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中午两人找到个有水源能歇脚的地方,放马吃草。
通常为了赶路,中午这一顿会凑合一顿,到了晚上再埋锅造饭。单轻火却不凑合,照样挖了火坑,从溪水里捉了鱼,煮鱼汤给纪囡喝。
纪囡道:“你要是顿顿都这样,等咱两个赶到叶城,霍青山可能都比完回家去了。”
单轻火却说:“我算着日子呢,你放心好了,一定能赶上霍青山的。”
他能保证,她到叶城,霍青山一定也在叶城。
纪囡道:“霍青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单轻火“咳”了一声,道:“霍青山哪,他十三岁踏入江湖,一战成名,如今也还年轻,年方二十有七。”
纪囡哦道:“那么老了啊。”
单轻火呛了一下,扭头咳了几下,转回来,脸憋得有些红:“怎么就老了,正盛年呢。练武之人身子骨也结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真不老。”
他想起来问她:“你今年芳龄多少?”
纪囡掐着手指算了算:“应该十七了。”
单轻火欣欣然:“我们只差十岁而已。”
“嗯?”
“咳,好巧,我跟霍青山一般大,也是二十七,跟你只差十岁。”
纪囡仔细看他,点头:“我以为二十七得有白头发呢,你倒真不显老。”
“是吧。”单轻火高兴起来,“年轻呢。”
纪囡问:“霍青山真那么厉害吗?我听说,他又被称作‘天下第一刀’?他到底有多厉害?”
单轻火不必吹嘘,实话实说就行:“除了几位寻不到的隐士高人,江湖上公认的高手,他这些年都挑战过了,无有败绩。”
“我也没败过。”纪囡说,“我下山是为了杀四个人,他们都死在我剑下了。我全胜。”
“囡囡也很厉害,那些是什么人?”单轻火好奇问。
“仇人。”纪囡道,“他们害死了我父母,师父教我武功,遣我下山给爹娘报仇。”
“你瞧,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是不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含警告。
单轻火识趣地不去触她逆鳞,问:“可以问令尊名号吗?”
纪囡说:“我爹姓纪。别的我不知道了。师父不说,再多问又要打我了。”
纪囡虽然努力直视单轻火的眼睛,以示不心虚,但单轻火还是轻易看出来她在说谎。
为什么呢,她父亲的身份不能说吗?单轻火不解。
实际上纪囡不想让他知道的却是,师父每每提及她的生身父亲都是——那个短命的粗汉,那个憨货,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糙人。
那个狗都不要的丑八怪,只有你娘迷了心窍,才嫁给他。
跟着他就死了吧。
还有你这个小贱人!你娘死了!你爹也死了!
没有人要的小贱人!
滚远些!
再在我眼前晃,杀了你!
藤条抽在身上的滋味可不好受。师父抽得狠了,好几次她发了好几日的高烧。
待烧退了,师父又骂:小贱人命真硬,你爹娘都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为什么不去死呢?纪囡想,大概本能里还是有求生欲。
好几次,剑尖对着自己的心脏,下不去手。
但这些都没必要跟单轻火说。
他是个挺好的人,他会因为听到她挨打挨骂而变得不高兴起来。
没必要,没必要。大家萍水相逢,寻欢一场,到了叶城就分道扬镳。
她要去找霍青山。
两人用完午饭,马也歇够了,拉回来准备上路。
纪囡拉缰绳准备上马,单轻火忽然问:“你师父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哈?”
“我看你剑法,很像一位归隐已久的江湖前辈,那位前辈……听说他生得十分好看,当年是江湖第一美男子。”
纪囡想了想,问:“怎么算好看呢?”
啊?这怎么定义呢?单轻火搓了搓下巴,说:“一个人的相貌你一看就觉得很舒服很开心,总想多看几眼,那就是好看了。”
纪囡问:“我好看吗?”
单轻火含情脉脉:“当然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再没人比你更好看啦。”
纪囡点点头,又问:“那你算好看吗?”
“我觉得我不难看。”单轻火努力挺起胸膛,“但好不好看,还得你来说。”
纪囡捏住下巴沉思。
单轻火屏住呼吸。
纪囡放开手,很肯定地点头:“你的身子很好看的。”
单轻火生得修长高大,脱了衣服,身上没有松软的肉,看着瘦,可每一块都很结实紧致。在夜色里特别吸引纪囡,移不开眼睛,就是他说的“总想多看几眼”。
还想上手摸,手感非常好。
单轻火忙问:“脸呢?”
纪囡回答:“还行。”
单轻火有点失望。
纪囡说:“一开始觉得只是还行,现在看你越来越顺眼了。”
第一眼的时候觉得就是个普通的男人。
后来发现他眼睛很亮,有时候忽然便有摄人之感。
他还很爱笑,一跟她说话就柔声细语,纪囡就越看他越顺眼。比别的人顺眼多了。
单轻火高兴起来。高兴完才想起来自己刚才问的,又扯回来:“那你师父呢?他好看不好看?”
纪囡为难了。
她想了想,把水囊的水浇了一些在泥土上,然后用树枝胡乱划拉几下,把平坦的泥地变成坑坑洼洼:“我师父的脸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
“师父的脸被热油滚过,然后就是这样子。家里的美奴们也是。”
“……美奴?”
“嗯,就是家里的仆人。师父抓了回来的,我小时候看到他抓了一个回来,我看到那人的脸跟咱们的一样,白白的滑溜溜的。师父让烧了热油。美奴们捂着我的眼睛把我抱走,可我听见惨叫声了。那个人的脸就变得跟师父一样,家里就多了一个新的美奴。师父说,这样才美,所以叫美奴。”
她休想再回那个“家”去了。
单轻火面无表情,内心里已经坚定了想法,不打算放她回去她师父那里了。
先陪她去叶城,解决霍青山的事,一路很长,总能哄得她改变心意跟他走。
就这么定了。
单轻火的眸子此时便有摄人之感。
仿佛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似的。
纪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想多看他的眸子几眼,又想回避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因为她说的这些生气了。她心里莫名有种通畅感。她不敢想那是什么意思。
“走吧。”她说,翻身上马。
单轻火也翻身上马。
山中不见人,有种不知岁月之感,尤其到了夜里。
男人和女子,高大精实与纤细柔韧,纠缠起来能一直到天亮。
一晌贪欢,食髓知味。
两个人第三日第四日都是太阳高照才起来继续赶路。
单轻火渐渐地从纪囡的嘴里问出了更多的信息。
“谁不要我了?”纪囡说,“爹娘,扔下我死了。还有乳娘,她跑啦。”
“我都不记得爹娘的样子了,但我其实还记得乳娘呢。她脸圆圆的,身上的味很好闻。”
“那时候我们住在婶子家里。那天,她说让我好好在屋里等着,她去让厨房给我做碗鸡蛋羹,然后她就没再回来。”
单轻火一听“婶子”二字,就直觉有问题,他问:“当时什么情形?还记得吗?”
纪囡努力回忆。
那天,乳娘说,乖囡,好好在炕上待着,妈妈去厨下给你要碗鸡蛋羹,你休要乱跑。
她答应了,没有乱跑,可是乳娘没再回来。
“然后他们说,乳娘不要我了,她跑了。”
单轻火问:“谁们?他们是谁?”
“是婶子。”纪囡说,“还有师父。乳娘跑了,师父来了,师父要我了。”
单轻火脸色冷起来。
纪囡却因为夜里太折腾没睡够,打个大大的哈欠。
“真奇怪。”她自言自语,“那时候的事很多我不记得了,婶子的脸我也忘记了,这次见了也是问了名姓才肯定是她。但我一直记得乳娘叫我不要乱跑,然后她挪下炕出门,她还带上了门,只留了个缝。”
“就这一段,一直在脑子里很清楚,不像别的事那么模糊,怎么回事呢?”
单轻火问:“那时候你几岁?”
纪囡说:“好像六岁吧?还是五岁?不是很确定。好像是爹娘死了,乳娘带我去了婶子家等师父来接我?反正他们是那么说的。”
不奇怪,那个年纪正介于不记事和开始记事的交接点,会有一些片段的回忆。必定是印象深刻的画面。
五六岁的小女孩,刚失去了父母,在陌生人的家里,唯一熟悉的乳娘也“跑”了,必然十分惶恐不安。
这不安的恐惧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忘不掉了。
“她为什么不要我了呢?”纪囡自言自语。
声音中带着茫然,俨然便是当年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单轻火想说话,但纪囡不想听,她扭过脸催马快行:“走吧走吧,别错过了霍青山。”
第四日午后,翻过一座山,前方开阔平坦起来,能看到远处的城。他们走出了大山。
纪囡有些怅然若失:“这么快就走出来了啊?”
她得承认,和单轻火在荒山野岭幕天席地的这几天,实在很快活。
单轻火领悟她话中之意,欢喜得嘴咧开合不拢,安慰她说:“没事,到叶城还要好久呢。”
又眼含期待:“或者,你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吃遍天下好吃的,玩遍天下好玩的。”
“我带你,塞北看雪,江南泛舟。你想去哪都行,我都带你去。”
纪囡听得怦然心动。
她心动得太明显了,一双眼睛根本不会掩饰。
但她还是狠狠忍住了,板起脸别过头去:“那不行。杀了霍青山我就得回家了。”
“不能惹师父生气。”她轻轻地对自己说。
又是“师父”。
单轻火控马跟在她的马后,忍不住反手握住了腰后刀柄。
紧紧的。
许久,才放开。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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