并州,临城。
春闱将近,并州的学子们正纷纷沓沓进京赴试。临城位于两地交汇处,此时正是一片繁华景象。香车宝马,公子佳人自不胜数,平日里四处游走的摊贩不再走街串巷,坐在路边铺开摊子,等客人送上门。
闹市中行车的行车,走路的走路,却在路经一家旅店时约好了般急急通过,仿佛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时不时有人朝门旁啐口唾沫。
“快走快走,晦气!”
不知情的外地人驻足,望着紧闭的大门询问。对门开店的老叟探出头,高声道:“这家铺子呀,出了人命,嗬,一下死了十几个人!谁还敢去住这黑店,这不只得关门么!”
好事者再要询问,老叟便更加得意,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简直比说书的还精彩。
旅店后,一间不起眼的民屋轰然开门,一桶泔水泼出来。妇人站在门口叉腰大骂:“老娘倒了血霉,你也别得意!逮着人就又唱又跳的,看人笑话不嫌事多!今儿是我关门,明儿就是你!”
那老叟跳得再快,还是不免裤腿被溅湿,气得嚷嚷道:“谁信你扯皮?没准儿就是你们这些黑心人,不知给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将他们药死了做肉馅呢!”
“放你娘的狗屁!”老板娘暴怒,“你问问这条街上的,老娘开店多少年,何曾出过事儿。东街的仵作可是我亲二伯,他都告诉我了,说验不出,验不出知道什么意思吗!没伤没病也没药!显见的鬼怪作祟非得推到老娘身上。官府都不敢来拿人,你叫哪门子坟!”
行人心满意足地听了一肚子绯闻,见两家愈吵愈烈,悻悻离去。
后脚来了个脏兮兮的书生,见了老板娘甚是欣喜:“老板娘,你家店怎的关门了,害我好找!”
老板娘正在气头上,张嘴就骂:“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没看到老娘正忙着吗。再多嘴,叫你一块尝尝泔水!”
她骂着骂着,忽觉哪里不对劲,她多看这人两眼,一时噎住了。
眼前这书生灰头土脸,衣摆上尽是草屑泥泞,可不难看出面容还算端正,是个眉清目疏,难得的好面相,眼熟得紧。
“你!你不是……”
老板娘噤了声,走进屋内,“砰”地关上门。一瞬后,门内爆发出整条街都能听见的尖叫声。
“夭寿啦!见了鬼了!大白天的见了鬼了!”
并州最近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州郡边境小城里,进京途中的一家旅店,几名进考书生一夜暴毙。官兵连夜封锁旅店,禁止出入。从验尸的仵作那流出消息,据说他们都是因失火意外身亡。但这火来得无声无息,去得无声无息,邻铺老板一整夜没看到火光和黑烟,客人们也都三缄其口。这场火除了尸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二是事出次日,一人从数百里之外赶来,自称投宿在这家旅店的考生之一。据他所说,一觉醒来就到了一处荒山,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后遇仙人指点才得返还。
这事奇了,可真奇了,几个举子一夜丧命,还剩一个夜行数百里,就是飞天遁地也不过如此。
其实这两件事,可以归结为一件事。
以上二事,皆非人力可致。传言道,这是又要出妖祸了。
为什么说又,因为约莫一百五十年前,并州也闹过一场妖祸。这场妖祸名动古今,祸及天下,由并州始,至上京终,单被编成的戏折子就流传无数,更是养活了无数说书先生。
这场妖祸害死了不少人,死得最出名的便是那白虎星下世的前朝丞相,后人称之怡国公的。
一个怡国公,祸害了全天下,说起来如今多有人不信。可但凡知道点底细的,没一个不说“祸国殃民”四字,此人当之无愧。
自古以来的奸臣权相多如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而这位怡国公之所以能为后人津津乐道至今,不仅因其妖星下世的民间奇谈和权倾朝野之势,更因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癫狂举动——屠尽天下道士,剿灭天下虫蛇。就这两件事,动员之众牵连之广,便远非那些只知谋位子贪银子的佞臣可比。至于缘由,则成了话本子里的谜,各家有各家的说法。
偏偏是疯成这样,照样没人敢吭一声,皇帝也不敢。
官做到顶,也就只能往那个位子瞅了,能不能成还说不定。他这国公当的,可比皇帝要舒坦。
相比之下,百年后的这几人显得分外可怜。同样是妖祸,怡国公是祸害别人的,他们是被**害的。青云大道就在眼前,却成了半路亡魂。
现如今人已经死了,并州一片人心惶惶,数千人举家外迁。留下来的夜不能寐,生怕睡梦里掉了脑袋。连带着上京风言风语不断。更有人联系上下,揣测死的人皆是考生,莫不是怡国公的亡魂作祟,见不得并州再出一个居宰封侯的料子。
无论是不是妖物作祟,上京没有坐视不管的理,事情怎么解决成了大问题。但降妖除魔不是官府能办的事,道门又在前朝的大祸中式微至今。不幸中的万幸,这十几人出身寒门,皆无世家干系,官府抓几个替罪羊就勉强往下压了。
可这替罪羊从哪里来呢?
想了想,还真给找到了一个倒霉蛋。
午时过三刻,牢饭来了。
王吁一边吃一边蹲在牢门前深刻地反省,自己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妖怪。
为什么自己明明屁都不知道,却要被抓到这里?
为什么自己明明被妖怪诓了,却要被冤枉成妖怪?
这是哪门子道理?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思考,自己什么违心事都没干过,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
虽则他与并州旅店里的考生都不甚相熟,可昨天还说过话的人,今日就毙命,任谁也冷不丁吓了一跳,尤其这一切还栽到你头上。
他不甘地扒了两口饭,嚼,忽而瞪圆眼睛看向碗中。
一条蠕虫躺在发黄的米饭里,不知是否他眼花,似乎还抽搐了一下。
舌尖跟着抽搐了一下。王吁静默一会儿,继续嚼。
当不了个明白鬼,好歹不能当饿死鬼。
他想起东山上那碗白糯的粥,心绪更加郁结。
吃了几天牢饭,王吁终于被拖出去审问。
狱卒领他至一间黑屋,甫一入,扑面而来的铁锈腥气便熏得王吁快把这几天吃的的饭吐出来。内有三人危座桌前,俨然有三司会审的架势。
左侧坐了个络腮胡子,大掌一拍桌,脆弱的木板俨然有裂开的趋势。王吁一哆嗦。
“说!那些人你是怎么杀的!”
“冤枉啊大人,在下一介文弱书生,平时敦友睦邻,敬爱亲长,只做善事不做恶事,村里杀猪从来不看,见着蚂蚁都绕道走,怎么敢杀人呢!”
右侧的戴帽男子看上去老练规整些,道:“你与那些考生先前可熟识?平日可有过节?可有人曾欺辱于你?”
“不认识!没有!”
过节多了去了,无非谁看谁都不顺眼。
“大胆王吁,你因嫉妒之心勾结妖邪,纵火行凶,谋害数名举子,却还毫无悔改之心,我问你,你究竟招是不招!”
王吁本打算一问三不知,不管问什么,一律只答 “不知道”,料也不能被强安罪名,听了这话,却不由愣住。
“烧死的……只是他们?”
面前三人脸色各异。
王吁隐约抓住了一根浮动的线,急道:“那夜整栋旅店都着火了,很大的火,我看见很多人在火里,十多、起码二十多个,都想跑,可是跑不掉,我也差点被烧死……”
“胡言乱语!”戴帽男子忍无可忍地大声呵斥道,“敢不从实招来——看到这些家伙了吗!”
借着烛火,他看清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各式刑具,铁皮被血斑镀了层质地粘稠的暗红颜色,其中一些还未干涸,地上聚起一片血洼。
“哪里敢胡说,在下一觉醒来就躺在荒山野岭,什么也不知道……”王吁声气渐低。
络腮胡子瞪得眼睛铜铃样大:“你说荒山野岭就是荒山野岭,谁知道你从哪来的,怎不说从衙门出去的呢!是不是你使了妖法害人,再躲在哪儿,第二日上门贼喊抓贼!”
“若是妖祸,为何妖怪单独放过了你?你与异类相勾结,所图为何?”
“我、我不知道。”王吁欲哭无泪。
“你一路行来,歇脚饮食时,左右可有证人?”
中间的老人原本一直低头看卷宗,这会儿抬起头,目光如刀。
“……没有。”
他片刻不停地赶回,根本没顾上吃喝。
络腮胡子冷道:“我看他就是个妖怪!口出狂言,迷惑人心,趁早杀了除害!”
王吁忍不住出言不逊:“胡说,我要是有那么大能耐,还能被你们这些饭桶捉来!”
“还敢狡辩!来人,上刑!”
老人警视络腮胡子一眼,对看守门前的狱卒挥了挥手:“死者中有个叫作张秦的,与你乃是同乡,认否?”
“我认。”
“那你对他必定很熟悉了?”
“见过几次……一同吃过几回饭。”
“抬上来。”
背后几个衙役搬来一架木板,王吁听到动静,回过身,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白布盖住的一具尸身。
他茫然地问:“那是张秦吗?”
“是与不是,你看了再下定论。”
老人催促他,王吁仍不肯揭开白布,衙役似乎嫌那东西晦气,一脚踢翻了木板,本该入土的尸身滚在地上,王吁瞥了一眼,当即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王吁撒了谎,他是见过杀猪的,只不过仅仅一次,在他还是个孩子时,还被吓得病了好几天。眼前不是什么血花四溅,内脏滚落一地的腥骇场面,但地上的东西也根本看不出人形了,只是一条黑红色的肉泥,四肢扭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骨头的碎渣像炭屑一样,在木板上烙下形状。
他终于明白了司狱众人要他交代的是什么。
因为“张秦”身上,还穿着当日那身衣袍,分毫未损。
“张秦,并州绌县人士,现年二十八岁,父母早亡,寄养于伯父家中,与族兄弟相伴塾中读书,二十五岁中乡贡士,娶妻卢氏,有一子。”
“依你之见,这是他本人吗?”
“……是。”他的好记性骗不了自己,张秦从头到脚的装束都历历在目。想要作伪,除非能在不破坏尸身的前提下套上这样半新不旧的衣袍。更何况……
王吁捡起地上碎成几瓣的玉扣。张家不算望族,但在当地也修了几座桥,乡里乡亲都数得上号的。他从前没见识,听信张秦吹嘘,以为很了不起,到了并州,见过真玉,才分得出这是假玉。
即便如此,张秦还是日日戴着,他脸皮厚,别人笑腻了,也就懒得笑了。
“这玉扣,是他的东西。”
“大人,其他人,还给他看吗?”戴帽男子问。
“不用了。”老人挥手,向王吁道,“你若速招,或许还有生路。”
“我不招,我从无害人之心。”
老人点头:“也罢,看来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带去水牢里醒醒脑,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审不迟。”
王吁心知不妙,忙道:“且慢,各位大人,我在途中问过路,有人证的,我画出那人样貌,你们去找来——”
几个狱卒过来,架起他胳膊往外拖,王吁喊:“是妖怪!是妖怪做的!你们为什么不抓妖,却抓我!”
三人恍若未闻,各自散了。
王吁被丢进水牢里,从头到脚打了个趔趄。
狠。
太狠了。
竟是要对他屈打成招,等他出去了,定要申冤讨回公道!
王吁扑腾着从池里爬起来,头发衣服湿透了。他痛斥着狗官不是东西,然而肝火并没有让他所受的苦楚减轻半分。
水牢阴森不见天日,这时又正是乍寒乍暖的天气,池水冰冷刺骨,漫过他四肢。他艰涩地迈到池壁边,攀住了一根悬挂着的铁链,才堪堪站住脚。
这铁链应该是捆犯人用的,不知是狱卒犯懒,还是觉得对于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必多此一举。
“有人吗!”他仰头大叫,“有人吗!各位狱卒大哥,天大的冤枉!快放我出去!”
明知是白费力气,他还是忍不住喊,等空旷的黑暗里回音荡开,念想也就断了。
王吁懊恼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他在心里骂了几句,骂着骂着不说话了。涌上胸口脖颈的水像是无数钢针扎在心上喉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四处走动试图缓解四肢的冰冷,却更觉难捱。力气一点点消融在池水里,王吁只好站住不动,即便如此,腿上依然硬邦邦地作疼。
他闭着眼将四书五经翻来覆去默了个遍,试图减缓寒气的侵袭,却越背越气,圣贤救不了他,他只想骂个祖宗十八代。站了约摸两个时辰,头脑开始发昏。黑暗中目不能视,耳边只有水声涨褪,他数着升降起伏的次数勉强让自己维持着意识的一线清醒。
期间,头脑的昏沉和身体的刺骨寒冷交错着碾过他神智,双腿由酸痛到最后僵直失去直觉,王吁一个没站住,摔进池里,呛了几口冷水。
他们还要把他关多久,这样下去可是会死人的!
王吁咬咬牙,连骨缝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湿黏阴冷,像被蟒蛇缠住似的几欲窒息。
过了不知几个昼夜,四肢百骸漫过强烈的倦意,他实在没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半个身体挂在铁链上沉沉睡去。睡梦中依旧寒冷彻骨,犹如置身大海,起起落落不定的迷惶,不得片刻安宁。
朦胧中有人摆弄他头发,力度没轻没重,扯得他有点疼,王吁睁眼,面前蹲着一个人。
这时候会是谁?
他艰难地看向那人,想看清他的面孔,却在仰头的一瞬愣住了。
那人蹲在水牢上,透过木格的缝隙俯视着他,闲适的模样与阴暗潮湿的水牢格格不入。青衫落拓,携着山水之姿而来,像一幅才上完色、墨色犹新的画卷,舒展地铺陈在面前。
这是……还没睡醒?
“王公子,真巧。”
乌发垂落池畔,与他只有咫尺之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人,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冻住的血液重新上涌。
不巧,十分地不巧。
“为……什么……害我。” 王吁揪着铁链的指节咯啦作响。他死死盯着这人,费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个人哪里都可能出现,唯独不该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