帅帐内残存的酒气、血腥与松香仿佛凝结成了实质,沉重地压在苏檀攸的呼吸之间。晨光透过厚重的帘幕缝隙,吝啬地洒下几缕惨白的光线,如同冰冷的刀刃切割开帐内死寂的昏暗。
他醒了。
浑身无处不在的疼痛瞬间将他淹没。喉咙处被撕咬的伤处传来尖锐的灼烧感,每一次吞咽都如同咽下滚烫的碎刃。**的肌肤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稍微挪动身体便是刺骨的痛意。
他身上覆盖的玄色披风依旧,像一座囚禁的牢笼,浸透了燕遥峥的气息,沉重得让他喘不过气。
帘幕微动,一个高大的身影逆光立在榻前,将本就稀薄的光线尽数遮挡。
燕遥峥。
他只穿了墨色中衣,身形挺拔依旧,周身却弥漫着一股比北境清晨更凛冽的寒意。
他居高临下地俯视着榻上那团微微颤抖、布满伤痕与脆弱美感的身体,深不见底的寒眸平静无波。
一名沉默而眼神精干的黑甲军医端着药盘紧随其后。燕遥峥下颌微抬,军医立刻趋前,动作熟练却带着敬畏,小心地掀开披风一角,开始处理苏檀攸身上的伤痕。
伤口被触碰的瞬间,苏檀攸猛地一颤,喉间溢出压抑不住的痛哼,随即死死咬住肿胀的下唇,齿间尝到熟悉的血腥。
冰凉的药膏涂抹在伤口上带来短暂的麻痹,随后是更深的刺痛。清理喉间伤口时,他几乎窒息,额头瞬间渗出冷汗。
整个过程,苏檀攸的身体绷紧如弦,极力克制着反抗与逃离的本能。他知道,任何一丝多余的反应,都可能成为眼前这个男人再次施暴的借口。昨夜的教训太过惨烈。
“疼?”燕遥峥低沉的声音突兀响起,不含一丝情绪。
苏檀攸身体一僵,不敢睁眼,也发不出任何完整的声音。他能感受到那道冰冷的目光在自己布满伤痕的躯体上游移。
许久,就在苏檀攸以为自己会因这无声的审判而窒息时,他才听到燕遥峥再度开口,却是对军医的吩咐:“用最好的雪参玉露膏。别让这些印子太难看。”
声音里没有半分怜惜,更像主人命令保养一件有价值的器物,或是珍惜打在自己所有物上的标记。
军医唯唯诺诺应下,动作愈发谨慎。
伤药处理完毕,燕遥峥并未离去。他走到帅案旁坐下,随手拿起一份军报,姿态从容得仿佛昨夜只是一场无关紧要的风月。
苏檀攸裹紧了披风,将自己伤痕累累的身体尽量缩进阴影里,只露出一张苍白得近乎透明的脸。室内一时只余炭火偶尔的哔剥声和纸张翻动的轻响。
不知过了多久,帐外传来沉稳的脚步声。
“大将军,高烈求见。”卫兵通禀。
“进。”
帐帘掀开,高烈高大威猛的身影进入,带来一股帐外清冽的寒气。他目光飞快扫过帅帐内情形,看到榻上的苏檀攸时,眼神瞬间一凝,随即迅速低垂,掩饰住那份错愕——他深知昨夜必然发生了什么,却未料到会如此激烈。苏檀攸此刻脆弱惊怖的模样,比任何**的威胁都更能说明那位将军的手段。
高烈单膝跪地,抱拳禀报:“将军,密信局主体已整饬完毕,核心档案室机关已按图纸加固,日夜皆有黑甲亲卫轮值看守。人员遴选也已按您吩咐初步拟定名单。”他刻意忽略了苏檀攸的存在,只专注于汇报正务。
燕遥峥眼皮未抬,只“嗯”了一声,目光依旧停留在军报上。“速度尚可。挑几个嘴巴最紧、手最稳的老吏,再选几个机灵识字的,先调过去处理日常通传。具体事务章程,稍后送去。”
高烈恭敬应道:“是。”犹豫片刻,还是问道:“将军,这密信局主使一职……是否由属下调派军中机要……”
燕遥峥的目光终于从军报上移开,落到高烈身上,带着无形的压力。高烈顿时感到背后一凉。
“主使暂空。”燕遥峥的声音没有丝毫起伏,仿佛在陈述一个既定事实,却让高烈瞬间明白了更深层的含义——主使之位牵涉军机密要,涉及将军私账、暗线、甚至某些不便言说的秘密,此职必然牢牢掌握在燕遥峥心腹中的心腹手中,不容外人染指,人选必定会极其慎重。
就在高烈为这理所当然的严控而松一口气时,燕遥峥的下一句话却像惊雷般炸响在帅帐内,让高烈猛地抬头,也让榻上的苏檀攸倏然睁开了惊恐的眼。
燕遥峥的目光,再次落在了苏檀攸身上,带着审视与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
“至于副使——”他指尖随意地、却无比精准地点向苏檀攸,“就他吧。苏檀攸,升为密信局副使,即刻上任。”
苏檀攸的脑海瞬间一片空白。
高烈心中的震惊绝不亚于苏檀攸,他几乎是脱口而出:“将军!密信局乃军机重地,他……”一个来历不明、昨夜才被将军亲自施以酷刑的奴隶,如何能胜任此职?且不说忠诚,单是他此时浑身是伤、命悬一线的状态……
“高烈。”燕遥峥的声音不高,却含着冻彻骨髓的寒意,瞬间截断了高烈的质疑。那双寒潭般的眼眸转向高烈,里面没有任何解释的必要,只有绝对的权威和一丝被打断的不悦。
高烈立刻噤声,冷汗从额角滑落,深深地垂下头:“属下僭越!请将军恕罪!”他猛地意识到,自己刚才竟试图质疑将军的决断,这是致命的愚蠢。他迅速补充道:“将军思虑周全,苏副使……风姿卓绝,心思细腻,确为…副使良选。只是,”他语气谨慎起来,带着合理的请示,“苏副使伤势颇重,是否需要静养几日,待伤愈后再行上任?”
“不必。”燕遥峥的目光重新落回苏檀攸身上,那眼神让苏檀攸感到自己像是一件被仔细评估后确认能用的工具。“皮肉伤,死不了人。他能动,就让他去做事。既是本将军的人,躺着是福气,站着就要物尽其用。”
“物尽其用”四个字,冰冷地砸在苏檀攸心上。原来如此,他的“升迁”,与信任无关,与能力无关,只关乎“美色”与“价值”。他这张脸,这副残缺的身体,成了他踏入这个更核心陷阱的“通行证”。燕遥峥在榨取他最后一点“有用”之处,将他推向更复杂、更危险的深渊。
燕遥峥对高烈扬了扬下巴:“带他去密信局认认路。先熟悉地方和规矩,过两日接手日常密函整理归档。”他顿了顿,仿佛补充一句无关紧要的吩咐,“另外,把那柄缴获的‘云霜刃’的验伤图档和所有关联卷宗,也放在档案室。”
‘云霜刃’!
听到这个刻骨铭心的词,苏檀攸瞳孔骤缩。是那把传闻中在灭门夜屠戮苏家满门的、铸造方式极其特殊的致命凶器!它怎么会在这里?它的卷宗被放在了即将由他管理的档案室?!
难道……燕遥峥此举竟是故意的?昨夜揭穿他的身份是假,今日让他掌管凶器卷宗才是真?!他想做什么?试探?折磨?还是想看看,他这个苏家唯一的幸存者,在面对家族至亲染血的凶器线索时,会不会崩溃发狂,自曝身份?每一个念头都让他如坠冰窟,他甚至无法控制自己身披的玄色披风在微微颤抖。
高烈也捕捉到了苏檀攸那瞬间难以自制的恐惧反应,但他不敢表露丝毫怀疑,只当是副使惧怕将军威严以及伤势带来的痛苦。他立刻躬身领命:“是!属下明白!即刻便带苏副使前往密信局安置!”
密信局位于镇北将军府西南角,是一座原本存放重要文书档案、后被改建加固的二层石楼。外表灰朴,毫不起眼,但门前肃立的两名黑甲亲卫和墙头上隐现的机关寒光,昭示着此地的非比寻常。
高烈亲自引路,苏檀攸被迫换上了一套质地明显优于奴隶粗布、却仍是深色素净的下属衣物,裹着遮掩伤痕的斗篷,拖着因伤痛而沉重虚浮的脚步,被两名沉默的侍卫“护送”着来到这里。
踏入院门,一股阴冷的气息扑面而来。院内空间不大,只有一口被封死的枯井和一株光秃秃的老槐树,再无多余修饰。主楼门口挂着崭新的黑底金字牌匾——“密信局”。
副使的“值房”被安排在二层角落的一个小隔间。高烈面无表情地推开门:“苏副使,这便是您的处理公务之处。未得大将军明令,不可踏足一层核心档案室。”
房间小得仅能放下一张书案、一张木椅和一个放置文书的矮柜。墙壁冰冷,窗外是对面同样冰冷的石墙,一线天空被切割得狭窄压抑。这与其说是办公之地,不如说是精致的牢笼。书案上已整齐摆放着笔墨纸砚和几卷空白的册页。
“将军有令,今日熟悉环境即可。明日卯时初刻(早晨5点)正式点卯处理事务。此地规矩严厉,机要重地,只认命令,不问缘由。”高烈语气公事公办,眼神里却带着复杂的审视和深深的、未说出口的疑虑,“无事便不要随意走动,否则守卫的铁律,不会认您这副使的身份。属下告退。”他刻意加重了“铁律”二字,然后转身离去,留下苏檀攸和一室令人窒息的冰冷。
脚步声在空旷的楼道里渐渐远去。苏檀攸紧绷的身体才仿佛被抽走了最后一丝力气,颓然跌坐在冰冷的木椅上,扯动满身伤痕,痛得他闷哼一声,冷汗涔涔。
他闭上眼,强迫自己深呼吸,压下喉间的腥甜和心头翻涌的滔天恨意。
就在这时,房门被轻轻叩响。
一个穿着密信局低等吏员服饰、眉宇间透着精干谨慎的中年男子端着漆盘进来,盘上放着一碗尚冒着热气的汤药和一碟小糕。“小人王谨,见过苏副使。高统领吩咐,这是军医开的活血化瘀、凝神静心的汤药,请副使务必饮下。”
苏檀攸警惕地看着他。
王谨似乎感受到他的审视,愈发恭谨地将托盘放在书案一角,垂手道:“另,属下奉统领之命特来传达:戌时三刻(晚上7点45),请副使前往一楼丙字第三号保密房,亲自接收并初步整理今日唯一一份需要入库封存的‘雪夜密令’。此乃惯例,今后每日皆有此例。整理完毕,需锁入特制金丝楠木盒内,明日一早会有专人负责移送核心档案室归档。副使大人只需确保封存无误,签字落印即可。”他将一块小巧的、刻着【密三】两字的冰冷玄铁令牌轻轻放在药碗旁。
雪夜密令?每日一份?苏檀攸的心猛地一跳。这似乎便是密信局日常的核心工作?他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喉咙干涩发痛,无法开口。
王谨似乎也不期待他回答,告知完毕便躬身退下:“药请趁热用。若无其他吩咐,小人告退。”
门被重新关上。
小隔间里再次陷入死寂,只有药碗上升腾的热气在冰冷的空气中扭曲消散。苏檀攸的目光落在那些崭新的笔墨册页上,又移到那块冰冷的【密三】铁令上。
“雪夜密令”……这未知的密函会是什么内容?每日一份,如此规律……是各方军情?还是更隐秘的消息?
他想起了燕遥峥那句轻描淡写的命令——过两日接手日常密函整理归档。没想到“接手”来得如此之快,而且一上来就是这所谓的“雪夜密令”!这究竟是惯例?还是针对他身份的又一个陷阱?
夜,悄然而至。
戌时三刻的密信局一楼走廊,冰冷的石壁反射着幽暗的壁灯光芒。丙字第三号保密房门前,两名如雕塑般的黑甲亲卫验看过苏檀攸手中的【密三】令牌后,才无声地让开。
房内仅一桌一椅,桌上置一灯一印一方特制金丝楠木盒。一个密封严实、通体漆黑的卷轴静静地躺在桌面中央,散发着一股若有似无的阴冷气息。卷轴封口处赫然盖着紫泥封印,上方是镇北军最核心的虎符纹样,下方两个龙飞凤舞的朱砂小字:【雪夜】。
一股难以言喻的寒意顺着苏檀攸的脊椎爬上。这就是那神秘的“雪夜密令”?它的内容……是否会有关燕氏?有关那场大雪?
他深吸一口气,强压住身体的颤抖和满心的惊涛骇浪。按照王谨所言,他只需将其封存即可,无权拆看。他拿起冰冷的楠木盒,准备将其装进去封存。
然而,就在他拾起卷轴准备放入盒中时——
他的手指无意中擦过了卷轴封口下方未完全干透的墨痕边缘(那似乎是封印加盖者的笔误或疏忽留下的一小块空白区域),指尖触及了纸张。
就在这毫厘之差间,苏檀攸指尖瞬间传来剧痛。
“嘶……”他猛地抽回手!那被针尖刺伤的中指指腹,迅速凝结出一小滴殷红的血珠,而他的视线,却像被磁石牢牢吸住,无法移开——
只见那因他指尖意外沾染的、极其微小的一点点湿濡血迹,恰好浸润了一点刚刚封好的印泥边缘。
那沾染了血迹的印泥边缘,竟然在幽暗的灯光下,极其短暂、极其迅速地褪去了一点点的紫红底色,透出了下层墨字一丝极其微弱的痕迹——仿佛那印泥之下并非纯粹的纸张,而是盖在某种特殊的、会与血液产生短暂反应的特制墨字上。
那褪色闪现的毫厘墨痕,扭曲难辨……那扭曲的形状……那极其独特的钩画转折……竟隐隐让他产生了一种无法言说的、源于血脉深处的熟悉感。
像极了他幼时无数次在书房看过的、那个对他温和微笑的儒雅长者——他的祖父苏昀亲笔信函上的字体风骨。
这……这只是巧合吗?!这印泥……这墨字反应……是怎么回事?!难道这份“雪夜密令”的书写者……竟与苏家有关?!还是说这异常反应本身,就是针对特定笔迹、特定印记的“标签”?!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这一定是陷阱!是燕遥峥用邪术设下的圈套!
然而,就在他心神剧震、试图稳住自己的瞬间——
屋门毫无征兆地从外面被推开,光线骤然投入这狭小的暗室。
苏檀攸猛地将染血的指腹擦向自己袍袖内侧。同时另一只手已顺势拿起特制封盒,“唰”地一下将那份黑色的雪夜密令牢牢地、严丝合缝地扣入盒内!动作快得近乎狼狈!他几乎是本能地抓起桌角的副使印信,看也不看就在那盒盖封签上用力一盖。然后将封好的盒子重重压在自己另一只手的袖子下,掩住那刺目的血印,也掩住自己剧烈颤抖的手。
剧烈的动作扯动全身伤口,痛得他眼前发黑。他猛地抬头,看向门口——
灯火通明的走廊逆光处,一个高大挺拔、披着玄色大氅的身影不知何时已然静静立于门槛外,如同融在黑暗中、散发着无尽寒气的深渊本身。
燕遥峥幽冷的视线,越过开门的亲卫,精准地落在苏檀攸惨白的脸上,以及他那掩在袖子下、正死死压着密令木盒、因剧痛和极度的惊慌而止不住剧烈颤抖的双手上。
那目光,平静,深沉,仿佛洞悉一切。他来得如此之巧,仿佛早已在此等候。
狭小的保密房内,空气粘稠得如同凝固的冰。壁灯幽暗的光线在燕遥峥玄色大氅上流淌,勾勒出他如山岳般沉重而冰冷的轮廓。
他并未踏入房间,只是静静地站在门口,无声地吞噬着室内所有的光线与声响,锁死在苏檀攸身上。
苏檀攸颈侧的伤口因刚才剧烈的动作而重新崩裂,温热的血珠沿着锁骨滑落,浸湿了内里粗糙的衣料,带来粘腻的触感和更深的刺痛。
全身的伤口都在叫嚣,冷汗早已浸透内衫,紧贴在冰冷的皮肤上,带来阵阵寒意。他死死地压着袖子下的金丝楠木盒,仿佛那是他此刻唯一能抓住的浮木,指关节因过度用力而泛青白。
祖父的笔迹……那惊鸿一瞥的熟悉感……血液与印泥的诡异反应……这一切如同荒诞的噩梦碎片,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搅动。而燕遥峥的出现,更是将这混乱推向了极致!他看到了多少?他是否察觉了那瞬间的异常?他是否……就是这一切的幕后推手?!
苏檀攸几乎无法呼吸,只能竭力控制着身体的颤抖,强迫自己抬起那张毫无血色的脸,迎向门口那两道仿佛冰冷视线。嘴唇翕动了一下,却发不出任何声音。
“苏副使。” 燕遥峥终于开口了,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异的穿透力,清晰地回荡在死寂的石室内:“动作,倒是很快。”
他的目光缓缓扫过苏檀攸惨白的脸、额角渗出的冷汗、微微颤抖的身体,最后落在他死死压着木盒、青筋毕露的手上。
那眼神里没有质问,没有怒意,只有一片深沉的、令人窒息的平静,仿佛只是在陈述一个无关紧要的事实。
“看来,这密信局的规矩,王谨倒是交代得清楚。” 他语气平淡,听不出褒贬,却让苏檀攸的心沉到了谷底。
“东西,封好了?” 燕遥峥的目光终于移向那只被苏檀攸压在袖下的金丝楠木盒。
苏檀攸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强忍着撕裂般的痛楚,从牙缝里挤出几个破碎嘶哑的音节:“……封…封好了……将军……” 声音微弱得如同蚊蚋,带着无法掩饰的颤抖和痛楚。
燕遥峥的视线在那盒盖封签上鲜红的副使印信上停留了一瞬。那印信盖得仓促而用力,边缘甚至有些模糊。他微微颔首,仿佛只是确认了一个流程。
“很好。” 他淡淡地吐出两个字,听不出情绪。“既是封存入库之物,便不该再有任何‘意外’触碰。苏副使,你说是吗?”
苏檀攸浑身猛地一颤。燕遥峥一定看到了什么!或者……他根本就是故意设下这个局,等着自己触碰?!
“是…是!将军明鉴!属下…属下谨记!” 苏檀攸几乎是本能地嘶声应道,身体因极致的恐惧而微微佝偻下去,仿佛下一刻就要支撑不住瘫倒在地。
燕遥峥的寒眸中,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捉摸的波动。他看着苏檀攸那副摇摇欲坠、仿佛被彻底碾碎了所有心防的脆弱模样,看着他颈侧重新渗出的、在幽暗光线下显得格外刺目的鲜血。
“记住你现在的身份。” 燕遥峥的声音依旧冰冷,却似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近乎警告的意味,“密信局副使。你的命,你的手,你的眼睛,都只为本将军所用。不该看的,别碰。不该想的,别动。”
他微微侧身,让开了门口的光线,语气恢复了绝对的命令口吻:“回去。养好你的伤。明日卯时,本将军要看到你准时出现在这里,处理下一份‘雪夜密令’。” 他刻意加重了最后四个字。
说完,他不再看苏檀攸一眼,玄色大氅在门口划过一个冷硬的弧度,转身便消失在走廊的阴影中。那两名如同石雕般的黑甲亲卫,无声地重新将冰冷的视线投向室内。
压迫感如同退潮般骤然消失,却又留下了更深的、令人窒息的冰冷。苏檀攸再也支撑不住,整个人脱力般重重跌坐在冰冷的石椅上,发出沉闷的声响。全身的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眼前阵阵发黑,冷汗瞬间湿透了后背。
他大口大口地喘息着,冰冷的空气灌入灼痛的喉咙,带来刀割般的痛楚。
指尖残留的刺痛和那诡异褪色闪现的墨痕,在他混乱的脑海中疯狂翻腾。
这一切是巧合?还是精心编织的、针对他身份的致命陷阱?
他死死地盯着袖子上那团因擦血而留下的、并不明显的暗色污迹,又猛地看向桌上那方冰冷的副使印信。
刚才慌乱中盖下的印记,钉死了他“密信局副使”的身份,也钉死了他在这座冰冷石楼里的囚徒地位。
苏檀攸猛地咬破了自己的舌尖,他扶着冰冷的石桌,用尽全身力气,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每一步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但他强迫自己挺直背脊,尽管那挺直脆弱得如同风中芦苇。
他不再看那封存着未知与恐惧的楠木盒一眼,也竭力忽略掉那两名黑甲亲卫如同实质般的冰冷目光。他拖着沉重如灌铅的双腿,一步一步,极其缓慢却又无比坚定地挪出了丙字三号保密房,挪出了那令人窒息的石室。
走廊的壁灯将他的影子拉得细长而扭曲,投射在冰冷粗糙的石壁上,如同一个在深渊边缘蹒跚前行的孤魂。他扶着冰冷的墙壁,每一步都留下一个微不可察的、带着冷汗和血气的印记。
回到二层角落那个狭小冰冷的“值房”,他反手死死地闩上了门。背靠着冰冷的门板,身体才彻底脱力般滑落在地。他蜷缩在门后的阴影里,将脸深深埋入冰冷的双膝之间,肩膀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无声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颈侧伤口渗出的鲜血,洇湿了膝盖上深色的衣料。
屈辱、恐惧、伤痛、滔天的恨意,还有那如同毒藤般疯狂滋长的、对“雪夜密令”背后秘密的惊骇与无法抑制的探究欲,如同无数只冰冷的手,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窗外,北境的寒夜深沉如墨,唯有风声呜咽,如同亡魂的悲泣。
值房内,没有灯。只有无尽的黑暗和压抑到极致的、无声的呜咽。
苏檀攸蜷缩在冰冷的地上,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微微痉挛。颈侧的伤口仍在缓慢地渗着血,带来持续不断的灼痛和铁锈般的腥气。
他闭上眼,祖父苏昀那温和儒雅的面容在黑暗中清晰地浮现,紧接着便是漫天的大火、凄厉的惨叫、父母焦黑的残躯……最后,定格在那份黑色卷轴封印下,因他血迹而短暂褪色闪现的、那抹扭曲却无比熟悉的笔锋轮廓上。
是幻觉吗?是燕遥峥设下的、针对他记忆弱点的陷阱吗?还是……那冰冷的“雪夜密令”背后,真的隐藏着与苏家、与祖父有关的、不为人知的秘密?!
燕遥峥最后的话语如同魔咒般在耳边回响:“……明日卯时,本将军要看到你准时出现在这里,处理下一份‘雪夜密令’。” 下一份……意味着同样的危险,同样的未知,同样的、可能再次触发那诡异反应的致命诱惑。
他该怎么办?装作若无其事,继续扮演这个屈辱的“副使”?还是……铤而走险,去触碰那可能带来灭顶之灾、也可能揭开血案冰山一角的秘密?
黑暗中,苏檀攸缓缓抬起那只受伤的手,指尖在冰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他摸索着,碰到了颈侧那个依旧红肿刺痛、属于燕遥峥的齿痕烙印。
“物尽其用……” 他无声地咀嚼着这四个字,苍白的唇角在黑暗中勾起一抹冰冷而绝望的弧度,带着一丝恨意。
这一夜,注定无眠。密信局的石楼如同巨大的棺椁,将他的身体与灵魂一同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