卷起几片枯叶。燕七忽然抬手摸了摸自己晒成古铜色的脸——虽说绝不可能光滑得像剥壳鸡蛋,但绝对是平整有弹性的。 他想起大舅哥那张比他还要沧桑的面容——同样的年纪,却像是被什么吸干了精气似的,皮肤干枯得如同老树皮,连本该健康的黝黑都毫无油光。 李承桢眸光微沉,指节在袖中无声地叩了叩。 她没有接话,只是将燕七的话一字不落地收进心底,连同这晒谷场稀落的粮食、远处佝偻的农人身影,都化作一根丝线,缠绕在心头。 李承桢目光扫过田间地头,除了那些稀疏的庄稼,确实再没发现什么异样。 晒谷场上的村民佝偻着背,手上的动作却一刻不停。望着这些在苦难中挣扎求生的身影——在这人命如草的世道,死亡不过是寻常事,活人连哀悼的时间都是奢侈。 每一粒播下的种子,每一把扬起的谷子,都是在与天争命。 大牛就站在李承桢身旁,他眯起眼睛扫视着乱糟糟的晒谷场,似乎在寻找什么。 突然挠了挠鬓边,“不对劲啊……”他抬手一划,指向打谷的村民,“这地里干活的,怎么清一色都是青壮?那些上了年纪的老人家,都去哪儿了?” 在古代社会,青壮年劳动力通常承担更繁重的体力劳动,如耕种、收割等。而老年人则更多地负责一些相对轻松但需要耐心的工作,如打谷、晒谷等。 这种分工既符合老年人的身体状况,也充分利用了他们的经验和耐心,算的上是一种提高人力资源运用率的措施。 李承桢一愣,随即顺着大牛的目光看去。她这才发现,打谷场上忙碌的确实都是青壮年,最年长的也不过两鬓微霜,脸上带着岁月的痕迹。即使眼神中依然透着沧桑和疲惫,也不至于让人误解为老人。 那位看起来像是四十岁的大姐,若是放在现代,李承桢或许还要叫一声“妹子”。相较于现代人,古时农家百姓常年面朝黄土背朝天,在风吹日晒中劳作,皮肤更易显出岁月痕迹。 “原来如此。”李承桢低声说道,声音几乎只有自己听到。 她这才惊觉——入村以来,竟连一个蹒跚的身影都不曾见过。记忆里村头树荫下,那张被磨得发亮的木床空荡荡地摆着,上面只余几片枯叶在风中打转。 大牛点了点头,脸上带着一丝担忧:“是不是村里的老人出事了?”总归不会是组团旅游去了。 燕七的面皮突然绷紧,嘴角不自然地抽动了两下。他下意识地别过脸去,手指不自觉微微拢合。那 欲言又止的模样,活像喉咙里卡了根带刺的鱼骨头——分明知晓些隐情,却又与眼前这场祸事隔着层说不清道不明的干系。 李承桢眼尾余光扫过,只作未见,负在背后的手却悄悄掐了个问卦的指诀。 指间掐算的诀印蓦地一滞,宽袖翻飞间已收了势。 她抬眸时眼底似有寒星闪过,衣袂带风地从燕七身侧掠过,只留下一句:“先去找村长。”话音未落,靴底已踏碎晒谷场上零落的谷粒,惊起几只啄食的麻雀。 燕七缓缓吁出一道浊气,他原以为李承桢必要刨根问底,连辩解的说辞都在舌根底下备好了三套。 却不料对方竟这般干脆利落地揭过,倒叫他蓄势待发的架势扑了个空。 待他回过神来,那道青衫身影已走出丈余,只得紧赶两步追上去。 三人穿过几垄稀疏的麦田,不过盏茶功夫便到了村长家。那村长正背着手在院前踱步,一见燕七的身影,浑浊的眼中骤然迸出光亮。 他疾步迎上前来,枯枝般的手指死死攥住燕七的衣袖,粗大的骨节曲起,“燕捕快,您可算……” 他眼白上蛛网般的血丝格外刺目,那张本该正当壮年的面容上,几绺灰白鬓发在晚风中瑟瑟发抖。 燕七侧身让出半步,朝村长拱手道:“这位是镇衔司派来的李道长,专程来处置……”他话到嘴边顿了顿,将“邪祟”二字咽了回去,改口道,“来处理咱们村这些怪事。” 老村长闻言一怔,布满老茧的手在衣襟上蹭了蹭——“镇衔司”三个字于他而言确实陌生得紧。 可当目光落在李承桢那袭灰旧靛青道袍上时,浑浊的双眼顿时亮了起来,干裂的嘴唇哆嗦着,像是溺水之人终于抓住了救命稻草。 “道长救命啊——”他嗓音嘶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这已经是第五个了,再这样下去,只怕……”话到一半突然噤声,浑浊的眼珠慌乱地转动着,仿佛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似的。 “烦请村长与我细说,那五名死者的具体状况。”李承桢并不多说废话,一言切入主题。 村长布眼皮微微颤动,他原已备好酒菜,正待客套几句。却见这位道长连檐下的条凳都不曾沾边,径直就要开始问话。 他浑浊的眼珠都清亮了几分——在这灾祸连年的年月,他见过太多打着幌子来打秋风的官差术士。而眼前这位连寒暄都省却的做派,反倒让他悬着的心稍稍落回了实处。 村长虽连基层小吏都算不上,却也是实打实的“官”。但凡手中握有管理权柄之人,其眼界见识自然比寻常百姓更为开阔。 这些见识多半来自日常工作的千锤百炼——处理过多少邻里纠纷,调解过多少利益冲突,应对过多少突发事件,桩桩件件都在打磨着管理者的智慧。 真正天赋异禀者终究是凤毛麟角,绝大多数人的才干,都是在实践中一点一滴积累起来的。 村长脸上突然绽开一道光亮,像是黑夜里突然擦亮的火柴,便是说起那些怪事也少了几分惧意,“要说共同点,”村长掰着指头,“张老三死在磨盘边,李家媳妇倒在灶台前,王家小子溺死在河便——都是前一天还好端端的,第二天就……” 毫无征兆,亦无外伤,倏忽之间便撒手人寰,怎不令人惶惶终日。 第一名死者,张老三。 初八寅时,天空还沉浸在黎明前的宁静之中。 星星依然在闪烁,但已经不如深夜时那般明亮。它们像是不舍离去的精灵,用微弱的光芒点缀着这片即将被阳光占据的天空。 微风轻拂,带着一丝凉意,也带着秋天特有的清新。空气中弥漫着泥土和露水的芬芳,让人不禁深吸一口气,感受这份清晨的宁静与美好。 远处的山峦在黑暗中若隐若现,像是沉睡的巨人,静静地守护着这片土地。 在这个时刻,天空是宁静的,也是充满希望的。它静静地见证着时间的流转,也见证着生命的轮回。 “老张!”清晨的宁静突然被一声惊呼打破。李四呆立在张老三家斑驳的木门外,瞳孔骤然收缩——透过门缝,他看见张老三面朝下倒在院中,后脑勺沾着泥土,一动不动。 李四心头一紧,既惊又暗自庆幸:这老光棍儿果然独居出事都没人知晓,幸亏被他这个热心邻居发现。 “道长您是没瞧见呐,老张他……”李四喉头滚动着,嘴唇不住哆嗦,那半块嘴皮晃晃荡荡地,“那眼珠子瞪得跟铜铃似的,像是要把魂儿都瞪出来——”他说到一半突然噤声,手指无意识地揪住衣襟,仿佛在安抚自己的小心肝。 这些日子只要一闭眼,那张青白狰狞的脸就在黑夜里浮出来。 早知如此,当初就不该逞那个能——这热心肠的毛病,到底害苦了自己。自打那日起,夜夜都被噩梦惊醒,褥子都不知汗透了多少回。 秋日的阳光已经爬上了稻草堆,金灿灿地晒着晾在院里的干菜——这正是一年里最金贵的时节,庄稼人哪个不是趁着晴好,恨不能把日头掰成两半用? 原本东方天际刚洇出一抹蟹壳青,村中的公鸡才扯着嗓子啼过第二遍,张老三的灶屋里蒸笼的白汽已然散尽。 五更的梆子声犹在村尾飘荡,这勤快人已披着粗布褂子下了炕。 灶膛里的余烬还泛着暗红,他手脚麻利地拾掇好早饭,就着腌萝卜三两口扒完稀粥,顺手将汗巾往肩头一搭,拎起磨得发亮的锄头便推开了院门。 天光尚在将明未明之际,张家小院里那扇老旧的木门便发出“吱呀——”一声悠长的叹息。 这个总比旁人快一步的庄稼汉,照例是村里第一个扛着农具出门的。 这个时辰下地最是舒坦——晨露未晞的泥土还带着湿气,山风裹着凉意掠过田埂,既能甩开膀子干活,又能赶在日头毒起来前收工。 按李四说,张老三算时辰比日晷还准。 老话说得好,这世上最知根知底的,除了咬牙切齿的仇家,就是朝夕相对的邻舍。 可那天清晨,李四已经扛着家伙踏出家门,却始终没听见隔壁熟悉的“吱呀——”一声。张老三的院门始终紧闭着,静得让人心慌。 闻不见熟悉的动静,李四心头没来由地一紧,下一刻手掌已经拍上了隔壁斑驳的木门:“老张?日头都晒屁股喽!” “张老三!张——老——三——!”李四扯着嗓子连喊三声,声音在晨雾里荡出老远,却像石子沉进深潭,连个回响都没有。 他不由得蹙起眉头。往常这个时辰,张老三家灶间总该飘着熬粥的米香,炊烟袅袅地缠在屋檐下。 可眼下,那青瓦屋顶上竟不见半缕烟丝,院子里静得连柴火噼啪声都听不着,活似口冷灶。 这反常的寂静让他心头蓦地一紧,像是被秋露打湿的蛛网,无端缠上几分不安。 李四眯起眼睛,将脸贴近院门那道歪斜的木板缝。晨光透过缝隙,在院子里投下斑驳的光影。 磨盘孤零零地立在灶房边上,突然,他的瞳孔猛地一缩——磨盘旁的地面上,张老三的后脑勺露了出来。 “老张!”李四心头猛地一颤,嗓子眼发紧。他顾不得许多,肩膀重重撞向院门,腐朽的门栓应声断裂,晨风卷着木屑扑进院子。 他踉跄着冲到磨盘旁,膝盖重重砸在湿冷的泥地上。“醒醒!老张!你这是咋了?”颤抖的手指触到那僵硬的肩膀,却只摸到一片冰凉。 当李四颤抖着将张老三翻过身来,一声惊喘猛地卡在了喉咙里,“呵!”他双腿一软,整个人跌坐在泥地上,手脚并用地向后蹭去,直到后背重重撞上磨盘。 粗粝的石面硌得生疼,却止不住他浑身筛糠似的战栗。 只见张老三仰面倒在冰冷的泥地上,那张平日里老实巴交的脸扭曲成骇人的模样。浑浊的眼球上翻着,几乎见不着瞳仁,布满血丝的眼白几乎要撑裂眼眶,直勾勾地瞪着。 他嘴巴大张到不可思议的程度,紫黑的舌头耷拉在嘴角,仿佛真有一只无形的手曾粗暴地伸进喉咙,要将他五脏六腑都扯出来似的。 青灰色的面皮下,每一道僵硬的肌肉纹路都凝固着临死前极度的痛苦与恐惧。 李四只觉天旋地转,三魂七魄都吓散了架。他踉跄着冲出院子,布鞋跑丢了一只也浑然不觉,深一脚浅一脚地往村长家奔去。 待撞开村长家的门时,他脸色煞白如纸,嘴唇哆嗦着,半天才挤出几个字:“死、死人了!张、张老三……” 村长正端着粥碗的手猛地一抖,瓷碗“当啷”摔在青石板上。他一把抄起门后的枣木门闩,腰带都来不及系紧,迈开大步就往外冲。 村长跟着魂不守舍的李四疾步赶到张家院子。晨雾未散的院落里,张老三果然直挺挺地躺在磨盘旁,他靠近一看——这个村中见识风浪最多的老庄稼把式竟也踉跄后退,险些栽倒。 那张扭曲的面容上,双目暴凸,舌头翻出,仿佛临死前看见了什么不该看的东西。 究竟是何等骇人的景象,能让一个平日里沉默如石的汉子吓成这副模样? 村长抖着手指一探,果然鼻息全无。也不敢再看了,转而查看屋里物件,发现纹丝未动,那伪装成调料的藏钱陶罐都好好摆在灶台上——都是村里人用惯的藏钱法子,怎能瞒过他。 “快去报官!”村长嗓音发颤,后脊梁已沁出一层冷汗。若是寻常偷鸡摸狗,他这个一村之长自可处置,可眼下出了人命——那县衙的板子可不是吃素的。 更叫他胆寒的是,万一知县老爷疑他知情不报,甚或认定他与命案有牵连……想到这,他仿佛已经看见那“包庇凶犯”的朱批大印正朝自己脑门砸来。 第19章 第19章 刘大媳妇 之后便是燕七被派来调查,当时,消息很快传遍了整个村庄,村民们纷纷赶来,围在张老三的屋外,议论纷纷。 “张老三一向勤快得很。”李四抹了一把额头上的汗,心有余悸地说,他深知张老三的为人——那是村里出了名的老实人,四十出头的光棍一条,穷得连说媒的婆子都绕着他家走。 可他从不怨天尤人,总说“都是自己没本事”。天不亮就下地,日头落山才归家,那件补丁摞补丁的短褂总被汗水浸得能拧出水来。 偏生这汉子饭量惊人,一顿能扒拉五大碗糙米饭,就着咸菜疙瘩吃得呼哧作响。 但这些年不知怎的,任凭他如何卖力,地里的收成却一年不如一年,麦穗瘪得像饿汉的肚皮。 眼瞅着粮缸快要见了底,张老三愁得整宿睡不着觉。某天半夜,他忽然翻出祖传的石磨,在院里“吱呀吱呀”地磨起了黄豆。 村里人笑他穷疯了还穷讲究,他却说:“磨豆腐能让心静,豆渣当饭,豆浆当水,横竖比干啃窝头强。”那石磨声从此天天响到三更天,伴着月光把豆子磨得雪白。 有人劝他找个婆娘搭伙过日子,他总摇头:“连自己都喂不饱,何苦拖累旁人。”说罢又扛起锄头往地里去,背影佝偻得像张拉满的旧弓。 张老三这日子过得,就像他院里那口孤零零的老井——没人打水时,连个水花都不起。 要不是李四怕他哪天悄没声地死在屋里烂了都没人知道,隔三差五拎把豆子去找他唠嗑,这闷葫芦能对着石磨说上整月的话。 有回李四出门走亲戚,半个月后回来,看见张老三蹲在磨盘边跟驴子似的转圈,嘴里还念念有词,走近了才听清是在数磨了多少转。 李承桢余光瞥了眼大牛,要说饭量,这憨实汉子其实不输旁人,只是素来拘着性子不敢放开了吃。她暗自盘算着,往后日子宽裕了,定要让大牛痛痛快快吃上几顿饱饭。 不过娶媳妇这档子事……她摇摇头,这事儿可帮不上忙,全看大牛自己的造化了。 大牛察觉到目光,抬头茫然地望过来,李承桢见状只是轻轻摇头,将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 案发现场就在灶房前那块青石磨盘旁。 这方磨盘算的上张老三的命根子,自打收成一年不如一年,他便夜夜在此磨豆制腐。月光常将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孤零零投在土墙上,伴着“咯吱咯吱”的碾磨声。 村里人都知道,这个饭量抵得上两个壮汉的老光棍,是把满腔愁苦都磨进了豆腐里——豆渣拌酱能多吃两碗饭,豆浆煮野菜也算一顿汤水。 青石磨盘表面已被经年累月的使用打磨得锃亮,,磨槽边缘残留着几道深刻的划痕,记录着主人每一次用力的轨迹。 散落的豆腐渣还保持着新鲜的湿润,几粒未碾完的黄豆卡在磨缝里,像是突然被中断的句点。磨把上沾着些许凝固的豆浆,已然干涸——这一切都昭示着,张老三是在全神贯注磨豆腐时,被某种突如其来的变故夺去了性命。 李承桢俯身凑近磨盘,指尖轻轻掠过冰凉的青石表面。磨槽里干涸的豆浆龟裂成蛛网状,几粒黄豆嵌在石缝中,怎么看都只是寻常的农家器具。 她忽然轻笑一声,摇了摇头——方才竟有一瞬疑心是这石磨成了精,把日日磋磨它的苦主给生吞了去。若真这么荒唐,怕也是张老三的怨气太深,连石头都要替他鸣不平。 “张老三确实是个勤快人。”李承桢直起身,目光转向灶房。 推门而入时,扑面而来的是一股清爽的皂角味——碗筷齐整地码在竹沥架上,如今已经蒙上了灰尘;粗陶碗沿不见半点油星,倒扣着排成规整的圆弧。 灶台青砖被擦得发亮,连柴火灰都扫得干干净净,只在墙角堆成个乖巧的小三角。这般讲究,倒不像个光棍汉的住处,活像个等着新媳妇过门的喜房。 “现场可曾有人动过?”李承桢指尖轻抚过灶台边缘,语气淡得像在问今日天气。 即便她黑脸似包公,额头也差了个弦月,身上可摆不起官威。 燕七点头正色道:“我特意嘱咐过村长,闲杂人等不得靠近,以免破坏现场痕迹。”李承桢眉梢微挑,不由多看了燕七一眼。 这穷乡僻壤之地,燕七办案竟如此老练周全,倒是出乎她的意料。 事实上,在经济欠发达地区,普遍存在对规章制度重视不足的现象。 以电瓶车充电为例,总有些不以为意的居民为图便利,选择在室内充电,这种看似微小的违规行为实则潜藏着严重的消防安全隐患,当火灾发生时,祸害的可不只有自己。 当生存需求占据首要地位时,民众对安全规范等非强制性约束的重视程度往往会随之弱化。 第二名死者是刘大媳妇。 刘大媳妇生得壮实一些,看起来是个干活的好手,这“好媳妇相”,在村里格外突出。 她能生的如此福气,全靠——不要脸,但凡能入口的,总要被她那粗短的手指先捻过一道,谁家蒸馍揭锅,她保准“恰巧”路过讨个热乎的。 她男人在县里寻了份差事,每月捎回半吊钱,倒有大半填了她那张馋嘴,这婆娘还振振有词:“我这是给老刘家积福呢!” 可这馋嘴婆娘偏生是个懒得抽筋的。 洗衣裳嫌井水凉,做饭嫌油烟呛,整日里就躲了出去,摘些野菜干些轻省活儿,还喜欢使唤二房媳妇:“老二家的,娘喊你去把猪喂了!”——明明家婆是让她去干的,转头就零元外包了。 也难怪她这般气焰嚣张——去年腊月里生了刘家长孙,从此就学会了拍着炕桌嚷嚷:“老刘家的香火可全靠我这两腿叉开的功劳!”唾沫星子溅到抱着女娃的二房媳妇脸上。 自那以后,她骂起“赔钱货”三个字更是中气十足。 有回在外偷懒聊八卦时,竟当着别家媳妇的面,把正要去割猪草的二房闺女扯到跟前,掰开嘴给人看:“瞧瞧这口牙,吃起饭来倒比男娃还凶!” 那时,二房媳妇正蜷在灶房最阴冷的角落,那双皲裂的手在搓衣板上机械地来回磨蹭。 碱水泡发了指缝间的裂口,血丝一缕缕渗进灰白的衣裳里,她却浑然不觉疼似的,只是越搓越狠,仿佛要把满腔郁结都发泄在这粗布衣料上。 “不下蛋的母鸡!”刘大媳妇的咒骂声穿过薄薄的土墙,“连个带把的都生不出,咱老刘家娶你真是倒了八辈子血霉!”每一声辱骂都像钝刀割肉,二房媳妇的背脊越发佝偻,几乎要折成两段。 可最刺心的不是女儿被叫作“赔钱货”,而是她心底翻涌的那个念头——要是自己能争口气生个儿子该多好。 这念头像毒藤般缠绕着她:女儿挨饿受冻时,她愧疚;女儿被使唤干活时,她愧疚;甚至夜里搂着女儿单薄的身子,摸到那突出的肋骨时,她仍在愧疚。 可这愧疚的源头,从来不是因自己护不住女儿,而是恨自己不能给老刘家——生!个!儿!砸!。 豪门有豪门的纷争,破落的茅屋亦有自身的纠葛,究其本质,无非都是在争夺有限的资源。 檐下燕子窝里,雏燕正张着嫩黄的喙等食,而灶房梁上挂着的腊肉——早被刘大媳妇摸走了最肥的那条。 初八的深夜,村庄里一片寂静,只有偶尔传来的狗吠声打破了夜的宁静。月光透过稀薄的云层,洒在刘家的院子里,显得格外清冷。 刘大媳妇在被窝里数着更漏,待鼾声四起时,才掀开棉被一角,赤着脚踩在冰凉的地面上。 她踮着脚尖,像只偷油的耗子般溜向灶房,每走两步都要顿住听听动静——东屋婆婆翻个身都能让她汗毛倒竖。 灶房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只有灶膛里未熄的余烬偶尔迸出一点猩红,将刘大媳妇的影子投在土墙上——那影子随着火光忽长忽短,活似个张牙舞爪的精怪。 “咔嚓!”似乎是踩到了地上一片柴支,吓得心里一颤,她死死捂住嘴,连呼吸都屏住了,生怕那跳动的影子惊醒了沉睡的院落。 刘大媳妇哆嗦着摸到灶台后头的墙缝,掏出用叶子包好的硬馍。灶膛里添了把茅草,火苗“嗤”地窜起来时,她飞快地把酸菜腊肉搁在蒸笼上。 酸冽的菜香混着烟熏肉味在黑暗中弥散,她顾不得烫,一口咬下去,酸香菜汁溅在下巴上也不擦,只顾着眯起眼睛咂摸滋味——这副馋相若让婆婆瞧见,怕是要用擀面杖敲断她的手。 就在这当口,灶房里突然响起“咕唧咕唧”的怪声,像是有什么湿黏的东西在拖行。 刘大媳妇浑身一激灵,硬馍直接塞进衣襟,烫得胸口一哆嗦。她猛地扭头——一个黑黢黢的人影赫然已经站在了她的右侧! 刘大媳妇的面容骤然扭曲,瞳孔缩得针尖般大——那张开的嘴里发不出半点声响,只有喉管里“咯咯”的抽气声伴随着喷出的酸菜腊肉碎。 她踉跄后退时碰翻了蒸笼,滚烫的酸菜腊肉泼了一身竟浑然不觉。 那“咕唧咕唧”的声音愈发靠近……最终,刘大媳妇像截被砍断的木头般直挺挺栽倒,后脑勺磕在地上发出“咚”的闷响,惊走了灶房角洞的老鼠…… 刘大半梦半醒间往被窝里一摸,入手冰凉——那婆娘竟不知溜出去多久了。他顿时火冒三丈,抄起竖立在门边的顶门杠就往外冲。 顺着酸菜腊肉的香气寻到灶房,那门是虚掩着的,他一脚踹开,却见自家媳妇四仰八叉地倒在地上,那张平日里总挂着馋相的脸,此刻扭曲得不成人样,眼珠子几乎要瞪出眶来,嘴角还黏着几粒腊肉碎。 刘大手里的顶门杠“咣当”砸在地上,震得梁上灰簌簌直落…… 村长引着李承桢一行人踏入刘家院落时,灶台上早已空空如也——那半个夹着酸菜腊肉的馍馍不翼而飞。 李承桢微微瞄向燕七,只见这年轻差役耳根发红,他轻咳一声:“乡里人家……见不得糟蹋粮食……” 李承桢也未斥责,她也不是燕七的上司,摆不起这谱。她能理解,饿急了眼的人,连死耗子都能啃得津津有味,更不用说是个被咬过一口的夹着酸菜腊肉的馍。 “眼下只盼着,那作祟的脏东西别是跟着馍馍去了才好。”李承桢的声音飘忽得像一缕烟,让燕七心下一慌,“是我的失误,当时就该——”将这物证收拾起来,也是昏了头。 李承桢却摇摇头,“百种可能里不过占其一,燕捕快先不必太过担心。”眼下这案子就像一团乱麻,线索东一绺西一绺的,怎么也理不出个头绪。 李承桢的思绪像脱缰的野马,一会儿想着是不是磨盘成精作祟,一会儿又疑心是哪个仇家下的毒手,甚至冒出些更荒诞的念头——比如张老三生前欠了阴司的债,如今鬼差来索命了。 为何企业总倾向于招聘有经验的人才?关键在于这类从业者具备丰富的行业认知和成熟的职业素养。 当上头抛下一个问题,这些经验丰富的从业者能够立即锁定关键切入点,如同电工凭借系统化的故障排查流程快速定位电路问题,或像临床医师通过患者症状迅速作出初步诊断。 李承桢显然暂时缺乏衔师的专业性,她对衔祸事件的推理总是缺乏经验堆积的敏感度——不知道哪些才是恰当的假想。 她整了整思绪,知道眼下最重要的是要串联线索,找出共同点。 燕七声音低沉,指节不自觉地摩挲着腰间佩刀:“刘大媳妇的死状与张老三一模一样——双目暴突,面容扭曲,像是临死前见到了什么极恐怖的东西。” 他喉结滚动,顿了顿才继续道,“在下办过这么多案子,这般诡异的死法……”话到此处突然噤声,只余刀鞘上的铜扣在寂静中发出细微的碰撞声。 未完之言李承桢自然心知肚明——这,也是燕七最终判断需要呈报镇衔司的缘由。 李承桢的目光在灶房内细细扫过,锅碗瓢盆都整齐地码放着,灶台上的灰烬早已冷透,看不出什么异样。 她正欲转身去查看刘大媳妇的卧房,刚踏出门槛,忽见前方转角处,一个瘦小的身影正蜷作一团瑟瑟发抖。 女孩身上的麻布衣衫褴褛不堪,像是一块被风雨撕扯过的破帆布,勉强裹住她单薄的身子。 她将半边脸藏在斑驳的砖墙后,只露出一双清亮的眼睛,那目光既带着孩童的天真好奇,又透着与年龄不符的谨慎。 每当李承桢等人稍有动作,她便像受惊的小兽般往后缩去,脏兮兮的小手紧紧攥住墙角的苔藓,仿佛那里藏着能保护她的力量。 十步的距离,于她而言仿佛一道不敢逾越的界限,某种无形的恐惧将她牢牢钉在原地。 “来。”李承桢招手,而后从腰间荷包里拈出一枚用嫩叶裹着的糖果,蜜色的糖浆透过叶脉渗出晶莹的光泽。 小姑娘的眸子倏地亮了起来,鼻子对陌生的甜香尤其敏感,让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嘴角泛起一点晶亮。 她犹豫地绞着衣角,脏兮兮的布片在指间拧成了麻花,脚尖在地上磨蹭着画了半个圈——往前蹭两步,又退一步,像只徘徊在饵食旁的雀儿。 终于,甜香战胜了恐惧。 她猛地闭眼冲上前,伸出的小手在半空顿了顿,才怯生生地去够那片裹着蜜的叶子——想到堂兄平日的作弄,她的指尖刚触到叶缘就飞快缩回,仿佛怕被烫着似的。 李承桢将手掌往前递了半分,温声道:“拿着吧,这是同柏城的松子糖,甜而不腻。” 她顿了顿,见对方仍不敢触碰,便想轻轻拉过她的手,“我小时候受了惊吓,阿娘也是这样给我糖吃的。” 小姑娘怯生生地抬起眼帘,正对上李承桢含笑的眸子。日光斜映在她清瘦的侧脸上,将两道总是高挺的眉骨也染上了几分柔和。 小姑娘的嘴角刚要扬起一个怯生生的弧度,一声尖利的咒骂突然撕裂了空气—— “作死的赔钱货!”她娘从柴垛后冲出来,枯瘦的手指狠狠拧住女孩的耳朵,“贵人也是你能冒犯的?” 女孩被拽得踉跄,破旧的衣领勒住脖颈,涨红的小脸上还凝固着未褪的渴望。 “懒骨头!成日里就想着偷嘴!” 妇人唾沫星子溅在女孩脸上,另一只手掐着她嶙峋的肩胛骨,“是不是存心要累死你娘?等你弟弟生不下来,你就能多扒两口饭了是不是?!”每说一句,指甲就往皮肉里陷进一分,女孩单薄的身子像片枯叶在风中簌簌发抖。 那颗裹着嫩叶的糖果滚落在地,沾上了尘土。 小姑娘在妇人尖利的咒骂声中猛地一挣,像只被火燎了尾巴的野猫,瘦小的身影仓皇逃开——从始至终,不发一言,唯有从齿缝间溢出几声压抑不住的抽气声,证明这孩子并非哑巴。 但李承桢却敏锐地捕捉到一个古怪的细节——在妇人惊叫响起的瞬间,女孩的第一反应竟不是回头张望,而是条件反射般朝灶房角落瞥了一眼,那眼神里混杂着恐惧与某种古怪的期待。 李承桢回神望去,只见阴暗的灶角摆着个粗陶坛子,不过巴掌大小,褐色的坛身上还沾着几道干涸的酱渍。 第20章 第20章 王二郎 第三名死者,王二郎。 王二郎天生一副讨巧面相——圆润的脸盘如满月,鼻梁虽不高却显得憨厚可亲,面圆眼圆鼻梁低,是个适宜当谐星的相。 果然,他最擅伏低做小,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 在燕捕快跟前能弯成一张弓,在孩童堆里又能扮鬼脸逗趣。偏是那对梨涡生得妙,一笑起来便陷出两汪甜酒似的,任是再冷硬的心肠,见了他这副模样也要软三分。 王二郎那张嘴,活像抹了二两蜜,张口就能淌出甜水儿来。 见着刚及笄的姑娘,他眼珠子一转就叹:“妹妹这双杏眼,怕不是把十里八乡的春光都装进去了?”碰上徐娘半老的妇人,他又能一本正经道:“嫂子走路这风韵,城里那些大小姐们骑马都追不上。” 最绝的是去年腊月,他撞见冯家新过门的媳妇在井边打水。那妇人脸上还带着出天花的麻子,平素最怕人瞧。 王二郎倒好,非但不躲,反而凑上去帮着摇轱辘:“嫂嫂这眉心的痣生得妙,活像观音娘娘的朱砂点化——我娘说这是大福之相哩!”哄得那新妇头一回挺直了腰杆回家。 村里人背地里都啐他“满嘴跑马车”,可那些大姑娘小媳妇们,明知他这话转天就能原样说给旁人听,偏生每次被他那诚恳的黑眼珠子盯着,耳根子就不争气地发烫。 毕竟在这苦水泡着的日子里,谁不贪恋这点子虚头巴脑的甜味?就像明知糖人儿是空心的,可舌尖尝到那点儿甜,也能让人眯起眼乐半晌。 王二郎虽胸无点墨,却深谙市井生存之道。白日里在赌坊替人端茶递水,说几句俏皮话讨赏钱;夜里在酒肆帮闲,专挑醉醺醺的商贾搭话,三言两语就能套出些碎银子来。 偏是那张巧嘴最会钻营,不知怎的竟攀上了醉仙楼的翠娘——那可是县城里最会来事儿的姐儿。 翠娘原是个精明人,却架不住他日日送些不值钱却讨巧的小玩意:一支褪色的绒花,几颗甜掉牙的麦芽糖,最贵重不过是个镀银的簪子。 偏是他送东西时,那双含情目眨也不眨地望着人,倒像是捧出了全部真心。渐渐地,翠娘竟真被他哄住了,每月总要从脂粉钱里匀出些贴补他。 初九那日,王二郎又晃进醉仙楼,翠娘正对镜梳妆。他从怀里掏出个油纸包:“姐姐快尝尝,东街新出的桂花糕,我排了半个时辰队呢。” 翠娘拈起一块,忽觉纸包底下硬硬的——分明是块碎银。她噗嗤笑了:“你这滑头,倒会借花献佛。”王二郎就势握住她的手:“我的不就是姐姐的?”那时窗外夕阳正好,照得他梨涡里盛满了蜜似的。 有传言说,他不止翠娘一个相好。有人见过他半夜从邻村李寡妇家后门溜出来,也有人撞见他在河边给村长家的小闺女摘野花。 不过眼下正值农忙,谁有闲工夫嚼这些舌根?这风流债啊,就像田埂下的野草,暂时还被庄稼遮着,没完全露头呢。 李承桢听完王二郎那些令人咋舌的行径后,不禁感慨:“这小子,实在是生错了时代。”她自己向来不善修饰言辞,说话总以简捷明快为主,要不就憋心里。 因此,她打心底里羡慕那些像王二郎这般嘴皮子利索的人。他们仿佛拥有魔法,无论是真话假话,还是好话套话,都能信手拈来,说得头头是道,让人听得心花怒放。 像王二郎这样的,典型的食神生财之命格,若生在网红时代,凭借他那张能说会道的嘴,当个自媒体博主定能风生水起,不说飞黄腾达,至少吃喝不愁。 村长领着李承桢一行人来到河边,这里是王二郎尸体被发现的地方。 河岸边上,一片片黑沙蒿随风摇曳。 黑沙蒿的叶片呈现出深绿色,边缘微微泛着银灰色的光泽,在阳光的映照下显得格外醒目。它们的根系深深扎进河岸的泥土中,即使在风沙的侵蚀下,也毫不动摇,展现出顽强的生命力。 河岸的泥土有些松软,被河水长期冲刷后,形成了一道道浅浅的沟壑。河水在不远处潺潺流淌,发出轻柔的哗哗声,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 阳光洒在河面上,波光粼粼,仿佛无数颗碎金在闪烁。河岸边的草丛中,偶尔传来几声虫鸣,丝毫不为曾经的杀机所干扰。 李承桢站在河岸上,目光扫过这片黑沙蒿——这些黑沙蒿长得倒是茂盛,而王二郎却在这片充满生机的地方失去了生命。 她蹲下身子,轻轻拨开一丛黑沙蒿,仔细观察着地面的痕迹。 “这里没有什么明显的打斗痕迹。”燕七低声说道,他早已查探过一遍,“王二郎的尸体是在这里被发现的,那死状与前两人一样。” “适合情侣约会的好地方呐……”李承桢低声说道,一个假想又蹿过脑中。 她低头在王二郎尸体被发现的地方仔细观察了一番,耳边传来沙沙的声响,黑沙蒿的叶片在微风中轻轻摇曳。 李承桢捡起一颗石子,放在阳光下仔细察看。那石子通体莹润,在阳光的映照下发出莹莹之光,她轻轻摩挲石面,晶亮的粉末便簌簌沾上指尖,在指尖上留下细碎的晶芒。 轻轻捻了捻,碎晶般的粉末在指温下似乎融化了一些。 接着,她把石子放进挎包中,又开始寻找下一颗石子。 大牛肩上的猴子瞧见李承桢将石子收进布袋,登时瞪圆了眼睛,尾巴炸毛般竖了起来,活像目睹有人在它的劳斯莱斯里嗦螺蛳粉。 它龇牙咧嘴地“吱吱”乱叫,前爪在空中愤怒地比划,可惜这番抗议落在李承桢耳中,不过是一串无意义的杂音,她连眼皮都没抬一下。 村长见那灵猴抓耳挠腮,活似见着黄鼠狼的公鸡般炸毛怪叫,心头顿时一紧。他搓着粗糙的双手,声音都打着颤:“李,李道长,可是寻着啥子不干净的东西了?” 那双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她的布包,仿佛里头装着全村的命数。 河滩上的风突然静了,连浪花拍岸的声响都变得小心翼翼。 “嗯?”不料李承桢面露不解之色,待她反应来却只是摇了摇头,否认道:“没什么。”她的目光在周围扫了一圈,似乎在寻找什么特别的线索。 还真有!李承桢的眸光倏然一凝,在阳光下,有个东西闪闪发亮。她快步走过去,俯身捡起那件物事,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只簪子。 她将簪子轻轻掂量在手上,仔细端详。那簪子乍看是银制的,细瞧却见簪尾处镀层已然剥落,露出里头发黄的木质底子。 那簪子在阳光的折射下,光芒反射到李承桢眼中,仿佛在诉说着什么不为人知的秘密。 在这般穷困的村子,谁会拥有这样一只镀银簪子呢?在丰延村,妇女们大多只能用木簪挽起发髻,简朴而实用。 若问起谁家有这样一支镀银簪子,几乎所有人都心知肚明——那便是苗寡妇。 “是苗寡妇发现的尸体?”李承桢问道,她的声音中带着一丝笃定,仿佛已经猜到了答案。 村长却摇了摇头,语气中带着一丝迟疑:“不是。是早上来这边担水的其他村民。”他的眼神落在那支簪子上,眼中闪过一丝思索,似乎在心中默默推测着什么。 “也就是说,很有可能,她那晚来过这里。”李承桢自言自语,声音低沉而缓慢,仿佛在和自己对话。她微微皱眉,陷入沉思。 丢了簪子却不找,究竟是什么缘故呢?若她目睹了王二郎死亡的全过程,被吓得魂飞魄散,不敢再踏入此地半步,倒也合情合理。 “至少是个潜在的目击证人。”李承桢低声说道。目前线索稀缺,任何一个细微的线头都可能是关键,绝不能轻易放过。 大侦探夏洛克.福尔摩斯说过,“每一个细节都有其意义所在。” 李承桢站起身,将簪子小心地放进布袋中,准备动身去见见那位“潜在的目击证人”。 此刻,苗寡妇独坐在门前的青石凳上,手握一节带叶枯枝,在泥地上划出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她的目光虚虚地落在远处,仿佛整个魂灵都已随着云朵飘向了遥不可及的天边。 她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蓝布衫被风掀起一角,松松垮垮地挂在单薄的肩头。青丝草草挽作一个歪斜的髻,几绺碎发垂在耳畔,随着风不安地颤动。 那张曾经明艳的脸庞如今蒙了层灰似的,眼下一片青黑,像是被人用蘸了墨的笔狠狠描过,衬得原本灵动的杏眼都失了神采。 “咚咚……”忽听得门板轻响,她指尖一颤,枯枝“啪”地断成两截。 “苗娘子,在家不在?”村长的声音从院门外传来。 苗寡妇抬首时,眼里的恍惚还未散尽,嘴角却已扬起那副用惯了的笑——像戏台帘子倏然拉开,霎时换了张描画精细的脸谱,连眼尾都弯成恰到好处的弧度。 李承桢一行人踏着尘土缓步而来。打头的燕七身形如铁塔般魁伟,捕快制服裹不住虬结的肌理,反而显得挺拔利落,厚底官靴每走一步都似有千钧之力压在土路上。 开门一刹,苗寡妇眼波倏地一滞,旋即漾开春水般的笑意。 她斜倚门框,葱指绞着衣角,嗓音里揉了蜜似的:“哎哟喂——”这一声九曲十八弯,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飞走,“燕七哥这身板,怕不是能单手撂倒一头牛?咱们这穷乡僻壤的,可算来了个真汉子。” 她眼风往那鼓胀的胸膛上一刮,眼见着燕七的耳根红得像抹了朱砂,整个人僵得仿佛被点了穴。 燕七被她看得有些不自在,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古铜色的脖颈上青筋微微一跳。他别过脸去,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的皮鞘,厚实的肩背绷得像张拉满的弓。 村长跟在燕七身后,他也不过是个三十多岁的壮年男子,脸上却已布满了岁月的沟壑,此时正一脸严肃地看着苗寡妇,刚要开口呵斥,却被李承桢拦住了。 李承桢缀在队伍最末,一袭青灰道袍被清风鼓荡,宛如峭壁间独生的瘦竹,西北风沙将她的皮肤淬炼成铜色。 在一众糙汉中,即便皮肤黝黑,却掩不住眉宇间那股子清峻,何况眉眼间带着几分从容和威严,让人不容忽视。 李承桢指尖掠过腰间,拈出那支银簪,日光在簪头流转,晃出一线冷芒。缓步近前时,每一步都像在黄土地上盖印。簪子横在掌心递过去,“苗娘子,”这声唤得轻,却惊得对方睫毛一颤,“物归原主。” 苗寡妇颤抖着手将簪子攒在手里,她无法拒收——唉,也怪她过去招摇了些。 她仓惶抬头,正撞上李承桢沉静如水的目光,霎时连呼吸都窒住了。 喉头滚动几下,才挤出支离破碎的字句:“道、道长……”声音细得像是从指缝里漏出来的,“您几位、这是……”手指无意识地绞紧衣摆,将粗布揉皱成一团。 李承桢的声音不疾不徐,却像一柄薄刃轻轻挑开了凝固的空气。 她的嗓音明明已经尽量轻柔,偏生每个字都沉甸甸地压在苗寡妇心尖上:“那日河边——”她观察着苗寡妇的神色,希望别吓到这位看起来没睡好的女人,“你看见什么了?” 苗寡妇的面色倏地褪尽血色,连唇上那点胭脂都显出一种凄厉的红。她身子晃了晃,扶住门框的指节绷得发白,偏还要扯出个笑来:“道长,你说的什么话,我不知道你在问什么,我、我那天根本就没去过河边。” 可,若是没去,又怎知李承桢问的哪天呢。 她这才惊觉失言,瞳孔骤然紧缩。 李承桢微微一笑,眼尾微弯,眸中漾开一泓春水般的温和。她说:“苗娘子莫慌,这簪子既是在河边拾得的,想是你也瞧见了什么不寻常的。你且说说那日的光景,旁的闲事,我一个字也不多听。” 村子如今风波暗涌,本就人丁稀少的丰延村,接连不断有人出事,若是再不查明真相,只怕下一个遭殃的就是自己。 苗寡妇的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银簪上的缠枝纹,眼波忽明忽暗,像是风里的烛火。她张了张嘴又抿紧,唇上咬出几道浅浅的齿痕。 檐下的麻雀扑棱飞起,惊得她浑身一颤,终于从喉咙里挤出气音:“是、是初九那晚,我本……” 手指猛地攥紧簪子,“我瞧见个黑影……那东西,”苗寡妇打了个冷颤,“贴着地面滑行,又快得邪性……”她的嘴皮子远不如王二郎利索,不知如何形容那东西诡异的行姿。 苗寡妇突然抓住李承桢的袖口,“那个东西绝不是人!”显而易见的,若是人干出的事儿燕七早结案了。 她当时吓得魂飞魄散,整个人像被钉死在原地,只能死死捂住嘴巴,连呼吸都凝滞了。指缝间漏出几声压抑到极致的呜咽,混着河边潮湿的夜风,消散在黑暗里。 只瞥见那鬼物佝偻的背影像团扭曲的木偶,还有王二郎那极度惊恐的眼珠子——却未曾注意到,在他瞪得几乎裂开的眼眶里,正倒映着一张诡异狰狞的面孔。 “那鬼物……就像水蛭见了血,整个儿罩在王二郎脸上。”苗寡妇的声音打着颤,手指不自觉地掐进自己胳膊里,“我听见''咕啾咕啾''的响动,像是、像是在吸溜什么……” 她突然干呕了一下,冷汗顺着太阳穴往下淌,“等那团黑影挪开时,王二郎已经半边身子栽进河里,连个水花都没再溅起来……” 李承桢眸光微动,拇指在袖中顺时针点着三指,似在推演什么。片刻静默后,她声音放得更轻:“可还留意到其他异状?” 苗寡妇突然攥紧衣襟,指甲在粗布上刮出几道白痕:“有!”她喉头滚动着,像是要吐出什么脏东西,“那东西、那东西浑身散发着一股酸气——” 第21章 第21章 丧事 李承桢听罢苗寡妇的叙述,便打算去王二郎家中查探。 众人沿着蜿蜒的村路前行,行经一处围墙较高的农家院落时,李承桢忽地驻足——几缕惨白的丧幡垂在门头,被晚风吹得簌簌作响。 院内飘出断续的呜咽,像钝刀在磨刀石上一下下刮着,听得人脊背发寒。 檐下新挂的白灯笼上,“奠”字还洇着未干的墨迹。 见李承桢似乎有些兴趣,村长赶忙上前解释道:“这是乔大郎的爹过世了,正在办丧事哩。” 听到这话,燕七古铜色的面庞陡然一僵,眉头拧出个刀刻般的“川”字,眼神中闪过一丝复杂的情绪,倒映着白幡上晃动的“奠”字,晦暗不明。 一张规整的方桌支在堂屋正中,三炷线香将尽未尽,青烟笔直地刺向房梁。牌位是新刨的木头,连漆都没上,粗粝的木纹间歪歪扭扭刻着“先考乔公”几个字。 香烛纸马与寥落吊唁宾客,穿堂风卷着香灰在空荡荡的屋子里打转,把地上的草纸屑吹得簌簌作响。 “没设席啊。”李承桢似乎自言自语,喃喃一句,现代人没有太多忌讳,“吃席”也常挂嘴边。 李承桢的目光在灵堂内缓缓扫过,将这寒酸场面尽收眼底。 丰延村的日子向来清苦,家家户户都过得紧巴巴的,能凑出几文铜钱置办丧仪已是不易。 可她的视线在乔大郎夫妻身上顿了顿——丈夫的棉袄虽旧却厚实,不见半个补丁;媳妇头上那支银簪在烛光下明晃晃地闪着流畅的光,与这简陋灵堂格格不入。 这时,主人家悲恸的哭声隐隐传来,那嘶哑的嗓音里浸满了自责和悲痛:“爹,是儿子不孝,儿对不起您啊……” 听这字字泣血的哀鸣,乔大郎倒真是个至孝之人。 二人哭得悲切,可灵前连盏长明灯都舍不得点,这番矛盾做派,倒比那寒酸的供桌更引人深思。 “好香醇的酸菜味儿。”大牛深吸一口气,眼睛圆圆地寻找着来源,脸上浮现出沉醉的神情——这个时辰,也该开饭了。 李承桢也被这浓郁的香气所吸引,喉头不自觉地滚动了一下,胃里顿时涌起对一碗热腾腾牛肉面的渴望。 村长见状,缓缓说道:“乔大郎家虽不算大富大贵,但在咱们村里,日子过得也算殷实。他家祖传的酸菜手艺,在县城里可是小有名气,每月靠这个进项不少银钱。” 说着,他压低声音:“只是这腌菜的方子,是人家祖上留下来的独门秘法,咱们自然不好多打听。”似乎最近腌的一批尤其正味儿。 李承桢轻轻颔首,目光追随着乔大郎将谢礼一一回赠给前来吊唁的村民。村长见状,又低声解释道:“虽说没办酒席,但乔家给每位来吊唁的乡亲都备了回礼。这般安排倒也周全,既没太过破费,又全了礼数。” 村长咂了咂嘴,眼中流露出几分满意和艳羡,叹道:“到底是家底厚实的人家,这礼数做得就是周全体面。”李承桢闻言微微抿唇,眼底闪过一丝若有所思。 她看着乔大郎将谢礼递给一名村民,那村民接过谢礼后,脸上露出一丝真切的笑意,又觉不妥,压下嘴角朝着乔大郎点了点头,便转身离开了。 “这是第几天了?”李承桢问村长。 “第七天了。”村长回答道。 “这天气停灵这么久,不怕么?”大牛疑惑地问道,眼神中带着几分担忧——不会变“清朝僵尸”吧? 村长沉吟了三息,脸上扯出一个笑容,说道:“无妨,秋日里干爽。”只是他的面色有些不自在,但并未多说。 “哦,这样啊……”李承桢眼眸微垂,却未再多言,抬步便往王二郎家行去。她步履生风,脚下却稳如磐石,黄土小路上只留下一串轻快的足音。 “这条路是不是走过?”李承桢心中冒出熟悉感,这条蜿蜒的村道莫名透着熟稔——东首那株歪脖不知名的树,西边土墙上斑驳的晒酱痕迹,连石阶缺的那一角都似曾相识。 村子阡陌小路本就屈指可数,这些鲜明的景物特征,分明是不久前才见过的景象。 大牛突然一拍大腿,指着前方惊呼:“嘿!这不是张老三家吗?” 他挠了挠头,恍然大悟道:“敢情咱们方才绕了别的路,要是从东头过来,早该瞧见乔大郎家那白幡了。”说着往斜后方一指,果然隐约可见乔家院门前飘动的丧幡。 正在晾晒衣裳的李四媳妇儿眼尖,瞧见来人立即甩了甩手上的水珠,隔着篱笆就扬声招呼:“哎呦喂,这不是道长嘛!咋的又转回来了?” 她麻利地将最后一件粗布衫搭在竹竿上,拍了拍围裙笑道:“当家的下地去了,就俺一个在家拾掇。几位可要进屋喝碗茶歇歇脚?”眼珠子里有着对八卦的期待。 李承桢眉眼一弯,温声道:“不劳烦姐姐了,您且忙着。” 那声“姐姐”叫得清润悦耳,听得李四媳妇手里的衣裳都忘了抖,捂着嘴“咯咯”直笑:“哎哟,道长这小嘴儿抹了蜜似的!” 她眼角笑纹都堆成了褶子,一边哼着小曲儿,一边将湿衣裳抻得啪啪作响。 村长瞧见这一幕,不由得心头一紧,眉头拧成了疙瘩。他暗忖:李道长怎的如此轻浮?莫不是个招摇撞骗的花道士? 转念又想起王二郎死得蹊跷,猴子在河边的异常举动,后背陡然一凉:“该不会是……” 他猛地甩了甩脑袋,把那些个荒唐念头硬生生压了下去,继续领着众人向前方走去,只眼睛偷偷瞄了瞄李承桢脚下的影子。 村长停下脚步,枯瘦的手指往前一指:“喏,那就是王二郎家。”众人顺着望去,只见一间歪斜的土坯房孤零零地杵在那儿,茅草屋顶塌了半边,活像被雷劈过似的。 院墙塌了一截,里头横七竖八堆着破箩筐、烂犁头,还有几件看不出原样的家什。 这光景,莫说跟乔大郎家比,就是村里最穷的户头,只怕也比这儿齐整三分。 李承桢望着眼前颓败的院落,不禁蹙眉:“听闻王二郎有翠姐帮衬,怎会……”话音未落,村长便重重叹了口气:“翠姐给的那些银钱,全填了二郎他娘的药罐子喽。” 大牛闻言瞪大了牛眼,脱口道:“嘿!这王二郎平日里油嘴滑舌的,倒是个孝子?”语气里透着难以置信。 又是一个孝子——李承桢想到了哭得撕心裂肺的乔大郎。 李承桢环顾四周,轻声问道:“王二郎的双亲不在家中?” 村长闻言,脸上浮现出几分悲戚:“唉,自打……那事儿之后,二郎他娘就病得下不来炕了。”他抬手擦了擦眼角,“他爹前儿个借了辆驴车,带着老伴儿进城瞧大夫去了。” 说着声音愈发低沉:“老王家就这么最后一根独苗啊,如今倒叫白发人送黑发人,这世道……”后半句话哽在喉咙里,化作一声长长的叹息。 真是违背天理的凄凉呵。 王四郎的死不能让村长落泪,王家二老白发人送黑发人却让他湿了眼眶——个体往往对处于相似社会处境或生活境况的他人表现出更强的共情倾向。 李承桢静立院中,目光扫过这满目狼藉的院落。 王二郎与张老三,虽同为单身汉,性情却大相径庭。一个老实勤勉,居室纤尘不染;一个油嘴滑舌,懒散却懂讨人欢喜。尽管活法迥异,结局却同样诡谲,可叹世事无常。 李承桢径直走向灶房,灶房里昏暗潮湿,角落里堆满了灰尘。李承桢踱步到一个小小的水缸前,揭开盖子,酸味便是从此处发出。 大牛深深吸了一口气,一股醇厚的酸香顿时盈满鼻腔。那味道并不浓烈,却格外绵长,像是陈年的老酒般缓缓舒展,又似初春的溪水般清冽怡人。 每一缕香气都恰到好处地撩拨着味蕾,让人不自觉地喉头滚动,舌尖已经提前尝到了那令人垂涎的酸鲜滋味。 李承桢却不为这诱人的酸香所动,她俯身凑近酸菜坛子,忽然眸光一凝——两根纤长的手指探入浑浊的腌汁,精准地捻起一截泛着可疑淡黄的东西。 “这邪祟每日必取一命,若说还有什么共通之处……”她顿了顿,指尖轻叩腿侧,“也就只剩这个了。” 李承桢拾起一根枯枝,在泥地上划出几道深浅不一的痕迹。“不知剩下那两户住在何处?”她问得轻描淡写,枯枝尖却已点在三个标记上,不,应当是——四个。 村长虽然一头雾水,但还是将余下二人的住所向李承桢一一指明。 “原来如此……”李承桢手中枯枝在地面勾画的分布图上突然顿住,她倏地抬头,眸中精光乍现:“燕捕快。”声音虽轻却让众人心头一凛,“烦请你与村长即刻走访村民,问清三件事——” 她语速陡然加快,字字如钉,交代了几句话,“……越快越好。” 听罢李承桢的要求,大牛首先发问:“这有什么用?”燕七眼中显然也有同样的疑惑。 李承桢抬手止住众人询问的目光,暮色在她眉宇间投下深沉的阴影:“眼下天色渐晚,时间紧迫,其中缘由容后再叙。” 村长心中也没底,不知李承桢是真有本事,还是故弄玄虚。但他眼下也没其他办法,便决定先按她所说的做,于是点了点头,说道:“成,我这就去办。” 第22章 第22章 鬼物 子时三刻,惨白的月光凝作一泓水银,自窗棂缝隙间汩汩渗入。李承桢和大牛屏息蹲在柴堆之后,藏身符的朱砂纹路在二人肩头明灭不定。 “顺妞,这符……当真管用么?”大牛喉结滚动,雄浑的嗓音压得极低,像是从齿缝里挤出来的,手掌紧紧握住着腰间崭新的刀柄。 李承桢的睫毛在暗影中颤了颤,喉间溢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叹息。她突然攥紧腰侧布袋,双眼微眯:“三十两银子一道的符,若还不灵验……”后半截话被嚼碎在齿间,化作一声笃定的气音。 她眸光倏地一凝,如炬般锁住东南隅的暗影,食指抵唇轻“嘘”一声,气音里透着几分警醒:“来了!” 只见东南隅那口粗陶瓮中,原本静默的酸菜汤忽地“咕嘟”一响,浮起个浑黄气泡。俄顷又是两三声,浊浪竟自翻涌起来,宛如被幽冥鬼火烹煮,汤面上渐渐浮起一层诡异的油亮。 两人瞬间僵在原地,瞳孔骤缩,连倒吸的凉气都凝固在喉间。 蓦地,一只泛着尸青的小手“啪”地扒住瓮沿,指节泛白,那只手扒住坛沿,发出“吱呀”的摩擦声——活脱脱是《咒怨》里佐伯俊雄的那只鬼手! “哗啦!” 随着“哗啦”一声腌汁泼溅,那东西猛地探出上半身——诡异的是,明明是从酸菜坛里爬出,周身却诡异的“清爽”,不见半点菜叶残渣。 唯有那股浓烈到刺鼻的酸腐气息,像无形的雾气般缠绕在它周围,证明着它确实来自那个浑浊的腌坛。 那东西的身形在虚实间闪烁,如同信号不良的影像,三息之后,才凝实了躯体。 它的四肢以违背人体解剖学的方式扭曲翻转,关节呈现出不可能的角度,仿佛被某种不可见的力量强行扭结。 “啪嗒啪嗒……”整个躯体以手肘和膝盖为支点快速爬动,动作既像节肢动物又像坏掉的提线木偶,速度却快得在身后拖出残影。 大牛倒抽冷气的嘶声刚出口,那东西骤然静止。 只见那鬼物的脖颈发出“咔哒咔哒”的脆响,宛如松开的发条,头颅竟缓缓转了一百八十度——月光下赫然露出一张孩童的脸:青灰面皮下盘踞着树根状的血管,那些暗纹还在皮下微微蠕动。 最骇人的是那双眼睛——没有眼白,只有两个黑洞洞的窟窿,仿佛通往另一个世界的入口。 那对漆黑如墨的眸子明明没有眼白,却精准地锁定了他们藏身的阴影。空洞的眼眶里仿佛有无形的视线在游走,即便隔着重重的黑暗,也能感受到那目光正一寸寸舔舐过他们的皮肤。 李承桢的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泛白,手指拧紧布袋一角。 这个向来信奉“玄学的本质是科学”的算命佬,此刻正用颤抖的手死死攥住那袋朱砂——她不得不承认,这个时空有着超越二十一世纪地球科学的新能量产物。 要想在这个世界生存下去,她必须打破原有的认知框架,重新塑造一套属于本时空的“科学理论体系”。 空洞的双眼依旧注视着柴堆,一息、两息……它的头颅终于还是转回去,扭曲的四肢“啪嗒啪嗒”向门外飞快地爬了出去。 “追。”李承桢眸光一凛,弓身如猎豹般蹿出。大牛喉结滚动,将唾沫咽得“咕咚”作响,壮硕身躯却是不敢迟疑,踩着前头飘忽的影子急追而去。 那鬼物踏土而行,偏生不留半分足迹,恍若一缕游魂。肘尖点地处青草不折,浮尘不惊,难怪能来去无痕,夺命于无形之间,叫燕七寻不出半点踪迹。 终于,它突兀地停在一间茅草屋前。 借着月光,透过破损的窗棂,可以清晰地看见屋内土炕上蜷缩着一个精瘦的男人。他双眼紧闭,胸膛呼吸起伏却不遵节奏规律,绷紧的四肢和死死抿住的嘴角泄露了真相——这个装睡的人,早已惊醒了。 “竟然真是他!”他转头望向李承桢,眼中满是难以置信的震撼,那张向来憨厚的脸上此刻写满了敬畏——顺妞真是越来越厉害了,还能未卜先知。 鬼物缓缓将那张孩童般的面孔贴近汉子的脸,突然——整张脸皮如同熟透的石榴般绽裂成四瓣,露出内里密密麻麻的倒钩状獠牙。裂开的血肉间,一条蚯蚓似的肉色吸管倏地弹出,顶端还滴落着粘稠的消化液,眼看就要刺入装睡者的口中…… “呔!”大牛一脚踹碎门板,木屑飞溅间,那鬼物猛地扭转脖颈,孩童般的脸皮瞬间撕裂,露出内里狰狞的螺旋状口器。 肉色吸管剧烈收缩,骤然爆发出刺耳的尖啸——那声音像是千百个婴儿在同时啼哭,又夹杂着金属摩擦般的刺耳高频,震得屋顶茅草簌簌掉落。 大牛闻到扑面而来的酸腐气味,再也没了傍晚时想吃老坛酸菜面的心思。他捂住口鼻,取出引魂符往胸口一贴,符纸上朱砂纹路一闪而过。 随即,身后传来一阵低声吟诵,大牛胸前的引魂符骤然迸射出一道红光。 那鬼物吸管般的口器猛地一颤,竟舍弃了唾手可得的猎物,扭曲的肢体发出“咔嚓”的错位声,整个身躯如发夹一般直接反转,直扑大牛而来。 “跑!”李承桢暴喝一声,声线都变了调。 大牛撕下藏身法咒符,转身就逃。 只见鬼物四肢反折着撑地,躯干像装了弹簧般猛地弹射而出——那根本不是人类该有的运动方式,倒像只被剥了皮的海豹,以违反人体工学的诡异姿态在泥地上飞窜,每一次手肘撑地都能蹿出丈余远,竟在身后扬起一溜烟尘。 鬼物青灰色的利爪几次擦过大牛的后背,差点将他的粗布衣衫撕开。千钧一发之际,李承桢总能精准掷出浸过衔砂符墨的铜钱,“铛”地击到怪物身上,令其攻势稍滞。 二人配合默契——大牛在前引诱,李承桢在后策应。 很快,大牛便将那鬼物引到了打谷场——那里正是他们精心布置的法阵所在之地,至于这法阵的由来…… “客官请看,这''游魂入墓阵''可是咱家铺子的招牌货。”店铺掌柜殷勤地托起一方青铜阵盘,盘面密布的凹槽实则是印刻的暗红色符文。“最妙的是衔力耗费极少——”他指甲敲了敲边缘的八卦纹,“便是七阶衔师,也能困住寻常鬼物半个时辰。” “但凡是个化衔的邪祟撞进这阵里——”掌柜突然压低嗓门,食指在阵盘上“嗒嗒”敲了两下,脸上泛起油光,“嘿嘿……管叫它有进无出!” 李承桢接过阵盘,指腹摩挲着冰凉的金属表面。这所谓的“游魂入墓阵”竟像是个掐丝珐琅圆盒,不过盒盖上可不是那西洋风格的蔷薇花纹。 她眼中充满好奇,这玩意看着跟散粉盒改装似的,或许机关也类似?她鬼使神差地沿着熟悉的螺纹一旋——“咔嗒”脆响。 那青铜阵盘突然发出机关转动的“咔咔”声,原本闭合的盒体如莲花般层层展开,竟化作三尺见方的青铜圆盘。盘面分内外两重——外圈六个“己”字,暗合六阴之位;内圈八个“辛”字,正应八方镇魂之数,此刻尚未激发,故而暗淡无光。 哦豁!李承桢瞪大了眼睛,满是震惊,仿佛看见明黄色的跑车在刺眼的金属闪光中,舒展成三米高的机械生命体——显然被手中这精妙的机关惊得说不出话来。 掌柜眯起眼睛,打量着李承桢震惊的神色,嘴角勾起一抹精明的弧度。他慢条斯理地捋了捋山羊胡,袖中手指暗自摩挲着算盘珠子,拖长声调道:“呵呵……道长慧眼如炬,想必已看出这''六己镇魂,八辛锁魄''的玄机——” 李承桢的指尖微微发颤,捧着阵盘反复观摩:这完整的阵盘到底是如何塞进这小盒子中的? 她那双杏眼亮得惊人,瞳孔中倒映着阵盘上流转的符文微光,连呼吸都下意识放轻了——这哪是什么法器,分明是跨越了科学边界的奇迹造物! 她此刻的模样,活像实验室里首次观测到量子隧穿效应的物理学家,那种探究新发现的无尽的贪恋简直要从每个毛孔溢出来。 掌柜指尖轻抚过上唇修剪得一丝不苟的短须,袖口露出的翡翠扳指在灯下泛着温润的光。 他忽然俯身凑近,带着檀香的气息轻声道:“不瞒道长,这‘游魂入墓盘’本是紧销之物……”手指在算盘上噼啪一打,“但见道长是识货之人,一百五十两银——”袖袍突然往价牌上一盖,“给您折个交情价,一百二十银子,不知道长意下如何?” 李承桢突然倒抽一口冷气,仿佛被一桶冰水当头浇下——一百二十两,怕是够大牛敞开吃饱三年了吧,发热的指尖触到腰间干瘪的荷包,顿时清醒过来。 “是在下唐突了。”她果断将阵盘推回柜台,动作快得像是怕自己反悔。青铜阵盘与檀木台面相撞,发出“咚”的一声闷响,恰似给她发热的头脑敲了记警钟…… 然而,结果显而易见——最终,她还是成功拿下了那枚游魂入墓阵盘,以“镇衔司一四三”作为抵押。 她心中早已有了清晰的盘算:只要她能够顺利完成这次任务,镇衔司便会给予她一笔丰厚的报酬,足以轻松填平这笔抵押的账款。 工欲善其事,必先利其器。为了确保任务的成功,适当投入一些资源,加点杠杆,无疑是极为明智且值得的选择。 时间回到现在。 就在鬼物青灰色的指尖即将勾住大牛衣领的刹那,大牛一个纵身扑进游魂入墓阵中。鬼物紧随其后冲入——却不知自己已踏入死局,依旧穷追不舍。 李承桢眼中精光暴涨,双手掐诀如穿花蝴蝶,口中急诵:“己辛加临生异端,游魂入墓起贪念。空坟寂寂无人问,鬼怪窥探欲占先。妄图栖身寻归处,却陷其中难自还。世间万物皆有归,因果循环不可偏。” 刹那间,李承桢胸口骤然传来一阵微微的灼热感,仿佛有一根火柴在瞬间点燃。 与此同时,与她血脉相连的阵盘瞬间展开,外盘的六个“己”字以及内盘的八个“辛”字,瞬间爆发出耀眼的金光,瞬间照亮了周围的空气,显示阵法已经正式发动! 一道浑厚的土黄色光幕拔地而起,将鬼物牢牢封禁其中。李承桢嘴角刚扬起胜利的弧度…… 第23章 第23章 解疑 却听得一阵令人牙酸的“咯吱”声——那鬼物竟抡起扭曲的手臂,如抡链锤般狠狠砸向土色屏障。 “砰!砰!砰!” 每一声闷响都震得地面颤动,光幕上蛛网般的裂痕疯狂蔓延……最后一声爆响中,整个屏障炸成漫天光屑! 李承桢的笑意随之崩裂,与此同时,胸中的那股暖意也悄然平息,连同那一百二十两银子,仿佛一切幻彩泡沫都在瞬间破裂。 “奸商误我!”李承桢从牙缝里挤出这四个字,声音中满是愤懑与懊悔。本想着符篆虽然方便,但终究不如阵盘来得省力——衔力如此珍贵,每一丝都应当精打细算,能省则省。 毕竟,每一次使用衔力,都意味着距离那传说中的卍解又近了一步。 “啪嚓!”一声脆响,鬼物反关节的手臂如鞭子般抽在大牛后背,直接将他抽得离地飞起。 壮硕的身躯重重砸进晒谷场的粮垛,扬起漫天稻谷。还不等大牛从谷堆里挣扎起身,那鬼物已如影随形扑至,第二记膀子带着破空声呼啸而来——这次瞄准的竟是天灵盖! 之前,鬼物明明发现了苗寡妇,却没有吸食第二人,如今却敢追击大牛,即便有引魂符,但只是转移注意,击碎困阵之后它竟然选择继续追击! “不对!是那东西变强了!”李承桢瞳孔骤然紧缩,寒意顺着脊梁窜上来——衔鬼是以吃人壮大自身的! 先前发现苗寡妇时,它明明遵循“一餐一魂”的游魂习性,此刻却违背常理地疯狂追击。引魂符的红光在它眼中分明只是挑衅,而非诱惑——它还是可以选择逃走的。 如今,击碎困阵后它非但不逃,反而选择继续追击! “锵——!”燕七的刀与鬼物利爪相击,迸出一串火星。 大牛趁机滚向一旁,却见那鬼物突然将裂成四瓣的脸凑到燕七面前——酸爽的酸菜汁混着尸臭轰然炸开,堪比十年未洗的脚踩泡菜坛子砸碎在鼻尖。 燕七被熏得眼前发黑,握刀的手顿时软了三分。 “当心摄魂!”大牛暴喝一声,手中衔刀裹挟着破邪金光,狠狠斩入鬼物脖颈。 “嗤啦”一声如中败革,刀刃竟被泛着酸气的软肉死死咬住,这个酸菜鬼的脖子不知是何材质,竟然将衔刀紧紧地吸住。 大牛使出浑身解数,青筋暴起,却依然无法将衔刀拔出来! 燕七被这暴喝惊醒,后仰着险险避过鬼物口中探出的吸魂管。他瞥见大牛双臂青筋暴起却拔不出刀,心下一凛——这鬼物果然非七阶衔师能应对! 李承桢双指捻起一张符篆,指尖灵力涌动。她唇齿开合间,烂熟于心的咒言如珠玉落盘般倾泻而出——这可不是现代那些偷工减料的心灵安慰,而是完整的请天兵天将咒。 “天雷尊尊,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我分明;远去朋友,接我号令,调到天兵天将,地兵地将,神兵神将,官兵官将,五雷神将,符至则行,急急如律令!” 此刻若有《Show Me The 咒语》的评委在场,怕是要为这教科书级的吟诵跪地叫绝。每一个音节都精准踩在灵力共振点上,连尾音震颤都暗合天地韵律,语速更是惊人。 指间符篆突然无风自燃,青焰中浮现出金色敕令。李承桢眼中精光暴涨,这大概是她穿越以来最完美的一次施法——原来真正的天人合一,是要把现代rapper的节奏感,和体内衔力流转完美融合! 李承桢手中符篆化作一道流光,如金蛇般窜入大牛脊背。大牛浑身一震,双目骤然迸发耀眼金芒,肌肉蕴含的力量几乎要将衣衫撑裂,手中衔刀舞出漫天残影——竟真似天将临凡! “轰!” 刀锋劈在鬼物肩上,抽刀时腐肉飞溅,而后——血肉蠕动愈合。 李承桢瞳孔一缩——体内衔力转眼消耗过半,这哪是《镇衔司入门手册》里写的“微量消耗”?哪里够七次?这不就是泡面包装上的图片仅供参考吗?三问连发,以表不平。 “一个两个都坑我,不知道会死人的么!”回去定要找人算账。 大牛与燕七已同那鬼物缠斗十余回合。衔刀劈落时,刀刃陷入孩童躯体竟如斩进腐坏的棉絮,黏腻无声。更骇人的是,那东西在厮杀间不断蜕变——起初只会硬接的躯体,此刻竟学会了侧身避让。 仿佛一个真正的三岁孩童,处于模仿敏感期一般,学习能力极强。 它动作越来越快,青白尖锐的指爪专往燕七咽喉、心口招呼,招式阴毒得不像死物。两人背靠背结成刀阵,却仍被逼得连连后退,刀锋与鬼爪碰撞溅起一串串幽绿火星。 而天兵天将咒的附体时间所剩无几。 战局已陷入胶着。 大牛手中衔刀第十七次斩入鬼物身躯,却如同劈进发酵过度的酸菜缸——刀刃被黏稠诡异的须肉缠裹,每次抽刀都要耗费巨力。 ”嗤啦——“ 鬼物突然变招,一膀子甩向燕七肩头,燕七飞了出去。 “呵!”大牛手中衔刀挟着风雷之势横斩而出——不料那鬼物脖颈竟瞬间完成扭转一百八十度的动作,孩童面容瞬间撕裂——四瓣口器如绽放的腐肉之花,每条裂瓣内侧都布满倒刺,中央肉色吸管”嗖“地弹射而出,直取大牛双目! 幸好还难不倒神兵附体的大牛,他一个侧身便避过,但形势依旧不容乐观。 李承桢掐指一算,心头剧震:天兵附体最多还剩三十息! “好,是你逼我的。”李承桢咬了咬牙,眼底闪过一丝玉石俱焚的狠绝。 她决定启用Plan B。虽然并不清楚这个咒法念完之后,自己会不会直接原地卍解,但她知道,如果不试一试,他们三人今天恐怕都得交代在这里。 “东雷周国清,南雷赵广清,西雷斐皇灵,北雷林定灵。念起都天大雷公,霹雳震虚空。念起铜兵千千万万走无踪,强神恶鬼不伏者,五雷破火走无踪。吾奉太上老君神兵火急如律令!” 最后一字落下,李承桢面若金纸,唇边溢出一缕猩红。胸前卍字印原本炽烈的青光,此刻如风中残烛般明灭不定,最终蜷缩成一点绿豆大小的微芒。 她浑身颤抖如筛,却死死盯着那鬼物——这是他们最后的生机,也是逆转战局的唯一希望,“要么我死,要么你死,没有第三种可能。”唇边血丝显出她的狠意。 鬼物四周,五枚看似普通的石子突然迸发出耀目紫芒,呈五芒星排列的地面上浮现出古老雷纹。霎时间天地变色,五道不同属性的神雷撕裂夜空—— 青雷如蛟龙探爪,直劈鬼物天灵; 赤雷似火凤翔空,缠住其四肢; 白雷化白虎扑食,洞穿胸膛; 黑雷变玄龟镇狱,封死退路; 最后的紫霄雷火当空凝成一柄巨剑, ”轰——咔!“ 伴随着震耳欲聋的爆响,鬼物孩童状的外壳轰然炸裂,露出内里缠绕着腐肉的漆黑骨架。那些腐肉竟在雷光中疯狂蠕动,像是具有独立生命般发出婴儿啼哭似的尖叫。 但雷火为镇妖至刚至阳之力,又如何能让那鬼物侥幸生还? “啊——”鬼物的身躯在五雷业火之下剧烈扭曲,发出最后一声撕心裂肺的尖啸,震得方圆十里的树叶簌簌掉落,最终在雷火下化为一堆白灰…… 李承桢瘫软在地,青丝散乱,脸上却挂着劫后余生的笑意。 这就是她的后手:五雷发火令,河岸圆石取五粒,讳令化石子中。 此时,谁都没注意到,她心口处的卍字印正泛着莹润青光——如春蚕吐丝般,一缕缕生机顺着经脉游走,所过之处,那些被邪气侵蚀的漆黑脉络竟褪色重生。 更奇妙的是,几乎消耗殆尽的衔力如退潮后再度涨起的海浪,在心尖形成漩涡。 可惜李承桢头痛欲裂,神识散乱,未能察觉体内翻天覆地的变化,只模糊觉得有温润气息在修补疲敝的神经。 夜色如墨,三人精疲力竭地瘫倒在晒谷场上,连挪动手指的力气都没有了。方才那场恶战过后,鬼物的邪魂已在雷火中化作缕缕青烟,唯余一地白色的灰烬随风飘散。 他们相视无言,默契地决定在村里暂歇一宿,待天明再动身返程。 次日,乔大郎家。 秋日的阳光慵懒地穿透薄云,在乔家院子的青砖地上投下斑驳的光影。昨夜刚撤去的白幡在微风中轻轻摇曳,残留的纸屑打着旋儿落在新培的黄土上。 李承桢如一杆青竹般立在院心,晨光为她瘦削的肩线镀上金边。 昨夜与鬼物那场生死厮杀仿佛被晨光涤净,她竟睡得格外沉酣。而今灵台如被山泉洗过般澄明,思绪又如初春解冻的溪流,每个念头都清透见底。 大牛鼓着腮帮咀嚼腊肉馍馍,油星子溅在粗布衣襟上犹自不觉;燕七挽起的袖口还挂着灶房带出的柴屑,双眸虽染倦色,却仍流转着星芒般的清辉。 丰延村村长倚着磨盘,沟壑纵横的眉心终于舒展开来,像暴雨过后的黄土地缓缓展平褶皱。 身后乌压压挤着的便是闻讯赶来的村民——扛锄头的后生、抱着婴孩的妇人、连村口卖豆腐的跛脚张都撑着板凳挤在人群里。 今儿一早,村长便挨家挨户通知,让村民们将家中的酸菜坛瓮都取来销毁。村民们虽然心中疑惑,但还是准时聚集在这里。 见村民三三两两聚得齐了,村长撑着磨盘直起略侧弯的腰背。他浑浊的目光扫过人群每一张脸,突然提高嗓门:”多亏李道长——“枯瘦的手指向晒谷场方向,”那作祟的脏东西,除尽啦!“ ”当真除尽了?那东西...当真没了?“一个后生挤出人群,声音发颤。他偷眼去瞥那道袍少年——不过十六七岁的年纪,青涩得还像个学生,竟一日间就了结了这桩诡谲的凶祸。后生攥紧衣角,指节泛白,像是要把满腹狐疑都掐进掌心里。 ”可不!“村长一拍大腿,鱼尾纹里都漾着得意,活似这功劳有他一份,”李道长可是真神仙!“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沉了下来,”昨夜若不是他...哼,咱们村怕是要摆满棺材板喽!“说着朝李承桢拱了拱手,袖口沾着的香灰扑簌簌落了一地。 燕七上前一步,玄色官服在晨风中猎猎作响。”诸位且宽心。“他声如铁尺击案,惊得几个交头接耳的村民顿时噤声,”燕某亲眼所见,焚尽残秽,邪祟自消。“拇指一推刀镡,雪亮刃光闪过众人眼帘——这恰到好处的威仪,比什么赌咒发誓都管用。 老农们搓着草绳的手松开了,官差说的话,他们向来是信五分畏五分的。 村民们对那官服佩刀的燕七自是敬畏有加,可转头看向李承桢时,紧绷的肩背却都不自觉地松了下来。 少年道人那张还带着几分稚气的脸庞,连同那身洗得泛白的旧道袍,莫名叫人想起自家子侄。 不知是谁先起的头,众人渐渐围拢过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追问:”小……李道长,那瓮中鬼物是何物所化?“”您使的可是五雷正法?“”能否给大伙儿露一手真功夫?“嘈杂声中,几个半大孩子甚至壮着胆子去扯她褪色的衣角,却被一只金毛灵猴拍了拍手。 毕竟,在这个古代的小村庄里,娱乐活动少得可怜,一个寡妇家的谣言都能传七八个版本。如今,瓮鬼被消灭的消息就像一颗重磅炸弹,瞬间点燃了村民们心中的八卦之火。 ”道、道长...“一位粗布妇人从人群后头挤出来,皲裂的手紧紧攥着围裙,”那吃人的鬼物...当真凶得很?“ 她声音发颤,眼神飘向自家茅屋方向——就在前日,邻家汉子被拖出来时,她透过窗缝瞧得真切:那对眼珠暴凸如死鱼,几乎要挣出眼眶,青紫色的长舌像条腐坏的肉带,垂挂在扭曲的嘴角边。 李承桢唇角微翘,”确实棘手。“她嗓音清朗,如同闲话家常,却倏地并指成剑,凌空一划将三丈外的柴垛劈作两半,”不过如今——“抬眸时眼底流过一缕金芒,”诸位可以安心晒谷子了。“ 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后退半步,方才的亲昵神色凝固在脸上。那劈开柴垛的剑气还在空中嘶鸣,他们这才惊觉——眼前这位笑意温润的少年,袖中藏着能斩妖除魔的真本事。 几个方才拉扯道袍的孩童被父母急忙拽回,人群中不知谁喃喃了句:”是真神仙...“ 这下再无人怀疑,毕竟江湖戏法可劈不开三丈外的柴垛。 燕七拇指轻抵刀镡,发出”铮“的一声清鸣。”道长如何断定下一个遭殃的必是何叔?“他目光如炬,似要将少年道人的推演过程剖个分明——当差多年养成的习性,见了复杂案件便如老饕见珍馐,定要问个透彻。 真正的经验积累,既在于广博的见闻,更在于深度的内化——通过系统归纳实现知识重构,举一反三。 学习之道,不在死记公式,而在参透原理。唯有明其理,方能通其变——洞察命题本质,直击问题核心,以逻辑破万难。 李承桢广袖一振,声如清磬:”这瓮鬼道行尚浅,一日仅能害一命,食毕需蛰伏十二时辰。“忽从磨盘边缘拈起半截柴枝——那断口处还沾着潮湿的坟土,”此为其一。“ 话音方落,满院鸦雀无声,只余几个老汉的旱烟锅子”吧嗒“作响,妇人们攥紧了孩儿的衣领。 “请看。”李承桢早已在地上用柴枝画出了各个死者的房屋分布图,那些房屋标记错落有致,分布在东西南北各个方向,看似毫无关联。 然而,当她将这些房屋依次与乔家连接起来,并按照死亡顺序依次标记一、二、三、四……的时候,一个隐晦的规律逐渐浮现在众人眼前。 燕七紧锁着眉头,眉宇间凝结着深深的思索,显然还在苦思冥想,试图从这复杂的线索中找出答案。 李承桢不是在教学,并没有刻意留出时间让大家发散思维,她接着道,“死者的住宅离乔家越来越远,最接近乔家的张老三是第一个,次近者李大媳妇是第二个……” 燕七眸光骤然一亮,眼底掠过顿悟的辉芒。”原来如此!“他抚掌轻叹,眉宇间积郁六日的疑云顷刻消散。思绪如拨云见月,诸般关窍此刻分明,往后若遇同类情状,该当如何施为已了然于胸。 就像破解《1000个思维游戏》的首个谜题,灵感的火花突然迸发,大脑中悄然生长出新的神经枝桠,为思考的森林开辟又一条蜿蜒小径,从此思维的地图就多了一条路。 ”纵是如此,为何不是将一户尽...“燕七话音骤断,刀鞘猛地撞在青石上发出铿响。他瞥见几个农妇慌忙掩住孩童双耳,便知失言——这未竟之语里藏着的灭门惨案,岂是能当众道破的? 李承桢眼波微转——这未尽之言里的机锋,她岂会参不透? 李承桢的食指无意识地轻叩着道袍,指尖与粗麻布料摩擦出细微的沙沙声。”具体的运作逻辑尚不明确,“她眉间蹙起浅川,声线如绷紧的琴弦,”眼下只勘破一条:噬魂有度,一户止戕一命。“ 一户一人,一人一户。 这简单的八个字在她舌尖滚动,带着某种令人毛骨悚然的韵律。就像每个孩子都该有一个专属的坛瓮,那么——是否还有更多这样的”瓮鬼“潜藏在暗处? 这个念头刚冒出来,李承桢就感到一阵刺骨的寒意顺着脊椎窜上来,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仿佛有无数双眼睛正从黑暗中窥视着她。 ”可是......一户人家往往不止一人,鬼物是如何精准锁定目标的?燕七眉头紧锁,指出了案件的关键疑点。 除了张老三外,其他死者家中也都住着好几口人,那神秘的瓮鬼究竟凭借什么,能在众多家人中准确选中这些受害者? 第24章 第24章 贪 “瓮鬼的邪气依附在乔家的奠仪——乔大郎的酸菜上。”李承桢目光如炬地转向乔大郎,声音低沉而有力,“但凡食用过酸菜之人,皆会被瓮鬼标记。而吃得越多,沾染的邪气自然就越重。” 乔大郎闻言浑身一颤,这才恍然大悟——难怪李承桢要将众人召集到他家院子里。他猛地抬起头,双眼瞪得滚圆,眼珠剧烈颤动着,脸上血色尽褪,嘴唇哆嗦着却说不出一个字来。 “这、这怎么可能!”乔大郎的声音在秋风中发颤,冷汗顺着额角涔涔而下,“我、我只是想着来吊唁的乡亲们总该带些心意回去,我当真不知会、会……”他的辩解戛然而止,整个人如同秋叶般瑟瑟发抖。 此言一出,村民们愤怒的目光渐渐缓和下来。众人转念一想:乔大郎平素为人厚道,怎会存心害人? 况且那酸菜里的盐巴价钱不菲,他分明是出于一片好意。看着乔大郎双唇发白、浑身战栗的模样,想来他自己也被这突如其来的变故吓得不轻。 盐,对于村民来说,是一种极为珍贵的物资。它不仅是一种不可或缺的调味品,更是维持人体健康所必需的。 在这个物资紧缺的年月,盐巴对庄稼人来说可是性命攸关的东西。盐分里的钠和钾维系着人身上的气力,若是缺了盐,手脚就会发软打颤,连锄头都抡不动。 可眼下这世道,哪个庄稼汉不是靠着膀子力气吃饭?没了盐分,就等于断了活路啊。 而乔大郎的酸菜,作为一种既能补充盐分又美味的食物,自然受到了村民们的喜爱。然而,并不是每户人家在收到酸菜后都会立刻食用,更多的人会选择将其存放起来,以备不时之需。 那些率先品尝了酸菜的人,或许是因为一时的口腹之欲,或许是因为对这份“礼物”的珍视,却没想到这竟会成为一场灾难的开端。 正是因为他们率先食用了酸菜,沾染上了瓮鬼的鬼气,从而成为了留下了瓮鬼的标记。 而那些选择将酸菜存放起来的人家,虽然同样收到了这份“礼物”,却因为暂时没有食用,而幸运地躲过了一劫。 李承桢眉心微蹙,声音缓和了几分:“谁能料到,这坛子里的酸菜竟会酿成如此祸事?”她环视四周,只见村民们个个面如土色,秋风卷着落叶从众人脚边掠过,更添几分肃杀之气。 方才还喧闹的院子,此刻静得能听见彼此的心跳声。 李承桢从怀中缓缓取出一片明黄色的花瓣,约莫小指甲大小,“此乃黑沙棘之花,”她指尖轻捻着花瓣,“是在王二郎家的酸菜瓮中寻得的。” 众人不自觉地屏住呼吸,只见她眸光一凛:“那鬼物形影飘忽,能在各家酸瓮间来去自如。更骇人的是——”她声音陡然沉了下来,“它食人之后,还要回到死者家的瓮中……消化。”最后两个字咬得极重,像一把钝刀慢慢割过众人的神经。 这正是她与大牛选择在下一户受害者何叔家中设伏的缘由——与其在乔大郎家打草惊蛇,不如守株待兔,只待那鬼物自投罗网。 站在何叔家附近的几个村民听到这里,顿时面如土色,手中紧抱的酸菜坛子“咣当”一声砸在地上——老天爷啊,按这顺序,下一个遭殃的岂不就要轮到自家了? 村民们听得瞠目结舌,三三两两凑作一堆,压低声音议论纷纷。燕七却独自站在一旁,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眉头紧锁——他分明是在推敲这桩诡事背后环环相扣的因果。 村长布满风霜的脸上露出敬佩之色:“李道长真乃神人也!”他朝李承桢深深作揖,“这般错综复杂的关窍,竟被您三言两语就点透了。” 李承桢轻轻摆了摆手:“不过是机缘巧合罢了。”她神色淡然,心里却清楚得很——这推论确实太过大胆。但当下人命关天,既然有了眉目,就该当机立断。 推理可以慢慢完善,救人的时机却稍纵即逝。 人们常陷入一种思维误区——悬疑侦探剧看多了,以为破案的关键是还原犯罪过程。 但现实中,办案的首要目标并非推演完美剧本,而是阻止伤害蔓延。剖析动机、预判行动、追踪手段,一切侦查手段最终都服务于一个核心:最大限度保护潜在受害者。 她并非不想在鬼物爬出的瞬间就将其斩杀——而是不能。 每一次试探都是一场赌局,刀刃悬在真相之上,稍有不慎便会满盘皆输。若贸然出手却猜错了规则,让那东西逃脱……后果将不堪设想。 倒不如像现在这样,用最克制的杀意,换取最确凿的答案。哪怕鬼物暂时逃脱,至少这条规则已被证伪——而验证过的错误,往往比盲目的正确更接近真相。 在这诡谲的局中,活下来的从来不是最果断的猎手,而是最耐心的那个。 张老三独自一人生活,食量本就较常人更大,加之对豆腐情有独钟,平日里没少享用酸菜豆腐这道家常美味。 李家媳妇儿,是个有“福气”的,席间无人能及,夜深人静时还要独自加餐。 王二郎正值青春年少,食量自然惊人;其母久病缠身,终日食不甘味;其父不似儿子那般豁达开朗,终日愁眉不展,肝气郁结,横犯脾土,胃口自然欠佳。 其他死者,各有各的特殊情况,但归根结底,沾染鬼气最浓的,往往就是那一户中吃酸菜最多的人。 燕七在心中反复梳理整个事件的前因后果,随着李承桢的解释,每一个细节都逐渐清晰起来,一一对应,仿佛拼图的碎片终于拼凑完整。 燕七并没有完全听信李承桢的推理逻辑,他始终保持着一种质疑精神,这种质疑精神在这个时代显得尤为难得。 正如现代社会充斥着大量虚假信息,部分人不加甄别便全盘接受,而理智者则会主动查证信息的真实性——人们确实已饱受谣言困扰。 值得注意的是,这些虚假信息往往会造成严重后果,特别是对信息辨别能力较弱的老年人和未成年人群体,甚至可能间接导致悲剧发生。 “乔大郎,这瓮的来历,还望如实相告。”李承桢神色淡然,指尖轻叩身旁的酸菜瓮。瓮身发出沉闷的“嗡”声,在寂静的堂内回荡。 她并非意在问罪,真相未明之前,人人都该有个辩解的机会。 瓮声嗡鸣,似一根无形的弦在乔大郎心头骤然震颤。他抬眼望去,只见满院乡邻皆神色复杂地逼视着自己,顿时如坠冰窟。豆大的汗珠顺着鬓角滚落,瞳孔不安地颤动,喉结上下滚动却说不出一个字来——可这桩事,当真怨不得他啊。 “呜哇——”一声悲鸣骤然划破凝滞的空气。乔大媳妇踉跄着扑上前来,双手捶打着胸口,“千错万错都是我这贪心妇人的错!与当家的无干啊!” 她涕泪纵横,晶莹的泪珠顺着憔悴的面颊滚落,发间那支银簪在阳光下不住颤动,折射出的冷光与泪眼交相辉映,更添几分凄楚。 “这瓮是俺在河边捡来的。”乔大媳妇哭泣着解释道。 那日清晨,河面还笼着薄雾,乔大媳妇蹲在青石板上捶打着衣裳。 棒槌起落间,忽见水中一道幽光闪过——竟是个半埋在淤泥里的陶瓮。她挽起袖子探手去捞,那瓮入手沉甸甸的,釉面滑如凝脂,在晨光里泛着细腻的靛青色。 指节叩上去,瓮身便发出清越的嗡鸣,竟比她当年在地主老爷家见过的官窑瓷器还要匀称三分。 “怪哉……”她摩挲着瓮底那个拳头大小的洞眼,边缘齐整得像被什么利器刻意切割的。 补瓮的老张头后来啧啧称奇,说这瓮胎质密实得能滴水不漏,光是这烧制功夫,城里窑厂少说也得卖三十个铜板。如今用鱼胶混着石灰补了底,倒比新的还结实些。 乔大媳妇当时只顾欢喜,哪曾想这瓮里竟藏着要命的祸端。 “道长明鉴啊!”乔大媳妇突然扑通跪下,眼珠子滴溜溜乱转,“俺当时准是让那瓮鬼迷了心窍……”她拍着大腿哭嚎起来,“俺对天发誓,就是借俺十个胆子也不敢存心害人啊!” 尽管乔大媳妇的表演拙劣得令人皱眉,李承桢还是强压下心头的不耐。她冷静思忖着:以这妇人贪小利的性子,断不会做损人不利己的勾当——在她眼里,损人要利己,才算占了便宜不是? 贪小便宜与贪小便宜之间,也有差异。 就像在拼多多平台上,即便几十元一件的“羽绒服”也存在一定的消费群体,若说他们贪小便宜,则是有所偏颇。 首先,部分农村老年消费者受限于信息获取渠道,对商品质量缺乏足够的辨别能力。他们成长于物质匮乏的年代,对现代商品市场的认知存在一定滞后性。 其次,对于许多节俭惯了的老人而言,几十元仍是一笔需要精打细算的支出。在他们的消费观念里,一天的伙食费可能不到十块钱,这种消费习惯与当下物价水平形成了鲜明对比。 最后,确实存在少量群体抱着侥幸心理购买这种一看就坑人的便宜货,但这种“赌一把”的心态并非主流。若仅以一句“认知配得上所受”来概括一切,未免失之傲慢。 但以乔家在村里的家境,乔大媳妇原不必“赌一把”,可她偏偏就贪了这个便宜——就像为了省几毛钱吃隔夜菜,结果害一家人住进了日费五千的ICU。 这让李承桢不得不生出一丝厌恶。 那口破瓮来得蹊跷——瓮底分明漏着洞,却能顺水漂来,不偏不倚停在乔大媳妇跟前。这般来历不明之物,她竟用来盛放吃食,还分送给乡邻。说是不谨慎?倒不如说是不将人的性命放在心上。 这世上哪有白得的便宜,不过是用他人的灾祸来抵账罢了。 乔大媳妇跪在地上,涕泪横流,额头抵着尘土连连叩首:“大人开恩呐!俺一时猪油蒙了心,当真不是存心的……”她哭得声噎气堵,袖口早被泪水浸得透湿,却仍不住地用手背抹着滚滚落下的泪珠子。 “燕捕快明鉴……”村长咬咬牙,躬身作揖,枯枝般的手指不住地搓着衣角,“这妇人虽贪蠢可恨,到底没存害人的心思……”话到一半又咽了回去,只余一声长叹在喉头滚动。 乔家刚办了白事,若再折进去个媳妇,这乔大郎怕是要被接二连三的祸事压垮了脊梁——村里的壮劳力可不能再折损了。 燕七眉头紧锁,指节无意识地叩着刀柄。细究起来,这妇人不过是贪心愚昧,真正该伏诛的是那害人的瓮鬼。 按《大郕律》而论,她确实构不成罪责——这类衔祸之事,朝廷本就未立明文,向来由镇衔司自行裁夺。他侧目瞥向李承桢,眼底带着几分探询的意味。 李承桢听完乔大媳妇的辩解,深深吐纳,将胸中郁气尽数排出。“午时已到——”她骤然抬眸,锐利的目光如刀锋般刺向瘫坐在地的妇人。 “要、要斩……”乔大媳妇面如土色,牙齿不住打颤,“斩首吗?”她浑身发软,怎么也想不通——分明是那鬼物作祟,为何要她以命相抵? 李承桢故意顿了片刻,待那妇人几欲昏厥,才缓缓转向破瓮:“……可以烧了。”语气平淡得仿佛方才的威慑从未存在,唯有眼底闪过一丝警示的寒光。 李承桢虽知乔大媳妇并非存心害人,却总觉得这对夫妇身上还藏着未说出口的隐秘。就连那老村长闪烁的眼神,燕七欲言又止的模样,都透着几分蹊跷。 不过她不动声色地收回目光——此行差事已了,旁人的因果业报,既然求不到她身上,原也不必她来插手。 乔大媳妇闻言如蒙大赦,胸口剧烈起伏着,方才憋住的一口气这才长长吐出。“烧、烧了好!”她忙不迭应和,脸上惊惧未消便已堆起谄笑,“这害人的腌臜东西早该……” 话音戛然而止——李承桢冷冽的目光扫来,吓得她慌忙缩颈,嘴角的笑意僵在脸上,只余喉间挤出几声干笑。那副急于撇清干系又不知反省的嘴脸,在正午日光映照下显得格外刺目。 “砰——!”一声闷响,铁锤重重砸在瓮身上,裂纹如蛛网般瞬间爬满整个瓮体。紧接着“哗啦”一声脆响,那承载着邪祟的陶瓮彻底分崩离析,碎片四溅。 乔大郎转身提来一坛灯油——那是前些日子办丧事剩下的。 他咬紧牙关,眼底闪过一丝狠色,竟是将整坛灯油“哗”地倾泻而下,淋透了每一块碎片。油光在阳光下泛着诡异的色泽,空气中顿时弥漫着刺鼻的味道。 “烧,”他哑着嗓子道,“烧得干干净净!” 阴阳变界之时——午时一刻。 “呼呼——”跃动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坛瓮的残片,将最后一丝阴冷吞噬殆尽。焦黑的陶片上,橘红的火光蜿蜒游走,周遭凝滞的空气渐渐舒展开来,化作融融暖意。 “太上敕令,超汝孤魂。鬼魅一切,四生沾恩。 有头者超,无头者升。鎗殊刀杀,跳水悬绳。 明死暗死,冤曲屈亡。债主冤家,讨命儿郎。 跪吾台前,八卦放光。站坎而出,超生他方。 为男为女,自身承当。富贵贫贱,由汝自招。 敕救等众,急急超生。敕救等众,急急超生。” 李承桢的嗓音穿透跃动的火光,似一缕游丝飘向幽冥彼岸。她诵念的往生咒在艳阳下流转,如清泉般漫过每个村民的心田,将那些盘踞多日的阴翳一寸寸涤净。 咒文起伏间,竟让人错觉有春风拂过荒芜的麦茬地,连萧瑟的秋风都裹上了几分暖意。 众人不自觉地向前倾身,瞳孔里跳动着两簇小小的火焰。她的声音带着古寺钟磬般的沉静,又似牧童横笛掠过麦浪的悠扬,让紧绷的肩颈渐渐松泛下来。 燃烧的陶片发出细碎的爆裂声,像在应和着这安魂的韵律。当最后一片碎陶被火焰舔舐成灰白,李承桢的尾音轻轻落在余烬之上。 村民们这才惊觉,掌心不知何时已沁出薄汗,而原先萦绕在脊背的刺骨寒意,早已随着青烟消散。 村长双手交叠于身前,背脊弯成一道恭敬的弧度。“道长恩德,丰延村永世不忘。”他声音微颤,浑浊的眼中泛着泪光。 身后数十村民齐齐俯身,粗布衣衫摩挲作响,如同一片被秋风吹拂的麦浪。几个孩童学着大人的模样笨拙行礼,却仍忍不住从臂弯间偷眼望向那道长。 这是他们第一次,将敬畏献给活生生的恩人,而非庙里泥塑的神佛。 李承桢立在原地,衣袂被秋风轻轻掀起。她并未避开村民们的拜礼,只是忽然觉得胸口发烫,似有一簇温热的火苗在肺腑间跳动。这热意来得突然,让她不由得按住心口。 卦不落空,解惑受金,此乃天经地义的因果了断。 算命先生收下银钱,既是了却这段缘法,也是替问卦人消解业障。若执意推辞不受,反倒要叫人悬心。 第25章 第25章 习俗 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老槐树斑驳的枝叶,在村口的黄土路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斑。李承桢一袭道袍立于树下,衣袂被微风轻轻掀起。 她抬手向送行的村民作了个揖,指节修长而有力。此番差事已了,她眉宇间那抹紧绷终于舒展开来,只盼着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县城,好吃上一个秋笋腌肉饼解乏。 秋笋腌肉饼,是新竹县的特色小吃,在来丰延村的路上,燕七给她和大牛各买了一块填肚子,那滋味,让两人,尤其是大牛吃得两眼放光。 听燕七介绍,要制作秋笋腌肉饼,先要选择新鲜的竹笋,剥去外壳,洗净后切成薄片。将竹笋片放入开水中焯水,去除涩味,捞出后沥干水分。 将焯水后的竹笋片放入盐水中腌制,加入适量的盐,搅拌均匀,腌制一个时辰,让竹笋充分吸收盐分,变得爽脆。 选择五花肉或猪后腿肉,切成薄片。将肉片放入碗中,加入独门秘制调料,搅拌均匀,腌制一个时辰,让肉片充分入味。 将腌制好的竹笋片和腌肉片一起放入大碗中,加入适量的葱花、姜末、野蒜,搅拌均匀。根据口味加入适量的盐,再次搅拌均匀,让馅料充分融合。 将面粉倒入一个大盆中,加入适量的温水,揉成光滑的面团,盖上湿布,醒面两刻钟。将醒好的面团分成若干小剂子,每个剂子擀成圆形面皮。在面皮中间放入适量的馅料,将面皮对折,捏紧边缘,确保馅料不会漏出。 最后,将包好的饼子放入烤盘中,刷上一层薄薄的猪油,放入预热好的炉子中,烘烤一刻钟,直到饼子表面金黄酥脆。 面饼经过烤制,外皮酥脆,口感极佳。竹笋的爽脆与腌肉的鲜香完美结合,咸香适口,回味无穷。 李承桢正想着县城的肉饼出神,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二媳妇跌跌撞撞地奔来,粗布裙裾沾满泥点,一张脸煞白得像是刷了层石灰。她踉跄着抓住李承桢的衣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哭腔:“道长、来弟她、后山……” 李二媳妇正是被瓮鬼所害的李大媳妇的妯娌,她的女儿……李承桢想起那个衣衫单薄的瘦弱女孩,原来她叫来弟。 强压下对这位妇人的厌恶,沉声道:“嫂子莫急,且说说是何事?”她刻意放缓的语调似一剂良药,竟让六神无主的李二媳妇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她对李二媳妇没有任何好感。 人性最荒谬的矛盾莫过于此:对施暴者唯唯诺诺,却向最亲近的弱者挥舞拳头。那个未经同意就被带到世间的生命,反而要承担选择者不敢面对的责任与怒火。 可悲的是,世上尚有许许多多的“李二媳妇”。 一个人若没有稳固的内核,便容易模糊界限——对外谨小慎微,对内却肆意妄为,把最锋利的刀子刺向最柔软的怀抱。像一株无根的浮萍,既辨不清方向,也守不住边界。 而那个被叫做“来弟”的孩子,却是无辜的。 按说村里有人失踪,村民们早该敲锣打鼓地四处搜寻才是。可这李二媳妇偏偏绕过村长和燕七,独独求到李承桢跟前来。 李承桢目光扫过人群,方才还七嘴八舌的村民们一听见“后山”二字,顿时噤若寒蝉。有人低头搓弄衣角,有人别过脸去假装咳嗽,更有甚者悄悄往人堆里缩了缩——这古怪的反应,倒像是后山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燕七身形微微一滞,面色如霜般骤然阴沉,锐利的目光直指李二媳妇,但薄唇紧抿成一道锋利的直线。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眼中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仿佛有千万句话哽在喉间,却被某种难以启齿的无奈死死扼住了咽喉。 李承桢眉头微微蹙起,神色庄重而严肃,她目光如炬,认真地审视着燕七,语气却依旧平稳如常:“燕七,事态紧急,你既然知情,何必在此消磨时机。” 既要她李承桢出手相助,却偏将真相藏掖,莫不是存心刁难?难道这群村民真当她软弱可欺,可以随意摆布?呵,一个两个,倒是算计得精明,专挑她来坑。 李承桢暗自苦笑。镇衔司的差事已了,本不该再插手这乡野诡事。可余光瞥见李二媳妇那攥得发白的指节,终是轻叹一声——这潭浑水,怕是避不得了。 “李道长,村中……”燕七喉头微动,似有千钧重物哽在喉间,半晌才低哑道:“自古有‘自死窑’之俗……”话至此处,他的声音陡然一涩,像是被那腌臜习俗烫了舌头,再难续言。 李承桢眸色骤冷,锐利目光如刀锋般掠过人群,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呵!”这声冷笑裹着冰碴砸在地上,她算是看明白了——什么说不出口的风俗,不过是披着传统外衣的腌臜勾当。 这帮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自个儿都羞于说出口,却还要沆瀣一气地践行陋俗。 自死窑,或称“弃老洞”“寄死窑”,是古代某些地区流传的一种残酷习俗,指当年迈或病弱的老人丧失劳动能力后,子女会将其送入山野间预先挖好的窑洞、墓穴或简陋石室中,任其自生自灭。 这一习俗多出现在极端贫困或灾荒年代,是生存资源匮乏下人性的挣扎。 窑洞通常开凿在偏僻荒山、陡崖或密林深处,隐蔽难寻,多以粗石垒砌或直接挖掘土洞而成。内部狭小阴暗,仅容一人蜷卧,洞口或设栅栏,象征性地阻挡野兽,实则——断绝归路。 子女以“送长辈享清福”为名,将老人背至窑中,留下几日口粮,如粗饼、陶罐盛水等,磕头离去。老人往往被哄骗“暂住养病”,待察觉真相后,窑洞已成活人坟冢,呼救无应。 表面上宣称“减轻老人病痛之苦”,实则掩盖弃养之恶,甚至衍生出“六十还仓”等迷信说法,认为人活六十便该归天。古时与儒家孝道激烈冲突,地方志对此讳莫如深,仅以“古俗”轻描淡写。 “你的意思是……”李承桢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狐疑,“那些自死的老人逃出来,抓了村中孩童报复?”——若真无邪祟作梗,寻她作甚? 李承桢的话语犹如寒刃出鞘,直刺要害。 燕七浑身一颤,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原本绷直的肩背陡然垮了下来。他喉结滚动,望向李承桢的眼神里混着恳切与敬畏。“李道长慧眼如炬……”他声音沙哑得厉害,“这已,不是头一遭了。” 原来村中惯叫孩童去后山挖野菜、割猪草,大人们也乐得清闲。前些时候就有个孩子平白失踪,最后只在“自死窑”前寻得些被破开的痕迹。 可那窑口封得死紧,便是壮年汉子也要费些力气,何况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偏生窑里尸骨全无,村里便硬说是老人破窑而出……他说到此处,喉头滚动了一下。 那些夯土封窑的手艺,本就是村里人一代代琢磨出来的绝户手段。 “那时我便严正告诫过村长,定要村中孩童远离后山。”燕七声音渐低,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 他眼底闪过一丝愧色——若非他媳妇苦苦哀求,怕人将她的出身与这陋习联系在一起,遭县衙同僚家眷耻笑,他本该更早揭破这腌臜勾当。 刀鞘上的缠绳被他攥得咯吱作响。到底是顾虑太多,反倒让无辜孩童遭了殃。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操劳一世,黄土埋颈时反被至亲当作负累,这般滋味——便是泥塑的菩萨也要生出三分怨气来。 人性的复杂,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到底怎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孝子呢?在丧礼之上,是否哭得越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就代表孝心越深沉? 李承桢眉头微蹙,目光忽而一亮,似有所悟。她略作沉吟,压低声音问道:“乔大郎父亲之死,其中可有隐情?” 此事燕七不清楚,村长却神色淡然,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六十不留人,这是祖宗定下的铁律。若有老人家糊涂了不肯上路……” 他那素来敦厚的面容,此刻在摇曳的树影间忽明忽暗,竟透出几分令人不安的陌生感,“自有乡亲们帮着送一程。” 村长的沉稳像块定心石,村民们原先畏缩的腰杆渐渐挺直了。 他们眼神里的怯懦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底气——明明道理还攥在别人手里,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连反驳的措辞都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蛮横。 李承桢望着眼前一张张被日风雕刻得淳朴的脸——那鱼尾纹里还嵌着方才道谢时的恳切,嘴角的弧度尚未褪去,浑浊的眼珠却已透出令人心惊的凉薄。 “乔家明明家底殷实,供养一个年迈老人根本不成问题。”大牛盯着村民理所当然的嘴脸,只觉得胃中嘈杂,声音里压抑着怒意,“俺就是饿死,也断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大牛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指节都泛了白。 “你们现在要推老人去死,明日是不是连襁褓里的娃娃都要扔进山沟?”他实在无法理解,也永远不会理解,哪怕他爹瘫在炕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吃他的饭,穿他的衣,那也是他亲爹。 是教他扶犁的手,是暴雨夜背他蹚过山洪的脊梁。纵使往后岁月要把这具躯体熬成一副空壳,那也是在他襁褓时,用豁口的陶碗一勺勺给他喂过米糊的爹啊。 村长却十分坚持,他浑浊的眼珠里晃着偏执的光,倒不知是要说服她们这些外乡人,还是说服他自己。 “祖宗的规矩破不得!”他的嗓音像是要为人戴上沉重的枷锁,“今日若为银钱破例,明日就有人要当孝子贤孙——那些按规矩送走爹娘的乡亲,难道都该遭天雷劈?” 承认错误并重新启程需要莫大勇气,而要做第一个冲破错误传统的人,直面一群冥顽不灵的守旧者,更是难上加难。正因如此,随波逐流才成了最轻松的选择。 李承桢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她闭了闭眼,将汹涌的怒意压回胸腔。 当务之急是找回孩子,但她素来不屑于上赶着为人排忧解难——平白奉上的金玉良言总被视若敝屣,唯有对方躬身求教时,那些箴言才会被郑重捧在掌心。 李承桢斜睨了燕七一眼——衔师完成任务后,需得县衙核验,在《接令书》上盖印作结。若他以为能借此拿捏自己,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她也不是什么善心泛滥的人,“我惨我有理”这套把戏,在李承桢面前不过是自取其辱。若有人妄想利用她那点稀薄的善心,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付得起怎样的代价。 李承桢正暗自盘算,燕七却忽然正色道:“李道长,您的差事已了,待我回衙署办妥文书签章,您便可回司复命。”这话倒让李承桢微微一怔。 她眉心稍缓,心道燕七却是个拎得清的。到底算是混迹官场的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刁难一个穷乡僻壤,与开罪一位有能耐的衔师,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前者是求他燕七办事,后者……说不定某天就要请人家办事了。 第26章 第26章 寻人 李承桢心中清楚,自死窑现象绝非愚昧二字可以简单概括,其深层根源在于社会生产力水平的局限性与生存资源的极度匮乏。 尤其是这丰延村地力衰竭、物产凋敝。但这些愚昧残忍的手段,不过是治标不治本的权宜之计,甚至可能让事情愈发糟糕。 只是眼下找人要紧,此事权且按下,待日后再作计较。 李承桢低叹一声,终究无法磨灭心底的温软。世道倾颓,众生皆苦,而她眸中尽力掩饰着的,始终是拂不去的悲悯。 倘若连拥有能力的人都沦于麻木、汲汲于私利,那芸芸众生又当如何在晦暗世道中觅得生机? 而今自死窑一事竟已牵连无辜孩童失踪,纵是刀山火海,她也决意亲往。 即便再遇凶煞妖魔,亦要彻查到底——既以教化立言,岂能坐视苍生罹难?她要以步履践行其道,向村民昭示:这世间,终有人不愿弃人命于不顾。 见李承桢欲施援手,燕七当即抱拳道:“李道长若遇化衔作乱,在下定当速报镇衔司,为道长备好勘验文书。届时凭此结案,该有的犒赏分毫不少。”燕七言词恭谨却不失利落,目光炯然透着精明,显然是个办事妥帖的。 李承桢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目光在燕七身上停留片刻。此人机敏过人,既有进取心又不失谦谨,若生在官宦之家,必是朝堂上的一把好手。 可惜这是不讲民主的时代——她暗自摇头,寒门子弟纵有经天纬地之才,若无贵人提携,终究难逃埋没。 印化官杀一向被认为是八字格局中至少TOP3的贵格,因为这种格局的人天生就深谙体制之道,在公文流转与行政运作中展现出如鱼得水般的禀赋,也容易得贵人青眼,特别适宜走“正路仕途”。 李承桢眸光一沉,斩钉截铁道:“当务之急是寻回孩子,其余诸事——”她顿了顿,“待此事了结再说不迟。” 山间小道崎岖不平,被岁月的车轮碾出了深深的辙痕,两旁的野草在微风中摇曳。 李承桢跟随着村长,沿着这条小道缓缓前行,她的脚步沉稳而坚定,眼神中带着一丝复杂的情绪。 村民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低声议论着,神色间满是焦虑和不安。 行至一处自死窑前,众人驻足。 此窑乃乔大郎为其耄耋老父所筑,本为行''善终''之礼的所在,此刻却透着股说不出的阴森。 乔大郎的爹刚“死”不久,就有孩童失踪,先从最可以的地方开始搜寻,是最有效率的选择。 李承桢站在窑前,眼神中带着一丝凝重。她环顾四周,发现周围的土地上有一些新鲜的痕迹,像是被重物砸过,泥土被翻起,草丛也被压倒。 她走上前,仔细观察窑的入口,发现原本用石块和泥土封住的洞口,如今已经破开了一道口子,碎石散落一地。 “这窑应当是从里面被破开的。”李承桢低声说道,语气中尚有一丝不确定。她蹲下身子,用手轻轻拨开碎石,发现洞口的内侧有一些明显的撞击痕迹。 窑口砖石崩裂,显是从内破开,而诡异的是——本该陈尸其中的骸骨,竟不知所踪。 目光掠过前方倒伏的草径,她心中了然,正要开口,村民却已炸开了锅。 “乔大郎!”那村民目眦欲裂,脖颈青筋暴起,吼声震得山涧发颤,“是不是你故意砌得不紧实?若够严实,你家老爷子能爬得出来?!” 他死死攥着拳头,指甲深深掐进掌心,青白的指节发出“咔咔”轻响。 众人唾沫横飞的指责声中,他干裂的嘴唇不住颤抖,泛红的眼睛里有着隐忍恨意,他声音沙哑地说道:“那、那是我爹啊!咱家又不是养不起……” “养得起?!”那村民突然厉声打断,嘴角扯出个讥诮的弧度,“规矩就是规矩!今日若容你破例,明日其他老家伙是不是都能爬出自死窑?”他环视众人,声音陡然拔高,“莫不是要咱们全村人,都学你乔大郎当孝子?!” 村民们的声音如同滚雷般炸开,在山间来回激荡。 “自私!”一个瘦高个的汉子率先厉喝,枯枝般的手指几乎戳到乔大郎鼻尖,“你以为就你懂得孝道?俺们这些人,难道都是畜生不成?!” “规矩要是坏了,往后还怎么活?”驼背的妇人拍着膝盖,尖细的声音里带着颤,“今日容你一个,明日全村的老骨头都要爬回来讨饭吃!” 声浪一波高过一波,乔大郎被逼得踉跄后退,后背抵上冰冷的窑壁。数十根手指在他眼前晃动,唾沫星子混着晨雾溅在他脸上。 李承桢冷眼旁观这场闹剧。乔大郎蜷缩在窑口的模样活像条丧家犬,偏生眼角还挂着可笑的泪痕——既要行大逆之事,又妄想博个孝子名声,世间哪有这般便宜的勾当? 何况,他当真不敢违逆那所谓的“规矩”吗?抑或是私心作祟,将人伦孝道抛诸脑后? 她忽然想起一句话:“伪善比恶行更毒三分。” 李承桢的目光扫过这群面目狰狞的村民,心底泛起一阵悲凉。 这些被苦难磨砺得心如铁石的人们,此刻正借着“规矩”之名,将满腔怨愤尽数倾泻在乔大郎身上——仿佛践踏一个“弱者”,就能让他们暂时忘却自身的困顿。 那声声讨伐里,究竟有几分是为了公理?又有几分,不过是在贫困重压下扭曲的宣泄? 她深叹一声,这狗屎的世道! 李承桢抬手一挥,止住了这场无谓的争执。“好了。”她沉声道,目光如炬地指向不远处那片倒伏的野草,“线索在前,都随我来。” 阳光透过稀疏的树叶,洒在山间的小道上,形成一片片斑驳的光影。 李承桢领着村民们循着地上时隐时现的痕迹,拨开层层杂草艰难前行。行至一处荒草丛生的陡坡时,忽然有人倒抽一口冷气——乱草堆中赫然横陈着一具野兽的尸骸。 草丛间横陈着一具獐子的残骸,胸腹处豁开一道狰狞的裂口,露出森森肋骨。暗红的血肉翻卷着,边缘还挂着几缕未干的血丝——竟像是被什么活物用利爪生生撕扯开的。 微风吹过,带起一丝若有若无的腥气,与一股难以言喻的腐朽味混在一处。 “这……”方才还义正辞严声讨乔大郎的村民猛地后退,一个踉跄险些栽倒。他慌忙用衣袖掩住口鼻,面色霎时变得惨白如纸,连手指都在微微发抖。 李承桢沉吟片刻,随后转过身,目光如电扫过众人:“都散了吧。”声如金铁交鸣,“乔老丈年迈体衰,临终前怕是连粥碗都端不稳,这般撕筋断骨的狠劲——” 她的声音忽而轻的要化在风里,却席卷着钻进了村民的耳,“绝非将死之人所为。” 村民们喉结微微滚动,不约而同地后退了半步。 村长搓着粗糙的双手凑上前来,抬头纹里夹着几分忧色:“道长,这獐子……可还干净?”话虽这么问,那双浑浊的眼睛却死死盯着兽尸,喉结不住地上下滚动。 在这靠天吃饭的山坳里,一具野味足以让全村人眼里冒绿光。 听闻村长所言,村民咽了咽口水,喉咙里发出细微的声响,眼神紧紧盯着那具动物的尸体,却又不敢轻易伸手去触碰。 李承桢眼风扫过,村长顿时如芒在背,额角沁出细汗。 他讪讪地缩了缩脖子,那张布满细纹的脸涨得通红——自打这自死窑的“风俗”暴露,他在道长跟前便再难抬起头来,别看他一副问心无愧的模样,但心下知道自己已不受李承桢待见。 李承桢眸光微动,自布袋中取出一道边角泛黄的净水符。她两指夹着符纸递向村长,袖口带起一缕符墨清香:“拿去。”声音疏离,却又藏着几分无可奈何,“焚符化水,烹煮时用此水即可。” 村长浑身一震,布满老茧的手悬在半空,竟不敢贸然去接。待回过神来,那双常年劳作的手已将那符纸捧在掌心——轻薄而坚韧的黄符衬着黝黑皲裂的皮肤,显得尤为神圣。 这个如顽石般冷硬的汉子,此刻眼眶竟隐隐泛起了热意。 他能够蒙起双眼,固执地坚守着那些残忍的风俗,却在陌生人纯粹的善意面前,那颗被贫困现实鞭笞得结满冷茧的心脏,正一点点剥落坚硬的壳,露出内里柔软的血肉。 这大概属于心理学上的预期违背效应。 人们对亲友的关怀有一定预期,但陌生人没有义务对自己好,因此他们的善意往往更令人惊喜。当一个人习惯了冷漠或防备,陌生人的善意像黑暗中的微光,对比之下显得格外明亮。 村民的眼中瞬间绽放出欣喜的光芒,有人率先开口,她的声音里有些哽咽:“多谢、多谢李道长。”紧接着,周围响起一片附和声,村民们纷纷向李承桢表达着最质朴的感谢。 在这贫困的山村里,一顿肉食无疑是奢侈的恩赐。村民们深知这一点,他们咽了咽口水,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渴望,还有不知为何会产生的……羞愧。 李承桢的目光在燕七苍白的唇色上停留片刻,昨夜那场恶战留下的伤痛让他的身形略显佝偻,每一步移动都牵扯着伤口。 李承桢转过头,对他说:“你也回去歇着吧,吃点肉补补,不用跟着了,人多不一定是帮手。”语意直白却也是事实。 燕七垂眸静立片刻,转瞬便也想通了,虽然心中有些担忧,但也知道李承桢说得有道理。昨夜那团扭曲黑影仍在他眼底游荡——凡人血肉之躯确实难敌这等邪祟,这个认知像冷铁般沉进胃里。 可他眼底未黯,反倒浮起一丝释然——这世间本就如百工之器,各有所长,亦各有所用。 燕七抱拳一礼,“我带乡亲们在周边继续搜寻。”他话说得干脆,眉宇间捕快特有的锐利又浮了上来——孩童走失案他经手过不少,比起邪祟,倒更可能是跌在哪处山坳里。 这念头催得他站不住,仿佛靴底正烙着滚烫的炭。 李承桢一怔,随即失笑,手指无意识地蹭过眉梢——那动作像是要拂去什么看不见的窘迫。“是我思虑不周了。” 短暂交代之后,众人兵分两路。 李承桢和大牛沿着地上隐约可见的痕迹一路寻找,终于在一片杂草丛生的山坡上,再次发现了一具令人毛骨悚然的尸体,不过这一次——就不再是动物了。 那人形尸体已经没有了皮肤,裸露的血肉在阳光下显得格外瘆人,血迹斑斑,令人作呕。 李承桢俯身细察,指尖在尸身旁悬停片刻。”绝非乔老丈。“她沉声道,眉宇间凝着化不开的疑云。 “即便剥去皮囊,这筋骨轮廓也太过健硕。”说着眼珠往左上角一转,”据村长所描述,乔家老爷子瘦骨嶙峋,临终时连站直的力气都没有。“ 她凝神检视那具俯卧的尸身。但见脊背处一道狰狞裂痕纵贯而下,皮肉外翻如犬牙交错,创口处肌理分明——这分明是被人自后颈起“刀”,生生将整张人皮剐了下来。 李承桢从腰间解下水囊,拔开塞子,将清水缓缓倾倒在尸体表面。 然而,凝结的血块顽固地附着在皮肤组织上,清水冲刷下仅能带走些许暗红血丝——这一现象昭示着一个残酷的事实:受害者极可能是在意识清醒的状态下遭受了这场惨绝人寰的酷刑。 **剥皮引发的生命反应特征与死后剥皮不同。首先,由于心脏仍在搏动,创面会呈现喷射状出血,导致尸体呈现明显的失血性苍白。 在血压作用下,血液会沿皮下疏松结缔组织向身体低位渗透,形成特征性的浸润现象——就像颅底骨折时,血液会积聚于眼睑皮下形成”熊猫眼“的征状。 更重要的是,**创伤会激发凝血机制,纤维蛋白迅速交织成致密网状结构,形成难以冲刷的血凝块。 相比之下,死后剥皮呈现截然不同的形态学特征。由于循环终止,创缘仅见少量被动渗出的血液,且缺乏纤维蛋白参与,这些死后出血极易被清水冲洗干净。 大牛站在李承桢身后,脸色白得像被抽走了所有血色——这剥皮红肉,让他想起早饭时的腊肉。胃里仿佛有一团乱麻在疯狂搅动,一阵阵恶心如潮水般涌上喉咙,让他忍不住想吐。 他拼命地强忍着,可当李承桢冷冷地说出“活着的时候被剥下的人皮”这句话时,他再也撑不住了,胃里那股恶心瞬间冲破了防线,他猛地弯下腰,张嘴呕吐了出来。 呕吐过后,他扶着身旁的树干,干呕了几声,泪水不受控制地在眼眶里打转,像是随时都会夺眶而出。 大牛虽然杀过不少羌渠蛮子,但向来都是刀起刀落,求个痛快。可眼前这剥皮抽筋的手段,却是闻所未闻的血腥毒辣。 李承桢指尖一顿,缓缓起身,削而不薄的手掌在大牛颤抖的肩头轻轻拍了两下,“至于么?”力道不轻不重,却莫名让人安心。她微微摇头,目光掠过一旁时,忽然在杂草丛生的泥地上凝住——一道明显的血迹稀稀落落,延点成线,消失在远处的林间。 “诶!这里有蹊跷。”大牛循着她所指望去,但见草丛间蜿蜒着诡异的黄□□痕,既似干涸的血迹,又像融化的脂膏拖拽出的粘稠印记,本来平复的食道又抽搐起来。 “跟紧,”话音刚落,李承桢的脚下已踩断一根枯枝,“顺着这痕迹追。” 大牛用袖子狠狠抹了把嘴,喉结滚动着咽下残余的酸苦,眼神已渐渐稳了下来,沉默地跟上李承桢。 “等等!”李承桢的足尖倏地抵住地面。 闻言大牛猛地刹住脚步,还以为李承桢发现了什么线索,结果一抬头,正撞见她掀开衣领往里头瞄。 他登时像被火燎了似的别过脸,耳根子红得能滴出血来,结结巴巴道:“顺、顺妞!你这……这青天白日的……干啥子呢?” “确认一下还有多少弹药。”李承桢视线集中在胸口,低头的动作改变了声音的传播路径,使得嗓子略显沉闷。 她集中精神,体内衔力流转,肌肤下隐约泛起熟悉的纹路。随着呼吸渐沉,心前区浮现出一枚卍字印,在昏暗的光线下泛着陌生的光芒。 怎么回事? 李承桢瞳孔骤然收缩——原本翠如韭菜的卍字印,此刻竟泛着幽邃的蓝光,在她心口莹莹流转。那光芒如深海暗涌,每一次脉动都让周围的空气微微震颤。 “怎么可能……”她指尖发颤,轻轻抚及胸口。衔力非但没有消耗,反而比先前更浑厚精纯,在经脉中奔涌如潮。 李承桢缓缓放下衣领,指尖还残留着印记传来的细微灼热。昨夜斩杀瓮鬼后,她确实察觉到心口异样的燥热,却只当是衔力透支的寻常反应——就像手机用久了会发烫。 哪曾想…… “除魔卫道,卦不落空……”她喃喃自语,右手忽然紧握腰间衔刀,仿佛找到一丝确定,“来这就是我的‘卦金''?” 此刻,她的脑海中浮现出两个字——功德。她缓缓抬起头,目光穿透云层,望向那无垠的苍穹,轻声呢喃:“这就是我的天命吗?”四周一片寂静,仿佛整个世界都屏住了呼吸,没有人能给她一个确切的回答。 李承桢伸出双手,缓缓攥紧拳头,感受着经脉中跃动的力量。 这个金手指在她掌心化作一把无形的钥匙,轻轻一转,便能将这方天地的窗棂推得更开——不,何止是窗,她要将整面墙都拆了,让天光倾泻而下,再搭一架直上青云的梯。 她终将挣脱这世间所有枷锁,御风而行,游心于无穷。而这份超脱,恰是为了以更磅礴的力量,在红尘中筑起守护的城垣——那些镌刻在她心尖上的道言,一个都不会坠落。 或许,她真的可以凭借这股力量,去改变这个满目疮痍、令人窒息的世界,让绝望的众生生出希望,让扭曲的人性重回正道。 李承桢深深吐纳,胸中浊气尽散。这世间从无人能教她行事,唯有她自己的道心指引方向——既是求道之人,合该如此独行天地间。 她眸中骤然迸射出灼灼光华,似有星火在其中燃烧。“走。”这声低喝如金石坠地,掷地有声。前方等待他们的,是必须完成的事——纵有万千妖魔拦路又如何?她相信光。 大牛憨厚的面庞上浮起一片茫然,他搔了搔后脑勺:“这唱的是哪一出啊?”怎么跟打了鸡血似的?可那双粗壮的腿脚却已不自觉地迈开,亦步亦趋地追着李承桢的背影而去。 两人的步伐陡然加快,靴底碾过蜿蜒的血迹,在青石板上踏出凌乱的回响。转过一道残垣,忽听得前方传来孩童撕心裂肺的哭喊——那声音稚嫩却浸满恐惧,像柄利刃骤然劈开凝滞的空气,令人毛骨悚然。 李承桢与大牛目光相接的刹那,彼此眼底都翻涌起同样的忧色。心脏在胸腔里重重一坠,仿佛被无形的手攥紧。 二人再不言语,身形如离弦之箭般暴起,衣袂翻卷间已化作两道残影。 待二人踉跄着冲到近前,眼前的景象如重锤般击中胸口——呼吸霎时凝滞,只余喉间溢出一丝冰凉的抽气声。 但见一道诡异人影正麻木地挥舞双臂,每一次“劈砍”都带起诡异的破空声,而那棵古树的树干上,赫然已布满深可见骨的”伤口。 虬曲的枝桠间,蜷缩着个单薄如纸的身影——小姑娘苍白的十指死死扣住树皮,泪水在脏污的小脸上冲出两道晶亮的沟壑。 当那双惊惶的眸子与李承桢视线相接时,她一眼认出——那分明是来弟,昨日差点吃到松子糖的来弟。 第27章 第27章 生念 那个佝偻的人形生物正机械地重复着砍伐动作。它身上松松垮垮地耷拉着一张完整的人皮,像是被孩童胡乱套上的不合身雨衣。 它每一次动作,背部撕裂的人皮豁口便跟着一开一合,露出底下青灰色的嶙峋瘦骨。 粘稠的皮下油脂不断从破口渗出,滴滴答答落在腐烂的落叶堆里,渐渐积成一滩泛着恶臭的油洼。 它畸形的手指末端延伸出惨白的骨刃,每一次劈砍都深深扎进树干。 骨刃与木纤维摩擦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夹杂着类似关节错位的“咔哒”声,在这片死寂的山林里显得格外刺耳。 老树在骨刃下发出痛苦的呻吟,木屑像伤口迸溅的血沫般簌簌散落。那怪物却始终用凹陷的眼窝凝视着虚无的某处,专注得让人脊背发凉。 想到不远处横陈着的那具血肉模糊的躯体——依稀能辨认出是个魁梧的汉子,此刻已经成了一滩蜕皮的西红柿,浑身肌肉组织暴露在潮湿的空气里,创口处还在缓缓渗出组织液。 然而与那具被剥皮的尸体相比,这只披着人皮的怪物反而显得更加骇人——它完整的人皮非但没有增添半分生气,反而像一件不合时宜的戏服,将它的非人本质衬托得愈发刺目。 李承桢静立树影之下,眼中的焦灼渐渐凝成一道寒芒。昨夜与瓮鬼的交锋让她见识了衔鬼的可怖,却也教会了她如何收束自己的力量。 此刻她呼吸绵长,心中盘算着每一分该用的力道,就像猎户熟知弓弦该拉到何种程度。 “天地阴阳万事微歌,人间合君多兰尼,牛郎织女不隔银河,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李承桢双指一捻,黄纸符篆“嗤”地燃起青焰。 李承桢剑指一划,符火在空中划出半弧,突然急转直下,直取大牛肩头。 “吱?!”只见那团毛茸茸的东西还保持着挠痒的姿势,青烟却已没入它的后背。 猴子浑身金毛炸起,尾巴绷得笔直,一双琉璃似的眼珠几乎瞪出眼眶,写满了“天理何在”的控诉,“吱吱吱!”为什么是我去引怪? 大牛只觉肩头一轻,那道金色残影已闪电般窜上高枝。猴子在树梢慌乱地抓挠后背,却怎么也够不着那缕若隐若现的青烟,只能发出焦躁的吱吱声。 李承桢唇角微扬,指尖轻点树梢上那团金色身影:“猴子,这次该你显显本事了。”她朝大牛使了个眼色,“大牛另有安排,这头阵就交给你了。” 猴子耳朵猛地支棱起来,尾巴却无精打采地耷拉下去。它蹲在枝头,爪子挠着脑袋,乌溜溜的眼珠瞪得滚圆,像在说“这飞来横祸怎就落我头上了”。 李承桢没工夫跟它磨叽,“别吱吱吱的,快去。”见猴子还在磨蹭,她语气一缓,“引完这波,回去给你加餐——秋笋肉饼管够,再加半块桂花糕。” 猴子龇了龇牙,满脸不情愿,可身上的引怪符已然生效,由不得它不从。 猴子不情不愿地从枝头跃下,轻盈地落在地上。它一步三回头地朝怪物方向蹦跶,每跳一步就“吱吱”叫唤两声,活像个被逼上工的碎嘴伙计,边走边嘟嘟囔囔地抱怨。 猴子在距怪物十步之遥处猛地刹住,后腿一蹬直立而起,两只前爪“咚咚”捶打着胸脯。它炸开的绒毛让它整个胖了一圈,像颗愤怒的毛栗子。 猴子突然扯开嗓子“吱吱”尖叫,尖锐的声浪惊得草丛里装死的蟋蟀四散逃窜。它撅起毛茸茸的屁股,尾巴“啪啪”地拍打地面,扬起一阵混着松针和枯叶的尘土。 蠢东西,快看你爷爷在这里,快过来!它一边嘲讽,一边用爪子拍打地面,摆出一副挑衅的姿态。 林间骤然陷入死寂,连骨刃摩擦树干的“咯吱”声都戛然而止。这突如其来的安静,反而比先前的声响更令人毛骨悚然。 那剥皮鬼突然僵住了动作。 松弛的人皮下,两颗浑浊的眼球缓缓转动,伴随着颈椎令人不适的“咔咔”声响,最终将空洞的目光死死钉在了挑衅传来的方向。 那怪物虽听不懂猴子的叫嚣,可那双眼珠子却像被磁石吸住般,死死盯着那团在枝叶间晃动的鲜红——猴子的臀部如一面刺目的战旗,在它混沌的意识中激起一阵莫名的躁动。 猴子浑身绒毛炸起,后颈像触电般绷紧——它分明感受到了那股迫近的压迫感。 可它偏偏倔得很,硬是抓起一颗烂果子,使出吃奶的劲儿朝那张扭曲的怪脸砸去。 怪物喉头滚动,发出一串沙哑的“呃呃”声,那声音像是生锈的锯子拉扯朽木,又像指甲刮过玻璃,听得人牙根发酸。 怪物猛然弓身如满月,十道寒光在空中划出凛冽的轨迹。脚下腐朽的树桩应声爆裂,木屑四溅。它迈开沉重的步伐,每踏出一步都如闷雷滚地,震得整片林间的落叶簌簌发抖。 猴子浑身尾巴毛“唰”地炸开,转身就窜上了最近的树梢。它尾巴灵巧地卷住枝条,倒吊着晃悠,乌溜溜的眼珠里清清楚楚映着那个扭曲可怖的身影。 猴子“吱吱”的挑衅声清脆如银铃,在树林间荡开,前爪还不忘“啪啪”拍打树枝。那怪物步履迟缓,连它的一根金毛都碰不着,气得“呃呃”叫。 看着猴子灵巧的身影渐渐消失在密林深处,大牛紧绷的肩膀终于松了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冲到树下,仰头喊道:“来弟!快下来!”声音里还带着未散尽的颤音。 树身在风中不住摇晃,少女双臂紧箍着树干,指节都泛了白。她低头看见下方原本碗口粗的树干,如今只剩下一截细瘦的残枝,不由得脸色煞白,拼命摇头。 “对……对不起……我动不了……”少女的声音被风吹得支离破碎。即便身处险境,她仍下意识地自责起来,仿佛一切都是自己的过错。 来弟死死咬住下唇,连害怕都带着几分小心翼翼的歉意。 李承桢眉心拧成了结——这树在风中摇摇欲坠,怕是再来一阵大风就要倒下。 来弟瞥见李承桢紧锁的眉头,心头猛地一揪。她死死攥住衣角,指甲几乎要嵌入掌心——自己这般没用,难怪总遭人嫌弃。 这位仙长定要厉声训斥了吧?或者……会像其他人一样,头也不回地抛下她? 来弟被自己的恐惧吞噬,瞳孔骤然紧缩。在她眼中,坚实的地面竟扭曲变形,化作无底的深渊。 李承桢手腕轻转,掌心里静静躺着三颗裹着草叶的饴糖。“来,数到三就跳下来。”那平稳的声线仿佛能托住整个摇摇欲坠的世界。 李承桢将手举高了些,好让来弟看清掌心的饴糖:“你大牛哥在下面张开手臂候着呢。” 她声音里带着鼓励的笑意,“跳下来,这些就是给勇敢姑娘的奖赏。” 那些柔软的话语如春风拂耳,仿佛有人用温暖的掌心轻轻裹住来弟冰凉的手指。一点一滴,融化了冻结在她血脉中的恐惧。 原来这世间,除了责罚与冷眼,还有人愿意给予温柔与奖赏。 从未尝过被珍视滋味的人,怎忍心辜负这份期待?来弟望着道长手中的饴糖,眼底闪过一丝决然。她紧咬下唇,深深吸气,颤抖着开始计数: “三……”吸气时鼻腔里满是树皮的苦涩, “二……”颤抖的尾音惊飞了停驻在叶间的蝴蝶, “一!”闭眼跃下的瞬间,耳边呼啸的风声突然变成失重的空白。 来弟落入一个带着淡淡皂角香的怀抱。大牛被这突如其来的重量撞得闷哼一声,双臂却如铁箍般将她护得严严实实,连衣角都没让沾地。 “瞧见没?你大牛哥说到做到。”大牛浑厚的笑声在胸腔里隆隆作响,震得来弟耳根发麻。可那双厚实的大手却稳稳当当,如同铸铁打造的摇篮般牢靠。 来弟将泪湿的小脸深深埋进大牛衣襟,贪婪地汲取着布料下那一声声沉稳有力的心跳——咚、咚,像是世间最安心的鼓点。 大牛颈间突然一紧,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宽厚的手掌轻轻抚上来弟颤抖的背脊,一下一下地顺着,像是在安抚一只受惊的幼兽。 林间的风忽然放轻了脚步,连斑驳的树影都温柔地静止了。 “吱——!”尖锐的猴啼骤然划破林间静谧。 远处树冠剧烈摇晃的哗响中,夹杂着怪物令人毛骨悚然的低沉咆哮。 李承桢与大牛视线交汇,连日并肩作战淬炼出的默契不言而喻。大牛几不可察地颔首,轻轻将来弟放下——危机,远未到落幕之时。 李承桢屈膝蹲下,一根一根轻柔地掰开来弟紧握的手指,将那三颗裹着嫩绿叶片的饴糖,郑重其事地放进她汗湿的掌心。 李承桢压低嗓音,指尖轻点来弟泪湿的鼻尖:“数着糖粒躲到树后去。”她忽然绽开一个温暖的笑容,“等最后一颗糖在你舌尖化开时——”手指向林外方向,“咱们就回家。” “回家”——这简简单单的两个字,是每个受惊的孩子最渴望听到的魔法咒语。 可当“回家”二字入耳,来弟眼中刚燃起的那点光亮,却暗了下去。 来弟用力抹去眼泪,硬是挤出一个乖巧的笑容:“来弟会乖乖的。”她嗓音里还带着未散的哭腔,那强装懂事的模样,看得人心里发涩。 李承桢话音微顿,“要是胆子够大,就看看道长我如何大发神威。”她突然俯身,食指轻抵唇前,压低声音道:“不过——”尾音拉得长长的,“要静静的。” 来弟眼睛一下子睁得溜圆——这位仙长,好像和村里那些总呵斥“小孩子别碍事”的大人们不太一样? 她无意识地攥紧衣角,既害怕又忍不住好奇,偷偷朝怪物张牙舞爪的方向瞄了一眼。 “嗯!”来弟用力点头,灵巧得像只小鹿,一溜烟躲到青石后面。她蹲下身,仔细剥开饴糖上沾着晨露的嫩叶,琥珀色的糖块诱人至极。 当糖粒触到舌尖的刹那,女孩突然屏住了呼吸—— 甜味如春溪般在舌尖漫开,比她采过最熟的树莓还要甜美。来弟不自觉地用舌尖轻轻拨弄着糖块,像守护珍宝般珍惜着每一丝甜意。 当远处怪物的咆哮传来时,来弟下意识捂住小嘴,生怕惊散了这生平第一次尝到的、毫无杂质的甜。 李承桢指间不知何时已多了一道黄符,在风中烈烈翻飞。“大牛。”她眼尾轻挑,眸中寒光乍现——无需多言,那锐利的目光已然昭示:是时候清场了。 大牛咧嘴一笑,粗布衣下,臂膀肌肉虬结。 几乎在同一瞬,李承桢腰间那柄衔刀凌空飞出,刀柄不偏不倚撞进大牛布满老茧的掌心,发出“啪”的脆响。 连日来并肩作战的默契,都凝在这一记完美的交接中。 “来活儿了。”大牛手腕一翻,玄铁刀在空中划出雪亮弧光,刃风撕裂空气发出龙吟般的清响。 他双膝微沉,脚下落叶“咔嚓”碎裂,周身气势陡然暴涨,如实质般的杀意瞬间笼罩四方。 与昨夜生死相搏不同,此刻两人的招式竟多了几分夸张的华丽,仿佛在演绎一场大戏。 虽唯一的观众只是个躲在石头后的小丫头,他们却耍得格外卖力。 “天雷尊尊,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我分明;远去朋友,接我号令,调到天兵天将,地兵地将,神兵神将,官兵官将,五雷神将,符至则行……” 李承桢指尖轻弹,黄符“唰”地燃起幽青冷火。 “……急急如律令!” 李承桢清喝声未落,大牛浑身肌肉瞬间绷如铁石。小麦色的皮肤下,隐约可见金色脉络流转,恍若熔岩在地脉中奔涌。 他眼中金芒乍现即隐,周身泛起一层薄雾似的淡金光晕。那光芒凝实如潭中月影,看似柔和,却暗藏凌厉锋芒。 李承桢唇角勾起一抹浅笑。想当初施展此术时,金光还会不受控制地暴走;而今却已能收放自如,将衔力精准控制在“足以斩妖,不耗半分多余”的绝妙平衡之间。 “猴子——引过来!”李承桢的清喝如利剑出鞘。 猴子眼中闪过狡黠的光,突然一个倒挂,毛茸茸的尾巴故意在怪物眼前扫过。那本就暴躁的怪物顿时怒不可遏,发出震天咆哮,踉跄着朝他们冲撞而来。 大牛咧嘴一笑,衔刀在掌间旋出炫目金光,迎面直上。刀锋所过之处,怪物身上松垮的人皮如破败的纸幡般“嘶啦”裂开,露出底下青灰暗淡的本体。 “嗷——!”怪物发出撕心裂肺的嚎叫,活像个被扯坏心爱裙摆的小姑娘,愤怒中夹杂着委屈。 它发狂般挥舞利爪,却只将几片落叶撕得粉碎。 大牛愈战愈勇,手中钢刀舞成一道黑色旋风。与神兵的融合越发浑然天成,每一刀都精准命中,明明未曾正经习武,却仿佛天生就通晓该如何进退攻防。 “唰——!” 刀光闪过,怪物面部人皮“嗤啦”裂开一道豁口,露出底下浑浊不堪的眼球。那充满怨毒的眼珠在破损的皮囊后“骨碌”转动,死死盯住大牛,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摩擦声。 “嗬、嗬……吼——!”怪物的嘶吼声突然变得扭曲,就像坏掉的老式录音机。 怪物全身的人皮突然诡异地蠕动收缩,如同被无形的手拉扯般,渐渐与躯体严丝合缝。原本松垮的表皮竟变得宛如新生,所有伤痕都在肉眼可见的速度下消失无踪。 大牛瞳孔猛地收缩,不祥的预感促使他挥刀疾斩。 刀锋与怪物青灰皮肤相撞的瞬间,“铿”地迸出数点火星。反震之力震得他虎口发麻,定睛一看,那皮肤上竟只留下一道浅浅的白痕。 那鬼物骤然暴起,十指利爪“唰”地伸长,泛起森然寒光,宛如十把淬毒□□凌空劈落。“咔嚓”一声脆响,碗口粗的树干竟被齐齐斩断,断面光滑得能照出人影。 木屑纷飞中,大牛一个后仰急退,利爪堪堪擦过咽喉。 “他娘的这玩意还会进化?”他心有余悸地摸了摸脖子——方才若是慢上半分,此刻在地上打滚的恐怕就是自己的脑袋了。 李承桢死死盯着怪物异变中的躯体,眼角狠狠一抽:“见鬼,说好的衔刀专克化衔呢?” 可箭已在弦,岂容退缩?李承桢反手探入布袋,指间已夹住一张黄符。 “要比硬?”李承桢冷笑,手中黄符“铮”地绷直,“今日便教你见识见识——”她眸中寒光乍现,“何为真正的硬碰硬!” “天车车,地车车,金刀金起万物起,金刀转下万物断,金刀挥起碎万物。鲁班斩物非用器,金刀剑指斩三界,手起金刀鬼神惊,金刀出令斩邪妖。此刀不是非凡刀,金刀金尾黄金造……” 李承桢指间的黄符突然迸射出耀目金芒,似一道闪电撕裂林间昏暗。来弟看得小嘴微张,半晌才想起合上——差点让含着的饴糖掉出来。 “……金刀玉手放金光,十二时辰起金刀,无用之时恕不起,急用之时一刻起。” 符光如流星般掠向大牛手中衔刀,金光似水银泻地,转瞬间裹住整个刀身。刃口处吞吐着三寸凝练的金芒,宛如实质。 大牛足尖猛踏地面,身形暴起。金刀在空中划出炫目光弧,携开山裂石之势,直取怪物颈项—— 这金刀符耗损不小,李承桢心头难免一揪。转念又想,外挂在手,岂有不用之理?瞥见大牛周身流转的金芒,她满意地眯起眼——该出手时就出手。 神将附体的大牛此刻威势惊人,宛若庙堂中走出的怒目金刚。手中衔刀震颤嗡鸣,刀身金芒暴涨,刺得人睁不开眼。 前一击落空,大牛身形如鬼魅般闪至怪物背后。刀锋不改轨迹,携风雷之威再斩脖颈。“铛——!”金铁交鸣间火星四溅,反震之力令他整条手臂都阵阵发麻。 竟然还是不行么? “子丑寅卯起金刀!辰巳午未起银刀!申酉戌亥起玉刀!金刀飞去万物断,飞过万物断纷纷。吾奉太上老君急急如律令!” 僵持之际,刀身金纹忽转青玉之色! 刃口触及鬼物脖颈,竟如昆吾刀切玉般顺滑。青光闪过,那头颅带着黏稠黑血凌空飞起,宛如慢镜头般在众人视野中划出一道抛物线。 无头身躯骤然僵直,松垮人皮下突然鼓起无数蠕动的肉瘤! 大牛横刀急退,还未站稳,就听“噗”地一声——那躯壳竟如烂透的果子般塌陷,只剩一张空荡荡的人皮堆叠在地,活似被抽了骨的蛇蜕。 “嗬……”滚落的头颅发出最后一声呜咽,七窍中腐臭的黑浆汩汩涌出。转眼间,那头颅便化作一滩冒着毒泡的黏液,恶臭所至,周围草木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枯萎发黄。 “东雷周国清,南雷赵广清,西雷斐皇灵,北雷林定灵。念起都天大雷公。霹雳震虚空。念起铜兵千千万万走无踪,强神恶鬼不伏者,五雷破火走无踪!吾奉太上老君神兵火急如律令!” 李承桢静立原地,眸中跳动着雷火的倒影。 黑脂燃烧时发出的呜咽,莫名让人想到乔家老爹被活埋那日——当最后一块石头封住窑口时,那双枯槁的手是否还在绝望地抓挠?老人浑浊的眼底,可曾闪过他年轻时挺拔如松的身影? “求生终究是人的本性。”李承桢轻叹。乔老丈至死都执迷于借青春皮囊还阳,以为换上年轻躯壳便能挽回被亲子抛弃的结局。 殊不知,那悲剧的根源从来不在年岁。 雷火渐弱,焦黑的地面上只余几缕青烟袅袅升起,宛若老人未散的执念,徘徊不去。 第28章 第28章 探查 李承桢缓缓蹲下身来,膝盖微微触地。 她平视着来弟,目光柔和地落在小女孩发红的鼻尖上。 李承桢伸手轻轻拨开那些落叶,指节不经意蹭到来弟的脸颊时,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指尖在空中悬了瞬息才收回。 “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她望着来弟沾着草屑的衣襟,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这儿已经是老林子深处了。” 山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动。 按理说,村里放牛割草的孩子都知道,太阳偏西就不该往深山里走。 来弟慢慢抬起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花。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被山风迷了眼睛,又像是偷偷哭过一场。 目光躲闪着不敢看人,活像只被揪住耳朵的野兔子。 可转眼间,那副惊慌模样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稚嫩脸庞不相称的愧疚。 “山阳坡的野菜……早被掘尽了。”她低头盯着自己露着脚趾的布鞋,手指头一下下抠着竹篮边上的毛刺。 “毛婶儿说、说这背阴的林子里,说不定还能找着点……”她怯生生地抬眼,本以为会看到大人生气时皱起的眉头,却撞进一双温和的眼睛。 那目光让她想起春日里晒得暖融融的溪水,不知不觉就松开了咬得发白的下唇。 来弟的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上的落叶,声音渐渐轻快起来:“昨儿、昨儿我还在这儿找到好多蕨菜呢。”说着说着,那些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真奇怪,对着这个大人,说谎话好像比说实话还要费劲。 来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摸索。 她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手指头因为着急直打颤。 布包一层层掀开时,几粒金黄的麦子滚到她手心。 小姑娘的眼睛弯成月牙:“您瞧!”那雀跃的模样,活像捧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她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欢喜,“是实实在在的麦粒呢!”指尖轻轻拨弄着那些饱满的颗粒,“要是、要是煮粥的时候放一小撮……”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声音渐渐轻了,像是已经闻到了锅里飘出来的麦香,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李承桢轻轻拈起一粒麦子,细细端详。麦粒圆润饱满,金灿灿的外皮泛着健康的光泽,指腹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根本不像是丰延村出产。 来弟突然一把攥住李承桢的衣袖,手指将布料揪得发皱,“我是顺着地上掉的麦子找来的……”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吓着了,“可是、可是那个东西……” 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又看见灌木丛后那双青灰色的爪子。 “它能闻着我的味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像、就像猎狗追兔子似的,怎么躲都躲不掉……” 李承桢的眼神骤然暗了下来。她想起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饱满的肌理就是少了层皮也比丰延村村民壮硕。 沿路黏腻的脂肪印子,绝不可能是从那些常年吃不饱的村民身上流出来的。 李承桢突然拍了拍大牛的肩膀,“你先带来弟回村。”她向来弟的方向偏了偏头,眼神却始终盯着林子深处。 大牛眉头拧成了疙瘩,“顺妞,你打什么主意呢?”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那股子着急劲儿。 “有点事得去确认一下,放心,”李承桢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布袋,里头立刻传来“咚咚”两声闷响,“有猴子跟着呢。” 她话音未落,布袋口就钻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猴子神气活现地“吱吱”叫着,山林之主在此。 李承桢瞧见大牛还在原地磨蹭,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大牛啊,我可不是……”余光瞥见来弟好奇的眼神,将后半截话咽下。 “你早该明白的。”她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格外认真,“你我应该是并肩作战的搭档。”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大牛结实的肩膀,“我可不需要躲在谁身后。” “再说了,”她向前一步,语气不容置疑,“燕七还带着伤在山里找人呢。你先带上来弟下山,好歹给报个平安。” 大牛盯着李承桢看了许久,那张脸上写满了不容动摇的决心。他肩膀的力道慢慢卸了下来,像是终于认清了什么。 大牛这才发觉,“顺妞”的新形象不知何时已模糊了旧印象——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便是谁也干涉不了。 他知道劝不动她。不是因为他嘴笨,而是她眼里有股执拗的光,像是早已看透了结局,而她也认定了这才是该走的路。 大牛又仔细打量她一番——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应该不会有事。他重重叹了口气:“那你……千万当心。”话到嘴边,终究只剩这一句叮嘱。 就像雏鹰总要独自翱翔,做父母的再担忧,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句“照顾好自己”,然后各自天涯。 孩子终要展翅高飞,父母也该活出自己的精彩。不必把对方都背在身上,只要知道天各一方的彼此都平安,这份牵挂便已足够——既轻如鸿毛,又重若千钧。 李承桢利落转身,临走还不忘丢下一句:“给我留碗热汤。”脚步声踩碎枯枝,在渐浓的暮色里格外清脆。 大牛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但很快,他眼底的波澜就平静下来。转身向来弟伸出手,声音沉稳:“来弟,咱们下山。” 来弟的手指轻轻发抖,却把大牛长满老茧的手攥得更紧了。 来弟最后望了眼李承桢松竹般挺拔的背影,眼睫轻颤,低声道:“愿道长平安。”声音轻得仿佛自语。 山风掠过,扬起她的衣角,跟着大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群山环抱的深谷里,斜阳懒懒地穿过疏落的枝桠,在地上描出些明暗交错的图案。 风一过,那些树叶便挨挨挤挤地絮语起来,像是要把什么见不得光的心事,都说给这空寂的山谷听。 四围峭壁如刀削般陡立,直插云霄,唯有一线羊肠小径曲曲折折地探入谷中,平添几分与世隔绝的幽寂。 山谷深处,一方夯实的土坪上,数千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码得齐整,在暮色中静默如待命的兵卒。 新麦的清香混着山间的湿气,在风中若有若无地飘散。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却都对这座粮垛小山视而不见。 夯土场边上,十几个穿着褪色军装的士兵三三两两窝在粮垛背阴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 粮垛后头,一个颧骨高耸的瘦长士兵突然踹飞脚边的石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咱们在这儿守着这堆迟早要霉烂的粮食,将军倒好,揣着金银细软投北边去了——” 一个敦实的矮个子士兵用刺刀尖挑开麻袋线脚,金灿灿的麦粒便沙沙地漏进他掌心。 他突然咧开嘴冷笑:“够咱们吃到明年新麦下来——”手指一松,金黄的麦粒像垃圾似的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可上头偏说,一粒都不准往外卖。” 旁边胡子拉碴的老兵突然弓着腰猛咳起来,顺手把抽了一半的烟卷在靴底碾得粉碎。那点火星在渐浓的暮色里挣扎着闪了两下,像咳出来的血点子。 “干什么呢!闲散日子过久了,连军纪都忘了是不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大步流星走来,厚重的军靴砸在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响动。 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写满刚毅,浓眉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人群。 几个士兵顿时如坐针毡,腰杆不自觉地挺得笔直,连呼吸都屏住了大半。方才的懒散劲儿,霎时间烟消云散。 “将军的军令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铮”地一声拔出佩刀,刀光冷冽地扫过每个人的眼睛,“粮草就地看守,擅动者斩!谁要是管不住自己这双手——” 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就休怪我军法不容情!” 环视噤声的士兵,他缓缓还刀入鞘,声线却陡然转冷:“跟着将军,日后自有泼天的富贵。若是为这点蝇头小利坏了大事……”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但那股子杀气已经让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在心底暗骂这些大头兵见识短:倒卖粮食能挣几个子儿?他们图谋的,可是能福泽子孙的泼天富贵。 突然,谷口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喝。 众人扭头看去,一个裹着锦缎的胖商人正策马而入。 那匹枣红马皮毛油亮,后面跟着十多个虎背熊腰的随从。商人面团团的脸上嵌着双绿豆眼,腰间玉佩随着马背颠簸叮叮咚咚乱响。 他裹着一身绣金线的绸缎长衫,腰间金带锃亮,颈间珍珠串沉甸甸地直晃眼。虽是一身富贵打扮,却活像个行走的珠宝匣子,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挂在身上显摆。 那商人想要下马,臃肿的身子折腾了好几下才落地,腰间玉佩撞得叮呤当啷一阵乱响。 商人腆着浑圆的肚子,马鞭尖直戳向守粮士兵。他每吼一句,腮帮子的肥肉就跟着乱颤:“狗东西!说好三天前就该运到雍州的军粮,怎么还堆在这儿?!” 那副颐指气使的架势活像是在训自家奴才,绿豆眼里泛着毒蛇般的冷光。 商人突然拔尖了嗓子:“该不会是你们这些穷当兵的想中饱私囊吧?”话音未落,手中马鞭猛地一甩,“啪”地一声在空中炸开个响鞭——正是他平日里吓唬下人们惯用的伎俩。 商人那张泛着油光的胖脸上,恼怒中透着几分得意——这招向来管用,再硬气的奴才见了这架势,没有不扑通跪地讨饶的。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 队伍里那个精明的瘦高个突然压低嗓门:“穆队将,您看这……”话到一半硬生生卡住,却像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引得所有人都扭头看向那个一直没作声的身影。 那位姓穆的队将——方才训斥士兵的军官——此刻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他缓步踱到商人跟前,声音冷硬:“将军有令,宁可让军粮烂在仓里,也不许旁人染指。强取者,杀无赦。” 商人脸色骤变,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太阳穴上青筋暴跳。 他颤巍巍地指着穆队将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好个不知死活的莽汉!睁开你的狗眼瞧清楚了——老子是安定伍家正儿八经的嫡系!百年世家!你们这些臭当兵的也敢放肆?!” 穆队将嘴角扯出个冷笑:“管你是哪路神仙,在这儿我们只认将军的令箭。”他眼中寒光乍现,“敢动军粮者——”拇指轻轻顶开刀鞘,露出一线凶光,“有死无生。” 商人见穆队将软硬不吃,整张胖脸顿时垮了下来。 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好得很!等我去见了……那位大人——”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终究没胆量说出背后靠山的名字,“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商人猛地一甩袖子,冲随从们厉声吼道:“都瞎了?赶紧装车!”这趟差事要是办砸了,他脖子上这颗脑袋怕是都保不住——想到这儿,他后脊梁一阵发凉。 随从们轰然应声,几个虎背熊腰的家丁当即撸起袖子,满脸轻蔑。 领头的管事更是冷笑连连:“给脸不要脸!安定伍氏还能怵你们这些当兵的?”说着抬脚就踹,一袋粮食应声倒地,金灿灿的麦粒哗啦啦洒了满地。 家丁们见状气焰更盛,竟在军士们眼皮底下肆无忌惮地抢起粮来。他们全然不理会穆队将的警告,连个正眼都懒得给他。 穆队将如铁铸般静立不动,铠甲下的身躯绷得死紧。 家丁们见状,脸上讥笑更甚:果然是个没胆的莽夫,哪敢真跟伍家叫板? 暮色中骤然闪过一道寒光!“锵——”刀吟尚在耳畔,那颗肥硕的脑袋已腾空而起。断颈处血箭狂喷,将满地金黄的军粮瞬间浇成一片血海。 那颗还挂着狞笑的脑袋“咚”地滚到管事脚边,瞪圆的眼珠子直勾勾的,仿佛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交代在这儿了。 “军令,”穆队将“咔嗒”一声还刀入鞘,血珠顺着甲纹往下淌,“如山。” 他抬眼时,整座山谷骤然一寒——那哪是人的眼神,分明是饿狼盯上猎物的凶光。 伍氏的家丁们顿时僵如木雕,脸上的嚣张神色瞬间凝固。正扛着粮袋的壮汉僵在原地,扛着不是放下也不是。 领头的管事更是膝盖一软,“咚”地跪倒在血泊里,脑门结结实实磕在浸血的麻袋上。 其余家丁见状,立刻呼啦啦跪倒一片,活像被镰刀割倒的麦子。几个胆小的□□已经湿了一大片。 “军爷饶命啊!小的们狗眼不识真佛!”管事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先前踹粮袋的那条腿此刻正不住地哆嗦。 当奴才也是门学问——既要会仗主子的势,更要懂得保自己的命。见风使舵要快,磕头求饶要响,做根墙头草随风倒,才能活得长久。 然,凡是皆有例外。 “一个不留。”穆队将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像三九天的冰碴子,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锵锵锵!”余音还在空中震颤,雪亮的刀光已然划破暮色。 跪伏在地的家丁们还没反应过来,冰冷的刀刃已经划过咽喉。鲜血像打翻的朱砂,在山路上肆意漫延,与那滩肥腻的血渐渐融成一片。 士兵们手起刀落,干脆得就像在田间收割麦子。刀在鞘里时,他们还能说笑打趣;刀一出鞘,眼神瞬间就变了样。 夕阳只剩下一线残红,山谷重归寂静。尸体早已清理殆尽,只有风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证明方才那场杀戮真实发生过。 那堆军粮依旧沉默地堆在原地,仿佛在等待未知的命运。士兵们继续持械而立,既不知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晓得自己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李承桢隐在粮垛的阴影里,与那群正擦拭血刃的士兵相距不过五步。 她冷眼看完这场屠杀,藏身咒的灵光在肩头流转,宛若月辉下的溪水,明灭不定。 那些刚染过血的士兵收刀入鞘,转眼又说笑起来。谁都没注意到,他们擦拭的刀刃上,曾有过一刹那的映像扭曲。 一滴血珠顺着粮袋滚落,“嗒”地砸在她靴尖前三寸的地上。 这些士兵的装束打扮,与“袖手旁观的正规军”如出一辙。如此说来,他们口中那个叛逃的将领…… “匡胥”二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化作一丝寒意渗入心底。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玄甲将军端坐在嘶鸣的烈马上,冷眼俯视着被围剿的乡勇。 他每挥动一次令旗,就像死神在收割麦子,而那些鲜活的生命,不过是他登上权力之巅的垫脚石。 李承桢暗暗点数,这支队伍约莫五十号人。若只是烧粮,或许还能抽身而退;但要虎口夺食,从这五十个精锐手里抢回粮食,简直是天方夜谭。 来弟那双渴望的眼睛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烧粮?她实在下不去这个手。军粮……她比谁都懂得饥饿的滋味——清晨被胃里火烧般的疼痛惊醒,战场上那些饿得直不起腰的身影。 她总是这样,明明可以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却偏要贪心地想要鱼与熊掌兼得。 可她本就不是当将军的料,行军打仗非她所长。这世上的人,原就该各凭本事走自己的路。 “难道就这么放过匡胥?”李承桢心有不甘,左手三指掐着九宫诀,暗自推演。不如让燕七去报官?毕竟……捉鬼降妖她在行,这军粮大事,终究还得官府来管才是正理。 第29章 第29章 暗影 正当李承桢掐指测算的同时,镇衔司的内室中,朴司理正坐在一张古朴的木桌前,桌上摆着一套精致的茶具,热气袅袅升起。 他端起茶杯,慢条斯理地抿了一口,脸上带着一丝悠然自得。旁边的侄儿恭敬地站着,眼神中带着一丝讨好的敬畏。 朴司理指尖轻叩杯沿,青瓷茶盏发出清脆的声响。他唇角噙着若有似无的笑意,眼珠子依旧滴溜溜地没个定处:“丰延村那处,有位贵人的暗桩守着点……隐秘。” 他忽然压低声音,“若派正经衔师去,少不得要惊动些不该见光的事。” “可若迟迟不派人,”朴司理状似无奈地摇头,从袖中抖落一枚青铜腰牌,“那位知县大人怕是告到州府。”别看只分配了个下等县,可那位知县在京里也是有些关系的,听闻他的恩师是一位三品京官。 “唉——”朴司理忽而长叹一声,心里翻涌着说不出的滋味。那位提携他的贵人早已奔了他方前程,唯独他还困在这方寸之间,像只被遗忘的旧茶杯,日复一日地积着洗不掉的茶垢。 他这人向来如此——把世人都量进他那套市侩的尺码里。在他眼中,人的价值全系在那一纸关系网上,至于真才实学?不过是锦上添花的点缀罢了。 多少回看他翘着二郎腿,对着纪老头嗤之以鼻:“读书?读再多书不也得给你叔父端茶递水?”那语气活像在训斥一条不谙世事的幼犬。 朴司理忽然将腰牌往案上一扣,眼尾掠过一丝讥诮,“不如派个愣头青去,七阶衔师办五阶差事……不,”指尖摩挲着腰牌边缘,“我说这是七阶,便只能是七阶。” 窗外忽起一阵穿堂风,吹得他腰间玉珏叮咚作响,“横竖,道士总该留在山里的。”最后半句化作一声叹息,融在渐沉的暮色里。 朴司理的侄儿喉结滚动,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口,声音压得极低:“叔父,那道士既入得衔师门墙,”话到此处喉头一哽,“保不齐藏着什么辟邪驱煞的真本事。若教她……” 窗外竹叶沙沙作响,他倏地压低嗓音,像是怕被暮风听去:“若教她全须全尾地回来,还窥破了那桩……”话尾生生咬断在唇齿间,只余一双眼睛不安地游移。 朴司理指尖轻轻捻着茶盖,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咔嗒”轻响。他轻轻晃着空荡荡的脑袋,嘴角凝着三分讥诮:“你啊……”尾音拖得绵长,像在掂量什么似的,“终究是历练得浅。” 茶烟袅袅间,他的眼珠子终于落了锚,目光如刀锋般冷冽:“她若真能活着回来,免不得要咱们插一手了。”嘴角噙着丝若有似无的冷笑,“那李承桢……” 晚风吹得烛火明灭不定,“不过是个连七阶衔令都领不全的野道士,连当棋子——”指尖一挑,腰牌“当啷”一声翻了个面,“都嫌脏了棋盘。” 最后半句混着渐沉的暮鼓声,消散在骤然暗下的厅堂里。 侄儿闻见杀人之言,面色骤然一白,手中的茶盏险些脱手,只觉得后背陡然窜上一股寒意,连带着指尖都微微发僵。 他望着叔父映在烛光下的侧脸——那分明还是平日里教他品茶鉴画的圆润面容,此刻却像覆了一层薄冰。 他慌忙稳住杯身,嘴角扯出个弧度,却像是被人用钩子吊着往上提——那笑意虚浮在面上,眼珠子却不住地左右游移,“莫不是叔父要亲自?”话未说完,便见朴司理忽地“啧”的一声,话头下半截都不敢说出口了。 朴司理眉头微蹙,眼底闪过一丝不耐,像是看着一只屡教不会的笨雀。他指尖轻敲茶案,发出“笃”的一声轻响:“自然是让那群土丘八去料理。” “咱们只需——”他指尖在虚空中轻轻一划,如同裁开一匹无形的绸缎,随即撮唇吹出一缕若有若无的气息,“递个风声便是。”话音未落,整个人已陷进椅背里,脖颈仰成个懒散的弧度,忽又摇头嗤笑:“你啊……” 茶汤映出他略带失望的眉眼:“这般不知深浅,叫叔父如何给你谋差事?” 侄儿呼吸屏住一息,而后眼疾手快地为朴司理续上热茶,脸上堆着讨好的笑容:“叔叔,这些跑腿的活儿就让侄儿来办吧,哪敢劳烦您亲自费心。”见杆子就爬,及时展现自己一流的察言观色技巧,这机灵劲儿倒是一脉相承。 他偷眼觑着朴司理的神色,又小心翼翼地添了一句:“说起来,纪管事年纪大了,近来总听不清吩咐,办事也越发不上心。叔叔您看……” 朴司理手中的茶盏微微一顿,眼底闪过一丝犹疑。 纪老头虽偶有违逆,却是把干活的好手,更难得懂得分寸,从不过问不该问的事。况且这老鳏夫拖着两个残废,最是安分好拿捏。 企业里最好用的,永远是那群背着房贷、养着孩子、供着父母的中年人——经验丰富,干活麻利,加班不敢吭声,离职不敢提。 老实干活,不会抢功。只要画个饼、拍拍肩,他们就能自我感动地扛下所有,堪称性价比之王,是无能领导的必备牛马。 初用时扎手的毛刺早已磨平,如今用得顺手,反倒生出几分懒得更换的难舍…… 可侄儿的话也不无道理,自家人用着终究更贴心。他暗自权衡,忽觉这手中的权力,竟比想象中更费思量。 次日,晨光熹微,第一缕金辉刺破青灰色的雾霭,将丰延村外的官道镀上一层流动的金箔。 燕七□□那匹高头大马鬃毛飞扬,碗口大的铁蹄在黄土官道上擂出连珠炮般的闷响,身后腾起的烟尘宛如一条翻滚的黄龙。 他脊背的靛蓝劲装早已被汗水洇成深色,紧攥缰绳的指节泛着青白,下颚新冒的胡茬挂着细小的露珠。 当县衙斑驳的朱漆大门撞入眼帘时,但见他猛勒丝缰,那马儿前蹄腾空人立而起,一声裂帛般的嘶鸣惊得檐下麻雀扑棱棱四散。 燕七一个鹞子翻身跃下马鞍,骏马尚未立稳,他已箭步蹿上县衙石阶,直往正堂而去,似有要事禀告。 “县尉大人!出祸事了!丰延村西北方向幽谷处——”县尉衙署外骤然炸响一声惊雷般的呼喊,话音未落,燕七已撞开雕花门扇,单膝跪地时腰间横刀哐当砸在青石板上,“有叛军残党埋伏!” 堂上正在批阅文书的县尉五指一紧,狼毫笔杆“咔嚓”断成两截。他霍然起身,玄色官服带翻了案头砚台,飞溅的墨汁如泼出一幅山水。“燕七,果有其事?” “不敢虚报!”燕七的眉眼浸在晨光照不到的暗处,肩背绷得如拉满的弓弦,整个人似一头蓄势待发的黑豹,连吐息都带着危险的颤意。 三息死寂在衙署内漫开,连檐角铁马都屏住了呼吸。 县尉垂下眼皮,不着痕迹地扫过厅堂,见偌大的衙署内只有两名持棍的衙役值守,眼中闪过一丝隐晦。 电光火石间,他面容骤然扭曲,猛然拔刀出鞘,雪亮的刀锋直指燕七咽喉:“好个燕七!竟敢谋害朝廷命官!”刀光闪过时,那两名衙役竟也同时抽出了暗藏的锁链。 却见燕七身形如鬼魅般侧移半步,刀尖擦着他颈侧划过,带起一缕飘飞的发丝。 他右腿如铁鞭般横扫,“砰”地一声闷响,县尉绣着海崖纹的腰带应声断裂——这一脚正踹在那养尊处优的肚腩上,县尉整个人倒飞出去,官帽跌落时露出花白的发髻,佩刀“当啷啷”滚出丈远。 “燕七!你这是要——”县尉眼中原本虚浮的惊愕扎了根,他挣扎着撑起身子,忽然瞥见门外鱼贯而入的皂隶。 知县大人一袭苍绿官袍立在最前,门外晨光将燕七的影子投在粉壁上,竟如展翅的苍鹰。 县尉眼前一亮,仿佛看到了救星,突然嘶声喊道:“大人!燕七意图……” “住口!”知县眼风如刀扫过,县尉喉间话语顿时碎成齑粉。那半截话头卡在喉间,咽不下吐不出,直憋得他面皮青白交加。 燕七早已悄无声息地退至知县身后,此刻忽然一揖到地,声音恭敬却字字如钉:“大人明鉴,燕七区区小吏,岂敢有谋逆之心?”他缓缓直起身子,眼风如薄刃般掠过县尉,“究竟是谁包藏祸心,”话音恰到好处地一顿,“还望大人……明察秋毫。” 县尉眼珠乱颤,目光在燕七森冷的目光与被缚巡检灰败的面容间来回游移。 忽见他瞳孔骤缩,似是惊电劈开迷雾,整个人如遭雷殛般僵在原地,连指节都泛出死灰之色——原来那高坐明镜台的知县大人,早将这场戏码看得分明。 他双膝一软跌坐在地,官帽歪斜露出散乱鬓发,活似被抽了骨血的皮影,连喉间嗬嗬的喘息都透着腐朽气息。 李承桢曾想过返回县城,将此事上报县衙。 但转念一想,一个小县城的军力本就捉襟见肘,面对这些经验老到、身经百战的老兵,只怕难以招架。 再者,这支叛党队伍私运军粮,大摇大摆地占据山谷,如此明目张胆的行径,那县尉素日里巡防治安,当真对眼皮底下的阴私毫无觉察? 如今被擒获的县尉,却已是匡胥留存于此处最后的势力。 第30章 第30章 涌动 昨夜天色阴沉,厚重的云层低垂,仿佛要将整个村庄笼罩。村口那棵老槐树在风中轻轻摇晃,干枯的枝桠伸展着,像是要触碰压得很低的天空。 大牛在村口的老槐树下站了许久,不时踮起脚尖往山路那头张望。 终于,山路的尽头出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人走得稳稳当当,腰间挂着的布袋里,猴子的小脑袋不时探出来,机灵地左右张望。 在渐暗的天色中,这一人一猴慢悠悠地走着,倒像幅会动的画。 大牛长长地舒了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他三步并作两步,朝那熟悉的身影快步走去…… 晒谷场上的篝火烧得正旺,火星噼啪作响,火光把周围的草垛照得忽明忽暗。 村民们捧着粗陶碗围坐在火堆旁,碗里飘出的热气混着肉香,在微凉的夜色中弥漫开来。跳动的火光照在他们饱经风霜的脸上,那些深深的皱纹里,此刻也染上了温暖的笑意。 李承桢匆匆走进村口,衣服上还沾着赶路的风尘。她顾不上整理,三步并作两步直奔晒谷场中央的高台。 一个纵身跃上台阶后,她微微喘着气,等呼吸平稳些,便扬声喊道:“各位乡亲!”清亮的声音在晒谷场上回荡,正在吃饭的村民们纷纷抬头望来。 “我在西北边的山谷里,找到了不少存粮。”她语气平静,吐字清晰,就像在说一件再普通不过的事。跳动的火光映在她脸上,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粮食”两个字一出口,丰延村的村民们顿时来了精神,连手里热腾腾的肉汤都忘了喝。他们黯淡的眼睛突然亮了起来,像是久旱的庄稼盼来了雨水。 几个年轻小伙子忍不住往前凑了凑,不自觉地咽着口水,好像已经闻到了粮食的香味。 “不过——”她顿了顿,眼神扫过在场每一个人,“那儿有差不多五十个叛军在守着。”这话像兜头一盆凉水,村民们脸上的喜色顿时僵住了。 “这……”村长捧着碗的手微微发颤,皱纹里堆满了不解,“跟我们有什么关系?”他眼睛里闪过一丝恼怒,心想这分明是军粮,李道长该不会是在耍他们吧?让他们看得见却吃不着? 晒谷场上响起一片叹气声,那几个原本跃跃欲试的年轻人也垂头丧气地坐了回去。 庄稼汉们脸上的喜色顿时消失了,妇女们赶紧把跃跃欲试的半大孩子拉回身边。原本蠢蠢欲动的人群像被泼了盆冷水,一下子都蔫了下来。 只有捕快燕七依然神色凝重。他大约摸清了李承桢的为人,知道她做事是个有分寸的,绝不会无缘无故把不相干的事告诉村民。 燃烧的火把在寂静中不时爆出“噼啪”声响,飞溅的火星照亮了一张张低垂的脸。那些被长年饥荒折磨得瘦骨嶙峋的身影,在火光中缩成了一片木然的影子。 李承桢突然提高声音,清亮的嗓音打破了晒谷场的沉寂:“在下有个不情之请——”她抱拳行礼,“想请各位帮忙,把叛军抢走的军粮夺回来,送还前线将士!” 村长手一抖,碗里的肉汤晃出了几圈波纹。 “道长说笑了,”他手指紧紧扣着碗边,萎黄的指甲几乎要掐进皮里,“这、这哪是我们这些种地的能办到的事……”他勉强扯出个笑容,好像李承桢只是在开一个不好笑的玩笑。 月光下,混着野菜的肉汤泛着油光,映出他强撑的笑脸。这碗汤里飘着的哪是什么肉末,分明是钓他们上钩的饵。 “一碗送命汤……”人群里有人狠狠啐了一口,唾沫星子溅在村长脚边,“就想让我们卖命?呸!俺连块肉都没吃着!” 李承桢一把抓起高台边的草料,干枯的秸秆从她指缝间簌簌落下。“都看清楚!”她将草屑撒向人群,碎末在火光中飘散,“前线的将士们吃的就是这个——” 她语气平静得可怕:“我亲眼见过,那些十七八岁的新兵蛋子……”目光扫过人群,最后落在年轻人身上,“被敌人捅穿肚子时,流出来的全是没消化的草根。”话音刚落,晒谷场上顿时响起一片作呕的声音。 妇女们慌忙去捂孩子的耳朵,却听见李承桢冷冰冰的声音:“等这批战士死光了,”她的手指点过在场的青壮年,“下次被草绳绑着赶上战场的,就是你们的丈夫、儿子、父亲——说不定,就是你们自己!” 李承桢站在高台上,静静地看着台下黑压压的人群。村民们个个低着头,手指无意识地揪着衣角,偶尔有人偷偷抬眼瞄她,又赶紧低下头去。 秋风卷着枯叶在人群中打着旋儿,更添几分萧索。 她知道村民们在想什么——总觉得灾祸不会轮到自己,总觉得还能再拖些时日。 人就是这样,刀子没割到自己身上,永远不知道有多疼。 就像看到新闻报道中的诈骗案例时,旁观者往往下意识地将受害原因归咎于当事人的天真愚蠢,并自信地认为‘我不会犯这种错’。 可讽刺的是,那些被骗的人当初也都这么想。 事实上,这种“被骗”的经历是一个必然事件,并非偶然。这不该被嘲讽,受害者也不必觉得羞耻。 当逢上劫财见财、七杀无制、伤官见官,尤其兼犯太岁的流年,人的思维仿佛遭遇了“鬼遮眼”。 理智明明标出两条岔路:一端通向警惕,一端通向轻信。可蹊跷的是,那条戒备的路总像被无形的迷雾笼罩,最终鬼使神差般,手指就点上了转账的密码。 虽然短期内难免痛苦煎熬,甚至有的人没有化解的手段,很容易想不开,但这段经历往往能成为人生的分水岭——走上坡路是会辛苦一些的。 “看看你们的地!”李承桢突然指向远处的农田,声音在夜色中格外刺耳。 虽然看不清,但每个人心里都浮现出那片日渐荒芜的田地——干裂的垄沟像老人脸上的皱纹,稀稀拉拉的麦苗在风里发抖。 “十年前还能收成沉甸甸的麦子,如今连野草都长得蔫头耷脑——” 黑暗中传来此起彼伏的叹气声,混着几声压抑的咳嗽。 李承桢的目光扫过村民们阴晴不定的脸,忽然微微一笑,朝躲在人群边上的来弟招了招手。方才还凌厉的眼神,此刻竟温柔得像春天的湖水,连眼角的细纹都带着暖意。 “来。”她轻声唤道,嗓子还有点哑,但语气温柔得像掺了蜜的水,和刚才简直判若两人。 来弟愣住了,不知所措地看看四周,目光正好又和李承桢对上。只见她轻轻点头,嘴角带着笃定的微笑,那眼神分明在说:“对,就是你。” 也许是第一次被人这样重视,来弟心里突然涌起一股勇气,连问都没问她娘,就直接走上了台阶。 李承桢卷起来弟的裤腿。那瘦得像麻秆的小腿上,布满了紫黑色的淤痕。“知道这是什么吗?”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冰冷,“这是''自死窑''里飘出来的怨气!那些被活埋的老人,他们的冤魂在啃田里的庄稼,在吸孩子们的阳气!” 来弟腿上的淤青横七竖八,新伤压着旧伤,有她娘用扫帚打的印子,也有上山砍柴时石头刮的伤痕。 她偷偷瞄了眼李承桢晦暗不明的脸色,虽然不明白用意,但知道这出戏肯定有原因。周围投来的目光让她耳朵发烫,只能把头埋得更低,指甲不自觉地掐进了手心。 “大家要想赎清这份罪,就跟我一起干!”李承桢的话虽然带着几分震慑,但字字句句都透着深意。 她把手轻轻放在来弟肩上,目光灼灼地扫过一张张迷茫的脸——这确实是李承桢给他们的最后一个赎罪机会,就像悬在悬崖边的一根救命稻草,只要伸手就能抓住。 善良也要有分寸,不是所有人都值得帮。人的善意有限,不该浪费在执迷不悟的人身上。一次次被辜负后,再热的心也会凉透,最终连那些真正需要帮助的人,也等不到援手了。 那些在困境中只会依赖他人、不思进取的懦夫,不配得到无私的帮助。唯有内心仍存光明、愿意自我救赎的灵魂,才值得获得援手。 至于那些毫无悔改之意的,就该永远失去被救助的资格,不必再浪费任何社会资源。 就是遇见有人摔倒了,她也会想想自己流年是否容易招惹官非,再卜一卦——该静还是该动。这没什么好羞愧的,有些稀泥和着和着,局外人看得反而越发清晰。 她如今在执行一场正义的裁决:对那些还有救的,指引他们迷途知返;而对那些彻底堕落的,则任由其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这才是真正的度人。 人群中响起几声压抑的抽气声,几个年轻人不自觉地攥紧拳头,中年汉子们沉默地握紧了手中的碗,妇女们互相交换着眼色。 或许是一碗热汤暖了心,一股久违的热血,正在这些麻木已久的人们心中悄然涌动。 只有乔大郎的脸色突然变得铁青,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此刻都化作了冷汗,顺着他的后背往下流。什么冤魂作祟?分明是…… “李道长!”他突然大吼一声,嗓子像破锣般刺耳。人群吓得散开,露出他干瘦的身影,“你在这胡说八道什么因果报应——”声音渐渐低下来,眯着眼睛,像是要拆穿什么阴谋。 “该不会是想骗乡亲们替你卖命,好去官府领赏钱吧?”最后几个字简直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酸得像是陈年老醋。 李道长环视众人,嘴角挂着若有若无的笑:“若是论功行赏,在座的都有份。不敢说能分到多少银钱,但减免赋税是肯定的。”她的目光最后停在燕七身上,眼里闪过一丝意味深长。 燕七皱了皱眉。他不过是个小小差役,哪敢随便许诺?可眼下村民们情绪激动,要是他不表态,李承桢怕是难以服众。 他暗自犹豫,手指不自觉地摸着腰间的刀柄。夜风卷着火星掠过,吹得高台上那人的衣袍哗哗作响。 跳动的火光给李承桢的脸镀上一层暖色,她的眼睛却像河底的鹅卵石,任凭水流湍急也纹丝不动。 四目相对时,燕七看见她眼底沉着星子般的光——那是不需要官印绶带证明的眼神,天生就让人信服。他忽然松开握刀的手,这才发现掌心已经沁出了汗。 他深吸一口气,郑重说道:“我可以替乡亲们请功,争取减免赋税……”话到嘴边还是留了余地,又补上一句:“一定尽力而为。” 话音刚落,人群里就传出一声冷笑,她尖利的嗓音此刻压得极低:“说得好听!当官的说话不算数又不是头一回了,最后倒霉的还不是咱们老百姓!” 乔大郎见状更来劲了,沙哑的嗓子拔高了几分,干裂的指头直指李承桢:“大伙都听见了吧?燕捕快连句准话都不敢说!” 他故意拉长声调,像钝刀子刮骨头,“李道长上下嘴皮一碰,就要咱们拿命去跟叛军拼?那可是群杀人不眨眼的亡命徒!” 村民们被他煽动得更加犹豫,几个胆小的已经往后挪了半步。 乔大郎看在眼里,得意地咧着嘴,冲着李承桢拍胸口:“您要真有本事,不如自己提着桃木剑去找叛军?咱们这些种地的,可没道长这么大的能耐!” 面对乔大郎的连番刁难,李承桢却不急不恼,反而意味深长地笑了笑:“乔大郎,你家的腌菜确实是一绝。” 乔大郎先是一愣,以为她在提之前瓮鬼的事。可那件事早就了结了,鬼都被灭了还有什么好怕的?他梗着脖子继续顶撞:“道长用不着……” 话没说完,李承桢就干脆地打断:“你家的腌菜这么够味,想必是盐放得足吧?” 乔大郎闻言浑身一僵,眼珠子慌乱地转着,额头冒出细密的汗珠。他嘴唇发抖,喉结上下滚动,却像被什么卡住了似的说不出话。 难道……那件事被她发现了?不可能啊,他明明做得滴水不漏……除非…… 他偷偷瞄向李承桢,正好对上她似笑非笑的眼神。那目光像是能看透人心,把他藏在最阴暗处的秘密照得清清楚楚。 乔大郎只觉得后背发凉,冷汗把绸缎里衣都浸透了。他再也不敢多说半个字,生怕李承桢下一句话就会捅破他那个天大的秘密。 李承桢不再理会哑口无言的乔大郎,目光缓缓扫过一张张被生活磨平了棱角的脸。 她提高声音,字字铿锵:“我李承桢今天就敢承诺——要是夺回粮食,当场分给村里一成!” 这话像块烧红的烙铁,哧啦一声烙在众人心上。原本躲闪的眼神立刻亮了起来,几个年轻人不自觉地往前挪了半步。 庞老汉干瘪的嘴唇颤了颤,已经开始四下寻找趁手的“兵器”,打量着各种木棍——那可是实实在在的粮食啊! “道长说话算数?”人群里有人哑着嗓子问。 “若大家信得过我,”李承桢眼神一凛,眼底似有火光跳动,“说到做到。”这是她主动揽下的因果,也是给村民的最后一次机会。 第31章 第31章 赎罪 村长一直没说话。这个四十多岁的壮实汉子突然抬起头,可他那挺了一辈子的腰杆,此刻却弯得像棵遭过雷劈的老槐树。 他的手指颤抖着揪住了打满补丁的衣襟,指节都泛了白。 “道长,俺们造的孽……”声音抖得厉害,像是从漏风的老风箱里挤出来的,“真、真能洗干净么?”往日那副理直气壮的模样,此刻早已碎了一地。 粮食的事他压根没往心里去,满脑子只想着要抓住这根救命稻草——这可能是他这辈子最后的机会了。 他眼眶发红,泪水模糊了视线。恍惚间,仿佛又看见老父亲慈祥的目光——九泉之下,是不是夜夜都在用怨恨的眼神看着他? “爹啊,儿子……”村长张了张嘴,喉咙像被什么堵住了。认错的话在舌尖打转,却比剜心还疼。 人这一辈子,谁没犯过错呢?都说知错能改就好,可有些错一旦犯下,就再也找补不回来了。心里悔得再狠,也改变不了已经发生的事。 他只觉得胸口发闷,连喘气都带着说不出的苦味。 清醒总比糊涂更折磨人,难怪那些酒鬼宁愿醉生梦死,也不愿面对现实。 村长“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扬起一片尘土。“俺……俺也想活过六十岁啊……”这话像把钝刀,生生在每个人心口上拉了一道。 几个上了年纪的汉子别过脸去,偷偷抹着眼睛。就连平日里最混不吝的小伙子,这会儿也低着头,眼圈发红。 晒谷场上的风不知什么时候停了,只剩下村长压抑的呜咽声。他抠着地上的土,指甲缝里渗出血丝,却像感觉不到疼似的。 “能。”李承桢声音不大,却像块石头砸进水里,在每个人心里激起一圈圈涟漪。 谁都怕死,可谁也不敢打破这老规矩,只能硬着头皮往下走——好像要是现在改了,之前死的人就白死了似的。 这回要不是外力介入,这条害人的老规矩还不知道要传到什么时候。 内部的腐烂就像滚雪球,一旦开了头就会越滚越大。 就像美国的官场,要是一个史密斯专员没被及时揪出来,很快就会有第二个、第三个史密斯。等到整个系统都烂透了,就算换再多总统也救不回来。 唯有通过外来冲击,来一场大变革,把权力重新洗牌,才能真正打破那些既得利益者的铁饭碗,让资源分配更公平些。 如今正好来了场大变动,倒像是老天爷开眼,给了大家一个台阶下。既无人需要背负骂名,又能顺理成章地改掉陋习,岂不是两全其美? 村长拖着步子挪到李承桢跟前,慢慢弯下腰。他的背弓得像棵老树,脑袋几乎垂到地上,像是在给过去的自己磕头。 这一躬鞠得又慢又沉,过了好一会儿,他才颤巍巍直起腰来。 他转身面对乡亲们,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紧绷多年的神色终于缓和下来,像是卸下了压在心头十几年的重担。 他深深吸了口气,突然爆发出洪钟般的声音:“连亲爹都敢害,还怕杀几个敌人吗!”这句压在心底多年的禁忌,此刻被他撕开伪装,**裸地抛在月光下。 “可、那可是军兵啊……”有村民往后缩了缩,声音直打颤。 他们见过杀猪宰羊的刀,可哪见过真正从死人堆里杀出来的兵? 杀过人的眼神不一样——不是凶,而是冷,冷得让人骨头缝里都发寒。那种人往那儿一站,连喘气都带着血腥味。就凭他们手里的锄头柴刀,哪扛得住这样的狠角色? “麦子!好多麦子!”来弟脆生生的声音突然打破沉默。小姑娘踮着脚,双手捧着一个粗布包,像捧着什么宝贝似的举得老高。 布包一抖开,几颗金黄的麦粒滚到她手心里,在火光映照下泛着蜜一样的光。 人群顿时骚动起来。 老庄稼汉哆嗦着手捏起一粒麦子,眯缝着眼睛仔细端详。“老天爷……”他喃喃自语,大拇指轻轻蹭着麦粒上鼓胀的浆线,“这麦子、这麦子灌浆灌得可真足啊。” 旁边的李四突然红了眼睛。他想起自己起早贪黑的日子,想起地里干裂的土缝和空瘪的麦穗,更想起死去的张三……这些年总以为是自个儿跪得不够久,腰弯得不够低。 可眼前这颗饱满的麦粒,就像在嘲笑他所有的虔诚与勤勉。 也许,是那碗飘着油花的肉汤,让弯了一辈子的腰杆第一次挺直了;也许,是沉甸甸的麦穗,砸开了祖祖辈辈的枷锁;又或者,是李承桢那股锐意,硬生生劈开了冰冻多年的心墙。 当最后一个反对的人低下头时,整个村子突然安静得出奇。这不是认命的沉默,倒像是暴雨来临前的寂静——有什么东西,正在这些干枯的生命里,悄悄生根发芽。 燕七抱着胳膊站在一旁。他早就想通李承桢为啥不往县衙报信,可心里也自有考量:“光靠胆子大,可挡不住真刀真枪。”这话说得又沉又重,像块大石头压住了刚冒头的嫩芽。 他当差这些年,最讲究的就是真凭实据。不是那种只会说漂亮话的主儿,办事向来丁是丁卯是卯,心里那本账比谁都算得明白。 “别慌。”李承桢嘴角挂着似笑非笑的弧度,语气轻松得像在唠家常,“我既然敢开这个口,自然有十成把握……” 话音未落,她随手把空碗塞给来弟,腰间衔刀“唰”地出鞘,刀光闪过,惊得众人齐刷刷后退半步。 刀锋划破掌心的声音很轻,血滴砸在碗底却像打鼓似的“咚咚”响。 来弟的小手一哆嗦,大牛惊得瞪圆了眼,燕七的嘴微微张开——可李承桢连眉头都没皱一下,任凭鲜血在雪白的碗底越积越多。 大牛一个箭步冲上前,伸手就要拦,眼睛里又是惊又是怕。 “顺妞的账一时半会儿讨不回来,”李承桢抬眼冲大牛摇摇头,笑容里带着锋芒,“不过利息,咱们今儿个先收着。” 顺妞到底是饿死的还是吓死的,李承桢已经说不清了。可她心里明镜似的——就算没有那最后一根稻草,这姑娘瘦弱的脊梁骨也早被匡胥那帮人的私心给碾碎了。 要是活下来的是顺妞不是李承桢,别说成功逃进林子,只怕刚摸到树林边,这个敢打破老规矩的姑娘,就得死在乱刀之下,像朵被砍碎的山茶花。 暗红的血在粗瓷碗里晃荡,混着衔砂显得发稠。李承桢握笔如握刀,血淋淋的笔尖悬在村民粗糙的手掌上。 一滴血落下来,在皲裂的掌纹间洇开,像开春的雪水渗进旱了很久的地里。 李承桢的血和普通人没什么两样,要说有什么特别之处纯属瞎扯。那股子血腥味在空气里散开,可当村民们盯着手心里发亮的血符时,一个个都愣住了。 一股说不清的颤栗顺着血管窜上来,就像封冻的河面下突然涌起春水——刹那间,仿佛看见远古战场上熊熊燃烧的火把,听见战鼓声在血脉里咚咚震响。 这可不是普通的抢粮——手心里的血符烫得像烧红的烙铁,每一笔每一画都在说:这是场洗罪的仗,非得用敌人的血,才能浇灭命脚里那把烧了几十年的业火。 “非得用血不可?”大牛嗓子发干,眼睛盯着李承桢煞白的脸。跳动的火光里,她脸色灰败得吓人,连嘴唇都白得几乎看不见血色。 他见过她上次用血画完符的样子——手指直哆嗦,气都喘不匀,差点一头栽倒。 李承桢轻轻摇头,笑得发虚却透着股狠劲:“只有用我的血做引子,才能让这些符咒瞬息共鸣。” 因为血里带着她的衔力,念咒时能让上头立刻认出是一家人,同时把符咒点着了。 要是平常画符,用衔砂墨就够了。可今晚要同时催动几十道符——除了施术者自己的血,再没什么能在一瞬间点燃整片战场。 大牛张了张嘴,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最后只重重地叹了口气。他应该是懂这个“顺妞”的——看着弱不禁风的身子骨里,装着副雷打不动的倔脾气。 夜风撩起她散落的碎发,发丝扫到眼角都没眨一下,那双眼睛始终亮得吓人。 李承桢念完最后一句咒,手指泛着青光往伤口一抹,血立刻止住了。“大牛,信我。”她说得轻,却带着不容动摇的力量。 这回的活儿得像绣花似的精细——得把灵力分成几十股细线,每一股都得掐得刚刚好。 她望着晒谷场上零零星星的粮垛,恍惚间好像看见顺妞抱着烧火棍啃冻得梆硬的馍,看见无数个像大牛这样浑身是伤却还在死撑的兵。 虽说当了逃兵,可这会儿她笔尖上跳动的血珠子,说不定比什么刀枪剑戟都更能守住这片他们拼死也要护住的地界。 大牛除了闭嘴,还能说什么? 他默默站在李承桢身旁,眼神像守夜的星星,心里垒起信任的墙——其实他早该明白,当年那个趴在他背上撒娇的小丫头,早就……不一样了。 只不过,他总是有意无意地躲着这种让人心里发空的陌生劲儿。 夜雾像层薄纱,悄悄笼住了山谷。四下静悄悄的,只有几只秋虫在草窠里吱吱叫着。 这些天好吃好喝好休闲,早把叛军的警惕性磨没了,这会儿帐篷里呼噜声此起彼伏,跟山里的虫叫混成了一片。 就剩三个守夜的兵提着长枪在营地边上转悠。他们踮着脚走路,时不时低声搭句话,赶赶夜里的寒气。 漆黑的林子里突然传来几声低语,字字如冰珠坠玉盘,在雾气中泠泠流转。 守夜的兵竖起耳朵听,那声音却像成精了似的,总在他们快要听清时变成露水滴在枯枝上的动静——等他们扭头去找,只看见月光斜照,满山的树叶子哗哗直响。 “天雷尊尊,龙虎交兵,日月照明,照我分明;远去朋友,接我号令,调到天兵天将,地兵地将,神兵神将,官兵官将,五雷神将,符至则行,急急如律令!” 丰延村那三十个瘦得皮包骨的汉子突然觉得手心发烫,暗红色的纹路像烧红的铁水似的亮起来,金线从手心往全身爬。 突然,他们深陷的眼窝里迸出金光,像是瞳孔深处炸开了火星子,眨眼间就变成金灿灿的细流爬满全身。 瘦得肋巴骨都凸出来的身子里,突然窜起一股子邪火,把最后那点犹豫烧了个干净。 这会儿看手里的烧火棍都像宝刀似的,恨不得立马敲碎敌人的脑壳——这三十个瘦成竹竿的汉子,活像三十把刚拔出鞘的杀人刀。 一个人亮起来顶多算个萤火虫,可三十个人一起发光,那阵仗就跟太阳打东边出来了似的,明晃晃亮堂堂,照得满山遍野都通亮。 突然,黑压压的林子里爆出刺眼的金光,活像太阳砸在了地上。滚烫的光浪呼啦一下漫过山谷,硬是把黑漆漆的天撕开道金灿灿的口子。 巡逻的兵猛地站住脚,眯着眼往金光那边瞅,手里的长枪在强光里拉出歪歪扭扭的影子。 “咋回事?”一个兵嗓子发紧。他从来没见过这么邪门的亮光,像是林子里藏着什么了不得的东西,看得人后脊梁发毛。 “该不会是……”旁边的小兵突然瞪大眼睛,非但没怕,反而冒出股子贪劲儿。 这年头怪事多了去了,保不齐就是什么宝贝现世——谁知道老天爷在哪个犄角旮旯藏着大造化呢? 他往前蹭了半步,手里的枪杆子直颤悠,咽着唾沫盘算:“要真能捞着好处,这破兵谁爱当谁当!” 还没等他们动弹,一阵小风打着旋儿刮过来,凉飕飕的,像是要出什么事儿。 紧接着,山谷四面八方响起窸窸窣窣的动静,听着像风吹树叶——可这哪是什么风声,分明是丰延村村民摸过来的脚步声。 三个兵里头年纪最大的那个立马绷紧了身子,手里的枪攥得死紧。 “敌袭——!是敌袭——!”突然有人扯着嗓子嚎起来,声儿都劈叉了。要说是人打仗他倒不怕,可这深山野岭的……保不齐是那些吃人不吐骨头的妖怪,那可就真得交代在这儿了! 话还没说完,林子里猛地蹿出几十条黑影,跟索命的鬼似的扑向营地。破布衣裳在风里哗啦啦响,瘦得跟骷髅似的身子骨,活脱脱像是大灾年里爬出来的饿死鬼。 可那利索劲儿跟干巴瘦的外表压根不搭——蹿高伏低的当口,眼珠子里时不时迸出金点子,在黑夜里拉出一道道细亮的光。 这帮人穿着破衣烂衫,一声不吭,眼里藏着股子说不出的痛快劲儿,可脸上却绷得死紧。 三十条“好汉”分头行动,有抡烧火棍的,有举着自制家伙的,还有干脆空着手的。 虽说家伙什不趁手,可那架势透着股子邪门的利索,一招一式都跟算准了似的,就像有根看不见的线在牵着他们动。 睡觉的兵慌里慌张套衣服,等听清外头叮咣的动静,摸刀的手一点儿不含糊,眼里的睡意眨眼就变成了杀气。 可这帮中了邪似的村民比正经当兵的还难缠,跟叛军打起来居然半点不吃亏。 “他娘的见鬼了?!”有个兵刚架住劈来的烧火棍,棍子是断了,那村民反手就是一拳,硬生生把他肩膀捶碎了,吓得他直往后退——这邪门劲儿才最叫人肝儿颤。 空着手都能把正规军揍得找不着北,这仗还打个什么劲?村民们三下五除二就把叛军都给摁住了,捆人的手法那叫一个利索,压根没给半点挣扎的机会。 前后不到一炷香的工夫,整个营地就全叫村民们拿下了。 当兵的瞪着眼瞅这群破衣烂衫的主儿,心里直犯嘀咕:这帮人看着走路都打晃,咋就能这么利索地把他们给收拾了? 三十个村民闷不吭声地围上来,把俘虏困得死死的。绳子不够用,干脆抡起棍子砸断手脚,骨头断裂声混着惨叫在黑夜里格外瘆人。 他们脸上既没有施暴的兴奋,也没半点得意,反倒带着股子吓人的纳闷——像是在奇怪这些跟砍瓜切菜似的玩意儿竟是官兵老爷? “鬼……是鬼啊!”刚才还做着发财梦的小兵这会儿吓得直哆嗦。眼前这帮瘦得跟麻杆似的村民,脸上连二两肉都没有,出手却这么狠辣,除了撞邪根本没别的解释。 谁也不知道接下来会咋样,只能干瞪眼瞅着这帮“索命鬼”,等着发落。 领头的穆队将手脚都被废了,瘫在俘虏堆里,白天那股子杀人不眨眼的狠劲儿早没了影,就剩咬着牙不吭声的硬气还在撑着。 他指节攥得发白,嘴角绷得死紧,可身子还是止不住地打颤。那双强装镇定的眼睛里,瞳孔一个劲儿地收缩抖动,跟风里的蜡烛火苗似的,把硬撑的体面撕开一道道小口子。 怎么能不心惊——这帮面黄肌瘦的庄稼汉,昨天还弯着腰在地里刨食的泥腿子,这会儿站得比他们这些禁军还笔直。四十四个练了多年的边军好手,愣是被锄头镰刀打得满地找牙。 肯定是当兵的假扮的!可这话说出来他自己都觉得扯淡。 “你们到底是什么人?!”穆队将扯着嗓子喝问,想在村民眼里找出点蛛丝马迹。可对上的全是一双双冷得吓人的眼睛。 其实村民们自个儿也懵着呢。 他的喝问砸在死寂里,连个响儿都没听见。就剩几片枯叶子在地上打转,沙沙的动静像是夜风正一刀刀剐着他的脑子。 正僵持着,突然又起了变化。村民们眼里那股子吓人的劲儿说没就没了,一张张绷紧的脸突然活泛起来,有的发愣,有的来劲。 突然,人群像被风吹开的麦浪似的,齐刷刷往两边让。老实巴交的脸上映着火光,竟显出几分恭敬。 夜风裹着沙粒,迷了穆队将的眼睛。 一个瘦高人影从黑处慢慢走出来,旧道袍在风里哗啦啦响。“月色不错啊,匡胥手下的——”她突然抬眼,目光冷得像刀,“在下李承桢。” 第32章 第32章 孝子 深更的风掠过河畔,带着丝丝凉意拂过村民们黝黑的脸庞,吹得那片黑沙蒿沙沙作响。 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河边,浑浊的河水映着他们晃动的身影。每个人都紧锁眉头,李承桢说的那个“真相”,就像这片在夜色中摇曳的黑沙蒿,让人心里发慌。 火光摇曳间,李承桢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弯腰掐下一株黑沙蒿,灰绿的叶子在指间沙沙作响。“大伙儿看好了,”她声音不响,却像河滩上的鹅卵石一样实在,“这草性子倔,专往盐碱地里钻。” 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往前凑了凑。几个老庄稼把式眯起昏花的眼睛,虽然还没完全明白,但“盐碱地”这三个字像根刺似的扎在心上——种了一辈子地的人,最听不得这个。 李承桢捏着那株黑沙蒿,声音沉了下来:“这草长得越旺,说明地里的盐碱越凶。”她突然收住话头,可大伙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祖祖辈辈养活人的这块地,怕是快要不行了。 夜色浓得化不开,村民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河滩上此起彼伏,像极了脚下汩汩流淌的暗河水声。 老赵头攥着一把黑沙蒿,粗糙的手掌被草茎勒出红印。他嗓子发紧:“咱祖祖辈辈的汗珠子,可都砸进这地里了啊……”手里的蒿草长得油亮,倒比他地里蔫黄的麦苗精神多了。 几个婆姨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粗布裙裾被揉出一把皱褶。她们想起刚过去的秋收——那些麦穗干瘪得可怜,月光都能从穗缝里漏下来。 乔大郎缩在人群最后头,布褂子下摆直打颤——她晓得了!月光白惨惨地照在他佝偻的背上,活似纸扎店里那些没画眼睛的纸人,透着股死气。 乔大郎像只受惊的老鼠,谁一转头,他就往黑影里蹭半步。 那双沾着泥的布鞋不停挪动,好像生怕脚下这片将死的土地会突然张嘴,把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全抖落出来。 李承桢弯腰从河滩摸起块石头,火把的光在石面上直打晃。那石头上蒙着层薄霜似的白茬,她手腕一翻,便闪出星星点点的冷光。 “村里浇地的水……”她抬眼望向浑浊的河面,“怕是都打这河里来的。” 村长猛地一抬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李承桢把石头往火把前凑了凑,盐晶在热浪里慢慢沁出水珠,一颗接一颗往下滑,活像临死的人脑门上渗的冷汗珠子。 “尝尝。”她声音轻得像阵风,几个年轻后生的喉结却跟着上下滚了滚。 村长伸出手指在石头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蘸上点盐粒。那咸味混着河腥气在嘴里化开的当口,他眼皮突然跳了跳,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 他咂摸着嘴里的味儿,那咸涩里还夹着股说不出的苦,跟前年闹饥荒时,娃娃们舔的官盐一个样——带着股子土腥气的苦咸。 “造孽啊……”老村长这声叹飘在风里,手里的火把跟着暗了暗。是不是他爹当年哭到眼快瞎时落的泪,这会儿又泛上来了? 黑夜里突然炸出句带着哭腔的嚎叫:“闹了半天……咱这些年都是在阎王殿里种庄稼?!”这声嚎像把生锈的镰刀,硬生生把黑夜豁开道口子。 人群“轰”地炸开了锅。 几个汉子发疯似的薅着黑沙蒿,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妇人们怀里的娃娃吓得哇哇直哭,有个小崽子连手里的馍馍都掉进了土里。 火把的光晃得人眼花,一张张扭曲的脸在明暗中忽隐忽现,像是河滩上突然长出了一片会哭会叫的人庄稼。 看不清问题的症结,只会一味苛待自己,这种盲目的坚持恰似在泥沼中扑腾——越是拼命挣扎,反倒沉得越快。 等到真相大白的瞬间,铺天盖地的虚无感便会混着疲惫将人吞没,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李承桢猛地向前一跨,火把的光在她眼睛里烧得发亮:“河水带盐——”她嗓子突然吊高,惊得河滩上的蛐蛐都闭了嘴,“咱们就去上游盐井瞧个明白!” 话还没落地,那眼神就穿过人群,直勾勾钉在乔大郎两口子惨白的脸上。 村长猛地一激灵:“啥盐井?不是咱那……孽债吗?” “乔大郎——”李承桢这声唤冷得瘆人,“给乡亲们带个路?”夜风卷起她宽大的道袍,哗啦啦响得像招魂的幡,整个人亮铮铮的,活似一柄刚拔出鞘的钢刀。 霎时间,几十双眼睛像钩子似的剜向“大孝子”乔大郎,连哗哗的河水声都像是突然冻住了。 火把光里,乔大郎脑门上的汗珠子直冒油光,他拿干枯开裂的手指头拼命挠着头皮,都快挠出血道子了:“道、道长可不敢乱说,俺个庄稼汉哪知道啥盐井啊……” 老赵头突然从人堆里蹦出来,干柴似的手指头差点戳进乔大郎鼻孔:“好你个黑心肝的!去年赊给俺家的酸菜,咸得齁死个人——” 他“呸”地啐了口唾沫,“原来是用大伙儿的血汗腌出来的咸菜!” 乔大媳妇突然从人堆里窜出来,活像只炸了毛的老母鸡,头顶的银簪子晃得人眼花:“可不敢瞎说!李道长空口白牙的,没凭没据就往俺们头上扣屎盆子!” 乔大媳妇挺着胸脯子往当家的身前一横,嗓门亮得把蛐蛐都噎成哑巴,可那双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左右乱瞟。 在丰延村村民眼里,李承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县衙派来应付差事的毛头小子”。特别是村长,打心眼里觉着,这准是山神爷显灵,专门派来搭救他们苦命人的。 别瞧着脸蛋嫩,保不齐李道长是修成了驻颜术的老神仙哩! 李承桢打量着乔大郎瘦小的身板,偏偏脸上油光发亮,话锋一转:“二位面色这么好,想必是得了贵子。不知令郎……”她故意拖长声调,“现在何处高就啊?” 这话看似随意,却像把快刀,直接捅在乔大媳妇的软肋上。 乔大媳妇心里直打鼓:这道长咋晓得她有个儿子?莫非真能掐会算?她两腿不自觉地发颤,像是被人敲了麻筋。 李承桢先前露的那手“仙法”还在她脑子里打转,这会儿更拿不准这人到底有多大本事——连那张嫩脸是真是假都吃不准了。 李承桢的眼风在乔大郎两口子身上扫了个来回,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对四十上下的夫妇,身上簇新的棉袄硬是缝着几块补丁装穷,乔大媳妇头上那根银簪少说值三担谷子——这么殷实的人家,能没个孩子? 要是个闺女,早该看见她在井台边纳鞋底;要是个小子……李承桢忽然想起,这些天在村里转悠,还真没见过这家的娃影儿。 村长眯着眼瞅向乔大两口子:“贵生是有日子没见着了,说是跟着马帮跑买卖去了。”这话说得慢吞吞的,本是想压压大伙儿的躁动,谁知反倒让四下里的嘀咕声更响了。 李承桢眉毛轻轻一扬:“跑商?”她嘴角噙着抹笑,声音却冷飕飕的,“何等金贵买卖能让人连家都不回?总不能是在城里摆摊卖酸菜吧?” 眼风刀子似的刮过乔大媳妇的脸,突然压低声线:“莫不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方说——”尾音危险地拖长,“倒腾私盐?” “私盐”俩字刚蹦出来,燕七的手指头就猛地攥紧了。大拇指一顶刀鞘,白森森的刀刃悄没声地露出寒光。他那双鹰眼死死钉住乔大两口子,连河滩上的火把光都跟着晃了晃。 乔大媳妇嗓子突然吊得老高:“道……道长……”话音都打了颤,“这话可不敢乱嚼啊……”她只觉得后脊梁一股凉气窜上来,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把新上身的绸缎褂子洇得透湿,凉冰冰地贴在身上,活像裹了层死人皮。 李承桢眼尾扫了扫燕七:“贫道岂敢胡说。只要燕捕快回衙门请道搜查令——” 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却字字都像沾了毒的绣花针,“等官差从腌菜缸里掏出盐袋子来,那可就是掉脑袋的营生了。” 其实她也不清楚具体律法,横竖先吓住这俩再说。 “坦白从宽,牢底坐……”李承桢险些脱口而出,赶紧用袖子掩着嘴假咳了两声。 李承桢忽然话头一转:“不过嘛——要是二位肯把私开的盐井位置老实交代,也算将功折罪。” 她眼神掠过闷不吭声的乔大郎,最后钉在乔大媳妇脸上,“县太爷心最软,保不齐……能饶你们条活路。” 燕七听见“县太爷心最软”这句,差点没绷住笑——李道长压根还没见过知县大人呢。可看她这套连唬带吓的把戏,倒跟大人办案时的做派如出一辙。 乔大两口子眼神乱飘,嘴巴张了又合还想掰扯,李承桢却突然“啪”地一拍手:“好个''大孝子''乔大郎!” 她笑声突然一收:“那口盐井到底给你挣了多大富贵?值得活活饿死亲爹来守着?”这话像把杀猪刀,直接捅穿了乔大郎那层老实人皮,露出里头早就烂透的黑心肝。 “呃!”乔大郎往后一退,脚后跟“咔嚓”踩断根枯树枝。 灵堂上那会儿他哭爹喊娘的动静突然在耳朵眼里炸开——什么“孝子”,什么“伤心欲绝”,这会儿全变作扎在脊梁骨上的蒺藜,刺得他浑身直筛糠。 自从在那片野坡下刨出盐卤水,乔大郎就把这个秘密跟嚼碎的黄连似的,死死咽在肚里。 每回月光照进那口泛着咸苦味的盐井,乔大郎总要打发婆娘走开,自己蹲在井沿上发愣——这口能下金蛋的鸡要是传出去,不光自家的好处要被分薄,保不齐还得招来官府的铁链子。 官家的盐铁律向来是沾着人血的——私开盐井的要掉脑袋,全家老小发配三千里。可当乔大郎舀起头一瓢泛着青光的卤水时,那咸滋滋的味儿却把他心里头的贪虫子全勾出来了。 那会儿他脑瓜子突然灵光起来,懂得三省吾身:这世道,哪个发财的不沾点黑?别人做得,他乔大郎就做不得?难道他天生就是个穷命? 光靠土里刨食儿,八辈子也翻不了身,那《大郕律》里写得明明白白——想发财的门道,都他娘是掉脑袋的买卖! 他要真有点孝心,早该带着全家搬进城里那栋青砖大瓦房了——这些年偷偷攒下的银子,别说养活个老头子,就是买三五个丫头伺候都够够的。 何至于,亲手将老父送进窑洞活活饿死。 可那口盐井就像条毒蛇,天天盘在他心窝子里吐信子。他死活要赖在这穷村里,守着这只能下金蛋的鸡,谁都不让碰,非得把井底刮干净不可。 每逢月底送“酸菜”的牛车进城,车轮在官道上碾出的印子总比别家深一指。那车篷里钻出来的咸腥味儿,熏得守门的兵丁直捂鼻子。 这些勾当,原本是四口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成了三口人烂在肚里的秘密。 就跟那些贪官一个德行,保险箱里塞满赃款,平日却连碗牛肉面都舍不得吃,生怕漏了富。在他们眼里,只要官帽还戴着,就能多刮一层地皮。 “大郎啊,你小时候可不这样。”说话的是乔大郎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这会儿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沟沟坎坎全是失望。 他记得清清楚楚,乔大郎当年可是会给隔壁娃儿摘山枣、帮五保户挑水的实在汉子,咋就干出这种缺德事了?准是那个外乡娶来的婆娘撺掇的! 那双刨了一辈子地的糙手抖了抖,像是想抓住啥,又耷拉下去了。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句:“娶媳妇……还是得娶个贤惠的……” 这句话像颗火星子溅进了油锅,“轰”地炸开了人群。 几个扎着圆髻的婆娘像是得了令,带头就朝乔大媳妇啐唾沫。她们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沾着腌菜汤的手指头都快戳到乔大媳妇脸上了。 年轻后生们抄着手看热闹,有个穿草鞋的故意用脚底板搓起一溜灰土。 在丰延村,连刚会蹒跚走路的娃儿都晓得,山那头嫁过来的婆娘骨子里带邪气——咱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老实地方,哪能长出这等黑心烂肺的货? 乔大媳妇的嘴唇哆嗦得像风里的树叶片子。她抬起眼,视线掠过那些戳戳点点的手指头,躲开四下飞溅的唾沫星子,最后落回自家男人佝偻的背脊上。 乔大郎始终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他那沉默就像道看不见的土墙,硬生生把媳妇的眼神给挡了回去。 这世上有种男人,骨子里从未将媳妇当人看——拳头是他的道理,辱骂是他的家常,枕边人不过是他脚边一条可以随意踢打的狗。 可一旦祸事临头,他便立刻缩进龟壳,把媳妇推到风口浪尖去撒泼打滚。自己则蹲在阴影里装聋作哑,摆出一副“惧内”“做不得主”的窝囊相。 这般又当又立的把戏,简直比勾栏里的粉头唱戏还要滑稽可笑。 “主犯该杀,但投案自首的能免死罪。”李承桢这话刚落地,乔大媳妇眼里立马有了活气,嘴唇哆嗦着就要开口。 就在这节骨眼上,乔大郎总算如他媳妇盼的那样,往前一步挡在了前头。 他搓着手,一脸愧色地叹气:“孩儿他娘是一时糊涂……唉,当家男人没管好婆娘,都是我的罪过。”话里话外把屎盆子全扣在了媳妇头上,自己倒摘得干干净净。 村民们得了准话,顿时眉花眼笑,七嘴八舌夸乔大郎是条汉子,骂乔大媳妇骨子里就带着山那边的下贱种。 “俺早就说大郎是个实诚人!”王婆把大腿拍得啪啪响。 “还不是那个外乡来的丧门星黑了心肝!”李老汉“咯——忒!”朝地上吐了口浓痰。 几个婆姨扎堆嘀咕:“所以说娶媳妇还得是本村的闺女,知根知底……”河风裹着这些闲话往李承桢耳朵眼里钻,吵得她脑仁生疼。 李承桢忽然觉得,就该让这群愚民继续在苦海里扑腾。可理智告诉她,在这贫瘠乱世里讨生活的百姓,若用太平盛世的道德去苛责,只怕这世上大半人,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李承桢忍得,她乔大媳妇可忍不得!要不是骨子里那股狠劲撑着,早被亲爹当牲口卖了换酒钱,哪还能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山坳里挣出条活路! 乔大媳妇猛地扬起脸,眼珠子通红地瞪着这个睡了几十年的男人:“你个没卵蛋的怂货!敢做不敢当!老娘早说要搬城里过好日子,你倒好,非送你那老不死的爹上西天!” 她“呸”地啐了一口,“连场丧事都舍不得办体面些,就怕露了家底!是,你能耐,你能装,活脱脱个千年老王八!” 她突然转向李承桢,眼里像烧着两团火,嗓门拔得老高:“道长既有通天的本事,咋不把我那冤死的公爹请上来,好给俺洗洗冤屈!”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一拍脑门,袖子半掩着嘴却故意嚷给所有人听:“哎哟喂,瞧我这猪脑子!俺那苦命的公爹早被他孝顺儿子灌哑了嗓子——” 她眼刀子往乔大郎身上一剜,“就怕老东西临了往外蹦什么不该说的!就是不知道……”声调突然一沉,“这死了的人,舌头还管不管用?” 乔大媳妇跟点了捻的炮仗似的,根本不给当家的插嘴机会。 她抖落出来的这些黑心烂肺的事,如同晴天打了个霹雳,震得众人耳朵嗡嗡响——一个个张着嘴说不出话,那些“孝道”“妇德”的漂亮话全堵在嗓子眼,噎得心口生疼。 乔大郎脸涨得猪肝似的,脖子上青筋直蹦:“蠢婆娘,给老子闭嘴!”再也憋不住火,抡起膀子就往那张破嘴上扇—— 突然有双孔武有力的手铁钳似的掐住他胳膊,是燕七及时出手。 李承桢的声音冷得掉冰碴子:“乔大郎,要不请你爹上来当面说道说道?”另一只手已经按在布袋上,好像只要他一点头,立马就能抽出张招魂符。 这话像盆开水浇在乔大郎天灵盖上。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股脑涌上来——掺在汤药里的哑巴药,老爹瞪圆了的眼珠子,还有每晚上在炕头绕来绕去的咳嗽声。 这会儿他是真怕半夜听见那扇破门“吱扭”一声自己开。 乔大郎脸色刷地灰败下来,活像被抽了筋的癞皮狗,两腿一软“扑通”跪在泥地里。喉咙里咕哝了半天,半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末了,乔大媳妇跟只斗赢了的芦花鸡似的,热烘烘地领着燕七找到那口盐井——井沿都塌了半边,四周刨得跟狗啃过似的。 果不其然,上游的盐井有条暗沟直通河道,白花花的盐粒子正顺着水往河里渗——丰延村的地就是被这要命的盐水给祸害死的。 第33章 第33章 命数 次日清晨。 村长站在田埂上,四十出头的年纪,背却已经有些驼了。他眼圈发青,眼睛里布满血丝,干裂的嘴唇不时轻轻哆嗦一下,像是总想说什么又咽了回去。 他弯腰拾起一块干硬的土坷垃,在掌心搓了搓。这地本该是肥沃的黑土,如今却像砂砾般粗糙。 十年来他日日在这片田里劳作,竟从未真正留意过土壤的变化。指缝间簌簌落下的土渣让他突然明白——自己不过是在装糊涂,用虚无的忙碌麻痹着不愿面对的现实。 他干裂的嘴唇抖了抖,声音沙哑得像是许久没开口:“李道长……”这声呼唤像是从胸腔里硬挤出来的,带着十年劳作的疲惫与无奈,“这地,还救得活吗?” 他其实心里早有了答案。李道长再厉害,能捉鬼驱邪,可终究不是神仙——这点他比谁都清楚。 只是他不愿说破,不敢承认脚下这片祖祖辈辈耕种的土地,如今已经彻底完了。 攥着土块的手慢慢松开,任沙土从指缝间漏下,就像这些年从他手中流逝的希望。 可李承桢的答案却是出乎他的意料,“倒也不是没法子。”语气轻描淡写得像在谈论明天的天气。 “当、当真?”村长猛地抬头,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光亮。 他嘴角抽动了几下,想笑又不敢笑的样子,“道长您、您可别拿我寻开心啊。”声音越说越小,像是生怕惊醒了这个美梦。 李承桢指尖一翻,七道黄符在晨光中展开,朱砂纹路泛着暗红的光。她低头看了眼符纸——昨夜画完天兵符还剩些血墨,就顺手画了几张别的符。 这会儿看着符上未干的痕迹,她不禁在心里盘算:这血可不能白流,回头还得多吃些红枣桂圆补回来才是。 “悲夫长夜苦,热恼三涂中,猛火出咽喉,常思饥渴念。” 她口中念念有词,手中黄符突然“嗤”地一声自燃起来,青烟打着旋儿往天上飘去。 “一洒甘露水,如热得清凉;二洒法界水,魂神生大罗;三洒慈悲水,润及於一切。” 青烟消散在云层里,不一会儿,天上就聚起了乌云。细密的雨丝开始飘落,打在干裂的田地上发出沙沙的响声。 村长仰起头,雨水打在他干裂的嘴唇上。他下意识伸出舌头舔了舔——竟尝到一丝清甜。那双颓丧的眼睛突然睁大了,像是看到了什么了不得的东西。 “下雨啦——”村口玩耍的孩子们突然欢叫着四散跑开。细密的雨点打在他们红扑扑的小脸上,凉丝丝的。 湿润的泥土味儿混着雨水的清新,在村里弥漫开来,像是大地终于舒了一口气。 丰延村的村民们纷纷走出屋外,摊开手掌接住这深秋难得的甘霖。细密的雨丝飘落,打在干裂的皮肤上,竟让人想起久违的感动。 有个半大孩子慌慌张张跑到晒谷场喊人收麦子,可奇怪的是——那雨像是长了眼睛似的,只落在田地里。 晒谷场上依旧干燥,每一滴雨水都精准地滋润着萎靡不振的耕地,分毫不差。 李承桢望着在雨中欢呼的村民,轻轻点头。既然他们诚心悔改,她也不吝施以援手——老天爷向来如此,肯回头的总能有条活路,死性不改的终会自食恶果。 雨水渗进干裂的泥土,发出细微的滋滋声。田里那些泛白的盐碱斑渐渐淡了,硬得像石头的土块也开始松软,慢慢显出了肥沃的黑亮颜色。 田里飘起熟悉的泥土味儿,混着雨水的清新。那些年越积越厚的盐碱,这会儿竟慢慢化开了——这片差点就要废掉的地,总算是缓过气来了。 “老天开眼啊……”老农跪在田埂上,手指深深插进松软的泥土里。他额头抵着湿润的地面,新翻的土腥味混着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干涸多年的田垄上。 燕七站在雨里,嘴唇抖了抖,终究什么也没说出口。 他望着李承桢的背影,那件旧道袍被雨雾笼着,在这灰蒙蒙的天地间,竟像盏长明灯似的,看得人眼睛发酸。 他胸口突然发烫——今天才算见识到,这世上真有当得起“活神仙”三个字的人物。 他慢慢闭上眼睛,深深吸了口气。雨中的空气凉丝丝的,带着泥土和青草的味道,从喉咙一直凉到心窝里,连脑子都清爽起来。 他睁开眼,利落地翻身上马——活神仙有活神仙的本事,他这样的凡人也有必须做的事。 李承桢低头看着胸前泛起的蓝光,那光芒渐渐转深,透出些许紫意。她将手轻轻按在胸口,感受着那股熟悉的暖流,让她更加确信自己该走的路。 渡人不是空念几句经文,把道理说得云山雾罩。要让人明白,怎么才能走出困境,怎么才能得到所求,选哪条路才有好结果。 高深的道理未必人人都懂,但做什么能得好报却是实实在在的——教化之道,本该如此。 “你们……”李承桢轻声开口,声音不大却让所有人都静了下来。 可看着这一张张比顺妞还干巴的脸,她顿了顿,摆摆手道:“先填饱肚子再说。”说罢转身离去,留下不明所以的村民。 饭都吃不饱,听个屁的大道理? 人呐,肚子都填不饱的时候,哪还顾得上想那些高深的道理?饿着肚子,脑袋都不灵光了,听了记不住,记住了也想不明白。 难怪那些传教的总是先发鸡蛋——既讨了人心,又补了脑子。 相书有云:“耳白于面,名动四方。”意思是耳朵比脸白的人容易出名。为何?因为相书认为耳朵白代表肾气足,肾气足的人脑子好使——耳聪目明、记性超强。 在古代,记性好可是“聪明”的一级标准,四书五经倒背如流,科举考试自然占便宜。这样的人,想不出名都难! 脾又为气血生化之源,若饮食不充,则中气馁弱。 如《脾胃论》所言:“内伤脾胃,百病由生。”脾胃既伤,水谷不化,何以滋补肾元?譬如灯油匮乏,纵有上等灯芯,亦难放光明。 肚子都填不饱,还谈什么真善美?现实援助一毛不拔,天堂福利倒是张口就来。需要你奉献时满口仁义,该伸手时却装聋作哑,纯粹歪门邪道。 “道长!”李承桢正和大牛说着话,身后突然传来孩子的喊声。 她回头一看,来弟站在几步开外,瘦小的身子套着件打满补丁的粗布衣裳。小姑娘光着脚丫,沾满泥巴的脚趾正不安地蹭着地面。 小姑娘突然停住脚步,不敢再往前——她低头看看自己沾满泥巴的衣裳,生怕弄脏了道长干净的道袍。 “是来弟啊。”李承桢眉眼一软,声音轻得像田埂上掠过的风。看小姑娘这身打扮,准是干活时偷跑出来的,不知找她有什么事? 李承桢像是突然想起什么,从布袋里摸出几块糖。“来,”她快步上前,丝毫不在意小姑娘身上的泥渍,把糖全塞进她手里,“都给你。” 来弟眼睛一下子睁得圆圆的,小嘴微微张着。 那些包着草叶的糖块在太阳底下泛着甜丝丝的香气,记忆中难得的甜味在舌尖苏醒,她不自觉地咽了咽口水,却把两只小手死死背在身后,指节都捏得泛白了。 “可、可是……”小姑娘声音细得像蚊子叫,低垂的睫毛在小脸上投下一小片阴影。 “我没帮道长干活……”娘亲的训斥仿佛又在耳边响起:不干活的孩子,连稀饭都没得喝,哪配吃这么金贵的糖? 李承桢不由分说地拉过来弟的小手,掌心那与年龄不符的粗糙和冰凉让她心头一紧。她把糖块全塞进小姑娘手里:“孩子吃糖天经地义,哪用得着做什么活。” 道长的手暖和得发烫,来弟恍惚想起冬天里晒得暖烘烘的土墙,一时间竟舍不得把手抽回来。 李承桢轻轻包住她攥着糖的小手,又笑道:“再说了,你早就帮过我的忙,这些糖还不够谢你的呢。” 这世上的贵人啊,未必都是那些高高在上的大人物。李承桢看着来弟羞红的小脸,忽然想起那天小姑娘在树上哭喊的样子——要不是她,自己恐怕还发现不了那些藏起来的叛军呢。 命运之线看似杂乱无章,实则每一根都暗中相连。 “道长,我……”来弟仰起小脸,李承桢的目光那么认真,没有半点敷衍,看得人心里踏实。她把糖块紧紧捂在胸口,“谢谢道长。” “我、我想问……”来弟突然深吸一口气,宽大的衣衫下能看见一根根肋骨的轮廓,可那双眼睛却亮得惊人:“道长,是不是……这世上根本没人希望我活着?” 李承桢一怔,可来弟没等她回答。 小姑娘声音发着抖,却倔强地仰着头:“可我还是想活着……这是不是特别自私?” 磨破的袖口被泪水打湿了一片——她总看见娘亲扒拉着麦粒叹气,那半碗能照见人影的稀粥里,晃着自己罪孽般的倒影。 李承桢将来弟从头到脚细细打量:枯黄打结的头发,衣领磨得泛了光,手肘上的补丁摞着补丁。 都乖顺成这样了,还是讨不来爹娘一个好脸色。 李承桢蹲下身,平视着来弟的眼睛:“来弟,你记好。既然生了孩子,当爹娘的就该好生养着。要是不想养,当初就别生。”她的道理不深奥,直白得就像在说地里的庄稼该什么时候播种一样平常。 她顺手从地上捡起一粒不知哪儿来的苍耳子:“要是连水都舍不得浇,哪能怪庄稼不长穗呢?” “想活着不是错,是人类最原始的本能。”她把那颗苍耳子按回土里。 来弟的眼泪突然像断了线的珠子,扑簌簌往下掉。 这次她没有像往常那样急着用袖子擦,任由眼泪顺着沾满灶灰的小脸往下淌,好像要把这些年受的委屈都哭出来似的。 泪眼朦胧中,道长的身影化作一道灰蒙蒙的剪影。可来弟觉得,长这么大,头一回把这世道看得真真切切。 李承桢望着来弟哭花的小脸,轻声道:“要是哪天觉得这日子太苦……就把那些让你伤心的人都抛开罢。” 来弟突然屏住呼吸,瘦小的肩膀直发抖。“这、这可是不孝啊……”她慌乱地摇着头,被自己心里闪过的念头吓着了。 那些夜里挨的骂、吃饭时受的白眼、干活时被推打的委屈,突然都变成针往心里扎——可奇怪的是,在道长的眼睛里,她头一回清清楚楚地看见了自己可怜巴巴的样子。 “百善孝为先……”来弟木木地念叨着爹娘、爷爷和村里人常说的话,可声音却越来越小,最后几乎听不见了。 “傻孩子,”李承桢声音温温的,“要是连命都可以不要,这世上还有什么枷锁挣不脱?” “人这一辈子就一回,而血脉亲缘,断了旧的还能结新的。天地这么宽广,不去走走看看,岂不是白来一趟?咱们华夏人啊,最讲究不能白来。” 来弟死死揪着衣角,指节都泛了白,“可我,”声音细得像蚊子哼哼,好像连自己都不敢听清楚,“真的……能这样吗?” 脚指头不自觉地碾着地上的蚂蚁,就像在踩碎自己那些不切实际的念头——她这个连村口石碑都没迈过去的女娃娃,还敢想这些? 李承桢望着眼前这个孩子——就像石缝里钻出来的野蓟,根扎在薄田里,却总在风雨中挺直腰杆。 恍惚间,灵魂深处的记忆纷至沓来。 在那个遥远的时代,不知怎的兴起一股歪理,说什么“穷人家就不该生孩子”,还把这当成明白人才懂的道理。 说这话的人眼里的“穷”,是爹娘给不起他们想要的锦衣玉食。 好个“明白人”的道理!穷人不许生养,中等人家得供得起奢侈用度,只有富贵门户才配延续香火?照这么说,古往今来十之**的百姓都该断子绝孙了。 难道要那些在田里疯跑的孩子们,向这些“人生判官”低头认错?还是让生了娃的爹娘,把日子过不好的怨气都撒在孩子头上? 说到底,不是“穷就不该生”,是“给不了爱,就别生”。 “爱”这个字眼,在功利至上的时代荣居网络嘲讽榜第一位。 每当有人认真说起这个,总招来几声阴阳怪气的笑——好像只要摆出副瞧不起“爱”的架势,就显得自己特别沧桑,活得特别明白似的。 李承桢想起,前世特别多家长带着孩子来做心理咨询,家庭条件都还不错。结果最后发现问题的根源不在孩子身上,而在于父母。 原局若是食神做功,且在天干透出,同时又透偏印,那么走到一定的岁运就会引动枭神夺食——也是大多数抑郁症的爆发期。 偏印是什么?是约束、是长辈、是母亲、也是喜欢独处的心态,人走到偏印大运,特别稀罕独处的时光,感觉社交只会带来精神内耗。 在枭神夺食时期,会感受不到“爱”,或者只能感受到扭曲的“爱”带来沉重的负担。 再看看那些在疼爱里长大的孩子,虽说不能要啥买啥,可心里头始终暖烘烘的,像时刻晒着太阳似的,跌倒了就会自己爬起来。 日子再难,他们也不会怨爹怪娘,而是把前程牢牢攥在自己手心里。 一般而言,人生约莫会走过八个大运,几乎不会有全都是坏运的情况,早运差晚运好,通常被认为是较好的格局。 很难见人生百年都能好运,那上坡路总比下坡路好。 同样是走上坡路,精神富足者咬牙坚持,而灵魂薄弱者往往在转向好大运的前夕放弃,让人十分惋惜。 后边的大运再好,过不了这个坎又如何享受?前边的苦都白捱了。 特别是那些被颓废啃噬了心气的人,把半辈子的不如意全怪到爹娘头上,在自怜自哀中白白蹉跎了光阴。 这些人整天做着发财的白日梦,蜷在网络的壳子里,像染了瘟病似的,把满肚子的怨气到处传染。 抑郁症是外来的枭神夺自己的食神,是外力剥夺了自己情绪的输出渠道;而怨世者,是自己的枭神去夺别人的食神,觉得全世界都亏欠自己,光想着占别人的便宜,占不到就怨。 “爱”不改变命格,但修补灵魂。 缺爱的灵魂终是贫瘠的,有多少钱都滋润不了。这些人浑身扎满了“不配得”的刺——陌生人给碗稀饭,恨不能把家底掏空还人情,最后落得人财两失,满身是伤。 灵魂是驱动,命局是硬件,这两样东西要配合好,人生路才走得顺遂。 曾有有个女孩子找李承桢算命,她原生家庭经济条件比较差,家里父母也不是会表达爱意的人,但也没有非打即骂,就是那种很平淡普通又缺乏沟通的家庭。 她是家里的老大,父母打算让她退学去挣钱——底下还有五个弟弟妹妹要养活呢。 她问李承桢该怎么办时,眼神都是飘的,跟她说话就像隔了层什么似的,怎么也进不到她耳朵里。 那李承桢是怎么回答的呢? 先得告诉她,人生的运道要等二十六岁后才开始转好。婚姻是她人生最重要的转折,来因宫在夫妻,只有启动了婚姻,命运之轮才会转动,她的婚姻会带来财富上的丰足。 总归要先说命里那些好的,把人从绝望的泥潭里拽出来,等心神稳当了,才听得进劝。 小姑娘听着就笑了,也不知是真信了还是当玩笑,可紧绷的身子到底是松快了些。 接着李承桢又说,父母、弟妹和你,各人有各人的命数,谁也不必为旁人的人生担责——生而当养,是在对自己的选择负责。 那五个弟妹是你生的不成?平白把别人的人生往自己肩上揽什么?你该做的是摸着心口问自己:要想读书,就去办助学贷款。生在这么好的世道,还有什么好怕的? 无论选哪条路,都得先听听自个儿心里的声儿。爱别人之前,得先学会爱自己——只要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就成。 末了再给她起一卦,既然表层意识拿不定主意,不如就顺着潜意识的指引走。 李承桢本就不是会说漂亮话的人,要不就干脆闭口不言。 从紫薇盘上看,那女孩子来因宫在夫妻,带生年禄,定然是有婚姻的,而宫位强旺,表示婚姻亦吉;从八字看,原局夫妻宫没有刑冲,婚姻较稳,后边大运也走得好;从面相观之,山根长得高挺,能享配偶之福。 最后那姑娘肩膀松快地走了,留下一张欠条——她的命数还没差到能让李承桢破例免卦金的地步。 一阵微风吹过,方才的回忆也就散了。 李承桢收回思绪,看着来弟还挂着泪的眼睛:“这世道正在变,女子的活路会有的。可女子也得学会争,不去争,谁会把好处送到你手上?” 就像不去衙门递状子,官老爷哪会凭空给你做主?他连你的冤屈都不知道呢。 来弟突然揪住李承桢的袖口:“道长,我、我不想叫来弟了……”声儿轻得就像开春时河面的冰裂纹,“能、能给我换个名字么?”秋风吹动她干枯的发丝。 李承桢眼里掠过一丝意外,却还是摇头:“名字该留着你自己取。” 她站起身,任风吹乱鬓角的碎发,“你不是谁家养的牲口,新名字就是新人生。等哪天你真明白自己要什么了,属于你的名字自然就从心底蹦出来了。” 她的声音随着掠过的云影,渐渐化在阳光里:“记着,这世上最衬你的名字,终归得是你自己给自个儿取的。” 命理是事先窥见前路的可能,而作出抉择的只能是问路者自身——这是行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