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山藏剑记》 第1章 妖祸(1) 初春的时节还带着微末寒意,白日日光和暖,入夜后风却一阵紧过一阵。 客栈老旧的窗棂上生着擦不掉的斑斑锈迹,边缘处似有断痕,不知受了多少风吹日晒。两扇窗叶紧紧绷着,一阵风涌入,终于如破了皮的饺子,撑不住破开。 大股冷风汹涌地灌进来,桌上油灯影子一晃,骤然熄灭。 王吁睡梦中冻得一哆嗦,从桌上爬起,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 手边书卷还停留在翻开的那页,被胳膊压出了皱痕。他茫然地坐了会,听着漏风的窗户嘎吱乱响,直到腹中叫唤把他惊醒,才揉揉眉心,合上书起身。 风呼呼吹得寒凉,还要过一阵子才能体察到春意。他拢紧外衣,合上大开的窗。 当啷—— 外面响起两声清脆的梆子,打更人绕过街角,此时已过了两更。 时辰不算晚,然而这地处偏僻,少有人在外游荡。车马声稀,梆子声像飘入悬崖的一片树叶,白日的喧闹都像沉在夜中遍寻不着。 王吁挪开步子往楼下走,背后吱啦一声,他回过头,只见那窗依然是大敞大开。 没关紧么? 他走回去扣上窗锁,两扇窗却不甚听话,吹开了,竟怎么也合不上了。 他掰着窗倒腾,木头框子没歪,锁扣没坏,一切如常,可一合上,两道窗扇就又不听话地崩开,冷风跟长了眼睛似的,肆无忌惮地继续往本就不甚暖和的屋里钻。 书卷被吹得哗哗乱响,王吁摸黑重新点上油灯,借着亮光又摆弄了两下,无甚成效,索性不管。他不爱跟自己找麻烦过不去,提灯走了。 楼梯的木板受了潮,在脚下嘶声叫唤,厨房内没有点灯,木柴微弱地闪着一星亮光,客栈的老板娘靠在灶边打盹。 王吁放缓脚步,春寒逼人,灶边干燥温暖,她的头一垂一垂的,几乎要磕到地上。 他轻手轻脚地搜罗了一会儿,从蒸笼上搜出来几个又瘦又小的馒头,不知道晾了多久,水分早干巴了。 这会儿能吃的都添作他人下酒菜,不能吃的也喂了狗,残羹冷炙都没剩下。王吁拣了两个凑合着啃,半只脚还没踏上楼,却见几个儒帽儒衫打扮的人从顶上先走了下来。 他埋下头让在一旁,馒头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王贤弟?”一人见着他,脚下一停,眼噌地一亮。 王吁低头啃馒头,并不想应声。 “王贤弟!”来人不由分说地拉住他,“是我啊,你同乡,张秦!” 他见到亲娘般的热络黏糊劲儿,让王吁的脸登时一黑。本想装作不认得,这该死的却偏要凑上来,此时不得不认下,“我知道是你,张兄。” 几人都是考生,住在同一家客栈里,彼此却并不熟识,只有这姓张的和他是同乡,有过一二帮衬的交情,比起旁人稍熟悉些。 王吁对他印象不深,唯有一件事不能忘却,这位张兄没什么大本事,平日最爱呼朋引伴,结交党友,明明家底不错,却涎皮赖脸地四处蹭饭,就冲“同乡”两个字,打了他好几次秋风。王吁拉不下脸回拒,只能躲着不见。 “贤弟呀!”书生张秦满怀热情,拉着他不放,“早前我在你房外叫了你好几声,都无人应,可巧在这碰上了,明天就要走了,咱们趁此良宵,一同叙叙旧,和诸位同窗喝个痛快,你说怎么样!” 谁是你贤弟,我认你这兄长了么? 王吁囫囵咽下冷硬的面团,扯了扯嘴角:“张兄,你忘了,上次我们不是叙过了吗?” 上次吃着喝着,一到付账,这人便装作醉倒在地,不省人事,最后还是他付的。王吁对此气闷已久。 张秦没有听出他鼓囊腮帮子中藏着的深重怨念:“再叙一次,再叙一次,哈哈,这次可大有不同!” 他朝王吁挤眉弄眼,只是对方缺了根筋,全然不会意。王吁品着自己啃冷馒头的凄凉,越嚼越不对味,看他老大不顺眼,含糊着没好气道,“有何不同,是深更半夜喝酒更有滋味,还是长街沽酒比这旅馆香醇几分?” 张秦脸皮不薄,用吹牛皮的姿态拱拱他的肩,意味深长地嘿然一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有你我热闹的去处。” 酒是酒,是花酒。 王吁登时领悟了,但他是个正经读书人,并不想掺和这等风流韵事。 “啰嗦什么,张秦,还不快走!去晚了,花魁娘子的脚趾头都舔不着咯。”众人催促起来。 “兄弟开过荤吗,不长长见识,见着女人别腿软。”不知是谁说罢,大家一齐哄笑。 酒囊饭袋。 不学无术。 考不上进士。 王吁慢吞吞咬了口馒头,给这几人下了定论。 “在下还要回去温书,就不败诸位雅兴了,”馒头噎得胸口一堵,王吁摆摆手,“慢走。” 旁人看他怪没趣的,各自勾肩搭背地走了,张秦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嘴,跟了上去。 王吁看他们也没趣,觉得自己这个乡巴佬确实跟这些骄奢淫逸的不大相投,别说混到一块,应付都懒怠。他一头扎进屋,松了口气。 馒头硌牙难咽,他搪塞人搪塞得口干舌燥,叼着剩下半只去倒茶喝,不经意间看到窗外似乎有片黑影一晃而过。王吁揉着眼,猜测那是野猫还是夜鸟。 风渐有消停的趋势,窗外蹿过几声猫叫。王吁得到证实,再一次为自己的才智折服。 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才智不大够用,因为四周好像越来越热了,而方才他还觉得冷飕飕的。 怪哉,王吁扯松衣领,擦了把额上的薄汗,疑心自己得了风寒,正发热着,摸了把额头,却并不比别处滚烫。 随之而来的是屋内骤然沉闷下来的空气,竟似到了八月酷暑,王吁觉得自己要熟了,打开门想透透风,这一看,差点吓破了胆。 客栈还是那个客栈,眼前景象却大变。触目一片赤红,火光彤熔的炼狱中,扭曲的人影在火焰中乱蹿,四肢诡异地挣扎变形,惨叫连连。 他瞪大眼,被馒头噎得猛咳起来,逐渐喘不上气。 顾不得这突然出现的骇人景象,王吁捂着堵塞的喉咙拼命去够水杯,却慌张地失手将它打翻在地。水泼到地上,身后火势却愈旺,衣物几乎被烤得冒烟,他越想抓住瓷杯,越慌乱得够不着。 耳边时远时近的哀嚎聚成一道刺穿空洞的尖刀,向脑中刺去,王吁在刮骨剔肉般的剧痛下惨叫起来。 眼前的景象随即天旋地转地变化,烛影被拉扯出怪异的形状。他双手离杯只有一寸,却隔了道逾越不了的天堑。 而烈火已经灼上了衣角。 借着火光,巨大的黑影覆盖上来,他顺着满地碎瓷片看去,昏暗中还未及辨认清楚,便眼前一黑。 闭目前,烈火和焦黑的人骨都刹那消失不见。 是幻觉吗?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日。 “王络,你又死了?” 王吁睁开眼时,一条巨蟒正凑在他面前,双目猩红,张开血盆大口,嘶嘶吐着信子。 他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真不禁吓。”巨蟒笑道,竟口吐人言。粗细堪比百年古木的躯体绕作一圈,俯下尖尖的头颅,冰凉的眼凝视这人,笑意不减,“你还是胆子大些的好。” 巨蟒昂头,顷刻间变成一位青衣男子。他蹲下身,掐了掐王吁的人中。 王吁悠悠醒转时,看到自己身处荒山野岭,瘴气丛生,四方黑雾缭绕。眼前一位青衣人孑身而立,硬生生在一堆掉光了叶子的癞枯树杈子里站出了神仙姿态。 这情景十分妙,但王吁无心欣赏。 “这是?”他按了按脑袋,有些神志不清,大火、焦尸、巨蟒等诡异物象在脑海中一掠而过,“这是……” 他抬头看到来人,又看了看四周:“我不是在旅馆吗,又是幻觉?不……” 他蹙起眉,旁若无人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疼。 像画件摆设一样站着的青衣人挑了下眉,用看傻子的眼光打量他一番:“劝你省着点力气,再晕了,我可不会抬你回去。” 他瞪大了眼:“你,方才那条蛇……” 青衣人但笑不语,瞳仁漏出一点红光。 王吁惊叫一声,转身欲逃,却被身后一股风劲强拖了回来。 “想跑?”那人悠悠道,“你觉得,你走得出这瘴气么?” 王吁确信自己是招惹了山妖精怪了,他扑通跪倒在地,麻溜利索地开哭:“大仙饶命啊,我皮糙肉厚不好吃的,家中尚有老祖母等着我回家,您就放我小命吧……” 青衣人闻言笑道:“谁说我要吃你了?” 王吁长舒一口气。 “只是——” 他扬起眼角眉梢,舒朗地笑起来,“我救了你,你需得还了此恩才是。” 王吁没舒完,差点岔了气。 还恩?他哪来的恩?谢大仙不杀之恩?这人忒能编扯。自己一觉醒来便莫名其妙到了这个地方,何来救他一说。 然而此时必然不可拂这妖怪的意,他打定主意,要钱没有要命不给:“您想怎么个还法?”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所求不多,千两白银即可。” 瞥了眼王吁的穷酸样,勉强道,“若无么,百两也做得。” 这是还恩吗?这分明是打劫! 王吁快哭了,他觉得自己八成是被妖怪给讹上了,他痛哭流涕道:“在下实在凑不出那么多钱……” “真没有?”青衣男子又笑。 阴风吹过,王吁打了个哆嗦。 “若不、若不嫌弃,大仙放我回去,囊中还有些微末盘缠……” “罢了,穷点有穷点的好。”男子打断他的话,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陪我下棋吧。” 王吁哭道:“在下还要进京赴试,误了考期可怎生是好。还请大仙放了我吧!” “你叫什么?”青衣男子并不理会他。 王吁愣:“上王下吁。” “哦——王公子随我走吧,天黑了就不好行路了。” 王吁急了:“大仙莫要开玩笑! 在下才在旅馆住脚,一觉醒来便到了此处,实在无意冒犯山头,您就……” 青衣人还在笑,但已经不太耐烦,“实话告诉你,王公子,我亦不知你为何在此。你因这山中毒瘴昏迷多时,不如先随我去喝道茶醒醒脑子。” 王吁迷惑了,竟不是他将自己掳来。 王吁不大敢相信眼前的妖怪,欠身道:“大仙还是将我送归罢,在下还要去赴考。” 青衣人不说话,转头走了。 王吁连忙跟在他身后:“大、大仙!在下考期将近,家中还有祖母要侍奉,只等我领了功名回来。大仙不要与我玩笑,等我考取功名,定为大仙供庙以报此恩……” 青衣人脚步极快,王吁一面跟着一面说,渐渐筋疲力尽,可眼前人如脚下生风,走过几个时辰,步履依旧轻快。 “大仙……”王吁累瘫在地。 青衣男子止步,回过头来,“看看你四周。” 王吁环顾四野,不觉骇然。 算算时辰,他们大致走过了半个山头。原本以为已从山阴走至山阳,可眼下看来,这里才是山阴。 身侧乱石林起,如同无数耸立的墓碑。草木衰败了无生机。偌大个山岭,却连活物都没有一个,除了风吹叶落再无声响。 较之他醒来的地方,这里竟是丝毫阳光不露,阴冷潮湿至极。 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留神。” 脚下微动,一条斑斓的小蛇从草丛中钻出,又钻入地底消失不见。 王吁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原来这就是这座山的活物。 “你觉得此地如何?”青衣人问。 “敢问……敢问大仙,此地何处?” 青衣人答:“东山。” 天下东南西北山不知凡几,这个名字太过平凡,平凡得王吁如同在别人口中听到过千千万万次。 他心口一窒,脱口问道:“敢问大仙尊名?” “东山,卫则无。” 第2章 妖祸(2) 王吁被妖怪掳走了,没人发现。 是不是这只妖怪掳走的有待商榷,反正平常人是决计办不出这种匪夷所思的事的。然而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没人来救他。 倒不是他人品不好,只是他与各位同窗素来不和。人言王吁你这赋作的不好他道我觉得极妙极妙,人言王吁啊你不要如此不合群他道呵呵是你太客气了啊兄台。众考生家境出身各自有异,比他富的瞧不上这穷酸,比他穷的不爱带这个傻子玩儿。 总而言之,王吁与各位同窗相看两生厌,他人丢了,那些人恐怕连他姓甚名谁都记不着。纵有同乡良心发现,报了官,也是找不着他的。 靠别人靠不住,只能自力更生了。 王吁郁闷地想着,瞅了眼对面的妖怪。目前这妖怪看起来并不想杀他,但也只是目前,古古怪怪的,谁知道他到底想干什么呢?自己还是保命要紧。 他不是没想过逃走,但成功的结果不足一成可能。 原因有二。 一者,山中多毒物。 二者,王吁……不识路。 跑了,很有可能被抓回来,也很有可能死在山旮旯里。因此,惜命的王吁按兵不动,无比配合地待在破茅屋里喝茶,或者说,草泡水。 这茶一样的玩意儿苦得人肝胆颤动,王吁只喝了一口就没有勇气再端起碗。但是东山的这位卫则无说了:“自己喝,还是我帮你?” 王吁又屈服了。 他与卫则无跨过半个山头,来到了一间茅草屋。 草屋破败,像是久无人住,立于山间形影孤伶,风一吹就要倒了似的,走近了瞧,却是锅碗瓢盆一应俱全,该有的都有。 王吁不认为妖怪也需要饮食起居。这世外之地中唯一一点人间气息让人倍感亲切,也不得不疑虑,它伫立在此是何缘由。 目光扫过整间草屋,最后落回卫则无身上。这人姿态写意风流地晃了晃粗陶碗中的茶汤,端碗,一饮而尽。 他说:“小小障眼法,何必惊异。” 王吁一时无话,只好干笑了两声:“大仙打算什么时候放我回去?” “急什么,”卫则无放下瓷碗,“可是敝舍款待不周?” “不,没有,哪里的话。”王吁忙挥手否认。等卫则无收回目光,他才咽下口唾沫,小声嘀咕:“可——可否告知个确切日子,在下也好早做打算。” 他小心翼翼的模样不知戳歪了卫则无哪根脑筋,只见他略一抬下巴,王吁顺着方向,望向空地处的一方石几。 那里静静躺着一副棋盘,未落一子,两侧黑白分明。 “赢了我,便放你走。” 王吁精神一振:“那这恩?” “一笔勾销。”他一口答道。 王吁没想到卫则无竟突然松口,但这半日相处下来,他并非肯轻易放过之人。观其语气十分之有把握,恐怕颇擅此道。 “大仙好棋?”他转念问。 卫则无看出他变相的试探,冷哼出声:“雕虫小技尔,称不上喜欢。” 得不出要的答案,王吁只好直接了当发问:“我若赢不了,你待如何?” 卫则无半眯着眼,把棋盘推到他面前:“你既然这样聪明,心里自然该晓得。” 赢不了,便走不成。 “请。”他展袖道。 王吁棋术虽不甚精,也少不得硬着头皮上了。 各自落座后,抱着试一试总无妨的心态,王吁落下第一子。 眼瞧对方拈着冷棋子,顷刻挨着他也下定。王吁捏着棋子流汗,战战兢兢地不敢轻易落下。 “你抖什么,”卫则无下完一子,袖手睨着他,“很冷吗?” 王吁腹诽他装腔作势,面上还是诚恳老实:“我这下的可是后半辈子,能不抖么。” 卫则无手中棋子截住他去路,笑眯眯的:“那我还偏要留你不可了。” 王吁被他威胁得十分恐慌,更加凝神下棋,不敢稍分神。 半刻钟后,王吁神色诡谲。 一盏茶后,王吁震悚了。 黑子步步拆吞入腹,一路困得白子毫无还手之力,如同单方面殴打。 王吁执黑子。 再一落子,胜负已定。 他不敢置信地睁着双眼,觑着棋盘不作声。再三确定这位大仙当真没有让着他。 “王公子真是厉害。”卫则无静观棋局,不知夸赞还是讥讽地来了一句。 卫则无海口夸得太满,现在估计面上不怎么兜得住。王吁心道是您老人家棋术太一言难尽,想不赢都难,话到嘴边,还是变成了“都是大仙您让着,呵呵,大仙您让着。” 他悄悄支起一只眼睛,卫则无眼睛里没什么笑意,盯着棋局一言不发。王吁觉得他怕是要反悔。 半晌,他收敛了神色,垂眸道:“既然你赢了,我自会遵守诺言。夜路难行,你且在这歇一晚,明早带你下山。” 他站起身,就要退出茅屋,王吁念头还没过脑子,手上先神使鬼差地抢先拽住了他的袖角:“你去哪儿?你不会把我丢在这不回来了吧?” 他脸色一沉:“松手!” 王吁被他的喜怒无常吓得飞快缩回手,没胆子管他去向了。 “不食言?”再三斟酌后,他谨慎地问。 卫则无这才神色稍缓,他合拢了木门,在一隙间面对着王吁,语气神态皆淡淡的。 “放心,绝不食言。” 木门闭合,黑夜被阻绝在屋外。 王吁坐在原地,头脑懵然。 窗外天空无星无月,漆黑不见五指。明明不久前还是黄昏的样子,这会儿说黑就黑。他寻到榻上和衣而眠。卫则无的话未必可信,但除了相信也别无他法。 这屋子应当很多年没有人住过了,弥漫着一股老朽的尘气,床榻的木板上了年头,被腐蚀得不轻,表层泛着淡淡的潮红,王吁轻手轻脚地躺下,生怕自己的重量压塌了它。 作为一个栖身之所,这里显然不大尽人意。而这样不见尘俗影子的一个地方,他竟觉得还算安全。 王吁素来没有认床的毛病,别说来个妖怪,就是天塌下来都睡得着,小时候掉井里都能二更眠五更起。这一日却在榻上翻来覆去,恍恍惚惚,后半夜才入睡。 这一夜睡得不甚安稳,王吁做了个梦。 梦中他提着一盏灯火,去寻卫则无。推开那扇门,无尽的黑夜如潮汐涌来,将他吞没,他并无畏惧,笔直向前走。 妖怪晚上住哪呢?蟒蛇……睡树上?两旁有许多枯木,但卫则无不会栖息在任何一棵树上,他想。 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不知过了多久。远处忽然亮起一团暖光,明明灭灭,仿佛呼吸微弱却绵长不绝。王吁飞快地朝那光奔去,他知道那是谁,他想问一句话。 那人定定立于原地,似是等他很久了。 他停在那人面前,四面八方都是黑暗。灯火中瞧不清青衫的颜色,也瞧不清那人的面容。 那人笑着喊了一声:“……” 喊了一声…… 喊了什么? 王吁从梦中醒来,天亮了。 头微微发痛,他揉了揉鬓角。这梦十分怪异,遂摇头不再去想。 管他喊什么,反正不是喊我就对了。 他爬起身坐在床沿,不久,一道眼熟的青色身影从外而入。 卫则无在桌上放下一碗稀粥:“醒了?” 王吁含糊应了,寻着那一缕勾人的米香蹭到桌边喝起粥来。 白粥入腹的一瞬间,饥饿的感觉也随即苏醒,昨天半日没吃过东西,当时却并未觉得饥饿。 指定是被这妖怪吓的。 王吁风卷残云喝完粥,正感叹没想到妖怪还会做饭,实在失敬,便听卫则无道:“走吧,送你下山。” 王吁怀疑自己还在做梦,抱着碗,谨慎地看了他一眼。 “我说到做到,不会食言。”卫则无瞥他一眼,“莫非王公子舍不得走了?” “走,走走,马上走!”他这才反应过来,喜不自胜地答应道。 这鬼地方他是一刻也不想呆了! 卫则无笑了:“这么着急?东山有这么不好吗?” 王吁呆了,随后豁出命似的一咬牙,昧着良心一字字道:“其实……也不是很急。” “那你——” 王吁的心提到了喉头。 “还是走吧。”卫则无伸手一招,怀中的瓷碗飞到他手里。 到了外头,天还是黑的。王吁纳闷:“我睡了这么久?” 卫则无默然不响,摆明不愿作答,他也不好再问东问西。跟着卫则无曲曲绕绕行至山脚,王吁才明白他说的“山路难行”绝不是借口,这山不循常理,路线极其诡异,上不是上,下也未必下,更有浓雾遮蔽视野,石堆阻挡去路。若无他指引,自己耗一辈子恐怕也走不出去,不由庆幸昨日没有贸然逃跑。 “到了,”穿过几处怪石枯木,卫则无停步,指出雾霭下隐约露出的一角小路,“下去后有条溪水,跟着它走十里后右转,翻过两条坡,就能看到人烟。” 王吁虽然急不可耐要走,出于对救命恩人的礼数,仍是欠了欠身:“承蒙大仙照拂,在下感激不尽。” 卫则无的脸上又恢复了初见时那种笑意:“不客气,后会有期。” 后会有期就算了,没哪个正常人想跟妖怪再会。王吁心里不恭不敬,嘴上知书达礼:“后会……” 没等他说完,卫则无揣着袖子,抬腿朝他飞起一脚。 来不及惊叫,身体疾速掉落,耳畔风声呼啸而来,他陡然睁大双眼,无数枯叶在他面前逆风狂舞。意识沉入黑暗前,有个声音代他说, “有期。” 王吁相信,他说有期,可能就真的是有期。 第3章 妖祸(3) 并州,临城。 春闱将近,并州的学子们正纷纷沓沓进京赴试。临城位于两地交汇处,此时正是一片繁华景象。香车宝马,公子佳人自不胜数,平日里四处游走的摊贩不再走街串巷,坐在路边铺开摊子,等客人送上门。 闹市中行车的行车,走路的走路,却在路经一家旅店时约好了般急急通过,仿佛里面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时不时有人朝门旁啐口唾沫。 “快走快走,晦气!” 不知情的外地人驻足,望着紧闭的大门询问。对门开店的老叟探出头,高声道:“这家铺子呀,出了人命,嗬,一下死了十几个人!谁还敢去住这黑店,这不只得关门么!” 好事者再要询问,老叟便更加得意,说得唾沫横飞天花乱坠,简直比说书的还精彩。 旅店后,一间不起眼的民屋轰然开门,一桶泔水泼出来。妇人站在门口叉腰大骂:“老娘倒了血霉,你也别得意!逮着人就又唱又跳的,看人笑话不嫌事多!今儿是我关门,明儿就是你!” 那老叟跳得再快,还是不免裤腿被溅湿,气得嚷嚷道:“谁信你扯皮?没准儿就是你们这些黑心人,不知给吃了什么不干不净的东西,将他们药死了做肉馅呢!” “放你娘的狗屁!”老板娘暴怒,“你问问这条街上的,老娘开店多少年,何曾出过事儿。东街的仵作可是我亲二伯,他都告诉我了,说验不出,验不出知道什么意思吗!没伤没病也没药!显见的鬼怪作祟非得推到老娘身上。官府都不敢来拿人,你叫哪门子坟!” 行人心满意足地听了一肚子绯闻,见两家愈吵愈烈,悻悻离去。 后脚来了个脏兮兮的书生,见了老板娘甚是欣喜:“老板娘,你家店怎的关门了,害我好找!” 老板娘正在气头上,张嘴就骂:“哪里来的毛头小子,没看到老娘正忙着吗。再多嘴,叫你一块尝尝泔水!” 她骂着骂着,忽觉哪里不对劲,她多看这人两眼,一时噎住了。 眼前这书生灰头土脸,衣摆上尽是草屑泥泞,可不难看出面容还算端正,是个眉清目疏,难得的好面相,眼熟得紧。 “你!你不是……” 老板娘噤了声,走进屋内,“砰”地关上门。一瞬后,门内爆发出整条街都能听见的尖叫声。 “夭寿啦!见了鬼了!大白天的见了鬼了!” 并州最近出了两件大事。 一是州郡边境小城里,进京途中的一家旅店,几名进考书生一夜暴毙。官兵连夜封锁旅店,禁止出入。从验尸的仵作那流出消息,据说他们都是因失火意外身亡。但这火来得无声无息,去得无声无息,邻铺老板一整夜没看到火光和黑烟,客人们也都三缄其口。这场火除了尸体,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二是事出次日,一人从数百里之外赶来,自称投宿在这家旅店的考生之一。据他所说,一觉醒来就到了一处荒山,却无论如何都走不出去,后遇仙人指点才得返还。 这事奇了,可真奇了,几个举子一夜丧命,还剩一个夜行数百里,就是飞天遁地也不过如此。 其实这两件事,可以归结为一件事。 以上二事,皆非人力可致。传言道,这是又要出妖祸了。 为什么说又,因为约莫一百五十年前,并州也闹过一场妖祸。这场妖祸名动古今,祸及天下,由并州始,至上京终,单被编成的戏折子就流传无数,更是养活了无数说书先生。 这场妖祸害死了不少人,死得最出名的便是那白虎星下世的前朝丞相,后人称之怡国公的。 一个怡国公,祸害了全天下,说起来如今多有人不信。可但凡知道点底细的,没一个不说“祸国殃民”四字,此人当之无愧。 自古以来的奸臣权相多如天上的星星,数也数不完,而这位怡国公之所以能为后人津津乐道至今,不仅因其妖星下世的民间奇谈和权倾朝野之势,更因其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癫狂举动——屠尽天下道士,剿灭天下虫蛇。就这两件事,动员之众牵连之广,便远非那些只知谋位子贪银子的佞臣可比。至于缘由,则成了话本子里的谜,各家有各家的说法。 偏偏是疯成这样,照样没人敢吭一声,皇帝也不敢。 官做到顶,也就只能往那个位子瞅了,能不能成还说不定。他这国公当的,可比皇帝要舒坦。 相比之下,百年后的这几人显得分外可怜。同样是妖祸,怡国公是祸害别人的,他们是被**害的。青云大道就在眼前,却成了半路亡魂。 现如今人已经死了,并州一片人心惶惶,数千人举家外迁。留下来的夜不能寐,生怕睡梦里掉了脑袋。连带着上京风言风语不断。更有人联系上下,揣测死的人皆是考生,莫不是怡国公的亡魂作祟,见不得并州再出一个居宰封侯的料子。 无论是不是妖物作祟,上京没有坐视不管的理,事情怎么解决成了大问题。但降妖除魔不是官府能办的事,道门又在前朝的大祸中式微至今。不幸中的万幸,这十几人出身寒门,皆无世家干系,官府抓几个替罪羊就勉强往下压了。 可这替罪羊从哪里来呢? 想了想,还真给找到了一个倒霉蛋。 午时过三刻,牢饭来了。 王吁一边吃一边蹲在牢门前深刻地反省,自己究竟得罪了哪路神仙妖怪。 为什么自己明明屁都不知道,却要被抓到这里? 为什么自己明明被妖怪诓了,却要被冤枉成妖怪? 这是哪门子道理? 从昨天到今天,他一直在思考,自己什么违心事都没干过,怎么一夜之间就成了阶下囚。 虽则他与并州旅店里的考生都不甚相熟,可昨天还说过话的人,今日就毙命,任谁也冷不丁吓了一跳,尤其这一切还栽到你头上。 他不甘地扒了两口饭,嚼,忽而瞪圆眼睛看向碗中。 一条蠕虫躺在发黄的米饭里,不知是否他眼花,似乎还抽搐了一下。 舌尖跟着抽搐了一下。王吁静默一会儿,继续嚼。 当不了个明白鬼,好歹不能当饿死鬼。 他想起东山上那碗白糯的粥,心绪更加郁结。 吃了几天牢饭,王吁终于被拖出去审问。 狱卒领他至一间黑屋,甫一入,扑面而来的铁锈腥气便熏得王吁快把这几天吃的的饭吐出来。内有三人危座桌前,俨然有三司会审的架势。 左侧坐了个络腮胡子,大掌一拍桌,脆弱的木板俨然有裂开的趋势。王吁一哆嗦。 “说!那些人你是怎么杀的!” “冤枉啊大人,在下一介文弱书生,平时敦友睦邻,敬爱亲长,只做善事不做恶事,村里杀猪从来不看,见着蚂蚁都绕道走,怎么敢杀人呢!” 右侧的戴帽男子看上去老练规整些,道:“你与那些考生先前可熟识?平日可有过节?可有人曾欺辱于你?” “不认识!没有!” 过节多了去了,无非谁看谁都不顺眼。 “大胆王吁,你因嫉妒之心勾结妖邪,纵火行凶,谋害数名举子,却还毫无悔改之心,我问你,你究竟招是不招!” 王吁本打算一问三不知,不管问什么,一律只答 “不知道”,料也不能被强安罪名,听了这话,却不由愣住。 “烧死的……只是他们?” 面前三人脸色各异。 王吁隐约抓住了一根浮动的线,急道:“那夜整栋旅店都着火了,很大的火,我看见很多人在火里,十多、起码二十多个,都想跑,可是跑不掉,我也差点被烧死……” “胡言乱语!”戴帽男子忍无可忍地大声呵斥道,“敢不从实招来——看到这些家伙了吗!” 借着烛火,他看清墙壁上密密麻麻挂着各式刑具,铁皮被血斑镀了层质地粘稠的暗红颜色,其中一些还未干涸,地上聚起一片血洼。 “哪里敢胡说,在下一觉醒来就躺在荒山野岭,什么也不知道……”王吁声气渐低。 络腮胡子瞪得眼睛铜铃样大:“你说荒山野岭就是荒山野岭,谁知道你从哪来的,怎不说从衙门出去的呢!是不是你使了妖法害人,再躲在哪儿,第二日上门贼喊抓贼!” “若是妖祸,为何妖怪单独放过了你?你与异类相勾结,所图为何?” “我、我不知道。”王吁欲哭无泪。 “你一路行来,歇脚饮食时,左右可有证人?” 中间的老人原本一直低头看卷宗,这会儿抬起头,目光如刀。 “……没有。” 他片刻不停地赶回,根本没顾上吃喝。 络腮胡子冷道:“我看他就是个妖怪!口出狂言,迷惑人心,趁早杀了除害!” 王吁忍不住出言不逊:“胡说,我要是有那么大能耐,还能被你们这些饭桶捉来!” “还敢狡辩!来人,上刑!” 老人警视络腮胡子一眼,对看守门前的狱卒挥了挥手:“死者中有个叫作张秦的,与你乃是同乡,认否?” “我认。” “那你对他必定很熟悉了?” “见过几次……一同吃过几回饭。” “抬上来。” 背后几个衙役搬来一架木板,王吁听到动静,回过身,映入眼帘的赫然是白布盖住的一具尸身。 他茫然地问:“那是张秦吗?” “是与不是,你看了再下定论。” 老人催促他,王吁仍不肯揭开白布,衙役似乎嫌那东西晦气,一脚踢翻了木板,本该入土的尸身滚在地上,王吁瞥了一眼,当即伏在地上呕吐起来。 王吁撒了谎,他是见过杀猪的,只不过仅仅一次,在他还是个孩子时,还被吓得病了好几天。眼前不是什么血花四溅,内脏滚落一地的腥骇场面,但地上的东西也根本看不出人形了,只是一条黑红色的肉泥,四肢扭成不可思议的弧度。骨头的碎渣像炭屑一样,在木板上烙下形状。 他终于明白了司狱众人要他交代的是什么。 因为“张秦”身上,还穿着当日那身衣袍,分毫未损。 “张秦,并州绌县人士,现年二十八岁,父母早亡,寄养于伯父家中,与族兄弟相伴塾中读书,二十五岁中乡贡士,娶妻卢氏,有一子。” “依你之见,这是他本人吗?” “……是。”他的好记性骗不了自己,张秦从头到脚的装束都历历在目。想要作伪,除非能在不破坏尸身的前提下套上这样半新不旧的衣袍。更何况…… 王吁捡起地上碎成几瓣的玉扣。张家不算望族,但在当地也修了几座桥,乡里乡亲都数得上号的。他从前没见识,听信张秦吹嘘,以为很了不起,到了并州,见过真玉,才分得出这是假玉。 即便如此,张秦还是日日戴着,他脸皮厚,别人笑腻了,也就懒得笑了。 “这玉扣,是他的东西。” “大人,其他人,还给他看吗?”戴帽男子问。 “不用了。”老人挥手,向王吁道,“你若速招,或许还有生路。” “我不招,我从无害人之心。” 老人点头:“也罢,看来今天是问不出什么了,便带去水牢里醒醒脑,什么时候想起来了,再审不迟。” 王吁心知不妙,忙道:“且慢,各位大人,我在途中问过路,有人证的,我画出那人样貌,你们去找来——” 几个狱卒过来,架起他胳膊往外拖,王吁喊:“是妖怪!是妖怪做的!你们为什么不抓妖,却抓我!” 三人恍若未闻,各自散了。 王吁被丢进水牢里,从头到脚打了个趔趄。 狠。 太狠了。 竟是要对他屈打成招,等他出去了,定要申冤讨回公道! 王吁扑腾着从池里爬起来,头发衣服湿透了。他痛斥着狗官不是东西,然而肝火并没有让他所受的苦楚减轻半分。 水牢阴森不见天日,这时又正是乍寒乍暖的天气,池水冰冷刺骨,漫过他四肢。他艰涩地迈到池壁边,攀住了一根悬挂着的铁链,才堪堪站住脚。 这铁链应该是捆犯人用的,不知是狱卒犯懒,还是觉得对于他这么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不必多此一举。 “有人吗!”他仰头大叫,“有人吗!各位狱卒大哥,天大的冤枉!快放我出去!” 明知是白费力气,他还是忍不住喊,等空旷的黑暗里回音荡开,念想也就断了。 王吁懊恼地叹了口气,这叫什么事。他在心里骂了几句,骂着骂着不说话了。涌上胸口脖颈的水像是无数钢针扎在心上喉头,连呼吸都变得困难起来。 他四处走动试图缓解四肢的冰冷,却更觉难捱。力气一点点消融在池水里,王吁只好站住不动,即便如此,腿上依然硬邦邦地作疼。 他闭着眼将四书五经翻来覆去默了个遍,试图减缓寒气的侵袭,却越背越气,圣贤救不了他,他只想骂个祖宗十八代。站了约摸两个时辰,头脑开始发昏。黑暗中目不能视,耳边只有水声涨褪,他数着升降起伏的次数勉强让自己维持着意识的一线清醒。 期间,头脑的昏沉和身体的刺骨寒冷交错着碾过他神智,双腿由酸痛到最后僵直失去直觉,王吁一个没站住,摔进池里,呛了几口冷水。 他们还要把他关多久,这样下去可是会死人的! 王吁咬咬牙,连骨缝里都是挥之不去的湿黏阴冷,像被蟒蛇缠住似的几欲窒息。 过了不知几个昼夜,四肢百骸漫过强烈的倦意,他实在没了力气,再也支撑不住,半个身体挂在铁链上沉沉睡去。睡梦中依旧寒冷彻骨,犹如置身大海,起起落落不定的迷惶,不得片刻安宁。 朦胧中有人摆弄他头发,力度没轻没重,扯得他有点疼,王吁睁眼,面前蹲着一个人。 这时候会是谁? 他艰难地看向那人,想看清他的面孔,却在仰头的一瞬愣住了。 那人蹲在水牢上,透过木格的缝隙俯视着他,闲适的模样与阴暗潮湿的水牢格格不入。青衫落拓,携着山水之姿而来,像一幅才上完色、墨色犹新的画卷,舒展地铺陈在面前。 这是……还没睡醒? “王公子,真巧。” 乌发垂落池畔,与他只有咫尺之距。 他难以置信地看着这人,牙齿止不住地打颤,冻住的血液重新上涌。 不巧,十分地不巧。 “为……什么……害我。” 王吁揪着铁链的指节咯啦作响。他死死盯着这人,费尽全身力气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 这个人哪里都可能出现,唯独不该出现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