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五点,麦城大学附属医院。
丁风禾做了很长的一个梦,梦里他站在广阔无垠的草原上,毫无方向地走了很远,走到他筋疲力尽却一直没有看到尽头。
天和地的交接处只有晃眼的落日。
他打算停下歇一歇,刚坐下,便听见头顶的天空中传来一声声呼唤,那声音沉闷又模糊,像隔着层棉被传进耳朵,带着急促的腔调,让人心头烦躁。
“禾禾,禾禾......”
“禾禾,你看看哥哥好不好......”
“禾禾,栀子花开了,我买了几支......”
“禾禾,你爱吃的那家店出新口味的小蛋糕了......”
无聊的碎碎念几乎一刻不停,360度无死角环绕在身边,丁风禾捂着耳朵奋力朝前跑了几步,想要摆脱这缠人的声音,然而随着他跑动的步伐,脚下土地突然开始塌陷,由远及近。
下一秒,丁风禾身体一空,整个人摔进了巨大的黑洞中。
再然后,丁风禾睁开了眼睛。
入眼是一片刺眼的白,六个圆形孔灯排列整齐,散发着微弱的暖黄色光芒。接着闯进眼角余光的是淡蓝色布艺窗帘,凉风裹挟着雨后的潮湿卷起窗帘一角,露出内层的乳白色轻纱。
鼻翼间充斥着消毒水的气味,丁风禾僵硬地转了转眼珠,意识到这里是医院病房。
思绪朝前倒腾,丁风禾想起失去意识前的最后一幕,火光冲天,热浪裹挟,满目都是腥红的血。
痛感随回忆袭来,丁风禾下意识抚上心口,掌心下心脏正有力地跳动。
还来不及庆幸自己居然还活着,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便在耳边响起。
丁风禾循着声音偏过头,越过几支枯黄的栀子花,对上一双幽深的黑眸。
距离病床不到一米远的软椅上,坐着一个模样邋遢、精神萎靡的——呃,老男人。
丁风禾在脑中迅速搜集了关于对方的记忆,得到的答案是“未知”。
在和丁风禾四目相对的瞬间,男人手中削了一半的梨啪地掉落在地,紧接着,他瞪大眸子站起身,但似乎是太过激动,左脚绊住右脚,他在迈步的同时竟直直朝着病床跪了下去,海带般杂乱油腻的长发垂下来,挡住那张胡子拉碴的脸。
丁风禾:“......”
然而男人丝毫没有顾及身体的疼痛,爬起来确认般凑到床头,紧紧盯着丁风禾看了半分钟,这才颤着手去按呼叫器,冲那头大喊道:“护士,护士!”
也不知道他是多久没喝水了,嗓音干哑粗粝,像含了一嘴的沙,听得人心里不舒服。
丁风禾抬起手,长时间的躺卧导致身体一时间还陷在虚弱的状态中,他闷声咳嗽几声,轻轻抓住男人激动乱晃的胳膊,道:“这位护工......”
“......”男人像是被他的体温烫了一下,瑟缩着往后退了半步,神情恍惚地看着丁风禾。
丁风禾不太理解他的反应,心想难道他不是护工?
不等丁风禾再次开口,病房门被推开,几个穿着白大褂的医生戴着口罩走进来,身后跟着一群手握仪器的护士。
男人自觉退到人群后,直到医生检查结束,又叮嘱给男人一些话,确认所有人都离开病房后,男人这才重新凑到丁风禾眼前,趴在床头无声地与他对视。
丁风禾被那双幽深的黑眸盯得心里发毛,不自在地动了动,眼睛盯着天花板问道:“我躺了多久?”
“一个多月。”
“哦,你是护工吗?”
男人惜字如金:“不是。”
“......”
推一下滚一下,他是南瓜吗?
丁风禾咬咬唇,忍下不耐烦又问:“那你是谁?为什么在我的病房?”
男人好半天没吭声,良久,久到丁风禾以为他睡着了,男人沙哑的声音才缓缓地响起:“你不认识。”
“......”
神经病啊,他要认识的话还问这一句干嘛?
“不说算了。”丁风禾彻底失去耐心,抓住床边的扶手强撑着想要坐起来。
男人见状连忙起身托住他的后背,说:“你身体没有恢复好,得躺着。”
“屁股都躺麻了。”丁风禾也是很有骨气,咬牙躲开他的帮助,凭借一口傲气勉强坐了起来,伸手去床头柜翻找。
男人叹气,帮他拉开抽屉,问:“你要找什么?”
“手机,我要给我爸打电话,让他来接我。”
“......”
丁风禾翻了半天都没找到,看见男人耷拉着眼皮,提高音量问:“我手机呢?”
“......”男人背着手,始终不抬头与丁风禾对视。
丁风禾皱眉,不可置信道:“你偷我手机?”
“......”
丁风禾被他的沉默气笑了,拔了手背的针头就要下床,“行,你不说,我找护士,我记得我爸的手机号码,我拿护士站的座机打。”
男人被他的举动吓到,慌乱又无措地挡在床边,一时间不知道是先拿纸按住他手背的针眼还是先把他按回床上。
人一急就容易口无遮拦,男人劝阻的话脱口而出:“禾......丁风禾,你爸爸他已经——”
丁风禾看着忽然噤声的男人,心中咯噔一下。
他冷着脸沉声问:“我爸他怎么了?”
男人懊恼地拍了拍嘴,想要岔开话题:“你手机摔坏了,等修好我就还给你。”
丁风禾目不斜视地盯着他,重复道:“我爸他怎么了?”
“……”自知瞒不过去,男人咬着唇犹豫不定,最终还是选择坦白,“我赶到医院的时候,他和我姐姐已经......”
丁风禾屏住呼吸,一动不动地等待后半句话。
想起那天亲眼看到的画面,男人的声音近乎哽咽:“当时——他们已经抢救无效,宣布死亡了。”
轰隆一声,丁风禾听到什么东西坍塌了,巨大的震动牵扯着心脏,迟来已久的钝痛在他的身体里延绵不绝。
他呆滞地看向男人,张了张嘴,却发不出一丝声音。
他想问,怎么会呢?明明他伤的最严重,明明他闭眼之前,爸爸还握着他的手让他别害怕,怎么会是爸爸抢救无效呢?怎么会是他活下来了呢?
他不相信,他觉得眼前的男人一定是在撒谎骗他。可他看了好久,始终没有在男人的脸上找到除了痛苦以外的其他神色。
透彻心扉的凉意自手脚一寸寸蔓延,直抵心脏。
良久,丁风禾终于愿意相信,自己的爸爸真的不在这个世界上了。
喉咙像被一双无形大手紧紧扼住,任他如何用力都无法挣脱。哭不出来,喊不出来,呼吸逐渐急促,空气越来越稀薄,丁风禾痛苦地抓着脖子,无声地呜咽,指甲在白嫩的皮肤上留下一串串血痕。
可他像感受不到疼痛似得,拼命地抓挠。
“禾......丁风禾,你听我说——”男人被他的模样吓到,紧紧握住丁风禾的手剥离开脖颈,俯身用力环抱住少年单薄的身体。
男人沙哑的嗓音似乎也在压抑着某种情绪,半晌,他低声继续说道:“他们回不来了,但你还活着,你要更用力地活着。”
丁风禾挣扎着,双手攥成拳,胡乱捶打在男人宽阔的后背,带着对自己的埋怨与发泄。
活,他拿什么活。
从出生时害母亲难产而死,到长大后眼睁睁看着父亲为保护自己倒在血泊,甚至只能通过外人的嘴得知父亲离世的消息。
他的出现夺走了两个爱他的人的生命,他就是个害人的扫把星,他要如何心安理得的活着?
男人任由身上的拳头密实落下,闷哼一声,忍痛说:“丁风禾,你的命是两个人争取来的,你要带着他们的那份一起活下去。”
话音落,怀里挣扎的力气逐渐变小,男人偏头,听见耳边响起呜呜咽咽难以抑制的哭声。
男人松了口气,等丁风禾哭够了,彻底冷静下来,这才把人放开。
窗外天色渐沉,街道边的路灯亮起微弱的光。
手背的血液已经凝住,丁风禾垂着脑袋,揉了揉哭到微肿的眼皮,视线聚焦在白色床单印着“麦城大学附属医院”的大字上,想起自己幼时生病,打针后哭闹不止,父亲总会买许多玩具哄他高兴。
视线再次模糊,丁风禾眨眨眼睛,苦咸的眼泪便如同断线的珠帘簌簌落下,洇湿大片被单。
一双葱白大手伸到眼前,男人递过来两片纸巾,安慰道:“看到你平安健康,你爸爸肯定也会感到高兴的。”
情绪趋于平稳,丁风禾擦干脸颊,整理好思绪,终于问到重点:“他们死了,你留在这里干什么?”
这话当真是问的没良心,但念在他此刻的处境,男人不跟他计较,拉了把椅子坐到床边,温声答道:“你父母都不在了,你这么小,没人管肯定不行,所以在你毕业前,由我担任你的监护人。”
一个20岁的大小伙子要哪门子监护人。
丁风禾闻言扯了扯嘴角,刚刚哭过的原因,他的眼尾泛着红,配合着苍白的面色,忽然这么一笑,倒有些瘆人。
结合男人一系列的行为,丁风禾心中了然,总结出一句话,闷声道:“你打的是我爸遗产的主意吧?”
男人一愣,拧眉问:“你在说什么?”
也许是没想到少年是翻脸不认人的性格,面对这样的质疑男人竟有些吃惊。
丁风禾抬起头,毫无血色的脸上没什么表情,语气更是降至冰点:“你说叶景星是你姐姐,你有什么证据?”
叶景星是他的继母,虽然知道她有个亲弟弟,但由于丁风禾和她关系不怎么亲近,所以他和那个传说中的亲弟弟一直没能见过面,只知道世界上有这么个人存在。
男人反应过来他话里的意思,转身从床头柜里翻出一个巴掌大的红本,翻开两页指着前端的名字亮给丁风禾看,“这是我们家的户口本。”
谁家好人随身携带户口本。
丁风禾没戳穿,顺着男人的手指淡淡抬眼看过去。
姓名:叶景行
性别:男
与户主叶景星的关系:姐弟
丁风禾的目光向后移动,停留在出生年月日上。
不等他看清,这个叫叶景行的男人迅速抽回手,兀自对前面的问题作出解释:“遗产问题你不用担心,我姐姐和你爸爸没有领证,法律意义上他们没有任何关系,所以你爸爸的遗产全部属于你。”
他从柜子里掏出一瓶水,喝了两口润了润嗓子,接着说:“我只是想完成你父亲的遗愿,保证你能平安顺利的毕业。”
完成遗愿,不图遗产,八个字串起来比天方夜谭还像童话故事。
就算他的身份不假,但意图不清,丁风禾仍旧保持冷漠的态度拒绝道:“不需要,我成年了,不用你管。”
叶景行坚持道:“这是你爸爸的遗愿,而且,站在道德的角度,我有义务管你。”
“她是我继母,又不是我亲妈,你也不是我亲舅舅,你凭什么管我?”
“我,我凭什么管你?”叶景行似乎被他噎住,顿了顿,想起什么,理直气壮反驳道,“我这年纪都能当你爸了,我凭什么不能管你?”
眼前的男人穿着皱皱巴巴活像牛嚼过的衬衫,顶着双青乌凹陷的双眼,额前的刘海油腻到有几缕甚至黏在了脸上,看起来就是一整个不修边幅的大邋遢。
要不是那个铁证如山的户口本,丁风禾打死都不会相信这人是叶景星的亲弟弟。
印象里叶景星是个很体面的女人,无论何时都会把自己收拾得漂漂亮亮的,怎么会有这样一个糟心弟弟。
丁风禾撇嘴,嫌弃地挪开视线,“谁要你这便宜爹。”
第一次尝试写这种类型的文,心情很忐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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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初次见面你哪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