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井迷案》 第1章 迷途 今天我醒得很早。我醒的时候,窗外还没有阳光,但是大致能看清楚荒漠的轮廓。 阳光像是被蒙在了黑蓝色的云层里,它用自己初生的力量与越渐滚烫的热情熨着围绕自己的云,云层被熔出缝隙,金色的暖便倾泻到广漠上。 “那是漫天沙尘中充满西域风情的古老城镇,那里的大地曾载着薄如蝉翼的花色丝绸,那里干燥的风中裹挟着千百年前悠扬的驼铃,那里的夜掩映着烽燧上火焰的魔舞。步于沙漠货摊,我依稀听见前人的叫卖吆喝。在那大片火烧云的绝美景致下闭上双眼,我隐约感到乾闼婆与紧那罗间深情的呼唤。在那幽暗神秘的洞窟里踱步,我垂首膜拜高墙之上的天宫胜景,那飘飘欲仙的爱的合体——飞天乐伎载歌载舞,仙裾飘摆;那反弹琵琶的仙女在高速翩跹的过程中奏鸣神曲;未来佛端坐石塔神色严肃俯瞰众生;释迦牟尼佛尊睡倚大地寂静涅槃……那里曾经是无数个古国的咽喉,通向我心爱的楼兰与于阗——那是敦煌,如一位戴着面纱的神秘女子,背对世人,转眸轻笑。历尽沧桑,不曾湮灭。” 我坐在甘肃嘉峪关通往敦煌的卧铺火车上,看着火车窗外的荒漠上远远近近伫立着的巨大风车,记录着自己对敦煌的向往。我从未踏上过这片西北荒漠,不知道这条线路千年前有没有被相同的人走过,他们手牵骆驼马匹,运输着瓷器和丝绸,踏着缓缓的步调,哼着曲子,行走在沙漠与绿洲的边缘。 要不是出版公司给我这次机会,我还真抽不出时间到西域这儿来“调研”。正好,这三个月的时间就算是给我一个过渡缓冲期,虽然我知道,这次西域之旅一定会被要求码成字的,但是享受归享受,明日愁来明日愁。窗外的风车一个个讯速地掠过,远处广袤无垠的荒漠显得悲壮苍凉。我心中无限地憧憬着即将在敦煌的见闻,看了看表,现在是凌晨五点多。然而太阳才刚刚升起,万物都处在惺忪朦胧的状态,车厢里有些早起的人正在排队安静地洗漱;有些人拿着各种口味的泡面吃了起来,味儿闻着可香了;有些人正此起彼伏地打着圆润的呼噜。我不禁在想,车厢这么满,这些人都是去敦煌干嘛呢?现在差不多学生要放暑假了,难不成跟我一样都是来旅游的?会不会跟我是一个旅行团的?但看他们中间有些人戴着回回帽,可能是本地人吧? 杂七杂八的东西想多了脑仁子疼。百无聊赖。我算了算时间,大概还有三个小时才能到目的地。我把刚刚记录在本子上歪七扭八的即兴随笔输入到手机空间里,定了个时,爬上床位准备再休息两个小时。 就在我躺好在床位上,手机在关闭黑屏的瞬间突然蹦出一条备忘录提示,亮光晃了我的眼睛: 八点二十,敦煌机场,接段真。 我突然浑身一激灵,想到了我十几年的老铁段真在昨晚我上火车前发给我的一条短信: “敦煌是吧?我来找你玩。明天上午8:20,敦煌机场,来接我。” 刚收到的时候挺震惊的,毕竟她一直在上海,毕业后在她家里的公司工作,可以说极其忙碌。她突然说要和我一起旅行我还挺气愤的,因为这不在我的计划之内,原来计划是这就是一次一个人的旅行,我上了火车,她突如其来,简直让人神经错乱。她丫的反正想到哪出是哪出,财力和魄力都能支持她的果断和任性,说来就能来,随叫随到,堪比男友。我辛苦策划了一个月的沙漠旅行,坐着个破车厢,她知道后买张机票打上海也不攻略一下说来就来,真是服了她。我当时给她回了一句: “今天愚人节吗?” 很快她就有了回音:“每天都是你的节日。乖乖,我真的来,你一定要来接我。” 我仍然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问道:“你为什么要来?”想了半晌,又加了一句:“该不会想我了吧?” 这次她回复的时间有些长了,大概五分钟后,她说:“我们很久没一起玩了。我查了,你是八点十七下火车对吧?反正你记住接机时间,明早敦煌机场,八点二十八点二十八点二十!” 看着这些无比随性的短信,我无奈地摇摇头,心里赌气地想:“我八点十七分从火车站下车,你八点二十要我去机场接你,扯皮啊!我不去你还能剐了我?”随即把手机放下,取消了备忘录定时提醒,转过身去准备大睡一顿。但是辗转几次之后,总觉得心里有梗,想象着她因为我不守时而表面上风平浪静实际上已剑拔弩张的气势,我皱皱眉头,咽了几口口水,极不情愿地拿起手机,重新编辑定时提醒消息: “八点二十,敦煌机场,接dz。” 随后倒头就睡,还用被子捂起了头,莫名其妙地闷声笑了起来。 大约七点半的样子,我从轻微车厢颠簸中苏醒。车窗外面大亮了。我伸了个懒腰,心想着时间拿捏得刚刚好。伸手去够手机,一开手机,发现有很多条空间未读评论,我一眼掠过,几十条是点赞专业户的顶顶,真正的评论只有三条。不过也还行,短短两个小时有三条评论,也不错。总比全部都点赞好。 第一条评论来自妈妈,几乎是我刚发表就抢了沙发,她说要我一个人注意安全,不要在晚上一个人出酒店之类的。我跟她说了句“知道啦”便往后翻看第二条。第二条是我编辑说的:“好好体味,好好写作。”读完让人有种毛骨悚然的压力感和使命感,我回复了一个“好”,配上了一个流汗的表情。她其实也不是催工,毕竟这次时限给的很长。只是我会不由地在想,我要写到什么程度才能不枉公司一片好心呢? 接着是第三条,看到头像我瞬间就爆裂了——段真!看看时间,大概是快六点的时候,应该正在登机了,她的评论是: 想到两个小时多后的八点二十能与你相见,我就按耐不住。8:20敦煌机场,不见不散。 丫要提醒几遍八点二十啊?真行啊她。 不过说起段真,自从我们大学毕业工作后就不怎么见面了。虽说有时候我去上海看亲戚顺便去看看她,那也就是几天时间,比起小学初中高中的日夜相处差远了,我们也总有事情,每次相聚都谈不深,我不想让我和她的友谊变成同学聚会上的交情。毕竟有十几年的积淀了,我总感觉,她对我来说,跟其他朋友是不一样的。 我准备帅气地怼她一句,在输入的时候系统横幅提示她回复了我的母亲,我一惊,这七点半都在飞机上了飞了好一会儿了,她还在上网?莫非这土豪坐的是头等舱? 我飞快地退出回复栏,翻到妈妈的评论那里,只见段真回复妈妈道:“阿姨放心,我八点二十就到敦煌了,我去找她。” 看到这句话,我简直欲哭无泪。其一,又一次强调时间简直疯癫;其二,她丫的是她找我还是我找她! 接着,在我的文章之下评论区沙发之处,我妈和我发小进行了亲密友好的往来交谈,我就被酿在了一边。 正在我尴尬好笑地看着她们寒暄且一脸黑线时,七点二十分,手机系统又有一条备忘录提示: “八点二十,敦煌机场,接dz。” 我心里一万个呵呵。行,这算是自己作的。不过真的,我从小对币值、钟表、数字就非常不敏感,甚至可以用迟钝了。我小时候跟杂货铺的老板算账从来算不明白,他每次找钱给我都要多费口舌:“这是十六块,你不是给了我二十吗?你再给我一块,我找你五块,这样就不用给你四个咯嘣儿了。”但年幼的我总觉得他想骗我钱,所以一定只要四个咯嘣儿,我才不管麻不麻烦。现在我是知道,那样的杂货铺是非常需要零钱的,因为小本买卖价格定位一般不是整钱,需要找钱。至于钟表,我总觉得那个指针转着一圈一圈的没有完,还没有线性的看得明白。然而如果戴的是24小时制的电子表,我又会在下午时刻那儿发懵,因为我心算很迟钝,总是用下午时刻减去12才能知道现在到底是几点。毕竟你平常生活不会说“哦,现在是13点”“再过一刻就22点”这类的话。 我关闭了提醒事项,下床来到车厢连接处的卫生间洗漱。队排得很长,但大家动作都很迅速没等一会儿就到我了。毕竟还有一个小时就要到终点站了,大家差不多都醒了,只有个别几个性子慢的还在被窝里呼噜。我都挺替他们担心,要是下车前几分钟还不醒,那可怎么办?不过应该没关系吧,毕竟终点站乘务员会来检查是否乘客已经全部下车的。 排在我前面的是个中老年的大伯,长得挺慈眉善目,身形比较富态,有些秃顶,眉毛粗粗的,眼睛眯成一条细缝,穿了一件黑色外套,里面的蓝色衣服上能看见洗褪色的印记。他洗漱的时候动作很麻利儿,一点也不拖沓,不知怎么的给我一种他很勤劳的感觉。他洗漱结束后,还会从裤兜里取出撕下且叠得很整齐的卷纸,快速将洗脸池上前面人留下的积水给擦拭干净。 “真是个爱干净的人。”我心里这样想,通过镜子的反射作用充满敬意地看向他的脸孔,他也看了看我,短暂的一愣之后,他露出了憨厚的笑容。他收拾好了,提起在饮水机那儿打好水还没来得及盖上杯盖的玻璃茶杯,转身从我旁边经过。他经过的时候,排在我后面的一个中年妇女似乎等急了要上厕所,一个疾步走上来,在狭小又人满为患的空间里撞了大伯一下,大伯手中满满的茶水便溅了他自己一身,黑色外套上手臂处和腹部湿了一片。中年妇女气急败坏地骂了句:“真是!”便冲向厕所,众人的目光像看热闹一般随着厕所门的轰然关闭,转向那个大伯。大伯面不改色,掏出纸巾擦了擦沾湿的地方,风平浪静地回到了自己床位前的临窗小座上,默默地看着窗外的戈壁。 几秒钟的时间,众人恢复了常态,该洗漱的洗漱,该上厕所的上厕所。只是我总觉得厕所那里,因某个人而萦绕着一股子恶臭。于是憋着气儿刷完牙、用水打湿脸就飞快地回到床位。 我掏出手机,准备再刷刷空间的,发现显示屏上的时间到了八点七分,心下一惊,时间怎么过得这么快?于是立即收拾起东西来。这时候火车广播到站提醒播放了起来,我又加速检查了床位上还有没有遗落的物品,确定无误后,我开始想办法把我那快五十斤的大行李箱搬下来。试了几次没有啥用,总害怕要不然行李箱会自己掉下去,要不然害怕行李箱会砸扁我。我不断地看手机,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很多人都整理好行李在出口处排起长队。 我闭上眼睛,平复着心情,心想着心急吃不了热豆腐。我怎么把它运上来的,同轨迹地再把它还原到地面不就行了?但是很明显这简直是天方夜谭。我想找乘务员帮忙,但倒是来个人呐…… “下次一个人出来,打死不把行李箱放在那么高的地方。谁会偷啊……”正在我手足无措的时候,那个黑衣大伯出现在底下的队列里,他右肩背了个大包,拖着一个看起来比我的还大的行李箱,要不是刚才洗漱过,看起来颇有些不远千里而来风尘仆仆的感觉。 就像不经过大脑思考一样,我挥臂大喊到:“大叔!那位大叔!” 底下排队的人们纷纷抬头看我,我的脸刷的一下就烫了。那个大伯也抬起头,很明显,他认出我来了。他走出队列,用很浑厚的嗓音问:“小姑娘,你在叫我吗?” “是啊,大叔,”我喜出望外,“大叔能搭把手帮我把行李搬下来吗?” “哎,好嘞。”大叔答应地很干脆,立即将肩上的包放下来,放在行李箱上,将行李箱拖进靠墙的角落里以防阻碍过道通畅,随即脱掉皮鞋站到座椅上,一下子就把我的行李拉了出来。 “谢谢大叔。”我扶着行李,让它平稳落地。大伯从座椅上下来,穿好鞋,将行李和背包拉回队列,问:“就你一个人出来啊?来旅游吗?” “是,”我回答道,“我朋友来接我。”说这话的时候我的表情比较搞笑,为了安全起见,我绝不能告诉他我是一个人,话也不能说太多,言多必失。 “哦,那你路上要注意安全呐。”大叔笑了笑,说话期间,火车已经开始减速,广播里发出火车进站信号。 我一边应和着,一边看着窗外映入眼帘的敦煌火车站内景,人特别少。可能现在学生还没放假,算不上是真正的旺季吧,过几天就该是人山人海了。 火车开了门,大家拥挤地下了火车,我和那个大伯简单地告了别。看了看时间,不早不晚的确是八点十七分。现在的当务之急就是赶在八点二十前到敦煌机场去接段真。 不过还好,敦煌的火车站离机场特别近,要不是赶时间,走也走去了。我跟来接团的代理导游说了声,他便开着那种四个轮子的四座迷你观光车把我带到了机场,因为速度不快,到机场时应该已经半点了。我心想段真不会走了吧?但看她也没有给我发短信,便怀揣一丝希望前去找她。看到显示屏上她的航班处于已抵达状态,想着她可能还在取行李,心里又多了一线黎明的曙光。我逆着人潮朝着机场出口处背着背包拖着行李一路小跑,希望能赶上接到她。心里想着:“这些人该是刚下飞机的,跟段真一班飞机。这样说来我正好卡点。你可千万别走啊,我来都来了……” 只听到“啊”的一声,似乎是行李箱的轮子轧到了什么人,那个人气急败坏地说:“个小妮走路库库路好伐?” 这种尖锐的声音让我瞬间想起了火车上那个莽撞的中年妇女,顿时一种遗留性恶臭萦绕那个声音的周边。显然我没听懂她在说什么,我甚至觉得她似乎不在说汉语。“难不成这个少数民族人要搞事情了” 我转头说了句毫无情感的“不好意思”,便又拖着行李跑起来。只听着后面那个女的大喊:“你眼睛也有问题吗晏客卿?” 我惊喜地转过身,丢下行李向她跑去,一边跑还一边呜噜噜地吼着一些自己都听不清的粗话,在准备把她揽住的时候,被她搂着腰一下子抱了起来,还转了一个圈。 我一下子就蒙了。这是多年不见的发小还是男朋友?这么多人看着呢!别让人误会我们是同性恋。只见人们自觉地绕开线路,将一块巨大的场地让给我们。 “小卿卿是不是长高啦?”端真把我放下来,取下墨镜,拍着我的小肥脸,一米七四的大瘦高个儿俯视着一米七的胖胖的我,有种居高临下的感觉。 我就看着段真为所欲为地调戏我,看她什么时候尽兴。 “高你妹,我初中就停止长个儿了,一米七够了。” “哦,一米七?那你不是长了吗?”段真哈哈大笑,“你不是一直一米六九嘛……”我瞬间捂住她的嘴,恨不得将这坎儿立即翻篇,要不是当时学校体检的时候我弯了背,打死医生也不能把我量成低于一米七啊,这让我以后怎么挺直腰板儿讲述我从小学六年级开始就一米七的的传奇!“一米七一米七一米七好吧!我看起来比一米六九高多了高多了!” “行行行,疯子,”段真笑着看着我,“一点都没变——幼、稚、鬼!” 我一个白眼翻到天际,恢复正常后开始仔细打量她。不错,不穿校服的她耐看多了,虽然她现在的办公室风格跟以前的校园清纯派完全是天壤之别,但我更喜欢她现在的打扮。戴上墨镜特有范……就像□□老大他女人一样——我感觉到自己有靠山了。 她搂着我往出口走,我看她没有去取行李,只背了个旅行包,有些好奇,问:“你就背一个包啊?够放东西吗?” 她瞥了我一眼,说:“你那是搬家,我这叫旅行,分清点好伐?” “行行行,”我甩甩头,把自己的行李箱塞到她手上,迅速跑到代理导游的车那里,道:“那我感谢你特意来帮我搬家,顺便参观我的敦煌。” “哟个小妮!”段真无奈地笑,拉着行李箱紧紧追赶上来,一边跑一遍用沪普抱怨:“侬个行李箱怎这么沉啦!锅碗瓢盆都带啦?真是搬迁户的哟!还有啊,我远道而来你让我做这种事的啦!” 大约八点四十,我们开始启程去往敦煌市区。路程似乎不是很近,至少代理导游的车开得不是很快。我在网上订了比较好一点的旅店标间,知道差了段真是不愿意住的。谁知道段真在上车的那一瞬间几乎是和我同时说出了不同的目的地。 “师傅,去兰生旅馆。” “您好,去敦煌达罗大酒店。” 段真瞥了我一眼,说:“把你那个什么旅馆,退了。”随后再向师傅确认到“去敦煌达罗大酒店,谢谢。” 车子启动,微风吹起我散乱的未及梳理的头发,也扬起了段真黑色的轻纱长裙。 我看着身旁的段真,真的,她除了换了一身成熟点的行头,真没感觉她改变了什么。 段真转头看向我,与我四目相对,突然笑了,把裙摆理好,说:“你在想什么?” 我无语地看向段真,“姐,你咋这么任性?” 段真微笑地看着我,说:“你出来是玩的,不是找罪受的。你也不看看你那家旅店的网上评价,攻略也不做全。” 我恨不得喷她一脸血,“姐,你做全了吗?” “我飞机上两个小时,搜了攻略上每条可行性高的线路、敦煌市以及周边的所有含金量高的景点,还有酒店吃住问题,”段真戛然而止,看了看倒车镜里代理导游的脸,伏在我肩上小声说:“你把你预约的导游线路退掉吧,我带你玩。” 这些选择突如其来得简直令人窒息。我悄悄跟段真耳语道:“你还是老老实实跟团行不,这儿咱人生地不熟的,走丢了怎么办?” 段真又趴在我耳朵边说:“不是有我嘛!你怎么那么胆小呢!再说了,现在是网络科技发展的年代,你怎么可能走丢?傻吗?” 我无辜地点点头,直勾勾地看着段真。段真拍拍我额头,说:“傻,才要听我的。乖,其他的不要想,跟着我就行了。” 代理导游看着我们这么胶着,清了清嗓子,说:“两位是第一次来敦煌吧?” 我和段真都不约而同地说是。代理导游接着说:“在游玩敦煌的时候,最好要知道一些当地的文化。我可以跟你们先讲一些,明天你们的导游会给你们详细讲,她讲得好。” “好,”段真说,“您说。” 代理导游转过头来看我们,说:“乾闼婆与紧那罗的故事你们肯定来之前就看过了,莫高窟和月牙泉那么有名,也不需要再介绍了,我想告诉你们一件你们一定没听说过的事情。是很早之前民间流传的故事。” 我和段真顿时来了精神。敦煌以莫高窟壁画闻名于世,以鸣沙山月牙泉闻名于华夏,还有什么旅游资源是我们遗漏的? “你们都听说过楼兰吧?”代理导游道,“就是那个突然消失的古国。” “楼兰?”我和段真相顾无言,顿时充满了精神,等待着代理导游说下去。 “它与敦煌,只有一个罗布泊之隔。但要从敦煌去到楼兰,得从罗布泊绕着走。罗布泊被称为死亡之海,莽撞进去的人,几乎出不来,就算出来了,也一定经历了一些事。” 他叙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很多考古发现楼兰的毁灭是因为孔雀河断流,水源枯竭导致楼兰居民迁徙离开故乡;有人说是因为河水传染了瘟疫,导致人们大规模死亡,使楼兰变成死城,还有人说因为战乱毁灭了整座城池。但是这三种说法都有毛病。很多楼兰移民是逃脱了那次灾难的,移民们向东迁徙,勇敢地穿越了广袤的死亡戈壁罗布泊,来到了敦煌,繁衍生息。楼兰的后裔告诉大家,他们试图重返家园,但是在一次次欢送和翘首期盼中,远方从未传来楼兰的消息。直到有一天一个年轻的楼兰后裔,自告奋勇地要去家乡看看那些人们到底怎么样了,为什么不把消息传达过来。大家为他准备行李,让他能够安全穿越罗布泊,一个月,两个月,就像其他再也不回来的人一样,他杳无音信。大家虽然内心悲伤,却也无奈逐渐看淡了这件事。但是三个月之后,他回来了。他那样真实地站在众人的面前,蓬头垢面,身上满是尘土。但离奇的是——他疯了。他胡言乱语,手舞足蹈,不停地用吐火罗语叫着“活了”“活了”。 “吐火罗语?”我好奇问。 “楼兰古国用的是这种语言。”代理导游回答完毕,接着讲述下去。 年轻楼兰男子的疯癫让敦煌的人们感到一丝恐慌。他们打算一起穿越罗布泊,去看看楼兰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但是罗布泊经过近千年来的扩大与改道,原来的可行路线纷纷消失。众人在干旱的罗布泊中,逐渐迷失了方位,尽管罗盘的指向并没有失误,但人们更相信自己的眼睛,他们不趟流沙、不翻沙岭,有时候遇到高大的雅丹石墙的阻塞就绕远路,就是因为这样,他们越来越不信罗盘,总是走自己认为对且安全的路,最终,彻底迷路了。 荒漠里,走一段路就能看见一具干尸,有时候是一堆发黄的骨头,要不是周身的布料,你根本分不清那是人还是动物的。秃鹫在不远的上空盘旋着,虎视眈眈地等待下一个倒下的生物。原本穿越罗布泊,他们的计划是半多个月就行,但是一个月过去了,他们还是没有走出来。随身的粮食和水越来越少,他们开始变得消极,希望开始破灭,他们的精神也濒临崩溃。 有些人觉得越往前进生机越渺茫,说要返回敦煌,于是三两个结伴走了;有些人因为疏忽,夜间没有用沙子把自己埋藏好,一夜过去,第二天直接脱水变成了干尸。罗布泊的夜间气温很低,原本就虚弱的身体很难再支撑风寒来袭,于是又有一波人病死。原先庞大的队伍变得越来越小,只剩下最后那七八个人。 令人惊奇的是,他们朝着楼兰的方向缓慢前进时,发现原来离开队伍的人竟然逐个陈尸眼前,阻挡在他们的道路上。照理说,他们回到敦煌,跟去楼兰完全是两个方向,为什么他们会走到队伍的前面?如果是简单的迷失了方向,为什么歩速会如此之快?快了有大概三天的脚程。且下场竟然是这样悲惨。他们的动作一致相同:皆呈跪俯式,手掌呈接捧撞,手心贴在胸口处,前额点地,就像是在虔诚膜拜沙漠里的仙神。他们全身没有外伤,应该就是脱水风干致死。根据脱水状况,人们认为他们的死亡时间不会超过三天。根据之前那个楼兰后裔疯癫后喊出的话“活了”“活了”,人们推测,不幸去世的离群者应该是遇到了什么无法解释的现象,只不过那个人的反应是吓疯了,这些人的反应是下跪膜拜。他们到底经历了什么,看到了什么?为什么会纷纷下跪,用几乎是五体投地的姿态在这一片荒凉的沙漠中迎接死亡? 这时候,代理导游卖关子一般回过头来看着我们,看到我们一脸疑惑的表情,说:“你们可以猜猜看,他们遇到了什么?” 我和段真对视一眼,仔细思考着可能的原因。 “他们会不会因为极度虚脱,产生了幻觉?”我询问道,试探的语气显得毫无把握。果然,代理导游想了一会儿,意味深长地摇摇头,“纵使人们出现幻觉,也绝不可能出现相同的幻觉,使他们的反应几乎一样。” “活了,活了……”段真若有所思,自言自语道:“用的是楼兰方言……” “用楼兰方言怎么了?”我看向段真,觉得她似乎点找错了。那么多诡异的片段,她却抓住了这个与大事件几乎毫无关联的细节。 段真阐述道:“敦煌自汉朝被武帝设为郡后,语言不断与汉民族融合,楼兰在那之后被毁灭,如果是楼兰遗民迁徙到敦煌,几世几代,语言应该也逐渐被汉化,纵使会说吐火罗语,也必将把敦煌方言放在首位。在遇到突发状况时,人们总会用母语表达情绪。就像一个会九国语言的中国人,遇到突发的地震、火灾时,汉语一定最先脱口而出。” 我想了想,觉得很有道理,于是让她继续讲下去。 “是什么触发了一个一直生活在敦煌的并长期说汉语楼兰人脱口说母语?”段真发问,我一脸茫然地看着她推理。 “因为有情境。有一个说吐火罗语的情境,”段真看向我,“你长期生活在中国且有不错的英文水准,如果把你放在一个全英文的环境里,你一定会开口说英语。” “哦!”我突然茅塞顿开,但又瞬间黯淡了下去,“难道,难道你想说他遇到了……楼兰人?” “我们没有必要考虑答案是否离奇,”段真斩钉截铁道,“我们只需要顺道推理。如果情形描述得没错,细节串联得没错,逻辑分析得没错,那么无论结果是什么,都是问题的答案。这就像你曾经做数学题做出来了六种答案,都是对的,但是其中有四个都违背一般规律,但你无法否认它的确客观存在。” 我想起了我和段真临近高考的时候一起刷过的数学课外题。真的,那道有六种答案且有四个不合理的题刷新了我的价值观,那时候段真就给我说过类似的话。没想到她跟我一样,还记得。 “所以那个疯了的楼兰年轻人,口中大喊活了活了,应该是在沙漠中看到了一群人,很有可能,还与他们发生了对话。因为对方用的是吐火罗语,所以年轻人转用吐火罗语询问对方来历,对方说是楼兰。” “那也不至于疯啊?” “是的,那时候没有疯,是之后,”段真的眸子突然变得很深沉,这让气氛瞬间一冷,“通过师傅的讲述,我们知道,在荒漠里,第一,很容易迷路,对吧?原先的路能绕回去,就像永远在兜圈。” 我点了点头,聚精会神地听下去。 “第二,很容易脱水死亡,”说着,段真从包里取出一瓶矿泉水,就像是害怕自己也随着故事的讲述脱水一般,打开喝了一口,“简单点说,那群楼兰人,死了。” 我心里一惊,这是什么意思? “年轻人在兜兜转转中,可能又回到了与楼兰队伍遇见的地方。但这一次遇见的,是他们的尸体,”段真说,“这已经足够离奇,当时年轻人不会料想到世界上有这么诡异的事情,因为那时候的人们对于沙漠还是恐惧的,认为沙漠里住着操纵人见闻的鬼怪。” “啊我懂了!”我插话道,“于是就有了致使年轻人疯癫的第三次相遇!” “没错,”段真点点头,“第三次,年轻人可能不是在原地转圈了,他前进或者后退了一点。从时间上来看,年轻人在沙漠里耗费了两个月的时间,兜兜转转三次游刃有余。但这一次的相遇,是致命的。他看到了相同的楼兰人从他面前经过,生龙活虎,毫无死亡气息。 “所以第一母语已经在沙漠里被激发的他飞快地奔回敦煌,虽然精神疯癫,但他仍然记得他的使命是传达消息,于是大喊活了活了,想向众人传递最后的信号。 “但因为证据太少,有几个地方仍然无法疏通,第一,为什么年轻人独自一人,有穿越罗布泊回到敦煌的能力,而百年后的一只庞大队伍,有罗盘的指引却仍是损失惨重?第二,就是队伍里那些离群者死前的姿势,清一色的膜拜动作,在膜拜什么?难不成真的遇到了神仙鬼怪?第三,为什么几百年,总有人冒死去找楼兰?真的想要认祖归宗吗?还有一个问题,这个故事能够流传,至少是有幸存者的,幸存者出自哪支队伍?” 代理导游看着倒车镜中的后座,说:“是后来那支队伍里最后回到了敦煌的三个人。” “三个人?”我问道,“这么少?” “不少,”段真道,“能有人回来就很出人意料了。这是百年前的故事对吧?现在还有那些人的后代吗?” 代理导游笑了笑,说:“还真有。当时那三个人被誉为沙漠勇士。他们建了家谱,子孙后代虽然很多都不在敦煌了,但他们的家人朋友有一部分都留在敦煌。” “知道这个故事的人多吗?” “还算普遍吧,但很多人仅仅是把这个故事当做传说看。” “他们的家人朋友住在哪儿?” “这个说不上来,现在都太分散了。” 段真不说话了,似乎在想事情。我坐在一旁看着车外柏油马路两边的黄色沙漠,金色额太阳很是耀眼。温度逐渐升高。 整段讲述中,因为段真举得例子很真实,我深有体会,所以我不断用点头的方式给她的讲解五星好评。过了一会儿,段真俯身趴在前座靠椅上,说:“师傅,您可以给答案了。” 代理导游笑了笑,说:“没有答案。” 段真的笑容瞬间就消散了,问道:“怎么会没有答案?这种事情难道只能是未解之谜吗?” 代理导游无奈道:“民间的确有很多猜测。现在敦煌有许多老辈的人都不同程度地知道这个传说。它真不真实,流传千年有没有被大幅度改写、神话都尚未可知。不同的人有不同的解释。你们两个人说的解释,我都听说过。” 我和段真顿时感到一股深深地挫败感。原以为千年之谜能被揭开呢。 不知道小车开了多久,我只觉得浑身燥热。太阳越升越高,温度也越来越高,紫外线不断加强,我从包里掏出墨镜和防晒服,很随意地搭在身上,段真帮我系好衣带,冲代理导游道:“师傅,还有多久到?” “快了快了,就在前面,不到两分钟。” 我看着前面的马路逐渐变宽,道路两旁种起了绿色的树木,且越来越密,一些简洁的白篱笆显现出来,就知道快要到那家酒店了。我靠在了段真的肩上,说我好困。 “都要到啦。”段真轻轻搂着我的肩,催代理导游再快一些。 “好了两位,到了。敦煌达罗大酒店。”代理导游停下车,一座维族风格的酒店跃然眼前。 “卿卿,下车了。”段真轻轻把我捏醒,牵着我走下车。她手里握着拿瓶矿泉水在阳光的反射下发出白色的强烈光芒,刺痛了我的眼睛。我伸手去捂眼睛,世界陷入一片亮白色。 段真见状立即询问:“怎么了?” 我在原地自我舒缓着。半晌,我就像灵光乍现一般,大喊一声: “啊!对了,是海市蜃楼!” 两位主人公已经出现。第二部的暗线人物已经出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迷途 第2章 蜃景 (一)猜想 段真一脸不解地看着我,跟代理导游道过别后,一把牵过我,说:“先别管那么多,我们去办手续。” 进到酒店,办完手续后,跟着指引来到二楼,穿过挂着抽象画的笔直走廊,我和段真来到一个宽敞的标间。地面覆盖了新疆地区特产的红色羊毛栽绒地毯,墙壁上有漂亮的壁画,大概是仿莫高窟飞天那种。床上铺有色彩绚烂的毛毡,连窗帘的金丝花纹都显得很有异域风情。窗外是层层树荫,是酒店的绿化。再往远处看便是荒漠和沙山。 我把行李放在墙角,将又重又大的背包甩到床上,放松身心地倒在靠窗的那个床上,一个人体“大字形”被我拉伸出来。段真来到我的床角坐下,戳戳我的后背,说:“你刚刚说什么海市蜃楼?” “我说,”我的脸埋在柔软的被子里,含糊不清道,“那个年轻人,看到的楼兰队伍是海市蜃楼。后面的敦煌队伍,那批死掉的离群者,看到的估计也是幻象。但我说了幻觉啊,为什么代理导游摇头呢?” “他自己都不知道答案,”段真摸摸我的头发,“几百年了,谁知道呢。” “可是我觉得这种事情存在的几率很大啊,”我突然起身,段真把手抽回,“代理导游是不是认为,自发的幻觉和眼见的幻象是两回事?一个是脑活动的产物,是不存在的,一个是客观存在,比如蜃景?” 段真无奈地笑笑,说:“你怎么那么认真。就是传说嘛。” “你真的觉得只是传说?”我认真地看着段真,她也认真地看着我。 我们很久没有这样对视了。段真真的没有变。还是高马尾,又瘦又高,看起来就精明能干,现在穿衣颇有种知性御姐的感觉。 “首先,”段真开口道,“那个师傅他阐述的时间线有问题。不仅是时间间隔,很多细节都说不通。楼兰的年轻人和敦煌队伍相继出发去到罗布泊,都在罗布泊里损失惨重,相隔时间有多长?楼兰灭国和楼兰的年轻人去往罗布泊的时间是否一致?蜃景是光折射现象,只能反映不同空间但同时间存在的景物,为什么会看到楼兰队伍的蜃景?如果真的有这样一支楼兰队伍,在沙漠中全军覆没,尸身被楼兰年轻人目击,但又因为蜃景重新展现在楼兰年轻人的眼前,这完全说不通了,因为不符合蜃景的发生条件。” “嗯... ...”我觉得段真说得很对,“是,你这么一说,倒是推翻了我的理论。” “理论?什么理论。”段真笑着看我。 “观点,观点... ...”我讪讪道,没底气看段真的眼睛。毕竟不可能段真的矿泉水瓶闪到我眼睛,还能突然闪出个理论来。 “那真不好意思,”段真佯装无辜,道,“一不小心。” 她看我不理她,戳了我一下,小声说:“你几天没洗头了?这么油?” 我白了段真一眼,才不要管那么多。现在睡觉才是正事。我打了个哈欠,准备向瞌睡投降,倒身用被子把自己裹起来,好好享受这家看着挺高级的酒店里的空调和软软的棉被了。段真帮我拉起窗帘,最后一缕象征着沙漠燥热的阳光被完全隔绝,房间暗了下来,只有床头灯还开着。我感觉自己像被一个玻璃罩,罩在了万里瀚海的一小片清凉绿洲里,全身的毛孔都散发着舒适的欢呼声。 “别哼了。”段真一把按住我的被子,我能感觉到她的手牢牢抵在我的脑袋上。原来不是我浑身的毛孔在欢呼,而是我像只猫一样在哼哼。 段真不喜欢猫。 我只得停下,正准备阖眼睡觉,被子却一下子被段真掀开,扔到隔壁床上,我脑袋上空的空气随着她的嚷嚷颤抖起来:“别睡了懒鬼,起来嗨!” 因为她的声音够大,房间里竟然还有回音震荡。我的耳朵竟有一瞬间的耳鸣,神经霎时间紧绷起来。我憋着一肚子气忿忿地转头看向段真,准备开始我惊天地泣鬼神的闹腾,让她实在对付不了我从而达到让我好好休息的目的。我酝酿好了一嗓子的制胜绝招和晏氏金句,随时准备一举爆破,谁知道段真突然间做出了刹那删除我的缓存的举动。 她猛然脱起衣服来。 我瞬间就傻了,愣愣地看着她。我那时候眼里就只有她的动景,周围一切都虚化了。她的每一帧的动作都被解析,每一帧都在放慢,以至于让我有足够的时间反应缓冲——她在干什么! 过了半晌,我终于反应过来了。虽说我和段真从小学四年级就是好朋友了,但是十几年的相处,我还没有发现她竟是这种狼子野心的家伙! 这披着狼皮的羊,骗了我那么多年... ...我一边想着,一边在床上慢慢向后挪,但我后面是窗子,除非我跳下去!这是几楼?二楼,二楼还好,能接受... ... 我偏头看看窗户的位置,再转头看看脱得只剩内衬的段真,一咬牙一狠心,伸手拽开了窗帘。 “啊!”一缕金灿灿的阳光洒在段真身上,段真瞬间用手臂遮住自己的得胸口,喊道:“侬做啥!” 我在床上插着腰猛地站起,比段真高了好几个头,尖叫道:“侬做啥啦侬!” 这站位让我居高临下,似乎顿时壮了胆。 段真一脸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就像在看一个傻子,理了理衣服,讽道:“你瞧瞧你那一脸要英勇就义的模样。”随后把我酿在一边,从入门处的衣柜里,拿了一套酒店的睡袍,迅速进了淋浴间。 我保持着“英勇就义”的姿势一直站在床上。如果我是漫画里的人,此时此刻我的脑袋上一定一排黑线。 我分析着,究竟是哪一步想错了导致这样的尴尬。拉窗帘、脱衣服,给人感觉是要去洗澡没有错... ...但她在脱衣服之前还掀我被子,掀完被子还脱得那么猛,就像憋了很久一样… …这是几个意思! 我看了看段真搭在床上的脱下的衣服。“喔,紧身的啊... ...”脑子里想着可不得脱得用力点嘛。我还记得大学室友有一次看到我臭美穿黑色紧身衣,腹部的节状赘肉显露无疑,于是从那时起,我就被唤为“皮皮虾”。 可是段真精瘦精瘦的,穿紧身衣只能显得她更瘦更高。她身高有一米七四左右,体重刚到五十公斤。我的身高大概是一米七,有时候太累了会缩一点,吃得好会长一点,但是体重一直稳定在六十公斤。虽说身高减一百一等于六十就是正常体重,我很标准了,但是——毕竟,没有对比就没有伤害。每次看到段真,我都会想,自己是不是该少吃点多运动了? 淋浴间的水声响起,不一会儿,竟传来了段真的大笑声。 我被这笑声刺激得异常不忿,跑到卫生间门前重重地敲门,说:“你干嘛啦你呀!” 段真平复了一下,说:“你不是应该还在那儿傻站着吗?” 我恼羞成怒,却又拿正在洗浴的段真无可奈何。我倒是想干点出格的事,但我确信,我没有段真那么不靠谱。 我手足无措,不知道拿段真怎么办好,心想着,你出来就死定了,但还是背靠着卫生间的门满满地滑坐在地上,用双手捂住滚烫的脸。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我变得害羞和敏感起来。原来的我大大咧咧,不管这不管那的,但是久了就会发现,那样是不行的,一个人太神经大条,会让周围的人... ...受到伤害。 我想起了和段真在一起的种种经历。段真是转学生,她家在上海,但是父亲工作要来湾毕,于是她在小学三年级转来我们学校的。那时候可巧,我和她坐前后桌,关系就那样越来越好了。过了很久,我和段真升入同一所初中, 想着想着,突然卫生间的门开了,我没反应过来,往后一仰,段真吓得往后一跳:“什么东西!” 我不由分说躺在了地上,衣服被淋浴间溢出的水浸湿。我慌忙站起来,回头看了一眼段真,看她穿着白色浴袍,瞬间脸就红了,我撇过头,不知道应该往哪儿看,就连手该往哪儿放都纠结。 顿时觉得根本解释不清,这根本就是一个逞奸未遂的偷窥狂的姿态。 我傻站着,空气都凝固了。 “去洗吧,”段真似乎没觉得有什么,绕开我走了出去,“水还热呢。” 她捋了捋**的发丝,走到床头去取电吹风。 我二话不说,就窜到了卫生间里,“砰”得一声关上门,穿着衣服就来到了淋浴间,想都不想就开了淋头,劈头盖脸散了一身的水。浑身的汗液沾着水黏在我身上,让我觉得难受。我在心里憋着忿忿地骂了一句,关上淋头开始脱衣服。这期间只能听见自己的很不均匀喘息声和隆隆的心跳。我一定是被那个淋头给吓的。 温热连续的水冲刷着我疲惫的身躯,为我带来一种难以言喻的舒适,感觉才刚来沙漠,体内水分已经被消耗得不行了。现在的我就像是一颗快要萎去的草,久旱逢甘霖,便全身心沉浸其中。 周围渐渐被白色的水汽填充。我在水汽氤氲中闭上眼。 在梦幻里,我又回到了敦煌火车站。我去机场接段真,代理导游带我们一路风尘仆仆顺着两边尽是无尽黄沙的柏油马路来到这个异域风情浓重的酒店,一切都发生得那么自然。代理导游说的那个不明真假的故事,仍然萦绕在我的心头。段真刚刚提出的疑点此时统统不算障碍,我在自己的思维中驰骋着。我跟随着那个疯了的楼兰人,他把我的记忆带到很早以前那片绵延的、叫做“罗布泊”的沙漠中。 我跟随着他,用自己的双眼见证他的见闻。我看到他因为干渴而皲裂的嘴唇,被风沙吹皱的脸庞,被太阳炙烤得如同风干了的躯干以及他仍然抱有走出沙漠决心的信仰。时间在快进,日升日落昼夜不停,他就这样早起奔波,晚上在相对背风的岩壁用沙子将自己的身体埋起来防止水分丧失和温度骤降带来的体感平衡破坏。我跟着他,看着他,却感受不到任何他处境里的困难险阻,显然我知道,那些都是稍有差池便不知觉要了命的。但存活在沙漠里的世代,他们有自己适应环境的技巧。 楼兰人念念叨叨,我听不懂也听不清,该就是敦煌土话,此时楼兰灭国已久,即便会吐火罗语也不应该是第一语言了。看他虔诚的目光,应是在向某些神祗祷告,内容无比明了,无非是祈求保佑、保命、能走出获救之类的。然而这时,他突然停止了脚步,紧张激动地看着眼前。 我向他的目光所及望去,竟出现了河流! 此刻的我无比清醒,我不饥不渴,更不为自己的处境担忧,自然能够清楚地意识到这是蜃景而不是现实。可是楼兰人却把持不住了,他疯狂地奔向眼前的虚空,就像离弦之箭。我惊叹他的爆发力,惊叹人类极限速度的潜力。那可是个几天不吃不喝,前一秒还快要虚脱的苦行者! 我不费吹灰之力跟了上去,看他跑了长长一段后轰然跪倒,目眦尽裂,眼里爆出血丝,他张开嘴,用手疯狂地刨沙,一时间灰尘飞扬,他一身尘土,口里也含进了许多沙土。当然这些沙土此时在他看来便是最甘冽的清泉,是沙漠里的惊喜,是神灵的馈赠,是生命的光耀。 这是生命的呐喊,是尽头处,人类竭尽全力延长宿命的本能。 他风卷残云般地“吃”着身前的沙尘,整个人似乎都要被埋进所刨出的坑里。我在他身后如此看着,特别想要将一捧水流送至他面前。于是我接了淋头的一捧水,正准备撒向他引起他的注意阻断他已经失去意识和主动功能的本能动作,但就在此时,一声驼铃在不远处响起,他似乎被惊到,站了起来,向声源处望去。 那是一只骆驼,脖子上挂了个铃铛,载了个人,带着头巾。它缓慢地走着,逐渐,一个完整的驼队显示在了山脊上。他们似乎没有看见我们,因为他们的路线逐渐偏离了我们的方向。 但这时,年轻人却又开始疯癫起来,他显示往后退了几步,大喊一声,似乎在喝止那驼队。驼队上的人回望过来,楼兰人竟然撒腿跑了过去,一边跑,一边嘴里还叫嚷着什么,我听不懂。 我跟了上去,只听见楼兰人叫嚷的声音越来越小,甚至在发抖,似乎是在恐惧,在惊骇,在胆怯。驼队越来越近,他却停了下来,大口喘气,表情夸张,眼睛通红,鼻孔流出血,双脚插在沙子里,像是再也拔不出来。 当我还想继续探索时,一声叫喊打破了我创造的梦幻。 “喂,你怎么还不出来?”段真在外面喊道,“难不成看到海市蜃楼了?” 我的舒适感顿时被破坏,瞬间觉得一桶冷水泼到了身上。因为她猜对了。随便一说都能对,我难道太简单了? “你干嘛!要尿尿啊!”我大吼,“忍着!” 段真完全打破了我的梦境,我气急败坏地抽出浴巾,一通乱擦,然后随意地套着换洗衣服。 我一出卫生间门,看到段真躺在床上,一手还拿着我的手机,就像抓到了把柄一样阴笑道:“什么时候我在你通讯录里就变成了简拼了?” 我看到亮着的屏幕上,出现了我的那条备忘录: 八点二十,敦煌机场,接dz。 “哇了个噻段真!”我赶忙过去想夺回我的手机,毕竟那里面有很多**,“还我手机!” “别别别,”段真在床上一挪,并用一只手拦下气势汹涌的我的来袭,说,“我什么都没看哈,它自己突然亮屏,我以为是有电话,要喊你接来着。” 我呆呆地看着段真,原来刚刚她催我,是因为看到了突然重复的手机提醒事项,以为是来电。 “那么现在,解释一下,”段真凝视着我,“连我名字都不愿意备注全呐?” 我现在怀疑段真真的翻了我手机通讯录。毕竟在那里面其他人都备注了全名,只有给段真的备注是dz,我以后再也不信她的鬼话了,还什么都没看呢。 “你觉得这只是普通的简拼吗?”我邪邪地看向段真,一字一顿道,它还可以被理解为‘斗争’‘大战’‘得罪’‘董卓’... ...” “那你倒是接个董卓给我看看。”段真一本正经地盯着我,似乎很严肃。 我不知所措,一抬眼就无辜地看着她。 就这样相持了几秒,我终于忍不住瞥过眼去,扑哧一下笑出来。 “鬼丫头,”段真看我笑也崩不住了,用一只手指点了点嘴巴,用稍微缓和了一些的语气问:“你真是一个人来敦煌的?” 不知道为什么段真会问这种问题,我答道:“是啊,”随后去拿床头的电吹风,“怎么突然这样问?” 她把我的手机调到短信界面,打开一封未读信息,递给我。 我看了看号码,没有备注名,也没有号码来源。短信内容是: 八点十七分,你终于来了。 我留意了一下短信发送时间,瞬时间冒出冷汗。 正正好,八点十七分。 我看了看即时时刻,已经快十点了。 我吁了一口气,心想:如果现在恰好是九点十七分,我会被吓死的。世界上怎会有那样蹊跷的事。 段真在一旁问:“你之前没看过?” 我看了看段真,又看了看短信,说:“没有。” “那你对这个号码熟悉吗?” 我摇了摇头。 段真端详了我好一会儿,“你有什么同学朋友住在这里?或者你以前跟谁有过一起来敦煌的约定?” 我真的认真地搜肠刮肚地想了想,最后认真地摇摇头。 “你怎么想?” “又不留名... ...排除发错了的可能性,就是个玩神秘,”我拿起电吹风,开启开关,“却没人搭理他的人。” 段真看着我是这种反应,反而忧心忡忡道:“你不觉得瘆得慌?” 吹风机的声音太大,我模模糊糊听到什么什么“慌”,于是大声道:“有什么好慌的,就是一则匿名短信而已。” 我怕段真像我一样听不清,于是关上吹风机,说:“火车到站时刻表在网上都能查到。而我来敦煌的信息,只有爸妈爷奶和我编辑知道。” “远远不止,”段真看着我定定道,“你那篇在空间提前写的游记和评论早就暴露了你的行踪。” 我怔了一怔,觉得可能是这样。但是我的空间是对好友可见的,暴露行踪又能怎样?难不成我的好友里有人埋藏十几年伺机而动要报复我? 嗯,我要真有这样狼子野心的朋友也还真不错,毕竟我还有个有智商有策略的朋友。 “他说你终于来了,”段真若有所思,“说明他就在这里。而八点十七分你到达敦煌出站,而他正好那时候发给你消息。” 我看着段真一脸推理破案的纠结表情,说:“安啦,小事情而已。”随后又开启电吹风,悠哉悠哉地吹起头。 “不行晏客卿,”段真一本正经拿过手机,“我要打回去。” “别啊,”我阻止道,“就是一则消息而已,你这样太小题大做了。而且为什么咱们到现在还在聊这件事?” 话音刚落,铃声响了,手机上显示着“妈妈来电”。 我放下吹风机,接过手机,摆了个鬼脸,接听道:“喂妈妈,我到敦煌了,段真跟我在宾馆里,我刚洗完澡。” “你这小孩子真是的,到了不打电话,非得我着急打给你呀?”电话那头嗔怪道,“见到段真就好,她比你懂事些,也能帮我看着你……” 我一脸无语地看了看段真,段真摆了个很舒服的姿势倚在床上,看我正奇怪地看着她,回敬了一个暧昧的眼神。 “她懂事……”我嘟囔着,“懂事还翻我手机……” “手机?什么手机?” “哦对了,”我突然问道,“妈妈你看你认不认得这个号码?” 我把那个陌生的号码报给了妈妈,妈妈说她不清楚,问怎么了。我觉得这桩事儿到这里差不多该了结了,于是就搪塞过去。 “嗯,客卿啊,“妈妈说,“你第一次自己跑去那么远的地方,一定一定记得,照顾自己、安全第一!” “嗯,我知道妈妈。妈妈我挂了哈,你保重。“ “客卿啊,”晏客卿妈妈又嘱咐道,“千万记得妈妈的话,不要贪玩,身体、安全才最重要!” “知道啦!”我点了点头,笑了笑,“我从小到大你就一直这样说,我都记死啦!” 挂了电话,我长舒一口气。看到段真正刷着自己的手机,我跑上去蹭她,“你在干嘛?” “给你取消明天的行程,”段真看了我一眼,又拨弄着手机,嘴角上扬,“明天以及以后,跟我走。” 我看了看她的屏幕,是一个旅游网站的退订消息,一看文本,竟然是我的敦煌游的取消订单确认信息。 “段真,你?”我惊奇地看着段真,不清楚她怎么找到我的旅游订单消息的。 “你以为我拿你手机就是因为看到它亮屏了一下?”段真摇摇头,“你这个性子婆婆妈妈叽叽歪歪,我不给你斩钉截铁一点,你绝不会有决心退单;还有,你这个脑子,不跟着我走怕是会丢在沙漠里。”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她反正从出现到现在已经打乱了我的全盘旅游计划,从机场接她到换酒店到取消旅游订单。她切断了我的选择途径,我现在只能唯她马首是瞻。 “大哥,”我耐心地坐在她身边,“你已经断了我的退路,那接下来怎么办?” “今日休整,”段真摸摸我的头,“明日罗布泊——启程!” 我当时的表情就像是被天打五雷轰了顶一般还傻乎乎地哼唧了一声。 “哼什么?”段真奇怪地看着我,原来以为豪言壮语后会有海潮般追捧的拥赞声。 “罗,罗布泊?”我如同被刚刚的旱雷劈傻了一般。 “嗯?”段真确定道。 “就,就我们俩?”我呆若木鸡,还猛然口吃。 “嗯呐?”段真如同在看一个傻子。 我看看段真,大概看了十秒钟,任凭段真拍打着我的脸,喊着我的的名字。十秒钟后,我站起身,到另一张床上,掀起被子,躺尸一般横进去,猛然裹上被子,紧闭双眼。 段真追过来隔着被子掐着我,”你咋地啦?“ 我把头露出来,惊恐地盯着段真,憨憨道: “冷。” (二)决定 段真并没有再理我,专心致志地做她的攻略去了。她胆子是真的大,从小也就这样,敢在比包租婆还狠的班主任的课上又打呵欠又睡觉,但老师一般不会为难尖子生。 段真是我见过数一数二潇洒率真的女孩。我一直在想,她这全身上下丝毫不沾上海小女人的挑剔计较,倒是尽展北方女孩的耿直爽快,有极其高的行动力和辨析力,是不是就是我最想成为的样子? 我有时候会崇拜她,但我知道我不会成为她。我复制不了她的个性,段真是独一无二的存在。 我带着对段真的人物分析,平静地进入了梦乡。梦里反反复复出现那个楼兰的民间传说,我的视角一直跟随着那个年轻勇士,他一直跑,一直在跑,眼前是亘古不变的瀚海和蓝天,他要去哪里?为什么那么焦急?我的心也跟着悬起来。无日无夜,天昏地暗,我逐渐累了,坠入更深一层的睡眠,眼前的沙漠幻灭,梦境里变成黑夜,身前身后空间性地回荡着段真的声音: “你对这个号码熟悉吗?” “你有什么同学或朋友住这里?或者你以前跟谁有过一起来敦煌的约定?” “你怎么想?” “你不觉得瘆得慌?” 遥远不知所踪处,只有一个声音依稀飘来,转瞬即逝,但是音色极其有辨识度:“一定一定记得,照顾自己、安全第一!” 妈妈。 为什么是妈妈?妈妈的声音虽然遥远,但是她一张口我就知道是她。我的梦里大概有十余年没有出现过妈妈了。我顺着妈妈的声音一直走一直走,似乎把梦里的天给走亮了,走明了。尽头止步,止于一个最为熟悉的地方——奶奶家。 奶奶在厨房做菜,一切都很熟悉,只是奶奶似乎瘦了一些,也高了一些,背也没有那么驼——像是,大概是四十余岁时候的样子。我试探性地叫了一声,她并没有理睬我,似乎是不能意识到我的存在的。我绕到她前面去看,啊!真的,真的该是奶奶年轻的模样!我曾经在照片上见过奶奶年轻时候梳着大麻花辫的照片,只是看到了现实版的,实在喜出望外。我知道那是梦,但是这场梦太令人惊喜…… “奶奶……”我喃喃道,想了想奶奶现在发苍鬓白,佝偻蹒跚的样子,心里五味杂陈。我平复情绪,又看了看奶奶,突然发现她的眼角分明有泪痕,不停地用手揉眼睛。 我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特别想抱她,这时候一声暴躁的声音从大堂传来: “滚!你给我记好,永远别回来,这辈子都别进我家门!” 紧接着是一声摔门声和重物撞击声。我被这些连续的声音震住,心里直打颤。但意识到他们根本看不见我,我跑出厨房看看发生了什么事。 四十余岁的爷爷站在家门口,激动地浑身颤抖,脸庞充血。门口一个凳子被摔散了架,其一角将木门撞凹陷了下去。 我对爷爷的印象向来只是不苟言笑严肃稳重,他这个样子我还是第一次见。 奶奶这时候从厨房冲出来,看到爷爷的表情一下子坐在地上,眼泪一下子奔涌出来。 他们一直这样,一个站着,目光透着狠绝和凄厉,一个面容流露着悲怆和痛心。 我从未见过这样的爷爷奶奶。我记忆中与爷爷奶奶度过的童年平静如水,温暖如春,但是似乎心底有一个声音在说,这种场景,我早就辨识出是什么事件了。 但我就是记不起来了。 我丝毫不惊讶,内心其实是平静的,觉得这一切的发生早就理所应当尘埃落定,但是——我就是记不起前因后果了。 这时候,突然爸爸从门外进来了,奇怪的是,他根本就不是那个时候的年龄,他就是现在的模样。他站在门口扫了一眼爷爷奶奶,又扫了一眼地上散架的凳子,目光竟然最后定格在了我的身上。 我猛地一惊,背后冒出冷汗:“他能看见我?” “你在这里干什么?还不快离开!”爸爸皱着眉头,语气相当不耐烦。我瞬间就懵了。 他见我不动,就向我走来,伸出手要抓我。我惊叫,连连后退,脑子里一片空白。 “啊——”我猛然睁眼,客房的天花板展现在眼前。令人惊奇的是,竟然星辰闪烁,如同置身银河。我记得我在厦门鼓浪屿的时候见过这样的客房,当时很惊喜。没想到西北的荒漠中,这样的浪漫也能被当地的企业给细致地表达出来。 “怎么了?”正在看手机的段真在另一张床上猛地坐起,下床,跑来来坐在我身边,“做噩梦了?” 她见我傻傻盯着天花板不说话,说:“小笨蛋,噩梦都是假的,”又揉了揉我的脑袋,说,“只有好梦才是真的。” 我看了看段真,又看了看天花板,一瞬间有些晃神。 “好漂亮。” “嗯,”段真抬头,道,“你这一觉直接睡到了凌晨,两顿饭都没吃。” 借着段真手机散发出的光,我能看清段真的上半身。 “现在几点?” “凌晨四点。” “你怎么不睡?” “我已经醒了,正打算叫你起床。” 我猛然坐起来,脸一下子贴近段真,把她吓了一跳。 “你这么早叫我起床干嘛?” “走啊。”段真把廊灯打开,远远的昏黄的灯光不至于像头顶的床灯那样刺眼,但也能照清整个客房的轮廓。天花板上的荧光图案不再闪烁,但留有隐隐的绿色光芒。 “去哪儿?”我依旧睡眼朦胧,揉了揉眼睛。 “我刚刚整理行李的时候,虽然尽量克制声响,但动静那么大,你不会一点都没听见吧?”段真一边把为我整理好的背包放在她整洁的床上,一边从我的行李箱里拿出一套干净的叠好的衣服放在我身边的床头柜上,“穿衣服,退房,走人。” 看着段真说一不二的一系列行为,我哭笑不得。 “真的?”我近乎是带着哭腔问,“凌晨四点,去罗布泊?” “我干嘛凌晨四点起来逗你玩?”段真好笑道,“闲的我。去罗布泊可得十几个小时呢,到那儿得晚上。” “怎么去?”我拍拍自己的脸,想让自己快点清醒。 “我租了车,”段真自信地说,“本人可是有八年驾龄的老司机,什么路我没开过?” “除了马路和高速,请问你还开过什么路?”我一脸嫌弃,“况且在上海这种地方,鉴于车流量和当地的某些交通法规,似乎并不能体现所谓的开车技术。你要知道,罗布泊,瀚海阑干,全是野路子。开不好要出事的。” 段真一把扯过我死死不肯放弃的被子,把我一把推出去,“马上给我去刷牙漱口!”我不得不穿上拖鞋,屁滚尿流的奔向卫生间。 我刷牙的时候,段真在卫生间门口嚷道:“丫头,听好了哈,我这次可是有计划的。罗布泊哪里有你说的那么可怕,中外探险家、科研组织都不知道来探索多少回了,况且我们只是去外围参观,又不进去。旅游,光去那些大众去烂了的地方有什么意思?” 我刷完牙,走到段真面前,极其郑重地看着她的眼睛,问:“事已至此,我就不多说了,只是还有一件事我很担心,就是,咱买保险了吗?” “我给车买保险了,”段真抱着臂,对峙似的看着我,“它毕竟不是人,我对它还不怎么放心。” “那不就有意思了,”我摇摇头,苦笑道:“我对你不放心,你对你的车不放心,这旅途必然多舛……” “晏客卿,”段真极其严肃地看着我的双眼,就像一个将军在跟士兵说话,“我只问你一遍,去,还是不去?” 我看了看外面的床上整齐摆放的衣物、靠在门边的两个行李箱,可能是段真昨晚在什么地方买的两个鼓囊囊的军绿色旅行包,瞬间心里升起一股“任重道远”的义务感。 “肯定去,”我走到自己的床边把背包往后背一甩,将床上的一套衣服一揽,提上自己的行李箱,“走吧。” “不换衣服吗?”段真提好所有行李,仔细检查了房间,拿上房卡退了出来。 “换什么,”我不屑道,“衣服而已。要在车里呆那么长时间呢,足够了。” 快一个月了,为什么那么久才更新呢?因为黄扬有许多比赛、预习和复习,最近还要期末考试;最近还在忙微博推文《AS U C》,真是一点办法没有。 《青安纪事》主要是开头的线索埋藏建设比较庞大,打算暑假再更新。后期剧情已经铺设出模子来啦,主打人物性格差不多定型了。 敬请期待~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蜃景 第3章 死亡之海 (一)启程 凌晨四点多的天还是黑的,远处的沙漠寂静地躺在那里,纹丝不动,似乎还没苏醒。早风吹来有些冷,让我想起了小时候和妈妈一起去旅行赶早班火车的情境。我缩在薄大衣和纱围巾里,打着电筒,无语地看着眼前四个陌生人守在酒店空旷的停车场里唯一一辆越野车边。 “您好,段真女士预定的车。”一个约莫四十岁的男士递上来一张名片,是什么租车服务公司的,看来段真是招了四个轮班司机。 “不是说好了就我们俩吗?”我提着行李,看着段真匆匆忙忙退完房从酒店的旋转门里走出来。 “我其实是为了鼓励你,”段真把行李拖出来,那四个人帮忙把我们的行李一起放入后备箱,“让你下定决心。毕竟,如果你都能信得了我能开十几个小时车程了,进罗布泊后还有什么心理疑难是不能克服的?” 我虽然感觉到自己被欺骗了豪情壮志,但是毕竟这么大的决定我不能意气用事,我装完行李,二话不说坐进了越野车最后面的车座上。后座上早就堆了四个伙计的随身行囊,空间不大了,还好段真瘦,能跟我挤在一起,还暖和。 我看了看段真,凑到她耳边小声问:“去个罗布泊,要那么多司机?” 段真拍了拍我的肩膀,说:“还有向导和维修员;湖里面可容易迷路了,也会突然没信号,手机导航用不了;路不平,车出问题也能及时修复。” “罗布泊那么大,三千多平方公里,我们目的地在哪儿啊?” “罗布泊镇,“段真一边放行李一边说,”到那里住下,绕着小镇周边看看。“ 我点了点头,看着那四个人都坐到车上。司机已经把发动机预热完毕。 段真坐到了我身边,说:“要上路了,你可以补觉了。” “你不睡吗?”我被沙漠早间的清冷弄的睡意全无,只是眼皮肿胀,我不得不闭目养神。段真摇了摇头,瞄了一眼驾车的四个人,用眼神示意我,别太掉以轻心,要看着。 我用眼神回段真:你又不知道去罗布泊的路,看着有什么用。 段真无奈地看着我,掏出手机,在留言板上打出一行字: 你不觉得那个女人有点怪吗? 有女人?段真搞得那么小心翼翼,不知是不是戏剧效果,我心里一惊。可能是天还没亮没看见人脸,刚刚她又没说话,所以实在不清楚四个轮班司机里还有女人。我看了看前座的司机们,副驾驶的确是一个女人,穿着深色的外套,头发盘在脑后,坐得很直。但随后一想想,女司机又怎么了?女司机就开不了戈壁路吗? 段真用眼神示意我看身旁的行李,我看了看,没觉得有什么特殊。 段真又用手机打字,伸到我眼前:那个女的东西带得太多了,你看那个荧光的粉色的旅行包了吗?鼓鼓囊囊的,跟咱的有一拼。其他三个几乎就是带了一个小包。她只是轮班司机,又不是去住。 段真这样一说,我也觉得奇怪。我拍拍段真的胳膊,小声说:“你有什么不明白的,直接问不就是了,咱们还要共处十几个小时呢,怎么能相互憋着猜嫌疑呢。”随后,我便大声询问前面坐着的司机们:“哎师傅,你们怎么带这么多行李啊?” 段真按了我的大腿一下,想要阻止,未遂。 “哦,我们都带了两件换洗衣服,长君带了很多行李,”司机回答道,“女人总是东西很多的,什么化妆品啊,衣服啊裙子啊生活用品乱七八糟的。”他说着,向副驾驶看了一眼,女人不动声色。 “沙漠要化妆品干什么?”段真问。 中座的两个男人也都倾向副驾驶,调侃道:”对啊,沙漠里化妆,给谁看呀?“ 女人笑了,说:“哪里是什么化妆品,沙漠里很干燥,昼夜温差也大,我带了五六瓶矿泉水,还有保湿水、防晒霜和棉袄大衣。“ 女人的声音很温和沉稳,听着大概有三四十岁。通过三个男士对她的调侃和她和善的回应,我不禁对她有了好感。她与同事间的关系应该是很融洽的,想东西也挺周到。 “我们是要一口气开十几个小时吗?”我问道。 “四个人轮开。天气、路况好的话,晚上能到罗布泊那里的宾馆,“司机答道,”但多数情况下,这路要开两天的。所以我们都带了两套衣服,送你们去,接你们回来。“ “所以你们中途是跟我们一起在罗布泊的?”我问。 “对。你不知道这路有多难开,进去出来能把人内脏颠出来,你们也就玩几天,我们就住下等你们,把你们再接出来。” “哦,经常有人来罗布泊吗?” “不经常。我们的车一般是租给敦煌自驾的游客,去罗布泊的还真少,一年也就不过十次。不过罗布泊线路也是我们的业务之一。” “罗布泊的传说把这片荒漠渲染得像死亡禁地,真的有那么可怕吗?“ “以前来看,那些人什么也不知道就往里闯,本来就是不要命。进去了出不来不是因为失去方向弹尽粮绝就是因为极端天气或者地质灾害,比如暴雨和流沙,现在科技发达了,去罗布泊早就开辟了安全的线路,没有那么可怕。” “但是传说还是要信的。”中座的男人趴到司机靠椅上,说:“前几年不是又出了事情吗,说什么罗布泊有诅咒……” “你神神道道的干什么,”他旁边的人拍了他一巴掌,“让你少看惊悚片少看惊悚片,老刘在开车你瞎说什么鬼话。” “鸣子,”司机看了眼倒车镜,对身后的男人说,“心里别装鬼,就不会信鬼。这么些年谁能抓着个鬼出来给大家瞅瞅?” “那鬼给你逮出来了,还叫鬼吗?”鸣子小声嘀咕,转头看向我和段真,“反正你们玩的时候悠着点,人家说什么你别不信,都忌惮着点。安全这事儿不是闹得玩的,你们是游客,又是姑娘。” 段真笑了笑,不做应答。我安抚性的点了点头。鸣子这才舒了一口气,转了回去。 “不过,”我说,”我还真想知道罗布泊都发生过什么不同寻常的事情。" 鸣子闻言又转回来,他身边的男人又一巴掌把他打回去,转过来,说:“别让鸣子给你们说,他有病,有事儿没事儿看恐怖片,说什么都一惊一乍的。我来给你们说。罗布泊这些年的确招来了许多自发的冒险团队,这活在罗布泊里的人啊,啥事儿都没,出事儿的尽是这些进湖的人。“ “你说的不吓人你!”鸣子歪着嘴,不情愿道。 “别打岔,”男人继续道,”有些事儿呢,报纸电视上有播,有些影响实在不好的,消息都被封杀了,只有我们干接送的同行才知道。“ “那你们公司这方面出过事吗?”段真突然问道。 “没有,但另一个公司出过问题,”男人说,“我要说的就是他们家那件事儿,令人百思不得其解,说出去都没人信。“ “王众,”鸣子耸着肩讽道,“悠着点儿。” “死,死人了吗?”我吞了口吐沫。 “没,但是挺离奇的,”王众说,”人没死,疯掉了,治不好。家属向那家公司索要赔偿,他们偿付了一倍,为了封口。“ “他们是一个探险旅行队,听人说有十余人,野外探险也快有十年了,去过极地去过原始森林,也去过撒哈拉,这次来罗布泊就是为了带新队员熟悉一下探险过程。那个领队的带着队员们专走偏道儿,除了用那个公司的车和司机把他们送进来外,在湖里行走他们不用车光用腿,带着几顶帐篷几箱水,大家伙一起风餐露宿。有一天,他在大家伙吃饭的时候去沙丘上看路径方向,一不小心踩到了流沙,他大声呼救,流沙面积太大,队员离得太远,闻声等赶到他身边,却一点办法都没有,就只能眼睁睁看他沉下去。“ 他说到这儿的时候,我的心里是很难受的,“他当时应该卧倒蜷缩,然后慢慢滚出来的……” “说不定他当时已经这样做了,”王众说,“他可是有近十年探险经验的领队,野外遇险自救这方面肯定比我们懂得多。” 我看了看段真,她也有些失落的样子,握住了我的手,轻轻说:“最不幸的就是无意间被命运排斥,最悲痛的也不过于眼睁睁看着亲近的人一点一点离开你,他手足无措,你也无能为力。” “但是你能想到他没死吗?”王众提高了嗓音,似乎不想让我们陷得太深,“半个月之后,他又出现了。“ 我和段真的眼睛大放光芒:“怎么回来的?” “他出现在了一千多公里外的敦煌市内,”王众神秘地放低声音,说,“月牙泉里。” “月牙泉?”我惊讶道,“怎么会在月牙泉?” “这种事情很多啊,失踪或遇难的人的遗体在另一个很远的地方被再次发现,网上罗布泊这方面的新闻很多的。”王众看起来不以为然。 “估计是流沙下有一个空旷的地下空间,地下空间与暗流相连暗流通向地上湖月牙泉。他……游回来的。” “他那时候气息奄奄,胸腔内大量积水,都快死了。月牙泉的游客看到了湖上漂了人,就叫救护车了,“王众道,”救了很久,那领队家属也来了,天天守在医院门口求院长救人,终于有一天他醒了,但是已经疯了,胡言乱语,说什么,呃……什么来着,好像是‘活了活了’……” 听到这里,我打了一个寒颤,段真握住我的手也突然僵住。 “活了活了”,那个古时候敦煌的楼兰后裔不就是……但是,那不是传说吗?为什么还能跟当代发生得离奇事件联系起来? 车子早就驶上高速不再颠簸,我却微微地发着抖。天蒙蒙亮,一切都像雾里看花,模糊不清。 王众还在叙述,车里除了他没有其他任何声音。他后面的话我一句也没听清。他那句话已经让我的思维停止了运转,生生回转不来。段真也似乎面无表情地一动不动。我们的应激反应就像是听过了一个似是而非的残酷玩笑。 “所以姑娘啊,你们一定要小心,鸣子他虽然很神叨叨的,但是讲的有道理的。”王众看我们没反应,觉得我们被吓到了,于是放松语气,说,“你们别害怕,你们就住在镇上,别往那些偏地方跑,不会有事的。我们都带了几拨客人了,啥事儿都没有。罗布泊也是个景点,有保卫的。” 我和段真都没说话,只是点了点头。鸣子拍了王众一巴掌,说:“你还说我,你比我还能说恐怖故事,你看你把人儿吓得!“ “不至于吧,”王众看了看我们,又看了看鸣子,“我还能比你不靠谱?” “你少来,”鸣子转身看着我们,说,”这个叔叔他说的你们别放在心上,他不会讲故事。我给你们说吧,还有几件事的。“ “你们还比上了?”副驾驶的名叫长君的女人说话了,“人家可是姑娘,吓她们就那么好玩?” 我看了看后视镜,只能看到长君的眼睛,她戴着墨镜。 “是啊,我开个车,就听你俩在这吵吵。”驾驶员老刘笑道。 “呃,那他们说的是真的吗?”段真先一步反应过来,问那个女人。 “半真不假,”女人说,“是这样流传的,几年前的事了,谁知道呢。” “嗯,说不定是月牙泉不小心掉进去另一个探险队队长,人们跟掉进流沙那个联想在一起了,久而久之以讹传讹,弄成了离奇事件。”老刘笑道。女人拧开一个热水壶,倒了些水在保温杯里,端到老刘跟前,老刘喝了一口。整个画面都很温馨。 我看到后不自觉地想起了爸爸妈妈。我突发奇想地问道:”请问你们是家人吗?“ “是啊,”鸣子抢答,不出所料,“他是我舅舅,她是舅妈,这位仁兄是我同学,从小一起长大。现在在我舅舅店里做帮工。” “哦,你们是家庭工作模式。”段真笑道,“怪不得那么亲密。” “哎?你舅舅舅妈好像很年轻啊,看起来跟你差不多大。”我道。 “那我姥姥生我妈之后隔了很久才生我舅啊,他只比我大三岁,我也没办法啊。” “嗯是这样,”我笑道,“我也有个侄女,只比我小三个月,跟我还是同学。” “那你考试一考差,不就会给晚辈看笑话嘛?”鸣子大笑。 “照你这样说,幸亏我跟她不在一个班,老师报分数她听不着。”我想到自己高中数学考的烂分,竟然打了个寒噤。那简直是一段噩梦。 段真抿嘴笑了笑,我白了她一眼。好学生在这时候是不需要多嘴的。 “看窗外。” 长君说完,大家伙都凑着脸贴向玻璃窗。我早该意识到,一路上聊了那么久,天早该全亮了。六点多,漫天的云棉被割裂成近乎规整的云块,层层铺叠在大漠上空,掩映着东方天空的火霞,将一片天空宣染成绝艳的画布。高速两边荒无人烟,寂静无垠,暖黄色的沙子像奶油一般纯然。 我拿出手机拍照。看着这种景色,我甚至觉得自己来到了天界,幻想能突现一两个神祗与我洽谈;看着远处不再清晰地沙漠,我又似乎能够探到绿洲与土著的气息,哪怕它们十有**是缥缈的蜃景。 “你说罗布泊里,会住人吗?”我喃喃自语道。 “住不成的,”鸣子说,“那里面没水没电,地表是厚钾盐壳,你能看到的帐篷都是探险队或者旅客的。就算住也绝对不是住在湖心附近,应该是住在边缘或者绿洲,离其他城镇近,还有物资补给。” 我看着这广阔瀚海,自言自语道:“万一真有土著……” “谁知道呢?”段真楼搂住我的肩,“万一给你碰上了呢。” 我看了看段真,说:“那我就跟他们好好交流交流。来个汉族对外友好协商。“ 段真摇摇头,说:”真遇上了,你估计魂都吓没了。“ 全车人都笑了起来。我不解其意,疑惑道:“为什么这么说?” “罗布泊叫’死亡之海‘,“王众说,”荒无人烟,寸草不生。你如果在里面遇到了既不是探险队也不是旅客的人,那估计啊,就是鬼影子。约莫三年前,又发生了一件诡异的事……“ “呐呐呐,又扯回来了?”长君咳道。 “喔唷舅妈,”鸣子说,“就当是旅途中说几个解闷的故事嘛!没什么大不了的,我们都那么大了。” “说吧,”段真道,“我们权当听故事了。还挺有意思的。” “大概是三年前,一个探险队进了罗布泊,罗布泊范围内没有信号,他们有相当长一段时间失联了,这其实也没什么奇怪的。大约三个月后,人们问他们最远走到了哪里,他们说走到了湖心碑,但是在走出来的路上,他们遇到了你说的那个,那个什么,土著。他们住了一段时间才出来的。” 我瞬间来了精神,瞟了段真一眼,说:“你看吧?” 段真耸耸肩,说:“消息可靠吗?说不定他们就是单纯的迷路了,抱着无路可退的决心兜兜转转绕出来的。怕说出去丢人,所以说什么遇到了土著住了一段时间。” “要是你说的这样就好了,”王众说,“那一年里,有许多的探险队都进湖去寻找他们说的土著村庄在哪里,探险队言之凿凿,还亲自带队,但是尽管说是原路搜寻,都没有找到蛛丝马迹。茫茫沙漠,原来什么样现在就什么样,除了有时候有些动物残骸和秃鹰,有些潮一点的地方还有胡杨,其他几乎都看不见什么活物,更别谈人迹。” 段真看看我,笑道:“那批人莫不是遇见桃花源了?” “但是当地旅行社就拿这个作为噱头,吸引游客,还开辟了什么,呃,‘寻找消失的村庄’的罗布泊线路,当然都是走早就开发好的线路,不走野路子,也怕出事。这样一来,游客在路线上看到什么垃圾都以为是残骸,看到远处有人来了就以为是土著,那年罗布泊线路倒是出了名。但是因为长此以往旅客什么活物都没看着,沙漠里有看什么都一个样子,已经没了新鲜感,所以这两年游客量又到了低谷。你们上一波人呢,还是去年冬天来的呢。“ ”冬天来罗布泊?“段真疑惑道,”什么来头?“ “自发的旅行团,大概四五个人。”王众说,“不过冬天来是真的奇怪。冬天罗布泊又冷又干,下起雪来都能把人活活冻死。他们的行李也不是很多,奇怪的就是这点。” “他们是让你们公司接送的吗?”段真问。 “是,当时是刘叔和我轮流当司机的,”王众说,“但是他们只让我们送他们进湖,没让我们接他们出来。说是要跟着湖里等着的同伴出来。” “他们是去到湖里哪个位置?”段真问。 “跟你们一样,罗布泊镇。” 段真若有所思,不知道她在想什么。 “喂,王众,”鸣子说,“你还不继续讲湖里遇见土著的事儿,还有后文呢,都等着呢。”很明显,鸣子对段真岔开的话题并不感兴趣。 “哦对对,”王众说,“讲回来,要是就那么三两个人讲湖里有土著,就当笑话听了;但是时隔一年,另一个自发旅行团进湖出来后也说,湖里有个村落,他们也去住了几天。人们问他们要证据,他们说那里的磁场异常强大,摄像机会自动关闭,就连电子表也会罢工。人们将信将疑,觉得总是能够带出证据的。后来陆陆续续有人进湖,但都是无功而返。那个神秘的村落到底在哪里呢,没有人知道。卫星地图上,罗布泊内根本没有村落建筑迹象,有的人怀疑是不是线路的问题,能找到是因为碰巧能够到那里。” “嗯,说不定就是运气的事儿,”段真说,“这些事情没有报给媒体吗?” “报过了啊,但是反响不行,观众也就看看热闹,图个新鲜。这偌大个罗布泊,发生什么怪事都不算太稀奇。而且,像这样若有若无的事情,根本没办法查证。前面说了,就是看运气,媒体就算报道了也不会有后文,就是个悬疑。不能因为几个人毫无证据的说法就大掀风波吧?“ “不知道我们这次去,能不能找到那个村庄。”段真若有所思。 “段真,”我看着段真,说,”别的不说,安全最重要。“ “我当然知道。”段真看着窗外。 王众看着我们,认真地说:“姑娘们,不能我几句话你们就都跑去找那个村子了吧?这个姑娘说的对,安全第一,你们无论要去哪里,都要先对那个地方做充足的了解,然后在再做决定。” 段真心不在焉地应和着,点了点头,说:“我也不是那种不做准备的人。” 我惊讶地看着段真,问:“难道关于那个村子的事情,你也知道?” “听说过,”段真看了看我,又看向王众,“那些传奇、诅咒、事故,我差不多都略知一二。” “哟,王众哎,”鸣子奸笑着拍了拍王众的肩膀,说,“你看吧,你讲的人家都听说过。” “哎,”王众嫌弃地撇过鸣子的手,问段真,“你在哪儿听说的?” “杂七杂八的各种渠道,”段真笑了笑,“想要早知道这类事情,方式可多了。” 王众看着段真,笑了起来:”这就好,我总担心你们啥也不知道就闯进去了,现在我自己也好受了些,刚才讲那些事情没吓到你们。“ “没吓到我,不是我们,这位就真不一定喽。”段真笑着搂住我。 “嘁,有森嘛喝人滴喽,捂爸把我喂恐怖片长大滴,捂能怕个森嘛。”我激动地家乡话都吼出来了,最不喜欢段真小瞧我。 鸣子好奇地看着我,再看看段真,问:“她在讲什么?什么恐怖片?“ 段真笑道:“她在吹牛,不敢用普通话说了。” 我掐着段真,红着脸嚷道:“你就胡扯八拉胡邹一气吧!刚才你分明也被吓到了,你就知道损我!” “我看我们一直在高速上,路也很平整,”段真按捺住我,问道,“为什么当时联系你们的时候,你们提醒我一定要带向导和汽车维修员呢?” “因为我们只会有四五个小时在高速上,”司机老刘发话了,车内瞬间安静,“剩下的路程,全部是走戈壁滩了。那时候,我们才轮着开。“ 老刘的话,言简意赅。我们只会舒服这么几个小时了。我看了看手机,八点多了,很快,颠簸的路段就要持续近十个小时。那时候不仅要担心我们在颠簸状态的体力问题,还要担心车状态的问题。茫茫戈壁上是厚厚的钾盐层,其突出的尖锐部分极有可能割破车胎,车油在那种路段也耗的厉害,考虑到没有服务站,还得中途备油,以防意外。还有天气,虽说早间天气预报说会连续一周天晴,可是三千多平方公里的沙漠气候,谁又能准确预测呢。 “要很久才到呢,客卿,你先睡睡吧,”段真说着,从包里拿出一截小毛毯,搭在我的肩上。我把毛毯揉成一团,抱在怀里,“现在不睡,一会儿车子颠起来想睡都睡不了,白白浪费精力。” “那你呢?”我看着段真,她明显不是特别精神。才来一天,在我睡着的时候跑到市区去买必需品,第二天凌晨起来就帮我收拾行李,这世上能够这么勤劳负责执行力强的人,除了我妈,就是段真了。而她看起来那么自信,攻略似乎是做得熟透了的,我不多问她,我只从着她就可以。她这么强大,让我总觉得是不是有一天她累了不管了,与她有关的世界就会崩塌…… 我看了眼段真,看到她似乎有些疲惫,眼神有些涣散了。我于是用那截毯子把她裹起来,让她趴在我的腿上睡一会儿。但一会儿我自己就撑不住了,伏在她的背上就睡了起来。 迷迷糊糊中,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我能明显感觉到车子在或强或轻地颠簸震荡,似乎路真的很难驾驶。但是可能是过于疲劳,我和段真都没有醒。鸣子和王众一直在说笑,鸣子总是能被王众气得嚷嚷,但无论他们多大声都吵不醒我。他们有时候会和老刘和长君搭几句话,无非是劝慢些开,鸣子叫喊大多是因为头又砸车窗上了或者整个人被弹飞出座位了,王众还吼了一句:“谁让你不系安全带!” 可能是因为我和段真完全抱在一起,周围堆的也全是行李,所以没受多大的苦。我迷迷糊糊的半醒不醒,能够感受到大漠正午的烈阳,那样的刺眼灼热,老刘都开启了冷气。然而当我眼前不再那么明亮的时候,我在心中默念着:“天要黑了,一定要快点到啊,一定要安全抵达啊。”我明确地知道,在沙漠开夜路,还是野路子,是多么可怕,毕竟以前探险小说不是白看的。如果车子突然不再颠簸或者发出一声巨响后停下来,我一定就会被吓醒。然而的确中途他们的确停车了,还下了车,打开了后备箱,好像是在拿什么出来。我却没有醒,可能实在是太困了,连眼睛都没有力气睁开。他们似乎下了车,我那时候其实有些心惊胆战的,生怕他们把我和段真两个丢在沙漠里,我不会开车,段真会开车但没有导航,那就完了。可是一会我就听见鸣子和王众抢东西打闹嬉戏的声音,还有飘来的一丝凉风和饭菜味儿,我立即就放心了。 “沙漠傍晚的风还挺大。”我在心里想着高中地理教过的气旋原理,试图解释这种气象,但是脑子就是转不过来。我能感觉到段真平稳的呼吸,看来她也没有醒。哎,真是辛苦她了。 后来我感觉到整个环境逐渐暗下来了,在这个过程中鸣子和王众都还叫着要拍照之类的,我估计是晚霞。大漠的晚霞该是与其他地方的不一样吧。毕竟最美的东西都是藏在最恶劣的环境里的,因为那里才算人迹罕至;越是鲜有人迹,越存在纯然无损的绝艳。我几乎一直在浅睡眠,总能想到一些什么,却总是醒不了,眼睛里像灌了铅一样难受。不知道是过了一个小时还是两个小时还是三五个小时,我能感觉到天差不多全黑了。车也逐渐驶向平路。看来是离目的地不远了。 慢慢地,车停了,我听到了开门声,一股凉风涌了进来,我打了个寒噤,猛然清醒,看段真依然趴在我的腿上,便用食指点了点段真的背。 “两位女士,醒醒呀,罗布泊镇,到了!”鸣子开了后车门,冲我们大喊,“一天不吃可以,但在罗布泊,一天不喝,那是要命的!” (二)抵达 没有丝毫夸张的激动欣喜,我和段真一边补充水分,一边拖着行李和几乎麻木的身躯,弓背哈腰步履蹒跚地走在罗布泊镇的大街上。四个随行司机在罗布泊镇有合作公司提供住宿,段真在租车的时候讲好了我们跟他们住一家旅馆,这样也好联系。鸣子帮我们拿行李。去旅馆的路上,我四处看了看,整个镇子不大,人也挺少。所有建筑都灰头土脸的,样式简单色彩单一风格粗犷,与我想象中波斯或维族风格大相径庭。我看了看表,大约晚八点。我问段真:“待会还出来逛吗?” 段真费劲地看了看我,说:“你的腿能好,我的腰能直起来,我们就出来逛。” 在那么一个狭小逼仄的空间里,我们两人维持了一个动作在车上睡了十几个小时,实在是惊天地泣鬼神的吃苦耐劳精神。结果,刚下车我就差点跪在了罗布泊镇的大道上,几乎是双腿圈着走还三步一屈膝;而段真则是像坏了的折叠自行车,只能弯着九十度腰,一米七四的个子看个一米六的鸣子都得把眼珠子使劲儿往上顶。 “哟,二位姑娘对罗布泊镇那么客气,又下跪又鞠躬的,这里的神灵一定会保佑你们。”鸣子调侃道。 段真把自己的背包扔给鸣子,说:”说什么风凉话,自己弯一天腰试试。“ “我觉得你们挺享受啊,”鸣子努努嘴,看了我一眼说,“那位女士还打呼噜呢。” “鬼扯蛋!”我顺手将自己的小背包甩向鸣子,直击面门,“教你,少讲女孩子不好,折寿!” “喔唷唷,真不得了,南方姑娘狠起来还能跟西北汉子动手。” “动手怎么了,惹我们不爽,我们还要动脚呢!”我嚷道,正要去付诸实践让他长长见识,段真一把把我的手拽住,我惯性太大将她拉出去几步,她的背被手筋拉扯得生疼,疼得她也叫起来,我还以为自己那一脚还没踢出去就走歪了。 “你怎么知道,我们是南方人?”段真努力地直起腰,眼珠子顶到头看着鸣子,那样子看着狠狠的,就想要干架。 鸣子被盯着有些慌了,摸了摸头,咧开嘴笑着。 “你别告诉我们,听口音就知道,”段真说,“我是标准的普通话,而她——”段真指着我,我挺了挺胸,觉得我一口纯正的京腔是可以被段真这样高眼光的人彪炳的。 “她,这位女士,”段真看向鸣子,“则是一口字正腔圆的东北话。” 不知道为什么,我突然想吐出一点什么来,以证明我此刻激愤的心情。 “混迹江湖多年,无论性格还是口音,还从来没有人把我们俩往南方人那边猜,请问您老,”段真弯着腰踱步到鸣子身边,看着的确像个办事儿的老大爷,“是怎么搞明白的?” “那个啥那个……”鸣子似乎有些着急,突然眼睛一亮,说,“你们在车上不是说家乡话了吗?就是王众说离奇事件的那时候,你们睡着后我问舅舅的,你们是哪儿的人,他说听口音是南方的,但具体不清楚是哪儿的;然后舅妈就来了,说你的来电显示是上海号码,我就以为你们两个都是上海人,难道,难道不是吗?“ 段真看着鸣子,那样子真的像是一个驼背老大爷在教训孙子。 “是啊,我们都是。“段真看了我一眼,又看了看鸣子,说,“你就送这儿吧,快回去了。今天你们也辛苦了,明天我们就开始玩了,待几天还实在不知道呢,反正住得近,到时候再联系。” 鸣子放下我们的行李就回了。我问段真为什么要这样问鸣子,段真说为了逗他玩。我们入住后,随便拾掇了一下,洗了澡就入睡了。旅馆的条件没有昨天敦煌的住宿环境好,洗澡的时候我总担心会突然停水,毕竟已经进了罗布泊了,这可是一片干涸的湖。 我和段真躺在床上的时候,问:“你什么感觉?咱们来到‘死亡之海’了。” 段真也是太疲惫了,翻了个身,蜷着背迷迷糊糊地说:“反正都干了,怕个屁。” 我被她逗乐了,笑了几下,就一拉被子,睡了过去。 (三)夜色 我发现我的梦很规律,早上做什么什么事,晚上就会做什么梦,就像在事件重演。所以今晚的梦几乎都是伴着麻木感的诡异事件电影。都怪鸣子和王众。半夜我口渴,起来喝水,怕开灯影响段真,于是拉开窗帘,银色的月光洒了进来,美得动人心魄。我站在窗台边,看着夜晚的罗布泊镇。 那么简单,那么纯然。就是一个为了开发矿产而存在的小镇,就没有常住民,流动人口却高达百万。所谓“镇”其实也就只有一排小房子,前后不过百米,马路虽宽,但承载量并不大。远处是粗犷的黑石和钾盐厚层,夹杂着些许红柳和麻黄草,在晚间的疾风里翻折着、震颤着,偶尔疾风的摩擦会让山石发出恐怖的哀嚎,而温润冲融的夜色却又将一切景色包裹,无论美好与否,都等待第二天的晨曦亲自拆封。我微微开了窗,疾风涌进来。我感到一丝凉意,打了个寒噤,理了理被吹乱的头发,瞬间清醒。在准备关窗的一瞬间,我看到楼下有个人,一动不动。 我缓慢地把手放回身侧,借着月光仔细辨认那个楼下的人影。看她披散的头发,应该是个女人。再看她穿的深色外套和笔直的背影,我估摸着应该是鸣子的舅妈长君。 这大晚上的,她一个人在外面吹着冷风,干嘛呢?我想着,会不会是跟老刘吵架了?但看他们今天的行为,该是一段恩爱夫妻才对啊。我看了看桌上的手表,快十一点了,于是打算关窗睡觉。但我关窗子的时候,不小心发出了点声音,那人影便转身抬头看向窗子的方向。 的确是长君,她的墨镜别在衣领处。可能是怕打破夜的宁静,她看到是我,并不出声呼喊,只是向我招了招手,用口型问我怎么还不睡。我耸了耸肩,摊手摇头,表示我睡不着。于是她笑了,招招手,让我下楼。 不知道是不是她那笑容的缘故,不知这种感觉是不是亲切或熟悉,还是异地他乡的我太需要类似的安慰,我二话不说,关了窗,拉上窗帘,拿起大衣和毛毯就静悄悄地出了门。 来到楼下,我看到长君正将双手插在外套的口袋里,微笑地看着我。她向我走来,伸出手拉我,轻轻说:“不困吗?今天可辛苦了。腿怎么样了?” “腿好了。你们辛苦,”我客气道,“我都睡一天了,该醒醒了。你怎么还不睡呢?” 长君把我拉到月光下,后面是旅馆,前面是宽阔的马路。 “我不是第一次来罗布泊了,”长君看着远处的戈壁,道,“每次来呢,等老刘睡下,我都会一个人走出来,看看这里的风光。似乎没一次都有那么一点小小的变化,但又看不出来哪里变了。” “沙子多了,来罗布泊的人也多了,水又少了。”我调侃道。 长君笑了笑,点了点头,说:“沙漠里的确不比别处,人少水也少,搁在以前连求生都困难。近几年罗布泊开发钾盐矿,流动人口多了,用水量一大,这里的水源干得就很快。有时候我突发奇想,觉得啊,这罗布泊里的水,都跟地下暗流相通,这处取一些水,那处在取一些水,长此以往,地下水水位就会不断变低,总水量就会不断变少,干涸的日子真的就真不远了。“ 我略有些惊讶,我原以为长君会把我叫下来谈些家长里短或者旅游之类的事情,没想到说得这些还怪学术。我不得不调度我高中学过的地理原理,再联系常识想了想,觉得是这个理。 “是的。现在人们总觉得事不关己,是还没有到了追悔莫及的地步。” 长君摇摇头,说:“我管不了其他人那么许多。能够守住我们一家子也就够了。我们是做敦煌路线生意的,以前老刘他哥在这儿干过钾盐开发,轻车熟路,人脉活络,也联系了这儿的旅馆,所以我们家多了一条罗布泊的路子。罗布泊线投入成本大,收入小,还容易发生危险。幸好来罗布泊的人并不像去敦煌那样多,否则我得成天替一家人提醒吊胆。“ 我点点头,说:“嗯,不容易。”夜里的寒风吹过来,我打个寒颤,把毯子对折围在脖子上,压实空隙,免得冷风钻到身子里去。 “冷吗?”长君拉着我到旅馆门檐下,说,“你别受凉了,那可就玩不好了。这湖里不比外面,夜里温度能到零下。你要是想再深入一些啊,你们那点棉袄大衣还不够呢。“ “再往里去一点,天气会更冷吗?” “昼夜温差会更大,”长君道,”真的,听我的,别再进去了,一般能够走到湖心的,都是国家组织的科研团队或者是专业的有经验的探险队,你和那个姑娘,出门在外,父母在家都捏把汗,千万不要冒那个险。哎对了,你们的家人是怎么同意你们独自出来的?“ “小孩子嘛,”我笑笑,“总得要长大。不出来经历一些,凭什么成为大人。”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觉得自己帅呆了,有种成功人士畅谈人生经历的感觉。我沉醉了两三秒,看了长君一眼,她并没有多大动容,于是收敛了刚刚不由自主的表情。 “今天鸣子和王众在车上说的那些事,吓到你了吗?”长君不看我,只是像先前那样看着远处的沙山和黑石。风忽疾忽缓,令人知捉摸不透。 “没有。”我也看向远处,但是因为视力不大好,只能看见沙漠的轮廓。 长君不说话。我的大脑在飞速的运转,我想着今天的事情,听到的看到的,还有我自己心里一直在求证的,大概过了十秒,我说话了。 “离奇的事件之前听多了,什么地方的都有,听的时候倒是觉得有些吓人的。真正到了罗布泊,我却心静如水了。这里的所有东西看起来都不会动,一千年后是这样一万年也是这样。我们记住它们它们却不会记住我们,因为它们能比我们更长远地存在。如果说每个所谓的离奇事件都是人类因目前的探测水准或其他客观条件不足而跟同类开的一个个玩笑,那么离奇或不离奇对这片沙漠都无丝毫影响,只是一场场对事情真相的敷衍。旅人被离奇传说吸引到此一游,美景风物被旅人观赏而声名远播,各取所需,各使所长。” “离奇的事情,有好处,”长君看着我说,“也有坏处。” 我与长君双目对视,觉得浑身一激灵,似乎浸入了一池温泉。明眸善睐,美目盼兮。 “传说,哪怕是流言,都不可毫无忌惮,肆意行为,“长君的语气里,带着一丝警劝,而更多的是忧心,”我们一家人,几乎每次都不会单独一个人出来待客,为的是出了问题家里人在身旁可以共患难,一起解决问题。出发前我都要去求个保平安的福袋。不是迷信,就是图个心理安慰。我明明知道这样做不会降低出行危险,但是只有这样做,我的心里才踏实。“ 长君从上衣左侧内口袋里取出两个福袋,说:“就是这个,在敦煌的土庙里求的,据说特别灵验,我也不是很懂,只是一直老刘他们路上也没出过什么岔子,于是每次上路前我都会去求。” 那是一个很漂亮的红色小袋子,半个拳头那么大,看着鼓鼓囊囊的像是香包,绣着敦煌的“飞天”和“反弹琵琶”。 我那一刻心里在想,绣着敦煌的特色图案的福袋,会保佑罗布泊的人吗?但是看那敦煌绣实在太精致,也只是一晃而过的念头。 “那这个福袋,您为什么没有给刘叔叔他们呢?”不是说会提前去求吗?怎么现在还在她身上呢? “他的那个我已经给他了,”长君笑道,将福袋递到我眼前,“这个是给你求的。” 她将福袋递来的时候,我能闻到有一股淡淡的香味,似有似无,很怡神。看这福袋鼓鼓的,便更觉得它像是少数民族定情用的香包了。 “啊,这……“我瞬间有些不知所措,世故这方面我向来不怎么会处理,但是一想人家都求来了,一番好意,求福都是有主的,退回去不好,于是便双手接下,道了谢,将福袋也塞进上衣左侧内口袋里。 “那个段姑娘啊,”长君笑着说,“打电话给老刘预定车,我看她一个年轻的女孩子,又回拨告诉她一些注意事项,听她口气似乎很了解罗布泊这里,对很多危险也都并不惧怕,那样的性格,想必也不喜欢福袋之类的。但这福袋,的确是想保你们两个都平安,平平安安地玩,平平安安地回家。” 我闻言笑道:“托您吉言。您每次都会为客人求吗?” 长君说:“不会。前几次都是旅行团或野外探险组织,人数很多人,兴致都炒得很热,不兴求福这一套。你们是两个女孩,我家里也有你们这么大的,或多或少我都会有些担心,于是帮老刘求的时候,也就帮你们求了一个。” “真的谢谢了,”我诚恳道,“在人生地不熟的地方能够遇见你们一家,真是缘分。” 长君笑了,笑得很温柔,露出了虎牙。我借着月光看她的侧脸,她将被风吹乱的发丝别到耳后。她长得很好看,月光洒在她长长的睫毛上,肉粉色的嘴唇轻轻抿着,皮肤光泽白皙。这一切看起来,她似乎只是个少女而已,甚至可能还比我年龄小些,二十出头。但她的声音那样沉稳温雅,轻柔磁性,一直骗过了我,就像饱经世故的大家女主人,配一张成熟精明的脸。我甚至怀疑,她这样优雅的女子嫁给一个租车司机,难不成是有故事,或说……真的是世事磨人,媳妇心熬成婆心? “请问,您的年龄是?”我越想越欲求证,于是看着长君傻傻发问。看到她笑了,我便回过神来:“噢,不好意思,我不太会说话,我的意思是,您看起来非常年轻,但是谈吐却很成熟。” 长君看了看我,眼睛弯成漂亮的弧线,温雅如少女。 “我三十二岁。” “怎么会!”闻言,我惊讶道,“三十二岁?” “不像?”长君指着月亮,说,“你看它,存在了45亿年,也没怎么大变啊。” 我看了看月亮,笑了笑,没想到长君竟然会如此活泼:“世间万物,在每个阶段都存在其独特的形态,有始也有终。“ 长君看了看我,又看向月亮,微笑着说:”月亮毕竟不是人。人比月亮容易老啊,所以人会想办法,延迟衰老的形态,改善事物运行的规律。“ 我看着长君,觉得她说的似乎很有道理。又一阵疾风刮过来,远处山石发出哀嚎。 长君看了看月亮,说:”不早了,你们明天还要玩呢。快回去休息吧。“ 我应了一声,就向宾馆门里走去。长君在我身后喊了我一声:“玩的时候注意安全,要走了记得联系我们!” 我回头招招手:”你也早点回去睡啦!“ 上楼的时候,我的心暖暖的。回到客房,段真睡得很死,还微微打着鼾,看来是真的累了。这几天劳烦她了,带我就像带小孩一样。我为她压好被子,在脑子里快速过了一遍明天该怎么玩,没想出个结论来,看来还是要靠段真,想着想着也很快进入了梦乡。 本章中的关于罗布泊镇的叙述并非全部属实,如欲得知相关知识须查询专业文献。 本章暗线人物及关键物品已经出现,虽对《沙漠篇》影响不大,但是对整个故事构造极其重要。 第一次结构上出现分节叙述。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死亡之海 第4章 沙河 (一)感冒 莫名的梦。我只觉得自己的身体一下很轻很轻,要随着劲风冲上云霄;一会儿又很重很重,似乎要沉进深渊里。我不知道梦境是否意味着我的心境,但是初来人迹罕至的沙漠,嘴上尽是描述风景,心里却按捺不住思乡之情和对未知地域的一丝恐惧。前期的传奇将旅行的氛围渲染得有些类似于探险惊魂了,我隐约有些不安,觉得有什么要发生。然而睁开眼却永远是昏黄的沙漠,生命的禁地,枯涸的颜色。 不,此时睁开眼,是段真凑近的大脑袋。 “哇你干什么啊你!”我一巴掌呼开段真,猛地坐起来,裹好昨晚脱下放在床边的外套。段真开了床灯,裹着个被子在旅行箱里翻东西,一地都是衣服。我说我刚刚在梦里看见的光亮是什么,原以为是黎明之光和地狱之火呢。 “大姐,”段真转身看着我,抹了抹鼻子,说,“你昨晚是不是没关窗子。” 我抬眼看了一下窗子,不能啊,我分明记得窗帘都关上了,凭我那么谨慎的性格怎么可能荒郊野外不关窗子睡觉呢。 “不可能。”我原先没在意,但段真一直裹着被子坐在我对面,直勾勾地看着我,就像是彻夜独守空房的深闺怨妇一般。我忍俊不禁,但听段真的声音有些哑,鼻音也很重,于是收敛了一些,问:“你怎么回事?连夜去换声带了?” “换你妹。”段真的眼睛像鱼一样鼓出来,还带着血丝。“那你就是没关门。风进来了,我感冒了。” “啥玩意儿?”我看着段真,惊讶道:“我记得从小到大你都不怎么生病啊,一般都是我跑医院比较勤呐,你咋就生病了?”说着,我便去烧开水。段真怕烧水声音吵醒我,一直忍着口渴,脸都被烧得又红又烫。 “那,你昨晚是不是出去过?”段真哑着声音,像看嫌疑犯一样看着我,她生病眼睛充血睁不太开,所以那一套表情还有些色眯眯,“我半夜觉得冷起了一次,去检查门窗,后来迷迷糊糊又听到开门关门的声音。是不是?” 我观赏着段真的表情,突然痴痴地咧了咧嘴。记忆回到昨天深夜,我冒着严寒,与一个貌似花季少女的中年妇女一起在茫茫沙漠之上,浩瀚星海之下,畅谈高深的高中地理和地域信仰等话题,并因为谈话投缘而被赠福袋一枚。一切看起来如此机缘巧合又那么像电影桥段,不知后续我会不会和她展开一场知心知交却不能长相往来故抛离世俗奋不顾身开始一段辗转凄恻感情长跑的传世佳话……我常常调侃的一个同事,她的稿子一般都是这个思路,读者也还不少。 “喂,问你话呢,昨晚上是不是跑出去了,去干吗了?喝大了啊?断片儿了?”段真跑来我身边,拍拍我的脸。 “哎大哥,”我将段真的手放好,想着昨晚的事情,觉得非常梦幻,不由得摸了摸左胸口,感觉到福袋的确在里面静静地躺着。说:“我昨晚睡不着,下楼溜达了一圈。但是没一会儿就上来了。” 段真不可思议地看着我,暴走起来:“丫头,侬要死啊。在荒郊野外大沙漠里,半夜三更,侬一个人噢,喔哟真不得了,胆子也太大了……“ 我牵住段真,让她省点力气。毕竟我是成年人了,干什么事情都有分寸。这危险不危险的,我也能凭本能和分析做出正确的选择。 段真似乎很懊恼:“客卿,我跟你讲,在老家,我不管你;既然你跟我一起出来了,无论在哪里,你都得跟我结伴而行,这是最基础的驴友法则。“ “好好好,”我把段真扶坐下,为她去倒水,将随身带的矿泉水倒进去冲成温水,将其与准备好的退热药一起递给段真,“下次我一定注意,和你一起。” 段真服下药后,我让她赶紧休息,她不肯。“我那么早起来干什么的,就是等你。” “你不是生病口渴要煮开水吃药吗?”我惊讶道。这几天段真一直在连轴转,我总感觉她生病是因为累的,身体状态失衡了。 “那又有什么的,”段真说,“你别忘了我们在野外,野外有野外的生存法则。你知道——”段真故作神秘,凑近我,道:“沙漠的日出有多壮观吗?” “现在几点?” “我起来的时候是五点半,现在估计快六点了。” “日出哪天不能看,非得你生病这天看嘛?”我担心段真的身体状况,心里打算早上到楼下去看看小卖部有没有卖红糖姜水什么的,给段真养几天,等好全了再做打算,反正我们不急。 “你也知道我这几天的状态,”段真努力睁着眼睛认真地对我说,“我那么早起,一天都疲于奔波。要是现在说倒下就倒下,身子可就赖了,谁还陪你看什么村镇游什么沙漠。我突然生个病大早上起来找药吃,倒是提醒了我趁天还没全亮还有日出要看。” 我看段真这么执着的样子,就像是生怕浪费一点点旅游的时间,心里不由地生出一丝心疼。上海贵家千金一个,有这样的毅力,不容易啊。 “去不去?”段真站起来,开始胡乱地披着衣服和围脖。她似乎晕乎乎的,步子有点不稳。 我凝视了她两秒,起身,帮她把外套穿好、围脖围得密不透风,抱了抱她,将热水递到她嘴边,说:“不舒服别逞强。这儿地平,天亮得快,咱得快点。” (二)日出之前 天蒙蒙亮,那些裸露在夜幕之外的沙丘看着近在咫尺,我们却知道要亲临其下需要一段时间的跋涉。段真清早见老刘在楼下空地上端着水杯喝茶,便要了车钥匙。老刘说沙山上看日出位置好,于是段真一心想带我去沙山上看。她现在生着病,我真不放心让她开车。段真说感冒又不是什么大事情,这儿路还算平有没有人和建筑,沙山又远我又不会开车,想看到壮丽的日出就得听她话。看着段真早起落得红红的眼睛,我还是心里一动,准她开了。 我准备好一壶热水,坐在副驾驶上,系好安全带,一直默默观察着段真的状态,瞄准了她脚下刹车的位置,她一有问题我就按她大腿逼她踩下去……即便这样做很傻很冒险。 段真看我一脸紧张,笑了笑,哑着嗓子说:“不要担心,我没关系,驾龄也不短了。” 我还是难免担忧,让她小心点开慢些。 “客卿,”段真发动了车子,缓缓驾驶在一望无际的沙漠上,“我们从祖国东南来到西北大漠,避开敦煌直趋罗布泊,我们胆子不大吗?现在我们为了寻找日出最美的地方,亲自驾车驰骋沙漠戈壁,不疯狂吗?你人生中哪一次离自由如此之近?” 段真病中的嗓音虽然低沉沙哑,但仍然富有感染力和煽动力,但是可能正是因为缺了那么一点音调,我的忧心很快又占了上风。“你还是当心点,注意沙漠里还有些危险的东西的。什么沙尘暴啊,流沙啊,还有一些黎明出动的沙漠动物,毕竟现在天还没全亮。” “什么动物?‘荒原狼’和秃鹫吗?”段真自顾自地开车,不是很在意。 “我最害怕的,还是天气方面的不可抗力,”我说,“说不定就碰上流沙之类的了。” “昨天鸣子和王众讲的那些?探险队队长,掉到流沙里了,又活过来了那个啊?”段真转着方向盘,歪着头笑起来。 “自然的威力,不容小觑。”我认真道,“你别说我乌鸦嘴啊,我就是愿意把所有危险在行程前列出来,那样应急的时候至少不会毫无思想准备吓晕过去。” “流沙,”段真也同样认真道,”跟电影里那些演的不一样的。没有那么可怕。人踩到流沙是会下沉,但沉到腰部就停止了,然而,随着下沉深度的增加,从上层经迁徙运动掉到下方底层的沙子和黏土逐渐聚合,创造出厚实的沉积层,使沙子的黏性快速增加,阻止了物体进一步下陷。掉进去后就是不太好出来,有同伴在还是可以获救的。“ “你确定?”我将信将疑地看着段真,她不是为了减轻我的担忧,编话哄我的吧? “哎,客卿,这是科学研究成果,”段真无奈地看看我,笑道:“这么些年你一直忙于文字输出,摄入方面不是我说,真是做得一塌糊涂。这是常识吧,或者你又要说,这些只有对我来说是常识。” “但昨天王众在车上说的时候,你也附和了呀?” “场面话,他们说故事呢,我在一边挑什么刺。” “段真,”我抱着胳膊斜眼看着后视镜里她红红的眼睛,“你这人很没意思。” “我怎么没意思啦,”段真哑哑地笑了两嗓子,说,“我敢生着病在荒原上乱晃悠,敢独自驱车闯西北,湖我要游干涸的,日出要看大漠的,就连同伴我都要选最傻的,我没意思吗?我是敢辟蹊径。” “哼哼。那你很棒。”我斜过头不再看段真。天已经快要亮了,黎明的曙光正在晕染着广袤的荒原,窗外的沙土由灰暗的色调变得柔暖,似乎下一瞬就将摇身变成人们理想的灿烂模样。 窗外的沙面开始轻微地褶皱,像浪一样一层一层叠来,光洁如缎面的沙漠开始飞沙走石。 “起风了。” 段真专心开着车并没有搭话,但皱起了眉头。 “段真,你还看得见路吗?”我担心道,看着车窗外到处都是飘飞的散沙,风急时沙砾撞到挡风玻璃上发出刺耳的声音,前面的路已经越发不清晰,我回头看了看后窗,还能依稀看到罗布泊镇小白楼的轮廓,惊慌道:“这该不会是,沙尘暴吧?” “不是沙尘暴,”段真将车停在原地,熄了油门,低声道:“不是气象灾害。” 我看向段真,她一连串减速、停车、熄油门,不知道她什么意思。 “外面能看清天的,再远一点的东西都还能看得见,云没有动,”段真看着车窗外,“沙尘暴,气象灾害,来的时候会变天,范围极其大。你看我们周边远一点的沙山,毫无动静,就是这块地儿动静大些。这个像是地质方面的问题。” “什么问题啊?”我惊慌失措,看段真对这种现象并没有把握却仍然那么镇定,心里一阵一阵地发虚,甚至有些责怪段真为什么要大清早出来看日出、生病了还要开车、分明经验浅还不把老刘带着。 “哎。”段真竟然叹了一口气,并不理焦躁惊慌的我,而是将脸贴在玻璃上,看着窗外的地面。我在一旁干着急,也学着段真将脸贴在玻璃上向外看,希望能想到点什么能救我们逃离险境的方法,然而此刻入眼的都是逃荒般的沙尘,惊慌的颜色和骇人听闻的呼鸣声。我看着四周的沙山,似乎将我们包围了,视野里的沙阵也噼里啪啦地打着车身。 我在脑子里疯狂地搜索着地质灾害都有哪些,但是这种地方又不可能出现洪水泥石流,莫非是地震?但是总不能就我们这儿震,周围沙山都纹丝不动吧?就算在震源正上方也不是这种震法啊。那沙漠里还能有什么地质灾害? “那段真,这……”我惊恐地看向段真,“这算不算是,流沙啊?” 段真看着我,不言不语足足有三秒。她的眼神很异样,但我不知道到底异样在哪里。我怕段真吓傻了,赶忙用手在她红红的眼睛前挥了一挥,段真一把抓住我的手,说了一句:“不试试怎么知道。” 我看着段真突然打开车门,猛地疾风灌入,她就那样跳了出去。 “段真,你干嘛!”我吼着想要阻止她在未知灾难中的傻瓜行为,但她却并没有像我想的那样陷到沙子里去,而是很正常地向车前走去。 她停下来用手挡风沙,极目向远处张望。我胆战心惊地看着她,也不知道她聚精会神在看什么。过了一会儿,她转身向我招招手,让我下车。 我全身一紧,万分排斥。但看段真并没出什么事,于是心里一横,将围巾捂住口鼻,一推车门,先用脚尖试了试地下,觉得脚能踩实,碾出一个脚印窝子来,于是也跳下车。与我想象中的不一样,这脚下不是吞人的流沙,吹得也不是飓风。这风威力没那么大,倒还算不上什么能把人吹得身形不稳的狂风。但就是这样的水平,把沙扬起来砸向车窗玻璃的声儿听起来也够恐怖了。 我向段真走去:“前面怎么了?” 随着风渐平静视野逐渐清晰,段真地看了看我,定定地说:“流沙。” 我顿时一惊,看了看自己脚下,好好地踩着呢,根本没有下陷的痕迹。 “瞎说什么呢?这算哪门子流沙,吓死人。” “不是那种流沙,”段真解释道,用手指向远处,“是流动的沙河。” “沙河?”我向段真手指的地方看过去。 风小了,似乎仅仅是为了我们即将见到的东西做个神秘预告一般。沙幕散开,前方依然是万里瀚海,并无绿洲景象。 但我顿时惊呆了。 (三)天明 目之所及处广袤无垠,地平线上露出了猩红的光芒。和着这刚刚崭露色泽的浩瀚沙漠,喷射出强烈的金光,染尽周遭云天,铺成绚烂霞光。每一块云上都散发出光芒,神圣纯然,似有天灵眷顾。 日出了。 沙漠露出了第一道颜色。沙漠是以暖色拥抱每一天的日出的。而那地平线隐隐在波动,定睛一看,是风卷起的沙浪,正一波一波涌来,如同肆意汪洋,壮观恢弘。这广袤沙浪与万里朝霞像是画家不小心的泼墨与刻意的渲染,于铺叠出暗沙之后,画风一转开始描绘抒情远天的色调。这一切都像是梦中的圣景,云色变幻诡谲,沙色越渐闪耀,而眼前沙浪由远及近又收束情感化成一条河流,波澜不惊地缓缓流淌着,从我们眼前绕过最近一处沙山,向未知的远方流淌去。 流淌的沙子,干涸的河流。 “这是什么东西?”我过了好一会儿才记得自己想要说什么。看了看段真,她好像也还没缓过神。 “流动的沙河,”好一会儿,段真缓缓道,“没想到这种沙漠奇观,能给我们碰到。” 我看了看段真,说:“能陷人吗?” 段真挑了挑眉,说:“它绕过你,你也绕过它,别往里跳就不陷你。” 我的目光继续被沙河吸引,喃喃自语道:“这是个什么原理,凭什么沙子能自己像河一样流出固定轨迹来,还不靠风带动……” “这沙河,”段真道,“说白了就是河上面敷了一层沙。每年在地下河丰水期,也就是冰雪融水、冰川水量最大时,地下暗流通过岩层缺口喷涌到最表层的沙层之下,沙层密度小质量轻且分布均匀集中,地下暗流积攒到一定程度,聚集了一定的力度,便顶推着沙层按照原有流向和轨迹迁徙,形成了沙河。” 我惊奇地看向段真,正准备问“你怎么知道那么多”,段真抢先答道:“我那时候复习地理可是比你多花了不少功夫,那时候跟地里有关的科学研究报告、杂志报刊,什么不看?“ 得,又给她扯回到看书那茬上了。我继续观赏着沙河的流向,它似乎一直蔓延到一座沙山那里,后半身被山体掩去了。 “它的尽头会是哪儿呢?”我喃喃自语道。 段真看了看我,手一挥:“走,上车。” 我和段真上车后,段真小心翼翼地开着车,隔着约十米的距离沿着沙河顺流而下。好在除了有些坡度之外,地还算平缓,只是车不太容易能在这样松散的沙地上疾驰。我们颠簸前行,就像回到了来罗布泊的途中,耳边还萦绕着鸣子和王众讲的传说。 我贴着车窗看这沙河缓缓流动,除了还是沙子的金黄色之外,越看它越像泥石流。泥石流,我清楚地记得高中地理选修课本上描述的是:因为暴雨、暴雪和其他自然灾害引发山体滑坡并携带大量泥沙以及石块的特殊洪流。沙漠里纵使有几率发生百年难遇的暴雨,沙子质软流动性强,雨浸入并不会将其携带流走,而是会像面团制作那样使沙子变得粘稠,流动性更差,连风都很难吹走,更别谈水力携带流动了。但如果真的像段真讲的那样,地下水通过地表岩层裂隙侵入沙层之下,带着整块沙地发生迁徙,那问题就在于——为什么地下水不能冲破松散均匀的沙层溅射出来,或是浸入沙层使其粘稠无法恢复流动性呢? 我们沿着沙河一直向前,无论行进多久,那远处的沙山就像永远触碰不到的蜃景。看山跑死马,是有道理的。 当段真把车终于开到一座沙丘前时,沙河依旧千回百转,躲躲藏藏,始终不见尾,不知是不是沙漠跟我们开的一个玩笑。 “时间还早,”段真停下车,捞了后座上的背包,对我说,“我刚刚在沙漠上看到了有发光的东西,好像是贝壳,我们下去走走。” “为什么要带包?” “水、摄影机、手机,”段真下了车,“当然要手机没什么用,这里几乎都没信号,咱们离镇子有段距离了。” 我带上包下车后,问段真:“你回来时还会记得车停哪儿吗?” “这儿也就几座山,好找。况且我们又不走远。” 此时天已经全亮了,太阳在金黄的沙漠中显得很刺眼。我戴好帽子和防晒面纱,就像个大龄村妇。看段真戴上墨镜就万事俱备了,真后悔小时候没好好保护眼睛害得自己依赖眼镜。 段真指着前面闪闪发光的东西,说:“去那儿看看。” 我跟着段真一路小跑,只觉得在沙漠上跑步特别费力,一脚一个坑,一提脚就飞沙,鞋里不久就有许多沙子了。 段真捡起一块贝壳,说:”罗布泊原来也是水草丰茂万物生长的宝地,这些曾住民就是最好的见证。“ 那块贝壳很小,在太阳的照射下亮闪闪的。 “往前走,前面还有好多。”段真向前走去。我抬眼看了看远处,更为密集的亮点闪烁着,就像沙漠中的星辰。 段真没有再捡贝壳。她从背包里掏出了摄像机,开始摄像。这一路上贝壳越来越多,且似乎定向性地往某个方向延伸。 “客卿,这些贝壳……”段真非常认真地拍着照。 “好像变多了。”我也奇怪,怎么会越往前走贝壳越多呢,且这些贝壳就是这样浮在黄沙之上,与有终日海水冲蚀的岸滩一般。我有一瞬也觉得,是不是这里在不久之前发了一次海啸洪水,或有什么鱼贩特意来倾倒大量鱼杂之类的,要不然怎么会有这样越渐密集的贝壳图景呢? “不仅是变多了,”段真收回了摄像机,仔细查看着每处半掩于沙土中的贝壳,“排列还变整齐了。” 我捡了几片贝壳,仔细看了看,它们在水里的时候应不是白色的,是出水后被风蚀、脱水日照后褪了色,有些明显能看出原色还是深色系的。它们越往前排列越整齐划一,下半部分插在沙里,上半部分暴露在日光下,皆是外侧朝前,内侧朝后,就像是一个很长的贝壳行军阵,眼前遥遥百米一直延伸入两座风蚀墙的入口,壮观无比。 “对,是的,这应该不是人为安排的吧?”我心里一阵惊疑,什么样的人会跑到这样偏僻的沙漠里来,神不知鬼不绝地搞这一套行为艺术? 段真看了看我,在原地四处打量地转了一圈,说:“恐怕……” 我惊讶地心脏狂跳:“不会吧?真是人搞出来的?” “不,”段真定定道,“是鬼斧神工的大自然。” “可这要怎么才能弄成这样啊?”暂且不管这什么排列规律,我实在想不通贝壳哪儿来的?这最近的罗布泊镇的饭店也卖不了贝类啊。 “之前我认为这些贝类是古罗布泊干涸后遗留下来的生物残骸,”段真说着说着激动地拍了拍脑袋,“果然人生病了就蠢了,脑子都烧瓦特了……这哪里是什么古海遗迹,这分明是地下河最近一次涨潮留下的流向轨迹!” 我惊讶地看着段真。 段真似乎有些气喘,她激动地看着我,说:“千百年前的贝壳?在沙漠里受风蚀暴晒,建筑都能被夷为平地,裸露在沙面的贝壳早该灰飞烟灭。若说能将这种水生生物带入沙漠的,唯一能依靠的就是地下河与沙下暗流。这沙漠中的暗流时时改道,没人知道它们从何而来,归往何方,更不知道它们什么时候携带着水生生物从地底喷涌而出,但有一样东西能够暗示暗流的喷涌轨迹,那便是——风。” “风?”我看着段真红红的眼睛,她似乎并不像她表现出的那样精力四射且沉醉于自己的演讲。我明显感觉到病中的她有些体力不支了。我从背包里拿出水递给她,她只喝了一小口润了润稍干的嘴唇,又讲了起来。 “不仅是风,还得是劲风,能够吹薄暗流与地面间的沙层,使暗流能够突破出来。还记得刚刚那条沙河是怎么突然展现在我们跟前的吗?” “劲风大作,沙砾俱起,”我说,“我那时候看到那阵势,还以为沙尘暴来了。这样看来,好像沙河的出现真与强风有关?” “而且,你看前面的地貌。那儿!”段真手指的方向是两座风蚀墙隔离出的狭长廊型空间。风蚀墙顶部略向内闭合,构成了一个类似甬道的秘密场所。 “狭谷效应。”我说。我记得高中地理中我印象最深的词就是这个了。于是夏天乘凉时我总喜欢活学活用,迎风躲在两栋楼的间隙处。 “没错。通过那个地方吹来的风,哪怕不是狂风,由于空气质量不能大量堆积,于是加速流过峡谷,风速于是增大,地上,就有了它们——这些被暗流带到地面上,暗流退去后流沙瞬间淹埋缺口,沉积在沙层之上,后来又受同一风力摆弄而形成一致姿势的贝壳们。然而随着风力渐小,贝壳们开始零星分布,不再像狭管出口处那样规整。”段真跑来拉我,说:“走,到风蚀墙那里去看看,你会更吃惊的。“ 依照她的原理,风蚀墙外的贝壳排列地如此整齐密集,风蚀墙内的贝壳应该有过之而无不及。然而因为那个狭长区域缺少阳光,从外面看不到贝壳的反射光,我想要往里走一探究竟,但我扶段真的时候明显感觉到她似乎很绵软了。 我用手探了探她的额头,觉得并不热,又摸了摸她的脉搏,也很正常。但她的眼眶似乎越来越红了,眼白蔓延着血丝,很难受的样子。 “段真,你还好吗?要不然回去吧。”我让段真再喝一些水,不知道这是不是脱水的症状。 “别,都到这儿了。回去可得走一截呢,”段真说,“我没事的,可能昨晚受了凉又没休息好,多喝点水应该能行。”段真看我还愣着,拉了我一把,说:“别打退堂鼓啊,到前面看看再走不迟,碍不了几分钟。” 她的确是这种决不放弃眼前食的动物,这种时候越劝她越犟。我扶着段真往两座风蚀墙间的通道走去。段真叫我不要扶她,她没有关系。知道她好强的性格,我于是多往前走了几步,率先进入通道。这条通道大约长一百米,前头太阳光射进来,纵使这样,通道里的光线还是比完全暴露在沙漠里暗了些,不过白天的太阳光强烈,能够通过顶部的缝隙看到地面的情况。因高墙耸立、顶部略向内倾,所以通道内较为阴凉,发声也有回音。 “段真!”我回过头叫段真,她走得很慢,一边四处张望着两面的风蚀墙壁,一边看着地面,若有所思。 “段真,这个地方很奇怪,地面上一块贝壳都没有,沙子都很干净,甚至颗粒都要比外面的细腻一些。” 段真停了下来,从包里掏出摄影机,说:“是的,按我之前的推论,这里的贝壳应该更多,甚至姿势都应更为整齐,毕竟狭管之中的风力是最大的,风出狭管后力度才会减小。但是贝壳的分布却不合乎这个原理。而且还有一个值得注意的地方。” 我看向段真,她说:“你看岩壁。” 我打量着两边的风蚀墙壁,它们大约有五层楼那么高。岩层似乎纹理还较为清晰,因为我的眼睛适应度不是很好,在这种稍微暗一点的地方很难看清细微的东西。于是我从包里拿出平时备用的手电,照向岩壁。 "奇怪,那是什么东西?"我看到墙上从下往上每隔一段高度就会有一些土黄色的须状物呈延伸到墙体之外,就像是墙长了毛一般。我抬着头打着手电筒继续向前走。 段真停在原地,抬头仔细地凝视着岩壁,说:"我看过关于沙漠地区的文献,这些东西应该是枯死的植物,古时候边关将士在这里就地取材用沙土和芨芨草、芦苇、红柳枝混合夯筑,因地制宜起到城墙防护作用……呃?城墙?" 我回头看向段真,睁大眼睛道:"你是说,这两座岩壁,其实是古城墙?" "我并不确定。但绝不可能是狂风将植物卷到土丘上,再堆积沙土,循环往复,做得如此规律,那沙漠里的风早就成精了,"段真向我走来,一把抓过我的手电筒,就像扫描仪一样将一面岩壁从下往上慢慢照射,走近用手抠了抠,表层的沙子因为沉积时间不长很松散,一下子就脱落下来,但是里面的成分却坚硬如岩石,"当年筑就这座城墙估计用了大量的水、沙、砂石混在一起做黏合剂,垫面用植物加固,使城墙致密不可破,城池也就固若金汤,这里所保护的百姓也就能不受兵燹之苦。" "但这城墙为什么不是竖直的,而是拱状的,两面墙在一起看像形成了一个通道,而通道上还有裂缝。" "这个现象不奇怪。雅丹岩本来就形状各异,有些景物就是鬼斧神工,是人的想象力赋予了它涵义,"段真的声音回荡在岩壁间,"而且说不定,这就是一个通道。" 我惊讶地看着段真;"不会吧,你是说,我们找到了一座古城,并且还正处于它的门洞之中?" "有这个可能,"段真郑重其事地点点头,但又略显迟疑,似乎在思虑什么,"但这个地方离罗布泊镇又不远,研究人员怎么会没有发现,却找到了那么偏僻的楼兰、车师、精绝等地遗址呢……” "我们先走出去,"我说扶着段真就往前走,"如果出了这个甬道,外面还有类似的建筑,看起来像遗址一样的,估计我们就走了大运喽,这连考古学家都没发现的旧城池,给我们两个小丫头碰到了,真是天大的……” 突然,我感到身子一陷,像踩空了一般,条件反射使我一下子将段真的胳膊牢牢钳住,但脚下吸力太大,我大脑一片空白,完全不及反应,随着我与段真的两声尖叫,我们俩同时向下坠去。 写了很久,为第五章做铺垫。从第五章开始,明线剧情就正式开始了,多个重要人物即将出现。 敬请期待第五章。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沙河 第5章 阴地 (一)地下 "啊——救命啊!"这句呼救刚脱嘴,我就狠狠坠到什么东西上,周围一片漆黑什么也看不清,只凭感觉又是沙子,便产生了极强的不信任感,挣扎着想要起来跳开,手一挥却吃了一嘴的沙。段真在一边叫唤起来:"呀疼!别踹了!"我定睛一看,原来是我哆嗦那两脚蹬在了段真身上,还好她身子软,应该没什么大事儿。 "段真,你你没事吧?"我站起来后把段真扯起来,觉得她似乎更虚了,就扶好她,接过她手中的电筒,照了照周围。我们掉下来的那个洞大概在我们头顶五米的地方,不算高,直径不到一米五,透着外界微亮的光,我们下面也有一堆隆起的沙子缓冲了我们掉落的力度,所以没有伤着。 "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我的声音回荡在地下黑暗的空间,这令我很想大喊求救,但刚刚作势,却被段真扼住了手腕,我看向段真,段真却不予回应。我很快意识到这沙漠里是不会有人的,还不如省点力气审查处境。她从自己包里取出一支户外手电筒,瞬间一束白色强光晃了出来。我眨眼极力适应,也仔细盯着我和她手电光亮所及的地方,将背包护在胸前,将一瓶没开封的矿泉水抓在手上,那样子该像是个背着炸药包拿着手榴弹的敢死队员。 "明显,我们不可能从这儿跳上去了,"段真轻声道,"当务之急是去找其他出口。我们一起行动,你一定跟紧我。" 我点了点头,觉得让段真打头阵难免显得我没胆子,于是与她并肩,也给她壮壮胆。 通过手电筒,我们发现已经朝一个方向走了一段路,正处在一个不规整的走道里。这地下显得较为阴冷,岩壁虽然不甚平整,但地面却很光滑,就像被打磨过一般,没有什么石子之类的。只是令人百思不得其解的是,这茫茫沙漠之下,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空间?是什么承载了松散的沙层?莫非这沙漠只是表面,实际上底部是岩石构成的?除了这种解释,我实在想不通为什么沙漠上出现了一个洞,沙子还不流下来,沙漠还不崩塌。 "这儿为什么会有个洞?"我一边走,紧紧盯着前方,一边与段真交流。要知道,在这鸦雀无声的地下,想要壮胆最好的方式就是发出声响,比如交谈。 "有可能是动物的窝。"段真不紧不慢地说,就像她没有深陷险境一样。 听到段真这样说,我瞬间身子就僵硬了。什么动物能有这么大的窝!而且这个洞如果是入口的话,那它怎么出去呢?真跳出去? 我开始在脑海里搜索弹跳力很好并且体形较大的沙漠动物,第一个浮现在脑海里的便是荒原狼。我赶忙拉拉段真,轻声问:"段真,该不会、该不会是狼吧?" 段真停下来,像看外星人一样看着我。 "要么就是狐狸之类的。但是沙漠狐是体型最小的狐类,哪里需要这样的窝……"我喃喃自语,苦心想着还有什么动物,毕竟前方未知类型的危险,能猜测一点是一点,到时候突然蹦出来个什么东西,好有个心理准备。 这样想着,我手中的矿泉水瓶子也攥得更紧了。 段真继续往前走,说:"别瞎想了。这儿不是那些动物的窝。" 我听段真那么笃定的语气,虽然心中松了三分,却还是犹疑不决,问:"你怎么就知道不是?你刚不还说是吗。" "我是说可能。但是走了一会儿就会发现,你刚刚说的那些哺乳动物,都是群居性靠气味划定领地的。这里非但没有任何臊臭,还没有丝毫异味,地面上也没有任何动物排泄物、皮毛,也没有任何囤积的食物或残骸,干净得就像是一片尘封空间,刚刚首次人发现。" "那这儿到底是个什么地方?"我见"动物窝"论被推翻了,便急着想要探知答案。 "这个问题我也没想明白,"段真道,"但我知道一个传说。" "别别别!"我捏紧段真的胳膊,紧张道:"你不挑地儿啊,在这儿讲什么传说!"真是刚挑起来的话茬儿给掐了,这哪是壮胆,这分明是在破胆。 "传说不是在这种地方讲才最应景吗?"段真似乎也不在开玩笑。我看她丝毫不惧,知道她从不忌惮牛鬼蛇神,一身无神论正派气质,但是在这阴森森的地方说什么传说,鸣子和王众说的那些还不够吗。 "能别说吗,"我都能感觉到自己那恳求的语调,"出去了再说……那种故故故事都应该关着门躲在被子里说的。" 段真白了我一眼:"学了那么多年唯物主义,白学了。传说又不一定是科学的,但是传说表明了特定时期的特定社会现象,并非毫不可取。"段真教育完我,还连带用手电筒晃了我一下。但刚一晃完,我却发现她突然瞳孔缩小,眼睛瞪大看着前方,像是一下子愣住了一般原地不动。 我看她突然这样了,瞬间冒出冷汗,便轻声问她怎么了,怕惊了她,又怕她一直呆滞下去,又用手指头轻轻戳了戳段真,她却猛的一下看向我,手电筒缓缓从她正前方打到我脚上,慢慢将光束向上移动,直到移到我的头部,强光刺得我睁不开眼。 "段真!你干嘛!"我用手遮挡。 "别动!"段真极其小声地吆喝了一声,音量不大但语气力度很强,在未知情况下很有震慑作用。 我吓得停了动作,浑身上下的鸡皮疙瘩一下子就起来了。 莫非……莫非遇到了那些传说里的东西? 我通过手缝看了看段真的表情,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她眼睛瞪得很大,举着手电,一动不动。我的耳边鸦雀无声,那几秒,就像过了几小时一般,我完全不知道该怎样才好。有一种特定的极其微妙的氛围,我们很难打破,都纷纷选择融入。 但是就在我四肢僵硬,再难以撑下去时,段真却说话了。 "晏客卿,别害怕——慢慢地,转过去。" 转过去?刚刚不还让我别动吗? 我缓缓放下挡在脸前的手,用嘴形问段真:"什么东西?" 段真不予回应,一动不动地盯着我身后。 我被她这种态度弄懵了,但眼下总不能一直呆站着吧?于是狠下心来,将僵冷的身子缓缓向后扭转。 我的目光渐渐聚焦在手电灯光所照射的岩壁上,猛然触电似的浑身一哆嗦,尖叫一声,又被回音再次惊吓,手电扔在了一边,抽筋般向段真身后躲去。 我看到了,一对眼睛。 (二)传说 那眼睛又大又圆,白多黑少,直勾勾地盯着我。 “啊——”我惊叫着,差点翻出了白眼。 段真抱住我瘫软的身子,说:"别怕,没事的,是画,假的。" 我感觉到自己的心脏在胸腔内狂跳不止,段真不停地在我耳边安慰我,我喘了好几口才缓过来。 "看到这种旷世佳作,你这种反应也是过激了。"段真看我好了些,将我扶起来,替我将地上的手电筒捡起来,再打开。但是因为地面坚硬,应该是摔坏了,光亮变成了忽明忽暗的闪烁光,于是段真又把它关了,别在背包带上。 "这,这是个什么?"我惊魂未定,但意识到那不是活物,也就放下了大半颗心。 "壁画。"段真说,"整墙的壁画。" 在段真手电强光的照射下,我面前的岩壁上显示出一幅精美绝伦的壁画。这与我在网上搜索过的敦煌莫高窟的壁画极其相似,线条清晰平顺,色彩瑰丽诡谲。它似乎描绘了一幅天宫宴乐图,满堂华彩,众神共襄。我刚刚看到的眼睛,就是其中一位神祗的。他个头高大,通体呈蓝色,位于画中心位置盘腿端坐,手臂粗壮放在双膝上。神态威严,不苟言笑。他的面前是众多其他个头稍小的神祗,他们的神情就较为轻松愉快了,统一是绿色的身躯,瘦且佝偻,但却手舞足蹈,做着不一样的舞蹈动作。他们穿着暴露,似都是女身一般,露臂、背、腰,首饰极为精细繁复,有的手腕上戴有发丝那么细的丝带,都用鲜艳的色彩清晰地描绘了出来。 "这、这儿怎么会有壁画?"我自言自语,抢过段真的手电筒,照射四周岩壁,发现只有靠右的这面有壁画,而且壁画是连接的,没有断处。我们顺着壁画缓缓走下去。 "你应该庆幸,"段真打趣道,"第一,这壁画算得上是奇作了,那么繁复壮丽,还保存完好,说不定还是第一次现世,给我俩看到了;第二,这里不是自然形成的,是开凿出来的人文景观。一般人文景观里很少居住大型动物,就像人也不愿意去住动物窝一样,会没有熟悉感和安全感。" "你是说,我们在这地下,至少不会受到大型动物的威胁?"我欣喜地问。 "嗯,你早该排除这点了。"段真肯定道。 "那问题来了,这壁画是干什么用呢?看颜色那么新,到底是么年代的?为什么进了空气却不氧化?"我又问。 "天然矿物颜料的着色度很高,大多数不会因为光照和氧化而褪色,色彩能保持千年如一,就像莫高窟里的壁画。其他的问题,就让壁画来告诉我们,它是怎么诞生的,何人所作,又是为何而存在。"段真说着,用手电筒细细扫描这壁画。 我跟在段真后面,跟着她的光细细打量这壁画。画是连续的,不像连环画或者漫画书那样有方框隔开每幅图的内容或者标号,这就导致看画的时候会迷失时间线,你不知道从哪里隔断开始下一个故事。我看了看段真,她似乎还是很认真,就像她能看得懂一样。走了没几步,我突然发现一个重要的问题——我们的当务之急,不是找出口吗? 我赶忙摇了摇段真,问:"你觉得,这些壁画,能指明出口在哪儿吗?" 段真仍然仔细地看着壁画,有点心不在焉地应付我道:"没准还真能。" "喂,大哥,"我拉住段真,说:"你把这些壁画照下来,我们走出去之后再翻出来看不好吗?" 段真觉得我说的有道理,从包里拿出摄影机,让我帮她拿手电筒照好壁画。我问她不是有闪光灯吗,为什么还要用手电照?段真看着我,说了一句令我毛骨悚然的话: "我怕闪光灯会惊了什么东西。" 我瞬间又僵住了,攥紧了手电,咽了口吐沫,说:"什、什么、什么东西?" 段真已经拍摄好了一面墙,示意我往前走,我却显得寸步难移。 "别怕,"段真看我这样,笑了一下,说:"既来之,则安之。兵来将挡,水来土掩。" 我看段真这个样子,又浑身冒起冷汗,牙齿已经在打颤:"你你你说清楚,不是说好了没有动物吗?" 段真看我被吓到的样子,放下了摄影机,走到我身边拉住了我的手,说:"我是说,没有大型动物。况且沙漠的大型动物不就是骆驼鸵鸟之类的吗?你怕吗?" 我依然瞪大眼睛看着段真,希望她能说一些很有说服力、能够保证我们不会陷入危险的话,最好是说"出口就在前面,前面没有危险,我们走吧"之类的。 "哇晏客卿,"段真笑着看着我,用摄像机指了指那个蓝身子的神祗,“你的表情好像他哎!” “都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我几乎是咬着牙说出的这句话,"到底,还有什么动物!" 段真拍拍我的背,说:"小动物。蛇蝎蛛蠹。我们都能对付得来,所以放心。" "猪肚?"我难以置信,觉得自己听错了,"猪肚是动物?" "蜘蛛,蠹虫。"段真再次举着摄像机拍照。我只能给她照明,毕竟她越早照好,我们可以越早找到出口出去。 "其实蛇蝎蜘蛛,还有什么虫子都无所谓,只要不成群结队,我都不怎么怕,"我见段真那么投入地查看岩壁,便小声地喃喃自语,"我是怕有蝙蝠,飞来飞去的行动极快的那种,还倒着站,吸血的就更可怕……" "这里没有蝙蝠。"段真斩钉截铁,打断了我的自语,"一般蝙蝠聚居于热带亚热带地区,多以昆虫为食,喜阴湿,好暖以至于有季节性迁徙和冬眠习惯。这个地方,阴冷干燥,每日到夜里温度更会低至零下,蝙蝠不会住进来。" "说到夜里,段真,现在是几点?时间可不能拖啊,到了傍晚这地下估计得降温。实在不行,咱们打个电话给老刘他们,让他们来营救我们,毕竟这儿还是挺好发现的。我们没必要孤身犯险吧?"我突然记得我们还不是被孤立的,我们在附近还有认识的联系人。因为我比较谨慎,出门在外随身物品都是放在包里以防丢失,所以只要看好包就不会有财产损失。可我现在一只手拿着不愿意丢的防身武器矿泉水,一只手举着手电,已经腾不开手去包里翻手机或手表。 段真拿出手机看了看,愣了愣,开口道:"快十二点了。但是,这里收不到信号。" 段真看我木然的表情,像是自我安慰一样,说:“这里既然有入口,又是人工开凿的场地!必然会有出口的,我们只管找就好。” “那个该不是入口,”我的牙齿有些打颤,舌头也像瞬间大了一圈似的,“那可能是个洞口,意外的窟窿。” 段真也有些发呆,但她很快就冷静下来,像转移话题一般问我饿不饿。 一个“饿”字触动了我的神经。我反应到我已经饥肠辘辘了。"好像有点。你呢?从早上到现在就没吃,身体也没好,吃点东西吧。"我正准备卸下我的防备武器,从包里拿点东西出来分着吃,段真却要走了我抓在手上的矿泉水,说:"要真遇到危险,一个瓶子可救不了你。你自己吃吧,我不饿,这地下没外面那么晒,倒是节省了很多能量。" 段真不喜欢被强迫,继续拍摄着照片。我便自己拿出压缩饼干,一边打量着壁画,一边为段真照明。我看画向来是不行的,漫画、连环画,甚至小学的"看图说话",只要不配文字我都不能完全理解它的含义。但对文字我却非常敏锐,从小阅读理解和作文就很厉害,也算是失之东隅,收之桑榆了吧。但段真就不一样,她哪样都好,从小就是家长眼中"别人家的孩子"。不知道这壁画,她到底看懂了几分。 “段真,”我问,“这壁画上说的什么?” 段真并不理我,继续她的拍摄。我发现她似乎不只是在照相,好像还在录像。 “你也摄了那么久了,这壁画说的什么,还没头绪吗?”我心里有点小小的暗喜,但又随即转为忧急,毕竟如果段真都看不出来这是在说什么,我们此时又被困在这个鬼地方,那就彻底没辙了。 段真放下摄影机,白了我一眼,说:“你也不看看,就等着我给你指路?” “我看了,”我嚼着压缩饼干,嘴里含糊不清,“我看不懂这满墙的在说什么。你知道的,看图理解什么的,我都不行。” “这些壁画,在说一个故事,”段真无奈地瞟了我一眼,说:“正好对应了我知道的那个传说。” 我有些发怵,但是仍然硬着头皮问:“什么传说?” “我们所看到的第一幅壁画,是故事的起点,”段真说,“那幅饮宴图,一个蓝人,一群绿人,我们且把它们看作一个群落。” “它们也可以不是人类,而是一群神祗。” “他们不是神祗,”段真斩钉截铁,“他们是人,一群被妖魔化的人。” “你?”我看段真坚定的眼神,问,“你怎么知道?” “因为在后面的壁画里,出现了人,”段真慢慢地往前走,指引我将手电筒照向她需要解说的地方,“你看这里,这些肤色怪异的人正在被正常形态的人驱逐。在之前的壁画里也出现过两种肤色的人的冲突和对峙。我们可以推测出,这些壁画,应该是壁画中那些正常人族群或者是另一些不关此事的旁观记录者涂绘的。毕竟,妖异人种不会将自己种群的形象妖魔化,而应该将敌对方妖魔化。而他们的敌对方,是正常人种。” “那说说,这跟你所知道的传说又如何对应?”我问。 “相传,西域三十六国曾流窜着一个异族种群,他们因背负着妖魔的力量而被驱逐出境,背井离乡。因其可以预见未来、卜筮凶吉甚至起死回生,被西域某些国度收留,但却仍不被信任。君主们一边利用着他们独特的技艺,一边忌惮着他们的诡异力量,所以他们之间达成了某个秘密约定,互取所需,但也可以相互制衡。” “这么笼统的传说吗?”我并不相信,问,“这些你哪儿看来的?” “传说哪里有什么太具体的,太细了穿帮了说书人不是糗大了,”段真道,“我在一些西域民间传说集里看的,鸣子也跟我说过。但是最有说服力的,是我爷爷在西疆驻守搞研究的时候竟也听当地人当故事说过。 “嗯,是挺蹊跷……”我想着,段老爷子竟然都听过的故事,该有点来头了,但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问,“你刚才说什么?鸣子跟你说过这事?我怎么不知道?” “嗯啊……”段真竟然开始支吾其词,“就是说传说故事的时候嘛,他顺带一提……” “不,不对,”我仔细回想道,“我一直跟你在一起,鸣子跟你说话我不会听不见,除非是鸣子跟你相处的时候告诉你的……嚯!段真!新鲜啊,你跟鸣子还单独处过?” 看到段真闪烁的眼神,我逼到她面前,差点没捏住她的下巴,“说!什么时候!说了什么!还干其他的没有!” “啊呀呀!”段真拿开我的手,“你也不看看这儿是什么地方,逼什么供啊。” 段真看了看我毫不相让的眼神,说:“好好好,昨天夜里,你出去了一趟,对吧?” 我惊异地看着段真:“你不是睡着了吗?” “我是睡着了,”段真说,“但是鸣子敲了门。我起床发现你不在,以为是你,就开门了。鸣子给我们带了两件棉袄和一盒暖宝宝,说沙漠夜间低温,怕我们第一次来不适应。” “哟,这么暖啊?”我眼睛闪烁着奇异的光,“你真的跟他第一次认识吗?” “哎哟,他一个小孩懂什么,”段真说,“肯定是他舅舅舅妈让他这样做的。” “那你们怎么聊到这个传说的?” “他说,沙漠里晚上最容易受冻了,等明天之后我们的沙漠之旅可千万不能生病,这里不比老家,条件艰苦,没什么发达的医疗场所。我就说西域有许多奇药方子,不比现代医疗技术差,少数民族的药方可灵了。他说虽然那些方子灵,但是是具有神秘力量的,不可以随便接受,还说什么,这里治病不是用药来治愈疾病,而是用异术来交换命数。也就是,你的病好了,你某方面也被施术者掌握了,就像被植入了远程代码。随后,他就跟我讲了这个传说。我当时很震惊,因为这已经是我第三次听到相同的传说了。后来寒暄几句他就走了,一共就没几分钟。你回来我知道的,还挺迟的,我已经快睡着了。你一定没关好门,我靠门睡,果然就受凉了。” “好在我们自己带了感冒药,”我道,“你不需要被植入远程代码了。” “话说回来,”段真转过头仔细打量这些壁画,问:“你刚才就真的一点没看啊?这上面其实说得很明显了。那群异族人在与君主们做了秘密协约之后,福泽百姓,为他们治病占卜,几年来一直风调雨顺。但是有一天,坏事发生了。” 段真指着一处壁画,上面是一个身着黑袍的人对着头戴皇冠的君主耳语,地上跪着一群同样身着黑袍的士兵模样的人,似乎在等待命令。连着的下一幅图,便是君主大发雷霆,手指着一处,黑袍士兵们朝君主所指的方向做出攻击姿态,而再前面,就是那群落荒而逃的绿人。 “他们再一次受到了攻击和驱逐,”我道,“但是这里为什么只有绿人,那个蓝人呢?” “那个蓝人的形象只出现在第一处壁画里,后面所有壁画的线索都是由几个手系红线的绿人牵连的,他们似乎在这个种群里有一些地位,因为他们总出现在绿人群的最前方,似乎在引领族群的方向。” “所以这些连起来的壁画,都是有线索串联的?” “没错,”段真说,“否则我也没耐心看到现在,早和你一样去填肚子了。” 我突然觉得汗颜,人家段真生着病呢,我就让她一个人扛着一个摄像机背着个大包受罪抗饿在这儿解析壁画,费心费力的。 “段真,你别连轴转,休息一会儿吧,你说有线索我就不怕了,后面的交给我吧。”我伸手去帮段真拎包,段真将信将疑,说:“摄像机放我这儿吧,也不急这一时。继续往前走吧。” 这地下隧道可真够长的,壁画也一直连续不断,我想这画壁画的人该画了有大半年吧。我曾经看过敦煌莫高窟的文献,不一定所有的壁画都是纪实的,也有瑰丽的想象、名家画作的复刻、练手画之类的。我不管这些壁画到底有多大的美学价值和历史价值,只要它没有提示出去的路,对我而言就是岩石上自己长出来的纹路。我有心没心地看看壁画再看看四周,不知道再找不到出口我们会怎么样。初生牛犊,有乐观那一口气顶着,总觉得自己能够大难不死,冲破难关。然而我和段真心里都清楚,只是心照不宣——沙漠毕竟不是我们的惯常环境,我们不认识沙漠,沙漠更不认识我们。如果再晚一些,地下再冷一些,或者突发的流沙从我们下坠的洞口倾泻进来把我们给活埋了,乐观的泡沫逐渐消解,不知道又会是什么光景。 我看向段真,她正在吃东西,手电筒的光线映在她的脸上,我觉得她脸色不好,连嘴唇都是白的。她的眼眶还是又红又肿,血丝也还没消退。她太累了。 “段真。” 段真看了看我。我不知道自己怎么回事,突然就走向她,把她一搀就疾步往前走。段真显得摸不着头脑,问我怎么了,是不是不舒服。 “我们的进度太慢了,”我瞟了一眼段真,咬着牙道:“我们是要逃生的,不是来搞研究的。” 段真似乎有些吃不消,她喘着气说:“别别,放手,先放手。” “在这底下多呆一刻,我们死的几率的越大!” 我有些激动,已经按捺不住踩在心底的话。一个“死”字,回荡在阴冷空间,显得幽森可怖,却在两个人心里激起千层浪。这正是症结所在。无论怎么佯装平静淡定,这都是一个逃不过的问题。看到段真的眼神,我的心揪了起来。 “我知道,”段真垂眸,声音明显有些颤抖,“我是知道,这些壁画既然是人画的,就必然有人的出入口,如果有出入口,就必然能通风。你刚刚看我一直很细致地拍摄壁画,不是,我不在拍照。” 我惊异地盯着段真。 “凭借摄像机的高倍焦距,我在观察岩石上每一处细微的风蚀程度和壁画颜料的剥落情况。如果真能通风,强劲的气流会令岩壁留下沙石摩擦的痕迹,昼夜的温差会令颜料龟裂变色,色泽不均。”段真说的时候,就像是个搞科研的学究。我瞠目结舌地看着眼前这个跟我同龄的女孩子。 段真取过我的手电筒,向前方慢慢照去,说:“然而,问题又来了。” (三)水痕 我顺着手电筒打出的光看去,惊地一跳。眼前不再是笔直的通道,而是一面高大的岩壁,上面有大大小小百余个的窟窿。那些洞穴光秃秃的不生任何植被,排列极其不规整,乍一看觉得像是蝙蝠洞,大的有一人多高,小的只有拳头大么大,里面黑黢黢的没有任何光线,不知深浅。但手电筒扫过的洞穴内却隐约有色彩痕迹,聚光一看,原来又是壁画,惊人的是,这些洞穴无论大小,内壁皆附着壁画,有的精美,有的简易。很明显,不走回头路,除非从洞里探过去,看看那边是个什么情况。 之前这地下通道可真长,壁画也一直连续,我们跟着壁画和手电筒的光一直前进,觉得奇怪的地方在于,这地下通道似乎很少转弯,差不多就是直线。那时候我在想,难道在开凿隧道的时候,没遇到什么致密岩石吗?但是突然这座墙壁竖立眼前,上面还有多达百余个洞窟,我只能放弃一开始的态度,不敢掉以轻心,仔细地观察着眼前奇异的现象。 段真将手电筒照到上方,岩壁顶部距离最近的洞窟顶部有近两米的距离是空白的岩石。手电筒刚一照到,一抹亮光就反射过来。定睛一看,是岩壁表层附着了一层偏白色的透明物质,岩壁显得润滑无比,就像被水冲蚀过,形成了自然的包浆。 “那能说明什么?”我虽然也好奇这个地方怎么会出现这种东西,但是却觉得这不足以指引我们出去。 “说明别看这里干燥,”段真说,“其实有水。” “这里有水?”我看了看高处的岩壁,问:“你难道是指,地下暗流?” “现在还不确定,”段真用手电筒从上到下细细扫描岩壁,“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看向段真:“怎么说?” “下面的壁画上没有圆润的包浆,显得粗糙,甚至还能看出粘土的纹路,但是上面却是裸露的岩壁,没有上粘土,却有被水冲刷的痕迹。最重要的是,那还不完全是冲刷出来的痕迹,还附着了化学反应后的盐成分。” 我惊异的看向段真:“化学反应?你是说,这上面也有可能是人为的?” “不,这就是很奇怪的一点,我一直想不通,”段真说,“受岩层成分和河流湖泊影响,沙漠地区的地下水成分多呈弱碱性,除非这岩壁里有酸性成分……噢,还有一种可能,上层岩壁里的碱性成分析出附着在岩壁。但无论怎样都无法解释,为什么只有上层岩壁受到了流水冲蚀,而下层壁画却完好无损,这该是种多么诡异的景象,可以飞起来的水流吗?” “会不会是人特意用水涂上去的?” “那样做有何用意呢?上化学课做实验吗?”段真道,“你不能否认大自然的鬼斧神工,即便目前还无法解释。” 段真看了看地面,喃喃道:“干干净净,连水痕都没有,为什么……” “但是找到水痕,又跟出口有什么关系呢?”我突然意识到刚刚我们还在找风蚀痕迹,毕竟追风寻口比看水找路要靠谱的多。找到了水又怎么样,难不成就这样游出去? “找到水,就找到了方向,”段真看我并没有多大信心,便指着壁画说:“上面是这样的说的。” 我赶忙去看壁画。那是最后几幅壁画,故事与我早之前看的已经连接不上,毕竟我此前一直心不在焉。只见那群绿人循着一条蓝色的水流走,走到了一片遍地红花的地方。他们在那里白手起家,繁衍生息,就像是建立了一片自己的国度或民族,一直安居乐业地生活。在接下来的壁画中,大凡都是些琐碎的生活细节,我又显得没耐心了,段真就说:“你仔细看,这些生活场景都有一个共同之处。也就是说,在这几幅画里,换了一个线索。” 我仔细查看最后一段壁画的每个细节,那些绿人有的在交换生活用品,有的在嫁娶,有的在户外跳舞唱歌,有的在家中饮宴,有的在拜神……不,确切地说,是在——是在拜水!他们成群跪在一条河流边,双手举在头顶,张着嘴,瞪着眼,似乎念念有词。找到了他们的信仰,再反观前面几幅图景,很快就发现了共同之处:用五头羊可以交换一匹骆驼,用一把刀可以交换三匹彩布,但用一瓶水却可以交换到三匹骆驼、十匹彩布;嫁娶的嫁妆虽有羊、骆驼和布匹,但每头骆驼身上却都捆了两瓶水;唱歌跳舞的人必定围绕着湖泊或河流,宴会主人用树枝蘸水洒向宾客头顶……这些都证明,这些绿人组成的族群,是一个拜水民族,将水作为信仰,且生活中以水为至尊,听从水的指引。 “如果画壁者完全贯彻了这个民族的信仰,想要把这地下空间做得就像是这个民族的领地,水必然是出口的钥匙,”段真道,“可是奇怪,这地下分明没有半点水汽,又哪里会有什么水流呢。” “段真,”我坚定地说,“找水。” 我第一次这么同意顺着“水流论”的思路走,段真也猝不及防,愣愣地点点头说:“好。” 我们都知道,在这个阴森森的地方,只能依靠唯一清楚的线索,也就是壁画来明确我们的出路。我们两个仔细观察壁画,争取在脑中将每个图景都连珠成线,组成一个能对我们找到出口有所启迪的故事。壁画内容中循环往复出现的场景只有一处,便是红丝带的传递。壁画上,有些手系红丝带的绿人躺在床上,或者是地上,身边围绕众人,他们亲自将红丝带解下,系在另一人手上。那个人便会来到河流边,接受众人的跪拜。 “这应该象征着权力的传承,”我说,“而且怎么看怎么像禅让制。” “就是禅让制,”段真手指着一处,“如果是父位子承或是兄终弟及,就不会出现这种情况。” 我看过去,竟是一个身体很小的绿人,躺在床上将红丝带给了身旁一个健壮的绿人。 “这该是一个小神童,”段真说,“病逝前找到了合适的继任者,不是他的父母,他的父母跪在地上哭呢。” 我看到那小绿人的床边跪着两人,神情极其悲哀,与众人送别跪拜的位置不同,他们更靠近小绿人,眼里甚至流出了泪水。除了至亲的家人,还有谁能对自己幼年临别如此哀恸呢?更加重要的是,那个小绿人的床塌边,围绕着一圈盛满水的容器,一个手系红丝的绿人在用树枝挑水撒向空中,口中似乎念念有词。这与另一幅图中的婴儿出生场景极为相似。 “水指引生命的诞生,也牵引着灵魂往生。”段真道。 我想了想,说:“那我们可以得出一个结论:这些壁画是在描述一个被驱逐出原生民族的群落凭借自身的特异技艺组成另一个水崇拜的禅让制民族的过程。在他们的民族里,水指引着生机。然而现在,我们与其说在找出口,不如说是在找……水?” “我们现在只能企盼,这个地下隧道的建造无论在壁画内容还是精神表达上都是真正严谨的,而不是画一套做一套。”段真说着,引着我向前走去。 壁画不止,地下无尽的黑暗也被我们的光线刺破。在地下停留的时间越长,对阴冷的恐惧越轻,但积攒的绝望也越厚。我和段真的脚步声回响在幽森的走道,不知道有没有惊到段真说的那些黑暗中的潜伏者。这些壁画,叙述着我们从未听过的故事。我们不知道中国五十六个民族里哪个民族是从其他民族里分裂出来,还在西域三十六国权力范围之外建立了自己的国度的。沙漠水资源穷极匮乏,他们为什么拜水却又不知节省,在任何活动上都大肆用水?他们的肤色真的是绿色,还是仅仅只是一种突出的表现方式?那个起始处的蓝人又是怎样的存在,为什么后面的壁画里都不再有他?不仅不再有他,甚至都不再有蓝色的颜料……蓝色、蓝色的颜料?不!有蓝色的颜料! “蓝人不见了,但后续有蓝色的场景;红丝带在传承;拜水仪式……”我突然想到了什么,自言自语起来。 “客卿,你没事吧?”段真看我这个样子,停下脚步回头盯着我。 “水啊,水是蓝色的;蓝人不见了,水指引他们来到一片空旷无人的地方建立了自己的天地,拜水,拜水即是祭祖,也是感念!” “你……”段真没反应过来,握住了我的手。 我却将段真的手反握过来,激动的说:“你刚刚说什么?\''水指引生命的诞生,也牵引着灵魂往生\''是吧?” 段真不知所措,“大、大概是这个意思吧。” “跟我走!”我一把拽过段真,就往前跑去。段真踉踉跄跄地跟着我,却并不说什么。我知道在那样未知陌生的环境里,无论什么知识储备或者洞察力,我信她,跟她信我,没什么区别。 更何况我感到自己找到了方向。一个故事的大致轮廓已经逐渐浮现在我的脑海,但我还不确定是否真的是那样。我需要一直走下去求证,顺着我的思路走下去,找到一样很理想的东西,那么我的推理就会成立。 “客卿啊……”段真有些气喘,我看了一眼段真,慢了下来。 “你,你找到什么了?”段真说,“找到出去的路了吗?” “嗯,”我坚定道,“可不是只有你听过传说。” 段真惊奇地看向我。 “我倒是听过一个,我一直把它当故事,”我说,“如果今天走出去了,我就得——好好审视一些唯心主义的东西了。” (四)洞壁 我走到竖立我们面前的岩壁之下,用手电筒慢慢逐一晃过洞窟,“我很小很小的时候,学过一首很长的童谣,”我轻声哼唱起来,尽管歌词大都已经记不清: \''天境之上,天湖之蓝,顺水而行,以蓝为引……\''” “你在哪儿听的这歌?”段真奇怪道,“这歌跟这里有什么关联?” “不知道在哪儿学的,脑子里突然冒出来的,我只记得四句了。可能跟那两年有关系。”我记不起来这歌该是谁教我的,只记得我好像从小就会唱。家里人说过我有两年的时间疑似自闭,后来自己竟然慢慢好了,但整体记忆却断于一年级的七岁,续于三年级的九岁。那段期间发生了什么,我的大脑里可能还贮有记忆,但我的意识却自主屏蔽了所有相关的信息。 但很明显,这段似乎无根无源的歌曲却深深烙在了我的脑海中。 我感到段真握住我的手紧了一下。我看向她,她摇摇头,示意我走下去。 段真知道我有那么个两年,她出现在我的世界恰好在三年级。虽然对我来说自闭什么的都没事,但她一直小心翼翼地不轻易提起。 我握紧段真的手,带她继续往前走。 “你还记得这长幅壁画的起始是饮宴场景吗?一群绿人手舞足蹈,一个大一点的蓝人正襟危坐,不苟言笑。”我边用手电筒照射洞窟边问。 “记得,我还拍照了。”段真看起来仍是不明白。 “看他的肤色特别,神情体型与其他人相异,身份地位应该高于那些绿人,甚至可能是那些绿人部落的领袖,那为什么之后的图景里没有他了?” 段真摇摇头,道:“我也一直在找,他似乎再也没有出现。” “他一直都在,只是换了种形式出现。” “你是说,水?”段真惊讶道,“蓝人化作流水,指引族人安身立命?” “对。” “他,他怎么可能化成水?”段真是个不折不扣的无神论者,从不信灵异之事。这也导致她在这方面几乎没有联想力。 “你知道的,画壁者为了传达思想信念,会将事迹内容神化。可能蓝人被葬于水中,他的族人们为了表达对蓝人的崇敬,便以水为尊,拜水祭先。” “那这又说明了什么?” “顺水走能找到出口,”我道,“但出口的形式可能与众不同。” 段真紧张地看向我,我拉了拉她的手,说一旦觉得不对我们就往回走,走到掉下来的地方拼命往那个高窟窿外面跳。段真问我推测出了什么,我虽然嘴上说着不确定,但是总觉得内心告诉我有些东西已经有了眉目,这是一种尤为直截的感觉,不像段真能够通过观察细枝末节推理出线索,它就像是突然冒出来的念头。 我的手电筒晃过距地面两米处的一个洞窟,突然停了动作。 “就是这里。”我以光束为引,让段真看。 洞窟内蓝莹莹的矿物颜料光芒在光照下显得极其灵动,就像是流淌的活水。 “你的意思是,我们要……进去?”段真显得犹疑。 “你不妨再看看,”我不知道哪里来的自信,但是就是有股力量支持我这样说出了口,“这里其他所有洞窟内,不会再出现蓝色的用作涂画水流的矿物颜料。” 段真接过手电,仔仔细细地搜索了其他洞窟,哪怕拳头大小的都没放过。几分钟之后,她摇了摇头,但仍然不想让我轻举妄动进到洞里。 “试一试,不怕的。”我低声道,将手电筒咬在嘴里,腾出双手准备攀登那两米高的岩壁。 “客卿,”段真拉了我一下,我看向她,她又缩回手,说,“小心。前面有什么东西的话,想都不要想,退出来,我在下面接着你。” 看段真苍白的脸和红肿的眼睛,我感到一丝难受。但困境中有个这样支撑你的朋友,很难得了。 我将背包背到身后,紧了紧背带,踩着那个大洞窟下面的小洞窟,往上一纵便将半个身子探入了洞窟内。刚一上来,便感到一阵冷风经过,全身便一僵,如临大敌一般动也不动地呆住。 空、空穴来风? 好在口中衔着的手电照亮了洞窟里的情形。那是一个高大概只有一米的洞穴,一入口便是个弯道,顺着弯道尽头处有微光,似乎还在闪烁。周遭依旧是明艳的壁画,只是没有关于人的内容了,画的是一条蓝色水流周围的奇花异草,简直是见所未见、五彩缤纷。只是那条蓝色的水流画在洞穴顶部,而不是普通河流含义一样的是在地面的。 “顺水而行,以蓝为引……”我嘴里嘟囔着,打量着这些奇怪的花草图案和头顶蓝色的水流线条,觉得实在匪夷所思。 “喂,晏客卿,怎么不动了?没事吧?”段真在地面惊慌地试探。 “没没事!”我应了一声,将整个身子探入洞中,以匍匐姿态观望着洞内情境。的确停在半空中没反应的样子在地下幽森的环境里是有些诡异的。 “你千万小心呐!”段真叫道,“遇到什么第一反应就下来!” “没东西,壁画,”我说,“就是挺奇怪的。” “什么壁画?” “说不清,反正这水流流到了天上啊……哦,前面好像有光,也有风,你上来吧。” 我听段真爬上来那样费力那样喘气,还挺吃力的,感觉她似乎病情在不断加重,体力也在衰退。那一刻我希望前方的微光就是出口的亮光,出了这个洞,我不必再委身匍匐,不必再担惊受怕。我因为在狭窄的洞内转不过身,不能够伸手去拽她一把,听她那么劳累有很心疼,于是将一只脚伸给她给她做扶手,她却没有理睬。事后问起她,她却说以为我突然伸脚出来,是要踹她下去,把她弄得一头雾水。 我和段真就那样一前一后紧挨着慢慢在洞窟里爬行,快到另一端时,我的内心被未知的恐惧支配,不敢再往前一步,哪怕前面有光,可能就是我们梦寐以求的出口。 “要不我在前面吧。”段真平静地说。 我咬了咬牙,坚定地摇摇头。闭上眼睛一瞬间想了很多事情,比如为什么来到敦煌、来到罗布泊,为什么要看凌晨的日出,为什么要追随贝壳阵探索古城墙……但是睁眼的一瞬间,我心里是很明朗的:要不然就从这个洞口出去看看,要不然就跟壁画一起留在这地下。 况且,看得出段真她已经筋疲力尽了。时间对我们两者来说都是摆在第一位的。在沙漠的地下过夜,就穿成这样,简直是要急着投胎。 我从嘴里拿出手电筒,吞了口吐沫,瞪大眼睛,与心里的恐惧抗衡着、拔着河。我以厘米为单位慢慢向前移,用手扶住洞口,甚至说是用指甲扣住岩壁,先将手电筒照向洞外,却被一道光亮反射回来,瞳孔瞬间缩小,心脏都快要迸出胸腔,惊惧的叫声凝滞在嗓眼儿里泄不出来。 “不怕,是水光,”段真在黑暗中拍了拍我,因为是背朝她,所以她拍在了我的屁股上,我被吓得一抖,“水光折射在岩壁上的粼光。” 我用力平缓心情,艰难地咽了咽口水,说:“水、水光?” “嗯,前面有水。”段真仍然很平静,但嗓音却是沙哑的。 我鼓足勇气,抓好岩壁,将头探出去。良久,我一点动静都没有。 “客卿?怎么了?”段真担心道,“前面有什么?” 我回过头瞪大眼睛直直地看向段真,段真吓得一惊。 “客卿?怎、怎么回事?”段真以为我中了邪,用力拧了我屁股上的肉,疼得我大叫:“啊干什么段真!你要是看看外面你也会这样的!” 段真皱了皱眉,说:“没危险吧?” “没啊。”我一只手揉着屁股,一只手拿着手电筒撑着地面。 “有水吗?” “有啊。” “外面到底什么样?”段真有些着急。 “不急不急,反正没危险,准备好了再下去嘛,”我道,语气稍显轻松,“不要那么紧张,外面很漂亮的。但是,有一点很奇怪。” 段真仍然很警觉地看着我:“什么?” 为了减轻预计的段真的惊慌感,我压低声音道: “你,你见过飘在天上的水流吗?” 阴地地下构建庞大,故耗时良久。 天上的水流是什么?晏客卿与段真能够逃出生天吗?段真的病情如何? 敬请期待下一章“第六章 粼光之下”。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5章 阴地 第6章 粼光之下 (一)水在天上 段真似乎没明白我的意思,我不解释,小心翼翼将身体从洞口探出。洞口下面有一个石梯连接地面。我出来后拉了段真一把,她一看到外面也呆住了。那是一个开阔的六棱柱形空间,中间有个六边形的水池,六边形的每个角都有齐人高的石像,样貌非人非物,形态各异,神情严肃。水发出奇异又灵动的淡蓝色光芒,抬头往上看,是同样形态的水潭,晶莹剔透的液体浮动于顶壁上,照亮整个空间。六壁被映出流动的水纹波光,令人神驰,如临仙境。 “只有我们出来的这条路是对的,”这里光照亮很充足,我将手电筒收回背包,转过身看出来的那面岩壁,“其他的洞窟都是没有出口的。” 段真看向身后,那一面岩壁只有我们出来的那个洞口,根本不能想象它的反面会是千窟百眼。又看向面前这个奇异的场景,水飞到了天上,四壁没有任何引水设施,水还有着奇异的淡蓝色荧光,这到底是浑然天成,还是出自人手? “这到底……是个什么?”段真轻声问,就像怕惊动了神灵。 这水圣洁得就像是天物。人间不会有这样的水的吧?我见过科技馆里漂浮的水龙头,但漂浮的水流到底是个什么原理?难道这天上的水,是用一块透明玻璃盛的? “段真,”我看向那天上的荧光水流,说,“你要有枪多好。” “别胡来,”段真警惕地看着四周奇异的景象,“这里不对劲。” 我闻言回了神,问:“发现什么了?” “为什么这里除了一滩水,其他什么都没了?”段真说,“这里干什么用的,门呢?出口呢?” 我看着这个空间的六面的墙壁,再看向这六边形的水池,顿时觉得出口的下落又模糊了,不觉灰了心。 “这里没了壁画,最后的线索也没了,”我低声道,“要不,我们还是回去?试着看看那个洞口能不能……” 段真突然打断我:“那个什么关于水的歌,你再唱一遍。” 我愣了一秒钟,随后清了清嗓子,唱道:“天境之上,天湖之蓝;顺水而行,以蓝为引……” 段真看着地面上的六边形水池和天上漂浮的水流,若有所思: “天镜之上,天湖之蓝……” “你相信这里会跟这曲子有关联吗?”我问。毕竟这种想法非常没有根据。 “不要轻视突然蹦出来的念头,那是你的潜意识找到了与眼见实物的契合点。”段真看向我,似乎在给我打气。我看她的状态真的不行了,便上前拉住她,说:“既然这里没路了,我们不如原路返回,段真,凭几句歌词逃出生天的可能性有多大?无厘头的歌太多了……” “客卿,不试试怎么知道,”段真抽回自己的手,指向那水池,说,“你早就感受到了,你说出来了,但是却没在意。” “我说什么了?”我疑惑地看向段真,不知道是不是她的病情加重了。 “有风,”段真看向我,“有风啊!” 有风?我仔细回想,也仔细感受着。不知道是不是心理作用,我的确感觉到有极其细微的风吹过,我披在肩上的发丝好像还有飘动。 “有风就必然有出口,但是你感觉到没有,这风的来向好像是……”段真闭上眼睛随着风缓缓地走,走到水池边的时候,我怕她掉下去,一个箭步上前扶住她。 “是这里,”段真睁眼看着脚边的水池,不可思议道:“竟然是靠水输风!” “什么,什么靠水输风?”我看段真这么惊讶,不由地走近去看那水池,并把手尽量放低,去感受那若有若无的细微流风。 “四元素相生相克,一般而言风生水起,风行水上,但有一种言论是说水动而生风,风克地,地克水,故而流水输风,风升流水,水行天上。这就能解释这里的反常现象,”段真喃喃道,“这不是古希腊关于世界物质组成的论点吗?为什么会运用在这里……” 段真正在沉浸在思考遥远的古希腊世界观理论时,我绕着这个大水池走了起来。虽然我也很奇怪,这水为什么会有蓝色荧光,天上那部分又是怎么飘上去的,但是观察这水久了也会疲惫,于是我开始观察那些石像。六边形水池的每个角上竖立着一尊齐人高的石像,神态相异,六尊皆面向水池,就像在围水商谈。 “你说,这些石像都是什么?”我走到一尊石像边,近距离地看它的面容。尖脸圆眼塌鼻阔嘴,简直不像是人形。但又有手有脚,看它的手势也像在传达情绪。 段真看我在研究石像,表示石像雕塑方面她知之甚少,不敢胡说。但她猜测,这些石像应该代表着人们尊崇或忌惮的力量,自然的力量或者神灵的力量。人们将这些力量具体化作人形,寄托情感和希望,于是有了雕像崇拜。 听段真这样说,我开始仔细观察这些石像。最令我注意的地方在于,这些石像虽伫立水边,但无一例外石身上没有半点水蚀或是苔生痕迹,就和外面的壁画一般新,新得像是当代匠人们年前刚完成的巨制。怎样干燥和稳定的环境才能使这些壁画和石雕保存得这样完好无损?如今我们两个不速之客误闯此地,让储存这些艺术品的地下室破了个窟窿,如果不能及时修复,使地下各种元素重回平衡,这些美轮美奂的场景,怕是不会久留人间了,也许这地下蕴藏的千百年的历史,或许是可以填补空白的历史,将在我俩手上毁于一旦。其实当时我们心里的弦都没有松下来,我们都知道,是我们即将毁了它们,还是这未知的地下将要毁了我们,还两说。但是这一路上我看到什么都无法解释,更无法从美学或是实用价值上理解它们,心中不由腾升起一种莫名的艰涩情绪。 “段真,”我一边仔细观察石像,一边跟段真说话,语气充满懊恼:“我当年高考填志愿,就该填考古的,要不是家里人反对,我说不定现在都能报出来这是什么品种的石头,哪个年份的,谁刻的它,刻它代表什么……哎,当时不知道我竟然会掉到这个地方来,真不晓得是幸运还是倒霉。现在傻乎乎看着这些石像,搜肠刮肚也硬是找不出任何词汇能解释它们。” “谁能说得清这些事呢,”段真喃喃道,“我出门前还想读完西域考古史呢……呵,无论怎样现在都……” 话未尽,段真突然定住,瞪大眼睛,皱起眉头。 “这真是一场补课,”我无奈沮丧,用最后一丝丝乐观来掩饰身处绝境的心态,“这些壁画、石像,这水,还有天上的这一潭,我们根本就什么都搞不懂。只怪我们不预习,现在身不由己。” 段真一动不动,眼睛看着洞口方向,用极其缓慢的动作一面拉住我的胳膊,一面向后退。 我原来还想讽刺讽刺我们的处境,她这个动作像是给我打了一针镇定剂。我看向她,见她瞪大了眼睛,连呼吸也屏住,瞬间理解这是有危险,要自卫了,随即心一拎,倒吸一口冷气后也屏住气息,慢慢从背包侧袋里取出矿泉水瓶子紧攥手中,随着她的步伐面朝洞口,向反方向后退。 突然,我听到了什么动静,像是……像是什么东西叫了一声,声音很微弱,似乎距离也不近,远远的一声,还略有回音。 但我凭自主意识排除了那是其他生物发出的叫声,毕竟前面讨论过,这地下不存在生物。“段真,你怎么了?”我怕那是段真身体撑不住了的征兆,赶紧扶住她。 “不是我叫的。”段真看向我,红肿的眼眶在蓝色荧光的照映下很是骇人。她瞳孔放大,似乎很是惊恐。听她这样说,我全身的鸡皮疙瘩都起来了,背后发凉,四肢开始僵硬。 突然,那一声叫声又响了起来,我被段真猛地一拉,委身藏在了一处就近的石尊后,浑身发着白毛汗,屏气凝神,在那怪声的余音中惊惧着推测一切可能性。我这一下听清楚了,那个像是鸟叫声,但因为这阴冷地下不可能有鸟,脑中片刻空白后,我怀疑是风穿过细小孔缝发出的尖锐声音。 “段……”段真闻声一把捂住我的嘴,眼一直盯着怪声的方向,我感觉到她的手臂在颤抖。这种惊惧会传导一般,我瞬间觉得被捂住的嘴也麻木了,目光变得凝滞。 突然,随着一阵远方传来的尖锐的类似于嘶鸣的怪声,整个空间的光线开始急速地扭转、忽明忽暗,投在我们周身的粼光开始变幻,我抬头一看空中漂浮的那滩水竟开始呈旋涡状流转,而这地上的六角形水池里的水流却毫无波澜,纹丝不动。 远处由远及近传来轰隆隆的声音,像是山体崩塌那般,递进地传来震感。整个空间也开始充斥着回音,声音由小及大。我和段真紧紧盯住那唯一的入洞口,手中的物件不自觉地越攥越紧,似乎是为了寻求那一点点的安全感,我俩也前胸贴后背地挨在了一起。震撼的声响冲击着耳膜,而在这种未知力量的震慑下,我们脑子里却是一片空白,手脚原地钉住,坐以待毙,一点法子都没有。往哪里逃,这是个密闭空间,出口就是入口,而那怪声的来源就在那外头。莫非真有什么东西要进来了? 段真捏了捏我的手腕,用极轻的声音说:“一会儿找机会再从那儿出去。” 她咽了口吐沫,声音也在打颤。而我心里却一下子就排除了她说的这种可能。但是不从那里出去还能从哪里走?我的大脑开始出现卡顿和迟缓,这令我的心脏开始为其临阵缴械而担惊受怕,上下扑腾。 我从头到脚的血都凉了。我想闭眼,但又害怕一闭眼就要丧失全部机能,嗝屁都不知道咋嗝的,便只得挺着胆子、目眦欲裂地盯着洞口。我不是一个胆小的人,但我讨厌未知。若真是洪水猛兽,只要能现形,我都不至于像现在这样害怕。等待并用自己的联想力猜测未知事物的过程比经受恐惧更为煎熬。 几乎在一瞬间,洞口忽闪出蓝色光芒,随着砰然一声,一股巨大的水流冲了进来,从洞口处喷射,就像一口瀑布。我和段真被冰凉的水溅了一身,抱头尖叫并同时跳了起来,往后退靠在岩壁上。我的矿泉水瓶被惊慌地丢掷出去,两个脸色煞白的人一时间手足无措。洞道壁上的蓝色荧光顺着激涌的水流闪着诡异的光,让整个六棱形空间显得更加奇异。水流越流越猛,根本没有缓下来的趋势,就像是一条大河奔涌而来,空间本来就不是很大,很快水就没到了脚踝,冰冰的触感很是令人发毛。我和段真近乎绝望地看着这洞口,可知洞外应已被水淹没,出不去了。 “怎么办……”我不知道我是在问自己,还是在问身边一样吓愣神的段真。那段时间,我一直在反复问着怎么办,而段真只是看着洞口,一动不动,一句话也不说。我抓住段真的胳膊,把她摇醒,她晃了晃,看了看脚下和头顶,抬了抬脚,说:“这水……好清啊?” 我闻言,用手电筒照了照自己的脚下,竟是毫无颜色的透明水!我能够清晰地看到自己的鞋子和鞋带上的字母。那六角形池子里散发出幽幽蓝光,蓝色竟然没有漫出来,这说明池子里的水并非蓝色,这蓝色是来源于池子里面,而天上飘浮的水流也是反射了这蓝色荧光! “这是、是矿泉水吗?”我愣神,这沙漠里怎么会有这么干净的水?如果水源来自洞外的壁画走道,甚至是我们掉进来的的那个窟窿之外的沙漠地,又怎么可能这么清澈? “不可能,”段真呆呆地看着眼前这景象,喃喃道,“不对……” “什么不对?” “从洞外涌进来的透明水,和那池子里的水,还有天上的那滩水,完全不相连,说明都不是一个水体,但是现在却融合了,”段真抬头看向天上飘浮的那滩波光粼粼的呈漩涡型旋转水流,喃喃道,“奇怪的声音之后是天上的水变成了漩涡状,再就是奔涌的水流,这水流沟通了地上池子里的水……为什么会这样?” 极速的水流很快淹到了我的腰部,我努力不让背包进水,于是调整了背包带,努力背高些。随着不断喷涌进来的水成浪的冲击,我有些站不稳,摇摇摆摆的,段真让我扶好墙壁,自己险些滑一跤,我看着心惊胆战,这反倒好,我的身体作出了应激反应,双脚像是被冻住了一般僵在水里动弹不得。可是段真一会儿说的话令我又差一点一头栽下去。 “准备好,等水快没过肩了,憋一口气,潜水往洞外游,哪里跌进来的从哪里出去。” 段真话音一落,我心里咯噔一声,没被水淹到的上半身也跟着透凉,浑身起鸡皮疙瘩,在冷冰冰的水中一阵颤栗,看向奔流不息的洞口,心中道了一万个不行,谁的气可以别那么长把整个画壁走廊都游过去,更何况这水不比泳池里的暖和,这得耗多大能量!段真这话就跟讲了个冷笑话似的。 “嗯。”我嗓子干涩,不愿辩解,低眉附议。 无甚他法,眼前似乎天已绝人之路。 (二)漩涡 耳边是震撼的水声,巨响击打着我原先的希望。这水到底是哪里来的?是不是我们触发到了什么机关?水为什么是透明的?那六边形水潭下面是什么东西发蓝光?水通向哪里?所有的问题像是蛛丝一般越绕越密、越缠越紧,我脑仁直发疼。一切都不得而知。在这阴森的环境里,我的身体越来越凉。包不防水,我尽力把包往上托,眼看着水就要把它浸湿了。 “包里有什么?”段真突然问。 “零食、一件外套和手机。” “手机拿出来放在装零食的塑料袋里,包丢掉。”段真几乎是用命令的口吻对我说。我看了看她,她还背着她那个大背包,背包底部都已经浸到水下了。 “你怎么不丢包?”我奇怪地看着她。 “我包防水。包里装的是手机和摄像机,刚刚拍了那么多珍贵的影像,不能丢。” 我恋恋不舍地看向自己的包,它是我妈在我二十岁生日的时候送的我的,有些年头了,拉链有些坏了,但我一直舍不得扔。 “我把零食丢掉,手机放塑料袋里,塑料袋放包里,怎么样?”我带着恳求的眼光看向段真。 段真难以置信地看向我,我看看她的包,说:“你那个也不轻啊。” 段真摇摇头,将背包带拉紧:“一会儿潜水你觉得没问题就可以。我技术比你强,有点束缚没问题,你要以安全为首位。” “我晓得。”我还是在段真担忧而严肃的注视下按照自己想法保留了这份生日礼物,段真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话。 我完成这一操作后,水已经快淹到肩部了,激荡的水流不时冲击着我的颈部,压迫感阵阵袭来;溅起的水花也会达到我的脸上,冰丝丝的触觉拉扯着我原本就紧张的神经。我开始有些站不稳,只得踮起脚尖,随着水波摇晃。段真伸出一只手抓我,让我俩中任何一个都不至于被突然冲走。 “这水怎么……”我看着胸前不平静的水面,自语道,“怎么这么有劲?” 段真知道我的意思,她也感受到了一股莫名的拉扯力,但她仍说:“没关系,水的浮力很大,站稳就好。” “浮力,浮力应该是向上的力啊,”我虽然物理学的不好,但是我游过泳啊,“这个力道是、是横向的,不像是浮力啊?” 段真心道不好,看向这透明的水体,看不出任何端倪,但是我与她已经在对抗这道蛮力上花费了大多力气。段真四下张望,似乎在寻找力道的来源,抬头的一瞬间,瞳孔放大,思绪凝滞,段真脸色一下子煞白。 天上的水流突然停止了旋转。在停止后没几秒,这地面上的六角形水池蓝光大绽,空间内的水流开始由中央向六壁呈旋涡状旋转,力道在十秒之内变得越来越大,也越来越迅猛。我和段真见状根本来不及反应,被水流拖着冲了出去,瞬间被冲散,淹没在水中。当我再从水里伸出头时,脚已经够不到地面了,段真在对角处探了探头。洞口已经完全在水面下了。我深吸一口气,再潜入水下,准备从洞口游出去,却力不从心,根本游不动,甚至在不断随着漩涡往中心六角池移动。我看到原来往水里扔的一桶未拆封的矿泉水竟被吸入了六角池,心中猛然打起鼓来,鬼知道那下面是什么,还发着蓝光。我逆流拼命划水,想要离那个池子远点,却正在一点一点地位移。不远处的段真跟我遇到了一样的问题,只不过我发现她似乎已经筋疲力尽,没有什么力气再做反抗,随着漩涡轨迹逐渐靠近六角池。我想起她包里那些重物,很是懊恼当时怎么没劝她丢掉。漩涡越来越快,在这生死时刻,我面临两个选择,一,救段真,但这可能搭上我自己的性命;二,拼了全身的力气独自一人从洞口游出去。我可能犹豫了三秒,但这三秒时间内我好似过了三分钟。在漩涡激流中,三秒可能就是生与死的距离,而我用这三秒钟考虑了自己的下一步行动是可能死还是可能生,并做好了精密的盘算。在往后的岁月里,每当我再回想起这个瞬间以及其深远意义,都感慨莫名。 我游出水面,对这着段真大喊了一声她的名字,随即趁她还没有随漩涡转到洞口时拼命往洞口方向游,那段路程我几乎是耗尽全力,脑中什么都不想,眼里只有洞口的轮廓和它洞道内壁画散发出的蓝色荧光。透明的水质让我看清楚我有多少路要游,冰冷的水温挑战着我的极限,我感觉自己的眼珠子都突出来了,但是一股从心里腾升的力量使我抵抗着汹涌的逆流,离洞口越来越近。 段真的躯体随着洪流进入我的视线,我找准时机,一把抓住她的手腕,这个举动似乎使本来就没了力气的她更加泄力,一下子头冲下沉了下去,我被吓了一跳,扯着她的手就奋力往上游,另一只手努力够着洞口的阶梯。好不容易够着了一角,段真却因为呛水猛然一抽搐,一脚踹到了我后腰上,我本能回头看,她浮出水面咳了几声,而我却瞬间失去了借力物体,被水流冲走。洪流将我和段真紧拉的手扯开,我一下子被漩涡卷走。透过水流我看到段真惊恐的表情,她紧随我身后伸手够我的脚,却总隔段距离。我心想,这次段真要跟着完蛋了。眼前六角池散发的蓝光给我极大的压抑感与恐惧感,我却反抗不了,更游不开,这就是在逼一个活生生的人去死。我内心又笼罩了一层深深的无助与绝望。离那儿越近,这痛苦的感觉就像一层厚厚的茧,围得我透不过气。在水里,我是真的透不过气。我极度缺氧,在水里又不敢张嘴,看着这昏暗的空间逐渐模糊、诡异的蓝光闪闪烁烁,心里想着这都是些什么噩梦啊,眼睛一闭,不出十秒,猛然感到蓝光一盛,浮力突然消失了似的,身体就像在被拽着往下沉,换句话说,这水底似乎有种超出人想象的吸力。我没有丝毫力气再做反抗,对异象与死亡的恐惧将我层层包围,我手脚瘫软,因为缺氧而头晕恍惚,唯一能做的只有闭塞自己,将眼睛越闭越紧。 我当然没有死。现在回想起来,那是我生平遇到的第一件重大的惊险诡事,也是我命运的重要转折点。那时的我并不知道,我将亲手拉开一些事情的序幕,亲自去追寻谜题的答案。被吸进漩涡的这个片段虽然描述起来篇幅不短,但是从地面的水旋转起来开始到我和段真被吸入六角池里我失去意识,其实仅不出三十秒的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我很庆幸自己面对“死亡”足够冷静,所恐惧的事物形式也很单纯。在以后的岁月里,随着接触事物的形式越渐丰富,插翅难逃的情景数不胜数。无助与绝望的样式开始丰富化,死亡显得越发真实,也更加近在咫尺。 第7章 遗城 (一)这是哪里 我醒来时周围一切都是黑暗的,伸手不见五指。我晕头转向,浑身瘫软乏力。我简直不相信自己还能活着。刚刚分明被水冲进六角池,连头发都湿透了,但我所处的这个空间却非常干燥,没有水声,也没有冷风和潮气。我摸了摸自己的身子,衣物竟是干的。我挪了挪身子,发现自己似乎躺在一个东西上,应该不是地面,地面温度很低的,身上还压了厚厚的东西。我缓缓用手去试探周围,没有摸到我的背包,更没有摸到任何其他东西,心道不好。但在这黑暗中,我根本无法分清方向,不知道有没有危险,更不敢随意呼救。这个鬼地方有活人的几率很低吧。 我缓缓起身,发现自己竟然是光脚的,踩在了软软的东西上。我浑身冒出一层冷汗,原地挪动一圈,周遭一点光源都没有,完全看不见路,焦虑又瞬间涌上心头。段真在哪里?她在这附近吗?但是强大的恐惧感束缚了我的行动,我不敢发出声音,就连动作都很轻,生怕惊动了隐藏在黑暗中什么不明生物。 逐渐,我听到附近有声音,吓得一动不动,浑身僵硬。我心想千万不要过来、不要靠近我,但那声音就是朝我过来了,细听应该是脚步声。 “是段真吗?”我想那应该是人的脚步声,两只脚有规律地走动发出的踏步声,便用气声轻轻试探道:“段真?” 脚步声在很靠近的地方突然停了,紧接着随着“吱啦”一声,我眼前的黑暗像突然被撕破了一般剌出一道大口子,明亮的光线刺痛了我的双眼,我慌忙用手遮光,向后背过去。 “嗯?你醒啦?” 段真的声音! 我把遮光的手放下,往前走了半步,眯着眼睛看清楚,段真高挑的身形在光前映出来,我一把握住她的手,激动道:“你还活着!” “什么鬼,我活着,你也活着,咱俩都没死,”段真绕过我,又“哗”的一下拉开一个东西,又一阵刺眼的光照射过来,我瞬间看到了我所处空间的模样。这里是,是一个……房间? “这是……”我惊奇地看着眼前的场景,这无疑跟家客栈似的,有床有窗有桌有凳,只是空间很小而已,我刚刚听到的“吱啦”一声是木门被段真拉开的声音,“哗啦”一声是段真拉开了窗帘。而我一开始醒来疑神疑鬼是在床上。 我的头又晕了,难道我失忆了?我用手捶捶脑袋:“我们在哪里?刚刚不是、不是还……” 段真站在床边看着我,说:“这个不急,我一会儿告诉你;你现在有点发烧,先把这碗姜汤喝了。” 我竟一直没发现段真手上端着一个碗,她走到我身边,将我扶到床上坐着。我问:“你姜汤哪儿弄的?” “阴娘给做的。”段真坐在我身边,用汤匙搅弄着汤里的姜丝,舀了一勺递到我嘴边,而我眉头紧皱,想着阴娘是谁,这里是哪里,该不会我已经死了,阴娘就是孟婆那样的人吧,她也会熬汤……按捺不住自己的好奇心,我看向段真:“阴娘是谁?” “阴娘是把我俩从水里捞出来带到这家客栈的人。”段真的语气听起来很平静,就像刚刚我们经历的根本不算什么一样,“她是客栈的老板娘。” 段真把汤递给我,坐在我对面的凳子上,开始陈述一件我意识之外的事。 我在段真之前被漩涡卷紧六角池,我在进去的一瞬间差不多就没有意识了,只是感觉越来越冷,一直在坠落。但是段真看到了水下的情景。 我们通过六角池被卷入一个U型的地下水道,水的本色就是透明的,蓝色的荧光来源于水下的一个类似于轮盘的机械,那个轮盘跟我们现在所处的房间差不多大,表层涂满了蓝色的矿物颜料,手电筒照上去很刺眼。这水底还有一些黑黑的生物,有尾有鳍,贴在轮盘上,像是在沉眠,也不游动。段真推测应该是鱼类。在快要沉底的时候,我们俩在轮盘上方打了个转,向U型的另一条水道迅速上浮。 “相通的水道水的浮力不会有差异,我猜这应该是利用了虹吸的原理,”段真若有所思道:“只是我不能理解,那个地方到底是用来干嘛的,会有水浮在天上,我们是不是触碰了什么,怎么会突然灌进来无色的水……还有,为什么要挖掘那样一条奇怪的U型水道?” 我摇摇头。段真看我状态不好,停止了发问,继续将我失去意识后她的见闻长话短说。 浮出水面后,段真看到天边的火烧云知道已经到了傍晚。但在沙漠地区,即便是已经到了晚上太阳也很大。那时的我已经是昏迷状态,但是段真的意识还算清楚。那是一片沙漠中的湖,湖边不远处能看见一个小村庄。她一手托着我的腰,借助浮力拉着我往前游,没一会儿脚就能够着地了,于是段真扶着我蹚水走到岸边,遇到了一个村民,就是阴娘,她是来湖边打水的,见我们是从湖里出来的,看我们衣着知道应该是落水的外地人,在沙漠里迷了路,于是带着我俩去她自己的客栈先住下。 我喝完了姜汤,将碗放在床头柜上,拉过段真,问:“这里既然是客栈,说明是旅游景点吧,你试过了吗?有信号吗?可以拨出电话吗?” 段真看着我,让我先躺回被窝里:“手机在包里。你的背包在水里弄丢了,我的也是。不过你个小瞎子也算幸运,眼镜紧紧戴在脸上,竟没有被水冲掉。到这家客栈之后,我问阴娘借电话,但她只有对讲机。这个村子很小,几乎所有人都只用无线对讲机,手机应该是没信号的。” “那外面的旅客呢?”我跑到窗边向外张望,我才知道自己是在二楼阁楼。外面的屋子就像蒙了一层沙似的,不,就是蒙了一层沙,灰黄灰黄的粘土房子,样子很老旧。阳光还是很大,房间里有一个钟,看时间快七点了。 “你也看到了,”段真说:“一个人都没。阴娘说现在是沙漠的风季,沙暴封路,进村的旅游线路都被取消了。” “沙暴……封路……”我自言自语道:“要多久?” “少则三月,多则半年。不过据阴娘说,他们最长一次风季似乎是八个月。” 我的脑袋“轰”了一声。也就是说,我要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销声匿迹一段时间,无法与外界取得联系,贸然出沙漠会有生命危险。 “鸣子,王众他们,找到我们的车,会,会报警吧?”我看向段真。 段真不自在地看了看自己身边,轻道:“封路后,联系不到的。” “怎么会这么巧,就赶上了沙暴?”我忍受不了这样的现实。段真也不说话。我知道无论现在我是什么心情都得平复下来,尝试去接受,再慢慢找办法。 “我睡了多久啊?”我转身看向段真,阳光落在她的脸上,她正在看着我,神态有掩饰不住的疲惫,眼眶红肿,眼睛里也有血丝。 “我们到这家客栈是下午三点半左右,”段真道:“那个水潭离这里还有段距离。” “你吃了吗?”我问段真,她摇摇头,反问我饿不饿。 “我们去找那个阴娘,”我走到段真身边拉起她的手就往门外走,“我有好多好多问题要问她。” (二)阴娘 我拉着段真,刚一出门没看着脚下的楼梯,差点跌下去。段真一把拽住我的胳膊,从后面把我揽起来,就像帮助一只爬行动物双脚走路一样一瘸一拐地慢慢走下楼梯。一下楼就看到一个身影在类似于厨房放着锅灶的小屋子里忙碌着,应该是在炒菜,香味四溢,我的肚子应景开叫。一串咕噜咕噜声伴随着炒菜的嘶啦嘶啦声,让我的脑子里开始浮现出色泽鲜艳的美食。 “那就是阴娘。”段真拉着我来到客栈一楼的小木桌上坐下,问:“你是不是很饿?刚才连路都走不稳。我回来的时候就嘱咐阴娘太阳落山就烧些菜,谁知道这边太阳到现在都不落山。” “我是饿啊,”我的目光巡视了一遍这里的桌子,有些年代了,这店还蛮破旧的,颇有种小镇客栈的感觉,“你一路上看这里的旅店多吗?都有些什么?” “除了这家客栈,斜对面有一家名叫“第七盗洞”的饭店,规模比这个大,看门上贴的也含住宿,是个老头开的,”段真看了看门外,路上似乎刮起了风,卷起了黄沙,红霞映在地面被沙层覆盖只裸露出几处的石板地,“也有卖一些瓜果饮料的,我好像记得还有卖馕的,明早出去看看,给你买几个,那东西耐放。” 我看段真若无其事地说着,问:“你一点也不难受吗?” 她看向我,说:“难过什么。” “不是难过,是难受。你的身体好像很虚,千万不要硬撑。” 段真给我倒了茶水,说:“我没事,你这个发热休养好了,咱们就想办法回去。” 我注视着段真的动作,她似乎有些震颤,不知道是不是一路上又是扶我又是抱我的,胳膊太累了导致的。 “那个小姑娘醒了啊?”夹杂着方言的普通话在耳边响起,原来是阴娘端着菜来了,“还发烧吗?” “还有些发热,”段真回答道,起身接过阴娘的菜盘放在桌上,为我放好碗筷,对阴娘说:“您一起来吃饭吧。” “我吃过了,你们吃。”阴娘笑着,坐在了我们旁边的小桌子边。她是一个很慈祥的老人,嘴边一直挂着和蔼的笑容;暗红色的头巾下的头发花白,宽大的麻布衫遮罩了微胖的体型又凸显了质朴的气质,一双发灰的眼睛温柔而安静地注视着我们。 “阴娘,”我看向老人,怕她听不惯我们说话的语速,故意放慢了速度:“是您救了我们吗?这里是哪儿?” 阴娘哈哈地笑起来:“这里是婆罗村,在沙漠里,偏得很,有一百多个年头了,与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就是找当地出去过的人做向导,开车走三天三夜的沙路。我在村口潭子边上打水,看到你们从湖里爬出来都觉得奇怪,不知道你们是什么来路,看还有一个昏迷不醒的人,就把你们带来我家。” 说着,阴娘指了指段真,道:“她扛了你一路,把你放到二楼房间后,我让她歇歇,她跟我要了姜和红糖去厨房里煮,还要了两套干衣服,给你换下湿衣后,又跑去打来水湖边洗晒,到现在也没休息。” 我猛然发现,我身上的衣服不仅是干的,而且还不是自己的;段真身上的衣服也不是她穿过的。 “啊,阴、阴娘,这……”我脑子里很乱,看了一眼段真,她倒是春风满面地应和着阴娘,规规矩矩地夹着菜,“谢谢您啊,这是您的衣服吧?过几天等我自己的衣服干了,我就换回来!” “哈哈哈这个不急,没关系,”阴娘看我现在还不动碗筷,连忙催我趁热吃,“这大沙漠里冷得快,到夜里温度就越来越低,你们晚上睡觉一定要盖好被子、关好门窗,起夜也记得披件衣服。” 阴娘的嘱咐令我们感到很温暖。吃饭时,我将最担心的事情讲了出口:“阴娘,有件事情希望您能理解,您可能不相信,我们是从一个窟窿掉到了沙漠地底下,再被水流冲到湖里的。现在是风季,大沙封路,我们没办法立刻离开这里,因为没有信号,故而也无法联系外界。如果这边来了外面的人,麻烦您通知我们一声……还有,我和段真的背包被水冲走了,随身没有带现金,手机也没了……我们俩的住宿费用一时半会儿没办法支付……” 阴娘看着我,原以为是多大的事情,她笑着摆了摆手,洒脱地说:“我把你们两个落难的从湖里带到我的店里,又怎么可能是为了挣两个钱!你俩且先住着吧!” 我心头很是感动,连声道谢。阴娘而后到厨房收拾厨具,暂且离开了小客厅。段真吃了有七分饱,放下碗筷安静地看着我。我被盯着很不自在,也慢慢放下了碗筷。 “我后面有什么吗?”我故作严肃地看着段真的眼睛。 “有一双眼睛。”段真也同样严肃地看着我。客栈门外天色渐晚,风铃摇曳,发出叮叮清响。 我回头看了一眼,什么都没有,百无聊赖地低头夹了一口菜,呜哝道:“发烧的是我,怎么神神叨叨的是你。” “阴娘怎么可能穿这么年轻的衣服?”段真看了看我身上这件,用手拉了拉我肩头的衣料,说:“其实我一直觉得很蹊跷。刚刚你也看到了阴娘的身材打扮,她那件衣服灰不隆咚的,宽大松弛的麻布料,粗糙简朴,咱俩身上穿的,不仅颜色鲜艳,花纹靓丽,还是丝绵的,你胖嘟嘟的穿上还显瘦,这说明设计也更很讲究。” 段真说事非要损我的风格是千年不变,我白了她一眼,往嘴里塞菜:“说不定是她儿媳妇啊女儿啊妹妹啊侄女啥的呢,这有什么奇怪的,谁家还没有一两件不在自己年龄段的衣服。” “阴娘没有家人,”段真正经地看着我,我稍稍一愣,“她一直没有嫁人,没有儿女,父母不在了,其他亲戚也没有交往。她是一个人住在这。” “你还跟人家聊这个啊。”我听着隔壁厨房里叮叮咣咣的洗碗声,虽然嘴上没把这当件事,但心里却在想原因。 “这三个小时我没敢睡觉,是因为我觉得这些怪事发生得太快了。来到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更不能分辨谁是善意的人,”段真将头靠近我,轻轻道:“我们要多加小心。” 我冲段真眨眨眼,表示我听进去了。段真这才坐回自己的座位。桌上的茶水快凉了,我给自己和段真都兑了点热水。段真拿起筷子,用筷子另一端捣了一下桌子,说:“你背后可能真有一双眼睛在凝视着我们。” 我差点一口水喷了出来:“这个梗你是过不去了吗?地底下吓我,地面上还吓我啊!” 段真瞥了我一眼:“你没注意到你身后那扇门吗?” 我又被她吓得停了筷子。我转过身,身后有一束高高的干艾草枝斜倚在墙上,地上堆了一些乱七八糟的耐放的蔬菜,一扇根本就不起眼的木板门出现在其后。其门板比人矮一截,也较窄,料想其内应是放杂物的储藏室或者地窖之类的房间。 “我们俩刚到这儿时,这门是半掩着的,里面有黄色的光,有响动,也有人影,”段真小声道,瞥了一眼厨房的方向,阴娘在擦洗灶具,声响不小,“我原以为这也是客房,就跟阴娘寒暄了一句有客人呐,谁知道阴娘把门关了起来,说没人,是锅炉房的动静。” 段真的眼神里充满怀疑和警觉。 “你别大惊小怪,不过就是个储物间,谁家没个私密的地方,没准儿藏了自己宝贝。”我皱了皱眉头,却被段真讲得背后发凉。 “我是说,她店里,”段真靠近了我一些,“还有其他人,而且是阴娘不愿意让我们瞧见的人,小心一点总是好的。” “你一定要这样觉得,你是不是有点过于……”我表示不屑,但看着段真认真的眼神,我后半句硬是噎了回去。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我开启了新的话题。 “我们在地底下的那些事,回去要不要跟什么文物局警察局之类的相关部门说一下?” “那咱们得有证据啊,空口无凭谁会信呐,”段真耸了耸肩,“背包想到了买防水的,没料到被冲走了,我辛辛苦苦扛着摄影机拍的宝贵资料付诸东流了。” “只有我会觉得丢的是钱而不是什么珍贵资料嘛。”我无可奈何地看段真一眼,段真对上我的目光,就像提醒她什么了一样,她说:“对噢,现在我们都没有贵重物品和钱了,怎么在这儿活下去啊?即便阴娘这儿能免费收留我们一段时间,那我们总不能一直吃她家用她家的,咱们得想办法啊!” “要不,我们给阴娘干活吧,”我道,“反正在这儿闲着也是闲着,多跑跑腿,说不定能找到出去的路子。” 段真点头,表示这的确是一条路。 “来客栈一路上我看了,这个村子虽然老旧,但店铺还蛮多,明天我出去转转,也去跟阴娘聊聊,”看我垂下了头,段真轻声说:“既来之则安之,我们不要太悲观了。” “但是,”我抬起头看向段真的眼睛,“你这几天太累了,眼睛里全是血丝,你明天休息,我去看吧。” “你也会心疼人呀?”段真笑了笑,拍了拍我的头,“乖,你还没恢复,要好好休息,等你好了有日子照顾我。在沙漠里,讲不清要待多久呢。” 客栈门外天色已然灰黯下来,刮起了阵阵凉风。我裹紧了身上的花布外套,翻起了鸡皮疙瘩。 阴娘听到外头狂风大作,从厨房急忙跑出来关上客栈的门,嘴里说着“打烊喽打烊喽”,一边半哼着小曲,双手在身前的围裙上一抹,冲我们笑了笑,又跑去了厨房。看起来她一个人,在沙漠里的这片弹丸之地,过得有滋有味。 (三)第七盗洞 “段真,你昨天再怎么眼花,也不能四个字认错了三个吧?” 这天,我和段真都没有如约早起去打探四周。差不多到了晌午,我与段真才悠悠转醒,一起步于客栈斜对面的酒馆门前的匾额下。 “我昨天有些累,脑子也很迷糊,也许是一下子遇到的事情太多了……”段真辩解道,“再说了,这字写这么潦草,谁能认全啊。” “当然能认全了!”突然,一个高大的身影从门缝里挤出一坨肉,见实在挤不出来便去推另一扇门,推开之后我不由的惊讶,他要不是戴着眼镜白白胖胖的打扮挺斯文,我都会怀疑这莫不是一个刚下场相扑手。这八尺身高加上这墙一般的身躯,颇有铺天盖地而来的感觉,他每往前走一步,我都有明显的震感。 这男子眯着眼睛打量我们,满嘴飙京腔:”老胡杨木的匾,狂草的书法,遒劲有力,下笔有神,‘老七酒家’几个字写得明朗清晰,你们还能看成什么?” 看他站在台阶上叉腰俯瞰我们的架势,颇有种我高中班主任训人的气概。虽然我高中班主任又矮又黑满嘴留胡子,这个人肤白体胖扮相清爽与他一点都不像,但我就是有种被拎起后颈皮的感觉,浑身不自在。 “我们看成了‘第七盗洞’。”段真竟也回答他。她刚一说完,我就瞪了她一眼。分明是她自己文盲认不得草体,还说“我们”。 “呵,盗墓小说看多了吧,盗洞?这儿都算文物敏感地带,工商局会给注册这种名字?”那胖子扭头朝酒馆里喊了一声:“孙爷诶,我错了,你不是一个人!” “你丫才不是一个人!”馆里传来一个男子的声音,正腔圆的东北口音,愤怒中带着戏谑。胖子闻言乐开了花,还朝里吐了个舌头。但看向我们时,脸上又显露出不耐烦。 “请问,”段真看着这个胖子,将双臂叉在腰上,沉道:“你是这儿的老板吗?” 我见段真这样,心里有点发憷了,伸手拉了拉段真。那胖子没有被段真的语气吓到,倒是被我拉段真的动作吓得一愣。段真和我不一样,我急起来就是态度猛烈一点,言辞决绝一点,她不一样,她越上火越平静。我学过跆拳道,但也是浅尝辄止,根本没有办法将所学武艺的奥义融入进生活;段真练过空手道和散打,两门加起来训练的时间有超过二十年,参赛获奖不计其数。她赤手空拳干歹徒,打得过狗子强盗,斗得过流氓小强。以前连我爸妈都觉得我上学路上有她陪我能放心一些。可能也正是因为这种技能锻炼了她的意志,她的性格才不会像一个标签化的上海小女人。 “我?我不是老板,也不是老板妈,”胖子叉腰转了转肥硕的躯体,“怎地,你俩,要打尖儿还是住店,还是要找老板他妈呀?没事儿干趁早回,今个儿免费认了仨字也没算白来。” 这胖子看样子也就不到三十岁,打扮得斯斯文文,不知道哪儿学来的满嘴粗话,我心中腾起一股无名火,正当我准备硬刚时,只见段真一把将那两百多斤的胖子拨到了一边,动作很轻巧,那胖子却被推得浑身肥肉震荡,腿一软差点一屁股坐在门槛上,眼睁睁看段真拉着我走进了酒馆。 “你们!”那胖子揉着撞到门上的屁股,但我们没有谁搭理他。 段真牵着我坐到大厅正中间的四方桌前,叫了一声老板拿菜单来,但是过了五秒钟没有人应。那胖子突然打了一串哈哈,扶着腰一瘸一拐地朝我们挪动,一边挪一边道:“尴尬不尴尬,啊?我就说你俩,没人要你们进来……” 段真眼都不斜,将身边的一条长凳抬脚一踹,直接将胖子卡在了门与最近的桌子之间。胖子一声猪嚎,应是凳尖儿磕到了膝盖上。这是损了屁股又折了膝盖,不得不说我段真真够犀利的,我也看呆了,毕竟这一场景如此戏剧化,我只在武侠剧里看过。嗯——这也是我一个跆拳道黄带的人所领悟不到的奥义。 “老板在哪儿?”段真沉冷道。 “咋地了?”一个脑袋从后厨的门帘里探出来,皮肤黝黑,眼睛滴溜溜地转:“黄胖子你丫又惹什么祸了!” “我没惹祸!”那胖子狠狠道,“这俩娘们在这儿闹呢,不给进偏闯进……” 那胖子看见了段真瞥他的眼神,音调逐渐降下去。 “你害没惹祸害没惹祸!”那黑小子从后厨走了出来,五短身材,却给人精干的感觉,消瘦的身系着宽松的布围裙,围裙和双手沾满了黑色的污渍。他看见大厅里有客人,立即换上了一副笑脸,用肩上的抹布迅速地擦了擦手,小步跑来桌前,为我们倒茶,用一口东北话跟我们讲:”两位姑娘不要见怪,这胖子是我们店里跑堂的,平时怪不招人待见的,没什么用,也不会说什么人话……“ “你丫不会说人话!”那胖子精疲力尽,困难地扭动堆满赘肉的脖子,眼神透过厚厚的镜片,狠狠地瞪了黑小子一眼:“你丫没用!你在念’第七盗洞‘的时候,谁给你讲的草书发展史?谁给你讲的西域三十六国史?” “史史史,你就知道讲史,”那黑小子又扭过头看着我们,赔笑道:“他是个粗人,啊呃,研究考古的,对历史了解一点。” “你丫研究考古,你丫全家研究考古!我是古汉语学者,跟你们这些拿洛阳铲的人差距大了!” “你丫拿洛阳铲,你丫要是古汉语学者,孙爷我就是鲁班在世,世界上有一半发明都该印上’MADE BY 孙迟‘!”那胖子还想回嘴,黑小子白了一眼胖子,道: “你就安安稳稳坐那,我也省点儿心!”胖子撇过头去,气呼呼地看着门外。 段真饶有兴味地看着眼前的景象,问那“孙爷”:“所以你们是干嘛的?盗墓的吗?” “啊?哈哈,说笑啦。”黑小子替我们擦桌子,眼睛直溜溜打转。 “老板呢?”段真又问。 那黑小子摇摇头,说:“老板今天一早儿有事出去了,我和老黄是给老板打工的。” “他为什么要这样对我们?”我用眼神瞟了瞟门口的那堵人肉墙问道。 黑小子连忙哈腰赔笑道:”啊?他呀,嗨,因为老板嘱咐的,今天他老人家不在,店里可以不营业,他想偷一天懒呗,”那黑小子突然轻声道:“况且啊,咱们这店,还有个邪门儿的规矩。” 我和段真看向那小子,只见他眼珠子直打转,贼亮贼亮的,像灯笼一般。 “咱们这酒馆,定期卖不同的酒,像这风季,家家户户见风闭门,都要喝一种’避风酒‘,可见风季这里的人家都很敏感;在风季喝酒也要挑时辰,女不选晌午,男不择半夜。说是女子阴气重,哪怕在阳气最重的中午都容易招来沙漠里游荡的日影鬼,日影鬼附在女人的影子里,最怕厉声,故而中午遇见女子进门必然要将其骂回。刚刚那胖子是骂你们了吧,他那也算是遵从本地风俗,抱歉了。” 段真并不理睬这句道歉,呵呵一笑,问:“那男子呢,怎么说?” 黑小子向前探了探身子,轻声道:“男的啊,那喝酒的法子就更邪门儿:半夜来此,要喝很烫的酒,直接上嘴就喝,且要一鼓作气,不能停。因为夜影鬼怕亮,会附着在人身上,熄掉附近的光源。所以喝酒时,要在方桌西北角点上一根蜡烛,灯亮则高声迎客,灯灭则棍棒逐客。” 我被他说得脊梁骨发毛,泛起阵阵鸡皮疙瘩,眼前一恍惚,身形一歪,段真从后面托住了我,厉声道:“行了别说了,她身体不舒服。” 黑小子知情后站起身替我们到完茶,赔笑道:“两位要吃点什么?我去给你们现做。” 段真打量了一圈这家酒馆,看向黑小子,问:“现在不急。听口音,你俩不是本地人啊?” 黑小子摇了摇头,道: “老黄生与长都在皇城根下,老四合院儿里;我来自内蒙草原。两位姑娘虽然穿着这里的衣服,听这一口流利的普通话,也应该是外面来的吧?” 段真点点头,道:”我们进漠旅游,刚来不久,沙漠风季封了路,我俩被暂时困在这里了。也没有随身带什么物资,想来这里打点零工混口饭吃,所以,今后我们在这里吃了几顿饭,就洗几场碗筷、打扫几次屋子,等风季过去了,我们再想办法兑成现金支付给你们,你看这样行吗?” “哎哟,不瞒您说,我不是这儿的老板,自然做不了这个主,“那黑小子表示为难,但是眼睛发光,”但说来也巧,我和胖子在这儿滞留,也是因为风季的事儿;我们就来了有些日头了,那时候还没到沙漠里频繁刮大风的时候,我们车坏了,开不出去了,才在这儿一直耽搁。” “你们还开了车?”我惊讶道,“你们知道怎么来这个村子?” “不是啊,我们也是偶然发现的,”那黑小子竟坐了下来,双手放在桌上,大拇指绕在一起打转,“这段经历可离奇了,你们可得有心理准备。” “你得了吧,又像刚才那样?”我白了一眼黑小子,表示不想听。 “刚刚那是传说,我这段可是亲身经历啊!”黑小子不满道。段真看了看我,给我使了眼色,我才让他说下去。 “我和那胖子,是沙漠探险队成员,本来是十几个人,跟车队一起进沙漠,要GPS导航去营地的,但是途中狂风大作——我们遇到沙暴了。其实无论是否在风季,沙漠里出现这种天气也不算罕见,我们以往沙漠探险也都经历过,但这一次比起以往都更加奇怪。我们当时给车熄了火,打算窝在车里等天晴的,谁知道我们当时都太累了,竟然都困得睡了过去。等醒来时,前后左右都没有发现我们的车队,导航和手机都没有信号了。我们车的引擎出了点小故障,况且在毫无方向的沙漠里我们也不敢乱开车,只得原地等待。就在我们焦头烂额的时候,看到了不远处有反光的东西,我们开近一些后才发现那是片湖水,湖对面是个小村落。当时天色已经很晚了,我们就入住了这家酒馆,决定等风季过去、等我修好车,再跟着要进镇买补给品的老板出漠。我们进漠现金带得很少,所以后期我们只得支付我们的劳动力,那胖子他跑堂,我兼任帮厨和小二。” 听他说完他们的经历,我颇有一种同病相怜之感。但显然我们来到这里的方式比他们离奇多了,可能说出来他们会觉得我们脑子进水了。其实这样觉得一点儿错都没有,被水泡了那么久,我的确有种前所未有的“脑子进水”的感觉,总觉得眼前一切亦真亦幻,虚实难分。那黑小子后来拉上一直靠在门口打盹儿的胖子给我们上了菜,并坐在一起吃。别看他个儿小皮肤黑,做出来的菜还真上得了台面,不仅色香味俱全,连器皿、摆盘、热度、容量都拿捏得颇有讲究。据他自己说,他还在烹饪学校深造过两年,算不得学成归来,但是要露几手还是有两把刷子的。我们问起他这么好的厨艺为什么只是帮厨,他说因为这家酒馆厉害就厉害在老板亲手做的特色菜,那味道是真的好,他自愧不如。他也只是在这里短暂滞留,老板也不会愿意把技艺传授给他,于是自己就安安稳稳打好这份零工。我们又问他食材在哪里能买到,他说老板每年会在风季前出漠进镇买耐放的货供全村的食客下半年食用,所以我们现在吃的,可能都是今年开年甚至去年的耐存菜。当然,这小二也给我们上了“避风酒”,小酌三巡过后,我们也将自己所经历的事情告诉了他俩,他俩惊得下巴快掉了,但都表示相信,毕竟我们也相信了他们的故事。我们得出了一个结论——进村的方式千奇百怪,但是能够在这里遇见就是缘分。 “我叫段真,她叫晏客卿。”段真大方地说出了自己和我的姓名,“既然是同道中人,以后就相互关照。” ”我是孙迟,捣鼓机械发明的,除了在这里当小二和帮厨,还负责修车;这是黄胖子黄子佩,来自历史学世家。”孙迟的介绍颇有揶揄的意味,但黄子佩却正襟危坐,清了清嗓子,说:“没错,我祖上三代都是研究历史或古代文学的,我本科读的古代文学,研究生攻读古汉语,目前博士在读……” “行了,”孙迟打断了黄子佩,说:“省省心吧,谁愿意听,对谁都讲……” “那她们是第一次听啊,”黄子佩又看向我和段真,问:“我的名字是我爷爷给我取的,寓意着君子如玉,光润通透,另一层含义啊,是皇子之佩,尊荣万重……” “得了吧,又要我喷你,”孙迟在一边夹菜堵住黄子佩嘴,“胖子,你的名字由来只要跟什么皇帝皇子有关,都是这个意思:皇子?呸——!” 他俩这段相声把我和段真逗乐了。来沙漠里这几天,最开心的也就是在“第七盗洞”初识这俩活宝的这段时日了。可能对于渺小的我们来说,在无论多陌生、多艰苦的环境中,只要能找到跟你一样追光的同伴,日子就会越过越明朗、越来越怀抱希望吧。 第8章 祭灵 (一)日落时分 孙迟和黄子佩告诉我们,在日落时分会有一场隆重的仪式,老七酒家的老板就是因为要去准备仪式所以不在店里的。关于那是场什么仪式,孙迟和黄子佩都说不太清楚,他们也没来沙漠里几天,打算偷摸着去看看,想让我和段真帮着看门。 “你们知道在哪儿吗,就要偷着去?”段真不屑道。 “就在胡杨林广场,”孙迟看我和段真一脸不解,补充道:“就是你们出来的那个水潭旁边!” “你们怎么知道我们从哪个水潭过来?”我支着脑袋,钻牛角尖儿道。 “大姐,这方圆百里可就那一个水潭,”黄子佩不可思议地摇摇头,“您可别以为这儿跟您家那儿一样,处处都是水渠湖泊的,这儿可是沙漠。” 我白了黄子佩一眼。段真问:“我从潭里爬起来,并没有看到什么广场,也没有看到胡杨,就是一片水源啊。” 黄子佩和孙迟对望了一眼,耸了耸肩:“可是这里的人都叫它胡杨林广场啊。” “这里的人?”段真疑惑道,“你们不是说这酒馆的老板是个哑巴吗,怎么跟你们说啊?” “他不可以留纸条吗?”孙迟反问道,瞥了一眼欲言又止的黄子佩,“更何况,这里来来往往那么多客人吃饭,都一句话不聊的?” 黄子佩在一旁疯狂点头,孙迟按住他肥硕的大脑袋,说:“从他们那里我俩了解到,今天日落时分的那场仪式,可能意义重大。你们不是住在隔壁小筑住下了吗,难道那家老板没有去?” “阴娘?”段真起身探出门,看了看斜对面的小筑,屋门敞开,还没亮灯,里面显得阴暗暗的,“要是没人了应该会锁门吧,估计是没出去。” “你们、你们那个店都不锁门的?”孙迟瞪大眼睛看着我们。 “为什么要锁门?”段真奇怪地看着孙迟,突然想到了刚刚他说的吓人的传说,说:“可能这里也不是人人尽信鬼神吧。” “什么鬼神,”孙迟惊讶道,“你们刚来,还不知道这几天村子里发生过什么。” 门缝外透进一股冷气,我汗毛一竖,打了个哆嗦,睁大眼睛看着孙迟:“是那种很恐怖的事情吗?” 孙迟的眼睛里闪着寒光,他凑近轻声说了句:“最近这镇子上的确出了件诡事。” 我往后缩了缩,但还是壮起胆子问孙迟是什么事情。 “据说大概半年月前,这里有家老人去世了,按照风俗应该直接埋在广场后沙坡上的墓葬园里,但儿子不懂事,媳妇儿又太刁钻,舍不得花钱葬人,便商量着第二天再说;当夜便听到老爷子房中有异响,起身查探却一切如故;次日早上儿子醒来,老爷子却已经不在床上,连地上的鞋、外套都没有了,被子叠得整整齐齐,就像没有人住过。” 我瞪大了眼睛,瞟一眼段真,她似乎不为所动。 “儿子吓傻了,告诉媳妇儿,媳妇儿以为是诈死,烧香拜佛的在镇上找了老爷子一周,老爷子就像是人间消失了,杳无音讯。” “可能是老人受不了自家人的态度,借死离家,乐享逍遥去了吧。”段真不屑道。 “路上也不带盘缠,周游一圈,然后腐烂了就回来?”孙迟直直地看着段真,一字一顿说出这句话:“裹着原来的外套,穿着原来的鞋子,一样的姿势躺在床上?” 听到这几句话,我全身发麻。段真似乎肢体也开始有些僵硬。 “这种事情同样也发生在三个月前,”黄子佩说,“一个四岁的小孩,家人没看好,从阁楼爬出窗户,头着地。停尸时同样失踪了,不过这次奇怪的是,只有尸体失踪,衣物都留在了他家里,直到现在尸体也没有回家。” “明显这村子里有人有恋尸癖,如果早些时候报警备案,这种事情就不会一而再地发生,”段真双手抱臂,往后一仰,伸出手指说:“规避的方法就是一,努力活着;二,全天监护尸体;三,家里该关窗关窗该锁门锁门,夜里是会进怪物。” “这里的人跑到镇上报过警,但是警察一点线索都没有,只能给建议,跟你的差不多,”黄子佩耸耸肩,“所以说,理论这种靠嘴讲讲的东西,谁都会,没卵用。第三起案件又发生了。这次更加诡异。” 我和段真的眼睛都聚焦到了黄子佩身上,眉头紧锁,等待刺激的到来。 “这次是这家酒家的账房和厨娘,会一手好菜,但因为总咳嗽就被从厨房调到了柜台。她五十多岁了,是因为肺病去世的,就在半个月前,我们来前不久。” 我和段真向后厨方向看了一眼,在脑海中构想那位厨娘的模样。 “她是被葬到了墓园,”黄子佩扶了扶眼镜,“这边的人认为带病去世必须当天下葬以隔绝病菌,所以酒家的人没有来得及整理她的遗物。她是外来人,没人知道她有没有亲戚、家在哪,所以那些遗物理应跟她葬在一起。但第二天打开墓位,她的尸体却不见了。她难道是自己打开,出来后又严丝合缝地关上的?再说,一个无根之木,出来后要在哪里落脚?” 全场陷入了寂静。没想到这个看似平静的小村庄,发生了这么几起严重案件。傍晚太阳将落,温度速降,风在窗外时不时发出猛烈的呼啸声,似乎在预告夜的狂欢。门窗猎猎响着,招摇着夜的来客。 “有件事我没弄懂,”我突然打破平静,“那个老人的尸体为什么会腐烂?” 孙迟盯着我:“你怎么还停留在那个点,人死之后尸体腐烂,不是自然现象吗?” “可这里是沙漠,”我说,“在沙漠里,人死后在比较短的时间体内大部分水分就会挥发掉,微生物很难分解尸身,时间越长,挥发量越大,就越不容易腐烂。那个老人是经历了什么才由完整的尸身形态离开,再由腐烂形态回来?” “难道尸身真的是经历了什么?”孙迟又惊恐地睁大眼睛,捂住嘴巴。 “无论经历什么,半年前的真相,咱们都无从得知,”段真站了起来,拍了拍裤子,“不要疑神疑鬼的,一不要怕二不要死就不会遇到这揽子事。不是要去那个什么广场吗?日落时分快到了。” 窗外天色渐暗,还有一丝透着亮红的金黄漫诞在天空中,在冷冷的空气中掺杂着可望不可及的暖意。远处的沙山背阳一面更显阴暗,但柔和的轮廓却勾勒出异样的雄浑。 黄子佩和孙迟就像做了很重大的决定一般,对视一眼,拿起钥匙,和我们一起出去,仔细地锁好了店门。“老七酒家”这块简简单单的牌匾似乎也被晚照镀上了一层金光,苍劲的笔势更显壮怀。 (二)胡杨林广场 这个叫做胡杨林广场的地方在村尾,也就是段真和我出来的水潭的反方向,直线距离有差不多两公里。说那里叫做“胡杨林广场”,其实只有几截裸露在沙地上枯败的胡杨木枝。令人惊奇的是,此时此刻这个广场上聚集了几乎整个村上的人,乍一看应该有两百人了,他们都戴着圆顶的黑帽,用黑纱遮面,安安静静,没有一句话,就那样肃穆地站着,就像在虔诚地等待着什么。要不是厨子穿着沾满油渍的围裙,集市上卖菜的妇人挎着印花的布包,人们的穿着都颇有烟火味,还真以为是一个庞大的宗教杀手团。 我们四个混进人群中,看向他们看的方向。巨大鲜红的落日晕染了西边的天,东边已然露出夜幕的真容。两百个人都蒙着纱戴着帽,我们四个在其中就显得尤为突兀,但人们似乎根本就没有特别注意我们几个。他们的目光聚集在不远处一截巨大的胡杨木上,眼睛里散发出一种我从没见过的东西,与大漠中的太阳一样灼热。 不一会儿,两行穿着黑衣戴着面具的人跟随在一个全身罩着黑纱的人后面缓缓走出。这真的是很奇怪的场景。那全身罩黑纱的人从头到脚没有一个地方裸露在太阳下,薄薄的黑纱又正正好挡住那人的容颜和身材,想看到的都神秘地藏在薄纱之下。只知道那人并不高,差不多只到我胸口。那人步伐很慢,站定后一动不动,双手捧着一个杯状石器,其内波光闪闪,应是盛满了水。后面两排人就更奇怪了,他们皆戴青面獠牙的面具,黑鞋黑衣黑裤。为首的两人手中还拿着一对类似鼓槌的木质长棍,迅速来到那棵巨大的倒卧的胡杨木后,竟敲起了鼓点。响亮雄壮的声音在裸露的沙漠里随风激荡,穿透力极强,颇有震撼人心的效果。黑衣面具者开始口中念念有词着什么,应该是经文,此起彼伏的喉音颇有震慑力。这时候广场上的人们竟也开始低头吟诵,像是在应和。 “他们在念什么?”我低声问一旁的段真,她看起来也很迷茫,向我耸耸肩。 “要不然我们跟着一起念?”孙迟看向黄子佩,黄子佩的小眼睛透过镜片刺来一道冷冷的眼神:“你可闭嘴吧,他们在干嘛你知道吗?” “不知道。” “祭拜先灵,同时安抚亡魂,把它们送去转生,他们口里念的咒语差不多就像转生咒那样,”黄子佩眼睛一翻,看向那截被当做祭坛的巨大胡杨木,那全身披戴黑纱的人已经站了上去,“书里的古老仪式,我有生之年得以撞见,真是天幸。” 孙迟心里一惊,小声问:“什么亡灵?怎么就……祭拜亡灵了?” “这儿不是经常死人还被盗尸吗,尸体都被盗窃了亡魂能安宁吗?这个祭典应该是为了安抚那些被盗尸的家属,内容虽是为亡灵引路让它们得以安稳转生,却是做给活人看的。一般祭典上会有献祭的东西,比如三牲头啊果子啊,甚至有些更为原始的民族部落用活人或奴隶献祭。但这个祭典很奇怪,好像除了打扮得专业一点,聚众念念咒就没什么了。” 黄子佩刚一说完,一串清脆的铜铃声远远地响起,急促的响声激荡在晚风中,像唤醒了众人的意识一般,大家竟开始唱起了一致的曲调。我见过类似场面,奶奶以前带我去过基督教堂,里面的人唱圣歌的场景就跟这个差不多,区别在于教徒用中文唱,眼前众人不知道在用什么语言。 孙迟见状很是奇怪,转头问身边的黄子佩他们在唱什么,黄子佩瞪了他一眼,用口型说:“你当我是口译员吗?” 段真转头看了看我的状态,轻声问:“你听得懂吗?” 我被问傻了,我怎么可能听得懂人家地方语言?段真怎么会突然这样问我。 “我只是觉得,”段真转过头继续看众人吟唱的场面,“没事。” 我一头雾水,不明白段真到底想到了什么。段真的眼睛还是红红的,一言不发地盯着整个奇异的场面。 “可以回去问问阴娘,”我说,“但是我刚刚看了一圈,阴娘好像不在这儿啊。” 这句话似乎引起了黄子佩和孙迟的注意,他们纷纷向我看来,随即扫视了整场,的确没发现阴娘的身影,便猜测道:“那个披黑纱的,不会就是你们说的阴娘吧?” 我闻言将视线转向那黑纱人,立刻摇头:“不对,不是。阴娘个儿高体宽,那人个子矮小,看轮廓也瘦,光身型就不匹配。” “为什么要管阴娘在哪?”段真撇过头来看着我们,很是奇怪。 “这个,呃,祭典,是很隆重的信仰活动,整个村的人都会到场,”孙迟说,“没有来,就很奇怪。这个点儿,她如果不在家,也没有来这儿,她在哪?” “管她这么多事儿,她是你姑你姨?”段真摇了摇头,“总归是外人,碍不着你事。” “嘿?你这个人吃枪药啦?”孙迟撸起了袖子,被黄子佩用双臂拦住,并小声劝说道:“别别别,你干不过她……”孙迟一想黄子佩在老七酒家门口拦段真的遭遇,气顿时消了一半,嘴上却还是不服软:“没说几句话你就没好脾气,我倒要问问你,阴娘是你什么人呐?” “她救了我和客卿的命,”段真目不斜视,直直看着眼前挂在黄子佩身上的孙迟,分明是个北方人,不但比自己精瘦,还比自己矮了一个头,如是女人还则罢了,偏偏是个公的,“还让我俩免费住她店里,吃她的穿她的,怎么,她什么人,需要被你们猜来猜去?” “行,你忠犬,你仗义,你护主!”孙迟被黄子佩捂住嘴,黄子佩转过身跟段真说:“嗨,内蒙人长在大草原上,性子野极了,心直口快,别跟他一般见识。” 段真也不说什么,转头不再看他。我在另一边靠近段真,侧身在她耳边悄声道:“我们两个女孩儿困在这个地方,生活已经是不容易,有两个男的也可以帮衬帮衬,要团结力量才有把握出去啊。” 段真没什么反应,我便又蹿到孙迟和黄子佩身边去,轻声说:“孙迟!你以后不要惹段真,你又不是武松,仗着什么就偏向虎山行了!”孙迟看样子还想辩解什么,我又一把捂住他的嘴,道:“你忍几天,等我们想到办法出去了,指块地儿,你跟她!公开对决!我跟黄子佩拦都不拦着!” 孙迟瞪大眼睛,发出“嗯?!”的一声,我又捂重了一点,他吃痛闭上眼睛频频点头,我才松开。黄子佩拍着孙迟的背,说:“人生哪有不低头啊孙小爷,面对强悍的人,要懂得放弃反抗。世上无难事,只要肯放弃。” 我在一旁被这两人的反应逗得想笑,只听段真喊了我一声,我连忙收住,回到她身边。 段真的目光锁定在那棵巨大的胡杨木台子上,戴面具的舞者迈着原始狂野的步子,正围着中央的黑纱人转圈。 “怎么了?”我看看台子,又看看段真,不知道她喊我干嘛。 “不对劲。”段真直勾勾地盯着台子上舞动的人,目光里透露出怀疑。 “什么不对劲?”我问,“我刚刚看你就目不转睛地盯着他们跳舞,怎么了?” “那个人,他的舞步跟其他舞者不同,”段真说着皱起了眉头,“他的舞步杂乱无章,就像混进来的。” 闻言,我仔细看了看台中那几个人,除了黑纱女静立不动,那几个跳舞的人手势步伐皆有规律,只是看久了会发现有一个人总是跟不上节奏,跳得跟其他几人不一样。 “说不定是新来的呢,跟着划水。”我其实不以为然,因为划水在团队作业里太常见了,段真不会连这个都要计较吧? “新来的,能站在那个位置也是很厉害了,”段真的眉头皱得更紧,“更何况,那一招招的有模有样,还是擒拿。” “擒拿?”我惊道,“段真,你在说什么?你说那台上总跳错那人,对近处某一人有威胁?” “嗯,这里没有安保,全是住民,不太妙。”段真悄声应答,在地上捡了一根长短合适、软硬适中的树枝,拔除了些许细枝末节,在手中掂量掂量,便突然往台前走去。我因她的举动大吃一惊,慌忙跟上。 段真在前疾步走着,我跟在后面,双双穿过人群,来到台前。这不看不知道,一看吓一跳,那舞步错乱的人在跳跃间抖出了腰间别着的一把刀的半截,他自己都还没察觉。这是其他舞者身上都没有的。看他逐渐靠近台中央的黑纱人,段真握紧了拳头。 “他不会是要?”我不可思议地看向段真,段真神色凝重,仍是目不转睛地盯着他的一举一动,轻声说:“一会儿要是出乱子,你什么也别管,跑回客栈。” “那你呢?”刚发出此问,只听眼前的木台猛然咚隆隆地颤起来,一个身影闪到了台上,电光火石间便听闻一声脆响,那戴面具的舞者竟抽刀劈向舞台中的黑纱人,幸好段真挡在那人前面,双手用木棒抵着他那把刀。我正还面朝那面具人,只觉得那面具画的鬼神脸极其可怖,似笑非笑的狰狞表情在此时极其应景。台下哗然,舞者四散,黑纱人也逃去,接着段真一个使力,将面具人撑开一段距离。我注意到,面具人的刀是一种不算长但也不短的刀,刀身不算宽,刀柄处好像镶有五颜六色的饰品。那刀在阳光下竟然不亮,就是说反射力度不强,刀身有重度锈蚀。 “刀钝了。”段真眼中闪过光芒,认定此人力度并不大,武力应不比自己好多少,心下略放轻松,手中木棍迅速一扫,打中了那人大腿。那人吃痛,没有继续缠斗,而是拼命向镇上跑去。段真迅速跟上,我也紧跟其后,但沙子的摩擦力巨大,在沙漠里奔跑自然跟在水泥道儿上不一样,没跑一会儿我就直喘粗气,朝着段真的方向憋着一口气大喊一声:“段真!别追了!追到了也没力气打了!” 远处的段真听到我的话,逐渐放满了脚步,最后停下,弯下腰喘气。我与段真的那段距离,目测也只有五十米,平时再不济十秒也能跑到,但就是这段距离,逆着风我走了怕是快有两分钟。吃力地走到她的身身后,看着她同样因疲惫而佝偻的背影,我上气不接下气地说:“段真,你,你正义感也太强了,反、反正,这方圆几里之内荒无人烟,他肯定是往镇上跑,一共就那些人,藏不住的。” 接着,我听到段真好像很沙哑地喊了我一声,紧接着就跪倒在地上,像是脱力晕厥了过去。我连忙把段真扶起来,紧张地问她怎么样,她紧闭双眼并没有回应。我便四下张望寻找孙迟和黄子佩的踪迹,却没看见,情急之下只得拉住一个没能及时逃走的大伯,给我搭把手将段真送回镇上我们住的那家客栈。 (三)线索 那面具人跑到镇上,蹿入一个极其偏僻的小巷子里,靠墙休息。他紧紧握着手中的刀,胸脯剧烈地起伏着,面具内喘息的回音不断。 正当他觉得已经摆脱危机的时候,一堵肉墙猛然挡住了眼前的光:“我看你往哪儿跑!” 定睛一看,正是黄子佩,他正掂着一根木棒步步逼近。原来他早就看出不对劲,拉着孙迟提前来到镇口堵截,这一路也没少跑,也是吭哧地喘着粗气。巷子另一头,一个矮小精瘦的男子手上操着扫帚,正是孙迟,眯着眼睛满脸戏谑。 正当黄子佩抡起钢棍要打时,面具人举起手中的刀挡在身前,与此同时,面具人和孙迟皆大喊一声:“住手!” 黄子佩被两人的声音震得愣在原地。那面具人随即伸手,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把脸上的面具解下来,被黄子佩挡得为数不多的阳光下显现出一张惨白的脸庞:“是我。” 黄子佩瞪大了眼睛,眼前的男子满头大汗,头发已经全湿,额前的碎发胡乱贴在鬓角和眉毛上,嘴唇毫无血色,很疲惫的模样。 “海辰?”黄子佩不敢相信方才在台上当众行刺的人就是眼前这个人。 “要不是你拿着我的蒙古刀,我这一棒子可就下去了,”孙迟笑着上前去扶那看着时刻要虚脱的男子,对黄子佩说:“还不快来搭把手!” 就这样,孙迟和黄子佩将那名叫海辰的人扛回了老七酒家。 “你不是去调查出路了吗,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祭典上跳舞,还公开行刺那个披黑纱的人?”孙迟与黄子佩将那男子放在床上,一边给那男子倒水一边问。 “披黑纱的是他们这镇上的圣女,应是类似于巫祝一类的神职人员。线索,找到了,她,不对劲,”那男子低沉道,看向孙迟,“那圣女应是用什么方法控制了当时在场的住民,我猜想应是类似于巫蛊之类的药物,载体应该就是她手里端着的那盆水。我本想用刀撞落她那石杯,让水倾泻出来,看住民会不会意识回转,没想到突然冲出来一个……” “段真。”孙迟接话道。 “你认识她?” “呵,何止是认识,明天还可以带你去见她。”孙迟不以为然。 “得了别贫了,海辰你接着说,你这几天都跑了什么地方,探知到了什么,圣女怎么了?”黄子佩坐到床边,孙迟见状,坐到了床的另一边。 那个叫海辰的人喝了一口水,理了理思绪,从头开始说道:“这儿的丧葬风俗不只有土葬一种,还有水葬。” “难道是镇口那潭水?”黄子佩不解道:“奇怪,那潭水用于全镇人的洗漱饮用,怎么可能也把人葬进去,传统意义上讲不通啊。” “不是那潭水,”男子说,“是沙河。他们事先找圣女算日子,等沙河出现,在那短短的十几分钟内将逝者投于流动的沙河中。” 看着孙迟和黄子佩惊异的眼神,男子轻描淡写道:“昨天,我看见了沙河。也看见那圣女领着一群人,手中也是端了那样的石器,装了水,在沙河边做了很短的仪式之后,那群人跳入了沙河。” “什么?!”孙迟和黄子佩惊讶地面面相觑,孙迟问男子:“你没看错吧?” 男子摇摇头道:“我亲眼所见,那群人卧伏在沙河边念念有词,似乎在膜拜,然后一个个跳了进去,迅速地就没了身影,沙河现象结束后也没有再出现。” 孙迟看着黄子佩,想要一个合理的解释,但黄子佩却皱着眉头,以前听说过也知道有生人祭这种仪式的存在,可是发生在二十一世纪的小镇上,还是以这种怪异的类似于自杀的方式,实在令人费解。 “谁都不知道沙河底下是什么样子,人跳下去是死是活。”男子躺在床上,有气无力地说了一声。 孙迟将目光转向男子,惊讶地盯着他的双眼,渐渐皱起眉毛:“海辰,你几天没睡觉?” 那男人轻微地摇了摇头,说:“这几天在外面探查,一直没怎么睡,好像还感冒了。” 孙迟贴近看那名海辰的脸,神色变得僵硬,一把拉过黄子佩,急道:“他眼睛红得不正常,你看!” 黄子佩被孙迟一扯,眼镜差点跌下来,扶好眼镜后仔细按住男子的头,细细检查他的眼睛,的确,一开始以为他是跑得虚脱了眼睛发红,才说话间眼球竟被蒙上了一层薄红色。黄子佩在脑中迅速地将自己看过的西域科考史过了一遍,又将所有掌握到的医学信息筛了一遍,脑海中只剩下一个近似的答案。 “你这个这个!”黄子佩努力平复自己的心情,心跳却一直在加速:“是是是中毒!” 男子瞪大眼睛一下坐起:“什么!” “这、这镇上没医没药的,怎么办……”黄子佩看向孙迟,急道:“你带药的吗?” “中毒,中毒,”孙迟跑去翻自己的行李箱,“牛黄解毒丸可以吗?不行,头孢呢?阿西匹林?” “什么时候了,你还开玩笑?”黄子佩恨不得将眼前这埋头翻包的小矮子痛揍一顿,但孙迟一抬眼,满脸都写着焦虑和委屈,黄子佩心里一软,撇过头道:“你在这儿看着海辰,我去找对面那两位,看她们有没有。” “她们会带解毒的药吗?”孙迟这句话充满试探意味,却终究还是越说声儿越小,自觉地向床边走去,用手背碰了碰男子的额头:“他也发烧了,能、能不能吃一点退烧药……” “孙迟,”男子摇了摇头,“我没有关系,多喝水休息两天就好了。你告诉我,那个今天在祭典上挡我的女孩儿,是什么人?” 孙迟坐在男子身边,把他和黄子佩与两位“有缘人”相识的全过程。男子一言不发,直到孙迟讲完,问:“她们为什么要去罗布泊?” “……玩儿?”孙迟想了想,段真的确没有过多透露动机方面的事,“不过那个叫段真的大高个儿,武力值很高,我和胖子都不是她对手,想必咱三个只有你能敌她了。” 男子并没有回应这句话,只是皱了皱眉:“不要掉以轻心。” 孙迟闻言,默默偏过头,颔首道:“哎,要不是咱还有大事要做,说不定大家伙儿真能玩儿到一起。” (四)中毒 黄子佩来到对面的小筑,一踏进门槛,只觉得整个格局很狭窄逼仄,楼梯的阶层又太小,还不及自己脚宽,移动起来真的不自在,一看这一层一个人也没有,便在楼梯口扯着嗓子朝楼上喊:“段真!晏客卿!” 闻声,我立刻跑下楼去,将黄子佩拉到一边,轻声道:“我正打算去找你们,段真她情况不好,正在休息,好像有点发热。” “她也病了?”黄子佩惊讶道:“刚刚不还好的很,提着棍子就大漠追凶?” “别打趣了,真的病了,”我问:“你们带了什么药来吗?” “她什么症状?就是发热?” “发热,头晕,乏力,几天前眼睛就充血,现在更红了,应该是发炎了。” “那不是发炎,”黄子佩闻言,心里一惊,这段真不会也是中毒吧?连忙道:“我懂一点中医的知识,方便我上楼看看吗?” 我领黄子佩上了楼,看他从门外挤进来,又蹑手蹑脚走到段真床边,示意我把她的眼睛翻开给他看,我翻了翻白眼,表示会把她惊醒。黄子佩没有办法,只能看面相一般查看段真的面部气色。 “她这个……”黄子佩话一出口我便上前拍了他一巴掌,做了噤声的手势。孙迟个子矮我一把就能捂到他的嘴,这个黄子佩是个庞然大物,完全靠他配合。 我把黄子佩引出房间,轻轻关上门,跟他一起下了楼。阴娘也从厨房出来了,端着一壶刚煮好的水,见有人来了,笑了笑,问我:“一起来的吗?” 我知道阴娘这句话是想问黄子佩是不是跟我们有一样遭遇的从外乡进到沙漠的,但段真生病的事情萦绕心上,一时间并无心情解释,囫囵点头。 “我刚刚和你扶她回房的时候看了,她眼睛红红的,身上烫的,嘴唇很白,”阴娘在我们桌前坐下,给我们各倒了一杯热水,忧心道:“我怕她是中了毒。” “中毒?”我惊道:“怎么会中毒?谁会下毒?” 黄子佩打断我,说:“我也觉得段真的病不普通,您是怎么判断她是中毒的?” 阴娘看向我道:“你和她,都是从镇口的水里面出来的。据镇上老人说,古时候这里还是一块有水有草地的宝地,一个四处游历的神灵,刚从战乱的地方来到这里,看到人们生活美满,觉得安宁来之不易,就用神力将这块宝地圈起来,在唯一能沟通外界的河流里播下一种水草,让所有外来者喝了没有煮过的河水就会中毒,原住民日常饮用都没事。” “又是传说。”段真在生病关头阴娘跟我说这个对她病情没有丝毫帮助的故事,令我更加焦虑。 “不是传说,”黄子佩似乎更加坚定了心中的最初的判断,在一旁接道:“那草叫七星草,生在河岸边或浅谈里,遇冷水分泌有毒物质,中毒者如果不能用一种鱼的肉来解毒,病情会越来越严重,一开始是双眼充血,后期加重会有心悸,胸闷的状况,以至于威胁生命,那时候就算治好了可能也会留下眼部疾病,严重则会失明。” 我被黄子佩这番话惊着了,他向我点了点头,轻声道:“《西域历史通考》和我考博时一本药学参考书上都有记载,应该可信。” “那为什么我从那个水潭里出来就没有关系?我也不小心喝了生水,没中毒迹象啊?”我皱着眉头,仍然觉得传说是传说,不能奉为圭臬,段真这个症状不见得说是中毒就是中毒,说不定就是遇了冷水,又操劳了两天给累着了。 “真的很奇怪,”黄子佩摸了摸下巴,思考道:“这样说,难不成,你不怕那种草……” 阴娘见我们还是不相信,插口道:“那种能解七星草毒的鱼叫做铁背鱼,吃鱼解毒的事不是假的。我是外乡人,因为沙漠里天气热,第一次来到这里就直接喝那个潭里的水,中了毒,也是双眼充血发红,乏累,吃什么药也不管用,后来也是听镇上人说的,找了年轻的小伙子帮我抓来铁背鱼吃了,症状才消失。” “铁背鱼?听名字不是常见的鱼种。但在这沙漠里,水系寥寥,鱼本就难找,这种传说里的鱼,要怎么找?” “我跟你一起找。”黄子佩道。 “你跟我一起?”我问:“先不说找不找得到,孙迟怎么办?” “他留下看店,也帮着照顾段真,”刚说完,黄子佩又想到自己那家客店里也住着一个病人需要照顾,再让孙迟照顾段真会忙不过来,便连忙加了一句转移重点:“再说,我俩不也是外乡人,不小心也得中毒。” “不过你们比我们早来这几天难道没有喝水?看你们好好的也没有中毒的迹象啊?” “我们这几天也没喝生水啊,”黄子佩看我有些着急了,转头问阴娘:“请问那铁背鱼在哪里能找到呢?” “那种鱼在古时候河里就有,成群成群的,但后来河流改道,水变得越来越少,地表水越来越浅,沙子越盖越厚,我来这儿的时候地面上已经没了它们的踪迹,应是集中在了地下的河流。” “地下水系要怎么去呢……”黄子佩愁眉不展。 旅店外的天色已经暗了下来,有大风卷着沙尘挂过,放在门外晾晒的锅碗瓢盆在地面上摩擦发出刺耳的声音。 阴娘想了想,看向我和黄子佩,道: “有个地方应该能去到地下,镇上人叫那里''鬼窟'',几十年前给我去那里抓鱼的,正是对面老七酒家的宋老七。” 我看向黄子佩,黄子佩也转头看向门外对面的老七酒家的牌匾。没一会儿,黄子佩扭头看向阴娘,道:“阴娘,我问您件事儿行吗。” 阴娘点了点头,往黄子佩桌前的杯子里续了点水。 “刚刚镇上祭典,您在吗?” “不在。” “您那时候在哪儿呢?” “在镇口的水潭洗菜,备着做晚饭。” 黄子佩闻言,又道:“您怎么不跟镇上人一起去祭典呢?” “我是外乡人,”阴娘笑了笑,“这里人是去祭拜他们的祖先,我的祖先不在这里。” “那祭典是为了祭拜先祖的吗?”黄子佩道:“我还以为是为了安抚亡灵……” 聊了没两句,阴娘就去后厨看着烧开的热水,我瞥向黄子佩,小声道:“人家是外乡人,不祭拜这里人的祖先,你怀疑她干嘛……” “问问呗,不问怎么知道,”黄子佩喝了一口水,目光不经意间移到我身后的木门上,问:“那也是个客房?” “不知道,没见打开过,”我道,“说不定是阴娘自己的房间。” “行,”黄子佩放下杯子,扶了扶眼镜,起身道:“走吧,咱们去找宋老七吧。” (五)似是故人 当夜,我安置好段真,便同黄子佩前往老七酒家。进店后发现店主宋老七并不在,于是我就喊孙迟的名字,孙迟从后院出来,撩开门框上的布帘,冲我摆了个噤声的手势,用极轻的声音道:“有人睡了,小声点儿!” 有人?这整个镇上应该只有我们几个外乡人,难道今天来客人了? “宋老七回来了吗?”黄子佩在一旁轻声问道。 “嗨不是,哎呀,他,”孙迟眼珠一转瞟了我一眼,把黄子佩拉到身边,“他!他睡了。” 我最讨厌故弄玄虚,白了孙迟一眼:“什么秘密人物,让你开始跟另一个大男人咬起耳朵来了?” “嘿?”孙迟叉起了腰,嗓门刚大了一点就又被压了下去,想来是段真的余威仍在,“你你你怎么跟那人一样一样的,还没说话就这么冲!” “尊严靠挣来的,”我看都不看孙迟,直接甩了一句:“宋老七在吗?我和黄子佩找他问事儿。” 孙迟看了看身旁的黄子佩,又看了看我,一头雾水:“他是个哑巴,你找他能干嘛?” 孙迟这句话倒是提醒了我,对啊,宋老七不会说话,我能问他话,可他怎么应答呢?难道还要给他准备纸笔? 我看了孙迟一眼:“那你和黄子佩平时是怎么跟他交流的?” “我们一般都直接跟他说要做什么,他同意就点头啊。” “你知道他什么时候能回来吗?” “不知道啊,他就是因为动不动就要出门,来无影去无踪的,才会收留我们帮他看店啊。” “段真这病不能拖,他要是十天后回来,我难道还要等他十天吗?你在他店里打工,都没有留联系方式吗?” “这里都没有信号,留了联系方式能怎样……不过等等……你刚刚说什么?段真病了?她怎么也……” “也?” 黄子佩用胳膊肘捣了捣孙迟的肩膀,孙迟慌忙住口,但可见两人撒谎功力都不行,脸猛然涨红,孙迟的眼珠子又开始高速地翻转,眼白都快流出来了。 “里面睡了什么人?”我凝视着孙迟,他一直不敢看我:“这大漠风季,本就封路,哪里会突然多出来个人?说,你们在瞒什么?” 黄子佩在一旁见的确瞒不住了,说:“我们其实有个兄弟跟我们一起进沙漠,几天前去探路,今天回来了,却也是……中了那种毒。” “什么?”我一时间脑子处理不来,看到黄子佩,哼了一声:“怪不得你那么积极要跟我去找铁背鱼,我一开始还挺高兴,难得我们合作度这么高。” “铁背鱼?”孙迟一头雾水,黄子佩就在一边将段真和七星草的事情一股脑都说了,孙迟面露疑色:“那玩意儿是真的吗?就算搞到了,一条鱼,能治病吗?” “准确地说,是解毒,天地之间,万物相生相克,一物降一物,”黄子佩说,“况且,这病还挺急的,拖得越久留后遗症的几率越大,咱们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啊。” “可你刚刚不是说,只有宋老七知道那什么——鬼窟在哪里嘛,光凭我们几个,怎么去?”孙迟开始着急起来,“诶?我记得……” “你记得鬼窟在哪儿?” “啥?我又没去过!我是说,我记得宋老七平日在店门口晒太阳时总会拿着一本书,你说那本书……” “书里会有鬼窟的位置?”黄子佩问。 “不知道,不知道那到底是个啥物件儿,看起来有些年头了。” “我告诉你啊,要是咱找到那本书结果发现是个《养生宝典》什么的,看把你腿打瘸。”黄子佩二话不说立刻要去里间找,宽硕的身子一路挤开了两旁的桌椅板凳,差点把烛台碰掉,孙迟连声嘱咐轻点儿声,黄子佩转过身来说:“轻什么声,想到能救命,我都想把他叫起来一起找。” “今晚就算找到那书能怎样,那书是不是有我们要的信息还不一定呢!就算真有鬼窟的线索,还不是要等明天!”孙迟似乎被黄子佩激怒了,嗓门陡然提大,在空旷的前厅里显得尤其响亮,还伴有回声。 “今晚找到!我今晚心安!”黄子佩转身冲孙迟大声道:“我们来这里干嘛来了?现在倒了一个,要真像传说里那样,中那毒有性命之忧,咱们回去怎么交代?且不说怎么交代,就凭咱们,回得去吗?” “黄子佩,”孙迟被气得直发抖,用手指着黄子佩,紧皱双眉:“急这一时有用吗?一点点线索也不管是真是假,就当救命稻草了?再急还不得等宋老七回来当面问他?” “孙迟,以前你总说我胆小没担当,这个时候,怎么了,干嘛学我啊?!”眼见黄子佩就要揪起孙迟的领子,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从布帘后传来,不甚均匀的拖沓声听来尤为急切虚弱。 “怎么了?”沙哑低沉的嗓音一出,两人不再争执,齐刷刷看向布帘方向。一只在烛光下发白的手掀起了布帘,紧接着是瘦削的身材和惨白的面容,“怎么吵起来了。” “海辰,黄子佩他想……” “海辰,你中的毒有法子解了,等宋老七回来,问他便知。”黄子佩走上去扶这个人,将他扶到离我不远的桌前坐下。 这男人抬头看了我一眼,整双眼睛都是很明显的血红色。目光相触,他很快又转过头去,对黄子佩说:“等明天吧,很晚了。” 他瞥我的那一眼,我竟觉得他无论长相还是气质都极其像一个人,那一瞬间很多过往的事倾涌到眼前,令我确定眼前就是他了,本能地试探道:“……宋?” 那一声之后,烛光轻轻摇曳了一阵,孙迟和黄子佩似乎愣在了原地。 “他,他可不是宋老七啊!”孙迟跳出来,连忙解释道:“宋老七是哑巴……” 对面那男人也有片刻迟缓,随即抬眼,迎上我惊异质疑的目光,张口淡淡地说:“我姓韩,叫海辰。” “韩……海辰?”我觉得不信,但却否认了这是熟人的念头,毕竟如果在这种沙漠里还能遇见他,真是天大的缘分了。而且,一定是孽缘。 “你俩……认识?”孙迟忘记上一秒自己还差点跟黄子佩打起来,黄子佩也扶了扶鼻梁上的眼镜,仔细观察着韩海辰和我的表情。 “不认识。”我和韩海辰几乎是同时脱口而出。 “晏客卿刚刚想说什么?送什么?”黄子佩皱眉问道。 “没什么。”我转过身去,又偷偷瞟了一眼这个叫韩海辰的陌生人,暗自道:“这一眼就不一样了,没刚刚乍一看那么像。” 黄子佩将我和在小筑休息的段真介绍给了韩海辰,也将韩海辰介绍给我:“海辰跟我、孙迟都是不同届的校友,孙迟比我小几岁,他在北京读本科的时候我恰好读博,海辰同时期读研。” “这样看来,你是你们三人组里的老大?”我饶有兴趣地问黄子佩。 “哎哟哪儿敢,海辰是,他一直是老大。”黄子佩拍了拍韩海辰的肩膀,韩海辰似乎无意继续这个话题,抬眼问我:“客卿和随行的朋友是怎么来到这荒漠深处的?” “这个啊……”我想了想,段真不在身边,跟眼前这个人初次见面,不知道应不应该开诚布公,便想要三言两语糊弄过去,便说:“我和段真掉到了一个水塘里,我溺水休克,醒来后就到了这里。” 韩海辰看着我,他的睫毛很长,半睁着看我,似乎充满疲惫,却并无敌意。在烛光下,他一半脸在亮光下,一半在阴影里。 他长久地看着我,孙迟和黄子佩在一旁也都不说话,我瞬间觉得有点冷,便不自在地挪了挪身子,找话题问道:“那你呢?这几天不跟队友在一起,去哪儿了?” “我在找一本书,”韩海辰的眼睛稍微睁开了一些,烛光将他的双眼照得透亮:“能够指引我们出去的古地图。” 我就像听神话故事一样觉得不可思议,他消失这么些天是为了找一本书? 孙迟眼珠子一转,似乎想要询问韩海辰什么,却被他用手势制止。 “找书,就能出去了?”我为了继续听他把神话说下去,就继续发问。 “那书记载了西域三十六国的地理位置,演化变迁,政治外交,历史轶事,交通要道,民俗族群等,且不说你来到这个地方纯属偶然,就连我们三个都是一不小心很离奇地就踏入了未知境地。还好,子佩和我都在西域文史领域有所涉猎,知道世上存在这样一部书可以帮助理解这个地方,或许能有出去的希望。” “你要是真的很懂,那知不知道那书是何人所著,写于何时?”我问。 “不是一个人写的,是由三个家族、近百代人一道传承撰写的。据说那古书上附有三家家谱,民国时据记载有人见过那书,但后来那书在西北域失去踪迹。更具体的,就不知道了。”韩海辰平静道。 “可这都是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我仍然多了个心眼,怀疑的目光在面前三人身上流转:“这么多代都没有被找到的书,我们能找到?而且就算找到了,就一定能出去吗?” “找到了,不见得能出去,书里的事情毕竟是古时候的记录,有很多内容可能已经失去了可考性,”黄子佩似乎有些不耐烦,“但找不到,光这样耗着,一定出不去。” 我低下头,暗自在想,现在是沙漠风季,持续不定有几个月,就算在这里待个几个月其实没多大关系,就是条件艰苦了些,水要自己打,照明全靠存的蜡烛,吃的住的也简陋了些。我以前在深山苗寨里支教过,呆了一个月,虽然苦,但也还算吃得消。其实,如果说等风季过去,应该对我来说不算太大的问题。问题在于—— “这里没办法跟外界取得联系,你家里人不会担心你吗?你的老板不会解雇你吗?不会报警吗?警察能知道你在这种鸟不拉屎的地方吗?”黄子佩抱臂皱眉看着我:“我要是在这里销声匿迹呆上三五个月的,我博士项目要拜拜了。” “你……?” “我项目就是研究那本书啊,”黄子佩一脸无语地看着我,我也一脸无语地看向他,“找不到那本书,我这辈子就只能写我是如何找那本书的,有多艰辛,一路上如心境如何改变,我有哪些成长……那多无聊,跟看素人秀差不多啊。况且,咱们现在看样子还一时半会儿出不去。除了去找史籍里提到的线索,大姐,难道现在你还有什么办法吗?” “你不是学历史的吗?找古书……怎么感觉应该是考古队干的事……”我越来越觉得事情很蹊跷,黄子佩的眉头也越皱越紧,他一把把孙迟拽来身前,说:“他抵得上一个考古工程队,我和海辰,技术指导。” 我惊讶地看着这三个人,感觉他们的神话故事说得越来越让人没法子把他们拉回现实了。 “你觉得不可能的事情,有很多代人都付出了一生的时间和精力去追寻真相,挖掘一个可能性,这些曾经的种种不可能,有些已经成为现实,谁知道我们现在做的以后会不会青史留痕。”孙迟终于在一旁开口了,他的眼神扑闪,似乎不太敢看我。 “孙迟,子佩,你们打算什么时候启程?”韩海辰打断了黄子佩与孙迟与我解释的进程。 “我再找找,不知道宋老头把他那书放哪儿了,现在也找不到他,”黄子佩说,“如果今晚能找到,我即刻开始搜索鬼窟的线索。” “鬼窟……”韩海辰沉吟道:“我应该去过。” “什么!?”黄子佩和孙迟都惊呆了,跑来韩海辰身边坐下,要询问具体的情况,我一时间也愣住了,随即便迎来三人的目光。 “你……一起去吗?” 我那一瞬的确是犹豫的。在外,我做任何决定都需要先跟段真说一声,她不同样我几乎就会否决掉那个提议,但段真现在生病躺在床上,根本没有决策力。那三人与我认识不出三天,算不上熟人,这种关头,我若不随他们一起去,段真的确暂时没有其他法子医治。我若随他们去,段真怎么办?我如果遇到危险再难回来,段真岂不是要一个人…… 思及此,我低下头攥紧了衣袖,紧皱双眉,变得焦虑不安。 韩海辰看我这样,用非常轻的声音说了一句:“不会有危险,鬼窟只是其名瘆人,其实就是连接地下水系的地道。” 我抬眼看向韩海辰,他那双眼睛很红,我眼前又恍惚浮现段真疲惫的神情,偏偏几天前就有的病症,我竟然今天才知道其严重性。 “要不然我们帮她捉一条回来吧,她毕竟是女孩子,还要照顾段真……”孙迟看向韩海辰,似乎在寻求同意。 “我去!”我突然脱口而出,自己都被吓了一大跳:“我跟你们一起去。” 韩海辰的脸色倒是没有什么变化,但孙迟却瞪大了双眼:“这、这不好吧?她,她毕竟是女孩子,要是吓哭出来怎么办?” “女孩子就会吓哭吗?”我厉声反驳,“我只是害怕段真没人照顾。” “段真不是跟阴娘关系很好吗?”黄子佩问:“今天还听她维护阴娘。” “维护归维护!”我嘴上搪塞着,内心焦急,阴娘人再好毕竟也是外人,我怎么能把段真交给一个完全陌生的人,她还生着重病。 “要想害命,当初就不会把你们从水潭里救出来,”黄子佩在一旁说:“图财,就不会免费让你们住她家,吃她家。” “图色,应该不会……”孙迟在一旁接话道,想到段真厉害的手段,不自觉打了个寒颤。 我白了孙迟一眼,黄子佩一把揽过孙迟,几乎是把他抛到了我眼前:“他可以留下,做的一手好菜,也会讲段子逗趣儿,眼神儿好嗓门儿大能看家,能干巧活儿,貌丑个儿矮,安全。” 我看向黄子佩,他没有开玩笑的意思,表情很严肃,小眼睛透过镜片发着光,再看孙迟,一脸懵圈,根本就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好,就这么定了。”我道。 “定了?定什么了?”孙迟转头看向黄子佩和韩海辰:“老韩,说句话呀?” 韩海辰看了孙迟一眼,道:“不失为一个办法,这样一来,客卿也能够放心。” “放啥心啊?”孙迟一着急,眼珠滴溜溜地转起来,东北话喷涌而出:“啥么玩意儿就就就,就放心?你你你们下地去捞鱼,没渔网没鱼食儿的,害不带技术员?” “不需要,铁背鱼只需要七星草勾引即可上钩,鬼窟里七星草并不难找,”韩海辰按桌缓缓站起,黄子佩轻轻扶了他一下,看样子,他们俩已经打定了注意:“今晚好好休息,明天早些去,早上四点整,你须去到镇口与我和子佩碰头。” “这么早?”我道。 “水体在清晨与夜晚含氧量较高,鱼群活跃,会在此时出来觅食。而且,中午到下午时分地面温度升高,水体变热,七星草的毒物加速溶于水体,你们稍有不慎也会中毒,造成不必要的麻烦。” “那我需要带什么吗?” “鬼窟位于地表以下,温度较低,多穿点。鬼窟没有光源,须备满电的手电筒。” 我记得段真有个手电筒,但是在水下被冲走了,于是道:“我没有手电筒。” “那你必须跟紧我们,”韩海辰道,“我们也只有两把。” “好。” “明早四点见。” “嗯。” 韩海辰在黄子佩的搀扶下回了房,孙迟则在一旁一脸不甘心地看着我。我向他抱拳道:“段真交给你了,有不方便的地方就拜托阴娘,我跟她也嘱咐过了。” “……哼!”憋了很久,孙迟冒出了这么一个语气词,可能之前是因为他们三个人一直在一起办事,而现在我把他的位置顶替了他有些生气吧。 我突然觉得很好笑,没有跟孙迟继续对峙下去,心内不知为何再无紧张焦虑之感,也无喜悦期待的心境,只是平静自得。这很怪异,我却选择不去深究。背手走出老七酒家,脑中不知闪过了什么念头,嘴上竟悠哉悠哉地唱起小调:“第七盗洞喽吼,第七盗洞……” 第9章 鬼窟 (一)凌晨四点 阴娘给我留了蜡烛和门。回到小筑,我将门关上,用木板抵上,看了眼挂在一楼大堂墙上的钟表,已经十点多了。我轻悄悄地上楼,生怕木质的老楼梯发出一点点吱呀声。蹑手蹑脚掀开布帘,开门,一束月光透过左边墙上的窗户照射到窗下的桌案上和右边床上,给床上的人镀了一层柔和的银光。 段真仍在熟睡,相比于下午,她应该是翻了个身。她的气息均匀平缓,面色虽然看起来仍然不太好,却也眉目舒展。 我想了想明日四点前就要出门,睡不到几个小时,也怕那么早起来打扰了她休息,于是拿了件外套就往门口走。但出门前忍不住瞥了眼段真,心头一紧,又转过身坐到窗前的桌案边,随意抽了一张抽纸,就近拿了笔筒里的一支没有笔盖的蓝色圆珠笔,甩了几下,想了想应该怎么跟段真讲这件事,接着亮堂的月光,开始在极软的抽纸上留言: “我跟黄子佩他们去鬼窟找铁背鱼给你解毒,孙迟留下来照顾你。如果我很久没回来,你要自己好好找找出路了。晏客卿。” 我知道,说太多也没有用,段真醒来后自然也会询问孙迟发生了什么。自己这个决定算不得万分保险,却也不是十分草率。如果真如韩海辰所说,他去过鬼窟,那里并不如名字吓人,鱼也不难捕,那不过一天就能回来,段真的毒也很快能解;如果这韩海辰不可信,乃至黄子佩不可信,甚至阴娘不可信,可能自己这次就真的凶多吉少。这也是为什么在留言中让段真自己好好找出路的原因。前半篇是说如果找到,自己能回来,毒能解;后半篇则可算是交代后路。也算不得交代了什么东西,毕竟一切都还没有眉目。 楼下的老式座钟可以整点报时,我本就是一听到响动就必醒的一类人,想必睡在楼下钟边,定不会误了时间。 我抱着一床被褥和一件外套下了楼,来到大堂,将阴娘给我留的蜡烛又点上。晚间风大,客栈外是鬼哭狼嚎般的风声,在这方圆百里内荒无人烟的大漠里听着尤为瘆人。夜里很冷,相比于床,那桌子又高又硬,睡着不方便,我取来大堂椅子上铺的毛毡铺在地上,靠着高大的座钟坐在毛毡上,用被褥将自己裹起来,头上围着外套,避免自己头发丝被冻得冰冷从而着凉。这造型很像一个风餐露宿的难民,但是大半夜的谁还注意形象。段真已经倒下,我不能生病,两个女孩哪怕练过武,在外一旦无法相互照顾,更容易发生危险。 我将头倚在座钟上,将自己想象成时间。其实人这一辈子,就是一段时间,从出生表明这段时间开始计时,直到去世计时停止。每个人都是如此。每个人都无法永恒。这样一想,生死就没什么特别的。山河湖海,没有生命,却有时限,只是它们的计时范围比人类久多了,我们会把它们看作永恒。山河湖海可目睹千万年的风云变幻,人类的起伏与它们相比不过沙粒浮尘。 地理是有关物理、有关时间的科学,是我认为最性感的科学。所有事物一旦沾上时间的色彩就会变得微小如尘埃,整体上变得平和。 时间在我身后摇摆嗡鸣。时间在我眼前变更世事,万事万物都起落如散珠。 十一点,十二点,一点,两点,时间被能工巧匠打造成报时机器,它终能开口宣告以实体而存在,我却浑然不觉。我就像睡去,也像醒着。我像脱离了肉窍,以他物之眼观望着自己,观望着沙海,观望落日云彩,秃鹫猎鹰。我没有被□□所困的年龄,没有被血骨所束的知觉,没有被感官所刺激的情绪,一切都平和,一切都淡若无物。 但是脑海里的平和最终还是被一个声音震得翻涌起涟漪。是段真的声音,她在叫我。 “晏客卿。” 我下意识扭头向楼梯上看去,并没有人。愣了大概有十秒钟,我甚至怀疑自己是不是醒着,努力拍了拍自己,竟没有知觉。 我心道不好,不会像《盗梦空间》那样醒不来了吧,心里一急,猛地一抽,睁开了双眼。 短暂的失明,接着是银白色的月光投在墙上的一片光明。身后是座钟钟摆前的玻璃。 我转头看,段真不在楼梯上。 “原来是梦……”我甩了甩头,迷迷糊糊地看到蜡烛已经烧完了,大堂全凭月光照得那么亮。我扭过身子抬头看钟面,已经三点多了。时间差不多了,我下定决心鼓起勇气,在寒冷的空气中露出双手开始套外套,穿好后将被子叠好放在椅子上,毛毡也归位。一切都做好后,我不敢再睡,坐在椅子上用手支着下巴等时间到。 这期间,我脑中回旋着这几天发生的一切事情。从我踏上进沙漠的路,似乎一切都开始跟“奇诡”沾了边。为什么偏偏遇到那一地排列整齐的贝壳,看见了大漠里涌动的沙河;为什么偏偏从地上掉进了洞里,看见了那么宏伟壮观的矿物壁画,为什么偏偏又被水冲来这个与世隔绝的村庄,不进被好心人收留,还遇到了跟我们一样鬼使神差来这儿的人;村里举办神秘仪式,奇怪的“圣女”和攻击他的面具人到底是什么关系,段真和韩海辰为什么纷纷莫名奇妙中毒……这一桩桩一件件看似互不相干的奇事,到底暗含怎样的关联? 我正想着,忽而似有一股凉血直冲头顶,一阵神经绞痛令我刹那眼前一黑,一头磕到了桌沿,我本能地咧嘴要叫,却迫于夜深人静的精神压力如鲠在喉,龇着牙伸手揉了揉额头,还好没出血,但的确鼓出来了一个包。 “刚才怎么回事?”我疑惑地想着刚刚类似于抽搐的反应,应是前所未有的,难不成我病了? 我心惊胆战,胸口剧烈地起伏,怕自己发出声音惊了楼上的段真,看了看钟还差半个钟头,习惯性地摸了摸口袋,一想也没手机也没手电筒的,啥也不需要带,起身拍了拍裤腿就往店外去。 刚开店门,就看到斜对面三人正也从老七酒家那牌匾下陆续而出,手中晃着明亮的手电光柱。看到我,无声地打了个招呼,向我走来。 “起得够早啊,”孙迟来到我身边,笑嘻嘻道:“女孩子不都要磨蹭一下嘛。” “赶巧儿了,你在沙漠里遇到的这两个女孩子都是雷厉风行杀伐决断的。”我看也不看孙迟,正要从外关店门,孙迟抵住店门道:“哎哎?我不是要留下照看段真嘛?你忘了?” 好像是有这么一茬儿。我撇头看向孙迟,他那黑黢黢的脸在夜色里根本就看不清:“临走前我告诉你啊,段真练过空手道和散打,哪怕现在状态欠佳,也意识清醒,你不要动坏心思……” 孙迟见我这样说他,舌头吐得都快拖到地上: “大姐,我好歹也是个工程师发明家,名校学历,作品无数,参与过各大国际赛事和座谈会,小学连续六年品德标兵,中学连续六年三好学生,大学连续四年班长,你觉得我会是你说的那种道德败坏、乘人之危的人渣嘛?” “料你也不敢。”我转头,看到了韩海辰。他没有看我们的方向,而是在看天。沙漠晚间的天没有什么云,月光透亮,给万物都镀上了一层温润柔和的银光。月光下的韩海辰,让我再一次想到了一个人。还是他,跟我初见他时的错觉一样,我看到的是一个在小学之后我就再也没见过的人。 “晏客卿,走吧。”黄子佩锁了店门,隔街喊了我一声,我闻声收了思绪,向他俩走去。 “韩海辰状态怎么样,这次行动会不会……”我和黄子佩跟在韩海辰身后,我小声地询问黄子佩。 “这种毒我记得不错的话,一般反应为眩晕,嗜睡,头痛,眼花,乏力,但不同的人症状又不尽相同。海辰表现为会突然力竭昏迷。” “啊?那岂不是很危险?那你还让他去?” “我不认路啊,”黄子佩用食指抵了抵鼻梁上的眼镜,说:“他说他去过鬼窟,无疑他带我们去是最省时间最保险的。” “他,他为什么会去过鬼窟?” “前几天他一个人在沙漠里打探出路,可能误打误撞进去过;鬼窟这名字听着吓人,其实并没有危险,他说的。” “我就问你,万一韩海辰中途出了什么事儿,比如,忽然晕过去了,怎么办?” “我倒是不担心他,他只要保持体力就不会出现那种状况,我担心的是你。” 黄子佩说着,还不忘抛来一个若有若无的白眼。 “你!你什么意思?” “据海辰说,那鬼窟在地下水源边,地下没有光源,一片漆黑,我和海辰都跟过探险队甚至考古队,森林原野高山地窟哪儿哪儿都去过,胆子就被磨出来了,你,看起来胆子不是那么大,而且什么经验也没有,万一走丢了……” “客卿不会走丢的。”韩海辰突然发话了,似乎是为了打断我们这个无聊的话题。他没有停下脚步,回过头看了一眼黄子佩,说:“子佩,带好客卿。” 黄子佩就像受了皇命钦点一般啄米似的点头:“是是是老大,一定带好。”转头撇了我一眼,翻了个白眼,那家伙,在月光下格外白。 “阴地鬼窟是当地人的叫法,以前照明不发达,下地只能靠火把,地下水通往地面,传入穴风,常会把火把吹灭,人影投在岩壁上忽明忽暗、若有若无如同鬼影,鬼窟之名由此流传。”韩海辰在前面解释道。 “那这样说,岂不是只要是地下,这边人都叫它鬼窟?” “此地的鬼窟特指镇东水潭外二里地下水穴。” “就是地下水通衢处,各大地下暗流在鬼窟交汇形成涡旋带。”黄子佩在一旁补充道。 “你当时为什么会去到鬼窟?” “跟随沙河,”韩海辰头也不回,“沙河总有消弭处。我几日前偶然发现沙河尽头会潜入地下,地面会留下一个窟窿,上铺浅浅的流沙,沙下便是鬼窟所在。” 听韩海辰这么一说,我瞬间就像被电流过了一遍,想到了我和段真掉下来的那个窟窿以及穴道,还有那个奇异的六角形水池和飘在天上的水潭……我顺手拉住了韩海辰的袖口,激动道:“那你有没有看到一个六角形的水池,两壁的巨幅画和飘在天上的水?” 韩海辰懵懂地看着语无伦次的我,黄子佩更是伸出手背挨了挨我的额头,说:“我怎么总感觉病的是你啊,没事儿吧大姐,自己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可我和段真真的看到了,真的!我们还拍了照”我摸了摸自己的口袋,但一想到自己的手机,段真的相机全部被水冲走了就懊悔不已,连连跺脚:“哎呀,关键时候没证据……” “行了行了,知道你们现在就剩个人儿了,也别着急证明什么了,”黄子佩摇摇头继续往前走,“要真像你说的那样,遇到了这么神奇的事儿,还拍了照,真得轰动全球了,你呀,在世的第九大奇迹。” “鬼窟底下没有你说的壁画和漂浮的水,但是——”韩海辰似乎是为了安慰我,降低了音调:“也很奇异,说不上来的奇异,去看就知道。” 走过了镇口那潭水处,我就略感疲劳了。这沙地里走路不比常路,沙子摩擦力大,我根本迈不开步子,没办法提速,就像脚下总有东西拽你似的越走越有股无力感。虽然是夏天,夜间沙漠的气温也很低,身上虽因走路出了汗,却仍然还是披上了外衣。大概走出镇口约有十分钟了,回头看看镇口方向,还能看见月光下的粼粼波光。一向以徒步速度为荣的我第一次感觉二里地这么远这走路这么累人。 远方有几处戈壁山,在月光下显得鬼影绰绰。凌晨的对流呼啸在山岩间发出刺耳可怖的声响,风里携带的沙砾迎面扑进我的口鼻,我连忙把头缩进外衣里。 “这风怎么突然这样刮,前几天不还风和日丽的嘛!”黄子佩一面用手遮住脸,一面抱怨,言语被狂风吹得断断续续不甚清晰,只听得韩海辰撇头说了一句:“不要说话!” 我们三人在这巨大的风里逐渐感到寸步难行,韩海辰一手拉住我的胳膊一手拽住黄子佩的背包,让我们弓背尽量贴近地面。 大概这样过了两三分钟,或者五六分钟,总之我背都酸麻了耳边的风声才慢慢消退。韩海辰的手力逐渐放松,直至从我胳膊上移开。 “这风很怪啊,”黄子佩刚一使劲儿站起来,一身的沙尘倾斜而下,害得他自己也咳了几声,“虽说风季要来了,但这才四点多太阳还没出来,上层空气还没来得及受热,对流这么快就能产生了?” “持续强风的到来,估计也就是这几天的事。做好准备。”韩海辰拍了拍自己身上的沙尘,继续在前带路。月色下他的神情一半明朗一半藏匿在阴影之中,看不清,但想来也不会是看了令人欣慰的神情。 我们大概是走到了一块戈壁沙丘的背光面,韩海辰说快到了,要在这里找入口。黄子佩从背包里掏出手电筒,嘱咐我只有一把手电筒,一定要好好跟着他们。我颇有种探险者的感觉,既觉得刺激又觉得不真实。像我这样写故事的人,写过很多惊心动魄的场景,但是真到了起亲身经历的时候,却是那么平静自然,不觉得有什么神秘色彩。 “想什么呢,待会儿下地了可别分心呐。”黄子佩用手电筒晃了晃我,我眨眨眼,点头表示一定照做。可一种怪异的感觉令我突然血从头凉到脚,额头上的包突然像要胀开般的疼痛。我像是被钉在了原地,动弹不得,全身都像结了冰似的僵硬。 “晏客卿?”黄子佩看我不正常,走近我拍了拍我的肩,看到我惊惧的神色和瞪大的双眼,愣了一秒,轻声问:“怎么搞的?” “我我我……”我不知道该如何表达这种奇怪的感觉,就像短路一样,大脑一时间无法涌现出合乎语规的句子,只能不断地重复平时常用的几句最保险的词汇:“我我我,你,啊,那那个……” “你——?”黄子佩仔细捉摸我的表情,惊道:“你该不会是突然害怕了想跑吧?” 我被黄子佩这突如其来的猜疑一刺激,竟然胡忽地恢复了脑力:“谁说我要逃?我刚刚,刚刚,不知道怎么回事,突然就,就……” “就很害怕?” 我白了黄子佩一眼,转眼回忆那感觉,细细斟酌道:“应该是……竟然是……熟悉……” “熟悉?”黄子佩盯着我道:“你来过这儿?” 我摇了摇头,眼前这片巨大的沙丘我见都没见过,或者说,沙漠里都是这样的沙丘,每天都见到无数一样的,又怎么可能有这么突然这么强烈的刺激感。但为什么我会突然有这样的感觉? “无论如何,你如果支撑不了就要说出来,不要硬撑。其实寻找铁背鱼这件事交给我和子佩就可以,你大可不必担心我们,毕竟我们有经验。”韩海辰在一旁看着我,态度很认真,是在劝我留在地面上。的确,我从来没有单独跟一群认识没两天的男孩子们一起办过什么事,何况这次还是要找药引子救人,关系重大。而眼前这个双眼通红的人,自己也身染疑症,如果真的让这样一个病人和另一个根本没来过此地的人做这么危险的事,万一真出了事,我该怎么向留在镇上的孙迟交代。但如果自己下地回不去了,那仍在病中昏睡的段真怎么办? 不行,要下去。韩海辰不也说了,鬼窟没那么可怕。这个世界上是没有怪力乱神的。 韩海辰在一旁看我眼中由惊慌到空洞,再逐渐闪烁出坚定的光,确认我没事了,也没必要再劝,就打着手电筒寻找鬼窟入口了。我与黄子佩跟在他身后,几乎是与寸步不离。 据韩海辰说,鬼窟的入口应该不止一个,可能在岩壁上通了个孔,也可能是在地上窜了个洞。鬼窟不止一个,只要有水穴并与地上通风的地方就是鬼窟。还有一个判断标准是沙河的终点。如果足够幸运能见到沙河,就有几率追踪到沙河渗入地下的入口。地下铁背鱼食贝,涌出地上的沙河流经地必然会有贝类甲壳,需要仔细查看是否有此类生物的痕迹。 “铁背鱼只会吃贝类吗?”我抬头看向韩海辰。 “不见得。要看这地下水里还有没有其他水生生物,但是铁背鱼生性凶猛,除了吃附着在七星草上的微生物,一般来说的确会以贝类为食。” “沙漠的贝类会长脚吗?”我皱了皱眉头。 “晏客卿,你傻了吗?”黄子佩在一旁试探道,“你,你现在是,是看到一群贝壳在走路吗?” “如果不是贝类的,”我伸手指了指面前的沙地,“那些小脚印,是谁的?” (二)脚印 我一句话令众人愣在了原地。这句话随着夜晚的风飘逝,整片天地又恢复宁静,万籁俱寂,我的血液凉了一大半。众人逐渐偏头聚焦我手电筒指的地方,久久没能出声。前阵子刚经历的大风,地貌被重塑,地表沙面必然也失去留痕,这脚印,是新鲜的,刚留下的。 黄子佩仗着胆子往前挪了两步,想要看清楚那是什么东西的脚印,就在此时,一团黑影迅捷闪过,黄子佩猛地抬眼,大吼一句:“是谁?” 黄子佩的声音很大,吓得我一哆嗦,差点把手电筒弄掉在沙地上。他慢慢靠近韩海辰,小心翼翼道:“那东西不是人。” “黄子佩,”我在一旁几乎是挤着嗓子说话:“你别胡说。” “当然也不是鬼,”黄子佩将嗓音降低,眼睛仍然盯着路上一排小脚印,“鬼要真存在也只存在于有人的地方,茫茫沙漠,荒无人烟,鬼干嘛吃的。” “那,那是什么?”我在后面小声问。 “夜行生物,”黄子佩道,“可惜我不是学生物的,更不学沙漠探险,我也不知道这是个什么生物。” 韩海辰似乎是怕我过于恐惧,主动过来搀住我,将我扶着往前挪。 “看这脚印这么小,应该不会是什么大型野生动物吧。”我用自我安慰的语气问黄子佩。 “说了我不知道,”黄子佩应该也不怎么放心,低声道:“万一是大型动物的幼崽,那这崽子的父母就一定在周围不远处。” 闻言,我与其他二人身子凉了半截,更是压着嗓子压着身架,借助夜幕尽量谨慎低伏,生怕惊了什么难以对付的生物。 韩海辰搀着我慢慢向前走,这过程中我一胳膊被他扶着,另一手死死抓住自己的衣角,我感觉得到我手心都是冷汗。他每带我往前跨一步,我整个身体的神经就都在拒绝。我很害怕下一秒就听到什么野兽的喘息或是高亢的嘶鸣,我听得清自己的呼吸,甚至自己嚣杂放肆的心跳——这时候我恨不得让它快静下来别吵到了什么东西。我紧紧闭上眼又皱眉睁开,再闭上再睁开,希望一切都是梦境,心想这么吓人的事情一定不是真的。 那串脚印所起所终之处已经被大风吹得模糊,只有一小段还清晰可见。韩海辰来到那串脚印前,松开我,自己蹲下,手电筒的光便一齐聚焦到他面前的沙地上。 “是沙猫。” “沙猫?”黄子佩问道。 “四只脚,体轻小,四爪肉垫肥厚,体态轻盈善跳跃,以蛇鼠蜥蜴为食。”韩海辰只是看了眼那些脚印,就已经为其定性:“只在沙漠里有,不会伤人。” “原来是沙猫,听晏客卿的话,我还真以为是什么在走路的贝壳。”黄子佩舒了口气,转身蔑笑看向我。 “刚刚正好就在聊贝壳嘛,”我白了黄子佩一眼:“不过,这里为什么会有沙猫?” “沙猫是夜行动物,行动谨慎,听觉极其灵敏,能捕捉地下微小声源。夜晚有它出现的地方,一定存在两种情况,一是有猎物,比如有毒蛇,沙鼠的巢穴或气息,二是有水源。大家务必小心。” 韩海辰话声一落,我们随即又进入到精神紧张模式,虽然比刚刚放下了不少心,但仍然不敢怠慢,大家保持一致,四处查探,一有异常就小心翼翼地传达出来。不久,黄子佩将我们召集来,指着面前一片道:“湿砂层毛管带,差不多就是这儿了。” 月光将眼前的地貌大致勾勒了出来:横向沙山迎风坡前一片空地呈下凹型,沙砾较大,颜色较沙丘暗深,零零星星有灌丛湖滨草分布。 “四处沙丘高突,此处迎风坡却低陷下去,有灌丛分布,前方沙丘下伏有相当连续且厚度巨大的沉积序列,说明此处沙丘或地下存在巨厚持水湿砂层。嗯……沙漠里有这么巨大的面积的湿砂层,也就是说,很有可能此处地下是汇流蓄水处,水源丰富,”黄子佩兴奋道:“鬼窟,应该离这儿不远了。” “但是就算鬼窟现在就在我们脚下,”我问:“我们该怎么下去?” 黄子佩陷入了沉默,用手掏了掏自己的背包,干哑着嗓子笑了笑:“我出门前孙迟让我带上他的工具箱,我嫌麻烦,只挑了件称手的便携式铲子,但……总不能挖开吧?这下伏承压水也不是能一铲子挖出来的,得有个几十米纵深呢。” 我转而看向韩海辰:“你当时是怎么进去的?” “我是误入,”韩海辰回忆道:“我只记得当时远远跟着圣女走,一恍惚就看不见她了,地上的沙河也已经流逝,只剩下一地的贝壳。” “你,你是说!”我一听到韩海辰说了“贝壳”二字,立刻追问:“你见到了贝壳?是沙河运动后在地面上留下的?” “是的,很奇怪,”韩海辰道:“更奇怪的是,它们排列规整,连朝向都一致,我于是顺着它走,突然发现地上有一个很大很刺眼的反光物……我的记忆就到此为止。现在想来,可能是因为身上带病在沙漠里暴晒过久,那时应该是晕了过去。醒来后我就躺在一个很阴暗潮湿的地方,亮光在我头上,有土梯绕着岩壁延伸到地面,是人工夯成。那里的结构像一口巨大的深井。身边有一处圆形水池,光照不够,看不出有多深。奇怪的是它平静无波,我却听到很大的水声从四面翻涌而来,那是很大的撞击声,比洪水更加可怖。后来我顺着梯子来到地面,发现这的确是口井一样的设施,而我所处的位置是一座巨大的风蚀石墙的洞隙里。” “海辰,你为啥不早说?”黄子佩问:“我们直接找风蚀石墙不就可以了?” “我是怎么去到那里的,我自己到现在都还不知道,”韩海辰道,“只是昏过去的功夫,我便鬼使神差地来到了一个石洞里的井中,身上没有任何不适,也没有丢失任何东西,更没有任何生命危险,就像旅游一样,不奇怪吗?” “那你是怎么知道要往这个方向走的?”我越听越迷糊,更有一种未知的恐惧将我团团包围。 “我当时从石洞出来环顾四周,看到了炊烟,”韩海辰道:“那时候无风,炊烟聚在小镇上空不被吹散,我便顺着烟的方向走,在天黑之前回到了镇上,很幸运地捡回了一条命。” “你的意思是……”黄子佩闻言惊道:“你早就回来了?我、我和孙迟在老七酒家也没见你回啊……” “我昨天才去的鬼窟,”韩海辰道:“也是昨天回来后在镇上见圣女在召开集会。” “你……”黄子佩目瞪口呆:“如果这一切都在一天发生,你,你好累啊……” “按照你说的时间线推的话,你眼睛也变成红色是因为在中午至下午温度升高时,接触了鬼窟的里正在释放毒素的水气?”我问。 “我的病因还未可知,”韩海辰道:“现在只有按照阴娘说的,用铁背鱼试试,看能不能有好转。” “那现在我们该怎么办?”黄子佩问。 “你刚刚说,这里存在巨厚持水湿砂层和沉积序列,”韩海辰道,“那么鬼窟就在附近。大家集中精神找找附近的石墙或风蚀岩壁上有没有比较深的孔洞。这么大片地,鬼窟入口应当不止一个,所谓地下水衢‘鬼窟’也不见得只有一个。我们三人可在视线范围内分开行动,相距不要超过十米,一有情况记得随时喊出来。” “好。” “啊!”听到我反常的一声尖叫,韩海辰和黄子佩转身看向我。当手电筒光束聚焦在我身周时,他们被眼前的一幕惊呆了。 (三)下陷 我无声无息地缓缓下陷,地上的沙层不知何时变得松软,我一时失去重心发出惊叫。韩海辰眼疾手快一把扯住我因惯性甩出的包带,大喊:“抓紧!” 我顿时清醒许多,手中更加使劲儿攥紧那包带,那是我的救命稻草。 “子佩,快找绳子!”韩海辰双手紧紧拉住我,身体后倾,就像在与我拔河。黄子佩应声脱下背包迅速翻找着。沙子已经没到我的膝盖,我隐隐感觉到下陷过程还远远没有结束,我的脚下有流动的东西一直在向下沉陷,而我现在除了紧紧抓住包带没有任何其他着力点。我感觉身体悬着空。 “这是……流沙吧?”我用极其小的声音问眼前的韩海辰。 “放心,真要是流沙也没有那么可怕,”韩海辰手上又用了力,我感觉到自己手上的包被往他的方向扯了扯,“你不会完全陷进去,陷到一半时流沙会停止运动,现在当务之急是把你弄出来,沙子里温度低,你腿长时间在地下会冻伤,走不了路。” “我不怕。”我说出这句话时,连自己都没想到,昏暗中,我感觉到韩海辰看了我一眼,随即又问黄子佩:“找到了吗?” 黄子佩从包里摸出了安全绳,缓慢向我走来,就在此时,韩海辰突然喊道:“别过来!” 黄子佩脚下一顿,不敢轻举妄动。 “我也在往下陷。”韩海辰低声道。 “什么?”我和黄子佩惊呆了。黄子佩捡来手电筒照向我与韩海辰的位置,捏了一把冷汗。韩海辰的小腿已经被沙子淹没,寸步难移,而我已经沉陷到胯骨处。 “这下怎么办?”黄子佩急道。 “你的安全绳有多长?”韩海辰问。 “孙迟给我的吊绳,五十米的。” “在附近找一块足以承两人重的岩石或重物,系好后把绳子另一端抛给我们,我们拉着上来,”韩海辰看向黄子佩,“带好手电筒,注意脚下,快。” 黄子佩迅速出发,身影消失在夜色中,沙子将他的脚步声吞没。流沙地里只有我和韩海辰两个无法动弹的身影。韩海辰让我尽量趴在沙面上,以此增大与沙面的接触面积,缓解下陷。但我明显感到这跟地理课本里的描述的流沙完全是两码事。我沉入的这篇沙似乎有一种特殊的黏性和湿度,有点像沼泽。 “我们会不会……”我感觉双腿发麻,周身僵冷,不知是不是心理原因,血液有些循环不良了。 “不会。”韩海辰斩钉截铁道,“我曾经在亚马逊流域跟科考队一起遇过险,那时候双腿陷在了沼泽里,情况跟现在很像。” “你,你遇到过这种情况?”我意识到韩海辰可能也感受到了沙子的特质,才会提到沼泽。 韩海辰在昏暗的夜色中似乎没有透露半点情绪,他低声道:“遇险唯有冷静才有一线生机。” 听韩海辰说这话,我似乎感到自己没有刚才那样恐惧了,闭了闭眼睛,轻声道:“一不要怕,二不要死……” 韩海辰没有听清我的话,轻声询问,我便告诉他这是我同行的那个朋友告诉我的。这几天在沙漠里,我们遇到了很多奇奇怪怪的事情,她说我们俩这辈子活到现在没有什么事情能比在这里几天所见所闻更离奇诡异的了,反正也是落到了这样的境地,就要记清楚,我们还要想法子出去,所以遇事不要光顾着奇怪,“一不要怕,二不要死”,就还有转圜的余地。 韩海辰听罢,似乎是笑了一声,说:“很有意思的朋友。” 我说不管她有没有意思,我俩现在的处境就很有意思了。遇到这种事,我是不怕,但死不死的就不知道了。韩海辰说不会。我见他那么乐观,便又自言自语道,不知道黄子佩能不能在我们消失之前回来。 “他会回来的。”韩海辰定定道。我感觉得到他的语气很坚定,他正看着黄子佩离开的方向。 “希望他一定要回来。”我暗暗在心里恳求,无论如何,不要让黑白无常来得太快,一定要让我看到沙漠的日出。 “反正也这样了,”我轻轻叹了口气,道:“不如跟我说说,你跟黄子佩、孙迟他们,都是怎么认识的,还有,你们是干嘛的,到底为什么会来到这里?” 韩海辰并没有立即回答。在黑暗的条件中,我的听力变得十分灵敏,我听得见他的呼吸,而且呼吸声越来越重。 “子佩……和孙迟,”韩海辰缓缓道,“是我的兄弟。这次来沙漠,子佩也说了,他是为了他的博士课题,孙迟是为了搞戈壁科研项目,我是为了找那本地图册。” “那本地图册对你来说很重要?”我疑惑道。毕竟他现在的举动,有点像为地图册而霍命的架势。 “是,”韩海辰说,“正如我之前解释的,可能你不清楚,觉得没意义,但那的确是有些人世世代代寻找的东西。那些人可能是史学家,可能是科研学者,可能是西域族裔。西域文明无论在文学史还是考古史上都有诸多缺项,这都需要依靠一代一代的人去补全。” 的确,对史学家来说,找到它就像找到了历史的残页,开启一段未知的篇章;对科研学者来说,找到它就有机会解码古秘,了解古人的生产生活;对西域后人来说,它就是家族的根源与传承,就是族谱,无比珍贵。 “所以你的角色是什么呢?”我问。 “我家族里的长辈们,祖先们,也曾经找过这本图册。几百年来,他们中间有做科研的,有学西域史的,也有特意援疆迁户深入调查的。所以我的目标就是家族目标,我的角色是一种家族传承。” “所以你身不由己?” “不,我并没有负重感。事实上我很喜欢这件事。这也是为什么我有那么多科考探险经历的原因。” “那么按照你的经验,我们这次,不会凶多吉少?”我不惧这样说话会令人反感,毕竟现实问题摆在眼前:黄子佩已经有一会儿没回来了,不知道他怎么样了。 “我们不会出事,子佩很快就会回来。”韩海辰仍然抱有信心和希望。 虽然暂且感受不到我的下陷程度,但我仍然担心我俩的处境。沙漠的夜晚很冷,需要穿羽绒服是一点也不含糊的事情。但此时的我虽然也穿得不少,但在沙漠这种空旷的地方暴露过久,已经有些疲累恍惚,似乎感到周身正散发出一股寒气。我的手暴露在外面紧紧抓住包带,韩海辰的手也在一边扛着累死死撑着。我们都知道,现在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谁要是一累就松手,两个人都会迅速失去平衡瘫倒在这松软的沙土上。这沙土之下就湿砂层,再往下就是深不可测的地下水。现在脚下沙地表面处于不稳定的流沙状态,一旦再接受巨大外力冲击,后果不堪设想。 “我腿麻了。”我道。此时面对一个极度乐观的人,我不知道还能说什么,为了减轻精神压力和对陌生黑暗环境的恐惧,我只能捡话说。 “我也是。”韩海辰刚说完,我惊奇地发现他在暗夜中的轮廓已经矮了一大截。我努力看向他的脚下,却发现沙层已经没上他的腰部。而他的手一直紧紧抓着我的包带,就像生怕我在他前面走了似的。 “你腿也下去了。”我道。这句话很冷,有那么一点点好笑,特别是在这种境况下说。 韩海辰没有笑,只是冷静道:“再等等。” 我不知道他哪儿来的自信,摇了摇头,加大了一点音量:“再等什么?还等吗?”随即想要挪动身躯把腿抽出来。 我想得太简单了。我的腿非但没能抽出来,我甚至感觉到自己又快速下陷了一段距离。就在一瞬间。耳边传来韩海辰的声音,他让我不要动。但我却没有办法停止自己躁动的思维。因为动了一下,我的重心又有所改变,极其不舒服,于是本能地想回到刚刚的姿势,但又因为这一挪动,我周身流沙运动的速度却猛然加快。 “别动!”韩海辰拉紧我的包带,就像他往他自己跟前拉,我人也会跟着被拉过去一般。 “这,这速度在加快……”我已经话不成声,紧张得瞪大眼睛,却根本看不到任何具象的东西。耳边沙沙响着沙子流散的窸窣声,我的心里充满恐惧,“到,到腰了,到腰了,我要掉下去了……” “晏客卿,坚持住!”韩海辰加大了音量:“你先不要动,稳住自己。” “我,我脚底没有东西,踩不到东西……”我的声音透露出紧张与惊慌,吐出的每一个字都在颤抖。 “你的脚冻僵了,没有感觉了,所以很正常,但你千万要保持不要动,”韩海辰安慰道,“黄子佩要回来了,马上就回来了。” “好,好,快回来……”我轻声反复这句话,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叨咕什么,就像能听见声音就是莫大的安慰一般,我嗓子里不断挤出声响安慰着自己。那时候,我脑子里走马灯一般过着一遍又一遍近期发生的事,历历在目,我觉得好奇怪,好奇怪,这么多事情全给我碰上了,这运气也是醉了。如果真是我有这种体质,那真是连累段真了。不过当初要来罗布泊的就是她,如果中途没有那些事儿,说不定现在早就玩好一趟躺在家里的床上写游记了。真是造化弄人。如果如果,偏偏就没有如果。眼前的才是现实。 但就在这时,我耳边响起了一阵特别奇怪的声音,似乎本应该是很大的声响,但却因为距离过远或是被什么东西阻隔了传音一般,显得有些沉闷。 “这,这是什么声音?”我感觉全身都出了鸡皮疙瘩,因为这声音虽然小,但却不陌生,甚至说我潜意识里还认为这种声音会带来不妙的事情。这种感觉令我极其害怕,我攥紧了包带,甚至把它往自己跟前扯了扯,那就像是我此刻的生命线。我感觉到韩海辰往我这儿倾斜,随即又慢慢地松了松力道,觉得自己不应该这么自私。毕竟我俩是一根绳上的蚂蚱,我们踩在一片流沙地上,他要是倒下,我也不会有好下场。 韩海辰愣了一晌,低声道:“我也听见了。” 我仔细在脑海里回想那声音的来源,终于找到了共鸣:那是我与段真在地下六角形水池被水淹没前听到的极似鸟鸣的轰响!在地下听到那声音不久后便有水流灌入将我们淹没……难道,难道这里马上又会旧景重现? 我浑身的血都凉了。这里是广袤沙漠,纵便有水喷涌而出也做不到把我们淹没,但无形的恐惧就像勒住我脖颈的绳索,将我越缠越紧,我脑中嗡鸣,甚至感觉眼前干涩模糊,呼吸困难。 “客卿!客卿!”我耳边有人叫我,我却没缓过神儿。我眼前一片昏暗,全身僵直。 “晏客卿!”韩海辰扯了扯包带想要让我迅速清醒,大声喊道:“刮大风了!闭眼捂紧口鼻!” 他的声音在我听来很远很远,就像是被这风吹得远了一般,刚一出口声音就无踪了。我顿时全身失力,手一松,向后仰去。韩海辰大惊,手中我的背包失去平衡力向他的方向飞去,他也瞬间向后仰去,在这短短几秒内,我听到他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扭头冲外喊道: “别过来!” 那狂风正好将韩海辰的话加急带到远在五十米外的黄子佩耳边,一束微弱的手电筒光芒向我们这里一晃,随即我眼前一片漆黑。 (四)下沉岩塔 我是仰着坠落的,虽然浑身僵硬,感官如同丧失一般,却能意识到我的下陷不是一瞬间的事。甚至可以说,是很合适的速度。这很神奇,我的眼睛圆睁着,通过一点点月光,我能清楚地比对周身的环境。我从地表下陷全身没入沙层后,因我下陷而形成的坑竟逐渐被周围的流沙填补,那些填补后的沙又坠落在我身上给我向下的推力,直到我不再往下坠。那些沙子不是干沙,而是泥沙,是有一些重量的。我尽量减慢呼吸速度以防吸入泥沙。大概下陷了有半分钟,我的意识逐渐清醒,恢复到正常,发现我不再是以平躺的姿势下陷了,而是身体转了个角度,头朝下,脚朝上,慢慢在往下滑。我脸上的泥沙似乎也跟我保持了一段距离,我可以正常呼吸,且并没有下陷一开始的窒息感。我的手脚可以转动,没有阻力,这说明我开始进入到了一个跟刚刚相比开阔的空间了。我用手摸了摸身下,感觉那是很冰、很坚硬的质地,还很光滑,没有多大的摩擦力。心里一惊,这莫非是石头?那么这一样来,我可能是正处在一个坡度平缓的筒状滑梯里,而且正在头朝下缓慢滑行。 我头重脚轻,心里又敲起了鼓。我小时候玩过筒状滑梯,也被其他着急小朋友推进去头向下滑到地上过,虽然那滑梯近地面段又缓又长,我没出事,但那却仍是我童年阴影。现在我在一片黑暗的危险境地重温了儿时噩梦,却迫不得已要鼓起勇气支撑自己的精神,因为在这种境况下,不能自强必无法自保。 没过一会儿,我停止了滑行。我用手摸索自己周身,皆是冰冰凉凉,甚至还能摸到水迹。我虽然穿着棉服,却仍然觉得有股刺骨的阴冷。耳边远远近近有水声,我没有手电筒,只能一点一点活动身子,探索着身周。我感知到,我的猜想应该没有错,这里就是个筒状滑梯,我应该已经滑到了滑梯的出口处,也就是说,我的头已经出来了。我慢慢将身体两侧的手臂伸到头顶,小心翼翼探出去,上下摸索,感觉到滑梯的出口应该就是一块质硬的平地,上方暂且没有摸到东西。我坚信自己的推测,在滑梯口翻了个身,慢慢爬了出去。在完全出滑梯之后,我蹲起来,双手伸在投上呈接物姿势,慢慢起身,一直到站直都还没有碰到东西。我本想顺着这个滑梯爬回去,但是这滑梯内壁湿滑,根本无法着力,只得退出另寻它法。在黑暗里,我也不敢随意走动,但也想知道这个至少能容得下我身体之大的空间究竟有多大,我还能直着身子走几步,还有,这里有没有其他生物。于是我打了个响指,听到了很长的回音,那是因为声音向外传送不断碰撞边壁形成。大概静静站了十秒,我又陷入了迷茫和恐惧,因为没有光,没有其他人,我一个人就算摸清楚这里有多大,也没办法出去的。 我努力使自己冷静,并回想韩海辰和黄子佩说过的话。他们说我们陷足的地方可能就是鬼窟,有湿砂层,大片地下水资源和沉积岩,所以我暂且分析我已经来到了湿砂层之中。但这厚度可达二十米以上的湿砂层不知道为什么会有坚硬的筒状沉积岩石阻断下陷。可能是因为几百年之前这里还是一片含有孔洞来渗出地下水的沉积地貌,经过岁月沉淀沉积岩上积攒了厚度可观的细沙。水压随降雨量不断变化,水位时上时下,枯水时上层沙保持干燥,丰水时地下水通过孔洞漫出沉积岩就形成了湿砂层。无论如何,这都是我天马行空的猜想,现在没有光源,四周境况不明,我也不敢随意走动或叫喊,无法判断地上是否真的有孔洞。 我甚至听见时间在我耳边流逝。 我的心其实已经提到了嗓子眼。我也是第一次发现在一个极度陌生的环境,特别是这种危险的环境中,我是能够保持冷静和理智的,这我始料未及。但无论我怎么冷静理智,现在都是生死存亡的紧迫关头,我心里只有两个字:出去。 我又一次蹲下去,慢慢地摆出爬行的姿势,慢慢探索周边的环境:地面是冰冷湿滑的,这种森冷的感觉我只在一个地下环境里感受过——溶洞。如果这里真的存在喀斯特地貌,那真是不小的发现。我看过一篇科普,说如果把沙漠的沙子掏空,可能会发现一个新的世界——悬崖,洞穴,丘陵,溶洞,应有尽有。那么多的古城和文明都被埋没在沙尘中,沙漠之下,或许真的有灿烂的世界存在。但是现在的我并不想探索这些。我往前爬着,比蜗牛还慢。我意图能够触碰到水池之类的东西,毕竟韩海辰说过鬼窟就是地下水通衢,如果宋老七能找到法子下来捕鱼并安全回去,那么这底下一定是互相连通有出入口的。 忽然,我的心咯噔一声。我的右后腿触碰到了一个东西。我瞬间整个身体都冷凝了,就像在静静等待命运的裁决。不知道愣了多久,右后腿那东西也没有什么动静,我便赶紧离远,也不敢回头去碰它。 “那是个什么东西……”我脑子里一片空白,心跳可能要上一百五了,都能听到它的轰鸣。 “客卿,记住我的话,在地下的时候,一不要怕,因为所有恐惧都是唯心,自己吓自己而已;二不要死,因为只要你冷静小心,都不会有事。一个人的时候唯有自己可以信任,唯有自身的精神可以支撑行为。” “一不要怕,二不要死……”我心中默念段真教我的这句话,觉得在这样的境地就算默念它也无甚用处,心跳上了一百五的人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刺激和身体压力,怎么可能因为一句话就平息下去。但是默念总比不念好,默念起来脑子里至少有段真的样子在,自己就没有那么恐惧了。现在看来,脑子里段真的音容是我在黑暗里唯一的光。 我在心里不断重复这句话,用它来平复心跳。 “一不要怕二不要死,一不要怕二不要死……”我虽这么想着,但颤颤巍巍的身子在告诉自己,死不死不知道,可能快了,但不怕是不可能的,再克制自己不去想那些有的没的都不可能。但是右后腿的触感让我头皮发麻,我抑制不住地反复回味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触感,脑中纷繁杂乱地演映着恐怖片,我甚至能听到我心中那个软弱的自己疯狂的怒吼: “啊!一不要怕!二不要死——” “这是什么个口诀?”很近的地方传来一个声音,伴着回音,我身体一蜷,差点被激荡到岩壁上。 孙迟!? “哎哎哎不要怕!是我!孙迟,”那声音的来源走近我,蹲了下来道:“也也也不要死哇,你要是出什么意外……你看我个子这么小,可没那个本事用克己复礼的方式把你带到地上去。” 我惊慌失措一把将孙迟推开,诸多疑问在我心里飞速旋转,我一时间忘了自身的处境,破口大骂道: “你神经病吧,你在这儿干嘛呀!” “来找你们啊,子佩说你们有危险,段真那边阴娘在照看,”孙迟似乎很不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惊讶,又转话题道:“海辰呢?还有,你趴在地上干什么?那个‘一不要怕二不要死’是什么口诀吗?见你一路在念叨。” “你,你,我刚刚没说话,你你怎么听到的?”我分明是在心里默念,不知道这孙子怎么听到的,难不成会读心术。 “我会读心术啊,”孙迟打趣道,转而又严肃道:“你分明就喊出来了,我都听到了。你怎么来的,在这儿多久了?” 我在黑暗中看向孙迟的方向,觉得自己一定在做梦,这人怎么凭空出现还问自己怎么来的,还有——没有光源,他是怎么看得见我的? “你,”我试探道,“看得见我?” “嗯呐。”孙迟道。 “为,为什么?” “大姐,我是技术人员,来这种黑咕隆咚的地方,怎么能不戴红外夜视镜呢。”孙迟将一个物件递给我,我摸着的确像个眼镜的感觉,便戴到头上。整个漆黑的环境一下子变得极其清晰,这里的确很像个溶洞,但确切来说,是把钟乳石那些模样的石头换成了骨骼内切面那样形状的物体,鬼斧神工,看起来竟然还别有一番艺术感。 “我们是在……哪儿?”我仰头环顾四周,这个空间极其大,大概有十米多高,地面很平坦,没有水坑。怪不得孙迟见我在地上爬很奇怪。我转头看向刚刚碰到我腿的地方,那是一处骨骼孔洞岩石。 “这里应该就是鬼窟了。” “你在这儿,”我看向孙迟,见他脸上也戴了个其丑无比的墨镜一样的装置,憋住喷涌而出的滑稽感,问:“那段真呢?” “咳,”孙迟明显有些不开心,“她醒来之后见你不在,要我带她一起来这儿找你。我不准的啊,然后她就拉着我往外走,我拗不过她,只得跟她一路走到镇口的水潭,她突然就跌倒在地上了,我正着急,一转眼远远就看见子佩往这边跑,等他跑来告诉我才知道你们出事了。跟他一起把段真扛回你们住的地方,让那个谁,哦,阴阿姨,帮着照顾一下,我带上仪器,和子佩就赶来了。他现在在你们出事的地方蹲守呢。海辰呢?他没跟你一起吗?” “我也没找到他,分明我们是在一个地方掉下来的……”我的确也感到奇怪,当时我与韩海辰的距离不出两米,为什么掉下来后就没见到他? “无论如何咱们先离开这儿,”孙迟道:“这里算不得很危险。你都没事,海辰比我们都有经验,不会出事的。你跟我走就好。” 我闻言大惊:“你知道怎么出去?” “当然,否则我怎么进来的?” “你不是掉进来的吗?” “优秀的技术人员是不会用不小心坠落的方式出场的,”孙迟指向一个方向道:“我刚刚从出口那边过来,离你们掉下来的地方不远。那儿有很大一水池,池子边长了草,不知道是不是七星草,去看看?” 我与孙迟来到了一个全新的开阔空间,那里能见到光,我便把夜视镜取下,惊讶地发现,这里竟然像一口井的内部一样,上空是外界的光源——可以看到晨光熹微,看来太阳已经出来了,随着时间这地下的温度也将略微升高。从井口延伸到地面,有一个石梯倚着岩壁盘旋而下。地上这个水池,也是六角形的。我转身看向我们来的地方,记忆开始逐渐拼凑成一个巨像的画面。 “等温度升高了,这边水汽就会加速扩散,七星草的毒气就会释放出来,咱们得快一点。”孙迟说着,从自己的背包里取出一个渔网,一个便携式折叠鱼叉,一个鱼竿,说:“选吧,怎么钓?” “你觉得在这儿用在平常地方的方法能钓上来鱼吗?”我观察着四周,暗自道:“这里跟韩海辰描述的他去过的那个很像,的确,鬼窟不止一个,我和段真几天前,可能就是从其中之一来到镇上的。” “你,你是说你也去过鬼窟?” “我去的那个地方跟这里很像,来到这个六角形池子之前,有很长的一条甬道,两壁都是鲜艳的壁画,段真还拍过照,只是被水冲走了而已。那个六角形的池子边有六个石像,上空还浮着一层水,水的颜色是亮蓝色,很奇怪……这里跟那边不尽相同,但其实都很像。鬼窟如果就是地下通衢,那我和段真去过的那个地方,就是鬼窟无疑。” 孙迟讶异地看着我,一时间就像在看一个病人一样,说不出一句话。 “这里是人工发掘的吧?”我就像是自言自语:“不可能自然形成这种空间的吧……” “大自然自己可不会造石梯,”孙迟将背包放在地上立好,看得出那不轻,“不过大自然有太多事情瞒住我们了,我们不知道的事情多了去了。” “你就是从这里的石梯下来的?” “是啊,这儿离你出事的地方不远,我用回音勘测了解到地下情况,正东方向有一个竖直方向的井状孔洞,其实就很容易发现啦,无论如何,先用七星草捕鱼吧,虽然我也不知道草为什么会吸引鱼……”我正要去池子边拔草,孙迟一把拦住我,从背包里取出手套,道: “那玩意儿有毒,小心点儿啊。” 我和孙迟戴上手套来到六角池边,见那池子里的水虽然透绿透绿,但却见不着底。 “你说沙漠的池子里真的会有鱼吗?”我问。 “阴娘和宋老七既然都说有,那就一定有,”孙迟不假思索地将一根七星草投入水池,接着坐回岸边等待,“看着吧。” 那草就浮在水面,一动也不动。 “这不会是死水吧?” “不会。”孙迟道。 “你这么确定?” “确定。沙漠里的死水很快就会干涸,有补给的水源才会有这么大体量。” “那你说这草就一定是七星草了?”我又问,“这水池里要有鱼就一定是铁背鱼了?” “能被草钓上来的鱼,就一定是铁背鱼了。” 我又看着那池面,简直太平静了。我甚至觉得我和孙迟这样有些傻,因为只要我不再问问题,整个画面就完全静止了,而且只要没有鱼咬那根草,就不知道要静止到什么时候。 “你带吃的了吗?”我转头又问孙迟。 “包里没有,地面上有,子佩回去讨了些带过来。你不会这关头要上去吃饭吧?” “嗯。”一声落下,我便在孙迟诧异的目光中登上了石梯。为了安全起见,他没有喊出声,但我都能感觉到背后像是被眼神捅了刀子。 完全暴露在阳光之下的感觉前所未有的好。我刚一出井口便冲不远处黄子佩的方向招呼,黄子佩从满地的仪器中回头,煞白的脸瞬间变得有血色起来。他主动迎了过来,看到我脸上、脖颈上、衣服上黏满了褐色的泥沙,黄子佩给我递来了绣有西域特色花纹的布巾让我擦拭:“你们掉下去的时候,海辰及时把晏客卿包迎风扔老远,我安全绳已经固定好了,就把绳子另一端系在包上,把包埋在土里形成一个小沙丘,再回来找人,看到绳子就找到你们掉下去的地方了。海辰呢?在下面吗?” “没有啊。”我冲着井口向内看去,看到孙迟正在捣鼓着仪器。 黄子佩凑上来,双手呈喇叭状按在口部,冲井口内大喊:“孙迟,海辰呢?” 孙迟抬起头,疑惑道:“我不也是刚来,我咋知道?他人呢?” 闻言,我们六目相对,顿时感到一股紧张感。 黄子佩转向我:“我记得……他不是跟你一起掉下去的吗?” “我在他之前掉下去的,他陷进去的过程我没看见,”我回忆道:“所以他也有可能没掉到地下去。” “这不可能,我就一直在上面。”黄子佩皱紧了眉头,开始调试对讲机,喊了几句,抱着渺茫的希望想要获得韩海辰的回复。 没有回复。 “这不可能,你们离得那么近……”我清楚地看到黄子佩额头上冒出了汗。他看着对讲机的屏幕,任何有反应的迹象都不放过。 孙迟这时候上来了,手上提着一个中型的硅胶储水袋,看起来沉甸甸的装满了水,还有黑色的鱼影在其中游荡。看到我和黄子佩的表情,收起了一贯玩世不恭的表情,试探性地问道:“海辰……?” 黄子佩并没有立即答复。我和孙迟呆站在原地,我脸上还有残留的泥沙,而孙迟就一直拎着那个装了鱼的水袋,背着装满仪器的包裹。沙漠上的风呼呼地吹着,沙山在耳边作响。朝阳将天空染红了,几秒之后又变成耀眼的金色,不过我们都没有闲暇去仔细观赏。多次调试对讲机无果后,黄子佩抬起头,凝重地看向孙迟: “他失踪了。” (五)失踪 “我们还要下去一趟。”黄子佩说着就开始整理仪器,孙迟当即上前拦他。 “海辰在哪里尚未可知,对讲机不回复有几个可能:一,他那边对讲机电池没电了;二,他距离我们过远,接收不到信号;三,他可能……可能遇到危险了,这也是最坏的情况。” 黄子佩来回走动着,语气中透露着急躁: “他的对讲机不可能没电,我们出发前都检查了;距离会远吗?跟晏客卿几乎同时掉下去的,晏客卿垂直下陷,他就跑到几百米开外了?就是他出事儿了没别的,咱下去找他。” “现在下去找到什么时候还尚未可知,”孙迟也急道:“这地下什么情况可都还不知道,我们哪一次下地不是要先做勘测?这样盲目下地会出事儿的……” “你刚刚不是下去了吗?”黄子佩奇怪道,语气里的不耐烦更加重了。 “从这口井垂直下去是开阔地带,地形地质简单,没多久就找到晏客卿了,就上来了;韩海辰不在这底下!”孙迟仰头盯着黄子佩,希望他能清醒点,意识到现在我们对这地下的情况是一无所知的,“我刚刚戴夜视,发现这地下有类似于喀斯特地貌的构造,我猜是碳酸钙胶结形成的矿物砂层,这说明这地方可能有大体量的水体,我们贸然下去真可能一去不复返。同时,越复杂的地形越有可能阻碍对讲机信号,可能海辰正在一个地形复杂的地方……” “那你说怎么办?”黄子佩打断了孙迟滔滔不绝的讲话。 孙迟思考了一会儿,坚定地说:“回去,找宋老七。” 的确,根据他们先前的描述,宋老七的确是最有可能了解此处的人。 “那你快回去把他找来,”黄子佩放下手中的仪器,“我留在这儿等你,要不然一会儿谁也找不来这里。” 孙迟看向我,用眼神询问我的去留。我并没见过宋老七,跟孙迟一起回去并帮不了什么忙,但段真还在小筑里昏睡着……正打算做决定,孙迟一把将鱼袋扛在肩上,快速地向小镇的方向跑去。 黄子佩不看我,而是又默默坐在那一堆仪器前捣鼓着,发出电波的嗡嗡声的咯噔咯噔的按钮声,似乎想从中接到来自韩海辰的任何蛛丝马迹,我依旧帮不上什么忙。 我看着黄子佩紧绷的脸,想要安慰他,于是说:“会没事的。” 黄子佩就像听到了一句极其可笑的话,抬起头看向我,用一种类似于嘲讽的语气说:“你最好祈祷他没事,否则凭你和那个小女孩两个人,根本没法走出这片沙漠。” 我乍一听到他说这话,内心升腾起一股火焰,但很快这股火焰就消退了,毕竟人家三个人是为了给我和段真捕鱼才来的,现在他们中间莫名其妙失踪了一个,的确不好受。 “好像他也中毒了?”为了不让空气凝固,我又开始找话说。明显这次又是一次失败的尝试,我一说出口就后悔了。黄子佩连抬头也懒得抬,但却也礼貌性地做了回复。 “哼。” 一句用鼻子出气的礼貌性的非礼貌回复。 他已经彻底不想理我了。当我理解这点时,思想上的压力竟然卸下了一些。我百无聊赖,坐在了沙面上。这时才意识到自己满身满脸都还是泥,这些本来湿润的泥竟然已被风干成沙土了,在我的皮肤和衣服的布料上结了一层硬壳,很难扣掉。我于是又站起身来想往井下走。 “你干什么?”黄子佩抬头看我。 “去洗一洗。”我回头看向他。 “洗一洗?用那底下的水吗?”黄子佩露出了难以置信的表情。 “对啊,沙漠里也没有其他水源了。” “你当这儿是哪儿?那水里可长了七星草。一到中午温度升高,水里的毒性就会散发出来。” “哦。”我又退回来,重新坐到地上,呆呆地眯眼看着朝霞已经散去的明朗天空。 几秒后,黄子佩从身后的背包里取出一样东西,朝我身边抛来:“悠着点,就这一瓶了。” 那是一瓶未拆封的矿泉水。不得不说,当我拿起那瓶矿泉水的时候,内心有点小感动。但是在这种极度缺水的状况下用饮用水进行清洗活动是奢侈又令人鄙夷的行为。于是我晃了晃那瓶矿泉水,说我先拿着,有人渴的时候再用吧。黄子佩并没有回话,只是专心致志地操作仪器。我于是同他一样,耐心地等待着仪器可能会接收的任何信号。 沙漠的日出磅礴大气。可能正是一望无际毫无遮挡的视野让太阳的视觉效果变得如此壮阔。我很少看日出,和家人看过,和段真看过,但家人现在千里之外,而段真现却抱病尚未转醒。不知道她醒来后看到我给她留的字条会不会疑惑,伤心,或者生气。不过段真这病来得很蹊跷,如果症状就是遇毒眼红发热,我记得好像在地上的时候她的眼睛就开始发红了,而那时我们都没有接触有七星草的水域,况且,我连日与段真形影不离,怎么我就没有中毒的症状呢? 想到这里,我看向黄子佩,问: “你说我为什么就没有中毒呢?韩海辰中毒是因为他下过鬼窟,但段真从没有。” 黄子佩仍在不断调试手中机器,漫不经心说:“有人吃芒果过敏,有人不过敏;对一些人来说七星草的毒算不上毒,但对海辰和段真来说就是要命的东西。” “但她好像是从外界就开始眼睛发红的,”我回想道,“那时候我们都不知道自己回来到这个村子。” 黄子佩不为所动,说:“那你就想想这一路上接触过什么人吧,总不至于有人故意要毒她吧,这能有什么好处;再有,眼睛红的原因也有很多,手机玩多了眼睛也会红。” “我总觉得,这一路上很邪门,”我皱了皱眉毛,“我从没有几天内经历这么多艰险,从看到地上一排排贝壳开始,到掉到巨幅壁画的地下走廊,看到浮在天上的水,再被水冲走……” “是,听你这么说也是真的稀奇,”黄子佩说,“要是真的,你也没算白来一趟西北大沙漠。” “真的,是真的!”我就像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一下子从地上窜起来就去拿自己的背包。黄子佩见了鬼似的问:“你干什么?” “我有一个大胆的猜想,”我抄起背包兴奋地跑到黄子佩跟前,俯视着他惊讶的大脸,“韩海辰,他现在就在村口那片水潭里!” “为什么?”黄子佩抱着一堆仪器,就像听到了天方夜谭。 “因为我想起来了,那声音就是我和段真从六角池被水冲出来时发出的声音,巨大的声响!我们被冲出来之后就浮在村口那个池子里!” 黄子佩不可置信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个手舞足蹈的疯子。 “你不信的话你就在这里等着,我先回去,如果找到他就再回来找你!” 黄子佩心里想,这女的就是嫌晒嫌累想跑路,还编这种低劣的理由来蒙我? “你走吧,我一个人就行,”黄子佩理了理仪器,不再看我,“要回村就一直往东走,不知道东在哪儿就抬头看看太阳。” 我虽然对他不信任的态度感到失望,但还是抱着希望准备返程,刚一回头: “喂!” 我回头惊喜地看向黄子佩,以为他要跟我一起回去。 “水留下。” 我一开始没听懂,后来想起他刚扔了一瓶矿泉水给我。现在又要回去,真是好笑。我将矿泉水扔到他身边的沙地上,头也不回地向村口方向赶去。 第10章 植尸蛊 (一)偏方本 “我一回镇上就看他躺在水潭里,把他拉到岸边后我也没劲儿了,就回来找宋老七帮忙,老七现在开车去接黄子佩了。”老七酒家二楼客房内,孙迟一边为躺在床上昏迷的韩海辰揩拭额头因发热渗出的汗珠,一边满脸担忧地看向窗外。现在天已经完全放亮,强烈的阳光让孙迟皱了皱眉头。 我坐在案边,同他的视线一道望向窗外。斜对面就是阴娘的门面,二楼正巧也是我和段真的屋子。透过玻璃窗,暗红色的窗帘是严密拉上的,我刚刚回去看了眼,段真还在熟睡。我回想着那声奇怪的声响,六角水池以及同样是把人从地下冲上村口的水潭,觉得这一切一定不是巧合,喃喃道:“等他和段真醒了,我们一定要好好探讨一下这件事。” “我现在真是有点儿信你们的鬼话了,”孙迟也自言自语道,“什么水浮在天上,什么被冲到水潭的,没想到这地方真有这么邪门儿。” “我们说的是真实发生在我们身上的事,”我郑重其事道:“同样是被困在这里出不去,我们没有必要撒谎。可是,铁背鱼肉能去毒这种事还不知道真假。” 孙迟顿了顿手上的动作,无奈地笑了一下,说:“我在海辰带回了铁背鱼。他下坠的时候渔具被抛弃在地面,所以他就用背包把鱼装回来,已经炖着了,我一会儿去看火。这里没有医院,说白了我们也是在赌。” “他找到了铁背鱼?”我惊奇道:“说明他下坠的地方是地下水渠?” “不知道,”孙迟摇摇头,“只能等他醒后问他。” “你说这样一个小村镇,为什么没有医院或者类似的机构?那村里人出了事要怎么办才好?” “或许……”孙迟想了想,“这里偏远,可能不兴西医那一套。你还记得那天祭典上看到的女的?或许她就是这里的‘医生’?” “可那不是封建迷信吗?她难道真能治病?” “那可说不准,这里人那么信这套,说明有用。” 我想了想,觉得听凭传说用铁背鱼并不保险,既然这里远离现代城市文明,信传说,也信神鬼,还能保这个村子这些年,那就试试这里的一套。 “不如我去找她。” “怎么找?”孙迟就像听到了笑话一般,“‘圣女’可行无影去无踪啊。” “我去找阴娘问清楚,”我起身,“把这里的一切都问清楚。这里太怪异了,没有医院就算了,分明与世隔绝,根本就没有旅客,为什么这条街两边都是旅店?这镇上的食物、衣物等物资都是怎么来的?还有,村口的水潭难道是唯一连接外界的通道吗?” 当我下楼来到老七酒家门口,第一步跨出去就被阳光刺了眼睛。我无法突然适应这样的强光,连忙撇过头,将眼镜取下用衣角擦了擦,缓了缓再戴上。一转头,看到了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是段真。她正坐在斜对面阴娘家的门槛上,就这么不远近地看着我。 “段真?你醒了?”我快步走到她面前,将手心贴在她额头,“还发烧吗?” 她不回答,也不动弹。看她状态不对,我连忙挡在她面前:“不是吧?你在这儿坐了多久,晒成傻子了?” 她慢慢转头看向我,我清楚地看见她的眼睛还是红红的。她将一团叠得无比小的纸团扔到我胸口:“晏客卿,你真行,这算什么,行为艺术吗?” 我捡起那个纸团,只拆开一半,就忽然记起我凌晨走前给她留下的那封“善后信”,突然觉得无地自容。 “早上的时候你还昏迷着,韩海辰不是也得了这种病,我们得去找铁背鱼……”我声音越说越小。 “你们找到鱼了?”段真问。 我突然又自信了起来:“找到了!韩海辰带回来了!正在炖呢,马上就好!” “你们安然无恙地回来了,但是,如果鱼没有用,”段真站起身,无比平静地说,“那是不是你们这么辛苦都白费了。” 这句话让我非常失望。如果病人都不相信药有用,那什么才能治病呢。 “无论如何,你试一试,”我拉住了段真的胳膊,“万一就好了呢。” “客卿,我在想,”段真轻轻地晃了晃胳膊,往客栈里面走,“这一路上我们都在一起,而韩海辰他们三个也是一路的,为什么我们两队人,都各只有一位感染了这种怪症?” “我也想不通,得弄清这东西你俩是什么时候感染上的,那时候人在哪儿,发生了什么,”我说,“你的眼睛好像是我们包车横穿沙漠那时候就有了一些轻微的症状,而韩海辰,好像是他上一次从鬼窟回来感染上的。说到这里,我们似乎得找医生瞧瞧你俩究竟得的是不是一种病。” “这里是沙漠,哪里来的医生。”段真说。 “那个祭典上的‘圣女’,你还记得吗?” “当然,那天我还与乔装的韩海辰发生了冲突,”段真说,“后来他们告诉我,是觉得那‘圣女’手中端着的水盆不对劲,他们怀疑有类似催眠的作用。” “这事情的确很玄乎,我们都认为这个与世隔绝的地方不会存在医学文明,但是如果没有行医的人,这个村庄应该早就没落了,”我说,“‘圣女’说不定就是‘医生’。你这种毒症或许可以找她瞧瞧。” “或许我们不需要大费周章去找她瞧,”段真神神秘秘地从胸口的衣服里拿出一叠发黄的纸本,“我今早起来上厕所的时候发现了这个,本以为就是普通的读物,谁知道,竟是一本记录疑难杂症的偏方本。” 我连忙接过那个看起来破破烂烂的书本,挺厚,有些分量,但书本身并不大,像是笔记本。它已经没有封面了,看起来年代很久,被水浸过,一些纸页甚至有烧痕和撕痕。书页上有一股草药的气味。内容非常诡异,基本上是墨水作的图画,但画的是什么完全看不出来,可以说像《山海经》一样似乎画的是不存在的事物,图画边配上一些莫名其妙的文字和看不懂的符号。但奇怪的是,有些文字看起来像是小孩写的,歪歪扭扭甚至还有多余或遗漏的笔画,但有些文字却是成熟的连笔。 “你管这叫……偏方本?”我问。 “你看这里,”段真将我手中的画本拿去,仔仔细细地翻页,“在这里!你看,鬼铃兰,幼年鬼铃兰藤汁液能解眼红体热之症;再看这里,变态人参榕,取其二钱叶,晒干,可与一两泉水配合入药可解温毒。最重要的是,这里虽有铁背鱼和七星草的记载,但只有图片和名称备注,并没有说怎么入药,所以我怀疑,铁背鱼能解七星草毒这种说法,是不是只是传说。” “可你瞧这字迹,像是个小孩子在构建一个想象的世界,并不像是真的,”我给段真泼了一盆冷水,“而且,那个什么……鬼铃兰,什么……变态什么的,这都是什么东西?闻所未闻。” “这本书的来历我们得找阴娘问一问。”段真说。 “哦对,阴娘去哪儿了?” “她去采买食材和衣物。”段真说。 我奇怪道:“他们用人民币吗?” “嗯?”段真显然没有意料我会问这个问题。 “镇子就这么大,一天下来采买的钱可能都会流经每个人的手。” “你的质疑很有道理,我问过阴娘,他们是以物换物的交易,有点像……原始社会。” “以物换物的话,阴娘要用什么去换呢?她家没有田地,也就是说,她至少不卖菜;她也不纺织,现在要封路了客栈也没有旅客生意。” “或许是用老物件换?我也不清楚,这是个好问题,但或许有些私人了。即使我们去问她,她也没有义务跟我们说。” 这时,敲了敲客栈的门,我和段真向门口望去,是黄子佩。 “咦?段真醒了?”黄子佩小心翼翼地端着一个陶瓷罐子,跨过门槛,将罐子放在客栈里的木桌上,打开了盖子,一股热气腾出:“我来给你们送鱼汤。我看海辰喝了,有奇效嘿,眼睛不红了,段真也快喝。” “好香啊,孙迟这么好手艺?”我问。 “嗐,他干了什么,一直在照顾海辰。汤都是宋老七做的,”黄子佩去厨房找来碗勺,开始舀汤,“你别说,这汤嘿,有奇效,海辰喝了没两口,眼睛真就不红了。不过他还是很疲劳,估计晚上能好全喽。” 段真接过黄子佩递来的那碗汤,吹了吹升腾的热气,慢慢地饮尽。 “感觉怎么样?”我和黄子佩一直盯着段真的眼睛。 段真放下碗,看了看我,又看了看黄子佩:“没有感觉。” “为什么你的眼睛还是红的,”黄子佩若有所思,“难道每个人体质不一样,这药效有延时?” 段真将那个“偏方本”拿出来,递给黄子佩:“正好你也在,不是说研究西域吗,你看看这个能认出是什么吗?” “这……”黄子佩接过“偏方本”,推了推眼镜,皱着眉头仔仔细细地辨认着字迹:“这些植物……” “这上面记录了很多可以入药的动植物和菌类,但是对于七星草和铁背鱼却没有备注。” 黄子佩疑惑地摇摇头:“我对中药是有一些了解,但这本书上的植物的名称……闻所未闻。况且,这些字也太难辨认了,有时像孩子的字,有时像大人的字,这,这本书你们从哪儿找的?” “厕所。” “厕所?”黄子佩惊讶地将本子放在了凳子上,“那放回去吧,怪不得呢,厕所读物不都是天马行空的……” “宋老七在家吗?”段真问。 “在,你要过去吗?”黄子佩问。 “嗯,找他问问。”段真拿起本子。 “可不兴问啊,老七是个哑巴!你,你要他怎么回答你啊?” 我好奇道:“那你们平日里怎么跟他交流?” “老七是哑巴,又不聋,”黄子佩说,“我们要出门就招呼一声,平日里哪有那么多对话。” “大不了用手势。”段真撂下一句,两腿一迈,已经进了老七酒家。 (二)不是中毒 我紧跟着段真进入斜对门的老七酒家,段真掀开通向后院的门帘,见一个没有关门的房间有动静,看陈设像是厨房,便径直而入。只见一个身影佝偻的老汉坐在一个小板凳上,背对我们,正在用炉火煮着一个汤锅,不断用扇子掌握着火候。黄子佩从我们身后哼哧哼哧疾步走来,对那老汉说: “老七,这是住在阴娘家的俩姑娘,跟我一样是从外面来的,她们有事问你。” 我和段真跟宋老七问好。老汉转身看了看黄子佩,又瞧了瞧我和段真。那老汉约莫有七十岁,头发灰白,浓密的灰胡子打着卷布满下巴。他将扇子放在一旁,站了起来。他个子不矮,看样子要是不驼背能有个一米八五。他举止很怪异地冲段真走了两步,似乎在仔细打量段真。我和段真本能地后退了一小步,但他却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下段真有些不适了,转头看向黄子佩,眼神是在问“他这是做什么?”。 黄子佩收到了段真的信号,拦在了段真跟宋老七中间,对宋老七说:“老七啊,段真可能也是中了七星草的毒,我刚把你炖的鱼汤给她送去喝了,似乎并没有什么作用。” 这时,宋老七竟然一把捉住了段真的手腕,段真本能性地反击,宋老七往后趔趄几步,竟打翻了炉火上的汤锅,随着一声闷响,冒着热气的汁水被泼了一地。 “老七!”黄子佩连忙扶住宋老七,转身取来抹布帮他擦拭身上的汤汁。 “段真你没事吧!”我急忙拉着段真连退几步。 段真不说话,但是眉头已经锁紧。 “宋老七你这是做什么?”我冲对面质问。 老七仍然盯着段真。他是哑巴当然不会用语言回答,但是看起来大气不喘,无比镇定。 “段真,你也没必要推人啊,”黄子佩斥责道,“老七那么大岁数要是给你推出个好歹?而且他煮的那是铁背鱼汤啊,海辰现在还没痊愈,现在打翻了,谁再给你下地去捉鱼啊?” 这时宋老七拍了拍黄子佩的胳膊示意他不要再说,跨过地上的汤汁慢慢走出了厨房,黄子佩瞪了段真一眼,紧随其后。 宋老七和黄子佩来到大堂的木桌边,宋老七拿出一叠草纸和一支外壳已经颜料斑驳的钢笔,示意我和段真坐下。他快速地在纸上写了一行字,递给我和段真看。 “你中的不是毒,是蛊。” 我与段真大为震惊。 段真问:“您是说,我身上这症状与韩海辰不一样,所以不能用铁背鱼来治?” 宋老七点点头,目光仍盯着段真。他指了指自己的眼睛。 “您的意思是,您是通过我眼睛的症状来判断我中的是蛊的?” 宋老七点头,接着在纸上写下了一行字:“当地叫它‘影子蛊’,中蛊者有类似流感的症状,但是吃寻常药物并不会好转,中毒者眼睛发红、脉搏快且强烈。” 段真反应过来:“所以您方才在厨房是为了探我脉搏?” 宋老七点头。 “刚刚真抱歉,我不该那样反应过激,”段真道,“那么您知道这种蛊的解法吗?” 宋老七叹了口气,下巴上的胡须颤了颤。他摇了摇头。 “那您是怎么知道这种蛊的?”段真追问,“您确定这是蛊吗?” “我刚来这里时中过这种蛊。”宋老七写道。见我和段真无比惊讶,又有许多问题,宋老七示意我们稍等,他自己掀开帘子进了后院。 “这不是在难为老实人吗,”黄子佩眯着眼看着我和段真,“你俩的问题太多了,人家来不及写。” “如果真能问出点什么,或许真有办法能出去,”段真若有所思,“为什么我和韩海辰中的还是不一样的毒,真奇怪,这几天你们到底去过什么地方?” “我和孙迟都是在客栈里等海辰,海辰这两天是在跟踪那个胡杨林广场上的蒙面女子,但不知为什么跟到了鬼窟,”黄子佩问:“你俩呢?都去过什么奇怪的地方?” “嚯,我俩一路上去的都是奇怪的地方,”段真看看我,又看向黄子佩,“奇怪的是,客卿似乎并没有奇怪的症状出现。” “或许她中了呢?”黄子佩神秘兮兮道,“只是症状不明显,或者是还没有爆发出来?” “我呸!”我气道,“在沙漠里我们都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你还希望我出事不成?” “我只是提出一种猜想,让你也得注意。”黄子佩垮起了脸。 “客卿,他说的不无道理,”段真看向我,“这几天我们一直在一起,但却只有我出了问题。如果你有任何不舒服,一定要及时告诉我。” 我点了点头。 段真问黄子佩:“你刚刚说,这几天你跟孙迟一直没出过村子,只是韩海辰在追查那个神秘女子的行踪并跟到了村外?” 黄子佩说:“是啊,我在看专著,孙迟在捣鼓他的仪器。” “你们三个不是一直都一起行动的吗?怎么会让韩海辰只身赴险?”段真问。 “追查神秘女子这事怎么好全军出动,况且只是跟踪,看她究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而已,”黄子佩说,“况且镇上所有人都见过我们仨的面孔,突然有一天,啪!三个人都不见了,这不打草惊蛇吗。” “为什么那女的这么吸引你们?”段真问。 “据这里的村民说,是‘圣女’为他们带来源源不断的物资,我们好奇这位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圣女’究竟是怎么与外界联系的,或许对我们出去有帮助。” “这圣女的职能是活菩萨?”我问。 “物资包括哪些?”段真问。 “没有细问,应该就是食物、生活用品、药品之类的。” “对,很奇怪,”段真说,“她是从哪里搞来这些的,而且你说药品,她的确会治病?这里的人原来是找她治病。然而她却如此神秘,基本上见不到人,这怎么让病人及时找到她?” “我们也问过,村民说有需要她就会自己出现,”黄子佩说,“再问他们就不知道了。” “什么?”我惊道,“难道她能够占卜病弱和生死?” “这太玄乎了,但无论如何这只是村民的一面之词,”段真说,“要是世界上真有这种人,那我们可真要去见一见。” 这时,宋老七拿着一本用牛皮包裹着的本子,轻轻地放在桌面上,翻到了一页,示意我和段真去翻看。 段真轻轻地拿过本子,那里面夹着一些报纸碎页和泛黄、缺口的黑白照片,段真小心翼翼地翻看。黄子佩坐到了我们这边,扶了扶眼镜,跟我们一起被这本老旧的、记载着一段尘封往事的记事簿吸引。 (三)尘封的日记 1965年1月12日 我跟国家组织的调查队来这里研究沙漠盐碱矿质,驻扎在敦煌以北三百公里的婆罗村,这是个原始村落,人们说着我们听不懂的语言,但却很友好。 “原来您是六十年代国家派来甘西的调查队成员,” 黄子佩感叹道,“这么长时间了,我终于见到了新中国第一批西域开拓前辈。” 1965年1月15日 这里气候严寒干燥,风刮得人吸不了气,一起风到处都是沙砾。洗衣的时候总觉乏力。 1965年1月16日 头有些许发烫,应是感冒了。太冷了。随行的几位同志也不太舒服。 1965年1月17日 头晕,乏力,张同志说我眼睛越来越红了,同行的十六名同志只有他一个没事。这里没有医生,我们只能喝姜汤。好冷。 “这连续几天的病症与你的很像,段真,”我对段真说,“你看这儿,头发烫、头晕、乏力、眼发红,这基本就是你现在的情况。” 段真点了点头,说了句“没错”,继续往下看。 1965年1月20日 小张说我眼睛红得要滴血。这几天幸亏有他照顾。 1965年1月23日 这里的一位叫阿吉的姑娘治好了我和其他同志的病,她汉话不好,但总会讲一点。她讲我中了一种叫“影子蛊”的蛊毒,这种蛊是从很早传下来的,是为了区分族内外人。一旦外人进了村子就会感染上。但她也不知道我是怎么感染上的,她说解药的名字用的是当地话,音是“马吉儿多”,她给我看药渣,我们这没有同志熟悉药学,只觉得味道很冲。虽说这种手段也是为了保护族人,但却很阴毒。 “影子蛊?”黄子佩思索到,“西域倒真是有几种蛊毒,但是这种叫‘影子蛊’的,倒还真没听说过。” “日记中说了,是很早传下来的,族里为了区分族内外人,”段真道,“所以应该是族人对这种蛊有耐用,但是外人却易感。这样阐述,听起来就像是现代的病毒,可能古代人们不知道病毒,又觉得跟毒症不同,便把它归类为蛊了。” “可惜因为语言文字不通,老七当年也没能想那位姑娘问出解法。”我看向宋老七,宋老七摇摇头。 1965年8月24日 太遗憾了!太遗憾了!那场沙漠风暴掩埋了那个村落,婆罗村没了!虽然派了救援队,但一无所获! 段真惊讶道:“婆罗村没了?那我们现在在哪里?” 宋老七摇摇头,拿过记事簿。这本记事簿并不是每日都有记录,宋老七将本子往后翻了几页,时间已经过去一年多。 1966年10月1日 项目组在离那座村落五十公里处建立了这个村落,纪念被沙暴掩埋的婆罗村。这个村落也被成为“婆罗村”,但却没有一个从婆罗村来的人,都是驻留的调查队人员和附近城镇为免受迫害而潜逃来的居民。这里就像世外桃源一般隔绝了所有斗争,我想我会在这里找到我的安宁。真想念那个老村子,那里的人可真好,特别是那位为我救命的姑娘,不知道她是否还在人世,祝福她吧。 “所以,这里并不是原有的婆罗村,而是六十年代新建的。”段真看向宋老七,他点了点头。 黄子佩等不及多往后翻了几页,一目十行却总结出了关键信息:“后来由于国家政策,这里变成了旅游地,这里的广场、客栈、餐馆,都是为了发展旅游业,但是由于沙漠风暴,这片区域在每年的3月到5月会封起来不再迎客,每户人家都备好物资不再出门?” 宋老七又点了点头,他用手指着门口,双手左右挥舞着,模拟着风的动态,又将双手一合,表示关闭。 “您是说,现在风暴要如期来了,很快店面就会关闭?” 宋老七点点头。 段真悄悄靠近我,在我耳边说:“我们的调查,要加快速度了。” “先得把你的病治好,我们首先要去找那位‘圣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