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老槐树斑驳的枝叶,在村口的黄土路上投下细碎的金色光斑。李承桢一袭道袍立于树下,衣袂被微风轻轻掀起。
她抬手向送行的村民作了个揖,指节修长而有力。此番差事已了,她眉宇间那抹紧绷终于舒展开来,只盼着赶在太阳下山前回到县城,好吃上一个秋笋腌肉饼解乏。
秋笋腌肉饼,是新竹县的特色小吃,在来丰延村的路上,燕七给她和大牛各买了一块填肚子,那滋味,让两人,尤其是大牛吃得两眼放光。
听燕七介绍,要制作秋笋腌肉饼,先要选择新鲜的竹笋,剥去外壳,洗净后切成薄片。将竹笋片放入开水中焯水,去除涩味,捞出后沥干水分。
将焯水后的竹笋片放入盐水中腌制,加入适量的盐,搅拌均匀,腌制一个时辰,让竹笋充分吸收盐分,变得爽脆。
选择五花肉或猪后腿肉,切成薄片。将肉片放入碗中,加入独门秘制调料,搅拌均匀,腌制一个时辰,让肉片充分入味。
将腌制好的竹笋片和腌肉片一起放入大碗中,加入适量的葱花、姜末、野蒜,搅拌均匀。根据口味加入适量的盐,再次搅拌均匀,让馅料充分融合。
将面粉倒入一个大盆中,加入适量的温水,揉成光滑的面团,盖上湿布,醒面两刻钟。将醒好的面团分成若干小剂子,每个剂子擀成圆形面皮。在面皮中间放入适量的馅料,将面皮对折,捏紧边缘,确保馅料不会漏出。
最后,将包好的饼子放入烤盘中,刷上一层薄薄的猪油,放入预热好的炉子中,烘烤一刻钟,直到饼子表面金黄酥脆。
面饼经过烤制,外皮酥脆,口感极佳。竹笋的爽脆与腌肉的鲜香完美结合,咸香适口,回味无穷。
李承桢正想着县城的肉饼出神,忽听得一阵急促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二媳妇跌跌撞撞地奔来,粗布裙裾沾满泥点,一张脸煞白得像是刷了层石灰。她踉跄着抓住李承桢的衣袖,喉咙里挤出嘶哑的哭腔:“道长、来弟她、后山……”
李二媳妇正是被瓮鬼所害的李大媳妇的妯娌,她的女儿……李承桢想起那个衣衫单薄的瘦弱女孩,原来她叫来弟。
强压下对这位妇人的厌恶,沉声道:“嫂子莫急,且说说是何事?”她刻意放缓的语调似一剂良药,竟让六神无主的李二媳妇渐渐平静下来,尽管她对李二媳妇没有任何好感。
人性最荒谬的矛盾莫过于此:对施暴者唯唯诺诺,却向最亲近的弱者挥舞拳头。那个未经同意就被带到世间的生命,反而要承担选择者不敢面对的责任与怒火。
可悲的是,世上尚有许许多多的“李二媳妇”。
一个人若没有稳固的内核,便容易模糊界限——对外谨小慎微,对内却肆意妄为,把最锋利的刀子刺向最柔软的怀抱。像一株无根的浮萍,既辨不清方向,也守不住边界。
而那个被叫做“来弟”的孩子,却是无辜的。
按说村里有人失踪,村民们早该敲锣打鼓地四处搜寻才是。可这李二媳妇偏偏绕过村长和燕七,独独求到李承桢跟前来。
李承桢目光扫过人群,方才还七嘴八舌的村民们一听见“后山”二字,顿时噤若寒蝉。有人低头搓弄衣角,有人别过脸去假装咳嗽,更有甚者悄悄往人堆里缩了缩——这古怪的反应,倒像是后山藏着什么见不得人的秘密。
燕七身形微微一滞,面色如霜般骤然阴沉,锐利的目光直指李二媳妇,但薄唇紧抿成一道锋利的直线。他喉结剧烈滚动了几下,眼中翻涌着晦暗不明的情绪,仿佛有千万句话哽在喉间,却被某种难以启齿的无奈死死扼住了咽喉。
李承桢眉头微微蹙起,神色庄重而严肃,她目光如炬,认真地审视着燕七,语气却依旧平稳如常:“燕七,事态紧急,你既然知情,何必在此消磨时机。”
既要她李承桢出手相助,却偏将真相藏掖,莫不是存心刁难?难道这群村民真当她软弱可欺,可以随意摆布?呵,一个两个,倒是算计得精明,专挑她来坑。
李承桢暗自苦笑。镇衔司的差事已了,本不该再插手这乡野诡事。可余光瞥见李二媳妇那攥得发白的指节,终是轻叹一声——这潭浑水,怕是避不得了。
“李道长,村中……”燕七喉头微动,似有千钧重物哽在喉间,半晌才低哑道:“自古有‘自死窑’之俗……”话至此处,他的声音陡然一涩,像是被那腌臜习俗烫了舌头,再难续言。
李承桢眸色骤冷,锐利目光如刀锋般掠过人群,嘴角扯出一抹讥诮的弧度。
“呵!”这声冷笑裹着冰碴砸在地上,她算是看明白了——什么说不出口的风俗,不过是披着传统外衣的腌臜勾当。
这帮人心里跟明镜似的,自个儿都羞于说出口,却还要沆瀣一气地践行陋俗。
自死窑,或称“弃老洞”“寄死窑”,是古代某些地区流传的一种残酷习俗,指当年迈或病弱的老人丧失劳动能力后,子女会将其送入山野间预先挖好的窑洞、墓穴或简陋石室中,任其自生自灭。
这一习俗多出现在极端贫困或灾荒年代,是生存资源匮乏下人性的挣扎。
窑洞通常开凿在偏僻荒山、陡崖或密林深处,隐蔽难寻,多以粗石垒砌或直接挖掘土洞而成。内部狭小阴暗,仅容一人蜷卧,洞口或设栅栏,象征性地阻挡野兽,实则——断绝归路。
子女以“送长辈享清福”为名,将老人背至窑中,留下几日口粮,如粗饼、陶罐盛水等,磕头离去。老人往往被哄骗“暂住养病”,待察觉真相后,窑洞已成活人坟冢,呼救无应。
表面上宣称“减轻老人病痛之苦”,实则掩盖弃养之恶,甚至衍生出“六十还仓”等迷信说法,认为人活六十便该归天。古时与儒家孝道激烈冲突,地方志对此讳莫如深,仅以“古俗”轻描淡写。
“你的意思是……”李承桢眉梢微挑,眼底闪过一丝狐疑,“那些自死的老人逃出来,抓了村中孩童报复?”——若真无邪祟作梗,寻她作甚?
李承桢的话语犹如寒刃出鞘,直刺要害。
燕七浑身一颤,面色瞬间惨白如纸,原本绷直的肩背陡然垮了下来。他喉结滚动,望向李承桢的眼神里混着恳切与敬畏。“李道长慧眼如炬……”他声音沙哑得厉害,“这已,不是头一遭了。”
原来村中惯叫孩童去后山挖野菜、割猪草,大人们也乐得清闲。前些时候就有个孩子平白失踪,最后只在“自死窑”前寻得些被破开的痕迹。
可那窑口封得死紧,便是壮年汉子也要费些力气,何况那些饿得奄奄一息的老人?偏生窑里尸骨全无,村里便硬说是老人破窑而出……他说到此处,喉头滚动了一下。
那些夯土封窑的手艺,本就是村里人一代代琢磨出来的绝户手段。
“那时我便严正告诫过村长,定要村中孩童远离后山。”燕七声音渐低,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刀。
他眼底闪过一丝愧色——若非他媳妇苦苦哀求,怕人将她的出身与这陋习联系在一起,遭县衙同僚家眷耻笑,他本该更早揭破这腌臜勾当。
刀鞘上的缠绳被他攥得咯吱作响。到底是顾虑太多,反倒让无辜孩童遭了殃。
蝼蚁尚且贪生,何况是人?操劳一世,黄土埋颈时反被至亲当作负累,这般滋味——便是泥塑的菩萨也要生出三分怨气来。
人性的复杂,真是令人难以捉摸。到底怎样的人才能称得上是真正的孝子呢?在丧礼之上,是否哭得越撕心裂肺、声嘶力竭,就代表孝心越深沉?
李承桢眉头微蹙,目光忽而一亮,似有所悟。她略作沉吟,压低声音问道:“乔大郎父亲之死,其中可有隐情?”
此事燕七不清楚,村长却神色淡然,不慌不忙地解释道:“六十不留人,这是祖宗定下的铁律。若有老人家糊涂了不肯上路……”
他那素来敦厚的面容,此刻在摇曳的树影间忽明忽暗,竟透出几分令人不安的陌生感,“自有乡亲们帮着送一程。”
村长的沉稳像块定心石,村民们原先畏缩的腰杆渐渐挺直了。
他们眼神里的怯懦褪去了,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莫名的底气——明明道理还攥在别人手里,却一副理直气壮的模样,连反驳的措辞都带着几分理所当然的蛮横。
李承桢望着眼前一张张被日风雕刻得淳朴的脸——那鱼尾纹里还嵌着方才道谢时的恳切,嘴角的弧度尚未褪去,浑浊的眼珠却已透出令人心惊的凉薄。
“乔家明明家底殷实,供养一个年迈老人根本不成问题。”大牛盯着村民理所当然的嘴脸,只觉得胃中嘈杂,声音里压抑着怒意,“俺就是饿死,也断不会做出这等丧尽天良的事来!”
大牛攥紧的拳头微微发抖,指节都泛了白。
“你们现在要推老人去死,明日是不是连襁褓里的娃娃都要扔进山沟?”他实在无法理解,也永远不会理解,哪怕他爹瘫在炕上十年、二十年,甚至更久,吃他的饭,穿他的衣,那也是他亲爹。
是教他扶犁的手,是暴雨夜背他蹚过山洪的脊梁。纵使往后岁月要把这具躯体熬成一副空壳,那也是在他襁褓时,用豁口的陶碗一勺勺给他喂过米糊的爹啊。
村长却十分坚持,他浑浊的眼珠里晃着偏执的光,倒不知是要说服她们这些外乡人,还是说服他自己。
“祖宗的规矩破不得!”他的嗓音像是要为人戴上沉重的枷锁,“今日若为银钱破例,明日就有人要当孝子贤孙——那些按规矩送走爹娘的乡亲,难道都该遭天雷劈?”
承认错误并重新启程需要莫大勇气,而要做第一个冲破错误传统的人,直面一群冥顽不灵的守旧者,更是难上加难。正因如此,随波逐流才成了最轻松的选择。
李承桢只觉一股寒意从心底漫上来,她闭了闭眼,将汹涌的怒意压回胸腔。
当务之急是找回孩子,但她素来不屑于上赶着为人排忧解难——平白奉上的金玉良言总被视若敝屣,唯有对方躬身求教时,那些箴言才会被郑重捧在掌心。
李承桢斜睨了燕七一眼——衔师完成任务后,需得县衙核验,在《接令书》上盖印作结。若他以为能借此拿捏自己,那可真是打错了算盘。
她也不是什么善心泛滥的人,“我惨我有理”这套把戏,在李承桢面前不过是自取其辱。若有人妄想利用她那点稀薄的善心,就得先掂量掂量——自己付得起怎样的代价。
李承桢正暗自盘算,燕七却忽然正色道:“李道长,您的差事已了,待我回衙署办妥文书签章,您便可回司复命。”这话倒让李承桢微微一怔。
她眉心稍缓,心道燕七却是个拎得清的。到底算是混迹官场的人,自然明白其中利害——刁难一个穷乡僻壤,与开罪一位有能耐的衔师,孰轻孰重,显而易见。
前者是求他燕七办事,后者……说不定某天就要请人家办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