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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雪夜劫

作者:茗茵茵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寒风卷着雪沫,刀子似的刮过狭窄肮脏的后巷。空气里弥漫着腐烂菜叶、冻硬的秽物和劣质炭火混合的馊腐气味,钻进鼻腔,粘在喉咙里,挥之不去。


    苏檀攸背靠着冰冷刺骨的砖墙,身体蜷缩成一团,像一片被狂风撕扯后丢弃的枯叶。单薄破烂的衣衫早已被血、泥和雪水浸透,硬邦邦地贴在身上,每一次细微的移动都牵扯着背上刀鞘抽打开裂的伤口,带来一阵阵撕裂般的剧痛。


    肋骨处被踹过的地方闷闷地疼,每一次呼吸都像有钝器在里面搅动。寒冷如同跗骨之蛆,从四肢百骸钻进来,啃噬着最后一点体温,让他控制不住地剧烈颤抖,牙齿咯咯作响,几乎要咬碎。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掌心被指甲抠破的伤口和污泥混在一起,那半块夔龙纹玉佩静静躺在上面,沾满了暗红的血渍和黑色的污垢。


    断裂的茬口锋利,在巷口远处苏府方向映来的、渐渐微弱下去的火光里,龙纹的线条显得更加狰狞扭曲。内侧那些细密的阴刻纹路被血污覆盖,如同蛰伏在阴影里的毒蛇,散发着冰冷诡异的气息。


    活下去。


    他艰难地将玉佩塞进怀里最贴身的口袋,冰凉的玉石贴着心口,带来一丝尖锐的清醒。


    他必须离开这里。苏府的冲天火光和官兵的呼喝声虽然远去,但危险并未解除。那些披着官皮的恶鬼随时可能折返,或者有更阴险的眼睛在暗处逡巡。


    他尝试着挪动身体,试图站起来。双腿如同灌了铅,麻木得不听使唤。刚一用力,背上撕裂的伤口便传来一阵钻心的剧痛,眼前猛地一黑,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倒,重重摔在冰冷肮脏的雪泥里。脸颊贴着地面,刺骨的寒意和垃圾**的气味直冲脑门。


    “呃……”一声压抑的痛哼从喉咙深处挤出。他趴在泥泞里,喘息了好一会儿,才再次积蓄起一丝力气。这一次,他不再试图站起,而是像一条濒死的蠕虫,用手肘和膝盖支撑着,一点一点,极其缓慢地,朝着巷子更深的黑暗处爬去。


    背上绽开的皮肉摩擦着粗糙冰冷的地面,带来火辣辣的灼痛和新的撕裂感。肋骨的闷痛随着每一次爬行加剧。冰冷的雪泥灌进破碎的衣袖和裤管,冻得他几乎失去知觉。他咬着牙,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额角的冷汗混着污泥滚落,滴进眼睛里,带来一阵酸涩的刺痛。


    不知爬了多久,终于拐进了一条更加偏僻、堆满废弃杂物和垃圾的死胡同。这里的气味更加令人窒息,但相对安全。他耗尽最后一丝力气,将自己缩进一堆散发着霉味的破草席和烂木板后面,身体蜷缩得更紧。


    黑暗和寒冷彻底包裹了他。意识在剧痛、寒冷和极度的疲惫中沉沉浮浮。苏府暖阁里的欢声笑语、元宵的甜糯香气、父亲考校灯谜时捻须的浅笑、母亲温柔的叮咛、妹妹红扑扑的笑脸……


    这些温暖的碎片,如同锋利的玻璃,在他昏沉的脑海中反复切割,与炼狱般的火光、父亲胸膛透出的刀尖、母亲滚落的头颅、官兵靴底碾碎的蝴蝶珠花、以及那沉重的、沾满他鲜血的刀鞘和三足乌徽记……交织、碰撞、碎裂!


    “呃啊——!”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困兽濒死的呜咽从他紧咬的牙关里迸出,身体在草席后无法控制地剧烈痉挛起来,带动着背上的伤口,更多的温热液体渗出,在冰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粘稠。


    他猛地将脸埋进冰冷的臂弯,牙齿深深陷入手臂的皮肉,用更尖锐的疼痛来对抗那几乎要将他撕裂的悲恸和恨意。不能出声!不能!


    许久,身体的颤抖才渐渐平息下去,只剩下沉重的、带着血腥味的喘息。他强迫自己冷静,像在冰水中淬炼刀锋。活下去,需要食物,需要御寒,需要避开追捕,需要……


    他小心翼翼地探出头,警惕地观察着巷口。夜色深沉,雪似乎下得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无声地飘落,覆盖着污秽,试图粉饰这片破败。远处苏府方向的火光几乎看不见了,只有浓烟在灰暗的天幕下留下模糊的痕迹。暂时安全。


    饥饿,如同苏醒的毒蛇,开始噬咬他的胃袋。从早上到现在,他只吃了半碗元宵,剧烈的消耗和伤痛让身体急需补充。他舔了舔干裂出血的嘴唇,目光在垃圾堆里逡巡。冻硬的馊馒头?发霉的菜帮?还是……


    就在这时,一阵细碎而警惕的脚步声,伴随着压低的交谈声,从巷口方向传来!


    苏檀攸的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猛地缩回草席后,屏住呼吸,身体僵硬如石,所有的感官都提升到极致。


    不是官兵整齐的靴声,也不是更夫规律的梆子声。是杂乱、拖沓、带着市井流气的脚步声,还有刻意压低的、带着某种贪婪和兴奋的交谈。


    “……真他娘的邪门,苏府那火烧的……”


    “管他呢!发财的机会!肯定有值钱玩意儿没烧干净!”


    “就是!官兵老爷们吃肉,咱们喝点汤总行吧?趁乱摸进去……”


    “小心点!别撞上官兵!”


    “怕个鸟!官兵早撤了!快走快走!”


    几个穿着臃肿破旧棉袄、缩着脖子、眼神闪烁的身影,鬼鬼祟祟地从巷口溜了进来,朝着苏府后门的方向摸去。是城里的地痞混混,趁着大乱想去发死人财。


    苏檀攸紧绷的神经稍稍放松,但警惕丝毫未减。这些地痞同样是危险。他现在的状态,连一个半大孩子都未必打得过。


    他蜷缩在阴影里,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听着那几个地痞的脚步声渐渐远去,消失在通往苏府后巷的方向。


    寒风卷着雪片,灌进他单薄的破衣,带走最后一点可怜的热量。饥饿感更加凶猛,胃里像有一把锉刀在反复刮擦。


    他必须离开这个死胡同,去找点能果腹的东西,或者……一个稍微能避风的地方。


    他再次尝试着爬动。这一次,他选择了一个与地痞们相反的方向,朝着巷子更深、更靠近主街边缘的地方挪去。动作比之前更加艰难,每一次移动都伴随着眼前阵阵发黑和几乎要晕厥的虚弱感。


    就在他即将爬出死胡同的阴影,靠近一条稍微宽阔些、堆满杂物但能通往外面街道的岔口时——


    “哟!这还有个喘气的?”


    一个带着浓重鼻音、流里流气的嗓音,如同破锣般在他头顶响起!


    苏檀攸浑身一僵,猛地抬头!


    三个身影不知何时堵在了岔口,正好截断了他的去路!正是刚才那伙想去苏府发死人财的地痞!他们显然在苏府后门没捞到好处,或者被残余的火势和可能的官兵吓了回来,此刻正一脸晦气地往回走,恰好撞见了在雪地里艰难爬行的苏檀攸。


    为首的是个满脸横肉、身材粗壮的汉子,裹着一件脏得看不出颜色的破棉袄,敞着怀,露出里面同样污秽的里衣。


    他手里拎着一根不知从哪捡来的粗木棍,正用那双浑浊、带着贪婪和残忍的眼睛,上下打量着雪地里狼狈不堪的苏檀攸,如同秃鹫盯上了垂死的猎物。


    另外两个,一个瘦高个,尖嘴猴腮,眼神闪烁;另一个矮墩墩,一脸凶相。三人呈半包围状,将苏檀攸堵在墙角。


    “啧啧啧,瞧瞧这小可怜儿,”横肉汉子咧开嘴,露出一口黄牙,蹲下身,木棍不轻不重地戳了戳苏檀攸背上还在渗血的伤口,“从苏府爬出来的?命挺硬啊?捞着什么好东西了?交出来,爷几个给你个痛快!”


    背上被戳中的剧痛让苏檀攸闷哼一声,身体猛地一缩。他抬起头,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脸上,一双眼睛在乱发后抬起。


    尽管狼狈不堪,但那双眼眸深处,在最初的惊惶之后,迅速沉淀下一片冰冷的、如同深潭般的死寂。他没有说话,只是用这双眼睛,死死地盯着横肉汉子。


    “嘿!哑巴了?还是吓傻了?”瘦高个凑过来,伸脚踢了踢苏檀攸的小腿,力道不重,却带着十足的侮辱,“大哥问你话呢!身上有没有值钱的?苏府出来的,瘦死的骆驼比马大!”


    矮墩汉子也瓮声瓮气地帮腔:“搜!扒光了搜!这小崽子细皮嫩肉的,扒光了肯定能卖几个钱给窑子里当小相公!” 他眼中闪烁着下流而残忍的光,目光在苏檀攸虽然脏污却依旧能看出清秀轮廓的脸上逡巡。


    扒光?卖去窑子?


    冰冷的杀意瞬间在苏檀攸眼底凝结!比这雪夜更冷!他蜷缩的身体绷紧,像一张拉到极致的弓。怀里的半块玉佩仿佛在发烫,提醒着他绝不能落入这种境地!


    “听见没?自己交出来,还是让爷们动手?”横肉汉子不耐烦地用木棍又重重捅了一下苏檀攸的伤处,狞笑着,“哥几个可没什么耐心!”


    剧痛让苏檀攸眼前发黑,额角青筋暴起。他死死咬住下唇。求饶?像在官兵面前那样?不!面对这些只为财色的地痞,卑微的求饶只会助长他们的气焰,引来更肆无忌惮的凌辱!他需要一个更大的混乱,一个能瞬间吸引所有人注意、制造脱身机会的混乱。


    他的目光越过眼前三个地痞狰狞的面孔,扫向巷口外那条稍显宽阔、堆着积雪的街道。


    风雪更大了。夜色深沉,街上行人稀少。只有远处,隐约传来一阵粗豪的、带着醉意的笑骂声,还有金属甲片碰撞的轻微声响。


    巡城卫!


    而且是喝醉了酒的巡城卫!


    苏檀攸的心脏猛地一跳!一个极其大胆、风险极高的计划瞬间在他脑中成型!


    就在那横肉汉子失去耐心,伸手要揪他衣领的刹那——


    苏檀攸动了!


    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地上弹起。不是冲向地痞,也不是后退,而是朝着巷口外,那队醉醺醺的巡城卫方向,发足狂奔。


    “妈的!想跑?!”横肉汉子一愣,随即暴怒,抡起木棍就追!瘦高个和矮墩汉子也骂骂咧咧地紧跟而上。


    苏檀攸的“奔跑”踉跄而狼狈,背上撕裂的伤口因剧烈的动作而彻底崩开,温热的鲜血汹涌而出,瞬间染红了后背破烂的衣衫,在雪地上留下点点刺目的猩红。


    刺骨的寒风灌进伤口,带来冰火两重天的酷刑。但他不管不顾,眼中只有巷口外那几个歪歪斜斜、勾肩搭背、正围着一个打翻的酒坛骂骂咧咧的巡城卫身影!


    近了!更近了!


    他甚至能闻到那浓烈劣质烧刀子的刺鼻酒气!


    三个地痞的脚步声和叫骂声就在身后咫尺!


    就是现在!


    苏檀攸眼中寒光一闪,在冲出巷口、即将与那队巡城卫擦身而过的瞬间,身体猛地一个趔趄,仿佛力竭不支,整个人失控地、狠狠地撞向那个被巡城卫围在中间、还剩小半坛酒的粗陶酒坛!


    “哐当——哗啦——!”


    一声巨大的、清脆刺耳的碎裂声,在寂静的雪夜里骤然炸响!


    粗陶酒坛被撞得粉碎!浑浊的酒液混合着尖锐的陶片,如同炸开的烟花,猛地泼溅开来!滚烫(相对雪夜而言)的酒液,劈头盖脸地浇了那几个正围着酒坛、醉眼惺忪的巡城卫一身!锋利的陶片更是划破了他们的皮甲和裸露的手脸!


    “嗷——!!”


    “我操!!!”


    “哪个王八羔子找死?!”


    瞬间的剧痛和冰冷的刺激,让本就醉醺醺的巡城卫彻底炸了锅,酒意混合着被冒犯的暴怒,如同火星溅入了油桶。


    “妈的!是那小子!”一个被酒液糊了满脸、眼睛都睁不开的巡城卫,抹了一把脸,指着踉跄扑倒在雪地里的苏檀攸,发出咆哮。


    “还有后面那几个!一伙的!想袭官?!”另一个被陶片划破手背的巡城卫,更是血冲脑门,根本没看清后面追来的地痞和苏檀攸的关系,只看到三个凶神恶煞的家伙紧跟着冲出来,下意识地就认定是团伙作案!


    “狗娘养的!敢泼老子酒!给我打!往死里打!”为首的巡城小队长,一身酒气,脸上被划开一道血口子,更是暴跳如雷,呛啷一声拔出了腰间的佩刀!


    “军爷!误会!我们是抓……”横肉汉子追到巷口,一看这阵仗,魂都吓飞了一半,慌忙摆手想解释。


    “抓你妈!”暴怒的巡城卫哪里听得进去?那小队长手中钢刀带着风声,兜头就朝离他最近的瘦高个劈了过去,完全是军中搏命的杀招。


    “啊——!”瘦高个吓得魂飞魄散,下意识举起手中的短棍格挡。


    “当!”一声脆响,木棍被钢刀劈断,刀锋余势不减,在他胳膊上划开一道深可见骨的血口。


    “跟他们拼了!”横肉汉子见势不妙,知道解释无用,凶性也被激发出来,抡起粗木棍就砸向另一个扑上来的巡城卫。


    “操!敢还手?!反了天了!”巡城卫们彻底被激怒,酒劲和官威被彻底点燃,纷纷拔出兵器,怒吼着扑了上去。


    “杀官啦!地痞杀官啦!”混乱中,不知哪个巡城卫扯着嗓子吼了一句。


    瞬间,狭窄的街道变成了血腥的斗兽场。雪亮的刀光、沉重的棍影、愤怒的咆哮、凄厉的惨叫、兵器碰撞的铿锵声、身体被击中的闷响……彻底打破了雪夜的死寂。雪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混合着泼洒的酒液、飞溅的鲜血和碎裂的陶片。


    混乱!这正是苏檀攸要的混乱!


    他蜷缩在冰冷的雪地里,就在混战爆发的边缘,身体因剧痛和寒冷而剧烈颤抖着,脸上却没有任何表情,只有一双眼睛在乱发后冷静得可怕,如同冰封的湖面,倒映着眼前这场由他亲手点燃的、血腥而疯狂的械斗。


    巡城卫训练有素,即使醉酒,搏杀技巧也远非地痞可比。但地痞们凶悍拼命,仗着人多(三个对四个,勉强算人多)和一股不要命的狠劲,一时间竟也打得难解难分。钢刀砍入骨肉的闷响、棍棒砸在皮甲上的钝响、痛苦的哀嚎和愤怒的咒骂交织在一起,鲜血很快染红了地面的积雪。


    苏檀攸的目光扫了一下,他的目标,不是战团,而是街道对面,那面被积雪覆盖了大半、贴着各种官府告示的灰泥墙。


    就在一个巡城卫被横肉汉子一棍砸中肩膀踉跄后退、另一个地痞被钢刀捅穿大腿发出杀猪般惨叫、所有人的注意力都被这血腥一幕吸引的瞬间——


    苏檀攸像一道贴着地面疾射而出的影子,用尽身体里最后爆发出的力量,猛地从板车后窜出!没有冲向战场,而是朝着对面那面贴满告示的墙壁,发足狂奔。


    “嗖!”


    一支流矢般的短矛(可能是某个地痞脱手扔出的武器)擦着他的头皮飞过,带起几缕断发,狠狠钉在他身后的墙壁上,嗡嗡作响!但他连眼皮都没眨一下,眼中只有那张被积雪覆盖了边缘、墨迹尚新的黄色告示——征军告示!


    三步!两步!一步!


    他冲到墙下,身体借着冲势猛地跃起,高度不够,背上撕裂的剧痛让他眼前一黑,跃起的力量瞬间泄了大半。


    “刺啦——!”一声布帛撕裂的刺耳声响。


    他伸出的手并未够到告示顶端,而是狠狠抓住了告示的下半部分。巨大的下坠力道,加上告示本身被冻得发脆的纸张,竟硬生生将那张征军告示从中撕扯下来一大半。


    他抓着那半张残破的黄色纸张,重重摔回冰冷的雪地里,溅起一片雪沫。背上的伤口受到猛烈撞击,剧痛如同海啸般席卷而来,让他瞬间蜷缩成一团,几乎窒息。


    “呃……”他死死咬住牙关,将涌到喉头的腥甜和痛呼咽了回去。顾不上查看伤势,他颤抖着手,将撕下的半张告示胡乱塞进怀里,与那半块冰冷的玉佩贴在一起。


    目的达到!


    他不敢有丝毫停留,甚至不敢回头看一眼身后更加混乱血腥的战团(一个巡城卫似乎发现了他的动作,正怒吼着想要冲过来,却被杀红了眼的矮墩汉子死死抱住大腿)。他手脚并用地爬起来,拖着残破流血的身躯,跌跌撞撞地冲进旁边一条更加狭窄漆黑的小巷,身影瞬间被浓重的黑暗吞噬。


    风雪呼啸着,卷过混乱的街道,很快将雪地上的血迹和打斗的痕迹覆盖。只留下那面灰泥墙上,一张被撕去大半、边缘参差不齐的征军告示,在风中猎猎作响。


    苏檀攸不知道自己跑了多久,穿过了多少条漆黑、曲折、散发着恶臭的小巷。寒冷、剧痛和失血带来的眩晕感如同跗骨之蛆,越来越沉重地拖拽着他的脚步。每一次呼吸都像在吞咽刀片,眼前阵阵发黑,景物开始扭曲旋转。


    他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处理伤口!否则,不等追兵或新的危险找上门,他就要先冻死、痛死在这雪夜里!


    就在他意识即将被黑暗彻底吞没的边缘,他踉跄着拐进一条堆满废弃木料和破筐的死胡同尽头。胡同的角落里,一堆被积雪半掩的杂物旁,蜷缩着一个黑影。


    苏檀攸的脚步猛地顿住,心脏瞬间提到了嗓子眼!他屏住呼吸,身体紧贴着冰冷的墙壁,警惕地观察着。


    那黑影一动不动。借着远处微弱的天光,苏檀攸看清了——那是一个男人。穿着破烂单薄的夹袄,身体蜷缩着,以一种极其不自然的僵硬姿势靠在墙角。脸上覆盖着一层薄薄的积雪,露出的皮肤呈现出一种死寂的青灰色。身边散落着一个破碗和半块冻得像石头一样的黑窝头。


    一个冻毙的流民。


    苏檀攸紧绷的神经骤然一松,随之而来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冰冷和……一丝微弱的希望。


    他拖着沉重的脚步,踉跄着走到那具冻僵的尸体旁。蹲下身,手指颤抖着探向那人的鼻息——冰冷,毫无生气。又摸了摸颈侧——同样冰冷僵硬,脉搏早已停止。


    死了。死透了。


    苏檀攸的目光落在尸体腰间。那里挂着一个小小的、同样破旧的布囊。他伸出手,指尖冰冷,带着污泥和血渍,解开了布囊的系绳。


    里面只有两样东西:一张折叠起来的、边缘磨损的粗纸路引;一枚小小的、刻着“周齐安”三个歪歪扭扭字迹的木牌。


    路引上的墨迹已经有些模糊,但大致能看清:周齐安,男,年十九,原籍陇西郡清水县周家坳,因家乡遭灾,流落京城……


    苏檀攸紧紧攥着这张粗劣的路引和那枚小小的木牌,指关节因用力而发白。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心底。


    周齐安。


    一个和他年龄相仿,同样流离失所,最终冻毙在无人知晓角落的可怜人。此刻,这张路引和这枚木牌,却成了他苏檀攸活下去、隐姓埋名、潜入那个唯一可能获得力量去复仇的地方——军营——的唯一钥匙。


    愧疚吗?或许有一丝。但这点微弱的情绪,瞬间被更强大的生存本能和刻骨的仇恨碾得粉碎。这乱世,人命如草芥。周齐安死了,他苏檀攸需要这个身份活下去,去掀翻那三足乌的巢穴!


    他不再犹豫。他需要彻底变成“周齐安”。


    目光落在旁边废弃木料堆缝隙里,一滩半冻结的、混合着泥污和不知名秽物的黑色淤泥上。那淤泥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恶臭。


    苏檀攸的眼神没有任何波动。他伸出手,毫不犹豫地,狠狠挖起一大捧冰冷粘稠、散发着恶臭的淤泥!


    然后,他闭上眼,将这捧污秽之物,猛地、用力地,涂抹在自己脸上!额头、脸颊、鼻梁、下巴……每一寸裸露的皮肤!冰冷、滑腻、恶臭的触感瞬间包裹了他,淤泥钻进鼻孔,糊住嘴唇,甚至沾到了睫毛上。


    他不管不顾,继续挖,继续涂!仿佛要将自己彻底埋葬在这肮脏的泥沼里,埋葬掉“苏檀攸”所有的痕迹!他用力揉搓着,让污泥深深嵌入皮肤的纹理,掩盖住那可能带来致命危险的清秀轮廓。


    直到整张脸都被厚厚的、散发着恶臭的污泥覆盖,只留下一双眼睛——那双眼睛,在污泥的衬托下,显得更加幽深、冰冷。


    他站起身,最后看了一眼墙角那具冻僵的、名为“周齐安”的尸体,然后转过身,拖着依旧剧痛流血的身躯,一步一步,踉跄却坚定地,朝着记忆中城西新兵招募点的方向走去。


    风雪更大了。鹅毛般的雪片落在他涂满污泥的脸上、身上,试图覆盖那肮脏的伪装,却很快被体温和污泥的湿气融化,混合成更加污浊的泥水,滴滴答答地落下。


    他成了雪夜里一个移动的、散发着恶臭的泥人。一个背负着血海深仇、顶替着死人名字、走向未知军营地狱的——周齐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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