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是在找她。”我对贺敬然这么说,也对自己说。
可这话说出口的时候,我其实就犹豫了。
我只是想确认,她是不是……真的不会回来了。
那晚下着细雨,像失焦的画面慢慢渗进窗玻璃。城市的灯光模糊成橘黄的浮影,虚实之间,一切像没真正存在过。
我坐在副驾,刚结束一个客户饭局,胃里塞着酒精和冷清。
贺敬然专注地开着车,侧脸被仪表灯照出淡淡的光。他盯着前方,但我知道他其实在等我开口。我们认识太久了,久到他能分辨出我的沉默是因为疲倦,还是心事。
“你最近……”他犹豫了一下,像在措辞,“没再试着联系她?”
我没回答,只是偏头看着窗外,雨点顺着玻璃往下滑,像时间反着流。
他没再追问,只是轻声说:“她不像会突然消失的人。”
我低声嗯了一下,不知道是在附和,还是敷衍。
事实是——我联系过。
最开始的几天,我以为她是临时出差,或者只是想独处。她有时会这样,抽离一两天,关掉微信提醒,不回消息。于是我给她发的消息未回,打的电话,一直是“无法接通”。
后来我打的次数少了。也许是心里开始默认——她需要时间,也可能,她不想让我找。
车停在离我家还有两条街的路口。我们都知道这一段路,是她以前最喜欢和我走的。她总说,“走完这段,今天就算结束了。”
那时我只当她随口一说,现在想来,她把这条街当成某种告别的结界——走过去,就能安心说再见。
我下车,站在雨里。贺敬然没有马上离开,只是摇下车窗问我:“你最近在画什么?”
“还在赶一个旧案子。”我随口说。
“你看起来,不像一个刚拿到‘最佳创意’奖的建筑师。”他点燃一支烟,“倒像一个在搞自我拆迁的人。”
我没接话。贺敬然不是多话的人,他能说出这句,说明他是真的觉得我看起来糟透了。
“你知道她离开的那天是几号吗?”他突然问。
我抬头,盯着他:“3月27。”
“我以为你会说不记得。”他摇摇头,缓缓摇上车窗。
我站在雨里,直到车灯消失在街角。
灯光在湿漉漉的路面上泛着晕黄,我一个人走完那段她曾坚持的“结束之路”。耳边全是风吹雨落的声音,没有再听见她熟悉的轻声细语,也没有她半步落后时的笑——“喂你走那么快干嘛,前面有彩蛋啊?”
林解,是那种习惯把平常日子过出情绪线的人。她每天下班都会发一张照片、一段歌词,或是一句话给我。她说:“活着不是靠日历翻页,是靠这些‘今天’被看见。”
而我,总觉得这些仪式感太矫情。
现在我才知道,那些不是她的矫情,而是她试图把生活传达给我——只是我一直没用心接收。
确切地说,林解不是某一天突然“消失”的。
她是在我生活里,一点一点地撤退的。
她取消了常订的咖啡订阅;我们共享行程的日历开始出现大片空白;她不再发新照片,不再分享那些她路上看到的奇怪广告语;她的语音消息越来越少,文字越来越简短。
直到很多天晚上,她没有像往常一样发来“今天还好吗”。
我突然意识到——她已经很久没问过我“今天”了。
回到家,脱了湿透的外套,坐在沙发上,我一动也不想动。
窗外雨还在下,像一首太长的歌,副歌重复太多遍。我看着客厅的角落,那里原本放着她的香薰灯,如今空了出来,落满细灰。
打开手机,她的对话框还置顶在上方。最后一条信息,是一张照片。她站在楼下的街角,身后是暮色和灯光,说:“今天的风挺暖的。”
我们那天聊了几句,然后我去回客户的消息,直到现在才发现,那张照片之后,还有一条未读语音。像一粒没落进杯底的糖,贴在角落,几乎要被忽略。
我点开它。
熟悉的背景声音先响起,是她家窗外的风铃——我去年送的圣诞礼物。她曾说:“像小时候窗台上的铃铛,每次风一吹,就知道有人来过。”
音频里她的声音轻轻的,有点哑,大概是感冒了,也可能是哭过。
“闻川,如果你听到这条语音,说明我可能真的走了。”
她的声音很轻,有点哑,大概是感冒了,也可能是哭过。
“其实没什么特别的理由。只是我忽然发现,我越来越像你喜欢的人了,但越来越不像我自己。”
我握着手机的手,一瞬间失了力气。她的声音继续,断断续续,每一句都像在我胸口按下某个结点。
“你从没要求我改什么。你一直很绅士,也很好。可我总在你身边,小心翼翼地确认,自己这样在意,会不会太多余。”
“我喜欢的那些事,你大多没有反应。我发给你的歌,你很少听完。我改了说话方式、饮食、甚至生活节奏,但你好像并不觉得这些重要。”
“我终于明白了。我不是不能为你改变,是我变了之后,你还是没有更爱我一点。”
音频在那一刻停住了,像把情绪剪断了一半。
我低头,闭上眼。脑子一片空白。
我忽然很想听见她的声音,我点开电话,拨了她的号码。
我甚至不知道我在期待什么——她接吗?她再说点什么吗?
电话响了很久,终于有人接了。
是她。
我一下没反应过来。
“……喂?”我听见自己声音低得几乎不像我。
她沉默少许后,只说了一句:
“闻川,我接这个电话,不是因为我想听你说什么。”
我顿住。
她语气一如既往地轻,像风掠过树枝,带着一种已经穿透情绪之后的安静。
“我只是想让你知道,不是我没看到你的消息,也不是我不在意,而是——我真的不想再回到那个位置了。”
“我已经不想再用任何方式去解释我离开的理由,也不想让你再试图说‘我们可以试试看’。”
“我们已经试过了,不是吗?”
她说到这停了一下,我听见她轻轻吸了口气,那种深夜窗户未关时会进来的风声,带着点遥远。
“你不用来找我,不用打听我在哪,也不用想我是不是还在等。”
她顿了顿,像是在给我留下反应的空隙,又像是轻轻合上一扇门:
“我没有了等的力气,也没有了再重新开始的心。”
她挂了电话。
我坐在那里,手机握在掌心,屏幕黑了,我却仿佛还能看见她眼睛里的光。
不是责怪,不是恨。
而是一种太过清醒的体面离开。
我想起那天她走之前,给我发的一张她的自拍,她站在楼下,笑得轻快。
我只回了一个“嗯”。
我以为她只是想晒个天气,没多想。可她那天的样子,是她来时的样子——那种明亮、自由、不加防备的样子。那张照片里,她穿的衣服不是为我挑选的,她的发型也不是我喜欢的模样,她看起来,就像那个我刚认识她时,在展厅里独自站着看光影装置的女孩。
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把她一点点推向一个我觉得‘合适’的样子?
我又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不再看她“来时的模样”?
那一晚,我坐在她曾最喜欢的那家小酒吧里。点了一杯她常喝的酒。吧台昏黄的灯光落在我面前,像从很远的地方洒下来的回忆。
我不确定她在哪,也许已经在别的城市,也许就在我看不到的地方。
但我知道,她真的走了。
我们都以为来日方长,其实来日并不长——而你以为她只是出去走走,没想到她这次走的是回自己的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