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言短篇4:囡囡》 第1章 第 1 章 第1章 透过水折射下来的光线变得黯淡,水里的鱼从鼻尖前游过去,也看不太清了。 她知道太阳西移了,被树或者山挡住了光线的直射。没有了阳光,这会儿水的温度也没有刚过午后的时候那么温热了。 她抱着膝盖蜷坐在水底,吐出一串泡泡,伸展开身体,向浅处浮去。哗啦一声,钻出了水面。 抹去脸上的水,把湿发拢到脑后,她站了起来。 便在此时,有什么东西掉入水中发出“噗通”的一声。 她倏地转过头去—— 有个男人蹲在岸边树下,正呆呆地看着她。 她皱眉。 破水而出也有几息时间了,若不是男人的手中的水囊掉落到潭中,她竟没察觉他的存在。 “再看,”她说,“杀了你。” 时值夏日午后,空气都是热的,山林里也并不凉爽,唯有这一方藏在山崖后的水潭还有点清凉。 男人是徇着瀑布水声过来取水的。刚灌满水囊仰头喝了一口,便听到响动,目光投去,却看到少女破水而出,肌肤似雪,婀娜的身体被阳光和山石林木的阴影斜斜裁割,从一侧肩头到另一侧腰间的折线,半明半暗。 似精怪现世,魅惑行客。 男人失神松手,水囊掉落。 噗通的声音惊动水中精怪,她微微转身看过来。 日光斜穿山石疏枝,描边勾勒,春光流泄。偏那张脸无欲无邪,清美少女面庞。 正因此,更加勾魂摄魄。 山魅?还是水妖? 男人呆住了。 直到少女冷冷道:“再看,杀了你。” 原来是人。 男人狼狈转身,道歉:“对不住!对不住!”逃也似的飞快跑了。水囊都没捡起来。 跑得太急,后腰挂的刀,一下一下地打屁股。 好笑。 少女忍不住笑了笑。 她去岸边擦干了身体,穿回衣服。只头发用手巾擦起来困难,只能先这样湿着披着。 夏日里有阳光,天气燥热,也不怕染风寒。 一瞥间瞧见那只落在水边的水囊,她过去捞了起来,塞好塞子,提在手里。 绕过遮挡了水潭和瀑布的山石,她的马拴在林子里。 果不其然那男人没有远去,也在那里犹豫踯躅呢。 主要是,没有水囊,路上难行。 但回去拿,也不知道人家姑娘穿好衣服没有。 “你的。”少女把水囊抛过去。 男人一把接住,大大地吁了口气,忙道:“多谢姑娘。” 他视线低垂,避开了少女的脸。 还行,挺老实。 少女讨厌那些眼睛不老实的男人。那些视线让人不舒服。 上一个看人让她不舒服的被她挖了眼珠。 自找的。她说了,再那样看她就挖他的眼睛。那人偏不信,非要靠近,还对她伸手。 那就挖了。 “姑娘。”男人视线低着,行个礼,声音也低,道,“适才不是有意冒犯,是为了取水才过去的……” 没想到荒郊野外大白天,一个姑娘家敢脱光了洗澡。 虽也看见了她的马,但那马上鞍具、毡子、包袱也都普通,没有一点看出是马主人是女子的样子。 实不是有意偷窥。 少女“嗯”了一声:“知道了。” 转身。 男人本想说“虽非有意,但事已至此,若姑娘不嫌弃愿意下嫁,某愿娶”,哪知这姑娘只一句“知道了”就没下文了,径直走向她自己的马,男人后面这些话便只好咽回去了。 的确有些江湖女儿也十分洒脱不羁,不受这些世俗规矩约束的。 正想着,却看见那少女把随身的长剑挂在马鞍上,披着湿发在马背上的包袱里掏啊掏,掏出块布来擦头发。待将头发擦得差不多了,她把那块布系在马鞍上,展开来搭在包袱上晾晒。 这一展开,男人看得清楚,根本不是什么“一块布”,分明是一件贴身的小衣。 就这么大剌剌地摊开在太阳底下。 少女抽出发绳把半干的头发随便系上,翻身上马。扭头一看,那男人还在看她。 他看她的目光怪怪的,带着一言难尽的感觉。但并不惹人讨厌。 她便对他点个头:“走了。” 一扯马缰,往路上去。 马蹄踢踢踏踏,太阳晒着头发。走了一段路,她勒马,马转了半圈,面向来路。 “你跟着我干嘛?”她问。 男人也骑着马,跟她保持了一段距离,但从水潭那里就一直跟着她。 见她停下,他一带缰快速跟上,道:“姑娘别多心,我是要去叶城,就是这个方向。” “咦?”少女凝眸,“你也是去叶城?” 阳光下,不是什么山魅水妖,就是活生生的人。 皮肤雪白,不施脂粉,清冷明润的眼睛,精致无匹的面庞。 要是换上华美的衣裙,再把乱糟糟、洗完后根本没通一通的头发梳好,不敢想象是多么的绝色倾城。 但她穿着灰扑扑的衣衫,瘪瘪的包袱里甚至连块能擦头发的大布巾都没有。宛然一颗明珠遗落山野间,实在叫人怜惜。 男人说话的声音都变得轻柔:“正是,姑娘也是去叶城吗?” 少女催马向前靠近了他:“你认识不认识路?会不会找不到路?你能找到叶城不迷路吗?” 言下之意太明白了,男人岂会不懂,当即道:“我认得路的,叶城我去过好几次了。姑娘若是不熟悉路,可以和我一起走。” 少女满意地点点头:“好,那就一起。” 顿了顿,又冷声道:“你若是敢骗我去什么古怪地方,我杀了你。” 男人问:“有人骗过姑娘?把姑娘骗到什么地方去了?” 少女哼了一声,没回答,只道:“反正是杀了。走吧。” 一拨马头,调转了方向,扭头看着男人。 男人踢马上前:“姑娘跟上我。我们走快点,能赶上下一处有水的地方宿营。” 少女点点头,与他并辔而行。 男人一路找话。 “姑娘去叶城做什么?” “寻人。” “我与朋友有约,去赴个约。姑娘要寻什么人?可是亲戚?” “不关你事。” 好吧,但男人不气馁,继续找话:“姑娘是第一次出远门吗?” 要不然怎么会被人骗。她生得如此美貌,所谓“古怪地方”,猜也能猜的出来。幸而她有功夫傍身,能自保。 “姑娘是哪里人呢?” “姑娘家人怎放心姑娘一个人出门?” “你话怎么这么多?”少女不耐烦地说,“好吵。” “咳。”男人摸摸鼻子,“那我不说了。” 两个人便安安静静地骑行。 男人的马身略靠前,少女的马稍落后。 午后炎热,刚刚水潭里洗去的暑气又裹在了身上。半干的头发扎起来,被太阳烤的潮湿温热,并不舒服。 山中无人捕蝉,蝉鸣的声音此起彼伏,高低错落,声嘶力竭。 过了片刻,少女开口:“你还是说话吧。” 要不然容易犯困。 男人回头对她一乐。 他相貌生得算是普通的端正,青衫皂裤,衣着也寻常。后腰横着刀,一副江湖人模样。 这种打扮,上了大道上就泯然众人了。 只他眼睛明亮异常,这一笑,普通的相貌看着也不令人生厌。 想一想,是因为这男人笑起来干净,不像之前遇到的一些男人,笑得让人感觉“脏”。 少女看着他便顺眼了许多。 这姑娘性子冷,男人不再追问关于她的事,改口道:“那我与姑娘讲讲叶城吧。” 他马鞭一指:“叶城在这个方向,我们这个速度还得再走四日才能走出此山。” “路上会经过四个镇子,三座城,再过两条河,便是叶城了。” “叶城产铁,叶城铁铸的刀剑是出了名的好。连城号、薛家铺子、雪青号都是叶城有名的铁匠铺子。姑娘若是想购置趁手的兵器,往叶城去正好。” 他捡着一路上的风土人情讲,少女渐渐听得入迷。偶尔插嘴,好奇追问。 男人看得明白,这姑娘明显是没怎么出过门的,许多事都不懂。 “胡说。”她不承认,“我去过很多地方了。” “哦?哪里?” 她掰着手指头给他历数:“普城,凉城,西松山,陵城,哦,还有江城。” 男人微讶:“都不近呢。去做什么?” 因这几个地方并不在直线上,非是一路行来能顺便路过,而是必须兜着圈子才能走全的方位。只能是特定的目的地。 少女只简单说:“寻人。” 她去叶城也说是“寻人”。 男人不追问,抬头看看天色,道:“就在前面了。” 少女跟着他,果然在天黑之前又寻到了一处水源,两个人放了马饮水吃草。 少女左右看看,对男人道:“我去弄些吃的。” 不等男人回应,便自去了。 山里野物多,走着走着冷不丁就有什么突然贴着脚面窜过去。 少女甩手一镖,一只兔子便应声倒地。 若是平常,足够她吃了。但今天是两个人,同行一路,说了一路的话,且接下来几天还要靠这个人认路。那就得管他吃食。 少女又去打了一只野鸡,这才回转。 回到刚才的地方,忍不住“噫”了一声。 空地上已经挖了火坑,架起木柴和木架,吊着一只小铁锅,烧起了水,水里甚至还有几片姜。 真利落,看得出来是熟手。 少女眼睛都亮了。 男人殷勤过来接了兔子和野鸡:“辛苦了。你且歇着,我来弄。” 少女也不客气,猎物交给他,就地一坐,看着他在水边拔毛剥皮清空内脏。 熟练得很,小刀也快,不需多等,一会儿功夫便收拾好了。 他又从包袱里取了一只匣子,打开,里面是各种小巧的瓶瓶罐罐。拔开塞子,便有气味散出来。 “这是什么?”她问。 “香料。”他说,“离了调料,再好的肉都欠点味。” 她看着他把一些香料甚至好几种干蘑菇扔进小铁锅里,再把山鸡削块扔进去。 又把一些香料均匀地涂抹在兔子身上,用削了皮的粗树枝穿了,架在火上烤。 “你很会做这些。”她说。她随身只有一些盐,通常直接烤了,撒盐就能吃。 男人谦虚道:“行走江湖,这都是基本手艺。” 但其实并不,很多人只是带着干粮和咸菜,好点的带些咸肉,野外路上凑着就吃了。到了能打尖住店的地方再吃点好的。 唯有热爱美食的人,才会随身带着这么齐全的香料。 少女并不了解,他谦虚,她便当真了,随意点点头。 但坐在火坑旁边,看着他细致地转动兔子,均匀烧烤,很快便有油滴出来,落在火中滋滋作响,肉香开始飘散出来。 跟她以前烤的很不一样。 她盯着他的手,观察他动作,许久,道:“你烤得真好,我每次都烤糊。” 男人又笑,道:“姑娘日常里不怎么烧饭吧?” 他真是个爱笑的人,而且笑得不叫人讨厌。 少女不知道怎地,觉得跟他说话很放松,道:“我不管烧饭的,我只管吃和练功。家里有仆人管烧饭打扫。” 男人问:“姑娘用剑,不知师从何门何派?” 少女却道:“什么门什么派?” 男人一路行来,已经察觉这姑娘于世情常识缺失很多,解释:“我是问你师门是哪个门派?” 少女摇头:“不知道什么门派,我是跟着我师父练功的。” 男人问:“尊师怎么称呼呢?” 少女道:“师父便是师父,我只管他叫师父,没有别的称呼。” “这……总得有名姓吧?江湖称号?” “不知道。”少女又摇头,“就是师父,就算有,师父也没告诉过我。” 她问:“这很重要吗?” “不重要。”男人道,“我就随便问问。 “不重要就行。”少女舒了口气,“名字没什么重要的。” 她神色奇怪,这话说的也怪。但男人不会去刨根问底,他只捡些山林间如何处理食材如何烹饪之类的事来说。 少女很爱听,她觉得这有用。 没有人教过她这些。路上遇到一些奇奇怪怪的男人,只会说“你跟着我吃香喝辣”,还笑得非常让人讨厌。 那些特别讨厌的,都杀了。 鸡汤和烤肉的香气开始飘散的时候,天也黑透了。男人又从包袱里取出几张烧饼,用树枝穿了,放在离火稍远的位置烤。 他的包袱里居然还有餐具,勺子和碗都有。 他盛了一碗汤给她:“先尝尝,肉还不够烂,得再煮会儿。” 那鸡汤香得险些让少女把舌头都吞了。 比家里的美奴们烧的好喝得多。也只有师父的手艺能跟这男人比一比了。但师父极少做饭,只有兴致来了的时候才会亲自下厨,做出来也不给她吃。 都是美奴们悄悄把师父吃剩的一点拿给她解馋。 “这是什么碗?木头吗?不像。”她举着那小碗问。 非常天然的空心半球,似木非木。又很轻,很方便。 “是椰壳碗。”男人道,“这东西北方没有,南方也没有,得向南到琼州那地方才有。百姓手里不常见,但军中颇多。我朋友很多,三教九流都有。这是个军中的朋友送给我的。” 少女“哦”了一声。 他听起来就是去过很多地方,认识很多人的人。 待饼烤酥,肉烤熟,汤熬浓,这一顿晚餐可是说是近半个月以来她吃的最好的一顿了。两个人把鸡汤都喝干了,饼连渣渣都没剩。 吃烤肉手指沾了油,太香了,她忍不住舔了舔手指。 男人看到了,忍着不笑,可眼睛都弯了。 吃完,不叫她管,手脚麻利地把残渣倒进早挖好的坑里,用土填了。 又从火堆里扒拉出草木灰抹了锅碗勺子,再用水囊里的水冲一冲,就干净了。 少女一直看着他做这些事,细碎却熟练,行云流水一般就收拾好了,抹干收回到包袱里。 男人拾掇好,说:“你先去洗漱吧。这边我来。” 少女没懂他说的“我来”是什么意思,拿着牙具牙粉和手巾去了水边洗漱。待回来,却看到他连毡子都帮她铺好了,正拿着一把点燃的药草熏四周:“熏了这个,蚊虫便不会过来。” 少女哦了一声。 帮她弄好,他去包袱里取了牙具和一块布巾,道:“天太热,我去水里洗个澡。我在那边石头后面,姑娘只要别过去就瞧不见。” 少女道:“我瞧你干嘛?你很好看吗?” 男人哈哈大笑,拿着东西过去了。 快速地洗了个澡,清清爽爽地回到篝火处,却见火光里少女坐在毡子上,解开了发绳,正在用一把木梳通头发。 火光在她脸上跳跃,长长睫毛,小巧下颌。夏衫襟口开得大些,雪白而纤细的脖颈都被火光映得忽明忽暗,似隐似现。 男人一时竟移不开眼睛。 但显然,少女跟头发的对抗不是太顺利。 头发半干的时候便绑上了赶路,等彻底干了就纠结在一块了,她刚才搞了半天,已经失去了耐心。 抬头看他,十分气恼:“你过来!帮我一下!” 便说江湖女儿不拘小节,但陌生男女也不宜做这样的事。 男人“咳”了一声,忙放了自己的东西,过去接了梳子,单膝跪在她身后,握住她的发梢帮她通头发。 “不能这样硬通,要从发尾一点点往上……”他絮叨着,一边教她,一边帮她把头发梳通。 她那个师父非常不合格。 行走江湖该知道的事一点没教她,白纸似的便放她独自一人出远门,已经够了。怎地连生活上也这般粗糙。 很显然因为被粗糙地养大,导致她的性子也异于常人。 又冷又躁。 是没有被人温柔地对待、耐心的引导过。 头发顺着脸颊落下来,捏住轻捻,又顺又滑,完全通开了。 身后的男人声音低沉又好听:“好了。” 完全不疼。小时候美奴们给她通头发,也是硬通的。没有人这么小心翼翼地对待过她。 她握住一缕头发,捋至发梢,放开,转头去看身后的男人。 两张面孔离得很近。 男人屏住呼吸。 他其实知道自己此时该站起来,该退后了。但在这个距离,可以嗅到少女身上馨香,心猿意马地像被点了穴,实在让人动弹不得。 “你好像懂很多事情。”她说。 距离太近,男人轻声道:“我行走江湖多年,见得多了,凡事皆通一二。” 她问:“男女的事你懂吗?” 空气忽然安静。 男人眨了眨眼。 她转过身来,耐心解释:“就是一个男人和一个女人睡在一起的那个事,男人的那里会进去女人的身体里,就那个事。” 男人抬头看看夜空里星子,深深吸一口气。 “谁跟你说的这些?”他低下头来问她,“跟你说这个的人,杀了吗?” 他的眸子很亮,此时变得更亮了,有一种让人生寒的气息。她觉得单看他的眼睛不看脸的话,仿佛变了一个人似的。 “没有。”她答道。 男人道:“你告诉我是谁,我去杀了他。这不是好事。以后谁再跟你说这些,不要多听,直接杀了就行。” 少女高兴起来,她喜欢他告诉她“直接杀了就行”。 她也是觉得有些人就是直接杀了就行。但她杀人的时候总会有人指责她、怒斥她。 还是眼前这个人对她的胃口。 “不能杀。”她解释,“是一个婶子,我不能杀她。” 原来是女子。 男人也不是很知道她们女子之间是不是就会这样说这种私房话,那个什么婶子是不是在教导她?毕竟看起来,她那个师父是肯定不会教她这些的。 或许就是女性长辈的好心呢? 男人放松下来,眸中杀气消了,正想告诉她以后别乱跟人谈这种话题,女子也不要,男子更万万不行。 少女却道:“你要是懂的话,我们两个试一下,你教我。” 空气再一次寂静。 她其实就是一张白纸,她什么也不懂的。 你不可以因此去占她的便宜。 这太王八蛋了。 男人面对巨大的诱惑,努力克制住自己:“别胡说,这种事怎……” 衣带一拉就开。 衣襟分去,向两边滑落。 她仰着脸看着男人。 男人的话音断了。 盯着她的峰峦起伏,锁骨峭立。 此时,她又不像活人,又像山魅水妖了,惊心动魄。 夜风吹动她的发梢。 她观察着他。 “她说,只要我脱了衣服。” “她说,没有男人能拒绝我。” 男人深深地吸气,抬起眼,确认了:“你该杀了她的,不管她是谁。” 这是拒绝了? 少女感到困惑:“她说的不对吗?你为什么拒绝我?” “因为,因为……”男人觉得这很难解释。 “算了。”少女并不是很有耐心,也不喜欢跟人纠缠,“你不愿意就算了,我找别人吧。” 这一句“别人”终是击破了男人的心防。 以她的性子,说“找别人”大概就会真的去找别人了。 少女扯住衣襟,往肩上拉。 男人却倏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她抬起眸子看他。 星光下,男人声音嘶哑:“要不然,要不然……” “还是我吧。”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第 1 章 第2章 第 2 章 第2章 夜空墨蓝,星子晃动,直到停止。 少女感到困惑不解:“就这?” 她道:“这也并不舒服,为什么说人会迷恋这事呢?” 男人好容易平复了呼吸,给她解释:“因为其实是舒服的,但你是初次,女子初次是不太舒服的。让我停停,待会再来,你便知道了。” “那好吧。”少女躺在毡子上,数星星,“那你快点。” 男人应着,取了帕子,用水囊的水打湿了,给她清理。 “疼吗?”他问。 “一点点。”她看着夜空说,“习武之人,这点疼值得提?” “我收着来着。”他说,“你初破,必会疼,我没敢太放肆。” 他的手轻而柔,和刚才很不一样。 他的声音也很温柔,也和刚才很不一样。 做那个事的时候,好像就变了个人似的。 她说:“没事,你尽管放肆。别收着。” 她闭上眼睛,享受这温柔的对待。 好怪。 当他又投了一次帕子的时候,她睁开眼,呢喃:“好像是有一点舒服的,就现在。” 好怪,这种感觉。 男人的眼中有了笑意。 他将帕子丢在了一旁,手指温柔。 俯下身去,吻她。 男人这次不收着了,很放肆。 到最后,她只记得漫天都是白光,恍惚回神:“我怎么了?” 怎么连眼睛都模糊了,都是眼泪。 男人亲吻她的眼泪,在她耳边轻轻地告诉她:“这就是‘舒服’了。学会了吗?” 男人的身体瘦削精实,手臂和腹间的肌肉有种她不能理解的美感。 在刚才,她和他的身体之间发生了奇妙的反应。 但这不是她想要的。 她凝望着夜空繁星,神情冷肃下来,像在思考。 “怎么了?”男人发现了她的异样,感到不解。 适才,她明明氵朝涌,攀了顶。怎么不开心起来? 她撑起身体坐起来。 肌肤和曲线在星光夜色里能颠倒众生。 “我想要的不是这样的。”她说。 他也坐起来,不能理解:“那你想要什么样呢?” 她的手按在心脏处,回味刚才的感觉:“不能是我。” “不能是我迷失神智。” “我想学的是怎么叫男人迷失神智,你能教我吗?” 男人看着她,许久,道:“你先告诉,你学这个到底是要做什么?” 她跟男人认识才不到一日的时间,他一直温柔细致。但此时,她能感受到他语气里的坚持。 她想了想,和这个男人有过那样的亲密之后,似乎也不是不能说,她便说了:“我要杀一个人。” “那个人功夫太高了,以我的功夫,恐怕杀不了。” “所以……” 男人懂了。 “是那个‘婶子’给你出的主意?”他猜到了。 少女点点头:“嗯。她说这样一定能行的。” 男人心下恚怒,但恐她抵触,暂时按住不去追问那个“婶子”到底是什么人。反正有的是时间,她心思这么简单,以后再问迟早能知道。 必须杀了。 蛊惑这样一个女孩子以身献祭去杀人,不管什么理由,都不必留她性命。 他沉住气,只问:“你要杀谁?” 少女看了他一眼。 他放柔语气:“我跟你都这样了,你只放心与我说便是。”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让她很舒服的缘故,还是因为他结实的身体在星光下有种异样的吸引力的缘故,她现在看他觉得好像比白日里更好看些。 看得很顺眼。 她便说出了那个名字—— “霍青山。” 男人怔住:“谁?” “狂刀霍青山。”少女连名带号的重复了一遍。 男人万想不到会听到这个名字,整个人僵住了。 少女问:“他好像名气很大是不是?” “他是不是很厉害?” “我听说,江湖上没人是他的对手?” “虽然我也不知道‘江湖’上的人厉害不厉害。” “你……”男人小心地问,“霍青山……与你有仇?” 幸好,少女说:“没有,我都没见过他。” 男人大大地松了一口气。 少女误会了:“他这么厉害吗?你好像很怕他?” “你别怕。”她安慰他,“我不会叫你去帮我杀他。我要杀的人,我自己去。” “你就把我带到叶城去就行了。” 原来如此。他说:“原来你去叶城,就是为了去寻霍青山?” “是啊。”少女道,“他们说,七月二十八,霍青山约了人在叶城比武。” “这个人不好找,错过这一次,我也不知道要去哪里找他了。” 男人问:“你既不认识他,也没见过,为什么要杀他呢?霍青山虽也不是什么好人,但也算不上坏人吧?” 少女道:“他是好人坏人跟我没关系。我是帮别人杀他。” 男人一猜就猜到:“你那‘婶子’?她又跟霍青山有什么仇?” 少女叹道:“仇可大了,霍青山杀了她的丈夫和儿子,她现在孤零零一个人,就想杀霍青山报仇。” 男人道:“她想杀就让她去杀,她有本事杀了霍青山,霍青山也无二话。做什么让你去?她到底是你什么人?是你的亲婶子吗?” “她……”少女犹豫了一下,斟酌用词,“是我小时候认识的人。” “她求我帮她报仇,我便答应了。” 男人道:“谁有仇,谁去报。她的仇再大,也不关你的事。” 少女道:“也不算全不关……嗯……她算是我的恩人呢。” “我小的时候在她家里住过,她对我很好。” “那时候别人都不要我了,她照顾我,直到师父来把我带走。” “我一直记得她。这个世间除了师父,我也只认识她。” 通过她的补充描述,大体的轮廓渐渐勾勒了出来。 男人问:“你师父怎么说?他也让你去给别人报仇吗?” “我还没回去呢。”少女迟疑道,“但我出门的时候,是师父说让我办完事之后去看看婶子。他说婶子是我恩人,我得报恩。他说婶子让我做什么,我就去照做,这样才算报恩。” 轮廓勾勒得更清晰了。 男人的眸色愈冷,告诉她:“报恩有千万种方法,不是非得作践自己。你那婶子不管于你有多大的恩,她让你做这样的事,已是不安好心。你告诉我她是谁?” 他倒要去看看,是哪一家的遗孀。 还是手软了,有些人,不值得留性命。 少女却问:“什么叫作‘作践自己’?” 她赤果的身体在月光里泛着圣洁的美。 眸子干净如水。 她其实什么都不懂,被别人骗着哄着。 男人的心软得不行。 他把她抱起来坐在自己怀里,扯过衣衫披在肩头,裹住两个人。 “其实就是,这世间对男子、女子都各自有要求……” 他给她细细地讲世间的礼法规矩,她缺失得太多,像是从深山野林里刚走出来的似的。 她把脸贴着他的胸膛,耳朵听着他的心跳。 从没人会在一天之内跟她说这么多的话。 他的声音低沉舒缓,他的心跳声也平稳有力,她是能感觉到他的耐心的。 “那我和你,”她好奇地问,“算是作践自己了吗?” “咳!”男人冷不防呛了一下。 “到底算不算?”少女追问。 男人为难地仰天看看星空,思索片刻,答道:“看你自己。” “你与我的时候若觉得喜欢,那便不算。” “但若你并不欢喜,只是为了杀霍青山才将就我,甚至你觉得厌我,那是我混蛋,占了你的便宜。” 他说完,眼含期待又略有些紧张地看着她。 杀霍青山是要杀的,但也不算将就。 她选了他是因为看他顺眼,跟他相处十分放松。 她想了想,很肯定地说:“我喜欢的。” 男人眉眼都舒展开了,唇角勾起,将她抱得更紧些。 “我姓单。”他说,“我叫单轻火。” “你叫什么名字?” 少女犹疑了一下。 “囡囡。”她说,“我叫囡囡。” 单轻火失笑:“小女娃都叫囡囡,这不是名字,顶多是乳名。大名呢?” 少女却道:“没有。你就喊我囡囡就行。” 一个人怎么会没有大名,单轻火自然是不信的。 “我们两个都这样了,”他失望,“还不肯告诉我你的闺名吗?” 少女挣脱他的怀抱,拾起自己的衣裳往身上穿:“他们都说我的名字不好。你别问了。” “他们是谁?” “就是那些问了我名字的人。” 单轻火奇怪起来,一边系衣带,一边道:“那你告诉我,我听听,到底好不好。” 少女犹豫一下,还是说了。 “小贱人。”她的声音低低的,“我叫小贱人。” 单轻火系衣带的手顿住。 少女回头看他。 男人脸上惯有的笑容消失了。 “我知道,不好听。”她说,“是你非要问。” 她扭回头去系衣带,嘟囔。 “囡囡。”单轻火唤她,问,“谁给你起的这名字?” 他看到她的手停了停。 “当然是我师父。”她说。 但她没有回头,手下动作也缓慢。 单轻火搓搓手指,抬眸,眼中有寒光:“囡囡,你师父到底是什么人?” “我说了,师父就是师父。” “我是想知道你师父尊姓大名?江湖上怎么称呼?” “我不知道,师父从来没跟我说过。” “囡囡。”单轻火按住她的肩膀,“什么时候带我去见一下你师父?” 少女回头盯着他:“你要干嘛?” 单轻火说:“我得向你师父提亲啊。” 他刚才给她讲了很多东西,包括男人和女人,谈婚论嫁之类的。 她松了一口气,瞪他:“提什么亲,我又没说嫁给你。” 单轻火苦脸:“你说了喜欢的。” 她在毡子上躺下:“我得去杀霍青山呢。” 单轻火更苦:“怎么还要杀霍青山?” “不杀他我做什么去?”她却道,“不杀他我要上哪去?” 单轻火:“嗯?” 少女蜷缩起来:“那就只能回去了……” 回去哪里呢? 自然是她师父那里。 单轻火看着她侧躺的背影。凶巴巴的少女腰肢纤细,蜷缩起来宛似婴孩。 他也躺下,从后面环抱住她:“你不想回去就不用回去。” 少女却想也不想地就否决了:“不行的。” 单轻火却告诉她:“可以的。” “不行。”少女蜷缩得更厉害,“我不回去能去哪?” 夜色虫鸣里,男人说:“你可以跟我走。去哪里都行。” “不行的。”她说,“师父会生气的。” 她呢喃:“师父生气不要我了怎么办?” 单轻火还想说什么,她却说:“别说了。” “我不可能跟你走。” “等杀了霍青山,不,等到了叶城,我们就各走各的。” “总之,我先去杀了霍青山。” 唉,怎么还想去杀霍青山。 单轻火苦恼。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第 2 章 第3章 第 3 章 第3章 他从背后抱着她,说:“那我以后就叫你囡囡。” 少女轻轻“嗯”了一声,过了许久,忽然说:“我姓纪。” “咦?”单轻火意外。 “我记得我有名字……”少女呓语似的,“我就是想不起来了……” 有一些模模糊糊的画面,模糊到看不清人脸,也听不清声音。 有人唤过她的名字,一声一声的,那么温柔。 但怎么想也想不起来了。 单轻火跟她认识虽然才一天,但已经从她言语之间摘出了许多碎片,拼拼凑凑,有了不太完整的轮廓。 他没有问“爹娘呢”。若爹娘还在,又怎么会“别人都不要我了”、“师父来把我带走”,又怎么会有那个混账妇人凭着幼年一点恩情蛊惑年轻的姑娘色诱杀人。 那时候年纪一定很小吧。只有很小很小的孩子,才会忘记名字,甚至爹娘的模样。 在那么小的年纪,被一个掌握她人生的人口口声声地称作“小贱人”。 单轻火把她抱紧:“没关系,慢慢想。现在,你可以先叫纪囡。” “……纪囡?”她似乎高兴,却又叹息,“好,那我就先叫纪囡。” “单轻火。” “嗯?” “你再抱紧点,我喜欢你抱着我。” “嗯。” 先前折腾到半夜,且这个事不是单纯的消耗体力,它是消耗人的精气的。后半夜两个人都睡得很沉。 天亮鸟鸣时倒是醒了,只不想起。一个搂着另一个在怀,赶路好像也没那么重要了。 杀霍青山也不着急了。 晨光晒得人懒洋洋的。 少女抬手挡住眼,睁开又闭上。恍惚地想起了自己暂时有了名字,她现在叫纪囡。 以前怎么没想到可以用这个名字呢,白被人笑了。 那些人看她的眼神像看傻子。 想到自己以后有了可以让人大声唤出来的名字,纪囡用手背挡住眼睛,在晨光里笑了。 风微凉,被树枝打碎落在脸上身上的光却是暖的,很舒服。 单轻火的掌心有茧,他是个用刀的人,那是刀茧。游走在皮肤上,微微刺痒,却又异样的舒服。 单轻火翻身压上来。 纪囡把他推了下去,反压了他。 她已经学懂了。 其实很简单,可以举一反三。 纪囡不知道羞涩为何物,身体里觉醒的原始快乐驱动着她大胆地探索尝试。 单轻火完全抵抗不得。 单轻火觉得这很要命。 她或许真能杀了霍青山。 是吧。 这幕天席地既苦恼又**的清晨时分却被不速之客破坏了。 他两个习武之人耳聪目明,当然听到了马蹄声。 但那是正要命的时候。 单轻火挣扎着想起来,却被纪囡按了回去。 单轻火只能认命。 斑驳晨光在纪囡雪白的肌肤上跳跃,没有被世间礼法规训过的女孩子野蛮又放肆。 她要是想要霍青山的命,霍青山大约会双手捧给她。 牡丹花下死。 霍青山乐意。 好在她终于是餍足了。 马蹄声已经近在咫尺,单轻火顾不得还喘着,翻身把她推到身后,扯了件衣裳遮在她身上。 他挡在她身前,手脚飞快地也抓起衣裳往自己身上穿。 衣带还没系上,几匹马已经到了。 单轻火转身挡住纪囡。 三个男人人三匹马,包袱兵刃,一看便是江湖客打扮,都咧着嘴笑看着他俩。 “我就说是对儿野鸳鸯。” “那白花花的,动得可带劲。” “那小娘,露脸出来给爷看看脸称不称得上身子?” 原来三个人也是赶路,从对面山坡上看到这边树下似有一对男女正行事,他们本也是往这个方向走,便催马过来看个乐子。 单轻火身材高大,把纪囡完全挡住了。 纪囡听见说话,却什么都看不见,便探了个头。 她一露脸,三个江湖客的调笑便戛然而止,许久三个人才找回声音—— “我滴个乖乖……” “天爷,这荒郊野岭的!还出妖精了!” “什么运气,该咱们兄弟快活!” 单轻火大怒:“滚!” 三个人纷纷下马。 一人目露凶光,仗着己方人多,指着单轻火喝道:“那厮,识相点,让一边去!你快活过了,该爷爷们快活快活了!” 可杀。 单轻火的手已经握住了刀柄。 只等身后纪囡穿好衣裳。虽然这三个人马上就要死了,他也不乐意他们看到纪囡衣衫不整的样子。 男人就是护食。 但他忘了纪囡不同于正常女孩子。纪囡哪有羞耻的认知呢。 她昨夜经历了男女之事,许多以前不明白的都已经明白了。 比如为什么有些男人看她的目光是那样的,还有说的那些怪话都是什么意思,现在统统都明白了。 杀的那些人都不白杀。 三个野男人话音才落,单轻火还想等等纪囡穿好衣服,纪囡却已经拔剑,自他身后一跃而出。 单轻火想阻止已经来不及。 纪囡才不在乎被男人看见身子,她步法如电,身形飘逸,剑光点点已经攻了过去。 一剑封喉地要了那让单轻火让开的男人的命。 另两人大吃一惊,一人仓啷拔出兵刃,另一人已经受创痛叫。 待这人举刀攻上来,纪囡已经结果那人,旋身反手一剑便刺中这人手腕。血花迸溅,这人受痛松手,兵器尚未落地,冰冷的铁剑已经穿透他的心脏。 他双目双睁。 眼前的少女衣衫灰扑扑的,却有一种蝴蝶展翅般的灵动翩然。 雪白的胸脯上溅着点点血迹,艳丽盛放。 她抽剑,男人轰地倒下,死不瞑目。 单轻火系着衣带,视线追着她的剑。 不过是转瞬间,荒郊野外便多了三具尸体。纪囡蹲下用死人的衣裳擦剑。 “好俊的剑法。”单轻火赞道,语气一转,幽怨了起来,“下次能不能别这么着急,先把衣裳穿好,都叫别人看见了。” “那又怎么了?”纪囡站起来,“他们本来就是看见了才过来的。” 单轻火无奈极了,上前给她擦去胸前的血,又给她拉上衣襟,系衣带,闷闷地说:“我不喜欢别人看见你的身子。姑娘家的身子哪能让人随便看。” “既然如此,”纪囡问,“你早上干嘛还脱我的衣服呢?” 一句话给单轻火噎住。 纪囡哈哈大笑。 她自己根本没察觉到,此时的她,与昨天冷冰冰的她,判若两人。 单轻火当然看得明白。他叹气:“以后杀人的事我来就行。” 纪囡问:“你功夫怎么样?” 单轻火谦虚:“还行。” 纪囡又问:“我功夫怎么样?” 单轻火当然要大力夸她:“很不错。” “我是‘很不错’,你才‘还行’。”纪囡道,“以后杀人的事还是我来吧。” 单轻火:“……” 吃一堑长一智,以后在她面前要有话直说,不能瞎谦虚。 她会当真。 昨夜的火已经灭了。单轻火又点了新的,他还去摘了几个野果,掏了窝鸟蛋。 烤了饼子,打了蛋汤,吃了果子。 单轻火把火坑填了,两个人收拾好,丢下三具尸体三匹马,又出发了。 只与昨日不同,纪囡已经不再给单轻火冷脸。 单轻火把她照顾得妥妥帖帖,让人轻松愉快,说话聊天也能让她听得津津有味。 她若有疑问,他必尽力回答。 “原来是这样,懂了。”纪囡喟叹。 一路上许多不懂的事都在单轻火这里弄明白了。 不管她问什么,他都不笑她,极有耐心地给她解释,直到她理解。 “你脾气真好。”纪囡赞他,又道,“我脾气不大好是不是。你别担心,那是因为昨日我和你还不熟,不知道你是这样好的人,我要是早知道,就不会对你凶了。” “你就是以后惹我生气了,我也不会杀你,你别怕我。” “我就是跟师父学的,脾气躁。” 当她终于自己把话题扯到了她那个师父身上,单轻火趁机问:“你练的是不是玉蝶浮光剑?” 纪囡不懂:“什么?” 单轻火说:“我瞧着你的招式,倒有些像是江湖上失传的玉蝶浮光剑法。” “我不知道。”纪囡摇头,“没人跟我说过。” “你师父怎么说?” “师父只叫我练功。” “那每一招总得有个名字吧?” “有,第一式,第二式,第三式……一共三十六式。” “……好吧。” “我跟你说,”纪囡骄傲起来,也是因为这些事她从来没有什么人能去说,这些情绪从来也没有机会表达,今天总算有了,她迫不及待地告诉他,“我总挨打,但从来没有因为练功挨过打。师父一教我就能学会。” 她以为单轻火一定会大力地夸她的。 他好会夸人,能把她夸出花来,她真的很喜欢听他夸她。 单轻火非但没有夸她,他的脸还很难看。 “怎么了?”纪囡不解,问,“我学功夫学得快,不好吗?” 她脸上生光,眼含期待,诉求明明白白。单轻火怎能不懂,强笑:“自然是极好的,说明你根骨好,脑子也聪明,天生就该是练武的料。” 纪囡高兴起来:“我师父有一次说过这话,但他就说过一次。” 师父就夸过她那一次。 她后来拼命用功,想让师父再夸她。可再也没有过了。 她还希望单轻火再多说两句,他是个那么会说话的人。可单轻火却没再多夸她,他忍了忍,还是忍不住,问:“为什么总挨打?” 纪囡不以为意:“惹师父不高兴,自然就要挨打了。我师父脾气大。” “脾气再大,也不能成日里打徒弟。”单轻火哞中蕴怒,“何况你还是个姑娘家。” “师父要打我有什么办法。”纪囡说。 “我吃师父的,用师父的。没人要我了,师父把我接回去养大,教我武功。” “师父要打我,我就该受打。” 单轻火握紧缰绳,运了运气,想说话。 但纪囡只是不谙世事,不是傻。她一提缰,催马跑到了单轻火的前头:“你要是想说我不爱听的话,就别说啦!” 她有禁区的,不能碰。 单轻火无奈。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第 3 章 第4章 第 4 章 第4章 中午两人找到个有水源能歇脚的地方,放马吃草。 通常为了赶路,中午这一顿会凑合一顿,到了晚上再埋锅造饭。单轻火却不凑合,照样挖了火坑,从溪水里捉了鱼,煮鱼汤给纪囡喝。 纪囡道:“你要是顿顿都这样,等咱两个赶到叶城,霍青山可能都比完回家去了。” 单轻火却说:“我算着日子呢,你放心好了,一定能赶上霍青山的。” 他能保证,她到叶城,霍青山一定也在叶城。 纪囡道:“霍青山是个什么样的人你知道吗?” 单轻火“咳”了一声,道:“霍青山哪,他十三岁踏入江湖,一战成名,如今也还年轻,年方二十有七。” 纪囡哦道:“那么老了啊。” 单轻火呛了一下,扭头咳了几下,转回来,脸憋得有些红:“怎么就老了,正盛年呢。练武之人身子骨也结实,不是一般人能比的,真不老。” 他想起来问她:“你今年芳龄多少?” 纪囡掐着手指算了算:“应该十七了。” 单轻火欣欣然:“我们只差十岁而已。” “嗯?” “咳,好巧,我跟霍青山一般大,也是二十七,跟你只差十岁。” 纪囡仔细看他,点头:“我以为二十七得有白头发呢,你倒真不显老。” “是吧。”单轻火高兴起来,“年轻呢。” 纪囡问:“霍青山真那么厉害吗?我听说,他又被称作‘天下第一刀’?他到底有多厉害?” 单轻火不必吹嘘,实话实说就行:“除了几位寻不到的隐士高人,江湖上公认的高手,他这些年都挑战过了,无有败绩。” “我也没败过。”纪囡说,“我下山是为了杀四个人,他们都死在我剑下了。我全胜。” “囡囡也很厉害,那些是什么人?”单轻火好奇问。 “仇人。”纪囡道,“他们害死了我父母,师父教我武功,遣我下山给爹娘报仇。” “你瞧,师父对我恩重如山,是不是。”她说这话的时候,眼含警告。 单轻火识趣地不去触她逆鳞,问:“可以问令尊名号吗?” 纪囡说:“我爹姓纪。别的我不知道了。师父不说,再多问又要打我了。” 纪囡虽然努力直视单轻火的眼睛,以示不心虚,但单轻火还是轻易看出来她在说谎。 为什么呢,她父亲的身份不能说吗?单轻火不解。 实际上纪囡不想让他知道的却是,师父每每提及她的生身父亲都是——那个短命的粗汉,那个憨货,那个什么都不懂的糙人。 那个狗都不要的丑八怪,只有你娘迷了心窍,才嫁给他。 跟着他就死了吧。 还有你这个小贱人!你娘死了!你爹也死了! 没有人要的小贱人! 滚远些! 再在我眼前晃,杀了你! 藤条抽在身上的滋味可不好受。师父抽得狠了,好几次她发了好几日的高烧。 待烧退了,师父又骂:小贱人命真硬,你爹娘都死了,你怎么不去死! 为什么不去死呢?纪囡想,大概本能里还是有求生欲。 好几次,剑尖对着自己的心脏,下不去手。 但这些都没必要跟单轻火说。 他是个挺好的人,他会因为听到她挨打挨骂而变得不高兴起来。 没必要,没必要。大家萍水相逢,寻欢一场,到了叶城就分道扬镳。 她要去找霍青山。 两人用完午饭,马也歇够了,拉回来准备上路。 纪囡拉缰绳准备上马,单轻火忽然问:“你师父是不是生得很好看?” “哈?” “我看你剑法,很像一位归隐已久的江湖前辈,那位前辈……听说他生得十分好看,当年是江湖第一美男子。” 纪囡想了想,问:“怎么算好看呢?” 啊?这怎么定义呢?单轻火搓了搓下巴,说:“一个人的相貌你一看就觉得很舒服很开心,总想多看几眼,那就是好看了。” 纪囡问:“我好看吗?” 单轻火含情脉脉:“当然了,你是我见过的最好看的姑娘。再没人比你更好看啦。” 纪囡点点头,又问:“那你算好看吗?” “我觉得我不难看。”单轻火努力挺起胸膛,“但好不好看,还得你来说。” 纪囡捏住下巴沉思。 单轻火屏住呼吸。 纪囡放开手,很肯定地点头:“你的身子很好看的。” 单轻火生得修长高大,脱了衣服,身上没有松软的肉,看着瘦,可每一块都很结实紧致。在夜色里特别吸引纪囡,移不开眼睛,就是他说的“总想多看几眼”。 还想上手摸,手感非常好。 单轻火忙问:“脸呢?” 纪囡回答:“还行。” 单轻火有点失望。 纪囡说:“一开始觉得只是还行,现在看你越来越顺眼了。” 第一眼的时候觉得就是个普通的男人。 后来发现他眼睛很亮,有时候忽然便有摄人之感。 他还很爱笑,一跟她说话就柔声细语,纪囡就越看他越顺眼。比别的人顺眼多了。 单轻火高兴起来。高兴完才想起来自己刚才问的,又扯回来:“那你师父呢?他好看不好看?” 纪囡为难了。 她想了想,把水囊的水浇了一些在泥土上,然后用树枝胡乱划拉几下,把平坦的泥地变成坑坑洼洼:“我师父的脸是这样的。” “什么意思?” “师父的脸被热油滚过,然后就是这样子。家里的美奴们也是。” “……美奴?” “嗯,就是家里的仆人。师父抓了回来的,我小时候看到他抓了一个回来,我看到那人的脸跟咱们的一样,白白的滑溜溜的。师父让烧了热油。美奴们捂着我的眼睛把我抱走,可我听见惨叫声了。那个人的脸就变得跟师父一样,家里就多了一个新的美奴。师父说,这样才美,所以叫美奴。” 她休想再回那个“家”去了。 单轻火面无表情,内心里已经坚定了想法,不打算放她回去她师父那里了。 先陪她去叶城,解决霍青山的事,一路很长,总能哄得她改变心意跟他走。 就这么定了。 单轻火的眸子此时便有摄人之感。 仿佛是另外一个完全不同的男人似的。 纪囡不知道为什么自己又想多看他的眸子几眼,又想回避他的目光。 她知道他因为她说的这些生气了。她心里莫名有种通畅感。她不敢想那是什么意思。 “走吧。”她说,翻身上马。 单轻火也翻身上马。 山中不见人,有种不知岁月之感,尤其到了夜里。 男人和女子,高大精实与纤细柔韧,纠缠起来能一直到天亮。 一晌贪欢,食髓知味。 两个人第三日第四日都是太阳高照才起来继续赶路。 单轻火渐渐地从纪囡的嘴里问出了更多的信息。 “谁不要我了?”纪囡说,“爹娘,扔下我死了。还有乳娘,她跑啦。” “我都不记得爹娘的样子了,但我其实还记得乳娘呢。她脸圆圆的,身上的味很好闻。” “那时候我们住在婶子家里。那天,她说让我好好在屋里等着,她去让厨房给我做碗鸡蛋羹,然后她就没再回来。” 单轻火一听“婶子”二字,就直觉有问题,他问:“当时什么情形?还记得吗?” 纪囡努力回忆。 那天,乳娘说,乖囡,好好在炕上待着,妈妈去厨下给你要碗鸡蛋羹,你休要乱跑。 她答应了,没有乱跑,可是乳娘没再回来。 “然后他们说,乳娘不要我了,她跑了。” 单轻火问:“谁们?他们是谁?” “是婶子。”纪囡说,“还有师父。乳娘跑了,师父来了,师父要我了。” 单轻火脸色冷起来。 纪囡却因为夜里太折腾没睡够,打个大大的哈欠。 “真奇怪。”她自言自语,“那时候的事很多我不记得了,婶子的脸我也忘记了,这次见了也是问了名姓才肯定是她。但我一直记得乳娘叫我不要乱跑,然后她挪下炕出门,她还带上了门,只留了个缝。” “就这一段,一直在脑子里很清楚,不像别的事那么模糊,怎么回事呢?” 单轻火问:“那时候你几岁?” 纪囡说:“好像六岁吧?还是五岁?不是很确定。好像是爹娘死了,乳娘带我去了婶子家等师父来接我?反正他们是那么说的。” 不奇怪,那个年纪正介于不记事和开始记事的交接点,会有一些片段的回忆。必定是印象深刻的画面。 五六岁的小女孩,刚失去了父母,在陌生人的家里,唯一熟悉的乳娘也“跑”了,必然十分惶恐不安。 这不安的恐惧深深地刻在了脑子里,忘不掉了。 “她为什么不要我了呢?”纪囡自言自语。 声音中带着茫然,俨然便是当年那个五六岁的小女孩。 单轻火想说话,但纪囡不想听,她扭过脸催马快行:“走吧走吧,别错过了霍青山。” 第四日午后,翻过一座山,前方开阔平坦起来,能看到远处的城。他们走出了大山。 纪囡有些怅然若失:“这么快就走出来了啊?” 她得承认,和单轻火在荒山野岭幕天席地的这几天,实在很快活。 单轻火领悟她话中之意,欢喜得嘴咧开合不拢,安慰她说:“没事,到叶城还要好久呢。” 又眼含期待:“或者,你就跟我走吧。我带你吃遍天下好吃的,玩遍天下好玩的。” “我带你,塞北看雪,江南泛舟。你想去哪都行,我都带你去。” 纪囡听得怦然心动。 她心动得太明显了,一双眼睛根本不会掩饰。 但她还是狠狠忍住了,板起脸别过头去:“那不行。杀了霍青山我就得回家了。” “不能惹师父生气。”她轻轻地对自己说。 又是“师父”。 单轻火控马跟在她的马后,忍不住反手握住了腰后刀柄。 紧紧的。 许久,才放开。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第 4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