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浅觉在梦里沉浮,又跌回了高一那个被夕阳镀上金边的傍晚。
校门口的香樟树影被拉得细长,碎金般铺了一地。她背着书包,耳机里流淌着轻快的英文旋律,隔绝了部分放学时的喧嚣。突然,手腕被一股带着冰凉汗意的力道攫住——不重,却带着不容挣脱的强势,修剪精致的指甲刻意地陷进她细嫩的皮肤里,留下几个清晰的月牙印。
“你是江浅觉吧?”一道甜腻得发齁的嗓音响起,像融化后粘稠的棉花糖,“我是于雅琪,星楠的女朋友。”
梦境比现实更残忍地清晰。江浅觉清晰地看见对方浅棕色瞳孔里自己微愕的倒影,看见她精心涂抹的浅色唇釉在夕阳下闪着光泽,甚至她身上那股浓烈到刺鼻的桃子味,霸道地钻进鼻腔。
江浅觉摘下一边耳机,眉尖几不可察地蹙起:“有事?”
“我知道你和星楠是青梅竹马,”于雅琪微微歪头,脸上挂着甜笑,眼底却毫无温度,“但现在他已经和我在一起了。”她凑近一步,那股桃子味更浓了,“希望你能有点分寸,别对他存什么不该有的心思哦。”
江浅觉先是微微一怔,随即,一丝荒谬至极的轻笑从唇边溢出:“你多虑了。”她不动声色地后退半步,拉开这令人不适的距离,声音平静无波,像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事实,“我和效星楠,就是普通朋友。”
“真的?”于雅琪眨了眨贴着精致假睫毛的眼睛,那眼神像是要在她脸上凿出个洞来。
“千真万确。”江浅觉懒得纠缠,直接将耳机塞回耳朵。转身前,像是为了彻底斩断这份无聊的猜疑,她又淡淡补充了一句,语气疏离得像在念说明书:“两家父母关系不错,偶尔会互相送点吃的。除此之外,什么都没有。”
她走得干脆利落,步履带风,将身后那道探究又带着怨毒的目光甩开。心里只觉得无比荒唐。她和效星楠?怎么可能?如果不是因为两家母亲是闺蜜,他们恐怕连点头之交都算不上。
梦境的色调猛地被调亮,刺目的阳光瞬间充斥视野。场景粗暴地切换到了一周后的正午。
阳光透过明净的玻璃窗,斜斜地射进空旷的教室,在江浅觉的课桌上投下一块明亮的方格子。教室里零零散散坐着几个同学,补觉的,看书的,刷题的,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午休特有的懒散和静谧。
江浅觉没什么胃口,胃里像堵着团棉花。但下午还有连堂的课,她不想饿着肚子硬撑,便慢吞吞地拆着手里那个红豆面包的包装袋,塑料纸发出悉悉索索的轻响。
突然,教室前门被不轻不重地推开。
“江浅觉,”一道刻意拔高的、甜腻到发假的声音响起,打破了午后的宁静,“能出来一下吗?”
江浅觉抬头。
于雅琪站在那里,逆着光,身影被拉得有些变形。她今天显然精心打扮过,看上去是很阳光乐观的一个小姑娘,眼线刻意拉长上挑,唇釉是亮得晃眼的西柚色,校服外套随意地敞开着。脸上却挂着一个皮笑肉不笑的弧度。
江浅觉的眉头瞬间拧紧。她将拆了一半的面包放回桌面,动作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烦躁。在全班同学或明或暗的注视下,她站起身,面无表情地走了出去。
走廊上空空荡荡,大部分学生都涌向了食堂,只有远处隐约传来模糊的喧闹声。午后的阳光白得晃眼,晒得人皮肤发烫。
“有事?”江浅觉靠在冰冷的墙壁上,语气是拒人千里的平淡。
于雅琪脸上那点虚假的笑容瞬间消失得无影无踪,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抹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近乎狰狞的扭曲。她猛地再次抓住江浅觉的手腕,这一次力道大得惊人,指甲狠狠掐进肉里,带着泄愤般的恶意:“你装什么装?!”
江浅觉吃痛,下意识想抽回手,却被对方像铁钳一样死死攥住,挣脱不得。
“我警告过你吧?离效星楠远一点!”于雅琪的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得如同玻璃刮过黑板,瞬间穿透了午后的宁静。教室里那几个原本低头或假寐的同学,此刻全都抬起头,目光齐刷刷地投向走廊,隔着玻璃窗,好奇地、探究地看着她们。
“我什么都没做。”江浅觉强忍着手腕的疼痛和心头的怒火,声音竭力保持冷静,再次用力想要挣脱那令人厌恶的钳制。
“放屁!”于雅琪从鼻腔里挤出一声冷笑,眼底的恶意几乎要溢出来,“上周五!我朋友亲眼看见你和他一起在商场!你当我瞎吗?!”
江浅觉的眉头锁得更紧:“上周五我在家复习,根本没出门。需要我调网课记录和小区监控给你看吗?”她的声音也冷了下来。
“撒谎!”于雅琪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声音猛地又拔高了一个八度,尖锐得刺破耳膜,“还有!他书包里为什么总有你家的点心?!上面还贴着你妈写的‘给星楠’?!江浅觉,你不觉得恶心吗?!”她的声音因为激动而微微发颤,带着一种歇斯底里的指控。
江浅觉的指尖瞬间冰凉。点心……妈妈确实偶尔会做,让她顺路带给效家。她从未觉得这有什么,不过是大人们之间寻常的往来。此刻被于雅琪用如此不堪的语调质问出来,像一盆脏水兜头泼下,让她胃里一阵翻腾。
“那只是长辈间的往来,”她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声音冷得像淬了冰的刀子,“和我没关系。”
“呵,装得挺像!”于雅琪讥讽地扯了扯嘴角,眼神像淬了毒的钩子,“你是不是觉得,仗着那点‘青梅竹马’的情分,就能一直缠着他?就能在他面前装可怜装无辜?!”
江浅觉只觉得一股血气直冲头顶,她不想再与这个失去理智的人纠缠一秒:“如果你只是想发泄这些毫无根据的臆想,恕不奉陪。”
“你装什么清高?!”于雅琪像是被彻底点燃的炸药桶,所有的伪装和克制都化为乌有,她用尽全身力气尖声嘶吼,那两个字像淬了毒的匕首,狠狠掷向江浅觉,也狠狠砸碎了整个走廊的宁静:
“婊子!!!”
空气仿佛在那一刻凝固了。
这一声辱骂,如同惊雷炸响在午后的校园。教室里那几个看热闹的同学瞬间瞪大了眼睛,睡着的也被彻底惊醒,茫然地抬起头。走廊尽头,几个路过的学生也停下脚步,惊愕地望过来。窃窃私语声如同投入平静水面的石子,迅速漾开,无数道目光——好奇的、震惊的、幸灾乐祸的、难以置信的——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江浅觉身上。
江浅觉的耳根“轰”地一下烧了起来,不是羞耻,而是被这当众的、极其恶毒的羞辱激起的滔天怒火!血液似乎瞬间冲上了头顶,又在下一秒冻结成冰。
她猛地甩开于雅琪的手,向前一步逼近!她总是明眸善睐,此刻却锐利得像淬了寒冰的刀锋,直直刺向对方,带着一种冰冷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她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每一个字都像冰珠砸在地面:
“你骂够了吗?”
于雅琪被她骤然爆发的气势逼得下意识后退了半步,脸上闪过一丝慌乱。
江浅觉没有给她喘息的机会,声音冷冽如霜,一字一句,掷地有声:
“我最后说一遍。”
“第一,我和效星楠,只是普通朋友。长辈间的往来,点心是我母亲做的。你若不满,大可直接去找我母亲理论。”她看着于雅琪瞬间变得难看的脸色,眼神没有丝毫波动。
“第二,”她的声音更冷,带着不容置疑的力度,“上周五,我在家复习。网课记录、小区监控,随时可以证明。至于你那位‘朋友’的眼睛如果出了问题,我建议你,趁早带她去医院,别耽误治疗。”
教室里传来几声压抑不住的嗤笑。于雅琪的脸瞬间涨成了猪肝色,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吐不出来。
“第三,”江浅觉的目光如同冰冷的探照灯,将于雅琪从头到脚扫视一遍,最后定格在她那张因愤怒和羞恼而扭曲的脸上,一字一顿,清晰无比:
“你现在的样子,真的很难看。”
话音落下的瞬间,于雅琪瞳孔骤缩,脸上的表情彻底凝固、碎裂,只剩下难堪的狼狈。
江浅觉再没有看她一眼,仿佛多停留一秒都是对自己的亵渎。她挺直脊背,利落地转身,步伐沉稳地走回教室。那背影,挺拔、决绝,带着一种不容侵犯的凛然。
回到座位,前桌的许欢冉脸色苍白,担忧地看着她,偷偷递过来一张揉皱的纸条:要不要告诉老师?
江浅觉垂下眼睫,拿起笔,在纸条背面,用平稳的写下三个字:
没必要。
午后的阳光依旧炽烈,照在桌角那个被遗忘的红豆面包上。面包已经凉透了,油亮的表皮渗出细小的、令人不适的油斑。
流言蜚语如同打翻的墨水瓶,以惊人的速度在年级里洇染开来,带着扭曲的色彩和令人窒息的气味。
那场冲突之后,班级表面维持着诡异的平静。但江浅觉敏锐地察觉到,空气里漂浮着无数看不见的刺。她依旧每天准时出现,听课、做题、偶尔和许欢冉低声交谈,一切似乎如常。然而,当她独自穿过走廊,或是安静地坐在座位上时,那些黏腻的、带着探究、八卦、甚至幸灾乐祸的视线,便如同跗骨之蛆,从四面八方无声地缠绕上来。
“哎,听说了吗?原来她……”
“真的假的?平时真看不出来啊……”
“啧,那个于雅琪也不是省油的灯,谁知道谁说的是真的……”
“不过效星楠不是解释说……”
细碎的议论声总在她走近时戛然而止,取而代之的是一张张堆满假笑的脸和故作热情却空洞的问候。江浅觉面色如常,连睫毛都未曾颤动一下,只是握着笔的指尖,会因为用力而微微泛白,泄露了心底那一丝极力压制的烦躁和冰冷。
她知道那些传言被演绎成了多少版本——于雅琪是条疯狗,她是心机深沉的绿茶,她在装清高,甚至……更下流不堪的揣测。但她从未想过解释。解释给谁听?又能解释得清什么?流言只相信它愿意相信的。
效星楠来找过她。不止一次。
第一次是在冲突当天的下午,第一节课下课铃刚响,他就堵在了她的教室门口,眉头紧锁,眼神复杂:“江浅觉,我们谈谈。”
她抬眼,目光平静得像一潭深秋的寒水,清晰地映出他的身影,却再无波澜:“没什么好谈的。”说完,直接侧身从他旁边绕过,留给他一个冷漠疏离的背影。
第二次是在图书馆静谧的书架间。他趁她踮脚去够上层的一本书时靠近,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急切:“那些乱七八糟的话,我会处理。你别往心里去。”
她“啪”地一声将抽出的书合上,厚厚的书脊发出一声闷响,引得旁边的人侧目。她没看他,视线落在书封上,声音同样压得很低,却字字清晰,透着拒人千里的寒意:“不用你多事。”
第三次,他直接等在了她家单元楼下。暮色四合中,江浅觉远远就看见了那个倚在路灯杆旁的高瘦身影。她没有丝毫犹豫,甚至脚步都没停顿一下,直接转身,拐进了旁边那条通往商业街的小路。她在街角的奶茶店里,点了一杯最便宜的柠檬水,对着花花绿绿的菜单,坐了整整两个小时,直到夜色深沉,确信他早已离开。
班里的气氛在流言的发酵下变得越来越微妙。有人开始像躲避瘟疫一样刻意避开她,眼神躲闪;也有人带着虚伪的热情凑上来,拐弯抹角,话里话外都在试探她和效星楠那点被传得面目全非的“关系”。
午休时,几个平时关系泛泛的女生围了过来,叽叽喳喳聊着最新的综艺。话题兜兜转转,最终又绕了回来。
“对了浅觉,”一个扎着高马尾的女生状似无意地开口,眼神里闪烁着八卦的光芒,“听说效星楠昨天在篮球场跟人起冲突了?好像是因为有人说了你什么不好听的话……”
江浅觉正在整理错题的手停住了。她抬起头,目光平静如水,缓缓扫过围在桌边那一张张写满好奇和试探的脸。那平静的目光却仿佛带着无形的压力,让几个女生脸上的笑容都有些僵硬。
“是吗?”她合上厚重的笔记本,发出一声轻响,“我不清楚。”她拿起桌上的水杯,站起身,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疏离,“不过,你们要是这么关心他,或者关心那些‘不好听的话’,直接去问本人,或者问说那些话的人,不是更清楚?”
空气瞬间凝固。几个女生的笑容僵在脸上,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哎呀,我们就是随便聊聊……”
“对啊对啊,主要也是担心你……”
江浅觉微微弯了弯唇角,那笑意却未达眼底:“谢谢关心。”说完,端着水杯,径直走向教室后面的饮水机,将那些尴尬的沉默和背后瞬间响起的、压得更低的议论声彻底抛在身后。
对于这一切,江浅觉的态度始终如一:冷处理。像对待恼人的蚊蝇,挥开即可,不值得耗费心神。
时间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粗暴翻动的书页,哗啦啦地掀了过去。那场闹剧掀起的波澜,终究在更汹涌的浪潮冲击下,渐渐失去了声响——并非是谁出面澄清,也非真相大白,而是因为期末考的倒计时牌翻得太快,月考、模拟考、分班意向表……雪片般的试卷和沉重的压力劈头盖脸砸下来,连最热衷于八卦的嘴巴,也被题海淹没,腾不出空闲。
江浅觉没再刻意关注这件事的后续,只是从许欢冉偶尔的闲聊里,听到了只言片语。
“听说……效星楠和于雅琪分手了!”放学路上,许欢冉挽着她的手臂,声音压得低低的,带着点解气的意味,“好像是于雅琪太能作了,整天疑神疑鬼,查手机查行踪,把效星楠彻底搞烦了。”
江浅觉望着天边被夕阳染成橘红色的云霞,脚步未停,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也没有接话。晚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
“不过……”许欢冉犹豫了一下,侧头观察着她的神色,小心翼翼地说,“效星楠最近……好像一直在找你?听说他……”
“嗯。”江浅觉淡淡地应了一声,打断了许欢冉后面的话。那声“嗯”,轻飘飘的,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像一片羽毛落在尘埃里。
许欢冉挽着她的手臂紧了紧:“你就……真的没什么想法吗?”
江浅觉忽然停下了脚步。
她转过头,看向身边的好友。夕阳的余晖恰好落在她的侧脸上,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两片浓密的阴影,遮住了眼底所有的情绪。她的声音很轻,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然和疲惫:
“没有。”
她顿了顿,清晰地吐出后半句,每一个字都像冰珠落地:
“他的事,早就和我无关了。”
许欢冉怔住了,看着好友那双深不见底、仿佛将所有情绪都冰封起来的眼睛,一时竟不知该说什么。
晚风掠过树梢,带起一阵沙沙的轻响。许欢冉最终只是轻轻叹了口气,挽紧了她的手臂,换了个轻松的话题:“哎,前面新开了家甜品店,要不要去试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