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承桢缓缓蹲下身来,膝盖微微触地。
她平视着来弟,目光柔和地落在小女孩发红的鼻尖上。
李承桢伸手轻轻拨开那些落叶,指节不经意蹭到来弟的脸颊时,那冰凉的触感让她心头一颤,指尖在空中悬了瞬息才收回。
“怎么一个人跑这么远?”她望着来弟沾着草屑的衣襟,眉头不自觉地蹙了蹙,“这儿已经是老林子深处了。”
山风掠过树梢,发出沙沙的响动。
按理说,村里放牛割草的孩子都知道,太阳偏西就不该往深山里走。
来弟慢慢抬起小脸,睫毛上还挂着未干的泪花。她的眼睛红红的,像是刚被山风迷了眼睛,又像是偷偷哭过一场。
目光躲闪着不敢看人,活像只被揪住耳朵的野兔子。
可转眼间,那副惊慌模样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与稚嫩脸庞不相称的愧疚。
“山阳坡的野菜……早被掘尽了。”她低头盯着自己露着脚趾的布鞋,手指头一下下抠着竹篮边上的毛刺。
“毛婶儿说、说这背阴的林子里,说不定还能找着点……”她怯生生地抬眼,本以为会看到大人生气时皱起的眉头,却撞进一双温和的眼睛。
那目光让她想起春日里晒得暖融融的溪水,不知不觉就松开了咬得发白的下唇。
来弟的脚尖无意识地蹭着地上的落叶,声音渐渐轻快起来:“昨儿、昨儿我还在这儿找到好多蕨菜呢。”说着说着,那些原先准备好的说辞忽然就说不出口了。
真奇怪,对着这个大人,说谎话好像比说实话还要费劲。
来弟突然想起什么似的,手忙脚乱地在怀里摸索。
她掏出一个皱巴巴的布包,手指头因为着急直打颤。
布包一层层掀开时,几粒金黄的麦子滚到她手心。
小姑娘的眼睛弯成月牙:“您瞧!”那雀跃的模样,活像捧着什么了不得的宝贝。
她声音里带着藏不住的欢喜,“是实实在在的麦粒呢!”指尖轻轻拨弄着那些饱满的颗粒,“要是、要是煮粥的时候放一小撮……”
说着说着,小姑娘的声音渐渐轻了,像是已经闻到了锅里飘出来的麦香,嘴角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李承桢轻轻拈起一粒麦子,细细端详。麦粒圆润饱满,金灿灿的外皮泛着健康的光泽,指腹能感受到沉甸甸的分量,根本不像是丰延村出产。
来弟突然一把攥住李承桢的衣袖,手指将布料揪得发皱,“我是顺着地上掉的麦子找来的……”
她的声音开始发颤,瞳孔猛地一缩,像是被什么吓着了,“可是、可是那个东西……”
话说到一半就卡住了,嘴唇哆嗦着,整个人僵在原地,仿佛又看见灌木丛后那双青灰色的爪子。
“它能闻着我的味儿!”她的声音带着哭腔,“就像、就像猎狗追兔子似的,怎么躲都躲不掉……”
李承桢的眼神骤然暗了下来。她想起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饱满的肌理就是少了层皮也比丰延村村民壮硕。
沿路黏腻的脂肪印子,绝不可能是从那些常年吃不饱的村民身上流出来的。
李承桢突然拍了拍大牛的肩膀,“你先带来弟回村。”她向来弟的方向偏了偏头,眼神却始终盯着林子深处。
大牛眉头拧成了疙瘩,“顺妞,你打什么主意呢?”他声音压得低低的,却掩不住那股子着急劲儿。
“有点事得去确认一下,放心,”李承桢拍了拍腰间鼓囊囊的布袋,里头立刻传来“咚咚”两声闷响,“有猴子跟着呢。”
她话音未落,布袋口就钻出个毛茸茸的小脑袋,猴子神气活现地“吱吱”叫着,山林之主在此。
李承桢瞧见大牛还在原地磨蹭,不由得放软了语气:“大牛啊,我可不是……”余光瞥见来弟好奇的眼神,将后半截话咽下。
“你早该明白的。”她嘴角噙着笑,眼神却格外认真,“你我应该是并肩作战的搭档。”说着,她轻轻拍了拍大牛结实的肩膀,“我可不需要躲在谁身后。”
“再说了,”她向前一步,语气不容置疑,“燕七还带着伤在山里找人呢。你先带上来弟下山,好歹给报个平安。”
大牛盯着李承桢看了许久,那张脸上写满了不容动摇的决心。他肩膀的力道慢慢卸了下来,像是终于认清了什么。
大牛这才发觉,“顺妞”的新形象不知何时已模糊了旧印象——每当她露出这样的神情,便是谁也干涉不了。
他知道劝不动她。不是因为他嘴笨,而是她眼里有股执拗的光,像是早已看透了结局,而她也认定了这才是该走的路。
大牛又仔细打量她一番——面色红润,精神头十足,应该不会有事。他重重叹了口气:“那你……千万当心。”话到嘴边,终究只剩这一句叮嘱。
就像雏鹰总要独自翱翔,做父母的再担忧,最后也只能化作一句“照顾好自己”,然后各自天涯。
孩子终要展翅高飞,父母也该活出自己的精彩。不必把对方都背在身上,只要知道天各一方的彼此都平安,这份牵挂便已足够——既轻如鸿毛,又重若千钧。
李承桢利落转身,临走还不忘丢下一句:“给我留碗热汤。”脚步声踩碎枯枝,在渐浓的暮色里格外清脆。
大牛望着她渐渐远去的背影,心头掠过一丝说不清的滋味。但很快,他眼底的波澜就平静下来。转身向来弟伸出手,声音沉稳:“来弟,咱们下山。”
来弟的手指轻轻发抖,却把大牛长满老茧的手攥得更紧了。
来弟最后望了眼李承桢松竹般挺拔的背影,眼睫轻颤,低声道:“愿道长平安。”声音轻得仿佛自语。
山风掠过,扬起她的衣角,跟着大牛的身影渐渐消失在蜿蜒的山路尽头……
群山环抱的深谷里,斜阳懒懒地穿过疏落的枝桠,在地上描出些明暗交错的图案。
风一过,那些树叶便挨挨挤挤地絮语起来,像是要把什么见不得光的心事,都说给这空寂的山谷听。
四围峭壁如刀削般陡立,直插云霄,唯有一线羊肠小径曲曲折折地探入谷中,平添几分与世隔绝的幽寂。
山谷深处,一方夯实的土坪上,数千个鼓鼓囊囊的麻袋码得齐整,在暮色中静默如待命的兵卒。
新麦的清香混着山间的湿气,在风中若有若无地飘散。偶有巡逻的士兵经过,却都对这座粮垛小山视而不见。
夯土场边上,十几个穿着褪色军装的士兵三三两两窝在粮垛背阴处,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着。
粮垛后头,一个颧骨高耸的瘦长士兵突然踹飞脚边的石子,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咱们在这儿守着这堆迟早要霉烂的粮食,将军倒好,揣着金银细软投北边去了——”
一个敦实的矮个子士兵用刺刀尖挑开麻袋线脚,金灿灿的麦粒便沙沙地漏进他掌心。
他突然咧开嘴冷笑:“够咱们吃到明年新麦下来——”手指一松,金黄的麦粒像垃圾似的从指缝间簌簌落下,“可上头偏说,一粒都不准往外卖。”
旁边胡子拉碴的老兵突然弓着腰猛咳起来,顺手把抽了一半的烟卷在靴底碾得粉碎。那点火星在渐浓的暮色里挣扎着闪了两下,像咳出来的血点子。
“干什么呢!闲散日子过久了,连军纪都忘了是不是!”一个身材魁梧的军官大步流星走来,厚重的军靴砸在地上,发出闷雷般的响动。
他轮廓分明的脸上写满刚毅,浓眉下一双鹰隼般的眼睛扫过人群。
几个士兵顿时如坐针毡,腰杆不自觉地挺得笔直,连呼吸都屏住了大半。方才的懒散劲儿,霎时间烟消云散。
“将军的军令白纸黑字写得清楚——”他“铮”地一声拔出佩刀,刀光冷冽地扫过每个人的眼睛,“粮草就地看守,擅动者斩!谁要是管不住自己这双手——”
刀尖在空中划出一道寒芒,“就休怪我军法不容情!”
环视噤声的士兵,他缓缓还刀入鞘,声线却陡然转冷:“跟着将军,日后自有泼天的富贵。若是为这点蝇头小利坏了大事……”后半句话生生咽了回去,但那股子杀气已经让所有人连大气都不敢出。
他在心底暗骂这些大头兵见识短:倒卖粮食能挣几个子儿?他们图谋的,可是能福泽子孙的泼天富贵。
突然,谷口传来一阵杂沓的马蹄声,夹杂着此起彼伏的呼喝。
众人扭头看去,一个裹着锦缎的胖商人正策马而入。
那匹枣红马皮毛油亮,后面跟着十多个虎背熊腰的随从。商人面团团的脸上嵌着双绿豆眼,腰间玉佩随着马背颠簸叮叮咚咚乱响。
他裹着一身绣金线的绸缎长衫,腰间金带锃亮,颈间珍珠串沉甸甸地直晃眼。虽是一身富贵打扮,却活像个行走的珠宝匣子,恨不得把全部家当都挂在身上显摆。
那商人想要下马,臃肿的身子折腾了好几下才落地,腰间玉佩撞得叮呤当啷一阵乱响。
商人腆着浑圆的肚子,马鞭尖直戳向守粮士兵。他每吼一句,腮帮子的肥肉就跟着乱颤:“狗东西!说好三天前就该运到雍州的军粮,怎么还堆在这儿?!”
那副颐指气使的架势活像是在训自家奴才,绿豆眼里泛着毒蛇般的冷光。
商人突然拔尖了嗓子:“该不会是你们这些穷当兵的想中饱私囊吧?”话音未落,手中马鞭猛地一甩,“啪”地一声在空中炸开个响鞭——正是他平日里吓唬下人们惯用的伎俩。
商人那张泛着油光的胖脸上,恼怒中透着几分得意——这招向来管用,再硬气的奴才见了这架势,没有不扑通跪地讨饶的。
士兵们你看我我看你,一时拿不定主意。
队伍里那个精明的瘦高个突然压低嗓门:“穆队将,您看这……”话到一半硬生生卡住,却像往油锅里泼了瓢冷水,引得所有人都扭头看向那个一直没作声的身影。
那位姓穆的队将——方才训斥士兵的军官——此刻脸色阴得能滴出水来。
他缓步踱到商人跟前,声音冷硬:“将军有令,宁可让军粮烂在仓里,也不许旁人染指。强取者,杀无赦。”
商人脸色骤变,眼珠子瞪得几乎要凸出来,太阳穴上青筋暴跳。
他颤巍巍地指着穆队将的鼻子,声音陡然拔高:“好个不知死活的莽汉!睁开你的狗眼瞧清楚了——老子是安定伍家正儿八经的嫡系!百年世家!你们这些臭当兵的也敢放肆?!”
穆队将嘴角扯出个冷笑:“管你是哪路神仙,在这儿我们只认将军的令箭。”他眼中寒光乍现,“敢动军粮者——”拇指轻轻顶开刀鞘,露出一线凶光,“有死无生。”
商人见穆队将软硬不吃,整张胖脸顿时垮了下来。
他咬着后槽牙,从牙缝里挤出话来:“好!好得很!等我去见了……那位大人——”话到舌尖又咽了回去,终究没胆量说出背后靠山的名字,“定叫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商人猛地一甩袖子,冲随从们厉声吼道:“都瞎了?赶紧装车!”这趟差事要是办砸了,他脖子上这颗脑袋怕是都保不住——想到这儿,他后脊梁一阵发凉。
随从们轰然应声,几个虎背熊腰的家丁当即撸起袖子,满脸轻蔑。
领头的管事更是冷笑连连:“给脸不要脸!安定伍氏还能怵你们这些当兵的?”说着抬脚就踹,一袋粮食应声倒地,金灿灿的麦粒哗啦啦洒了满地。
家丁们见状气焰更盛,竟在军士们眼皮底下肆无忌惮地抢起粮来。他们全然不理会穆队将的警告,连个正眼都懒得给他。
穆队将如铁铸般静立不动,铠甲下的身躯绷得死紧。
家丁们见状,脸上讥笑更甚:果然是个没胆的莽夫,哪敢真跟伍家叫板?
暮色中骤然闪过一道寒光!“锵——”刀吟尚在耳畔,那颗肥硕的脑袋已腾空而起。断颈处血箭狂喷,将满地金黄的军粮瞬间浇成一片血海。
那颗还挂着狞笑的脑袋“咚”地滚到管事脚边,瞪圆的眼珠子直勾勾的,仿佛到死都不明白自己怎么就交代在这儿了。
“军令,”穆队将“咔嗒”一声还刀入鞘,血珠顺着甲纹往下淌,“如山。”
他抬眼时,整座山谷骤然一寒——那哪是人的眼神,分明是饿狼盯上猎物的凶光。
伍氏的家丁们顿时僵如木雕,脸上的嚣张神色瞬间凝固。正扛着粮袋的壮汉僵在原地,扛着不是放下也不是。
领头的管事更是膝盖一软,“咚”地跪倒在血泊里,脑门结结实实磕在浸血的麻袋上。
其余家丁见状,立刻呼啦啦跪倒一片,活像被镰刀割倒的麦子。几个胆小的□□已经湿了一大片。
“军爷饶命啊!小的们狗眼不识真佛!”管事的声音抖得像筛糠,先前踹粮袋的那条腿此刻正不住地哆嗦。
当奴才也是门学问——既要会仗主子的势,更要懂得保自己的命。见风使舵要快,磕头求饶要响,做根墙头草随风倒,才能活得长久。
然,凡是皆有例外。
“一个不留。”穆队将这话说得轻飘飘的,却像三九天的冰碴子,直往人骨头缝里钻。
“锵锵锵!”余音还在空中震颤,雪亮的刀光已然划破暮色。
跪伏在地的家丁们还没反应过来,冰冷的刀刃已经划过咽喉。鲜血像打翻的朱砂,在山路上肆意漫延,与那滩肥腻的血渐渐融成一片。
士兵们手起刀落,干脆得就像在田间收割麦子。刀在鞘里时,他们还能说笑打趣;刀一出鞘,眼神瞬间就变了样。
夕阳只剩下一线残红,山谷重归寂静。尸体早已清理殆尽,只有风中若有若无的血腥味,证明方才那场杀戮真实发生过。
那堆军粮依旧沉默地堆在原地,仿佛在等待未知的命运。士兵们继续持械而立,既不知将军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也不晓得自己最终会走向怎样的结局。
李承桢隐在粮垛的阴影里,与那群正擦拭血刃的士兵相距不过五步。
她冷眼看完这场屠杀,藏身咒的灵光在肩头流转,宛若月辉下的溪水,明灭不定。
那些刚染过血的士兵收刀入鞘,转眼又说笑起来。谁都没注意到,他们擦拭的刀刃上,曾有过一刹那的映像扭曲。
一滴血珠顺着粮袋滚落,“嗒”地砸在她靴尖前三寸的地上。
这些士兵的装束打扮,与“袖手旁观的正规军”如出一辙。如此说来,他们口中那个叛逃的将领……
“匡胥”二字在唇齿间打了个转,化作一丝寒意渗入心底。
她永远忘不了那个高高在上的身影——玄甲将军端坐在嘶鸣的烈马上,冷眼俯视着被围剿的乡勇。
他每挥动一次令旗,就像死神在收割麦子,而那些鲜活的生命,不过是他登上权力之巅的垫脚石。
李承桢暗暗点数,这支队伍约莫五十号人。若只是烧粮,或许还能抽身而退;但要虎口夺食,从这五十个精锐手里抢回粮食,简直是天方夜谭。
来弟那双渴望的眼睛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烧粮?她实在下不去这个手。军粮……她比谁都懂得饥饿的滋味——清晨被胃里火烧般的疼痛惊醒,战场上那些饿得直不起腰的身影。
她总是这样,明明可以狠下心来快刀斩乱麻,却偏要贪心地想要鱼与熊掌兼得。
可她本就不是当将军的料,行军打仗非她所长。这世上的人,原就该各凭本事走自己的路。
“难道就这么放过匡胥?”李承桢心有不甘,左手三指掐着九宫诀,暗自推演。不如让燕七去报官?毕竟……捉鬼降妖她在行,这军粮大事,终究还得官府来管才是正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