恒星轻敲耳后的头显开关,目之所及骤然冷清,视野右上角不再有恼人的消息提醒,她这才抽出藏在袖口的纸条。科技发展至今,一切保密手段在公网上都无从遁形,建立私网又需要层层上报,显然更不可取,于是叛军之间的沟通回归到最原始的手段。
毕竟还是在军区内部,哪怕身处自己的办公室也不可掉以轻心,恒星飞快看过纸条上的信息,在敲门声响起的同时,将纸条吞进腹中。
恒星的喉头泛起一阵涩意,口腔中分泌大量唾液,她清清嗓子:“进。”
一个身穿正式制服的女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进来,背过手关上门后,也不走近,挺懒散地斜靠在门上。
——女人?恒星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在这里见到女人了。
“什么事?”
“来看看我的老同学啊。就是不知道您这个大忙人还能不能想起我?作为唯一一位女性前线队长,恒少校一定相当忙碌吧。”女人的笑意逐渐加深,眉梢的弧度多少有些不怀好意,似乎笃定恒星认不出她,并且以此为乐。
谁知,恒星再次看向她,稍加思索,开口:“……己何?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己何的笑容僵硬地定住,旋即切换成不太娴熟的倨傲。她伸出左手掸了掸右肩上表明军衔的肩章,说:“没错,想不到恒少校还认得我。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是近十年来唯一一位以次等公民身份升上行动军官的人?”
“当然,比起恒少校的军衔还是不够看……”后加的半句显然是在阴阳怪气——行动军官只比前线队长低一级。
“己上尉,恭喜。”恒星平静地说,“周一公布升任信息时,我就在猜想会是哪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了不起?”己何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地重复道,“天啊,了不起!哈哈哈哈……”
恒星没有打断她。笑声在空间内来回扭曲变形。一派肃穆的军区,唯独这间被笑声充斥的办公室,犹如一块格格不入的橡皮糖。
“诶呦,笑死我了。”
良久,己何才用指尖揩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说出下一句话时还噙着笑意,“要说了不起,当然还是恒少校了不起!身为普通公民,放着好好的军官不当,居然去当什么叛军首领,可太有意思了!”
恒星表情无波无澜,开口:“己上尉,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己何脸上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谁在跟你开玩笑?”
房间内的气氛陡然冷峻。
这时,恒星反而露出一个同事身份的疏离微笑:“原来抓捕叛军的任务是落到了己上尉头上,这可是份肥差。”
“确实,报酬丰厚非常。事成之后,我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作战统领。”
己何冷淡发问:“你说,这值不值得我卖命?”
“为主国卖命本就是军官的使命。”恒星轻微皱起眉毛。
己何意味不明地哼一声:“恒少校果真‘衷心耿耿’。”
下一刻,己何一言不发地将熄灭的头显整个摘下,上前搁置在办公桌。又把身上的制服一件一件褪去,仅留一件序衣,空荡荡地站在恒星眼前。序衣是每一位公民必须贴身穿着的衣物,没有形状,素白色,像人的第二层皮肤,实时记录人体各项数据。
这一连串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动作,令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莫名缓和。
“这是什么意思?”
“聊表诚意。我现在不是来套你的话的。”
己何展开双臂,“当然,等我找到你确为叛军首领的证据,我会毫不留情地立刻抓捕你。不过不是今天。”
她意味深长地与恒星对视。
恒星没有表示质疑,只是一样把头显放到办公桌上,“既然你已经断定我是一名叛军,又何必跟我叙旧?”
“是啊,为什么呢。”己何说着,视线扫过并列成排的两个头显,“也许因为我们曾经共用一个极限操控舱?”
“说起来,那台设备早该报废了,可当时的我们却视若珍宝。要是它真的不能使用了,上面肯定不会再给女子分部配一台新的。”
后半句的抱怨十分鲜活,听得恒星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她随之回忆起那间陈旧的体能教室。在有全自动清洁机器人的今天,已经很难看到肉眼可见的灰尘,可那间教室的四角却存有惊人的陈灰,简直像是在警告学生们不许靠近一样。
“是啊。”恒星感叹。
“你们一类班真的也没地方上体能课啊?我当年可是烦透每天都要掐准时间跟你错开使用极限操控舱。”
“没有。如果当真想让我上体能课,就不会叫我离开中央预备院了。”
闻言,己何来回踱步的身体顿住,她若有所思地问:“所以你作为普通公民,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中央预备院?”
——因为选择权从来不在我。
恒星几乎快要脱口而出。但终于还是没有说,伴随许多年来一张张写有秘密的纸条,途径咽喉,藏进腹中,难窥天日。
入学后的第一堂体能课,恒星作为唯一一位女性,被其它学生团团围住。所有人毫不掩饰地评价她,从她的脸,到她的身体,如同交过门票的游客,这是一场合法参观。上课后,她在极限操控舱内勉强撑住十分钟,之后不得不打开舱门,跪在旁边呕吐。她是唯一一个提前出舱的学生。
体能老师故作体贴地询问她能不能继续,又压低声音,仿佛她是一类独特的、需要安抚的低等物种:你毕竟是个女性,跟不上进度是很正常的。
恒星当时感觉自己在声音里一点一点地缩小,旁边的呕吐物是汪洋大海,随时可以把她溺死。
后来,恒星了解到所有男性在入学前都及早接触过极限操控舱。这是约定俗成。可从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过,包括同为普通公民的母亲。
离开中央预备院的那天,恒星身后不断传来窃窃私语,无数个“女性”作为字眼被重复,远比恒星见过的真实女性要多。
“女性就该老老实实去读附属女子分部,男人和女人怎么可以一起读书,也太不像话了。何况女子分部不是专为普通公民设有一类班吗?”
一阵猥琐的哄笑声。“……该不会她的目标是这里的男人?”
恒星装作耳聋。她折返回去向男讲师哀求:“老师,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证明自己,我以后不会拖延大家的进度。求您,我必须在这里念书。”
男讲师大概以为自己把鄙夷掩藏得很好,正如浮于表面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恒星啊,不是老师不想给你这个机会,实在是,唉。你去女子分部后记得用功念书,老师很看好你。”
希望破灭了,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只有她,愚蠢地相信这个谎言,被耍得团团转。她难道真的以为凭借泪水能求得机会?他们巴不得看到她的更多脆弱,他们认为她就应该如此脆弱。
来到中央预备院附属女子分部后,恒星才发现这一届的一类班竟然只有她一名学生。时至今日,她早已知道,女性作为普通公民可以就读中央预备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所以,空旷孤独的教室意味着,这一届的女性普通公民,只有她一人。
“己何。”
回忆占据房间的一角,阔别十年的老同学赫然站在回忆前边,恒星的目光掠过她。恒星向她和回忆倾诉:“那一届的一类班只有我一名学生。”
己何的耳朵动了动,她不太自然地轻笑一声:“除你以外,其余女性普通公民全都留在了本部?”
恒星摇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己何匆忙否认,仿佛生怕晚一步便会直面不愿面对的东西,“我又没过过一天你们普通公民的日子!”
恒星绕过办公桌,走到己何身边,“确实。所以你觉得颁布身份的制度公平吗?”
“次等公民的身份为什么要在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颁布?又为什么总是恰好落在女性身上?”恒星语调平缓,发问却步步紧逼。
己何咬紧嘴唇,攥紧的指节泛白。
恒星继续说:“婴儿的基因序列在孕十周就能提取,如果是按照基因判定公民等级,根本无需等到婴儿出生。况且你自己就是一位次等公民,你在和其它普通公民竞争时,难道有察觉出自己和他们基因的悬殊吗?”
“说到底,判定的标准根本无人知晓。”
己何冷笑道:“恒少校终于不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了。”
“我不会承认任何身份,但是这不妨碍我的坦诚。”
“不承认身份又如何?单凭你刚才那番发言,就够按最高等级叛国罪论处了!你的每一个器官都要被活剜出来供高层使用,到时候你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恒星说:“是啊。可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一定要找到证据,能证明我是叛军首领的证据。”
***
次等公民从学校毕业后仅有两项就业选择,一项是通过测试入职专为次等公民设立的“平衡岗”,一项是加入没有任何门槛的后勤部。
平衡岗,即次等公民辅助岗位统称,职责涵盖非机密、非武装、非决策类工作,承担大量重复性、琐碎性、临时性任务。诚然,平衡岗内部无军衔,入职后要穿着与其它军职人员相区别的非正式制服,并且终生不能参与晋升系统。但平衡岗仍然算是在军区办公的“军职”。在主国与外星人宣战的今天,这是次等公民所能接触到的最体面的工作。
与之相对,后勤部则是次等公民更为普遍的选择。原因不仅在于其没有入职门槛,也在于主国对军区工作危险性的渲染。加入后勤部意味着只需在军区附近的外围防护区工作,因此许多次等公民甚至没有参加测试,便出于畏惧选择加入后勤部。
只不过,选择“安全”并非全无代价。这不止是一份“不体面”的工作,在战争中,每一位公民都必须提供维系主国运转的价值,后勤部的工作过于轻松,那便要从其它地方弥补。
后勤部的人员必须背负生育指标,如果不能在35岁以前完成生育任务,会被发配到荒芜的赤地带。那里环境恶劣,且不在主国的防御体系内,体格强健的普通公民身处其中都未必能坚持活过一个星期,更何况从未进行任何体能训练的次等公民。
己何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位后勤部人员。己何出生以来,几乎从没有见过母亲的笑脸。母亲的脸上总是酝酿一朵又一朵哀愁的乌云,看向己何的时候,再转为雨天。
为什么要哭?
己何被母亲的哭泣混淆了情绪。成年人对着小孩哭,小孩子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哭。
她的童年在身份的倒错中匆匆而过,己何过早地成为母亲的照料者,但这种行为仍然不能获取母亲的好感。己何看到一个愈加哀伤的母亲,这令己何感到困惑。
入学女子分部二类班后,己何曾短暂找到新的人生目标,她试图用一张又一张成绩单向母亲证明自己。可是某一天,她坐在教室里,被嘻笑打闹的噪音包围,她突然发觉与毫无进取心的人竞争是没有意义的。要赢得母亲的笑脸,一定得有许多的哭脸作衬。
但是二类班中的全部同学都很快乐,她们没有动力,谈何压力?她们中绝大多数人已经做好甫一毕业就加入后勤部的打算。
直到学校中流传开一个消息,有一名普通公民即将从本部转来一类班。己何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一个获胜的机会,于是兴致勃勃地回家同母亲复述这个传闻。
岂料,母亲的悲伤不减反增。这一次,母亲对她说出深藏心底多年的郁结:“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是迫于生育指标的压力不得不生下你。次等公民只能生出次等公民女儿,我太自私,为求苟且偷生把你带到如此糟糕的环境。看到你越来越优秀,我只感到更加自责。如果不是因为有我这样不称职的母亲,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普通公民。是我害了你。”
听完这个答案,多年来对母亲的讨好霎时间汹涌地反噬了己何。己何不无恶毒地想:你确实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你怎么会这么弱小?
己何此前不曾认为“次等公民”的身份是拖累自己的枷锁。时至今日,母亲的一番话彻底将她长久以来的坚持击碎。原来在母亲眼中,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优秀,都敌不过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
凭什么?
己何开始默默观察那名刚转来的普通公民。次等公民使用的二类班教室与一类班教室分属不同的大楼,她没办法轻易接近,就悄悄蹲守在共用的食堂。
一张惺惺作态的脸,在学校门口的电子屏上停留过很久,明明被镶嵌在荣誉当中,却还要冷着表情。己何牢牢地铭记住这张脸。
第一次见到她的真人,是在某天的晚餐时间,她端着比其她学生多出一倍的餐食,独自坐在角落,看上去比周围人都要壮一圈。
当晚回家,己何在暗网上检索信息,才了解到普通公民会接受专门的体能训练,正式军职对公民体能有非常高的要求。她因此更加讨厌那位转学来的普通公民,她痛恨自己要凭借对方身上的蛛丝马迹才能窥探到更广阔的世界,仿佛自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
己何开始给自己加餐,开始在房间内锻炼。她在母亲的哭泣里成长,是一个卑劣的模仿者,是一个残次的复制品。
又一天晚餐结束,己何照旧跟在转学生身后,尾随她进入一栋从未来过的大楼,然后看见她走进一间陈旧的教室。
己何不能进去,但她也不想离开,于是一直等在门口。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伴随不知名的机械轰鸣声,一阵盖过一阵,像是远古巨兽的咆哮。己何很不想承认自己在担心转学生的安全。她打算在三分钟之后进入教室。
然而转学生在第两分三十九秒时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她大汗淋漓,校服外**的皮肤发红,呈现出大量毛细血管扩张的证据。她疑惑地看向靠在墙壁的己何,一个对她而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己何突然很想笑,这一幕好滑稽。结果她只是点了点头:“你好,同学,我是己何。”
“你好,我是恒星,你也要用极限操控舱吗?我已经使用完了,你可以进去了。”
名为恒星的转学生对她露出和电子屏上截然不同的友好微笑。己何心想,凭什么?
“可是绝大多数的女人确实不比男人聪明,次等公民的划分未必对女人不算好事,她们应该止步于此。”
时间拉回到此刻,己何继续说:“你也知道军区的工作对她们来说就是送死!连平衡岗都做不好,凭什么去跟男人竞争?”
来吧,让我看到你愤怒的样子,让我看到你失态的表情。己何的胸膛剧烈起伏,她紧盯着恒星。
恒星侧过脸来。己何的呼吸一滞——这是什么意思?
同情吗?怜悯吗?为什么要用自以为很理解我的眼神看向我?一个普通公民,怎么可能理解一个次等公民?
“如果我们当年没有那台极限操控舱,我们都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我们并不比其她女人优越。”恒星说,“不允许女人强大之后再怜惜她们的弱小,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己何在这样等待她迷途知返的目光中节节败退。她再一次想起母亲的眼泪,每当她以为自己牵住逃离的绳索时,泪水造就的苦海都会追上她。不能回头,如果回头,是对挣扎多年的自己的背叛。
“我不在乎公平。我只要我的权力。”己何漠然地说。
第一次尝试写科幻,越写越长了,比我预想的复杂很多,先发上来一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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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