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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妖祸(1)

作者:翻天鹞子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初春的时节还带着微末寒意,白日日光和暖,入夜后风却一阵紧过一阵。


    客栈老旧的窗棂上生着擦不掉的斑斑锈迹,边缘处似有断痕,不知受了多少风吹日晒。两扇窗叶紧紧绷着,一阵风涌入,终于如破了皮的饺子,撑不住破开。


    大股冷风汹涌地灌进来,桌上油灯影子一晃,骤然熄灭。


    王吁睡梦中冻得一哆嗦,从桌上爬起,才发现自己不知何时趴在桌上睡着了。


    手边书卷还停留在翻开的那页,被胳膊压出了皱痕。他茫然地坐了会,听着漏风的窗户嘎吱乱响,直到腹中叫唤把他惊醒,才揉揉眉心,合上书起身。


    风呼呼吹得寒凉,还要过一阵子才能体察到春意。他拢紧外衣,合上大开的窗。


    当啷——


    外面响起两声清脆的梆子,打更人绕过街角,此时已过了两更。


    时辰不算晚,然而这地处偏僻,少有人在外游荡。车马声稀,梆子声像飘入悬崖的一片树叶,白日的喧闹都像沉在夜中遍寻不着。


    王吁挪开步子往楼下走,背后吱啦一声,他回过头,只见那窗依然是大敞大开。


    没关紧么?


    他走回去扣上窗锁,两扇窗却不甚听话,吹开了,竟怎么也合不上了。


    他掰着窗倒腾,木头框子没歪,锁扣没坏,一切如常,可一合上,两道窗扇就又不听话地崩开,冷风跟长了眼睛似的,肆无忌惮地继续往本就不甚暖和的屋里钻。


    书卷被吹得哗哗乱响,王吁摸黑重新点上油灯,借着亮光又摆弄了两下,无甚成效,索性不管。他不爱跟自己找麻烦过不去,提灯走了。


    楼梯的木板受了潮,在脚下嘶声叫唤,厨房内没有点灯,木柴微弱地闪着一星亮光,客栈的老板娘靠在灶边打盹。


    王吁放缓脚步,春寒逼人,灶边干燥温暖,她的头一垂一垂的,几乎要磕到地上。


    他轻手轻脚地搜罗了一会儿,从蒸笼上搜出来几个又瘦又小的馒头,不知道晾了多久,水分早干巴了。


    这会儿能吃的都添作他人下酒菜,不能吃的也喂了狗,残羹冷炙都没剩下。王吁拣了两个凑合着啃,半只脚还没踏上楼,却见几个儒帽儒衫打扮的人从顶上先走了下来。


    他埋下头让在一旁,馒头塞进嘴里咬了一口。


    “王贤弟?”一人见着他,脚下一停,眼噌地一亮。


    王吁低头啃馒头,并不想应声。


    “王贤弟!”来人不由分说地拉住他,“是我啊,你同乡,张秦!”


    他见到亲娘般的热络黏糊劲儿,让王吁的脸登时一黑。本想装作不认得,这该死的却偏要凑上来,此时不得不认下,“我知道是你,张兄。”


    几人都是考生,住在同一家客栈里,彼此却并不熟识,只有这姓张的和他是同乡,有过一二帮衬的交情,比起旁人稍熟悉些。


    王吁对他印象不深,唯有一件事不能忘却,这位张兄没什么大本事,平日最爱呼朋引伴,结交党友,明明家底不错,却涎皮赖脸地四处蹭饭,就冲“同乡”两个字,打了他好几次秋风。王吁拉不下脸回拒,只能躲着不见。


    “贤弟呀!”书生张秦满怀热情,拉着他不放,“早前我在你房外叫了你好几声,都无人应,可巧在这碰上了,明天就要走了,咱们趁此良宵,一同叙叙旧,和诸位同窗喝个痛快,你说怎么样!”


    谁是你贤弟,我认你这兄长了么?


    王吁囫囵咽下冷硬的面团,扯了扯嘴角:“张兄,你忘了,上次我们不是叙过了吗?”


    上次吃着喝着,一到付账,这人便装作醉倒在地,不省人事,最后还是他付的。王吁对此气闷已久。


    张秦没有听出他鼓囊腮帮子中藏着的深重怨念:“再叙一次,再叙一次,哈哈,这次可大有不同!”


    他朝王吁挤眉弄眼,只是对方缺了根筋,全然不会意。王吁品着自己啃冷馒头的凄凉,越嚼越不对味,看他老大不顺眼,含糊着没好气道,“有何不同,是深更半夜喝酒更有滋味,还是长街沽酒比这旅馆香醇几分?”


    张秦脸皮不薄,用吹牛皮的姿态拱拱他的肩,意味深长地嘿然一笑,在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醉翁之意不在酒,自然有你我热闹的去处。”


    酒是酒,是花酒。


    王吁登时领悟了,但他是个正经读书人,并不想掺和这等风流韵事。


    “啰嗦什么,张秦,还不快走!去晚了,花魁娘子的脚趾头都舔不着咯。”众人催促起来。


    “兄弟开过荤吗,不长长见识,见着女人别腿软。”不知是谁说罢,大家一齐哄笑。


    酒囊饭袋。


    不学无术。


    考不上进士。


    王吁慢吞吞咬了口馒头,给这几人下了定论。


    “在下还要回去温书,就不败诸位雅兴了,”馒头噎得胸口一堵,王吁摆摆手,“慢走。”


    旁人看他怪没趣的,各自勾肩搭背地走了,张秦本想说什么,最终还是闭嘴,跟了上去。


    王吁看他们也没趣,觉得自己这个乡巴佬确实跟这些骄奢淫逸的不大相投,别说混到一块,应付都懒怠。他一头扎进屋,松了口气。


    馒头硌牙难咽,他搪塞人搪塞得口干舌燥,叼着剩下半只去倒茶喝,不经意间看到窗外似乎有片黑影一晃而过。王吁揉着眼,猜测那是野猫还是夜鸟。


    风渐有消停的趋势,窗外蹿过几声猫叫。王吁得到证实,再一次为自己的才智折服。


    很快他发现自己的才智不大够用,因为四周好像越来越热了,而方才他还觉得冷飕飕的。


    怪哉,王吁扯松衣领,擦了把额上的薄汗,疑心自己得了风寒,正发热着,摸了把额头,却并不比别处滚烫。


    随之而来的是屋内骤然沉闷下来的空气,竟似到了八月酷暑,王吁觉得自己要熟了,打开门想透透风,这一看,差点吓破了胆。


    客栈还是那个客栈,眼前景象却大变。触目一片赤红,火光彤熔的炼狱中,扭曲的人影在火焰中乱蹿,四肢诡异地挣扎变形,惨叫连连。


    他瞪大眼,被馒头噎得猛咳起来,逐渐喘不上气。


    顾不得这突然出现的骇人景象,王吁捂着堵塞的喉咙拼命去够水杯,却慌张地失手将它打翻在地。水泼到地上,身后火势却愈旺,衣物几乎被烤得冒烟,他越想抓住瓷杯,越慌乱得够不着。


    耳边时远时近的哀嚎聚成一道刺穿空洞的尖刀,向脑中刺去,王吁在刮骨剔肉般的剧痛下惨叫起来。


    眼前的景象随即天旋地转地变化,烛影被拉扯出怪异的形状。他双手离杯只有一寸,却隔了道逾越不了的天堑。


    而烈火已经灼上了衣角。


    借着火光,巨大的黑影覆盖上来,他顺着满地碎瓷片看去,昏暗中还未及辨认清楚,便眼前一黑。


    闭目前,烈火和焦黑的人骨都刹那消失不见。


    是幻觉吗?


    这本是极寻常的一日。


    “王络,你又死了?”


    王吁睁开眼时,一条巨蟒正凑在他面前,双目猩红,张开血盆大口,嘶嘶吐着信子。


    他两眼一翻,又晕了过去。


    “真不禁吓。”巨蟒笑道,竟口吐人言。粗细堪比百年古木的躯体绕作一圈,俯下尖尖的头颅,冰凉的眼凝视这人,笑意不减,“你还是胆子大些的好。”


    巨蟒昂头,顷刻间变成一位青衣男子。他蹲下身,掐了掐王吁的人中。


    王吁悠悠醒转时,看到自己身处荒山野岭,瘴气丛生,四方黑雾缭绕。眼前一位青衣人孑身而立,硬生生在一堆掉光了叶子的癞枯树杈子里站出了神仙姿态。


    这情景十分妙,但王吁无心欣赏。


    “这是?”他按了按脑袋,有些神志不清,大火、焦尸、巨蟒等诡异物象在脑海中一掠而过,“这是……”


    他抬头看到来人,又看了看四周:“我不是在旅馆吗,又是幻觉?不……”


    他蹙起眉,旁若无人地扇了自己一巴掌。


    疼。


    像画件摆设一样站着的青衣人挑了下眉,用看傻子的眼光打量他一番:“劝你省着点力气,再晕了,我可不会抬你回去。”


    他瞪大了眼:“你,方才那条蛇……”


    青衣人但笑不语,瞳仁漏出一点红光。


    王吁惊叫一声,转身欲逃,却被身后一股风劲强拖了回来。


    “想跑?”那人悠悠道,“你觉得,你走得出这瘴气么?”


    王吁确信自己是招惹了山妖精怪了,他扑通跪倒在地,麻溜利索地开哭:“大仙饶命啊,我皮糙肉厚不好吃的,家中尚有老祖母等着我回家,您就放我小命吧……”


    青衣人闻言笑道:“谁说我要吃你了?”


    王吁长舒一口气。


    “只是——”


    他扬起眼角眉梢,舒朗地笑起来,“我救了你,你需得还了此恩才是。”


    王吁没舒完,差点岔了气。


    还恩?他哪来的恩?谢大仙不杀之恩?这人忒能编扯。自己一觉醒来便莫名其妙到了这个地方,何来救他一说。


    然而此时必然不可拂这妖怪的意,他打定主意,要钱没有要命不给:“您想怎么个还法?”


    青衣男子叹了口气,“所求不多,千两白银即可。”


    瞥了眼王吁的穷酸样,勉强道,“若无么,百两也做得。”


    这是还恩吗?这分明是打劫!


    王吁快哭了,他觉得自己八成是被妖怪给讹上了,他痛哭流涕道:“在下实在凑不出那么多钱……”


    “真没有?”青衣男子又笑。


    阴风吹过,王吁打了个哆嗦。


    “若不、若不嫌弃,大仙放我回去,囊中还有些微末盘缠……”


    “罢了,穷点有穷点的好。”男子打断他的话,转过身不紧不慢地说道,“既然如此,你就留在这陪我下棋吧。”


    王吁哭道:“在下还要进京赴试,误了考期可怎生是好。还请大仙放了我吧!”


    “你叫什么?”青衣男子并不理会他。


    王吁愣:“上王下吁。”


    “哦——王公子随我走吧,天黑了就不好行路了。”


    王吁急了:“大仙莫要开玩笑! 在下才在旅馆住脚,一觉醒来便到了此处,实在无意冒犯山头,您就……”


    青衣人还在笑,但已经不太耐烦,“实话告诉你,王公子,我亦不知你为何在此。你因这山中毒瘴昏迷多时,不如先随我去喝道茶醒醒脑子。”


    王吁迷惑了,竟不是他将自己掳来。


    王吁不大敢相信眼前的妖怪,欠身道:“大仙还是将我送归罢,在下还要去赴考。”


    青衣人不说话,转头走了。


    王吁连忙跟在他身后:“大、大仙!在下考期将近,家中还有祖母要侍奉,只等我领了功名回来。大仙不要与我玩笑,等我考取功名,定为大仙供庙以报此恩……”


    青衣人脚步极快,王吁一面跟着一面说,渐渐筋疲力尽,可眼前人如脚下生风,走过几个时辰,步履依旧轻快。


    “大仙……”王吁累瘫在地。


    青衣男子止步,回过头来,“看看你四周。”


    王吁环顾四野,不觉骇然。


    算算时辰,他们大致走过了半个山头。原本以为已从山阴走至山阳,可眼下看来,这里才是山阴。


    身侧乱石林起,如同无数耸立的墓碑。草木衰败了无生机。偌大个山岭,却连活物都没有一个,除了风吹叶落再无声响。


    较之他醒来的地方,这里竟是丝毫阳光不露,阴冷潮湿至极。


    这究竟是个什么鬼地方?


    “留神。”


    脚下微动,一条斑斓的小蛇从草丛中钻出,又钻入地底消失不见。


    王吁觉得有些喘不过气,原来这就是这座山的活物。


    “你觉得此地如何?”青衣人问。


    “敢问……敢问大仙,此地何处?”


    青衣人答:“东山。”


    天下东南西北山不知凡几,这个名字太过平凡,平凡得王吁如同在别人口中听到过千千万万次。


    他心口一窒,脱口问道:“敢问大仙尊名?”


    “东山,卫则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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