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寒未尽,上元已至。
暮色初合,苏府庭院里便次第亮起暖融融的灯。一盏盏描金绘彩的灯笼,悬在回廊下,挂在梅枝头,映得阶前残雪也泛着温润的橘黄。
晚风拂过,灯影摇曳,空气里浮动着清冽的梅香、温暖的烛火气,还有一丝若有若无、从父亲苏明远书房里飘散出来的上好松烟墨香。
正厅暖阁,明烛高烧。紫檀木圆桌上,细瓷碗碟盛着精致的元宵,热气袅袅。
苏明远端坐主位,一身半旧的青灰色直裰,衬得人愈发清癯儒雅。他手中捏着一枚小巧的象牙书签,正含笑看着小女儿苏檀宁踮着脚,努力将一盏兔子灯挂上高处的花枝。
“宁儿慢些,当心脚下。”母亲柳氏的声音温软如春水,她放下手中绣了一半的松鹤延年图,起身走过去,轻轻扶住女儿小小的身子,顺手替她理了理鬓边微乱的绒花。烛光映着她秀美的侧脸,眼角细细的纹路里,盛满了温柔的笑意。
“爹爹,娘亲,你们快看!”苏檀宁终于挂好了灯,拍着小手,脸蛋红扑扑地转过来,乌溜溜的眼睛亮得惊人,“我的小兔儿亮不亮?”
“亮,宁儿挂得最好看。”苏明远抚须而笑,眼中是毫不掩饰的宠溺。他拿起一枚玉白的元宵,轻轻吹了吹,“来,吃个团团圆圆。”
暖阁另一侧,临窗的琴案前,苏檀攸指尖拂过冰凉的丝弦,带出一串清越如碎玉的泛音。他一身月白常服,身形尚带着少年人的清瘦,侧影在烛光下显得格外沉静。面前的宣纸上,墨迹淋漓,是临了一半的《兰亭集序》。“永和九年,岁在癸丑……”笔锋流转,带着世家子弟特有的从容气度。
“攸儿,”苏明远唤他,声音里带着考校的意味,“方才为父出的灯谜,‘白玉无瑕’,打一物,你可猜着了?”
苏檀攸搁下笔,抬眼,唇角噙着温润的笑意:“可是‘书’字?白玉无瑕,喻其质洁;无瑕,亦指字字珠玑,文墨无垢。”
“好!”苏明远眼中赞赏更浓,捻须点头,“解得妙。”
柳氏笑着将一碗元宵推到他面前:“快趁热吃,别只顾着写字猜谜,冷落了肠胃。”
暖阁里笑语晏晏,融融泄泄。檀香在博山炉里静静燃烧,青烟袅娜,缠绕着食物的暖香、墨香、女儿家的馨香,织成一张名为“家”的、密不透风的网,隔绝了门外的料峭春寒与世间一切阴霾。
苏檀攸端起温热的瓷碗,甜糯的气息扑鼻而来。碗中清汤里浮着几颗浑圆雪白的元宵,像沉在浅水中的明月。他刚拿起调羹,指尖尚未触及那温软。
“啪嚓!”一声极其轻微、却异常刺耳的脆响,突兀地撕裂了暖阁内的温馨。
像是琉璃盏跌落在青石地上,又像是冰凌猝然断裂。声音来自窗外,来自庭院深处那片被灯笼映照得光怪陆离的黑暗。
暖阁里的说笑戛然而止。
苏明远捻须的手指顿住,柳氏脸上的温柔笑意瞬间凝固,苏檀宁小手抓着母亲的衣角,茫然地睁大了眼睛。苏檀攸握着调羹的手指猛地收紧,骨节泛白,一股毫无来由的寒意,毒蛇般顺着脊椎瞬间窜上头顶。
死寂。
方才还盈满暖阁的欢声笑语,被这声脆响吸得干干净净,只余下烛火燃烧的哔剥声,一下下敲打着骤然绷紧的神经。
紧接着,一股浓烈到令人作呕的气味,蛮横地撞开了紧闭的雕花窗棂,汹涌地灌了进来!
是油!
浓稠、刺鼻、带着焚烧前兆的、令人窒息的油味!这味道瞬间压过了梅香、墨香、食物香,甚至盖过了那缕安神的檀香,像一只冰冷的、沾满污秽的手,死死扼住了每个人的咽喉。
“什么味道?”柳氏失声惊呼,脸色瞬间煞白,下意识地将苏檀宁紧紧搂进怀里。
苏明远霍然起身,儒雅的面容罩上一层寒霜,眼神锐利如刀,猛地射向窗外那片骤然变得诡异莫测的庭院夜色。“福伯!”他厉声喝道,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几乎在他话音落下的同时——
“轰!”
“轰!轰!”
不是一声,是数声沉闷如地底闷雷的巨响,几乎不分先后地在苏府各处炸开!脚下的青砖地面猛地一颤,桌上的碗碟叮当作响。紧接着,刺目的红光如同地狱探出的巨爪,猛地撕裂了庭院的黑暗!
火光!
不是一处,是数处!前院马厩、西侧库房、甚至连接内院的回廊……同时腾起巨大的、扭曲的、贪婪舔舐着夜空的火舌!浓烟滚滚,裹挟着火星,如同狰狞的黑色巨兽,咆哮着冲天而起。
“走水了——!”凄厉的、变了调的嘶喊声,终于撕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死寂,从前院方向遥遥传来,带着无边的恐惧,瞬间被更猛烈的燃烧爆裂声淹没。
“啊——!”苏檀宁吓得尖叫起来,小脸埋在母亲怀里瑟瑟发抖。
“老爷!夫人!”老管家福伯跌跌撞撞地冲进暖阁,须发凌乱,脸上满是烟灰和惊骇,“外面…外面全是火!有人…有人泼油放火!前门…前门堵死了!”
苏明远的脸在跳动的火光映照下,铁青一片,眼神却异常冷静,甚至透出一种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一把推开身前的椅子,动作快得惊人,冲到书房角落一个不起眼的紫檀木书架前,手指在书架侧面一个隐蔽的凹槽处用力一按。
“咔哒”一声轻响,书架无声地向内滑开半尺,露出后面墙壁上一个仅容一人通过的暗格入口。里面黑洞洞的,散发出陈年木料和尘土的气息。
“快!柳娘,带宁儿进去!”苏明远的声音斩钉截铁,不容置疑,他一把将还在哭泣的苏檀宁从柳氏怀里拉出来,推向暗格入口。
“老爷!”柳氏泪如雨下,死死抓住丈夫的手臂,“你呢?攸儿呢?”
“别管我!护好宁儿!”苏明远猛地甩开妻子的手,力道之大,让柳氏踉跄了一下。他看也不看柳氏,充血的眼睛死死盯住苏檀攸,那目光像烧红的烙铁,带着灼人的重量和最后的托付:“攸儿!走!”
“爹!”苏檀攸心脏狂跳,几乎要冲破胸膛。他想冲过去,想留下,想和父母妹妹在一起!但父亲眼中那不容抗拒的命令,像冰冷的铁链锁住了他的双脚。
福伯反应极快,一把抓住苏檀攸的手臂,枯瘦的手指爆发出惊人的力量,几乎是拖拽着他冲向暗格。
苏檀攸被拽得一个趔趄,最后一眼看到的,是父亲苏明远猛地抽出悬挂在书房墙壁上用作装饰的一柄古朴长剑,剑锋在火光中划过一道决绝的寒光,转身冲向暖阁门口那越来越炽热的红光和浓烟。母亲柳氏抱着妹妹,被父亲那奋力一推,跌跌撞撞地扑进了暗格的黑暗里。
“少爷!低头!”福伯嘶哑的吼声在耳边炸响,带着浓重的血腥气和绝望。
苏檀攸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狠狠摁了下去。冰冷、坚硬、带着浓重水腥气和泥土**味道的物体瞬间包裹了他。是庭院角落那口巨大的、用来储水防火的粗陶水缸!缸里只有浅浅一层浑浊的冰水混合物,刺骨的寒意瞬间浸透了他单薄的衣衫。
“砰!”
沉重的木质缸盖被福伯用尽全力合上,隔绝了外面冲天而起的火光和震耳欲聋的喧嚣,世界骤然陷入一片令人窒息的、晃动扭曲的昏暗中。只有缸盖边缘几道不规则的细小缝隙,透进几缕地狱般摇曳的红光,以及浓烟呛人的焦糊味。
“少爷…看缸底…活下去…”缸盖外,传来福伯最后一声破碎的、仿佛用尽生命挤出的嘶哑低语,随即被一声沉闷的钝响和重物倒地的声音彻底掐断。
苏檀攸蜷缩在冰冷的缸底,浑身的血液似乎都冻住了。他死死咬住下唇,铁锈般的腥甜在口中弥漫,才勉强抑制住喉咙里翻涌的悲鸣和呕吐的**。他强迫自己抬起头,将眼睛死死贴向一道稍宽的缝隙。
视野狭窄而扭曲,像隔着一层血红的毛玻璃。
他看到父亲苏明远的身影出现在缝隙透出的那片猩红视野里。
父亲手中的长剑舞动,带起一片凛冽的寒光,正与几个穿着深色劲装、动作迅捷如鬼魅的黑影缠斗。父亲的身手远比他平日显露的儒雅要凌厉得多,剑锋划破空气,发出尖锐的嘶鸣,一个黑影惨叫着捂着手臂倒下。
但更多的黑影从燃烧的火焰和浓烟中无声地涌出,如同嗅到血腥的鬣狗。他们配合默契,招式狠辣,完全是军中搏杀的路数,绝非寻常盗匪。
“苏大人,何必顽抗?”一个冰冷得不带丝毫人味的声音响起,语调平板,却清晰地穿透了火焰燃烧的爆裂声和房屋倒塌的轰鸣。
苏明远猛地格开劈向面门的一刀,剑锋在对方胸甲上划出一溜火星,喘息着冷笑:“宵小之辈!也配问我?”
话音未落,一道更快的、更狠戾的刀光,如同黑暗中无声扑出的毒蛇,从一个极其刁钻的角度,自苏明远背后骤然闪现!
“噗嗤!”
那是利刃刺穿血肉、切断骨骼的、令人头皮炸裂的闷响!
苏檀攸的瞳孔骤然缩成针尖,视野里,一截染血的、闪着幽冷寒光的刀尖,毫无预兆地,从父亲苏明远挺直的胸膛正中,猛地穿透出来!滚烫的鲜血,如同喷涌的泉,瞬间染红了那件半旧的青灰色直裰!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凝固。
苏明远身体猛地一僵,手中的长剑“当啷”一声脱手坠地。他缓缓地、极其艰难地转过头,目光没有看向身后持刀的凶手,也没有看向周围狰狞的黑影,而是穿透了燃烧的火焰和弥漫的浓烟,直直地、精准地,落向苏檀攸藏身的水缸方向!
那双总是温和的眼睛,此刻瞪得极大,瞳孔深处是燃烧的愤怒、滔天的不甘,还有……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到无法言喻的托付。他的嘴唇翕动着,似乎在无声地呐喊一个字。
活!
那眼神,那无声的呐喊,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苏檀攸的灵魂深处。他死死抠住冰冷的缸壁,指甲崩裂,鲜血渗出,却感觉不到丝毫疼痛,只有心脏被无形巨手攥紧、碾碎的窒息感。
父亲的身体晃了晃,眼中的光芒如同燃尽的烛火,迅速黯淡下去。那穿透胸膛的刀锋猛地抽出,带出一蓬更加凄艳的血雨。苏明远的身躯,像一座失去了所有支撑的山岳,轰然向前扑倒,重重砸在滚烫的、满是灰烬的地面上,再无声息。
“爹——!”无声的嘶吼在苏檀攸胸腔里疯狂冲撞,几乎要撕裂他的喉咙,却硬生生被咬碎的牙关和满口的血腥死死堵住,只化作身体无法抑制的剧烈颤抖。
混乱的脚步和狞笑靠近。
“还有一个!那女人和孩子呢?搜!”依旧是那个冰冷的声音下令。
“娘!宁儿!”苏檀攸的心瞬间沉入冰窟,恐惧攫住了他。他拼命转动眼珠,试图在狭窄扭曲的视野里搜寻母亲和妹妹的身影。
就在这时,几双沾满泥污和血渍的靴子粗暴地闯入他有限的视野。其中一双靴子,正踩在一小片被血浸透的雪地上。靴底抬起时,带起了一样小小的、闪着微弱彩光的东西。
那是一只小小的、用彩色琉璃珠子串成的蝴蝶发饰。一只翅膀已经被踩得粉碎,晶莹的碎片混在泥雪和暗红的血污里,另一只残破的翅膀微微颤动,折射着周围地狱般的火光。
是宁儿的!是妹妹苏檀宁最心爱的那只蝴蝶珠花!早上母亲还亲手为她簪在发间!
一股腥甜猛地涌上苏檀攸的喉咙,他死死捂住嘴,身体蜷缩得像一只被煮熟的虾,胃里翻江倒海,冰冷的汗水瞬间浸透了里衣。
脚步声在附近逡巡,伴随着器物被粗暴打翻砸碎的刺耳噪音和粗鄙的喝骂。
“妈的,跑哪去了?”
“仔细搜!上面交代了,一个活口不留!”
“头儿,这边有口缸!”
沉重的脚步声停在了水缸外!苏檀攸全身的肌肉瞬间绷紧,连呼吸都停滞了。他能清晰地听到缸外粗重的喘息,甚至能感觉到对方审视的目光透过缝隙扫进来。绝望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将他淹没。
“哐当!”
缸盖猛地被掀开一条更大的缝隙!刺目的火光和呛人的浓烟猛地灌入!一张被火光映照得如同恶鬼、沾满烟灰和血点的狰狞面孔,带着贪婪和杀戮的兴奋,正凑近缝隙向内窥探!
苏檀攸的心脏几乎停止跳动,大脑一片空白。
“妈的,空的!晦气!”那窥探的恶鬼骂骂咧咧地缩回头,似乎并未发现蜷缩在缸底阴影里的他。沉重的脚步声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苏檀攸瘫软在冰冷的缸底,如同刚从水里捞出来,浑身湿透,冷汗涔涔。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尚未散去,更深的恐惧和痛苦便如毒藤般缠绕上来。爹死了……宁儿的珠花……娘呢?娘在哪里?
他再次颤抖着,将眼睛贴上那道缝隙。
视野里,火焰依旧在肆虐,浓烟翻滚。几具穿着苏府仆役服色的尸体倒在血泊中,姿态扭曲。然后,他看到了。
在离父亲倒下的地方不远,一丛被火燎得焦黑的矮冬青旁。
一个纤细的身影倒伏在那里,穿着母亲柳氏那件熟悉的、藕荷色绣缠枝莲的夹袄。她的身体微微蜷缩着,乌黑的长发散乱地铺在冰冷的雪地上,沾满了灰烬和暗红的血污。
她的头……不在那里。
在距离身体几步之外,在几片燃烧着、冒着黑烟的碎木旁边,一个东西静静地躺在那里。
是母亲柳氏的头颅。
那张总是带着温柔笑意的、秀美的脸庞,此刻沾满了血污和尘土,眼睛圆睁着,空洞地望着被火光映成暗红色的、飘落着灰烬的天空。
曾经梳理得一丝不苟的发髻完全散开,几缕被血浸透的发丝黏在惨白的脸颊上。她的嘴唇微微张着,似乎还有未尽的叮咛凝固在冰冷的空气里。
“呃……”一声压抑到极致的、如同濒死小兽般的呜咽,终于冲破了苏檀攸死死咬住的牙关。
外面,杀戮似乎接近尾声。火焰燃烧的噼啪声、房屋倒塌的轰隆声、还有那些黑衣人翻找东西时发出的粗鲁声响。
“找到了吗?”那个冰冷的、如同毒蛇吐信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躁。
“回大人,书房、卧房都翻遍了,没见那东西!会不会…被那姓苏的老匹夫毁了?”
“不可能!仔细搜!掘地三尺也要找出来!主上等着要!”冰冷的声音带着压抑的暴怒。
脚步声再次靠近水缸附近。苏檀攸死死屏住呼吸,将身体缩进最深的阴影里。
这一次,他看得更清楚了。
几个穿着与放火杀人者不同服饰的人走了过来。他们穿着制式的皮甲,外面罩着深色的号衣,腰间挎着统一的佩刀,动作间带着官差的粗蛮和懈怠,靴子踩在血泊和灰烬里,发出令人作呕的噗嗤声。他们是最后进来“清理”的官兵。
一个官兵骂骂咧咧地踢开挡路的半截焦木,正好停在苏檀攸的视野中心。他弯下腰,似乎想从一具仆役的尸体上搜刮点什么。就在他弯腰的瞬间,他腰间佩刀的刀鞘,清晰地暴露在缝隙透入的火光下。
刀鞘是深色的皮革制成,靠近刀镡的位置,镶嵌着一个圆形的金属徽记。那徽记的图案,在跳跃的火光映照下,清晰地烙印在苏檀攸血红的视网膜上——
三只扭曲的、首尾相衔的黑色乌鸦,共同拱卫着一轮抽象而诡异的、仿佛在燃烧的暗红色太阳!
三足乌!
就是这个徽记!和那些黑衣人佩刀上的一模一样!这些官兵,和那些杀人放火的魔鬼,是一伙的!他们口中的“主上”,就是这一切的幕后黑手!
滔天的恨意如同岩浆,瞬间冲垮了苏檀攸仅存的理智。他几乎要不顾一切地撞破这口缸,冲出去和这些披着人皮的恶鬼同归于尽。
就在这时,另一个官兵似乎发现了水缸的异常,骂骂咧咧地走过来,抬脚狠狠踹在缸壁上!
“咚!”
巨大的震动让苏檀攸在缸里猛地一晃,头重重磕在缸壁上,眼前金星乱冒。
“妈的,这破缸还挺结实!”那官兵啐了一口,似乎觉得不解气,又用力踹了一脚,“里面藏没藏耗子?掀开看看!”
缸盖被粗暴地掀开更大的缝隙!刺目的火光和呛人的浓烟再次涌入!一张胡子拉碴、满是横肉的官兵的脸,带着酒气和凶戾,凑近缝隙!
完了!
苏檀攸的心沉入万丈深渊。这一次,他避无可避!
然而,就在那官兵眯着眼,视线即将捕捉到缸底阴影的刹那——
“头儿!西厢那边好像有动静!像是耗子钻洞!”远处另一个官兵突然高声喊道。
“耗子?”踹缸的官兵立刻被吸引了注意力,直起身,骂骂咧咧,“妈的,这鬼地方还能有活物?走!过去看看!别让漏网之鱼跑了!”他不再理会水缸,转身跟着同伴匆匆跑向更深的火海。
沉重的脚步声远去。
苏檀攸瘫在冰冷的缸底,如同被抽去了所有骨头,冷汗已将他里外浸透,紧贴肌肤,冷得刺骨。
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烧肺腑的剧痛和血腥的甜腥。外面官兵的呼喝声、翻找声、火焰吞噬木料的爆裂声,如同潮水般冲击着他紧绷到极限的神经。
不能死在这里。
爹的眼神,娘的头颅,宁儿碎裂的珠花……还有那三足乌的徽记!像烧红的烙铁,狠狠烫在他的灵魂上。恨意,冰冷刺骨又灼热沸腾的恨意,取代了恐惧,成为支撑他残躯的唯一力量。
他必须出去!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喧嚣似乎小了些。翻找东西的声音稀落了,官兵粗鲁的交谈声也转向了府门方向。
“妈的,屁都没找到!晦气!”
“烧得差不多了,走吧走吧,冻死老子了!”
“头儿说了,撤!”
机会!
苏檀攸用尽全身力气,颤抖着伸出手,抵住沉重的缸盖边缘。冰冷的陶土刺激着掌心崩裂的伤口,带来尖锐的疼痛,反而让他混沌的头脑清醒了一瞬。
他咬着牙,一点一点,用肩膀和后背的力量,极其缓慢、极其小心地将缸盖推开一道仅容他侧身挤出的缝隙。
浓烟裹挟着滚烫的热浪和浓重的焦糊血腥味扑面而来,呛得他眼前发黑,剧烈地咳嗽起来。
他死死捂住嘴,将咳声闷在喉咙里,身体像离水的鱼一样,艰难地从那道缝隙中滑出,滚落在冰冷刺骨、混杂着血水、泥泞和灰烬的雪地上。
触地的瞬间,刺骨的寒意和地面粗糙的砂砾摩擦着裸露的皮肤,带来尖锐的痛楚。他顾不上这些,手脚并用地向前爬了几步,躲到一丛被烧得只剩焦黑枝干的花木后面,剧烈地喘息着,贪婪地吞咽着相对不那么灼热的空气。
眼前的景象,是真正的人间炼狱。
曾经雕梁画栋的苏府,此刻只剩下断壁残垣。焦黑的梁柱如同巨兽的枯骨,狰狞地刺向被火光映红的夜空。
未燃尽的火焰在废墟间跳跃,发出贪婪的噼啪声。到处都是尸体。熟悉的管家、仆役、护卫……他们以各种扭曲的姿态倒在血泊和灰烬里,凝固的脸上残留着惊恐和痛苦。
空气中弥漫着令人作呕的混合气味——皮肉烧焦的恶臭、浓重的血腥、还有那无处不在的、令人窒息的油味。
苏檀攸的目光,不受控制地投向不远处那片焦黑的矮冬青旁。
父亲苏明远的尸体依旧倒在那里,胸口的血洞已经凝固成暗黑色。几步之外,母亲柳氏的身体蜷缩着,那片空荡荡的脖颈处,刺得他眼睛生疼。他强迫自己移开视线,不敢再看那颗滚落在碎木旁的头颅。
宁儿……小小的身体没有看到,或许已被倒塌的房梁掩埋,或许……
他猛地闭上眼,牙齿深深陷入下唇,尝到更浓重的血腥。再睁开时,眼中只剩下冰封的恨意和求生的决绝。
他伏低身体,像一只在废墟间潜行的狸猫,利用残存的断墙、烧焦的假山石作为掩护,朝着记忆中后花园角门的方向,一点点挪动。每一步都踩在滚烫的瓦砾和冰冷的血泊里,每一步都伴随着心脏擂鼓般的狂跳。
快了!绕过前面那堵半塌的粉墙,就是通往后巷的角门!
就在他即将靠近那堵断墙时——
“站住!什么人?!”
一声粗粝的暴喝如同惊雷,在他身后不远处炸响!紧接着是杂乱的脚步声和兵器出鞘的金属摩擦声!
被发现了!
苏檀攸浑身汗毛倒竖,想也不想,猛地发力向前扑去!然而,长时间的蜷缩和寒冷早已让他的四肢僵硬麻木,这一扑,非但没有加速,反而脚下一滑,重重摔倒在冰冷的雪泥里!
“噗!”
一只沾满泥泞和血渍的厚重官靴,带着千钧之力,狠狠踩在他的后背上!巨大的力量几乎将他的胸腔踩爆,肺里的空气被瞬间挤出,眼前一阵发黑,喉头腥甜上涌。
“嗬…嗬…”他痛苦地喘息着,挣扎着想要抬头。
“妈的!还真有漏网的小耗子!”一个粗嘎的声音在他头顶响起,带着滚烫的剧痛在背上炸开,那只官靴如同烧红的烙铁,死死将他钉在冰冷的泥雪里。
肺叶被挤压得无法扩张,每一次徒劳的吸气都只能带进呛人的烟尘和浓烈的血腥,喉咙里发出破风箱般的“嗬嗬”声,眼前金星乱迸,视野边缘开始发黑。
“嗬…嗬…” 他徒劳地蹬着腿,试图从这致命的踩踏下挣开,沾满污泥的手指深深抠进身下冰冷的雪泥混合物中。
“哟嗬!还敢扑腾?”头顶传来另一个官兵粗鄙的嘲笑,带着浓重的酒气,“小兔崽子,劲儿还不小!”
“噗!”又是一只沉重的靴子狠狠踹在他腰侧!肋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尖锐的疼痛让他瞬间蜷缩起来,身体弓得像只濒死的虾米,所有的挣扎都被这一脚彻底碾碎。
胃里翻江倒海,早上吃下的那点元宵甜腻气息混合着血腥猛地涌上喉头,他死死咬住牙关,硬生生将那口秽物和着血咽了回去,口腔里弥漫开令人作呕的铁锈和酸腐味。
“军爷…饶命…” 一个细弱蚊蚋、带着剧烈颤抖和哭腔的声音,从他紧贴地面的嘴唇里艰难地挤了出来。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少年极致的恐惧和绝望。这是他此刻唯一能做的——扮演一个被吓破了胆、卑微乞怜的漏网小仆役。
“饶命?”踩着他后背的官兵狞笑着,脚下又加了几分力,碾磨着那刚刚被踹过的腰侧伤处,“苏府的耗子,也配讨饶?说!你是谁?躲缸里干什么?看见什么了?!”
“小的…小的叫阿福…是…是厨房打杂的…”苏檀攸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冰渣,带着濒死的喘息,“火…火太大了…小的怕…怕死…就…就躲缸里了…什么…什么都没看见啊军爷!饶了小的吧!”
他一边说着,一边努力将脸更深地埋进冰冷的泥雪里,让污秽掩盖住自己可能泄露恨意的眼神,身体因寒冷和剧痛而无法控制地剧烈颤抖着,这倒省去了刻意伪装的功夫。
“厨房打杂的?”另一个官兵凑近了些,蹲下来,粗糙带着厚茧的手指猛地揪住苏檀攸后脑的头发,强迫他抬起沾满污泥和血渍的脸。
火光映照下,那张脸虽然脏污不堪,眉眼轮廓却依稀能看出几分清秀。官兵浑浊的眼睛里闪过一丝异样的光,捏着他下巴的手指用力收紧,几乎要捏碎骨头,语气带着下流的探究:“啧,细皮嫩肉的,倒不像个粗使的。莫不是苏家小少爷的娈童?”
屈辱和冰冷的杀意瞬间冲上头顶,苏檀攸几乎要控制不住咬断自己的舌头。他强迫自己垂下眼帘,长长的睫毛沾着泥水,剧烈地颤抖着,泪水混合着污泥从眼角滚落,声音更加破碎卑微:“不…不是…军爷明鉴…小的…小的就是…就是生得…生得白净些…干粗活的…求军爷…开恩…” 他努力让声音里带上一种被吓到失禁般的呜咽和哽咽。
“妈的,晦气!”揪着他头发的官兵似乎觉得无趣,又或者被同伴催促,猛地松开手,苏檀攸的脸重重砸回泥泞里,冰冷的雪泥灌入口鼻,呛得他一阵窒息般的咳嗽。
“头儿说了,一个活口不留!管他是谁,宰了省事!”踩着他的官兵不耐烦地啐了一口,似乎觉得脚下这具颤抖的身体如同蝼蚁,抬起了脚。
苏檀攸心头一紧,死亡的阴影瞬间笼罩。
然而,那官兵并未立刻动手,反而狞笑着解下了腰间的佩刀。不是拔刀,而是连鞘取下。那是一柄制式的腰刀,刀鞘是深色的皮革,在跳跃的火光下,靠近刀镡的位置,那个圆形的金属徽记再次清晰地映入苏檀攸低垂却拼命睁大的眼帘——
三只扭曲的、首尾相衔的黑色乌鸦,拱卫着一轮仿佛在燃烧的暗红太阳!三足乌!
这徽记如同淬毒的针,狠狠扎进他的眼底!滔天的恨意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将他焚烧殆尽。他死死抠着身下的冻土,指甲翻卷,鲜血混入泥雪。
“小崽子,算你运气不好!”那官兵掂了掂手中的连鞘腰刀,脸上露出猫戏老鼠般的残忍笑容,“爷爷今儿个手酸,懒得拔刀,就用这刀鞘,给你个痛快!”
话音未落,那沉重的、包裹着皮革和金属的刀鞘,带着呼啸的风声,狠狠抽了下来!
“啪——!”
第一下,结结实实砸在苏檀攸单薄的肩胛骨上!骨头仿佛碎裂的剧痛瞬间炸开,眼前猛地一黑,喉咙里涌上大股腥甜,被他死死咽下。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前扑去,又重重摔回泥地。
“呃啊——!”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终于冲破了他死死咬住的牙关,在燃烧的废墟上空回荡。这惨叫并非全然伪装,那深入骨髓的痛楚是真实的,只是这真实的痛苦,此刻成了他求活表演最有力的道具。
“军爷饶命啊!饶命啊!”他蜷缩着,像一只被踩烂的虫子,发出绝望的、带着哭腔的哀嚎,声音嘶哑破碎,充满了最卑微的乞怜,“小的…小的就是个下贱胚子…什么都不知道…求军爷…给条活路…小的…小的做牛做马报答军爷…”
他一边哭嚎,一边在泥泞中徒劳地扭动身体,试图躲避那致命的击打,每一次动作都牵扯着背上撕裂般的伤口。
“啪!啪!啪!”
回答他的,是更加密集、更加凶狠的抽打!沉重的刀鞘如同雨点般落下,砸在他的后背、腰臀、甚至腿上。每一次落下,都伴随着皮革撞击皮肉的闷响和骨骼不堪重负的呻吟。单薄的冬衣很快被撕裂,皮开肉绽,温热的鲜血迅速渗出,浸透了破碎的布料,又在冰冷的空气和泥泞中迅速变得粘稠、冰冷。
苏檀攸的惨叫声渐渐微弱下去,变成了断断续续的、濒死般的呜咽和抽气。他像一滩烂泥般瘫在雪泥血泊里,身体随着每一次抽打而剧烈地痉挛一下。他不再试图躲避,只是将脸深深埋进臂弯和泥泞里,发出压抑到极致的、如同受伤幼兽般的哀鸣。
“求…求求…军爷…饶了…狗命…” 声音细若游丝,带着血沫的咕噜声,充满了彻底的崩溃和驯服。
“妈的,没劲!软骨头!”抽打的官兵似乎打累了,也或许是觉得再打下去就要出人命,显得太过刻意。他喘着粗气,停下了手,将沾满血污的刀鞘在苏檀攸破烂的衣服上随意蹭了蹭,啐了一口,“算你小子命大!滚吧!别让老子再看见你!”
说完,他不再看地上那团血肉模糊的“烂泥”,和同伴骂骂咧咧地转身,靴子踩在血泊里发出噗嗤的声响,朝着府门方向走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浓烟和未熄的火光中。
“快走快走,冻死老子了!”
“晦气!白费力气!”
粗鲁的抱怨声渐渐远去。
苏檀攸一动不动地趴在冰冷的泥雪血泊里,像一具真正的尸体。只有身体无法抑制的、细微的颤抖,暴露着他还活着的事实。背上火辣辣的剧痛如同无数烧红的钢针在反复穿刺,每一次呼吸都牵扯着肋骨的伤处,带来钻心的疼。冰冷的雪泥贴在绽开的皮肉上,带来另一种刺骨的寒意。
他不能动。他要等。等那些脚步声彻底消失,等那些魔鬼真正离开这片地狱。
时间在剧痛和寒冷中变得无比漫长。火焰燃烧的噼啪声、远处隐约传来的官兵离去的呼喝声、风吹过废墟带起的呜咽声……
每一种声音都刺激着他紧绷的神经。他闭着眼,将所有的感知都集中在听觉上,牙齿深深陷进下唇里,尝着新鲜的血腥味,用这尖锐的疼痛强迫自己保持清醒。
终于,四周彻底安静下来。只有风卷着灰烬和残雪在废墟间盘旋的呜咽,以及自己沉重而艰难的喘息声。
就是现在!
求生的本能压倒了所有的痛苦。苏檀攸猛地睁开眼,眼中是冰封的恨意和孤狼般的决绝。他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手臂颤抖着撑起上半身。这个简单的动作,几乎让他再次晕厥过去。背上撕裂的伤口传来一阵温热的濡湿感,更多的血流了出来。
他咬紧牙关,喉咙里发出嗬嗬的低吼,像一头濒死的野兽在挣扎。他不能死在这里!爹娘的血仇未报!宁儿……那三足乌的徽记!
他手脚并用地向前爬去,每一次移动都牵扯着全身的伤口,在冰冷的雪地上拖出一道蜿蜒的、混合着泥泞和暗红血痕的轨迹。目标,是那片焦黑的矮冬青旁,母亲倒下的地方。
寒风卷着灰烬和未燃尽的火星,打着旋掠过废墟。空气中浓重的焦糊味和血腥气,混合着一种皮肉烧灼后特有的、令人作呕的甜腻恶臭。
苏檀攸艰难地爬行着,冰冷的雪泥透过破碎的衣物,直接刺激着背上绽开的皮肉,每一次摩擦都带来钻心的剧痛,让他眼前阵阵发黑。他死死咬着牙,口腔里弥漫着浓重的血腥味,混合着泥土的腥气,每一次喘息都如同拉动破旧的风箱,灼热而艰难。
近了。
那片被火燎得只剩下焦黑枝干的矮冬青,在摇曳的火光映照下,如同张牙舞爪的鬼影。母亲柳氏那藕荷色的身影,就倒伏在它的阴影旁。
苏檀攸强迫自己不去看那片空荡荡的脖颈,不去想那颗滚落在几步之外、沾满血污的头颅。他的目光,如同被磁石吸引,死死锁定在母亲身体旁,那只微微蜷曲、沾满泥污和暗红血渍的手上。
那只手,曾经温柔地抚摸过他的额头,为他整理过衣襟,端过热腾腾的元宵。此刻,它无力地摊开在冰冷的雪地上,五指微微弯曲,像是在生命最后一刻,想要抓住什么,又像是某种无声的指引。
苏檀攸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猛地向前一扑,身体重重摔在母亲冰冷僵硬的躯体旁。
刺骨的寒意和浓烈的血腥味瞬间将他包裹。他颤抖着伸出手,指尖冰凉,带着污泥和血迹,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触碰上母亲那只冰冷僵硬的手。
触感如同寒冰,带着死亡特有的僵硬。他试图掰开那紧握的手指,却发现指关节早已在寒冷和死亡中僵死,如同铁铸一般,纹丝不动。
“娘…” 无声的悲鸣在心底撕裂。他伏在母亲冰冷的臂弯旁,额头抵着那沾满血污的藕荷色衣袖,身体因剧痛和巨大的悲恸而无法抑制地剧烈颤抖起来。
滚烫的泪水汹涌而出,混合着脸上的污泥和血渍,砸落在母亲冰冷的衣袖上,晕开一小片深色的湿痕。
就在这时,他眼角的余光,捕捉到母亲紧握的指缝间,似乎透出一点极其微弱的、温润的光泽。
不是血的反光,也不是雪的光泽。那是一种内敛的、仿佛蕴含着生命力的玉质光泽。
心脏猛地一跳!
苏檀攸屏住呼吸,强忍着背上撕裂般的剧痛,用尽全身力气,将颤抖的手指挤进母亲冰冷僵硬的指缝间。指尖触碰到一个坚硬、冰凉、边缘圆润的物体。他小心翼翼地抠挖着,指甲因用力而再次崩裂出血,终于,那件东西被他从母亲死死守护的掌心,一点点、艰难地抠了出来。
是半块玉佩。
只有半个巴掌大小,边缘是断裂的茬口,参差不齐,显然是被暴力扯断。玉质温润细腻,即使在血污和泥泞的覆盖下,依旧能看出其不凡的质地。
玉佩的正面,雕刻着繁复而古老的夔龙纹饰,线条遒劲有力,充满了神秘而威严的气息。一条形态狰狞、张牙舞爪的夔龙盘踞其上,龙睛处似乎镶嵌着极细微的暗色宝石,在周围跳跃的火光映照下,竟隐隐流转着一丝极其微弱、仿佛活物般的幽光。
苏檀攸的指尖拂过那冰凉的龙纹,一股难以言喻的悸动顺着指尖瞬间窜遍全身,仿佛这冰冷的玉石与他血脉深处产生了某种诡异的共鸣。
他颤抖着,将玉佩翻转过来。
玉佩的内侧,靠近断裂茬口的地方,并非光滑的平面,而是布满了密密麻麻、细如发丝的阴刻纹路。那些纹路极其复杂,绝非装饰性的图案,更像是一种从未见过的、扭曲怪异的文字或符号。
它们如同活着的蝌蚪,又像是某种远古的诅咒,在玉佩内侧幽暗的平面上缓缓蠕动、交织。更诡异的是,当苏檀攸的目光触及这些密文时,它们仿佛受到了某种感应,竟在血污的掩盖下,极其微弱地闪烁了一下,如同暗夜中濒死的萤火,随即又隐没下去,只留下冰冷的触感和深入骨髓的诡异感。
夔龙纹半玉!内侧密文!
父亲书房暗格里的东西?母亲拼死守护的……就是它?!
就在他心神剧震的刹那——
“嗒。”
一滴温热的液体,毫无预兆地从他额角崩裂的伤口滑落,滴在手中那半块染血的玉佩上,又顺着玉佩光滑的表面滚落,最终砸在下方一片尚未被完全污秽覆盖的、洁白的积雪上。
“噗。”
一声轻响。
暗红的血珠在洁白的雪地上迅速晕染开来,边缘丝丝缕缕地渗透下去,形成一朵小小的、凄艳绝伦的寒梅。红得刺目,白得惊心。
这朵血梅,像一把冰冷的钥匙,猛地捅开了苏檀攸被痛苦和恨意填塞的灵台。
走!必须立刻走!
他猛地攥紧那半块冰冷的玉佩,夔龙坚硬的棱角深深硌进掌心,带来尖锐的痛感,却奇异地让他混乱的头脑清醒了一瞬。玉佩内侧那些诡异的密文仿佛在掌心微微发烫。
他最后看了一眼母亲倒卧的冰冷身影,看了一眼不远处父亲染血的胸膛,看了一眼那片沾着宁儿蝴蝶珠花碎片和母亲头颅的焦土……所有的画面都如同烧红的烙铁,狠狠烫进他的灵魂深处。
活下去!报仇!
他不再犹豫,用尽全身残存的力气,猛地从地上撑起!背上撕裂的伤口因这剧烈的动作再次崩开,温热的鲜血涌出,瞬间浸透了本就破烂的衣衫,带来一阵眩晕。
他踉跄了一下,几乎再次摔倒,却死死咬住牙关,将所有的痛楚和悲鸣都咽回肚子里。
目光扫视四周,迅速锁定了后花园角门的方向——那里是唯一可能未被完全堵死的生路。他不再爬行,而是弓着腰,忍着背上火烧火燎的剧痛和肋骨的刺痛,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方向奔去。
脚下是滚烫的瓦砾、冰冷的血泊、滑腻的灰烬和未化的积雪。每一步都踏在刀尖上,每一步都伴随着沉重的喘息和眼前阵阵发黑。燃烧的断木在他身旁轰然倒塌,溅起一片火星,灼热的空气炙烤着他裸露的伤口。他不敢回头,不敢停留,只是拼命地向前跑,向着那片象征着未知生机的黑暗奔逃。
终于,那扇熟悉的、通往府外后巷的窄小角门出现在视野尽头!门板歪斜地半开着,门轴断裂,显然是被暴力撞开过。
生的希望如同微弱的火苗,在绝望的深渊里摇曳了一下。
苏檀攸用尽最后的力气,猛地扑向那扇半开的角门!身体重重撞在冰冷的木板上,发出沉闷的响声。他顾不上疼痛,手脚并用地从门缝里挤了出去!
冰冷的、夹杂着雪粒的寒风,如同无数钢针,瞬间刺透了他单薄破烂、浸透鲜血的衣衫,狠狠扎进他遍体鳞伤的躯体。外面,是更深沉的黑暗和一条堆满杂物、散发着馊腐气息的狭窄后巷。
自由了?暂时逃离了那片炼狱?
劫后余生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涌来,几乎要将他淹没。他背靠着冰冷粗糙的巷壁,身体顺着墙壁缓缓滑坐下去,蜷缩在肮脏的阴影里,剧烈地喘息着,每一次呼吸都带着浓烟灼伤的刺痛和肋骨的剧痛。冰冷的雪粒打在脸上,带来一丝微弱的清醒。
他摊开紧握的手掌。
那半块染血的夔龙纹玉佩,静静躺在他血迹斑斑的掌心。断裂的茬口锋利,龙纹在巷口远处微弱火光的映照下,显得更加狰狞。内侧那些细密的、如同活物的阴刻纹路,在血污的覆盖下,仿佛蛰伏的毒蛇,散发着冰冷而诡异的气息。
血珠,顺着他崩裂的指甲和掌心的伤口,一滴,一滴,沉重地砸落在身下冰冷的积雪上。
噗。噗。
像朱砂点破的寒梅,在无人知晓的黑暗角落,无声地绽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