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成本》 第1章 蒲公英一样死去的猫 猫临死前,突然开口说了人话。毛茸茸的小脸分明如以往一般亲切,胡须一颤一颤地,传入我耳中的却不是熟悉的喵呜喵呜,而是些既熟悉又陌生的字眼。 ——我恍惚间以为这是自己过于悲伤出现的幻觉。 猫咂舌,很不耐烦地催促我:“我快要死了,你再装作听不见我讲话,就真的错过啦!” 我骤然惊醒,再次看向她,好容易清晰起来的世界顷刻浸泡回海里,猫的身影在水底模糊地晃动着。 ——所以,这是真的么? 好吧,我宁愿相信猫能口吐人言,也不愿相信猫即将死去。 我想,造成我如此固执的元凶是我们曾经共同度过的无数个午后。那时猫永久地躺在洒满阳光的窗台,偶尔才伸个懒腰。 想到这里,我有点愤懑,更多的对自己,小部分对猫。于是我故意敛起情绪,像在较劲,一字一句地问:“猫,你有什么想对我说的吗?” “难道不是你有话要对我说吗?”猫的眼睛像两个圆圆的玻璃珠,我拿不准她到底是不是在与我对视。 “凭什么”和“来不及”这两个念头在反复拉扯,最终还是缓缓偏向一方。我想开口了。可是我不能说话。做不到。我明白猫的生命在一旁流逝着充当沙漏,分秒必争地数倒计时,因而脑海里的每一条思绪都像麻绳缠绕住我的脖颈。想着想着便不能呼吸,痛苦地想要窒息,还是窒息得让我痛苦,已经分不清了。 我伸出手想抓住些什么。猫怜悯般把头凑到我的手掌下。 “我,我,我……”胸膛剧烈起伏着,我求助般看向猫,猫的脸从手掌的缝隙间露出来。 …… “我想问,你怕死吗?” “不怕。你怕吗?” 我不太满意猫的答案,这个答案太简短,太冷静,不足以抚平我内心的恐慌。猫应当知道人类无论向谁索求一个答案,都是为了自己。 “对猫来说,生命不过是一段旅程。要是这段旅程短,就快些开启下一段旅程呗。”猫解释,思考着。猫思考时不能皱眉,不能抿嘴,所以人类很难发现猫什么时候在思考,所以人类误以为猫都是随口说出那些哲理的。我知道猫不是,猫这些时候也要很痛苦地寻找真相,剥开层层紧裹的外皮,接触血肉模糊的核心。汁水会淋湿猫的爪子,惹她不快,她伸出舌头舔舐,想让一切回到正轨。 “生命是旅程,所以我们在生命中总是对一切保有高度的好奇。你们人类不是有句话叫‘好奇害死猫’吗?”猫顿了顿,“我不喜欢这句话。” “……我也不喜欢。” 猫不是被自己的好奇心害死的,猫是被这个会呼吸的世界害死的。世界吸气的时候把万物都挤压到一起,猫怎么可能独善其身呢?她再灵巧地左右闪躲,跳过一个又一个从天而降的土块,还是会在为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驻足时,被网兜套住。 此刻,我再难压抑,哽咽着说出了心里话:“你不要走。” “我不能停留,还有下一段旅程等待着我。这具身躯腐烂,下具身躯才能新生。我要永远活在动作最轻巧的时候,永远活在毛发最鲜亮的时候,永远活在鼻子最灵敏的时候。我得去跳、去打滚、去嗅啊。” “可是我想要你在我身边跳、打滚、嗅。” 猫叹了口气,不容置疑地开口:“人类永远这么自私。你从来只知道‘我想’。” 这次不是哽咽,而是被噎住,断断续续流下的泪也凝滞在脸上。我不服气地想要反驳,难道猫不自私吗?猫从来没有回应过我的爱,她仅仅是过着自己的生活,我便要将人生划分为两半,将其中一半分给猫。更何况人类自私地生,自私地死,自私地爱,向来如此,没有谁觉得不对。从一开始选择权就不在自己手里,睁开眼看到这个世界后,便要接受给予自己一切的人,怎么能学会让别人自由呢?脐带牵绊住彼此往前走,两个人走着走着,其中一个发现自己独自留在了原地,低头看血淋淋的肚脐,除了哭旁的什么也不会。喊着我被丢掉了我被丢掉了,然后为着熟悉的感觉,生长出脐带又牵到了新人。 我叫喊着你不懂,猫说我当然不懂,我是猫啊。 猫说:“你还要说什么吗?我的时间不多了。”猫说的时候很平静,我在这一刻好恨她这种置身事外的态度。 “所以你为什么突然会说人话了?” 猫纠正我:“我不是会说人话了,我只是能与你交流了。猫死之前都会获得实现一个愿望的能力。我许愿了,就是这样。” “你的愿望是和我交流?” “我的愿望是你不会太难过。” 猫说她也不清楚让人类不难过的方法,于是抱着试试看的态度许下这样的愿望。上一刻还躺在地板上,气息奄奄地,被一滴又一滴咸涩的液体砸到不得安宁,下一刻奇迹般地感受到暖融融的力量在身体内流淌,促使她有力量开口,同即将融化的人类讲几句话。 以往猫从未考虑过怎样与人类交流,她自认为与人类隶属不同的物种,各自有各自的追求。交流有时候不算好事,两个个体间没有寻求共鸣的想法,还要强行交流只会让关系变得糟糕。猫不愿意把和人类的关系搞坏,于是装作听不懂人类的话,这么过了十几年。人类不开心的时候会骂她,可是人类开心的时候也会抚摸她,人类的手掌带着温度,拂过皮毛时让她的心里暖融融的,这一点就足以让猫不记恨人类。人抚摸猫的时候,猫也在用猫毛抚摸人类。 “好了。”猫打断我,再次宣判那个临近的结果,“我的时间不多了。” 猫的鼻头不再湿润,她不再发出响亮的呼噜声,不再把尾巴绕来绕去,甚至不再用那双玻璃珠似的眼睛看我了。她快要睡着,她这一次再也不会睁开眼睛,再也不会打着哈欠站起身围绕我转。我对此心知肚明。 “你觉得你跟我像吗?其实我认为不像,但是我知道你很想让我说出这句话。”猫闭着眼睛说。 人类在爱其她东西的时候是不是仍旧是在爱自己呢?否则怎会那么固执地想要在其她东西上寻求共同点。借着投射到她人身上的自己的影子偷偷地爱着自己,人类其实真的是在自私地爱着吧。 我爱着猫的时候,是不是也是在爱着自己呢?爱着爱着猫的自己,爱着为猫担忧为猫快乐为猫幸福的自己,透过猫看到了自己开心的笑容与幸福的泪水,然后笑了哭了。那么此刻为猫的离开而感到悲伤痛苦的我,究竟是在为猫的离开而不舍,还是在为无法继续透过猫看到那些自己而不舍呢? 想着想着,好像更加难过了。原来世界上根本不存在纯粹的感情吗?情感如同在镜房内部来回反射的光线,反射过程无数次的交叠,光线当然不知所起、不知所终。 猫依旧闭着眼睛,叹了口气:“你很在乎那些吗?比起在乎我的死亡更在乎那些吗?” 没有。怎么可能。 不要吓我。 我急于辩白,却在下一刻露出会心的微笑。我懂得了。猫很聪明。 是啊,我没有必要考虑那些。哪怕世界毁灭,全人类都灭绝,我站在人类尸骨垒成的高台上又如何?此刻的我只需考虑面前的猫。就算过往对猫的感情有百分之九十九的不纯粹,在当下,我能拿出百分之一的纯粹给猫就好。 此时此刻,全世界只有我和猫。除了我们,其余所有就是这个世界本身。世界还在呼吸着,吸气的时候把我和猫挤压到了一起,我们紧贴着彼此,我胸腔里跳动的心脏震颤着猫贴过来的皮毛。 然后,猫死了。世界开始呼气,像在吹一朵摇摇欲坠的蒲公英,把我和猫吹散了。 猫带着我百分之一的纯粹离开了我,而我要带着自己百分之九十九的不纯粹活下去。 蒲公英这一篇是在24年初写完的。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1章 蒲公英一样死去的猫 第2章 只要有土豆 仙人要下凡啦! 村民们奔走相告,不多时,村庄上下全数知晓了这个消息,各处一派喜气洋洋。 也不知此次神仙降世,会给这片土地带来多大的福泽! 整个村庄,唯余一人反应平平,照常过自己的日子,每天不是在为她的一亩三分地捉虫,便是在为地浇水。 曾有人劝过她,头脑不要那么死板嘛!若是真能讨好仙人,教她施舍些天上的法器财宝,后半辈子都衣食无忧!何苦凭一方小小的土地勉强维生? 女人只淡淡地瞥劝告者一眼,便继续干活去了。那人被留在原地,悻悻地啐出一口:“你个矮冬瓜!真不识好歹,难怪成老姑娘了也嫁不出去!” 是了,这个看似好心的男人,也不过是个抱有微妙心理的老光棍。他想靠耍嘴皮子博得女人的青睐,甚至发展出点什么关系。谁知女人却无动于衷,面上半分笑意也无,直衬得他热脸贴个冷屁股,好生没面子。 * 麻子脸和矮冬瓜是王家村出名的野孩子。她们无母无父,于襁褓中被村口的哑巴婆婆捡回家。至于出生的具体时辰已不可考,只记得一个比另一个早被捡回两日,便是姐姐了。 她们没有名字,名字是用来叫给外人听的,家人之间不需要名字。哑巴婆婆不会开口,麻子脸和矮冬瓜在家中也鲜少讲话,更多是相互打手势。 麻子脸和矮冬瓜是村民给起的外号。姐姐很高,由于个头蹿得猛,脸上总冒粉刺;妹妹偏矮,但力气很大。姐妹俩就像两棵品种不同的小树,分别以自己的方式茁壮生长。这都要归功于婆婆的悉心照料,她在物资匮乏的年岁里,喂饱了两张嗷嗷待哺的嘴。 在王家村民看来,却是哑巴婆婆在惯养两个赔钱丫头。王家村中几乎每家都有男儿,他们都没法子顿顿吃肉,一家丫头倒是吃得有高有壮,这还像话吗? 他们当然从未想过婆婆一家所食皆为山上打的野味,自食其力,轮不到旁人置喙。便是后来知晓了,也只觉得是婆婆挤占了本应属于他们的那一份。 好在无论是村民的风言风语,还是经过时的声声窃笑,姐妹二人都没有听进耳朵里。她们忙得很,要随婆婆去山上打猎,要去私塾旁听习字,还要抽出时间嬉戏玩闹,哪来的时间去顾及根本不重要的闲人呢? * 仙人降世之前,村民们已密密麻麻跪倒一片。与此同时,女人正用锄头开垦一处新地,她早先默默规划好这块土地也要用来种土豆。正值暑夏,她将衣袖高高挽起,打两条赤臂,动作间,肌肉随之起伏。 姗姗来迟的老光棍从女人的土地上疾驰而过,带起一阵伴有酒臭的袖风。等他赶到现场,匆忙在人群中间扭着屁股挤占位置,生怕神仙过会不能够第一个瞧见自己。 他跪着。仅仅下跪,足以让他浮想联翩,他在心中盘算应当向仙人许下几个心愿,方才显得既不落俗又有风骨。毕竟在男人的话本子里,男人得到仙人——尤其是女仙的帮助,再轻易不过,根本无需付出任何代价。 倏忽间,一阵电闪雷鸣,而后村庄上空光芒大盛,刺得所有人不由紧闭双眼。有几个平日里机灵些的,此刻双股战战,状如疯魔般重复低语:神仙要来了! 众人怕冲撞了仙人,纷纷把脸朝向地面,浑浊炽热的呼吸在土地表层涌动,如有实体。热浪滚滚间,人们直感到呼吸困难。 大约半炷香后,光芒才慢慢散去。几人大着胆子抬起头,见到一个身影在距地面半米的位置浮着,周身荧荧,看不清脸。 仙人没有开口,一挥衣袖,凌厉的破空声随之响起。见此情形,也不知为何,村民们的心头席卷过一浪接一浪的恐惧,仿佛将要露面的不是神仙,而是某种视人命如草芥的妖邪。 不过,等到荧光消散,仙人显露真容后,此等大逆不道的想法又立即化为一些更不庄重的念头。 原因无它,此位女仙既没有身着绫罗仙布,又没有法器傍身。最重要的是,长相也过于朴素,还有一脸的麻子!真可谓与大家心目中的女仙相去甚远。 成何体统!对女仙来说,一等一的好相貌不是比法力更要紧吗?哪有女人成了仙还不趁势变美的?简直太荒谬,太不可理喻! * 哑巴婆婆死了,寿终正寝。姐妹二人发现时,婆婆安然卧于榻上,仿佛酣睡。 她们在山上寻了一处花草繁盛的野地作坟,将尸身放入坑中,再垒起土包草皮,旁边立一块方正的石头,刻有婆婆二字。 妹妹出力更多,待立碑完成,衣裳的前襟被汗水打湿。她往后退,退到一棵树旁倚着,用两只沾满泥土的手攥紧汗湿的布料来回拧动。一滴液体落下来,随后是第二滴,第三滴……她的手掌早已经松开。 姐姐走到她对面,蹲下身,抬起还算干净的两只手,在她的脸上揩来揩去。 次日,妹妹来了葵水。村里首位得知此事的人是媒婆,她不请自来,拉住妹妹的胳膊,要将她领出屋外。妹妹依旧寡言,不明白媒婆要做什么,看向屋内不上前阻拦的姐姐,烦躁地甩开媒婆的手。 媒婆也恼了,定在原地,用眼神指点着妹妹:“你这孩子,还不识好歹,真是野惯了!你跟麻子脸又不一样,你是有好人家要的啊,何必在这里荒废着?” 闻言,妹妹先是一愣,仿佛初次发觉自己的方寸之地仅仅在纱帐中的蝇虫一般,而后突然爆发出一声嘶吼,推搡着媒婆把她赶出家门。 当屋内只剩下姐妹二人后,妹妹仍然无法恢复到平常的状态。她空有力气,无处发泄。她觉得自己被折辱了、被背叛了、被压扁了!可是施压者并不是媒婆。所以该怎么解决?在山野间自由生长的野人,今时今日也要退居为女人吗? “不会有事的。” 那时姐姐第一次这么说。后来,在遇到山口把守的男人禁止她们上山时,在拉开不断挥拳直至双手鲜血淋漓的妹妹时,在饿着肚子拖回一袋冻土豆时,姐姐总是这么说。 “从前婆婆还在时,我们顿顿都有肉吃,现在却只有土豆吃,你怪不怪我?” 姐妹二人的话都比以前要多,她们常常聊天,好像要将以前十几年间没说过的话全部补上一般。 “只要有土豆,我们就可以吃饱,有什么不好的?” 夜里,姐妹二人并排躺在哑巴婆婆曾睡过的草床上。饥饿敲响肚皮,两个人齐齐顿住,而后双双咯咯地笑出声。 月光照拂,两对黑眼珠亮得发蓝,幽幽地望向彼此。 “我们去求仙吧。”妹妹率先开口,“等成了仙,再不会有人敢欺负我们。好不好?” 前头说得斩钉截铁,最后急于寻求肯定又透露出点孩子气。姐姐笑了笑,在心里想,成了仙就不只有土豆可吃,是么? “好啊。” * 在仙山上有一座道观,姐妹二人计划拜入门下为徒。谁知,好不容易爬上仙山,却被道观拒之门外,理由是不收女徒。 妹妹气急,坐在道观门口死活不走。姐姐便也坐在一旁。二人不吃不喝地等了三日,饿得头晕眼花。 第四日清晨,妹妹朦胧间听闻一阵噼啪声,疑心是自己出现幻觉。然而,待她睁大双眼,竟真的看见一个女人拄拐靠近。女人大约三四十的年纪,眼角有细纹,一路风风火火,冲着姐妹二人张口便道:“不是要修仙?跟我走。” 姐妹二人随她走了。 山中穿行,路并不好走,拄拐的女人却如履平地,比手脚健全的二人走得快许多。最后,她领姐妹来到山脚下一间茅草屋落脚。 妹妹仍有些愤愤:“你为何要住在那烦人道观的山脚下?” “此言差矣。”女人心平气和地摇头,“我只是选择了一座仙山修行,至于山上还住着哪些人,我无从得知,也不感兴趣。” 说完,女人径自朝屋内唯一一把竹椅走去,落座后将拐杖立在椅侧。 姐妹二人站在屋子当中。妹妹捏紧了拳头,“所以……女人是可以修仙的,对吧?” 未等女人回答,她又急切地继续:“没道理这么不公平。我们经历过太多不公平的事情,但修仙是要到天上去,天上总该比地上公平些吧?” 片刻,女人的视线缓缓扫过妹妹涨红的脸,她忽地拊掌大笑:“小鬼头,你还真是沉不住气!” “放心吧,教你们,我绰绰有余。” * 拄拐女人自报家门,号永乐居士。她对姐妹二人无名无姓感到诧异:“没有名字可不成,那我该怎么称呼你们,总不能一直小鬼头小鬼头地叫吧。” 二人觉得永乐居士说得有理,只是世间实在有太多的字,她们难以抉择。 永乐居士看不惯她们这副犹豫不决的样子,当即拍板定论:“修仙最要紧的是有吞并万物为己所用的野心!这样吧,你们就此立下目标,成为天下修仙第一人,无出其右!一个叫无出,一个叫其右罢了。” 于是妹妹定了无出,姐姐定了其右。等到谈及姓氏,姐妹又犯了难,她们对姓氏最大的印象源于王家村的沆瀣一气,因此难以想象如何作为同姓之人共处。最后,她们索性决心做无姓之人,还自在些。 永乐居士觉得有趣:“也是好事。没有姓氏,与人世间的牵绊就少了,于飞升而言该更轻松。” 后来随永乐居士修炼的途中,轻松一词再没出现过。为追随每日灵气最盛的时刻,她们起得比鸡早。之后强身健体,淬炼心灵,不一而足,往往忙碌到后半夜才有得睡。且茅草屋内仅有一张草床,归属自然是永乐居士,姐妹二人席地而卧。 时光飞逝,转眼已过数月,永乐居士宣布要验收姐妹的仙脉。第一个被把脉的是姐姐其右,永乐居士神色凝重地放开她的手腕,未发一言。随后是妹妹无出,永乐居士这回把脉的时间过分久了,其右在一旁观看,比自己被把脉时还要紧张。 永乐居士端坐在竹椅上,沉默许久,终于缓缓道:“你们虽是姐妹,但结果天差地别。其中一人是世间难得的天才,再修炼几年便有望飞升,可谓百年以来第一人,我也只能甘拜下风;另一人却是毫无天分,如此刻苦修炼,居然一丝仙脉都无。是注定生生世世与仙无缘的命格,纵使我也无能为力。” 此话一出,姐妹二人脸色皆变。其右骤然下跪叩谢永乐居士:“师傅,请您往后好好教导我的妹妹。” 永乐居士却叹息一声,摇头道:“错了,错了。我担不起你这一声师傅。” 话音落下,无出当即反应过来,一时间面上青红交加,转身便冲出了草屋。 * “回去吧,夜里湿气重,在这里久坐,你第二天该腿疼了。” 无出没有回头,仍然抱膝坐在草地上。她也知道其右会找来这里。 其右悄悄地在她身侧坐下,明明才同她搭过话,此刻又仿佛担心打搅她一般小心翼翼。 圆月高悬,清明的月光洒在草地上。这样静默一会,其右道:“不如我们回去找别的地方安家吧?修仙也没什么好的。” “胡说!”无出侧过脸,表情凝重。她低声反驳,“你是百年难得一见的天才,岂能荒废?” 其右苦笑一声:“永乐居士为我们起名时便说过,修仙最要紧的是野心,我从来没有。” “做神仙不好吗?长生不好,法力无边,你难道不心动?” 其右摇头,眉目间流动着深切的哀伤,“你还记得吗,我问过你,只有土豆可吃,你怪不怪我?你回答说只要有土豆就很好。我一直记着。” “你傻不傻啊?”无出轻轻地笑了一下。 这句话显然不需要其右的回答,于是空气渐渐沉静下去,间或有蝉鸣响起。 “你说,是不是无出这个名字太不吉利了?无出不是‘无出其右’的‘无出’,难道是一无所出的意思?”无出调侃道。 “那我换名字给你。”其右立刻答。 “哎,我是在开玩笑呢!生生世世的无缘,怎会跟今生一个名字挂钩?”无出赶紧打断她,“不要胡乱说!万一对你的仙途不利怎么办?” 无出仰起头:“我想好了,你必须去做神仙!不仅要做神仙,还要做第一等的神仙!做最强大的神仙!你听到没有啊?” 其右难得固执地不开口。无出停顿半晌,像是再难压抑一般,哽咽着断断续续道:“你以为我不知道当年那袋冻土豆是你跑了多远挖来的吗?既然你当时肯舍得丢下我独自去,现下便也要舍得,这是你欠我的!” * 其右果真如永乐居士所言天赋惊人,不过两年,便修炼到只差临门一脚飞升的境地。 三人都心知离别将近,因而格外珍惜彼此相伴的时光。其右在凡间的最后一个生辰(和无出一同敲定的日子),无出用自己在后山种的土豆做出满满一桌菜,有土豆丝、土豆条、土豆块、土豆片等等。当然,其右本人是不能吃的,修仙者辟谷,最忌讳“浊物”污染灵气,尤其正在飞升的节骨眼上。于是,这一桌土豆盛宴,最终还是全数进了唯一一位能进食的无出的肚皮。 夜里,无出躺在地上,还总觉得胃里饱胀得过分。其右一边好笑,一边伸出手帮她揉肚子。 在其右轻柔的动作里,无出感到昏昏欲睡。她还想再张嘴说一句生辰快乐,可嘴唇和眼皮一样沉重,没办法做到。她只能嘟囔一句乱七八糟的话,也不知其右有没有听到。 当晚,其右飞升了。飞升时,她的手掌还放在无出的肚皮上。 其右飞升后,永乐居士宣称要换一处福地修行,且与无出的缘分已尽,不能继续同行,于是就此告别。 * 其右在空中俯视着村民们。他们不是曾经王家村的村民,却同样的愚昧、自私、贪婪。她能猜到那些一睹真容的村民们此刻心中所想,无非是觉得她这位女仙,与话本子里的描述相去甚远。这类评价在天庭上屡见不鲜,她早已经习惯。 神仙都会保持飞升时的样貌,若想做出改变,必须付出仙力维系。可天庭中歪瓜裂枣的男仙大有人在,他们无人监管,凭什么唯独其右被频频提醒? 其右深感不公,拒绝将有限的仙力浪费在这种地方,她答应过无出要成为最强大的神仙,因此一心刻苦修炼。 只是,晋升的路实在太难,太难了。 其右的视线没有在任何村民的脸上停留。神仙不能干涉凡间的因果,她几年前第一次尝试,那时无出刚刚来到这个村子落脚,被村民们排挤,说她一个姑娘家在外流浪真不害臊。其右在天上看着,非常想降下天火把所有喷出污言秽语的嘴焚烧干净,结果仅仅动了念头,就立即遭受千万倍的反噬,骨头和皮肉都被天火来回灼烧,痛得她几天几夜无法合眼。 所以她只好眼睁睁地看着,在天上,看无出生活。 ——这一次下凡,其右其实是抱着回去灰飞烟灭的决心。 仙人其右来到无出身边时,无出仍在锄地。动作间隙,无出总感觉身边静谧不似寻常,下意识回了头。 对视。对视之后,其右张了张嘴,怀着那样复杂的情感,说出口的第一句却是: “累不累?” 无出很顺利地回答:“当然不累。”仿佛二人依旧在共同生活,这只是一个再寻常不过的午后。 无出指着眼前的土地给其右介绍:“我有一块地,两块地,三块地,你猜它们分别种了些什么?” 其右眨了眨眼。 “哈哈,都是土豆!等到来年,我会收获数不清的土豆!”无出揭晓一个并不意外的谜底。 只要有土豆,就足够了。你不必再为我做些什么,我并不是独活。只要有土豆,我务必热融融、欣欣然地活下去。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只要有土豆 第3章 萤萤萤萤火虫 在我十六岁时,曾短暂去外婆家居住。那是一个稍显漫长的暑假,在家无所事事的我头脑一热,胡乱策划了一场冲动所致的旅行。也说不清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是我头脑中存有的地名本就寥寥无几,总之,当我手提行李箱走下火车的刹那,我猛然发觉随性而至的地点居然是外婆所在的乡镇。 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旅行思想——当然也是为节省住宿经费,我毅然踏上通往外婆家的小路。想的是,左右外婆同我最好,断不可能和我的家长告密。我和外婆间总有种同龄人的义气。 外婆家坐落于一处依山傍水的乡镇,那里常年雾气蒙蒙,各家各户分散开来离得很远,像是玩捉迷藏的孩童,独自躲藏在山林一隅,倘若不仔细寻找,便全然杳无踪迹。 说来奇怪,许多年不曾来过外婆家的我,那一次竟然没有在错综复杂的山路间迷失方向,相当顺利地找到了外婆家。 深棕色的木门挂了锁,我拎起锁头敲门。不多时,稀疏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门开了。我有一瞬间被雾气迷了眼,看不清来者的身影,拼命眨眼过后,视野才仿佛被显影液浸泡的胶片,一点一滴清晰起来。外婆没有苍老得过分,是个整洁妥帖的老人,脸上挂着笑意,是细密水珠淋在皮肤上一般渗透性的笑意,淡淡的。 “外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好意思,扭捏地开了口。 “进来吧。”外婆什么都没有问,幅度很小地点头,之后在前面为我带路。 进入大门后,映入眼帘的是露天的院子,方方正正,三面被房屋包围,余下一面便是大门。外婆领我去正对大门的那一间屋子,没有门槛,推开门后能看见一方木桌、两把木椅。 我手忙脚乱地把行李箱拉到木桌旁。外婆站在我身后。 等到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借余光瞧外婆,却发现她的视线仿佛早等待我撞上一般,已经不知道在我身上停留了多久。我当下心中一惊,手心径直冒出冷汗。 我只当是太久没有与外婆见面,油然而生的生分一时半会褪不干净。怕外婆产生误会,我急忙迎着外婆的目光扯出一个笑容。 谁知,见此情景,外婆在视线范围内微微偏了头,这动作不太像是老人会下意识做出的。况且,其中包含的拒绝意味未免太过伤人。 紧接着,外婆抬手往木桌左侧指,“推开门就是客房,你住那里吧。”而后转身,要走进木桌右侧的另一扇门。 这时,舟车劳顿的疲惫才后知后觉翻涌上来,我被各种负面情绪激得双眼通红,委屈地小声嘟囔:“……外婆,我是清山啊,你怎么一次都不叫我呢?” 又赌气般加上后半句:“外婆要是不喜欢我来打扰,我现在就走,应该还能买到火车票呢。” 外婆没有哄我。她维持背对我的姿势,很轻地叹息一声。真是奇怪,听到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我顿时感到一阵羞耻,无措的、无害的羞耻。这股羞耻竟覆盖过其余种种情绪,令我悠悠地沉下心来。 后来,我半梦半醒间自己拉过行李箱走入客房。 * 房间同外婆一样干净整洁,恰到好处的陈旧,木屑与青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从各个角落探出触须。唯一的窗子几乎被窗边一颗树的枝桠全部遮住,屋内过早地暗下来,叫人昏昏欲睡。 一路的颠簸也确实令我感到疲惫,于是连灯都没开,我换上睡衣便扑进床铺里。原本在大雾中走过一遭的粘腻感,居然在躺倒之后迅速消散。清爽的睡意包裹住我。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后神清气爽,我坐在床上听了一会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 走出房门的时候,外婆正在木椅上坐着。清晨的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铺展在她身上,她的轮廓浅淡得几近透明。 我面对这一幕,不由得屏住呼吸,有种飘忽的预感,生怕错过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我静悄悄地靠近外婆。 阖眼小憩的外婆在我靠近后依旧没有睁眼,却开口:“醒了?” “醒了。”我小幅度地感到失望。 外婆睁开眼,还是用手指指向木桌,简短道:“吃饭。” 桌面上摆着一碗白粥,两碟小菜。我心中闪过一个形容词:清透,但自己感觉不恰当,不太像是用来形容食物的。 我坐在另一把木椅上端起碗,用竹筷扒拉粥喝,下肚后有妥帖的暖意和残留在舌尖的回甘。“外婆,你不吃饭吗?” “吃过了。” 吃着吃着,我的眼眶热热的,脱口而出:“外婆,你真好。” 此话一出,我的话匣子再也关不上,我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怎么会是‘外’婆呢?你为什么不可以当我奶奶呢?让奶奶去当‘外’婆,外婆你来做我奶奶好不好?” 我在家中也时常会说些幼稚的话,从没有大人愿意认真听过,更毋论给出什么回应了。 ——我想当然地低下头去,并没有期待外婆答话。 然而,对面的外婆很快问我:“你奶奶对你不好吗?” 第一反应是惊讶。好像某条亘古不变的规矩被打破,迸出一地的糖果。我思索片刻,觉得很难说出好或者不好。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最近总逼问我想不想要一个弟弟。我听过很不舒服,但她还总是问。我说不,她就说我不懂事,说我很自私。” “为什么?”外婆反问。 我拿不准外婆是在问哪一句,于是愣在那里,也跟着问了一句:“什么?” “你奶奶为什么说你不懂事,说你自私?”外婆看向我。 “不知道,我不知道。”在外婆的目光里,我的情绪仿佛被稳稳地承接住了,我试图更深入回忆,“她在车里说,妈妈和其它家人都不做声,只有我在拒绝。然后她想要说服我,我拒绝,其它人笑。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笑话我。” 我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笑话我。” “外婆,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奶奶呢?”眼泪掉进白粥里,我不想继续吃饭了,我觉得有点反胃。 良久,外婆说:“你来找我是因为你很难过。” 仿佛拨云见日,我流下更多眼泪。这不是一场旅行,而是一次逃避。整个暑假太漫长了,我不知道在家中应该如何自处。我甚至很恐惧,恐惧一个结果的发生,也恐惧它或绕过我或踏过我的过程。而这些都是不被允许表露的情绪。我太小题大做了。 脑中隐约响起一声呵斥“不许哭!”,我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抬起头。外婆目光沉沉地看向我。 “外婆,你会不会讨厌我?我擅自过来找你,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如果你不喜欢我说这些,我以后再也不说了。”我想要为自己辩解。 外婆摇了摇头:“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知所措地顿在原地。我忽然想起流泪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可我此刻刚刚跟情绪碰面,没办法立即分别,再说下去只会愈加难以收拾,不如闭上嘴。 外婆却发问了:“你很不喜欢弟弟?” 我不假思索地想要否认这则指控。与此同时,我将目光缓缓移到外婆额前的皱纹上,看出每一条皱纹都很柔软。 “不喜欢。”我讲了实话。 “外婆,你知道舅舅家有一个弟弟吧?他比我小三岁,却比我胖很多。每一次去舅舅家里,他都借着玩闹,用馒头一样大的拳头砸我。我觉得他说话没礼貌,动作很野蛮。但大人们都觉得他很可爱。” “我跟我妈说过,我觉得弟弟在欺负我。她说要我让着弟弟。后来我在弟弟打过来的时候用尽全力打回去,大人们都说我很粗鲁。可这难道不是可爱吗?” “所以为什么?”我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不、是、可、爱?” “外婆,如果你也在场,你也会说我粗鲁吗?”我充满希冀地问。 “不会。你做得很好。”外婆在阳光下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她今天穿着草绿色的衣服,她也是一棵树。我深吸了一口气,听到外婆继续说:“你应该这么做。” * 外婆似乎是腿脚不大方便,平日只在院子里活动,从不会出门。家里缺东西时,她会用一台座机打电话,便有人把东西放在院门口。我抢着帮外婆搬过几次,说来很奇怪,尽管我每一次都是在敲门声响起的刹那就跑过去开门,但竟然没有一次看见过送货人的身影。 这里的路况复杂,我担心出去后迷路,几天里也不大出门。我写日记,在那扇被树木枝桠挡住大半光亮的、绿油油的窗子前,伏在木桌上摊开笔记本。我感觉很安全,我这么写道。 更多时候,我喜欢追在外婆身后。外婆其实也没做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但我就是觉得跟着她很有趣。我最近才发觉自己如此话痨,揪住一个话题不放地说很多话。外婆有时点头,有时回应些什么。她不觉得我烦。 “外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孤独吗?” 这一天,外面下起小雨,外婆依旧没有关屋门,屋檐伸出去,好像许多双手,阻挡雨水潲进屋里。我和外婆分别坐一只木椅,面朝大门。院子里的土地不平整,于是积起一个又一个水洼,我佯装专注地盯好其中一个,数一圈又一圈荡漾的涟漪。 雨下了一会,仿佛成为某种媒介,将雾气引进院中。我很快看不清楚水洼了。 “什么是孤独?”外婆的脸上也起了雾,看不真切。 “我妈说过,如果我不结婚就会很孤独。”我突然有些后悔提出这个问题,“我奶还说,如果她没有孙子就会很孤独。” ——我居然听见了一声轻笑。几天以来,外婆明明从未笑过。 我看向她,她脸上的雾散了些,一双潮湿的眉眼露出来,眼角的细纹眨呀眨,显出点活泼。 “一个人绑定某种身份就不会孤独吗?孤独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外婆问我:“你现在还孤独吗?” 我注意到她用了“还”字,胸腔内一下子被庞大的情绪挤满。小时候渴望妈妈的关注,我会故意地在她周围发出声响,妈妈可能在看电视剧,可能在洗衣服,她十分忙碌,也很遥远。妈妈说你烦不烦啊。烦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是孤独的意思。妈妈,我很孤独。 “不。”我说。 外婆的声音在雾气里靠过来:“我也是。” * 傍晚时,雨完全停了。我突发奇想,想去附近的树林里走走。我跑去跟外婆说,外婆同意了,她嘱咐我树林里有一条河,靠近时要留神。我更加好奇,我对外婆的家园诞生出爱屋及乌的情感。 临走前,外婆在院门口挂了一盏灯,告诉我一直朝右走就到了,不用拐弯,不用担心迷路。 我走在路上,前前后后都是树。我记得我以前的胆子不算大,可自从来到外婆家,我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走了不到五分钟,眼前出现一片树林,我侧耳听了一会,隐约有流水声。我拨开长到腰侧的某种植物,钻进树林中。 月亮在我头顶,陪我一起往前走。树林里有很深的阴影,但我脚下的路却非常清晰。不时有动物的叫声响起,我并没有感到阴森,只觉得安心。我知道我走在一条由外婆指引的路上。 近了,足够近了。我看见那条河,和一个蹲在河边的身影。下一刻,那人站起来,许许多多的光点凭空出现,像一场烟花,绽放在她周身。 月亮这个时候又暗下去,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正朝我走来。 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她停住了,问我:“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光点大部分离我们很遥远,飘浮在夜空中。 我蓦地紧张起来,口干舌燥地回答:“……萤、萤、萤萤火虫?” 几只萤火虫飞过来,照亮我们的脸。她一板一眼地纠正我:“不是萤萤萤萤火虫,是萤火虫。” 天啊,我当然知道。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同我一般年纪,剃着寸头,是很显眼的发型,结合她的脸却给人很淡的印象,像是班级里坐在角落记不住名字的同学。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清她的模样之后,我的紧张竟转瞬间烟消云散。我主动介绍:“我是清山,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在我的视线里微微偏了头,一会才说:“一条河。”在她身后,真正的一条河被月光照衬得波光粼粼,仿若流银。 “一条河,你好,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一条河转过身,看向夜空,“你难道要来做什么吗?” 我挠了挠头,好像也对。 之后我从善如流地跟随一条河一起坐下,欣赏河水、月亮与萤火虫。 草地上还残留有雨水,坐下的同时我感觉裤子彻底湿透,但这个时候再站起来也无济于事。我看向身旁的一条河,她面色如常。 我试图做些什么打破过分寂静的氛围,开口问:“你也是暑假回来探望家人吗?” 一条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你在哪里念书?” 一条河没有接话。 “你要待多久?” “很久。” “你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吗?” 一条河突然转头面朝我,比出噤声的手势。我不太好意思地闭上嘴。 萤火虫们还在兢兢业业地发光。据说在成虫期,萤火虫甚至几乎不会进食,它们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发光。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低语。 起初我还不能确认,直到她再次重复。 “生身近水,血肉葬花。” 一条河的目光在一只萤火虫身上停留,她的神情极其专注,仿佛是在与那只萤火虫对视。她伸出手指,萤火虫翩翩起舞,落在上面。 我屏息凝神,注视这一幕。一条河用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语气说:“它快要死了。它会死在它出生的土地上。” 话音刚落,手指上的萤火虫果真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怏怏地熄灭,翻身跌落。 一条河没有立刻把手指收回去,仿佛是某种仪式,但不是对着萤火虫的尸体,而是对着它曾经发出的光芒。一条河低垂着眼睛。 “生身近水,血肉葬花。萤火虫是这样。”一条河说,“我们也是这样。” 我心中震颤,嘴上却不受控制地说:“我们也是萤火虫吗?” 一条河竟然笑了笑。她说:“当然不是。萤火虫是群居动物。” 我与一条河缓慢地对视。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变成齿轮,无可抗拒地嵌合在一起。我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哀伤。 萤火虫的尸体变多了。难道我是在物伤其类吗? * 白天我还是同外婆一起呆在屋里,我有尝试过在天还亮时出门,结果没走出多远便被滚滚热浪狼狈地打回去。可是屋内明明没有空调也非常的凉爽,我对此感到费解。 几乎每一晚我都会去找一条河玩,尽管她从未承认她会一直等在河边,但每一次我去她都在。 一天中午,我摸着长长的鬓角,又绕过脖子去摸长长的发尾。我当下想起一条河的寸头,突然萌生要把短发全部剃掉的想法。 我去找外婆帮忙理发,她一如既往地没有追问。我将一把竹椅搬到院子当中,坐上去,外婆拿着理发器站在我身后。 理发器在空气里振动,嗡嗡地叫。我的心中顿时充满各色各样的气泡,劈里啪啦地膨胀。我把以前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外婆:“我第一次剪短发的时候,我妈差点被我气疯。她问我为什么要剃男生头,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又让我站到镜子前,告诉我一定会非常的丑。” “可是我剪完之后,真的非常的快乐。我跟我妈说过很多次的头痛,居然不药而医。我后来猜测是由于我的头发太厚了,坠得头痛。” “外婆,我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她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怪人。我真的很好奇和她一样发型的感觉。” 外婆的手很稳,刀头擦过我的耳后,皮肤在谨慎地呼吸。而我只感到安全。 偏凉的呼吸喷洒在我头顶,我闭上眼睛,想象是一棵树在向我张开怀抱。 我顶着新发型去找一条河。在树木间穿梭的时候,数不清的绿色直接触碰我的头皮,我好像在一瞬间无限接近于一条河。 一条河背对我坐在河边,她今天穿浅蓝色的衣服,看上去很适合停留在河边。我悄悄靠近。她动也不动,却开口:“你今天来得很早。” 其实我心里早有预感,所以并没有停住,反而加快脚步上前。我在她耳侧击掌。 嘭——她的耳朵不自觉地动了动,随后扭过脖子,露出整张脸。 我留意她的眼睛,在漆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毛茸茸的脑袋。一条河露出微笑,仿佛河水流动。我想分辨她是在为我的恶作剧而笑,还是在为我的新发型而笑。两者都很好。 “我们是一样的。”我情不自禁地说。并且在心中默默祈祷一条河不要否定。我是在炫耀想和她亲近的意图吗? 一条河没有说话,沉默地站起身。我的视线跟随她一块跑起来,我也随之跑起来。 路越跑越宽,风吹鼓我的上衣,将我与蔽体的衣物分隔开。我感觉自己逐渐变成通身**的野兽,在山林间疾行,追随同伴的脚印。肾上腺素上升,心脏跳动,我想要嘶吼,正如野兽呼唤同伴。我们将生命遗留在这里,我们要厮杀,要争夺,要竭尽全力地活下去。然后在最直白的伤口里感受到自由。 我曾在外婆家度过数不清的难忘日夜,唯独这一刻让我最大程度的不舍。因为我知道它转瞬即逝,一去不返。 一条河,你为何要让我感受到这么多?我感激你,可我也不得不怨你,我即将再也无法拥有这一刻的自己。 远远的,一条河一面跑,一面转过半个身子看我,自如得仿佛一条蛇:“我带你去镇上看看。” ——迟来的解释。 * 所谓镇上,是一个不算大的广场,有零星几家店铺,行人屈指可数。 我撑住膝盖大口喘息,心跳如鼓。一条河绕到我身侧,问:“怎么样?” 即将日落,黄昏的暖光使得这片小小的广场看上去相当朦胧,好容易没有雾,居然也会叫人恍惚。这里大概就是乡镇的中心,外婆家的补给也都来源于此。 有乡民捧着一袋米从一间杂货铺走出,我不经意间与她对视。她的面容非常模糊,却对我露出一个清晰的笑容。 随后,越来越多的乡民从不一样的店铺走出,她们纷纷路过我,对我展露笑容,如同与我熟络的故人。 我心中的怪异感愈发强烈。乡民们似乎是在对我生涩地表达善意,可我此前从未来过这里,从未与她们结识。 等我再转过头,一条河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仓皇地又转回来,所有乡民也都消失了。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中央。 天彻底黑下来。 * “外婆,我要离开了,暑假就要结束了。” 外婆闭着眼靠在竹椅上:“什么时候走?” “明天。” 外婆没有送我。我独自拖行李箱走到车站。空无一人的车站里,我再次见到一条河。她好像早就等在那里,只不过地点不再是河边。 我原本什么都不打算说。可是火车进站的声音响起时,我心想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还是举起手大喊:“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一条河今天穿草绿色的衣服,站在车站门口。她看向我,一会儿才说:“清山。” 我走上火车,背后第二次传来“清山”。 我回过头去。这样悲哀的眼神,如此熟悉,我承接住这份眼神,仿佛见证她极速衰老,幻化成另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我不再回头。 其实像这种夏日怪谈已经是被写烂了的题材,我自己在另一本长篇里也有类似的片段。但不得不说,我还是非常爱写这种有点恐怖(真的吗,但又温情的故事。 某个庞大的、处在毁灭的缝隙间波动的、不可名状的存在,是外婆,是林间的精怪,是错身而过的村民,是整座乡镇本身。她选择与清山共同度过一个暑假,只是为一种共振的召唤。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3章 萤萤萤萤火虫 第4章 妳好 恒星轻敲耳后的头显开关,目之所及骤然冷清,视野右上角不再有恼人的消息提醒,她这才抽出藏在袖口的纸条。科技发展至今,一切保密手段在公网上都无从遁形,建立私网又需要层层上报,显然更不可取,于是叛军之间的沟通回归到最原始的手段。 毕竟还是在军区内部,哪怕身处自己的办公室也不可掉以轻心,恒星飞快看过纸条上的信息,在敲门声响起的同时,将纸条吞进腹中。 恒星的喉头泛起一阵涩意,口腔中分泌大量唾液,她清清嗓子:“进。” 一个身穿正式制服的女人带着似笑非笑的表情走进来,背过手关上门后,也不走近,挺懒散地斜靠在门上。 ——女人?恒星已经记不清有多久没在这里见到女人了。 “什么事?” “来看看我的老同学啊。就是不知道您这个大忙人还能不能想起我?作为唯一一位女性前线队长,恒少校一定相当忙碌吧。”女人的笑意逐渐加深,眉梢的弧度多少有些不怀好意,似乎笃定恒星认不出她,并且以此为乐。 谁知,恒星再次看向她,稍加思索,开口:“……己何?好久不见。” 话音刚落,己何的笑容僵硬地定住,旋即切换成不太娴熟的倨傲。她伸出左手掸了掸右肩上表明军衔的肩章,说:“没错,想不到恒少校还认得我。不过也有可能是因为,我是近十年来唯一一位以次等公民身份升上行动军官的人?” “当然,比起恒少校的军衔还是不够看……”后加的半句显然是在阴阳怪气——行动军官只比前线队长低一级。 “己上尉,恭喜。”恒星平静地说,“周一公布升任信息时,我就在猜想会是哪一位了不起的人物。” “了不起?”己何仿佛听到一个天大的笑话,乐不可支地重复道,“天啊,了不起!哈哈哈哈……” 恒星没有打断她。笑声在空间内来回扭曲变形。一派肃穆的军区,唯独这间被笑声充斥的办公室,犹如一块格格不入的橡皮糖。 “诶呦,笑死我了。” 良久,己何才用指尖揩去眼角笑出的泪花,说出下一句话时还噙着笑意,“要说了不起,当然还是恒少校了不起!身为普通公民,放着好好的军官不当,居然去当什么叛军首领,可太有意思了!” 恒星表情无波无澜,开口:“己上尉,这个笑话并不好笑。” 己何脸上的笑意已经彻底消失:“谁在跟你开玩笑?” 房间内的气氛陡然冷峻。 这时,恒星反而露出一个同事身份的疏离微笑:“原来抓捕叛军的任务是落到了己上尉头上,这可是份肥差。” “确实,报酬丰厚非常。事成之后,我将成为有史以来第一位女性作战统领。” 己何冷淡发问:“你说,这值不值得我卖命?” “为主国卖命本就是军官的使命。”恒星轻微皱起眉毛。 己何意味不明地哼一声:“恒少校果真‘衷心耿耿’。” 下一刻,己何一言不发地将熄灭的头显整个摘下,上前搁置在办公桌。又把身上的制服一件一件褪去,仅留一件序衣,空荡荡地站在恒星眼前。序衣是每一位公民必须贴身穿着的衣物,没有形状,素白色,像人的第二层皮肤,实时记录人体各项数据。 这一连串叫人摸不着头脑的动作,令原本剑拔弩张的气氛莫名缓和。 “这是什么意思?” “聊表诚意。我现在不是来套你的话的。” 己何展开双臂,“当然,等我找到你确为叛军首领的证据,我会毫不留情地立刻抓捕你。不过不是今天。” 她意味深长地与恒星对视。 恒星没有表示质疑,只是一样把头显放到办公桌上,“既然你已经断定我是一名叛军,又何必跟我叙旧?” “是啊,为什么呢。”己何说着,视线扫过并列成排的两个头显,“也许因为我们曾经共用一个极限操控舱?” “说起来,那台设备早该报废了,可当时的我们却视若珍宝。要是它真的不能使用了,上面肯定不会再给女子分部配一台新的。” 后半句的抱怨十分鲜活,听得恒星无意识地笑了一下。 她随之回忆起那间陈旧的体能教室。在有全自动清洁机器人的今天,已经很难看到肉眼可见的灰尘,可那间教室的四角却存有惊人的陈灰,简直像是在警告学生们不许靠近一样。 “是啊。”恒星感叹。 “你们一类班真的也没地方上体能课啊?我当年可是烦透每天都要掐准时间跟你错开使用极限操控舱。” “没有。如果当真想让我上体能课,就不会叫我离开中央预备院了。” 闻言,己何来回踱步的身体顿住,她若有所思地问:“所以你作为普通公民,究竟为什么要离开中央预备院?” ——因为选择权从来不在我。 恒星几乎快要脱口而出。但终于还是没有说,伴随许多年来一张张写有秘密的纸条,途径咽喉,藏进腹中,难窥天日。 入学后的第一堂体能课,恒星作为唯一一位女性,被其它学生团团围住。所有人毫不掩饰地评价她,从她的脸,到她的身体,如同交过门票的游客,这是一场合法参观。上课后,她在极限操控舱内勉强撑住十分钟,之后不得不打开舱门,跪在旁边呕吐。她是唯一一个提前出舱的学生。 体能老师故作体贴地询问她能不能继续,又压低声音,仿佛她是一类独特的、需要安抚的低等物种:你毕竟是个女性,跟不上进度是很正常的。 恒星当时感觉自己在声音里一点一点地缩小,旁边的呕吐物是汪洋大海,随时可以把她溺死。 后来,恒星了解到所有男性在入学前都及早接触过极限操控舱。这是约定俗成。可从没有任何人跟她说过,包括同为普通公民的母亲。 离开中央预备院的那天,恒星身后不断传来窃窃私语,无数个“女性”作为字眼被重复,远比恒星见过的真实女性要多。 “女性就该老老实实去读附属女子分部,男人和女人怎么可以一起读书,也太不像话了。何况女子分部不是专为普通公民设有一类班吗?” 一阵猥琐的哄笑声。“……该不会她的目标是这里的男人?” 恒星装作耳聋。她折返回去向男讲师哀求:“老师,请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可以证明自己,我以后不会拖延大家的进度。求您,我必须在这里念书。” 男讲师大概以为自己把鄙夷掩藏得很好,正如浮于表面的居高临下的怜悯:“恒星啊,不是老师不想给你这个机会,实在是,唉。你去女子分部后记得用功念书,老师很看好你。” 希望破灭了,或许打从一开始就不曾存在。只有她,愚蠢地相信这个谎言,被耍得团团转。她难道真的以为凭借泪水能求得机会?他们巴不得看到她的更多脆弱,他们认为她就应该如此脆弱。 来到中央预备院附属女子分部后,恒星才发现这一届的一类班竟然只有她一名学生。时至今日,她早已知道,女性作为普通公民可以就读中央预备院是一个彻头彻尾的谎言。 所以,空旷孤独的教室意味着,这一届的女性普通公民,只有她一人。 “己何。” 回忆占据房间的一角,阔别十年的老同学赫然站在回忆前边,恒星的目光掠过她。恒星向她和回忆倾诉:“那一届的一类班只有我一名学生。” 己何的耳朵动了动,她不太自然地轻笑一声:“除你以外,其余女性普通公民全都留在了本部?” 恒星摇头:“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 “我不知道!”己何匆忙否认,仿佛生怕晚一步便会直面不愿面对的东西,“我又没过过一天你们普通公民的日子!” 恒星绕过办公桌,走到己何身边,“确实。所以你觉得颁布身份的制度公平吗?” “次等公民的身份为什么要在婴儿发出第一声啼哭时颁布?又为什么总是恰好落在女性身上?”恒星语调平缓,发问却步步紧逼。 己何咬紧嘴唇,攥紧的指节泛白。 恒星继续说:“婴儿的基因序列在孕十周就能提取,如果是按照基因判定公民等级,根本无需等到婴儿出生。况且你自己就是一位次等公民,你在和其它普通公民竞争时,难道有察觉出自己和他们基因的悬殊吗?” “说到底,判定的标准根本无人知晓。” 己何冷笑道:“恒少校终于不再说那些冠冕堂皇的废话了。” “我不会承认任何身份,但是这不妨碍我的坦诚。” “不承认身份又如何?单凭你刚才那番发言,就够按最高等级叛国罪论处了!你的每一个器官都要被活剜出来供高层使用,到时候你会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恒星说:“是啊。可我知道你不会这么做。你一定要找到证据,能证明我是叛军首领的证据。” *** 次等公民从学校毕业后仅有两项就业选择,一项是通过测试入职专为次等公民设立的“平衡岗”,一项是加入没有任何门槛的后勤部。 平衡岗,即次等公民辅助岗位统称,职责涵盖非机密、非武装、非决策类工作,承担大量重复性、琐碎性、临时性任务。诚然,平衡岗内部无军衔,入职后要穿着与其它军职人员相区别的非正式制服,并且终生不能参与晋升系统。但平衡岗仍然算是在军区办公的“军职”。在主国与外星人宣战的今天,这是次等公民所能接触到的最体面的工作。 与之相对,后勤部则是次等公民更为普遍的选择。原因不仅在于其没有入职门槛,也在于主国对军区工作危险性的渲染。加入后勤部意味着只需在军区附近的外围防护区工作,因此许多次等公民甚至没有参加测试,便出于畏惧选择加入后勤部。 只不过,选择“安全”并非全无代价。这不止是一份“不体面”的工作,在战争中,每一位公民都必须提供维系主国运转的价值,后勤部的工作过于轻松,那便要从其它地方弥补。 后勤部的人员必须背负生育指标,如果不能在35岁以前完成生育任务,会被发配到荒芜的赤地带。那里环境恶劣,且不在主国的防御体系内,体格强健的普通公民身处其中都未必能坚持活过一个星期,更何况从未进行任何体能训练的次等公民。 己何的母亲就是这样一位后勤部人员。己何出生以来,几乎从没有见过母亲的笑脸。母亲的脸上总是酝酿一朵又一朵哀愁的乌云,看向己何的时候,再转为雨天。 为什么要哭? 己何被母亲的哭泣混淆了情绪。成年人对着小孩哭,小孩子就不知道应该如何哭。 她的童年在身份的倒错中匆匆而过,己何过早地成为母亲的照料者,但这种行为仍然不能获取母亲的好感。己何看到一个愈加哀伤的母亲,这令己何感到困惑。 入学女子分部二类班后,己何曾短暂找到新的人生目标,她试图用一张又一张成绩单向母亲证明自己。可是某一天,她坐在教室里,被嘻笑打闹的噪音包围,她突然发觉与毫无进取心的人竞争是没有意义的。要赢得母亲的笑脸,一定得有许多的哭脸作衬。 但是二类班中的全部同学都很快乐,她们没有动力,谈何压力?她们中绝大多数人已经做好甫一毕业就加入后勤部的打算。 直到学校中流传开一个消息,有一名普通公民即将从本部转来一类班。己何以为自己终于等到一个获胜的机会,于是兴致勃勃地回家同母亲复述这个传闻。 岂料,母亲的悲伤不减反增。这一次,母亲对她说出深藏心底多年的郁结:“我觉得很对不起你,我是迫于生育指标的压力不得不生下你。次等公民只能生出次等公民女儿,我太自私,为求苟且偷生把你带到如此糟糕的环境。看到你越来越优秀,我只感到更加自责。如果不是因为有我这样不称职的母亲,你一定会成为一名出色的普通公民。是我害了你。” 听完这个答案,多年来对母亲的讨好霎时间汹涌地反噬了己何。己何不无恶毒地想:你确实不是一位称职的母亲,你怎么会这么弱小? 己何此前不曾认为“次等公民”的身份是拖累自己的枷锁。时至今日,母亲的一番话彻底将她长久以来的坚持击碎。原来在母亲眼中,无论自己再怎么努力,再怎么优秀,都敌不过一个“普通公民”的身份。 凭什么? 己何开始默默观察那名刚转来的普通公民。次等公民使用的二类班教室与一类班教室分属不同的大楼,她没办法轻易接近,就悄悄蹲守在共用的食堂。 一张惺惺作态的脸,在学校门口的电子屏上停留过很久,明明被镶嵌在荣誉当中,却还要冷着表情。己何牢牢地铭记住这张脸。 第一次见到她的真人,是在某天的晚餐时间,她端着比其她学生多出一倍的餐食,独自坐在角落,看上去比周围人都要壮一圈。 当晚回家,己何在暗网上检索信息,才了解到普通公民会接受专门的体能训练,正式军职对公民体能有非常高的要求。她因此更加讨厌那位转学来的普通公民,她痛恨自己要凭借对方身上的蛛丝马迹才能窥探到更广阔的世界,仿佛自己是不知天高地厚的井底之蛙。 己何开始给自己加餐,开始在房间内锻炼。她在母亲的哭泣里成长,是一个卑劣的模仿者,是一个残次的复制品。 又一天晚餐结束,己何照旧跟在转学生身后,尾随她进入一栋从未来过的大楼,然后看见她走进一间陈旧的教室。 己何不能进去,但她也不想离开,于是一直等在门口。 等待的过程很漫长,伴随不知名的机械轰鸣声,一阵盖过一阵,像是远古巨兽的咆哮。己何很不想承认自己在担心转学生的安全。她打算在三分钟之后进入教室。 然而转学生在第两分三十九秒时完好无损地走出来,她大汗淋漓,校服外**的皮肤发红,呈现出大量毛细血管扩张的证据。她疑惑地看向靠在墙壁的己何,一个对她而言素不相识的陌生人。 己何突然很想笑,这一幕好滑稽。结果她只是点了点头:“你好,同学,我是己何。” “你好,我是恒星,你也要用极限操控舱吗?我已经使用完了,你可以进去了。” 名为恒星的转学生对她露出和电子屏上截然不同的友好微笑。己何心想,凭什么? “可是绝大多数的女人确实不比男人聪明,次等公民的划分未必对女人不算好事,她们应该止步于此。” 时间拉回到此刻,己何继续说:“你也知道军区的工作对她们来说就是送死!连平衡岗都做不好,凭什么去跟男人竞争?” 来吧,让我看到你愤怒的样子,让我看到你失态的表情。己何的胸膛剧烈起伏,她紧盯着恒星。 恒星侧过脸来。己何的呼吸一滞——这是什么意思? 同情吗?怜悯吗?为什么要用自以为很理解我的眼神看向我?一个普通公民,怎么可能理解一个次等公民? “如果我们当年没有那台极限操控舱,我们都不会有今天的成就,我们并不比其她女人优越。”恒星说,“不允许女人强大之后再怜惜她们的弱小,你觉得这样公平吗?” 己何在这样等待她迷途知返的目光中节节败退。她再一次想起母亲的眼泪,每当她以为自己牵住逃离的绳索时,泪水造就的苦海都会追上她。不能回头,如果回头,是对挣扎多年的自己的背叛。 “我不在乎公平。我只要我的权力。”己何漠然地说。 第一次尝试写科幻,越写越长了,比我预想的复杂很多,先发上来一半。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4章 妳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