默认冷灰
24号文字
方正启体

第2章 她不该是那个样子

作者:清和雅月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她本来不该是那样的,她本来有光,有刺,有锋利的棱角。


    我第一次见林解,是在一个展览现场。


    那年是春天,光线还没变暖,空气里还带着新装修的工业味。她穿着一件深灰色的大衣站在灯光装置前,背挺得笔直,头微微侧着,像在试图用身体捕捉光线折射的角度。她没有像其他观众那样匆匆拍照发朋友圈,也没跟谁讲话,就那么安静地站着,全神贯注地看那束光在金属与透明屏幕之间不断跳跃。


    我站在她身后,最初注意到的不是她的脸,而是她的站姿——太整齐了,像画里的人物被定格住,只有发尾在空调出风口的气流里微微晃动。她就像一根插在水泥地里的线,被这座城市拉得很紧,却没有倒下。


    那天我本来是带客户去做空间调研的,没打算久留。但她站在那的样子让我停下了脚步,甚至忘了回复客户的消息。


    我后来常想,如果我们一直停留在那个瞬间,会不会比后来的所有过程都更好——她没说话,我没靠近,我们都只是彼此视线里的一部分。


    可生活不是装置艺术,它不会永远保持原样。


    我们第一次真正交谈,是在她策划的一场交互展里。我作为空间设计顾问受邀,她则负责展览的交互体验部分。她一开口我就知道,她不是那种好拿捏的合作者。她说话不快,却逻辑清晰,带着一种不自觉的坚定。她提到的观展动线、情绪节奏和空间呼吸感,都和我过去的经验有所冲突。


    她并不试图“讲理”来说服我,而是“把自己想得很清楚”,然后站在那里不动。


    她说:“空间不是围合,是诱导。”


    我说:“空间要克制,才能被使用。”


    她反问:“那你觉得人是来‘使用’这个空间的吗?”


    我没回答。那是我第一次有点恼火,却也第一次对一个人——不,是对一个人的思考方式,产生了强烈的兴趣。


    她和我截然不同。


    我是那种会为客户把门把手材质精确到毫米的设计师,她则相信模糊带来温度。我在CAD图纸上搭建方寸,她在情绪里追问形状。


    林解,是一根会弯但不会断的线。


    她的存在,最初像一颗不规则的石头落进我日常生活的玻璃杯中,扰乱了我的密封感。我开始期待与她讨论那些“无用的设计理念”,开始在下班后绕路路过她可能出现的艺术空间;我甚至为她做了我从来不做的事——推掉一个客户的饭局,只为陪她一起在仓库楼顶看一场没星星的夜景。


    我们开始走得近,也开始,互相靠拢。


    我还记得有一次,她突然在半夜给我发来一条信息:“你会不会觉得我情绪太多?”


    我刚刚从图纸里抬起头,看到那行字的时候愣了一下。


    我回她:“不会。”


    然后过了很久,她回了两个字:“谢谢。”


    我知道,她不是在问“我是不是情绪化”,她在问的是,“我这样的人,你真的能接受吗?”


    那时候我不知道怎么安慰人。我以为“不会”两个字,已经足够表达善意。


    可后来我才懂,“不会”是最低程度的接受,而她想要的,是“我喜欢你的情绪”。


    我没有说出口的这句话,成了她后来所有改变的起点。


    她开始习惯在我不在时点外卖,点的是我爱吃的菜;她开始在我们共同空间里避免使用太强的香水味;她把闹钟调晚了半小时,因为我说过“早上醒得太快会头痛”;她把自己的创作室搬离原先那间光线最好的屋子,因为我需要那块区域接待客户。


    她从没抱怨,只是像一个在设计软件里不断“拉参考线”的人,努力把自己挪进我需要的位置上。


    但我没有告诉她,我其实并不喜欢所有被她改过的部分。


    我开始想念她最初那种不可预测的气场,那种会让我在合作会议上头疼,却忍不住期待她再次提出挑战的状态。


    只是我没有说出口。


    我以为这些都是过渡,是亲密关系里“适应阶段”的自然过程。


    我甚至以为,她是主动想改变。


    现在我回头看,我才发现:她不是“主动”,而是“不想失去”。


    而我,是那个让她觉得“不这样做就会失去”的人。


    一个真正的自由的人,不会一天比一天安静,不会连喜欢的风格都变得模糊不清。


    而她,到了最后几个月,连选择外卖都开始犹豫——不是她不知道自己想吃什么,而是她在等我先说一句“今天你来决定”。


    我从没说过这句话。


    她的生活,渐渐变得跟我没有冲突,也没有颜色。


    她笑得比以前少了,说话也温柔克制了。她开始称呼我“闻川”,从最初的“小沈”或“建筑师先生”变成一个仿佛早就商量好的称谓。


    我以为这是我们更亲近的表现。


    她却是在慢慢放弃对我的亲昵。


    她不该是那个样子的。


    她不该把自己的热情藏起来,只为了不让我觉得她“太多”;她不该放弃深夜喝酒听爵士的习惯,只因为我说过“那种音乐像噪音”;她不该在我们之间保持沉默的优雅,只为了成为“配得上我”的样子。


    她本来是带刺的,是明亮的,是会站在光影装置前不动的那种人。


    而我,把她从她自己身上,一点点剥离出来,揉进我习惯的蓝图里。


    我现在坐在工作台前,窗外天色沉下来,像墨水撒在宣纸上,一层一层晕染。


    我把手机音量调小,反复听着那段录音的声音。


    她说:“我越来越像你喜欢的人了,但越来越不像我自己。”


    我闭上眼睛,突然想问她——你还记得你来时的样子吗?


    不,我想问的是:我还记得吗?
(←快捷键) <<上一章 投推荐票 回目录 标记书签 下一章>> (快捷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