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更的风掠过河畔,带着丝丝凉意拂过村民们黝黑的脸庞,吹得那片黑沙蒿沙沙作响。
村民们三三两两聚在河边,浑浊的河水映着他们晃动的身影。每个人都紧锁眉头,李承桢说的那个“真相”,就像这片在夜色中摇曳的黑沙蒿,让人心里发慌。
火光摇曳间,李承桢的身影被拉得很长,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她身上。
她弯腰掐下一株黑沙蒿,灰绿的叶子在指间沙沙作响。“大伙儿看好了,”她声音不响,却像河滩上的鹅卵石一样实在,“这草性子倔,专往盐碱地里钻。”
村民们不约而同地往前凑了凑。几个老庄稼把式眯起昏花的眼睛,虽然还没完全明白,但“盐碱地”这三个字像根刺似的扎在心上——种了一辈子地的人,最听不得这个。
李承桢捏着那株黑沙蒿,声音沉了下来:“这草长得越旺,说明地里的盐碱越凶。”她突然收住话头,可大伙儿心里都跟明镜似的——祖祖辈辈养活人的这块地,怕是快要不行了。
夜色浓得化不开,村民们窸窸窣窣的议论声在河滩上此起彼伏,像极了脚下汩汩流淌的暗河水声。
老赵头攥着一把黑沙蒿,粗糙的手掌被草茎勒出红印。他嗓子发紧:“咱祖祖辈辈的汗珠子,可都砸进这地里了啊……”手里的蒿草长得油亮,倒比他地里蔫黄的麦苗精神多了。
几个婆姨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粗布裙裾被揉出一把皱褶。她们想起刚过去的秋收——那些麦穗干瘪得可怜,月光都能从穗缝里漏下来。
乔大郎缩在人群最后头,布褂子下摆直打颤——她晓得了!月光白惨惨地照在他佝偻的背上,活似纸扎店里那些没画眼睛的纸人,透着股死气。
乔大郎像只受惊的老鼠,谁一转头,他就往黑影里蹭半步。
那双沾着泥的布鞋不停挪动,好像生怕脚下这片将死的土地会突然张嘴,把他那些见不得人的勾当全抖落出来。
李承桢弯腰从河滩摸起块石头,火把的光在石面上直打晃。那石头上蒙着层薄霜似的白茬,她手腕一翻,便闪出星星点点的冷光。
“村里浇地的水……”她抬眼望向浑浊的河面,“怕是都打这河里来的。”
村长猛地一抬头,手背上青筋暴起,指节捏得发白。
李承桢把石头往火把前凑了凑,盐晶在热浪里慢慢沁出水珠,一颗接一颗往下滑,活像临死的人脑门上渗的冷汗珠子。
“尝尝。”她声音轻得像阵风,几个年轻后生的喉结却跟着上下滚了滚。
村长伸出手指在石头上磨蹭了好一会儿,才蘸上点盐粒。那咸味混着河腥气在嘴里化开的当口,他眼皮突然跳了跳,像是被蝎子蜇了似的。
他咂摸着嘴里的味儿,那咸涩里还夹着股说不出的苦,跟前年闹饥荒时,娃娃们舔的官盐一个样——带着股子土腥气的苦咸。
“造孽啊……”老村长这声叹飘在风里,手里的火把跟着暗了暗。是不是他爹当年哭到眼快瞎时落的泪,这会儿又泛上来了?
黑夜里突然炸出句带着哭腔的嚎叫:“闹了半天……咱这些年都是在阎王殿里种庄稼?!”这声嚎像把生锈的镰刀,硬生生把黑夜豁开道口子。
人群“轰”地炸开了锅。
几个汉子发疯似的薅着黑沙蒿,喉咙里滚出野兽般的低吼。妇人们怀里的娃娃吓得哇哇直哭,有个小崽子连手里的馍馍都掉进了土里。
火把的光晃得人眼花,一张张扭曲的脸在明暗中忽隐忽现,像是河滩上突然长出了一片会哭会叫的人庄稼。
看不清问题的症结,只会一味苛待自己,这种盲目的坚持恰似在泥沼中扑腾——越是拼命挣扎,反倒沉得越快。
等到真相大白的瞬间,铺天盖地的虚无感便会混着疲惫将人吞没,仿佛全身力气都被抽干了似的。
李承桢猛地向前一跨,火把的光在她眼睛里烧得发亮:“河水带盐——”她嗓子突然吊高,惊得河滩上的蛐蛐都闭了嘴,“咱们就去上游盐井瞧个明白!”
话还没落地,那眼神就穿过人群,直勾勾钉在乔大郎两口子惨白的脸上。
村长猛地一激灵:“啥盐井?不是咱那……孽债吗?”
“乔大郎——”李承桢这声唤冷得瘆人,“给乡亲们带个路?”夜风卷起她宽大的道袍,哗啦啦响得像招魂的幡,整个人亮铮铮的,活似一柄刚拔出鞘的钢刀。
霎时间,几十双眼睛像钩子似的剜向“大孝子”乔大郎,连哗哗的河水声都像是突然冻住了。
火把光里,乔大郎脑门上的汗珠子直冒油光,他拿干枯开裂的手指头拼命挠着头皮,都快挠出血道子了:“道、道长可不敢乱说,俺个庄稼汉哪知道啥盐井啊……”
老赵头突然从人堆里蹦出来,干柴似的手指头差点戳进乔大郎鼻孔:“好你个黑心肝的!去年赊给俺家的酸菜,咸得齁死个人——”
他“呸”地啐了口唾沫,“原来是用大伙儿的血汗腌出来的咸菜!”
乔大媳妇突然从人堆里窜出来,活像只炸了毛的老母鸡,头顶的银簪子晃得人眼花:“可不敢瞎说!李道长空口白牙的,没凭没据就往俺们头上扣屎盆子!”
乔大媳妇挺着胸脯子往当家的身前一横,嗓门亮得把蛐蛐都噎成哑巴,可那双眼睛却一个劲儿地左右乱瞟。
在丰延村村民眼里,李承桢早已不是当初那个“县衙派来应付差事的毛头小子”。特别是村长,打心眼里觉着,这准是山神爷显灵,专门派来搭救他们苦命人的。
别瞧着脸蛋嫩,保不齐李道长是修成了驻颜术的老神仙哩!
李承桢打量着乔大郎瘦小的身板,偏偏脸上油光发亮,话锋一转:“二位面色这么好,想必是得了贵子。不知令郎……”她故意拖长声调,“现在何处高就啊?”
这话看似随意,却像把快刀,直接捅在乔大媳妇的软肋上。
乔大媳妇心里直打鼓:这道长咋晓得她有个儿子?莫非真能掐会算?她两腿不自觉地发颤,像是被人敲了麻筋。
李承桢先前露的那手“仙法”还在她脑子里打转,这会儿更拿不准这人到底有多大本事——连那张嫩脸是真是假都吃不准了。
李承桢的眼风在乔大郎两口子身上扫了个来回,嘴角轻轻一扯,露出个似笑非笑的弧度。
这对四十上下的夫妇,身上簇新的棉袄硬是缝着几块补丁装穷,乔大媳妇头上那根银簪少说值三担谷子——这么殷实的人家,能没个孩子?
要是个闺女,早该看见她在井台边纳鞋底;要是个小子……李承桢忽然想起,这些天在村里转悠,还真没见过这家的娃影儿。
村长眯着眼瞅向乔大两口子:“贵生是有日子没见着了,说是跟着马帮跑买卖去了。”这话说得慢吞吞的,本是想压压大伙儿的躁动,谁知反倒让四下里的嘀咕声更响了。
李承桢眉毛轻轻一扬:“跑商?”她嘴角噙着抹笑,声音却冷飕飕的,“何等金贵买卖能让人连家都不回?总不能是在城里摆摊卖酸菜吧?”
眼风刀子似的刮过乔大媳妇的脸,突然压低声线:“莫不是做些见不得人的勾当?比方说——”尾音危险地拖长,“倒腾私盐?”
“私盐”俩字刚蹦出来,燕七的手指头就猛地攥紧了。大拇指一顶刀鞘,白森森的刀刃悄没声地露出寒光。他那双鹰眼死死钉住乔大两口子,连河滩上的火把光都跟着晃了晃。
乔大媳妇嗓子突然吊得老高:“道……道长……”话音都打了颤,“这话可不敢乱嚼啊……”她只觉得后脊梁一股凉气窜上来,冷汗顺着脖颈往下淌,把新上身的绸缎褂子洇得透湿,凉冰冰地贴在身上,活像裹了层死人皮。
李承桢眼尾扫了扫燕七:“贫道岂敢胡说。只要燕捕快回衙门请道搜查令——”
她把声音放得很轻,却字字都像沾了毒的绣花针,“等官差从腌菜缸里掏出盐袋子来,那可就是掉脑袋的营生了。”
其实她也不清楚具体律法,横竖先吓住这俩再说。
“坦白从宽,牢底坐……”李承桢险些脱口而出,赶紧用袖子掩着嘴假咳了两声。
李承桢忽然话头一转:“不过嘛——要是二位肯把私开的盐井位置老实交代,也算将功折罪。”
她眼神掠过闷不吭声的乔大郎,最后钉在乔大媳妇脸上,“县太爷心最软,保不齐……能饶你们条活路。”
燕七听见“县太爷心最软”这句,差点没绷住笑——李道长压根还没见过知县大人呢。可看她这套连唬带吓的把戏,倒跟大人办案时的做派如出一辙。
乔大两口子眼神乱飘,嘴巴张了又合还想掰扯,李承桢却突然“啪”地一拍手:“好个''大孝子''乔大郎!”
她笑声突然一收:“那口盐井到底给你挣了多大富贵?值得活活饿死亲爹来守着?”这话像把杀猪刀,直接捅穿了乔大郎那层老实人皮,露出里头早就烂透的黑心肝。
“呃!”乔大郎往后一退,脚后跟“咔嚓”踩断根枯树枝。
灵堂上那会儿他哭爹喊娘的动静突然在耳朵眼里炸开——什么“孝子”,什么“伤心欲绝”,这会儿全变作扎在脊梁骨上的蒺藜,刺得他浑身直筛糠。
自从在那片野坡下刨出盐卤水,乔大郎就把这个秘密跟嚼碎的黄连似的,死死咽在肚里。
每回月光照进那口泛着咸苦味的盐井,乔大郎总要打发婆娘走开,自己蹲在井沿上发愣——这口能下金蛋的鸡要是传出去,不光自家的好处要被分薄,保不齐还得招来官府的铁链子。
官家的盐铁律向来是沾着人血的——私开盐井的要掉脑袋,全家老小发配三千里。可当乔大郎舀起头一瓢泛着青光的卤水时,那咸滋滋的味儿却把他心里头的贪虫子全勾出来了。
那会儿他脑瓜子突然灵光起来,懂得三省吾身:这世道,哪个发财的不沾点黑?别人做得,他乔大郎就做不得?难道他天生就是个穷命?
光靠土里刨食儿,八辈子也翻不了身,那《大郕律》里写得明明白白——想发财的门道,都他娘是掉脑袋的买卖!
他要真有点孝心,早该带着全家搬进城里那栋青砖大瓦房了——这些年偷偷攒下的银子,别说养活个老头子,就是买三五个丫头伺候都够够的。
何至于,亲手将老父送进窑洞活活饿死。
可那口盐井就像条毒蛇,天天盘在他心窝子里吐信子。他死活要赖在这穷村里,守着这只能下金蛋的鸡,谁都不让碰,非得把井底刮干净不可。
每逢月底送“酸菜”的牛车进城,车轮在官道上碾出的印子总比别家深一指。那车篷里钻出来的咸腥味儿,熏得守门的兵丁直捂鼻子。
这些勾当,原本是四口人揣着明白装糊涂,如今成了三口人烂在肚里的秘密。
就跟那些贪官一个德行,保险箱里塞满赃款,平日却连碗牛肉面都舍不得吃,生怕漏了富。在他们眼里,只要官帽还戴着,就能多刮一层地皮。
“大郎啊,你小时候可不这样。”说话的是乔大郎光屁股玩到大的兄弟,这会儿他那张晒得黝黑的脸上沟沟坎坎全是失望。
他记得清清楚楚,乔大郎当年可是会给隔壁娃儿摘山枣、帮五保户挑水的实在汉子,咋就干出这种缺德事了?准是那个外乡娶来的婆娘撺掇的!
那双刨了一辈子地的糙手抖了抖,像是想抓住啥,又耷拉下去了。他含混不清地嘟囔了句:“娶媳妇……还是得娶个贤惠的……”
这句话像颗火星子溅进了油锅,“轰”地炸开了人群。
几个扎着圆髻的婆娘像是得了令,带头就朝乔大媳妇啐唾沫。她们系着洗得发白的蓝布围裙,沾着腌菜汤的手指头都快戳到乔大媳妇脸上了。
年轻后生们抄着手看热闹,有个穿草鞋的故意用脚底板搓起一溜灰土。
在丰延村,连刚会蹒跚走路的娃儿都晓得,山那头嫁过来的婆娘骨子里带邪气——咱祖祖辈辈土里刨食的老实地方,哪能长出这等黑心烂肺的货?
乔大媳妇的嘴唇哆嗦得像风里的树叶片子。她抬起眼,视线掠过那些戳戳点点的手指头,躲开四下飞溅的唾沫星子,最后落回自家男人佝偻的背脊上。
乔大郎始终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他那沉默就像道看不见的土墙,硬生生把媳妇的眼神给挡了回去。
这世上有种男人,骨子里从未将媳妇当人看——拳头是他的道理,辱骂是他的家常,枕边人不过是他脚边一条可以随意踢打的狗。
可一旦祸事临头,他便立刻缩进龟壳,把媳妇推到风口浪尖去撒泼打滚。自己则蹲在阴影里装聋作哑,摆出一副“惧内”“做不得主”的窝囊相。
这般又当又立的把戏,简直比勾栏里的粉头唱戏还要滑稽可笑。
“主犯该杀,但投案自首的能免死罪。”李承桢这话刚落地,乔大媳妇眼里立马有了活气,嘴唇哆嗦着就要开口。
就在这节骨眼上,乔大郎总算如他媳妇盼的那样,往前一步挡在了前头。
他搓着手,一脸愧色地叹气:“孩儿他娘是一时糊涂……唉,当家男人没管好婆娘,都是我的罪过。”话里话外把屎盆子全扣在了媳妇头上,自己倒摘得干干净净。
村民们得了准话,顿时眉花眼笑,七嘴八舌夸乔大郎是条汉子,骂乔大媳妇骨子里就带着山那边的下贱种。
“俺早就说大郎是个实诚人!”王婆把大腿拍得啪啪响。
“还不是那个外乡来的丧门星黑了心肝!”李老汉“咯——忒!”朝地上吐了口浓痰。
几个婆姨扎堆嘀咕:“所以说娶媳妇还得是本村的闺女,知根知底……”河风裹着这些闲话往李承桢耳朵眼里钻,吵得她脑仁生疼。
李承桢忽然觉得,就该让这群愚民继续在苦海里扑腾。可理智告诉她,在这贫瘠乱世里讨生活的百姓,若用太平盛世的道德去苛责,只怕这世上大半人,连活下去的资格都没有了。
李承桢忍得,她乔大媳妇可忍不得!要不是骨子里那股狠劲撑着,早被亲爹当牲口卖了换酒钱,哪还能从那吃人不吐骨头的山坳里挣出条活路!
乔大媳妇猛地扬起脸,眼珠子通红地瞪着这个睡了几十年的男人:“你个没卵蛋的怂货!敢做不敢当!老娘早说要搬城里过好日子,你倒好,非送你那老不死的爹上西天!”
她“呸”地啐了一口,“连场丧事都舍不得办体面些,就怕露了家底!是,你能耐,你能装,活脱脱个千年老王八!”
她突然转向李承桢,眼里像烧着两团火,嗓门拔得老高:“道长既有通天的本事,咋不把我那冤死的公爹请上来,好给俺洗洗冤屈!”
话还没说完,她突然一拍脑门,袖子半掩着嘴却故意嚷给所有人听:“哎哟喂,瞧我这猪脑子!俺那苦命的公爹早被他孝顺儿子灌哑了嗓子——”
她眼刀子往乔大郎身上一剜,“就怕老东西临了往外蹦什么不该说的!就是不知道……”声调突然一沉,“这死了的人,舌头还管不管用?”
乔大媳妇跟点了捻的炮仗似的,根本不给当家的插嘴机会。
她抖落出来的这些黑心烂肺的事,如同晴天打了个霹雳,震得众人耳朵嗡嗡响——一个个张着嘴说不出话,那些“孝道”“妇德”的漂亮话全堵在嗓子眼,噎得心口生疼。
乔大郎脸涨得猪肝似的,脖子上青筋直蹦:“蠢婆娘,给老子闭嘴!”再也憋不住火,抡起膀子就往那张破嘴上扇——
突然有双孔武有力的手铁钳似的掐住他胳膊,是燕七及时出手。
李承桢的声音冷得掉冰碴子:“乔大郎,要不请你爹上来当面说道说道?”另一只手已经按在布袋上,好像只要他一点头,立马就能抽出张招魂符。
这话像盆开水浇在乔大郎天灵盖上。那些见不得光的勾当一股脑涌上来——掺在汤药里的哑巴药,老爹瞪圆了的眼珠子,还有每晚上在炕头绕来绕去的咳嗽声。
这会儿他是真怕半夜听见那扇破门“吱扭”一声自己开。
乔大郎脸色刷地灰败下来,活像被抽了筋的癞皮狗,两腿一软“扑通”跪在泥地里。喉咙里咕哝了半天,半个屁都放不出来了。
末了,乔大媳妇跟只斗赢了的芦花鸡似的,热烘烘地领着燕七找到那口盐井——井沿都塌了半边,四周刨得跟狗啃过似的。
果不其然,上游的盐井有条暗沟直通河道,白花花的盐粒子正顺着水往河里渗——丰延村的地就是被这要命的盐水给祸害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