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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鬼窟

作者:黄扬苏幕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一)凌晨四点


    阴娘给我留了蜡烛和门。回到小筑,我将门关上,用木板抵上,看了眼挂在一楼大堂墙上的钟表,已经十点多了。我轻悄悄地上楼,生怕木质的老楼梯发出一点点吱呀声。蹑手蹑脚掀开布帘,开门,一束月光透过左边墙上的窗户照射到窗下的桌案上和右边床上,给床上的人镀了一层柔和的银光。


    段真仍在熟睡,相比于下午,她应该是翻了个身。她的气息均匀平缓,面色虽然看起来仍然不太好,却也眉目舒展。


    我想了想明日四点前就要出门,睡不到几个小时,也怕那么早起来打扰了她休息,于是拿了件外套就往门口走。但出门前忍不住瞥了眼段真,心头一紧,又转过身坐到窗前的桌案边,随意抽了一张抽纸,就近拿了笔筒里的一支没有笔盖的蓝色圆珠笔,甩了几下,想了想应该怎么跟段真讲这件事,接着亮堂的月光,开始在极软的抽纸上留言:


    “我跟黄子佩他们去鬼窟找铁背鱼给你解毒,孙迟留下来照顾你。如果我很久没回来,你要自己好好找找出路了。晏客卿。”


    我知道,说太多也没有用,段真醒来后自然也会询问孙迟发生了什么。自己这个决定算不得万分保险,却也不是十分草率。如果真如韩海辰所说,他去过鬼窟,那里并不如名字吓人,鱼也不难捕,那不过一天就能回来,段真的毒也很快能解;如果这韩海辰不可信,乃至黄子佩不可信,甚至阴娘不可信,可能自己这次就真的凶多吉少。这也是为什么在留言中让段真自己好好找出路的原因。前半篇是说如果找到,自己能回来,毒能解;后半篇则可算是交代后路。也算不得交代了什么东西,毕竟一切都还没有眉目。


    楼下的老式座钟可以整点报时,我本就是一听到响动就必醒的一类人,想必睡在楼下钟边,定不会误了时间。


    我抱着一床被褥和一件外套下了楼,来到大堂,将阴娘给我留的蜡烛又点上。晚间风大,客栈外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在这方圆百里内荒无人烟的大漠里听着尤为瘆人。夜里很冷,相比于床,那桌子又高又硬,睡着不方便,我取来大堂椅子上铺的毛毡铺在地上,靠着高大的座钟坐在毛毡上,用被褥将自己裹起来,头上围着外套,避免自己头发丝被冻得冰冷从而着凉。这造型很像一个风餐露宿的难民,但是大半夜的谁还注意形象。段真已经倒下,我不能生病,两个女孩哪怕练过武,在外一旦无法相互照顾,更容易发生危险。


    我将头倚在座钟上,将自己想象成时间。其实人这一辈子,就是一段时间,从出生表明这段时间开始计时,直到去世计时停止。每个人都是如此。每个人都无法永恒。这样一想,生死就没什么特别的。山河湖海,没有生命,却有时限,只是它们的计时范围比人类久多了,我们会把它们看作永恒。山河湖海可目睹千万年的风云变幻,人类的起伏与它们相比不过沙粒浮尘。


    地理是有关物理、有关时间的科学,是我认为最性感的科学。所有事物一旦沾上时间的色彩就会变得微小如尘埃,整体上变得平和。


    时间在我身后摇摆嗡鸣。时间在我眼前变更世事,万事万物都起落如散珠。


    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时间被能工巧匠打造成报时机器,它终能开口宣告以实体而存在,我却浑然不觉。我就像睡去,也像醒着。我像脱离了肉窍,以他物之眼观望着自己,观望着沙海,观望落日云彩,秃鹫猎鹰。我没有被□□所困的年龄,没有被血骨所束的知觉,没有被感官所刺激的情绪,一切都平和,一切都淡若无物。


    但是脑海里的平和最终还是被一个声音震得翻涌起涟漪。是段真的声音,她在叫我。


    “晏客卿。”


    我下意识扭头向楼梯上看去,并没有人。愣了大概有十秒钟,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醒着,努力拍了拍自己,竟没有知觉。


    我心道不好,不会像《盗梦空间》那样醒不来了吧,心里一急,猛地一抽,睁开了双眼。


    短暂的失明,接着是银白色的月光投在墙上的一片光明。身后是座钟钟摆前的玻璃。


    我转头看,段真不在楼梯上。


    “原来是梦……”我甩了甩头,迷迷糊糊地看到蜡烛已经烧完了,大堂全凭月光照得那么亮。我扭过身子抬头看钟面,已经三点多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在寒冷的空气中露出双手开始套外套,穿好后将被子叠好放在椅子上,毛毡也归位。一切都做好后,我不敢再睡,坐在椅子上用手支着下巴等时间到。


    这期间,我脑中回旋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从我踏上进沙漠的路,似乎一切都开始跟“奇诡”沾了边。为什么偏偏遇到那一地排列整齐的贝壳,看见了大漠里涌动的沙河;为什么偏偏从地上掉进了洞里,看见了那么宏伟壮观的矿物壁画,为什么偏偏又被水冲来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不进被好心人收留,还遇到了跟我们一样鬼使神差来这儿的人;村里举办神秘仪式,奇怪的“圣女”和攻击他的面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段真和韩海辰为什么纷纷莫名奇妙中毒……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互不相干的奇事,到底暗含怎样的关联?


    我正想着,忽而似有一股凉血直冲头顶,一阵神经绞痛令我刹那眼前一黑,一头磕到了桌沿,我本能地咧嘴要叫,却迫于夜深人静的精神压力如鲠在喉,龇着牙伸手揉了揉额头,还好没出血,但的确鼓出来了一个包。


    “刚才怎么回事?”我疑惑地想着刚刚类似于抽搐的反应,应是前所未有的,难不成我病了?


    我心惊胆战,胸口剧烈地起伏,怕自己发出声音惊了楼上的段真,看了看钟还差半个钟头,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一想也没手机也没手电筒的,啥也不需要带,起身拍了拍裤腿就往店外去。


    刚开店门,就看到斜对面三人正也从老七酒家那牌匾下陆续而出,手中晃着明亮的手电光柱。看到我,无声地打了个招呼,向我走来。


    “起得够早啊,”孙迟来到我身边,笑嘻嘻道:“女孩子不都要磨蹭一下嘛。”


    “赶巧儿了,你在沙漠里遇到的这两个女孩子都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我看也不看孙迟,正要从外关店门,孙迟抵住店门道:“哎哎?我不是要留下照看段真嘛?你忘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茬儿。我撇头看向孙迟,他那黑黢黢的脸在夜色里根本就看不清:“临走前我告诉你啊,段真练过空手道和散打,哪怕现在状态欠佳,也意识清醒,你不要动坏心思……”


    孙迟见我这样说他,舌头吐得都快拖到地上: “大姐,我好歹也是个工程师发明家,名校学历,作品无数,参与过各大国际赛事和座谈会,小学连续六年品德标兵,中学连续六年三好学生,大学连续四年班长,你觉得我会是你说的那种道德败坏、乘人之危的人渣嘛?”


    “料你也不敢。”我转头,看到了韩海辰。他没有看我们的方向,而是在看天。沙漠晚间的天没有什么云,月光透亮,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润柔和的银光。月光下的韩海辰,让我再一次想到了一个人。还是他,跟我初见他时的错觉一样,我看到的是一个在小学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的人。


    “晏客卿,走吧。”黄子佩锁了店门,隔街喊了我一声,我闻声收了思绪,向他俩走去。


    “韩海辰状态怎么样,这次行动会不会……”我和黄子佩跟在韩海辰身后,我小声地询问黄子佩。


    “这种毒我记得不错的话,一般反应为眩晕,嗜睡,头痛,眼花,乏力,但不同的人症状又不尽相同。海辰表现为会突然力竭昏迷。”


    “啊?那岂不是很危险?那你还让他去?”


    “我不认路啊,”黄子佩用食指抵了抵鼻梁上的眼镜,说:“他说他去过鬼窟,无疑他带我们去是最省时间最保险的。”


    “他,他为什么会去过鬼窟?”


    “前几天他一个人在沙漠里打探出路,可能误打误撞进去过;鬼窟这名字听着吓人,其实并没有危险,他说的。”


    “我就问你,万一韩海辰中途出了什么事儿,比如,忽然晕过去了,怎么办?”


    “我倒是不担心他,他只要保持体力就不会出现那种状况,我担心的是你。”


    黄子佩说着,还不忘抛来一个若有若无的白眼。


    “你!你什么意思?”


    “据海辰说,那鬼窟在地下水源边,地下没有光源,一片漆黑,我和海辰都跟过探险队甚至考古队,森林原野高山地窟哪儿哪儿都去过,胆子就被磨出来了,你,看起来胆子不是那么大,而且什么经验也没有,万一走丢了……”


    “客卿不会走丢的。”韩海辰突然发话了,似乎是为了打断我们这个无聊的话题。他没有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一眼黄子佩,说:“子佩,带好客卿。”


    黄子佩就像受了皇命钦点一般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老大,一定带好。”转头撇了我一眼,翻了个白眼,那家伙,在月光下格外白。


    “阴地鬼窟是当地人的叫法,以前照明不发达,下地只能靠火把,地下水通往地面,传入穴风,常会把火把吹灭,人影投在岩壁上忽明忽暗、若有若无如同鬼影,鬼窟之名由此流传。”韩海辰在前面解释道。


    “那这样说,岂不是只要是地下,这边人都叫它鬼窟?”


    “此地的鬼窟特指镇东水潭外二里地下水穴。”


    “就是地下水通衢处,各大地下暗流在鬼窟交汇形成涡旋带。”黄子佩在一旁补充道。


    “你当时为什么会去到鬼窟?”


    “跟随沙河,”韩海辰头也不回,“沙河总有消弭处。我几日前偶然发现沙河尽头会潜入地下,地面会留下一个窟窿,上铺浅浅的流沙,沙下便是鬼窟所在。”


    听韩海辰这么一说,我瞬间就像被电流过了一遍,想到了我和段真掉下来的那个窟窿以及穴道,还有那个奇异的六角形水池和飘在天上的水潭……我顺手拉住了韩海辰的袖口,激动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六角形的水池,两壁的巨幅画和飘在天上的水?”


    韩海辰懵懂地看着语无伦次的我,黄子佩更是伸出手背挨了挨我的额头,说:“我怎么总感觉病的是你啊,没事儿吧大姐,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可我和段真真的看到了,真的!我们还拍了照”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但一想到自己的手机,段真的相机全部被水冲走了就懊悔不已,连连跺脚:“哎呀,关键时候没证据……”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现在就剩个人儿了,也别着急证明什么了,”黄子佩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要真像你说的那样,遇到了这么神奇的事儿,还拍了照,真得轰动全球了,你呀,在世的第九大奇迹。”


    “鬼窟底下没有你说的壁画和漂浮的水,但是——”韩海辰似乎是为了安慰我,降低了音调:“也很奇异,说不上来的奇异,去看就知道。”


    走过了镇口那潭水处,我就略感疲劳了。这沙地里走路不比常路,沙子摩擦力大,我根本迈不开步子,没办法提速,就像脚下总有东西拽你似的越走越有股无力感。虽然是夏天,夜间沙漠的气温也很低,身上虽因走路出了汗,却仍然还是披上了外衣。大概走出镇口约有十分钟了,回头看看镇口方向,还能看见月光下的粼粼波光。一向以徒步速度为荣的我第一次感觉二里地这么远这走路这么累人。


    远方有几处戈壁山,在月光下显得鬼影绰绰。凌晨的对流呼啸在山岩间发出刺耳可怖的声响,风里携带的沙砾迎面扑进我的口鼻,我连忙把头缩进外衣里。


    “这风怎么突然这样刮,前几天不还风和日丽的嘛!”黄子佩一面用手遮住脸,一面抱怨,言语被狂风吹得断断续续不甚清晰,只听得韩海辰撇头说了一句:“不要说话!”


    我们三人在这巨大的风里逐渐感到寸步难行,韩海辰一手拉住我的胳膊一手拽住黄子佩的背包,让我们弓背尽量贴近地面。


    大概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或者五六分钟,总之我背都酸麻了耳边的风声才慢慢消退。韩海辰的手力逐渐放松,直至从我胳膊上移开。


    “这风很怪啊,”黄子佩刚一使劲儿站起来,一身的沙尘倾斜而下,害得他自己也咳了几声,“虽说风季要来了,但这才四点多太阳还没出来,上层空气还没来得及受热,对流这么快就能产生了?”


    “持续强风的到来,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做好准备。”韩海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沙尘,继续在前带路。月色下他的神情一半明朗一半藏匿在阴影之中,看不清,但想来也不会是看了令人欣慰的神情。


    我们大概是走到了一块戈壁沙丘的背光面,韩海辰说快到了,要在这里找入口。黄子佩从背包里掏出手电筒,嘱咐我只有一把手电筒,一定要好好跟着他们。我颇有种探险者的感觉,既觉得刺激又觉得不真实。像我这样写故事的人,写过很多惊心动魄的场景,但是真到了起亲身经历的时候,却是那么平静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神秘色彩。


    “想什么呢,待会儿下地了可别分心呐。”黄子佩用手电筒晃了晃我,我眨眨眼,点头表示一定照做。可一种怪异的感觉令我突然血从头凉到脚,额头上的包突然像要胀开般的疼痛。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全身都像结了冰似的僵硬。


    “晏客卿?”黄子佩看我不正常,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看到我惊惧的神色和瞪大的双眼,愣了一秒,轻声问:“怎么搞的?”


    “我我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短路一样,大脑一时间无法涌现出合乎语规的句子,只能不断地重复平时常用的几句最保险的词汇:“我我我,你,啊,那那个……”


    “你——?”黄子佩仔细捉摸我的表情,惊道:“你该不会是突然害怕了想跑吧?”


    我被黄子佩这突如其来的猜疑一刺激,竟然胡忽地恢复了脑力:“谁说我要逃?我刚刚,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就……”


    “就很害怕?”


    我白了黄子佩一眼,转眼回忆那感觉,细细斟酌道:“应该是……竟然是……熟悉……”


    “熟悉?”黄子佩盯着我道:“你来过这儿?”


    我摇了摇头,眼前这片巨大的沙丘我见都没见过,或者说,沙漠里都是这样的沙丘,每天都见到无数一样的,又怎么可能有这么突然这么强烈的刺激感。但为什么我会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无论如何,你如果支撑不了就要说出来,不要硬撑。其实寻找铁背鱼这件事交给我和子佩就可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毕竟我们有经验。”韩海辰在一旁看着我,态度很认真,是在劝我留在地面上。的确,我从来没有单独跟一群认识没两天的男孩子们一起办过什么事,何况这次还是要找药引子救人,关系重大。而眼前这个双眼通红的人,自己也身染疑症,如果真的让这样一个病人和另一个根本没来过此地的人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真出了事,我该怎么向留在镇上的孙迟交代。但如果自己下地回不去了,那仍在病中昏睡的段真怎么办?


    不行,要下去。韩海辰不也说了,鬼窟没那么可怕。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怪力乱神的。


    韩海辰在一旁看我眼中由惊慌到空洞,再逐渐闪烁出坚定的光,确认我没事了,也没必要再劝,就打着手电筒寻找鬼窟入口了。我与黄子佩跟在他身后,几乎是与寸步不离。


    据韩海辰说,鬼窟的入口应该不止一个,可能在岩壁上通了个孔,也可能是在地上窜了个洞。鬼窟不止一个,只要有水穴并与地上通风的地方就是鬼窟。还有一个判断标准是沙河的终点。如果足够幸运能见到沙河,就有几率追踪到沙河渗入地下的入口。地下铁背鱼食贝,涌出地上的沙河流经地必然会有贝类甲壳,需要仔细查看是否有此类生物的痕迹。


    “铁背鱼只会吃贝类吗?”我抬头看向韩海辰。


    “不见得。要看这地下水里还有没有其他水生生物,但是铁背鱼生性凶猛,除了吃附着在七星草上的微生物,一般来说的确会以贝类为食。”


    “沙漠的贝类会长脚吗?”我皱了皱眉头。


    “晏客卿,你傻了吗?”黄子佩在一旁试探道,“你,你现在是,是看到一群贝壳在走路吗?”


    “如果不是贝类的,”我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沙地,“那些小脚印,是谁的?”


    (二)脚印


    我一句话令众人愣在了原地。这句话随着夜晚的风飘逝,整片天地又恢复宁静,万籁俱寂,我的血液凉了一大半。众人逐渐偏头聚焦我手电筒指的地方,久久没能出声。前阵子刚经历的大风,地貌被重塑,地表沙面必然也失去留痕,这脚印,是新鲜的,刚留下的。


    黄子佩仗着胆子往前挪了两步,想要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的脚印,就在此时,一团黑影迅捷闪过,黄子佩猛地抬眼,大吼一句:“是谁?”


    黄子佩的声音很大,吓得我一哆嗦,差点把手电筒弄掉在沙地上。他慢慢靠近韩海辰,小心翼翼道:“那东西不是人。”


    “黄子佩,”我在一旁几乎是挤着嗓子说话:“你别胡说。”


    “当然也不是鬼,”黄子佩将嗓音降低,眼睛仍然盯着路上一排小脚印,“鬼要真存在也只存在于有人的地方,茫茫沙漠,荒无人烟,鬼干嘛吃的。”


    “那,那是什么?”我在后面小声问。


    “夜行生物,”黄子佩道,“可惜我不是学生物的,更不学沙漠探险,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生物。”


    韩海辰似乎是怕我过于恐惧,主动过来搀住我,将我扶着往前挪。


    “看这脚印这么小,应该不会是什么大型野生动物吧。”我用自我安慰的语气问黄子佩。


    “说了我不知道,”黄子佩应该也不怎么放心,低声道:“万一是大型动物的幼崽,那这崽子的父母就一定在周围不远处。”


    闻言,我与其他二人身子凉了半截,更是压着嗓子压着身架,借助夜幕尽量谨慎低伏,生怕惊了什么难以对付的生物。


    韩海辰搀着我慢慢向前走,这过程中我一胳膊被他扶着,另一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角,我感觉得到我手心都是冷汗。他每带我往前跨一步,我整个身体的神经就都在拒绝。我很害怕下一秒就听到什么野兽的喘息或是高亢的嘶鸣,我听得清自己的呼吸,甚至自己嚣杂放肆的心跳——这时候我恨不得让它快静下来别吵到了什么东西。我紧紧闭上眼又皱眉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希望一切都是梦境,心想这么吓人的事情一定不是真的。


    那串脚印所起所终之处已经被大风吹得模糊,只有一小段还清晰可见。韩海辰来到那串脚印前,松开我,自己蹲下,手电筒的光便一齐聚焦到他面前的沙地上。


    “是沙猫。”


    “沙猫?”黄子佩问道。


    “四只脚,体轻小,四爪肉垫肥厚,体态轻盈善跳跃,以蛇鼠蜥蜴为食。”韩海辰只是看了眼那些脚印,就已经为其定性:“只在沙漠里有,不会伤人。”


    “原来是沙猫,听晏客卿的话,我还真以为是什么在走路的贝壳。”黄子佩舒了口气,转身蔑笑看向我。


    “刚刚正好就在聊贝壳嘛,”我白了黄子佩一眼:“不过,这里为什么会有沙猫?”


    “沙猫是夜行动物,行动谨慎,听觉极其灵敏,能捕捉地下微小声源。夜晚有它出现的地方,一定存在两种情况,一是有猎物,比如有毒蛇,沙鼠的巢穴或气息,二是有水源。大家务必小心。”


    韩海辰话声一落,我们随即又进入到精神紧张模式,虽然比刚刚放下了不少心,但仍然不敢怠慢,大家保持一致,四处查探,一有异常就小心翼翼地传达出来。不久,黄子佩将我们召集来,指着面前一片道:“湿砂层毛管带,差不多就是这儿了。”


    月光将眼前的地貌大致勾勒了出来:横向沙山迎风坡前一片空地呈下凹型,沙砾较大,颜色较沙丘暗深,零零星星有灌丛湖滨草分布。


    “四处沙丘高突,此处迎风坡却低陷下去,有灌丛分布,前方沙丘下伏有相当连续且厚度巨大的沉积序列,说明此处沙丘或地下存在巨厚持水湿砂层。嗯……沙漠里有这么巨大的面积的湿砂层,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此处地下是汇流蓄水处,水源丰富,”黄子佩兴奋道:“鬼窟,应该离这儿不远了。”


    “但是就算鬼窟现在就在我们脚下,”我问:“我们该怎么下去?”


    黄子佩陷入了沉默,用手掏了掏自己的背包,干哑着嗓子笑了笑:“我出门前孙迟让我带上他的工具箱,我嫌麻烦,只挑了件称手的便携式铲子,但……总不能挖开吧?这下伏承压水也不是能一铲子挖出来的,得有个几十米纵深呢。”


    我转而看向韩海辰:“你当时是怎么进去的?”


    “我是误入,”韩海辰回忆道:“我只记得当时远远跟着圣女走,一恍惚就看不见她了,地上的沙河也已经流逝,只剩下一地的贝壳。”


    “你,你是说!”我一听到韩海辰说了“贝壳”二字,立刻追问:“你见到了贝壳?是沙河运动后在地面上留下的?”


    “是的,很奇怪,”韩海辰道:“更奇怪的是,它们排列规整,连朝向都一致,我于是顺着它走,突然发现地上有一个很大很刺眼的反光物……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身上带病在沙漠里暴晒过久,那时应该是晕了过去。醒来后我就躺在一个很阴暗潮湿的地方,亮光在我头上,有土梯绕着岩壁延伸到地面,是人工夯成。那里的结构像一口巨大的深井。身边有一处圆形水池,光照不够,看不出有多深。奇怪的是它平静无波,我却听到很大的水声从四面翻涌而来,那是很大的撞击声,比洪水更加可怖。后来我顺着梯子来到地面,发现这的确是口井一样的设施,而我所处的位置是一座巨大的风蚀石墙的洞隙里。”


    “海辰,你为啥不早说?”黄子佩问:“我们直接找风蚀石墙不就可以了?”


    “我是怎么去到那里的,我自己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韩海辰道,“只是昏过去的功夫,我便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一个石洞里的井中,身上没有任何不适,也没有丢失任何东西,更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就像旅游一样,不奇怪吗?”


    “那你是怎么知道要往这个方向走的?”我越听越迷糊,更有一种未知的恐惧将我团团包围。


    “我当时从石洞出来环顾四周,看到了炊烟,”韩海辰道:“那时候无风,炊烟聚在小镇上空不被吹散,我便顺着烟的方向走,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镇上,很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你的意思是……”黄子佩闻言惊道:“你早就回来了?我、我和孙迟在老七酒家也没见你回啊……”


    “我昨天才去的鬼窟,”韩海辰道:“也是昨天回来后在镇上见圣女在召开集会。”


    “你……”黄子佩目瞪口呆:“如果这一切都在一天发生,你,你好累啊……”


    “按照你说的时间线推的话,你眼睛也变成红色是因为在中午至下午温度升高时,接触了鬼窟的里正在释放毒素的水气?”我问。


    “我的病因还未可知,”韩海辰道:“现在只有按照阴娘说的,用铁背鱼试试,看能不能有好转。”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黄子佩问。


    “你刚刚说,这里存在巨厚持水湿砂层和沉积序列,”韩海辰道,“那么鬼窟就在附近。大家集中精神找找附近的石墙或风蚀岩壁上有没有比较深的孔洞。这么大片地,鬼窟入口应当不止一个,所谓地下水衢‘鬼窟’也不见得只有一个。我们三人可在视线范围内分开行动,相距不要超过十米,一有情况记得随时喊出来。”


    “好。”


    “啊!”听到我反常的一声尖叫,韩海辰和黄子佩转身看向我。当手电筒光束聚焦在我身周时,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三)下陷


    我无声无息地缓缓下陷,地上的沙层不知何时变得松软,我一时失去重心发出惊叫。韩海辰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我因惯性甩出的包带,大喊:“抓紧!”


    我顿时清醒许多,手中更加使劲儿攥紧那包带,那是我的救命稻草。


    “子佩,快找绳子!”韩海辰双手紧紧拉住我,身体后倾,就像在与我拔河。黄子佩应声脱下背包迅速翻找着。沙子已经没到我的膝盖,我隐隐感觉到下陷过程还远远没有结束,我的脚下有流动的东西一直在向下沉陷,而我现在除了紧紧抓住包带没有任何其他着力点。我感觉身体悬着空。


    “这是……流沙吧?”我用极其小的声音问眼前的韩海辰。


    “放心,真要是流沙也没有那么可怕,”韩海辰手上又用了力,我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包被往他的方向扯了扯,“你不会完全陷进去,陷到一半时流沙会停止运动,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你弄出来,沙子里温度低,你腿长时间在地下会冻伤,走不了路。”


    “我不怕。”我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没想到,昏暗中,我感觉到韩海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问黄子佩:“找到了吗?”


    黄子佩从包里摸出了安全绳,缓慢向我走来,就在此时,韩海辰突然喊道:“别过来!”


    黄子佩脚下一顿,不敢轻举妄动。


    “我也在往下陷。”韩海辰低声道。


    “什么?”我和黄子佩惊呆了。黄子佩捡来手电筒照向我与韩海辰的位置,捏了一把冷汗。韩海辰的小腿已经被沙子淹没,寸步难移,而我已经沉陷到胯骨处。


    “这下怎么办?”黄子佩急道。


    “你的安全绳有多长?”韩海辰问。


    “孙迟给我的吊绳,五十米的。”


    “在附近找一块足以承两人重的岩石或重物,系好后把绳子另一端抛给我们,我们拉着上来,”韩海辰看向黄子佩,“带好手电筒,注意脚下,快。”


    黄子佩迅速出发,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沙子将他的脚步声吞没。流沙地里只有我和韩海辰两个无法动弹的身影。韩海辰让我尽量趴在沙面上,以此增大与沙面的接触面积,缓解下陷。但我明显感到这跟地理课本里的描述的流沙完全是两码事。我沉入的这篇沙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黏性和湿度,有点像沼泽。


    “我们会不会……”我感觉双腿发麻,周身僵冷,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血液有些循环不良了。


    “不会。”韩海辰斩钉截铁道,“我曾经在亚马逊流域跟科考队一起遇过险,那时候双腿陷在了沼泽里,情况跟现在很像。”


    “你,你遇到过这种情况?”我意识到韩海辰可能也感受到了沙子的特质,才会提到沼泽。


    韩海辰在昏暗的夜色中似乎没有透露半点情绪,他低声道:“遇险唯有冷静才有一线生机。”


    听韩海辰说这话,我似乎感到自己没有刚才那样恐惧了,闭了闭眼睛,轻声道:“一不要怕,二不要死……”


    韩海辰没有听清我的话,轻声询问,我便告诉他这是我同行的那个朋友告诉我的。这几天在沙漠里,我们遇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她说我们俩这辈子活到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在这里几天所见所闻更离奇诡异的了,反正也是落到了这样的境地,就要记清楚,我们还要想法子出去,所以遇事不要光顾着奇怪,“一不要怕,二不要死”,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韩海辰听罢,似乎是笑了一声,说:“很有意思的朋友。”


    我说不管她有没有意思,我俩现在的处境就很有意思了。遇到这种事,我是不怕,但死不死的就不知道了。韩海辰说不会。我见他那么乐观,便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黄子佩能不能在我们消失之前回来。


    “他会回来的。”韩海辰定定道。我感觉得到他的语气很坚定,他正看着黄子佩离开的方向。


    “希望他一定要回来。”我暗暗在心里恳求,无论如何,不要让黑白无常来得太快,一定要让我看到沙漠的日出。


    “反正也这样了,”我轻轻叹了口气,道:“不如跟我说说,你跟黄子佩、孙迟他们,都是怎么认识的,还有,你们是干嘛的,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韩海辰并没有立即回答。在黑暗的条件中,我的听力变得十分灵敏,我听得见他的呼吸,而且呼吸声越来越重。


    “子佩……和孙迟,”韩海辰缓缓道,“是我的兄弟。这次来沙漠,子佩也说了,他是为了他的博士课题,孙迟是为了搞戈壁科研项目,我是为了找那本地图册。”


    “那本地图册对你来说很重要?”我疑惑道。毕竟他现在的举动,有点像为地图册而霍命的架势。


    “是,”韩海辰说,“正如我之前解释的,可能你不清楚,觉得没意义,但那的确是有些人世世代代寻找的东西。那些人可能是史学家,可能是科研学者,可能是西域族裔。西域文明无论在文学史还是考古史上都有诸多缺项,这都需要依靠一代一代的人去补全。”


    的确,对史学家来说,找到它就像找到了历史的残页,开启一段未知的篇章;对科研学者来说,找到它就有机会解码古秘,了解古人的生产生活;对西域后人来说,它就是家族的根源与传承,就是族谱,无比珍贵。


    “所以你的角色是什么呢?”我问。


    “我家族里的长辈们,祖先们,也曾经找过这本图册。几百年来,他们中间有做科研的,有学西域史的,也有特意援疆迁户深入调查的。所以我的目标就是家族目标,我的角色是一种家族传承。”


    “所以你身不由己?”


    “不,我并没有负重感。事实上我很喜欢这件事。这也是为什么我有那么多科考探险经历的原因。”


    “那么按照你的经验,我们这次,不会凶多吉少?”我不惧这样说话会令人反感,毕竟现实问题摆在眼前:黄子佩已经有一会儿没回来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们不会出事,子佩很快就会回来。”韩海辰仍然抱有信心和希望。


    虽然暂且感受不到我的下陷程度,但我仍然担心我俩的处境。沙漠的夜晚很冷,需要穿羽绒服是一点也不含糊的事情。但此时的我虽然也穿得不少,但在沙漠这种空旷的地方暴露过久,已经有些疲累恍惚,似乎感到周身正散发出一股寒气。我的手暴露在外面紧紧抓住包带,韩海辰的手也在一边扛着累死死撑着。我们都知道,现在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要是一累就松手,两个人都会迅速失去平衡瘫倒在这松软的沙土上。这沙土之下就湿砂层,再往下就是深不可测的地下水。现在脚下沙地表面处于不稳定的流沙状态,一旦再接受巨大外力冲击,后果不堪设想。


    “我腿麻了。”我道。此时面对一个极度乐观的人,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为了减轻精神压力和对陌生黑暗环境的恐惧,我只能捡话说。


    “我也是。”韩海辰刚说完,我惊奇地发现他在暗夜中的轮廓已经矮了一大截。我努力看向他的脚下,却发现沙层已经没上他的腰部。而他的手一直紧紧抓着我的包带,就像生怕我在他前面走了似的。


    “你腿也下去了。”我道。这句话很冷,有那么一点点好笑,特别是在这种境况下说。


    韩海辰没有笑,只是冷静道:“再等等。”


    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自信,摇了摇头,加大了一点音量:“再等什么?还等吗?”随即想要挪动身躯把腿抽出来。


    我想得太简单了。我的腿非但没能抽出来,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又快速下陷了一段距离。就在一瞬间。耳边传来韩海辰的声音,他让我不要动。但我却没有办法停止自己躁动的思维。因为动了一下,我的重心又有所改变,极其不舒服,于是本能地想回到刚刚的姿势,但又因为这一挪动,我周身流沙运动的速度却猛然加快。


    “别动!”韩海辰拉紧我的包带,就像他往他自己跟前拉,我人也会跟着被拉过去一般。


    “这,这速度在加快……”我已经话不成声,紧张得瞪大眼睛,却根本看不到任何具象的东西。耳边沙沙响着沙子流散的窸窣声,我的心里充满恐惧,“到,到腰了,到腰了,我要掉下去了……”


    “晏客卿,坚持住!”韩海辰加大了音量:“你先不要动,稳住自己。”


    “我,我脚底没有东西,踩不到东西……”我的声音透露出紧张与惊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你的脚冻僵了,没有感觉了,所以很正常,但你千万要保持不要动,”韩海辰安慰道,“黄子佩要回来了,马上就回来了。”


    “好,好,快回来……”我轻声反复这句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叨咕什么,就像能听见声音就是莫大的安慰一般,我嗓子里不断挤出声响安慰着自己。那时候,我脑子里走马灯一般过着一遍又一遍近期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我觉得好奇怪,好奇怪,这么多事情全给我碰上了,这运气也是醉了。如果真是我有这种体质,那真是连累段真了。不过当初要来罗布泊的就是她,如果中途没有那些事儿,说不定现在早就玩好一趟躺在家里的床上写游记了。真是造化弄人。如果如果,偏偏就没有如果。眼前的才是现实。


    但就在这时,我耳边响起了一阵特别奇怪的声音,似乎本应该是很大的声响,但却因为距离过远或是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传音一般,显得有些沉闷。


    “这,这是什么声音?”我感觉全身都出了鸡皮疙瘩,因为这声音虽然小,但却不陌生,甚至说我潜意识里还认为这种声音会带来不妙的事情。这种感觉令我极其害怕,我攥紧了包带,甚至把它往自己跟前扯了扯,那就像是我此刻的生命线。我感觉到韩海辰往我这儿倾斜,随即又慢慢地松了松力道,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自私。毕竟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踩在一片流沙地上,他要是倒下,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韩海辰愣了一晌,低声道:“我也听见了。”


    我仔细在脑海里回想那声音的来源,终于找到了共鸣:那是我与段真在地下六角形水池被水淹没前听到的极似鸟鸣的轰响!在地下听到那声音不久后便有水流灌入将我们淹没……难道,难道这里马上又会旧景重现?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这里是广袤沙漠,纵便有水喷涌而出也做不到把我们淹没,但无形的恐惧就像勒住我脖颈的绳索,将我越缠越紧,我脑中嗡鸣,甚至感觉眼前干涩模糊,呼吸困难。


    “客卿!客卿!”我耳边有人叫我,我却没缓过神儿。我眼前一片昏暗,全身僵直。


    “晏客卿!”韩海辰扯了扯包带想要让我迅速清醒,大声喊道:“刮大风了!闭眼捂紧口鼻!”


    他的声音在我听来很远很远,就像是被这风吹得远了一般,刚一出口声音就无踪了。我顿时全身失力,手一松,向后仰去。韩海辰大惊,手中我的背包失去平衡力向他的方向飞去,他也瞬间向后仰去,在这短短几秒内,我听到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扭头冲外喊道:


    “别过来!”


    那狂风正好将韩海辰的话加急带到远在五十米外的黄子佩耳边,一束微弱的手电筒光芒向我们这里一晃,随即我眼前一片漆黑。


    (四)下沉岩塔


    我是仰着坠落的,虽然浑身僵硬,感官如同丧失一般,却能意识到我的下陷不是一瞬间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很合适的速度。这很神奇,我的眼睛圆睁着,通过一点点月光,我能清楚地比对周身的环境。我从地表下陷全身没入沙层后,因我下陷而形成的坑竟逐渐被周围的流沙填补,那些填补后的沙又坠落在我身上给我向下的推力,直到我不再往下坠。那些沙子不是干沙,而是泥沙,是有一些重量的。我尽量减慢呼吸速度以防吸入泥沙。大概下陷了有半分钟,我的意识逐渐清醒,恢复到正常,发现我不再是以平躺的姿势下陷了,而是身体转了个角度,头朝下,脚朝上,慢慢在往下滑。我脸上的泥沙似乎也跟我保持了一段距离,我可以正常呼吸,且并没有下陷一开始的窒息感。我的手脚可以转动,没有阻力,这说明我开始进入到了一个跟刚刚相比开阔的空间了。我用手摸了摸身下,感觉那是很冰、很坚硬的质地,还很光滑,没有多大的摩擦力。心里一惊,这莫非是石头?那么这一样来,我可能是正处在一个坡度平缓的筒状滑梯里,而且正在头朝下缓慢滑行。


    我头重脚轻,心里又敲起了鼓。我小时候玩过筒状滑梯,也被其他着急小朋友推进去头向下滑到地上过,虽然那滑梯近地面段又缓又长,我没出事,但那却仍是我童年阴影。现在我在一片黑暗的危险境地重温了儿时噩梦,却迫不得已要鼓起勇气支撑自己的精神,因为在这种境况下,不能自强必无法自保。


    没过一会儿,我停止了滑行。我用手摸索自己周身,皆是冰冰凉凉,甚至还能摸到水迹。我虽然穿着棉服,却仍然觉得有股刺骨的阴冷。耳边远远近近有水声,我没有手电筒,只能一点一点活动身子,探索着身周。我感知到,我的猜想应该没有错,这里就是个筒状滑梯,我应该已经滑到了滑梯的出口处,也就是说,我的头已经出来了。我慢慢将身体两侧的手臂伸到头顶,小心翼翼探出去,上下摸索,感觉到滑梯的出口应该就是一块质硬的平地,上方暂且没有摸到东西。我坚信自己的推测,在滑梯口翻了个身,慢慢爬了出去。在完全出滑梯之后,我蹲起来,双手伸在投上呈接物姿势,慢慢起身,一直到站直都还没有碰到东西。我本想顺着这个滑梯爬回去,但是这滑梯内壁湿滑,根本无法着力,只得退出另寻它法。在黑暗里,我也不敢随意走动,但也想知道这个至少能容得下我身体之大的空间究竟有多大,我还能直着身子走几步,还有,这里有没有其他生物。于是我打了个响指,听到了很长的回音,那是因为声音向外传送不断碰撞边壁形成。大概静静站了十秒,我又陷入了迷茫和恐惧,因为没有光,没有其他人,我一个人就算摸清楚这里有多大,也没办法出去的。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并回想韩海辰和黄子佩说过的话。他们说我们陷足的地方可能就是鬼窟,有湿砂层,大片地下水资源和沉积岩,所以我暂且分析我已经来到了湿砂层之中。但这厚度可达二十米以上的湿砂层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坚硬的筒状沉积岩石阻断下陷。可能是因为几百年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含有孔洞来渗出地下水的沉积地貌,经过岁月沉淀沉积岩上积攒了厚度可观的细沙。水压随降雨量不断变化,水位时上时下,枯水时上层沙保持干燥,丰水时地下水通过孔洞漫出沉积岩就形成了湿砂层。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天马行空的猜想,现在没有光源,四周境况不明,我也不敢随意走动或叫喊,无法判断地上是否真的有孔洞。


    我甚至听见时间在我耳边流逝。


    我的心其实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在一个极度陌生的环境,特别是这种危险的环境中,我是能够保持冷静和理智的,这我始料未及。但无论我怎么冷静理智,现在都是生死存亡的紧迫关头,我心里只有两个字:出去。


    我又一次蹲下去,慢慢地摆出爬行的姿势,慢慢探索周边的环境:地面是冰冷湿滑的,这种森冷的感觉我只在一个地下环境里感受过——溶洞。如果这里真的存在喀斯特地貌,那真是不小的发现。我看过一篇科普,说如果把沙漠的沙子掏空,可能会发现一个新的世界——悬崖,洞穴,丘陵,溶洞,应有尽有。那么多的古城和文明都被埋没在沙尘中,沙漠之下,或许真的有灿烂的世界存在。但是现在的我并不想探索这些。我往前爬着,比蜗牛还慢。我意图能够触碰到水池之类的东西,毕竟韩海辰说过鬼窟就是地下水通衢,如果宋老七能找到法子下来捕鱼并安全回去,那么这底下一定是互相连通有出入口的。


    忽然,我的心咯噔一声。我的右后腿触碰到了一个东西。我瞬间整个身体都冷凝了,就像在静静等待命运的裁决。不知道愣了多久,右后腿那东西也没有什么动静,我便赶紧离远,也不敢回头去碰它。


    “那是个什么东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可能要上一百五了,都能听到它的轰鸣。


    “客卿,记住我的话,在地下的时候,一不要怕,因为所有恐惧都是唯心,自己吓自己而已;二不要死,因为只要你冷静小心,都不会有事。一个人的时候唯有自己可以信任,唯有自身的精神可以支撑行为。”


    “一不要怕,二不要死……”我心中默念段真教我的这句话,觉得在这样的境地就算默念它也无甚用处,心跳上了一百五的人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刺激和身体压力,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平息下去。但是默念总比不念好,默念起来脑子里至少有段真的样子在,自己就没有那么恐惧了。现在看来,脑子里段真的音容是我在黑暗里唯一的光。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这句话,用它来平复心跳。


    “一不要怕二不要死,一不要怕二不要死……”我虽这么想着,但颤颤巍巍的身子在告诉自己,死不死不知道,可能快了,但不怕是不可能的,再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都不可能。但是右后腿的触感让我头皮发麻,我抑制不住地反复回味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脑中纷繁杂乱地演映着恐怖片,我甚至能听到我心中那个软弱的自己疯狂的怒吼:


    “啊!一不要怕!二不要死——”


    “这是什么个口诀?”很近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伴着回音,我身体一蜷,差点被激荡到岩壁上。


    孙迟!?


    “哎哎哎不要怕!是我!孙迟,”那声音的来源走近我,蹲了下来道:“也也也不要死哇,你要是出什么意外……你看我个子这么小,可没那个本事用克己复礼的方式把你带到地上去。”


    我惊慌失措一把将孙迟推开,诸多疑问在我心里飞速旋转,我一时间忘了自身的处境,破口大骂道:


    “你神经病吧,你在这儿干嘛呀!”


    “来找你们啊,子佩说你们有危险,段真那边阴娘在照看,”孙迟似乎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惊讶,又转话题道:“海辰呢?还有,你趴在地上干什么?那个‘一不要怕二不要死’是什么口诀吗?见你一路在念叨。”


    “你,你,我刚刚没说话,你你怎么听到的?”我分明是在心里默念,不知道这孙子怎么听到的,难不成会读心术。


    “我会读心术啊,”孙迟打趣道,转而又严肃道:“你分明就喊出来了,我都听到了。你怎么来的,在这儿多久了?”


    我在黑暗中看向孙迟的方向,觉得自己一定在做梦,这人怎么凭空出现还问自己怎么来的,还有——没有光源,他是怎么看得见我的?


    “你,”我试探道,“看得见我?”


    “嗯呐。”孙迟道。


    “为,为什么?”


    “大姐,我是技术人员,来这种黑咕隆咚的地方,怎么能不戴红外夜视镜呢。”孙迟将一个物件递给我,我摸着的确像个眼镜的感觉,便戴到头上。整个漆黑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极其清晰,这里的确很像个溶洞,但确切来说,是把钟乳石那些模样的石头换成了骨骼内切面那样形状的物体,鬼斧神工,看起来竟然还别有一番艺术感。


    “我们是在……哪儿?”我仰头环顾四周,这个空间极其大,大概有十米多高,地面很平坦,没有水坑。怪不得孙迟见我在地上爬很奇怪。我转头看向刚刚碰到我腿的地方,那是一处骨骼孔洞岩石。


    “这里应该就是鬼窟了。”


    “你在这儿,”我看向孙迟,见他脸上也戴了个其丑无比的墨镜一样的装置,憋住喷涌而出的滑稽感,问:“那段真呢?”


    “咳,”孙迟明显有些不开心,“她醒来之后见你不在,要我带她一起来这儿找你。我不准的啊,然后她就拉着我往外走,我拗不过她,只得跟她一路走到镇口的水潭,她突然就跌倒在地上了,我正着急,一转眼远远就看见子佩往这边跑,等他跑来告诉我才知道你们出事了。跟他一起把段真扛回你们住的地方,让那个谁,哦,阴阿姨,帮着照顾一下,我带上仪器,和子佩就赶来了。他现在在你们出事的地方蹲守呢。海辰呢?他没跟你一起吗?”


    “我也没找到他,分明我们是在一个地方掉下来的……”我的确也感到奇怪,当时我与韩海辰的距离不出两米,为什么掉下来后就没见到他?


    “无论如何咱们先离开这儿,”孙迟道:“这里算不得很危险。你都没事,海辰比我们都有经验,不会出事的。你跟我走就好。”


    我闻言大惊:“你知道怎么出去?”


    “当然,否则我怎么进来的?”


    “你不是掉进来的吗?”


    “优秀的技术人员是不会用不小心坠落的方式出场的,”孙迟指向一个方向道:“我刚刚从出口那边过来,离你们掉下来的地方不远。那儿有很大一水池,池子边长了草,不知道是不是七星草,去看看?”


    我与孙迟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开阔空间,那里能见到光,我便把夜视镜取下,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像一口井的内部一样,上空是外界的光源——可以看到晨光熹微,看来太阳已经出来了,随着时间这地下的温度也将略微升高。从井口延伸到地面,有一个石梯倚着岩壁盘旋而下。地上这个水池,也是六角形的。我转身看向我们来的地方,记忆开始逐渐拼凑成一个巨像的画面。


    “等温度升高了,这边水汽就会加速扩散,七星草的毒气就会释放出来,咱们得快一点。”孙迟说着,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个渔网,一个便携式折叠鱼叉,一个鱼竿,说:“选吧,怎么钓?”


    “你觉得在这儿用在平常地方的方法能钓上来鱼吗?”我观察着四周,暗自道:“这里跟韩海辰描述的他去过的那个很像,的确,鬼窟不止一个,我和段真几天前,可能就是从其中之一来到镇上的。”


    “你,你是说你也去过鬼窟?”


    “我去的那个地方跟这里很像,来到这个六角形池子之前,有很长的一条甬道,两壁都是鲜艳的壁画,段真还拍过照,只是被水冲走了而已。那个六角形的池子边有六个石像,上空还浮着一层水,水的颜色是亮蓝色,很奇怪……这里跟那边不尽相同,但其实都很像。鬼窟如果就是地下通衢,那我和段真去过的那个地方,就是鬼窟无疑。”


    孙迟讶异地看着我,一时间就像在看一个病人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这里是人工发掘的吧?”我就像是自言自语:“不可能自然形成这种空间的吧……”


    “大自然自己可不会造石梯,”孙迟将背包放在地上立好,看得出那不轻,“不过大自然有太多事情瞒住我们了,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你就是从这里的石梯下来的?”


    “是啊,这儿离你出事的地方不远,我用回音勘测了解到地下情况,正东方向有一个竖直方向的井状孔洞,其实就很容易发现啦,无论如何,先用七星草捕鱼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草为什么会吸引鱼……”我正要去池子边拔草,孙迟一把拦住我,从背包里取出手套,道:


    “那玩意儿有毒,小心点儿啊。”


    我和孙迟戴上手套来到六角池边,见那池子里的水虽然透绿透绿,但却见不着底。


    “你说沙漠的池子里真的会有鱼吗?”我问。


    “阴娘和宋老七既然都说有,那就一定有,”孙迟不假思索地将一根七星草投入水池,接着坐回岸边等待,“看着吧。”


    那草就浮在水面,一动也不动。


    “这不会是死水吧?”


    “不会。”孙迟道。


    “你这么确定?”


    “确定。沙漠里的死水很快就会干涸,有补给的水源才会有这么大体量。”


    “那你说这草就一定是七星草了?”我又问,“这水池里要有鱼就一定是铁背鱼了?”


    “能被草钓上来的鱼,就一定是铁背鱼了。”


    我又看着那池面,简直太平静了。我甚至觉得我和孙迟这样有些傻,因为只要我不再问问题,整个画面就完全静止了,而且只要没有鱼咬那根草,就不知道要静止到什么时候。


    “你带吃的了吗?”我转头又问孙迟。


    “包里没有,地面上有,子佩回去讨了些带过来。你不会这关头要上去吃饭吧?”


    “嗯。”一声落下,我便在孙迟诧异的目光中登上了石梯。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喊出声,但我都能感觉到背后像是被眼神捅了刀子。


    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好。我刚一出井口便冲不远处黄子佩的方向招呼,黄子佩从满地的仪器中回头,煞白的脸瞬间变得有血色起来。他主动迎了过来,看到我脸上、脖颈上、衣服上黏满了褐色的泥沙,黄子佩给我递来了绣有西域特色花纹的布巾让我擦拭:“你们掉下去的时候,海辰及时把晏客卿包迎风扔老远,我安全绳已经固定好了,就把绳子另一端系在包上,把包埋在土里形成一个小沙丘,再回来找人,看到绳子就找到你们掉下去的地方了。海辰呢?在下面吗?”


    “没有啊。”我冲着井口向内看去,看到孙迟正在捣鼓着仪器。


    黄子佩凑上来,双手呈喇叭状按在口部,冲井口内大喊:“孙迟,海辰呢?”


    孙迟抬起头,疑惑道:“我不也是刚来,我咋知道?他人呢?”


    闻言,我们六目相对,顿时感到一股紧张感。


    黄子佩转向我:“我记得……他不是跟你一起掉下去的吗?”


    “我在他之前掉下去的,他陷进去的过程我没看见,”我回忆道:“所以他也有可能没掉到地下去。”


    “这不可能,我就一直在上面。”黄子佩皱紧了眉头,开始调试对讲机,喊了几句,抱着渺茫的希望想要获得韩海辰的回复。


    没有回复。


    “这不可能,你们离得那么近……”我清楚地看到黄子佩额头上冒出了汗。他看着对讲机的屏幕,任何有反应的迹象都不放过。


    孙迟这时候上来了,手上提着一个中型的硅胶储水袋,看起来沉甸甸的装满了水,还有黑色的鱼影在其中游荡。看到我和黄子佩的表情,收起了一贯玩世不恭的表情,试探性地问道:“海辰……?”


    黄子佩并没有立即答复。我和孙迟呆站在原地,我脸上还有残留的泥沙,而孙迟就一直拎着那个装了鱼的水袋,背着装满仪器的包裹。沙漠上的风呼呼地吹着,沙山在耳边作响。朝阳将天空染红了,几秒之后又变成耀眼的金色,不过我们都没有闲暇去仔细观赏。多次调试对讲机无果后,黄子佩抬起头,凝重地看向孙迟:


    “他失踪了。”


    (五)失踪


    “我们还要下去一趟。”黄子佩说着就开始整理仪器,孙迟当即上前拦他。


    “海辰在哪里尚未可知,对讲机不回复有几个可能:一,他那边对讲机电池没电了;二,他距离我们过远,接收不到信号;三,他可能……可能遇到危险了,这也是最坏的情况。”


    黄子佩来回走动着,语气中透露着急躁: “他的对讲机不可能没电,我们出发前都检查了;距离会远吗?跟晏客卿几乎同时掉下去的,晏客卿垂直下陷,他就跑到几百米开外了?就是他出事儿了没别的,咱下去找他。”


    “现在下去找到什么时候还尚未可知,”孙迟也急道:“这地下什么情况可都还不知道,我们哪一次下地不是要先做勘测?这样盲目下地会出事儿的……”


    “你刚刚不是下去了吗?”黄子佩奇怪道,语气里的不耐烦更加重了。


    “从这口井垂直下去是开阔地带,地形地质简单,没多久就找到晏客卿了,就上来了;韩海辰不在这底下!”孙迟仰头盯着黄子佩,希望他能清醒点,意识到现在我们对这地下的情况是一无所知的,“我刚刚戴夜视,发现这地下有类似于喀斯特地貌的构造,我猜是碳酸钙胶结形成的矿物砂层,这说明这地方可能有大体量的水体,我们贸然下去真可能一去不复返。同时,越复杂的地形越有可能阻碍对讲机信号,可能海辰正在一个地形复杂的地方……”


    “那你说怎么办?”黄子佩打断了孙迟滔滔不绝的讲话。


    孙迟思考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回去,找宋老七。”


    的确,根据他们先前的描述,宋老七的确是最有可能了解此处的人。


    “那你快回去把他找来,”黄子佩放下手中的仪器,“我留在这儿等你,要不然一会儿谁也找不来这里。”


    孙迟看向我,用眼神询问我的去留。我并没见过宋老七,跟孙迟一起回去并帮不了什么忙,但段真还在小筑里昏睡着……正打算做决定,孙迟一把将鱼袋扛在肩上,快速地向小镇的方向跑去。


    黄子佩不看我,而是又默默坐在那一堆仪器前捣鼓着,发出电波的嗡嗡声的咯噔咯噔的按钮声,似乎想从中接到来自韩海辰的任何蛛丝马迹,我依旧帮不上什么忙。


    我看着黄子佩紧绷的脸,想要安慰他,于是说:“会没事的。”


    黄子佩就像听到了一句极其可笑的话,抬起头看向我,用一种类似于嘲讽的语气说:“你最好祈祷他没事,否则凭你和那个小女孩两个人,根本没法走出这片沙漠。”


    我乍一听到他说这话,内心升腾起一股火焰,但很快这股火焰就消退了,毕竟人家三个人是为了给我和段真捕鱼才来的,现在他们中间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的确不好受。


    “好像他也中毒了?”为了不让空气凝固,我又开始找话说。明显这次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我一说出口就后悔了。黄子佩连抬头也懒得抬,但却也礼貌性地做了回复。


    “哼。”


    一句用鼻子出气的礼貌性的非礼貌回复。


    他已经彻底不想理我了。当我理解这点时,思想上的压力竟然卸下了一些。我百无聊赖,坐在了沙面上。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满身满脸都还是泥,这些本来湿润的泥竟然已被风干成沙土了,在我的皮肤和衣服的布料上结了一层硬壳,很难扣掉。我于是又站起身来想往井下走。


    “你干什么?”黄子佩抬头看我。


    “去洗一洗。”我回头看向他。


    “洗一洗?用那底下的水吗?”黄子佩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啊,沙漠里也没有其他水源了。”


    “你当这儿是哪儿?那水里可长了七星草。一到中午温度升高,水里的毒性就会散发出来。”


    “哦。”我又退回来,重新坐到地上,呆呆地眯眼看着朝霞已经散去的明朗天空。


    几秒后,黄子佩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朝我身边抛来:“悠着点,就这一瓶了。”


    那是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不得不说,当我拿起那瓶矿泉水的时候,内心有点小感动。但是在这种极度缺水的状况下用饮用水进行清洗活动是奢侈又令人鄙夷的行为。于是我晃了晃那瓶矿泉水,说我先拿着,有人渴的时候再用吧。黄子佩并没有回话,只是专心致志地操作仪器。我于是同他一样,耐心地等待着仪器可能会接收的任何信号。


    沙漠的日出磅礴大气。可能正是一望无际毫无遮挡的视野让太阳的视觉效果变得如此壮阔。我很少看日出,和家人看过,和段真看过,但家人现在千里之外,而段真现却抱病尚未转醒。不知道她醒来后看到我给她留的字条会不会疑惑,伤心,或者生气。不过段真这病来得很蹊跷,如果症状就是遇毒眼红发热,我记得好像在地上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开始发红了,而那时我们都没有接触有七星草的水域,况且,我连日与段真形影不离,怎么我就没有中毒的症状呢?


    想到这里,我看向黄子佩,问: “你说我为什么就没有中毒呢?韩海辰中毒是因为他下过鬼窟,但段真从没有。”


    黄子佩仍在不断调试手中机器,漫不经心说:“有人吃芒果过敏,有人不过敏;对一些人来说七星草的毒算不上毒,但对海辰和段真来说就是要命的东西。”


    “但她好像是从外界就开始眼睛发红的,”我回想道,“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回来到这个村子。”


    黄子佩不为所动,说:“那你就想想这一路上接触过什么人吧,总不至于有人故意要毒她吧,这能有什么好处;再有,眼睛红的原因也有很多,手机玩多了眼睛也会红。”


    “我总觉得,这一路上很邪门,”我皱了皱眉毛,“我从没有几天内经历这么多艰险,从看到地上一排排贝壳开始,到掉到巨幅壁画的地下走廊,看到浮在天上的水,再被水冲走……”


    “是,听你这么说也是真的稀奇,”黄子佩说,“要是真的,你也没算白来一趟西北大沙漠。”


    “真的,是真的!”我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就去拿自己的背包。黄子佩见了鬼似的问:“你干什么?”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我抄起背包兴奋地跑到黄子佩跟前,俯视着他惊讶的大脸,“韩海辰,他现在就在村口那片水潭里!”


    “为什么?”黄子佩抱着一堆仪器,就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因为我想起来了,那声音就是我和段真从六角池被水冲出来时发出的声音,巨大的声响!我们被冲出来之后就浮在村口那个池子里!”


    黄子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手舞足蹈的疯子。


    “你不信的话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去,如果找到他就再回来找你!”


    黄子佩心里想,这女的就是嫌晒嫌累想跑路,还编这种低劣的理由来蒙我?


    “你走吧,我一个人就行,”黄子佩理了理仪器,不再看我,“要回村就一直往东走,不知道东在哪儿就抬头看看太阳。”


    我虽然对他不信任的态度感到失望,但还是抱着希望准备返程,刚一回头:


    “喂!”


    我回头惊喜地看向黄子佩,以为他要跟我一起回去。


    “水留下。”


    我一开始没听懂,后来想起他刚扔了一瓶矿泉水给我。现在又要回去,真是好笑。我将矿泉水扔到他身边的沙地上,头也不回地向村口方向赶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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