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得越来越少,是因为她一直在等我先说。
林解从来不是一个话多的人。
她不是那种滔滔不绝会把每一个想法都说出来的人,她说话慢,词句讲究节奏,偶尔停顿一下再接下去,就像在试图确认每一个字,都值得被听见。
但她曾经,是会表达的。
在我们刚认识那阵子,她会在早晨醒来时发一段语音,说昨晚梦见的展览场景多荒诞;会在半夜两点给我发一首新发现的电子爵士乐,附一句:“像不像你设计稿的底噪?”;她甚至会在看完一部电影后,写长长的感想发给我,末尾总会加一句:“你会怎么理解?”
那时我经常回她:“挺有意思的。”
她也从不追问我具体怎么看。我以为是她不在意,现在才懂,她只是在等我主动讲一点“我”。
林解曾经说过,她喜欢观察别人的沉默,“沉默里有未完成的情绪。”
可她不知道,我的沉默不是未完成,而是从未开始。
—
有一次我们一起出差,那趟飞机误点四个小时,候机厅冷得像仓库。我靠在椅子上闭眼假寐,她一直翻着手机,想找点轻松的话题解闷。
她突然问我:“你有没有最想重新活一次的一天?”
我没睁眼,说:“没有。”
她“哦”了一声,然后没再说话。
过了很久,她轻声补了一句:“我有一整段时间想重来。”
我还是没回应。
她的声音并不埋怨,也不悲伤,只是淡淡的,像说一件和自己没关系的往事。
我那时心里其实有触动,但还是没有张口。
不是不在意,是不知道怎么开口。我已经习惯让她说,而我听。习惯用“沉默”来对待“情绪”。
她总是在试图把我往对话里引,我却一直在回避——我以为她愿意说是因为她乐在其中;我以为她不说了,是因为她也不在意了。
我从没想过,她不是不想说,而是一直在等我先说。
—
她后来真的越来越安静了。
她不再主动讲她白天的计划;不再问我“你晚饭想吃什么”;不再每晚发“晚安”的贴图,而只是用一句“早点休息”。
我不觉得有什么异常。
我以为这就是亲密关系进入稳定期后的“无话也温柔”。
其实不是。
是她已经疲惫到,不想再做主动者了。
—
我记得很清楚,那是我们在一起的最后一个冬天。
那天晚上她很安静。不是她不说话,而是她说每句话之前都停顿很久,像在评估说出来有没有意义。
我洗完澡出来,她坐在沙发一角,抱着毯子,盯着窗外说:“你最近工作是不是很累?”
我点头:“嗯,压力有点大。”
她没接话。过了好几秒,她再说:“我能帮你什么吗?”
我随口说:“不用,别太操心。”
她点点头,说:“好。”
我转身进厨房去接水的时候,听见她低声说了一句:“其实我不是想帮你什么……我只是想靠近一点。”
她以为我没听见。
其实我听见了。
但我还是没有回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没回头,也许是太累,也许是怕打开一个需要处理的情绪回路,也许是……不敢靠近。
我们之间的距离,早就不是空间的距离了,而是一个“谁先开口”的空白。
她一直在等我说一句“我想听你说”,但我从来没有。
—
我曾以为,她不说是因为她很懂事。
后来才明白,懂事是她的保护色,而沉默,是她对这段关系最后的温柔。
她在等我把门打开,而我一直以为门已经开着。
—
那天,她离开前最后一次主动找我,是发来一条微信:
“我今天看到你之前设计的那个改造项目,真的很不错。你最近还好吗?”
我当时正在开会,看到消息却没点开,想着回头再回。
但我后来忘了。
等我想起时,已经过了两天。
我发了一句:“还行,你呢?”
消息显示“对方已开启朋友圈三天可见”。
那是她第一次在我面前设限。
我才意识到,她早就不再等我了。
她等累了。
—
有时候,我会回想她曾经试图靠近的那些瞬间。
她问我“你小时候有没有怕过黑”,
问我“如果哪天你不做建筑了,会做什么”,
问我“你觉得我们像什么样的建筑”,
我每次都没好好回答。
她也就再没问第二遍。
可我知道,她并不是没好奇——她只是懂得适可而止。
她永远不会为难别人。即使她自己是最难的那一个。
—
我现在坐在她留下的那张书桌前。
她的咖啡杯还在,边缘有一道小裂痕,是某次她深夜打碎边缘后拼回去的。
我现在才知道,她不是不想表达,是她在等——等一个能承接她的情绪的人,等一个愿意张口的人。
而我始终紧闭着嘴。不是无话可说,是不知如何说爱。
—
贺敬然曾说:“有些人不擅长吵架,有些人不擅长道歉。而你,是不擅长开口。”
我问:“那怎么办?”
他说:“你就只能等到别人再也不开口的那天。”
我想起她的最后一句录音。
“我知道你不擅长表达,但我等了很久,也想听你说一句‘你舍不得我’。”
可我终究没说。
—
有些话,不是说不出口,而是说出来太晚了。
她等了三年,那句话,最终成了心里最响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