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雨如天河倾覆,砸在浑浊翻涌的霿江江面上,激起一片喧嚣。天地混沌,只剩雨幕撕裂的巨响。
霿江岸边,一片被泥水浸透的芦苇丛中,一个人影仰卧。
任萧寒——名动江湖的延华雪脉大弟子,此刻如同一柄被生生折断、弃于泥淖的绝世名锋。他仰面躺着,雨水冲刷着他凌乱的长发,滑过他线条清晰却因剧痛而紧绷的下颌,再狰狞地蜿蜒至脖颈,汇入胸前纵横交错的伤口。黑色的氅衣残破不堪,紧贴在伤口上,随着每一次微弱的呼吸,撕裂般的剧痛便牵扯而出,流散于鼻息之间,却被更宏大的雨声无情淹没。
他手里,紧紧攥着那把“不周倾”。这把名锏,并没有守护住他的门派,和师父,反倒让他沦落到这样的下场。
千仞山那场冲天的大火,师父奋力将他推出火海时那双坚毅的眼眸,皆浮现眼前。他想举起“不周倾”护住师门,此刻却像被抽走全部力气。
“快走!”记忆里,师父临死前的叫喊让他的意识短暂地脱离麻痹。
“呃……” 一声闷哼从他齿缝间挤出,瞬间被风雨撕碎。他试图动一动手指,回应他的只有麻木。右肩处,一个血洞正汩汩向外涌着鲜血,随着拉扯出的疼痛,他每一次心跳都泵出更多的不甘,却又迅速被雨水稀释,汇入身下的泥流。
任萧寒右臂的经脉,已在与仇人的对峙中断了。更致命的是胸腹间那道几乎将他斜劈开来的刀伤,皮肉翻卷,深可见骨。他清晰地感觉到,生命力正如指间流沙般飞速消散,被无边的雨水和剧痛带走。他像一尊破碎的泥塑,正被这狂暴的天地之力无情地冲刷、瓦解。
眼前浮现出一个人,他的语气充满警告意味:
“你必须尽快取得此具,留给你的时间不多了。”
“我一定不辱使命。”自己的声音是那样坚定。
“咳……噗!”又是一口滚烫的鲜血喷出,腥味还没感受到,旋即随水流消逝无踪。
视线开始模糊、摇晃,眼前的雨幕扭曲成光怪陆离的漩涡。世界在崩塌,声音在远去,唯有那冰冷的、带着土腥味和血腥味的雨水,不断地灌入口鼻,提醒着他正滑向死亡的深渊。
就在这时,一点柔和、纯净的光,如同撕裂厚重阴云的月华,突兀地刺破了这狂暴雨幕的一角。
是他吗?
光线来源处,一道素白的身影静立在肆虐的风雨与翻涌的江水之间。他撑着一柄素色的油纸伞,伞面隔绝了疯狂砸落的雨点。然而,他身上那袭纤尘不染的白衣,仿佛自带一层无形的屏障,竟在这泥泞不堪、雨水飞溅的环境中,保持着一种近乎神异的干净。雨水顺着伞沿滴落,在他脚边溅开细小的泥点,却诡异地无法沾染他衣袍分毫。
任萧寒睁开眼想看清,却视物模糊。他只觉得那白纯净得刺眼。
一定是他。他来了。
“怎么躺这儿了?”
那声音陌生,像山涧流过青石之响。
来人一手执伞,另一手提着一盏小巧的、散发着温暖橘黄色光晕的琉璃风灯。那光并不强烈,却异常执着,穿透了层层水汽与寒意,微弱却坚定地照亮了他脚下寸许之地,也恰好映亮了芦苇丛中那片触目惊心的伤痕。
任萧寒动了动嘴唇,但却虚弱得无法发出声音。
“受伤了?”
来人的声音很轻,他将手指轻轻点在任萧寒的伤口边,似乎在试探。他的声音十分温和:
“伤口很深,这里不便医治,跟我回去吧。”
任萧寒努力睁着眼,眼前却只有一片浑浊不清的光和影。他感受到身体被小心地托起,特意避开了他胸腹的伤口,他的体温从他肩背处穿透衣衫,似乎在一点点把他从泥泞与寒意中拔出。他无力回应,只有那盏琉璃风灯的光,依旧在眼底摇曳。
风雨远了。伞面在头顶斜斜挡着,雨声敲打其上,像是从遥远的地方传来的鸣响。他听见伞骨在风中微微作响,又听见风灯的铜链清脆相碰,那声音细碎而温软,如童年时隔着纸窗传来的夜雨轻吟。
他听到桨棹吱呀。
不知过了多久,迷蒙之中,他落入了更加温暖干燥的环境里,混杂着松脂、药草、雨后泥土与某种淡淡的沉香味,仿佛是梦中才会浮现的旧日屋檐下的炉烟。他的呼吸沉重,却贪婪地吮吸着这气息,像濒死之人终于嗅到了生的味道。
耳边有人说话,声音隔着层层雾霭传来,低低的,断断续续,一时听不清。他隐约感到自己正被裹进某种厚重而柔软的织物里,像是被塞进了一口温暖的蚕茧。他的意识游移在昏沉与火光之间,时而下潜,时而浮起,只有那盏橘黄色的灯光始终在眼前回旋不去,如同梦魇深处那一线火苗,将他从黑暗中一点点地牵回人世。
无人应答。只火光轻轻跳动,像一滴琥珀色的眼泪,落在迷梦的尽头。
不久后,任萧寒仿若看到了山石涧鸣,青竹含翠——那是一缕琴声!细细地、缓缓地,自远而近,如雾中隐现的溪流,又如风穿林而不惊鸟。琴音带着山间夜雨的冷意,却在某个转折处,突然一震,像一粒雪落入炭火中,激起了他心头封存已久的旧梦。那一瞬间,他以为自己回到了从前。回到那座梅树环绕的小院,回到那片落叶满地的石阶下。师父总是坐在廊下抚琴,他记得那指法,那些音符间细微的顿挫与转折。
可是,琴声忽而乱了。琴弦像是被重重一击,惊雷般炸裂开来。他看见火,先是烛火扑动,再是屋檐下的灯影疯长,最后,一切都燃烧了起来——琴案、竹帘、师父的衣袖、他未说出口的诀别,都在火海中化作灰烬。耳边传来师父高喊让他快走的命令。他猛地睁开眼,却仍困在梦里,血与火混作一道天幕,罩在他头顶。
“师父——!”
他在榻上挣扎着,突然高喊,声音破碎嘶哑。衣被掀落,他几乎要跌下去,冷汗湿透了发梢与枕边。
“怎么了!”
一个清脆的声音从门外传来,一个穿灰衣的小僮赶了进来,“公子?公子你怎么起来了!”
任萧寒没有听见那声音,或许是听见了,却再无法分辨梦与现实。剑眉狠狠蹙起,高挺的鼻梁在烛光下,让一半的面容都陷入阴沉。
那灰衣小僮吓得不轻,连忙快步奔上前,一手扶住他,一手摸向他额头,喃喃自语:“两天了,怎么还在发热?公子别怕,在白岭,没人伤得了你!”
他手忙脚乱地想替任萧寒把掀开的被子盖好,可任萧寒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运力用左掌将小僮推出,并发出挣扎的长啸。这下,仿佛用尽了所有力气,整个人往后倒去,意识陷入更深的混沌。他眼睛睁着,瞳孔微颤,唇角泛白,身上依旧冒着冷汗,指节死死攥紧被褥。
小僮被撞击在墙壁,疼得直叫。怔了片刻,扶着墙角,即刻起身往门外跑去。
屋外的风在夜中略略停了,似乎连檐下的灯火也随之静止片刻。随即,一阵急促的脚步声踏过青砖,稳稳地停在门口。一只骨节分明的手推开门,一身白衣的人带着夜气跨进屋中。
来人正是白岭家主——代无言。
代无言眸光一落,看向那在榻上卸了所有力气的任萧寒。被褥滚落在地,任萧寒胸腹包裹的白布又渗出鲜血。
他蹙眉,对小僮沉声道:“去熬药。”
“是!”小僮不敢多言,抱着灯盏跑了出去。
代无言俯身坐到榻边,温声道:“别怕,是梦。你已得救了。”
他带着一把羽扇,随着羽扇悠悠摇晃,一股清冽的香气充盈屋内。榻上人微微颤了一下。灯火静静燃着,将任萧寒苍白的面容映得分外宁静。
代无言正要替任萧寒拭去额上的冷汗,门外却忽然传来一声轻响。不是风动,而是一种极轻的衣袂拂过青石的声音,带着月夜的寒意。
紧接着,另一个男子的声音自檐下传来,清冷低沉,如山中初雪覆瓦。
“家主。”
“是雪斛?”
“家主可知,此人的来历?”
“我日行一善,不问来历。”
“此人的兵器乃是锏,名为‘不周倾’。他是任萧寒。月前,延华雪脉掌座在派内斗争中死于非命,这任萧寒身为其衣钵传人,却侥幸逃脱。如今,诸宗对其缉捕甚严,白岭退出武林已百年,如今救下此人,是否太过招祸引劫?”
那声音不大,却字字如冰石落湖,屋中顿时寂静。
代无言走至门边掀开门帘一角。月光如水洒落廊檐,一人立于松影下,灰衣束发,面容冷峻,眼神沉如深潭,正是代无言的门人——江雪斛。
“没事的。”
江雪斛面露不喜,道:“此人身缠凶煞,不祥至极。望家主考虑白岭的家业,将此人送下山去罢!”
话音未落,院中那盏琉璃风灯忽地轻轻一颤,似有细风擦过。
“这时候送他下山,就是送他去死,”代无言的声音透着不容置疑的坚定,“如今,天将此人送到我眼前,若送他去死,岂不折了善数。”
“可这是身负武林血仇的不祥之人,与你平日救助之孤翁老妪有天壤之别!”江雪斛的语气急切起来,见对方还是一脸坚定,竟然忽然跪在积雪的地面,“家主,算我求你。”
“雪斛!”代无言连忙扶起江雪斛,见他的膝下已经湿了一片,轻轻皱起眉头,抬眸道:“听我的,若他命数未绝,且愿向善,我们便能引他入正!这一善,胜过百善。”
月色照在代无言的衣角,似给这句话染了一层微光。
江雪斛看着对方的眼睛,这眼眸亮如繁星,令人不忍反驳。他又顺着门缝看向身后榻上昏沉的男子,那人眉目紧锁,仍未从火中醒来,呼吸浅而急促。
白岭地远而偏,已安稳沉寂百年。这个人偏偏在离白岭这么近的地方身受重伤,到底是何阴谋?他的右臂插着针灸,看位置似乎是治疗经脉的,难道真有人为了进入白岭,甘愿自断经脉?用这么大的代价,究竟想做什么?
江雪斛难掩眼中忧色。
片刻后,风止云息,松枝低吟。
“家主想清楚了,我不再阻拦。但求家主抽身有时,勿牵连过甚。”
“好,”代无言想到了其他重要的事,问:“对了,两日后重州修禊,准备得如何了?”
“羽翣礼服、恭书祝文等一应具物皆已齐备。再有,段掌柜约家主明日在平楚客栈会面。”
“老段?”代无言似乎露出了一抹轻松的微笑,“他又想我了?”
江雪斛的表情在月影下并不明朗,只是弯腰作礼,随即退下。
风过廊下,灯影斜斜。
我想过要不要铺垫一段背景,算了,还是自然点吧,第一章直接让两人先见上面,后面有必要再插叙背景。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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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暴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