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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萤萤萤萤火虫

作者:第一杀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在我十六岁时,曾短暂去外婆家居住。那是一个稍显漫长的暑假,在家无所事事的我头脑一热,胡乱策划了一场冲动所致的旅行。也说不清是冥冥中自有天意,还是我头脑中存有的地名本就寥寥无几,总之,当我手提行李箱走下火车的刹那,我猛然发觉随性而至的地点居然是外婆所在的乡镇。


    秉承着既来之则安之的旅行思想——当然也是为节省住宿经费,我毅然踏上通往外婆家的小路。想的是,左右外婆同我最好,断不可能和我的家长告密。我和外婆间总有种同龄人的义气。


    外婆家坐落于一处依山傍水的乡镇,那里常年雾气蒙蒙,各家各户分散开来离得很远,像是玩捉迷藏的孩童,独自躲藏在山林一隅,倘若不仔细寻找,便全然杳无踪迹。


    说来奇怪,许多年不曾来过外婆家的我,那一次竟然没有在错综复杂的山路间迷失方向,相当顺利地找到了外婆家。


    深棕色的木门挂了锁,我拎起锁头敲门。不多时,稀疏的脚步声逐渐靠近。


    门开了。我有一瞬间被雾气迷了眼,看不清来者的身影,拼命眨眼过后,视野才仿佛被显影液浸泡的胶片,一点一滴清晰起来。外婆没有苍老得过分,是个整洁妥帖的老人,脸上挂着笑意,是细密水珠淋在皮肤上一般渗透性的笑意,淡淡的。


    “外婆……”我也不知怎么回事,一下子变得非常不好意思,扭捏地开了口。


    “进来吧。”外婆什么都没有问,幅度很小地点头,之后在前面为我带路。


    进入大门后,映入眼帘的是露天的院子,方方正正,三面被房屋包围,余下一面便是大门。外婆领我去正对大门的那一间屋子,没有门槛,推开门后能看见一方木桌、两把木椅。


    我手忙脚乱地把行李箱拉到木桌旁。外婆站在我身后。


    等到我好不容易鼓足勇气借余光瞧外婆,却发现她的视线仿佛早等待我撞上一般,已经不知道在我身上停留了多久。我当下心中一惊,手心径直冒出冷汗。


    我只当是太久没有与外婆见面,油然而生的生分一时半会褪不干净。怕外婆产生误会,我急忙迎着外婆的目光扯出一个笑容。


    谁知,见此情景,外婆在视线范围内微微偏了头,这动作不太像是老人会下意识做出的。况且,其中包含的拒绝意味未免太过伤人。


    紧接着,外婆抬手往木桌左侧指,“推开门就是客房,你住那里吧。”而后转身,要走进木桌右侧的另一扇门。


    这时,舟车劳顿的疲惫才后知后觉翻涌上来,我被各种负面情绪激得双眼通红,委屈地小声嘟囔:“……外婆,我是清山啊,你怎么一次都不叫我呢?”


    又赌气般加上后半句:“外婆要是不喜欢我来打扰,我现在就走,应该还能买到火车票呢。”


    外婆没有哄我。她维持背对我的姿势,很轻地叹息一声。真是奇怪,听到那声若有似无的叹息,我顿时感到一阵羞耻,无措的、无害的羞耻。这股羞耻竟覆盖过其余种种情绪,令我悠悠地沉下心来。


    后来,我半梦半醒间自己拉过行李箱走入客房。


    *


    房间同外婆一样干净整洁,恰到好处的陈旧,木屑与青草的气味混合在一起,从各个角落探出触须。唯一的窗子几乎被窗边一颗树的枝桠全部遮住,屋内过早地暗下来,叫人昏昏欲睡。


    一路的颠簸也确实令我感到疲惫,于是连灯都没开,我换上睡衣便扑进床铺里。原本在大雾中走过一遭的粘腻感,居然在躺倒之后迅速消散。清爽的睡意包裹住我。


    这一觉睡得很沉,醒来后神清气爽,我坐在床上听了一会窗外叽叽喳喳的鸟叫。


    走出房门的时候,外婆正在木椅上坐着。清晨的阳光透过敞开的大门铺展在她身上,她的轮廓浅淡得几近透明。


    我面对这一幕,不由得屏住呼吸,有种飘忽的预感,生怕错过什么转瞬即逝的东西。我静悄悄地靠近外婆。


    阖眼小憩的外婆在我靠近后依旧没有睁眼,却开口:“醒了?”


    “醒了。”我小幅度地感到失望。


    外婆睁开眼,还是用手指指向木桌,简短道:“吃饭。”


    桌面上摆着一碗白粥,两碟小菜。我心中闪过一个形容词:清透,但自己感觉不恰当,不太像是用来形容食物的。


    我坐在另一把木椅上端起碗,用竹筷扒拉粥喝,下肚后有妥帖的暖意和残留在舌尖的回甘。“外婆,你不吃饭吗?”


    “吃过了。”


    吃着吃着,我的眼眶热热的,脱口而出:“外婆,你真好。”


    此话一出,我的话匣子再也关不上,我自顾自地说下去:“你怎么会是‘外’婆呢?你为什么不可以当我奶奶呢?让奶奶去当‘外’婆,外婆你来做我奶奶好不好?”


    我在家中也时常会说些幼稚的话,从没有大人愿意认真听过,更毋论给出什么回应了。


    ——我想当然地低下头去,并没有期待外婆答话。


    然而,对面的外婆很快问我:“你奶奶对你不好吗?”


    第一反应是惊讶。好像某条亘古不变的规矩被打破,迸出一地的糖果。我思索片刻,觉得很难说出好或者不好。这就是问题所在。


    “……她最近总逼问我想不想要一个弟弟。我听过很不舒服,但她还总是问。我说不,她就说我不懂事,说我很自私。”


    “为什么?”外婆反问。


    我拿不准外婆是在问哪一句,于是愣在那里,也跟着问了一句:“什么?”


    “你奶奶为什么说你不懂事,说你自私?”外婆看向我。


    “不知道,我不知道。”在外婆的目光里,我的情绪仿佛被稳稳地承接住了,我试图更深入回忆,“她在车里说,妈妈和其它家人都不做声,只有我在拒绝。然后她想要说服我,我拒绝,其它人笑。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笑话我。”


    我重复了一遍:“我不知道他们是不是在笑话我。”


    “外婆,你可不可以做我的奶奶呢?”眼泪掉进白粥里,我不想继续吃饭了,我觉得有点反胃。


    良久,外婆说:“你来找我是因为你很难过。”


    仿佛拨云见日,我流下更多眼泪。这不是一场旅行,而是一次逃避。整个暑假太漫长了,我不知道在家中应该如何自处。我甚至很恐惧,恐惧一个结果的发生,也恐惧它或绕过我或踏过我的过程。而这些都是不被允许表露的情绪。我太小题大做了。


    脑中隐约响起一声呵斥“不许哭!”,我打了个冷战,下意识抬起头。外婆目光沉沉地看向我。


    “外婆,你会不会讨厌我?我擅自过来找你,给你添了很多麻烦。如果你不喜欢我说这些,我以后再也不说了。”我想要为自己辩解。


    外婆摇了摇头:“你想说什么都可以。”


    话虽如此,我还是不知所措地顿在原地。我忽然想起流泪是一件很尴尬的事情。可我此刻刚刚跟情绪碰面,没办法立即分别,再说下去只会愈加难以收拾,不如闭上嘴。


    外婆却发问了:“你很不喜欢弟弟?”


    我不假思索地想要否认这则指控。与此同时,我将目光缓缓移到外婆额前的皱纹上,看出每一条皱纹都很柔软。


    “不喜欢。”我讲了实话。


    “外婆,你知道舅舅家有一个弟弟吧?他比我小三岁,却比我胖很多。每一次去舅舅家里,他都借着玩闹,用馒头一样大的拳头砸我。我觉得他说话没礼貌,动作很野蛮。但大人们都觉得他很可爱。”


    “我跟我妈说过,我觉得弟弟在欺负我。她说要我让着弟弟。后来我在弟弟打过来的时候用尽全力打回去,大人们都说我很粗鲁。可这难道不是可爱吗?”


    “所以为什么?”我一字一句地问,“为、什、么、不、是、可、爱?”


    “外婆,如果你也在场,你也会说我粗鲁吗?”我充满希冀地问。


    “不会。你做得很好。”外婆在阳光下站起身,走到我面前。她今天穿着草绿色的衣服,她也是一棵树。我深吸了一口气,听到外婆继续说:“你应该这么做。”


    *


    外婆似乎是腿脚不大方便,平日只在院子里活动,从不会出门。家里缺东西时,她会用一台座机打电话,便有人把东西放在院门口。我抢着帮外婆搬过几次,说来很奇怪,尽管我每一次都是在敲门声响起的刹那就跑过去开门,但竟然没有一次看见过送货人的身影。


    这里的路况复杂,我担心出去后迷路,几天里也不大出门。我写日记,在那扇被树木枝桠挡住大半光亮的、绿油油的窗子前,伏在木桌上摊开笔记本。我感觉很安全,我这么写道。


    更多时候,我喜欢追在外婆身后。外婆其实也没做什么特别有意思的事情,但我就是觉得跟着她很有趣。我最近才发觉自己如此话痨,揪住一个话题不放地说很多话。外婆有时点头,有时回应些什么。她不觉得我烦。


    “外婆,你一个人住在这里不会孤独吗?”


    这一天,外面下起小雨,外婆依旧没有关屋门,屋檐伸出去,好像许多双手,阻挡雨水潲进屋里。我和外婆分别坐一只木椅,面朝大门。院子里的土地不平整,于是积起一个又一个水洼,我佯装专注地盯好其中一个,数一圈又一圈荡漾的涟漪。


    雨下了一会,仿佛成为某种媒介,将雾气引进院中。我很快看不清楚水洼了。


    “什么是孤独?”外婆的脸上也起了雾,看不真切。


    “我妈说过,如果我不结婚就会很孤独。”我突然有些后悔提出这个问题,“我奶还说,如果她没有孙子就会很孤独。”


    ——我居然听见了一声轻笑。几天以来,外婆明明从未笑过。


    我看向她,她脸上的雾散了些,一双潮湿的眉眼露出来,眼角的细纹眨呀眨,显出点活泼。


    “一个人绑定某种身份就不会孤独吗?孤独不是这么简单的东西。”


    外婆问我:“你现在还孤独吗?”


    我注意到她用了“还”字,胸腔内一下子被庞大的情绪挤满。小时候渴望妈妈的关注,我会故意地在她周围发出声响,妈妈可能在看电视剧,可能在洗衣服,她十分忙碌,也很遥远。妈妈说你烦不烦啊。烦是什么意思呢?我想是孤独的意思。妈妈,我很孤独。


    “不。”我说。


    外婆的声音在雾气里靠过来:“我也是。”


    *


    傍晚时,雨完全停了。我突发奇想,想去附近的树林里走走。我跑去跟外婆说,外婆同意了,她嘱咐我树林里有一条河,靠近时要留神。我更加好奇,我对外婆的家园诞生出爱屋及乌的情感。


    临走前,外婆在院门口挂了一盏灯,告诉我一直朝右走就到了,不用拐弯,不用担心迷路。


    我走在路上,前前后后都是树。我记得我以前的胆子不算大,可自从来到外婆家,我似乎什么都不怕了。


    走了不到五分钟,眼前出现一片树林,我侧耳听了一会,隐约有流水声。我拨开长到腰侧的某种植物,钻进树林中。


    月亮在我头顶,陪我一起往前走。树林里有很深的阴影,但我脚下的路却非常清晰。不时有动物的叫声响起,我并没有感到阴森,只觉得安心。我知道我走在一条由外婆指引的路上。


    近了,足够近了。我看见那条河,和一个蹲在河边的身影。下一刻,那人站起来,许许多多的光点凭空出现,像一场烟花,绽放在她周身。


    月亮这个时候又暗下去,我看不清她的脸,只知道她正朝我走来。


    在距离我不到半米的地方,她停住了,问我:“你知道那些是什么吗?”光点大部分离我们很遥远,飘浮在夜空中。


    我蓦地紧张起来,口干舌燥地回答:“……萤、萤、萤萤火虫?”


    几只萤火虫飞过来,照亮我们的脸。她一板一眼地纠正我:“不是萤萤萤萤火虫,是萤火虫。”


    天啊,我当然知道。


    眼前的少年看上去同我一般年纪,剃着寸头,是很显眼的发型,结合她的脸却给人很淡的印象,像是班级里坐在角落记不住名字的同学。


    不知道为什么,在看清她的模样之后,我的紧张竟转瞬间烟消云散。我主动介绍:“我是清山,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在我的视线里微微偏了头,一会才说:“一条河。”在她身后,真正的一条河被月光照衬得波光粼粼,仿若流银。


    “一条河,你好,你在这里做什么?”


    “不做什么。”一条河转过身,看向夜空,“你难道要来做什么吗?”


    我挠了挠头,好像也对。


    之后我从善如流地跟随一条河一起坐下,欣赏河水、月亮与萤火虫。


    草地上还残留有雨水,坐下的同时我感觉裤子彻底湿透,但这个时候再站起来也无济于事。我看向身旁的一条河,她面色如常。


    我试图做些什么打破过分寂静的氛围,开口问:“你也是暑假回来探望家人吗?”


    一条河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


    “你在哪里念书?”


    一条河没有接话。


    “你要待多久?”


    “很久。”


    “你每天晚上都要来这里吗?”


    一条河突然转头面朝我,比出噤声的手势。我不太好意思地闭上嘴。


    萤火虫们还在兢兢业业地发光。据说在成虫期,萤火虫甚至几乎不会进食,它们生命的唯一意义就是发光。


    就在这时,我忽然听到一声低语。


    起初我还不能确认,直到她再次重复。


    “生身近水,血肉葬花。”


    一条河的目光在一只萤火虫身上停留,她的神情极其专注,仿佛是在与那只萤火虫对视。她伸出手指,萤火虫翩翩起舞,落在上面。


    我屏息凝神,注视这一幕。一条河用平静得近乎残忍的语气说:“它快要死了。它会死在它出生的土地上。”


    话音刚落,手指上的萤火虫果真一点一点黯淡下去,最后怏怏地熄灭,翻身跌落。


    一条河没有立刻把手指收回去,仿佛是某种仪式,但不是对着萤火虫的尸体,而是对着它曾经发出的光芒。一条河低垂着眼睛。


    “生身近水,血肉葬花。萤火虫是这样。”一条河说,“我们也是这样。”


    我心中震颤,嘴上却不受控制地说:“我们也是萤火虫吗?”


    一条河竟然笑了笑。她说:“当然不是。萤火虫是群居动物。”


    我与一条河缓慢地对视。她的眼睛和我的眼睛变成齿轮,无可抗拒地嵌合在一起。我感到一股难以言说的哀伤。


    萤火虫的尸体变多了。难道我是在物伤其类吗?


    *


    白天我还是同外婆一起呆在屋里,我有尝试过在天还亮时出门,结果没走出多远便被滚滚热浪狼狈地打回去。可是屋内明明没有空调也非常的凉爽,我对此感到费解。


    几乎每一晚我都会去找一条河玩,尽管她从未承认她会一直等在河边,但每一次我去她都在。


    一天中午,我摸着长长的鬓角,又绕过脖子去摸长长的发尾。我当下想起一条河的寸头,突然萌生要把短发全部剃掉的想法。


    我去找外婆帮忙理发,她一如既往地没有追问。我将一把竹椅搬到院子当中,坐上去,外婆拿着理发器站在我身后。


    理发器在空气里振动,嗡嗡地叫。我的心中顿时充满各色各样的气泡,劈里啪啦地膨胀。我把以前的事情当作笑话讲给外婆:“我第一次剪短发的时候,我妈差点被我气疯。她问我为什么要剃男生头,是不是心理有问题?又让我站到镜子前,告诉我一定会非常的丑。”


    “可是我剪完之后,真的非常的快乐。我跟我妈说过很多次的头痛,居然不药而医。我后来猜测是由于我的头发太厚了,坠得头痛。”


    “外婆,我交到了很好的朋友,她是一个难以捉摸的怪人。我真的很好奇和她一样发型的感觉。”


    外婆的手很稳,刀头擦过我的耳后,皮肤在谨慎地呼吸。而我只感到安全。


    偏凉的呼吸喷洒在我头顶,我闭上眼睛,想象是一棵树在向我张开怀抱。


    我顶着新发型去找一条河。在树木间穿梭的时候,数不清的绿色直接触碰我的头皮,我好像在一瞬间无限接近于一条河。


    一条河背对我坐在河边,她今天穿浅蓝色的衣服,看上去很适合停留在河边。我悄悄靠近。她动也不动,却开口:“你今天来得很早。”


    其实我心里早有预感,所以并没有停住,反而加快脚步上前。我在她耳侧击掌。


    嘭——她的耳朵不自觉地动了动,随后扭过脖子,露出整张脸。


    我留意她的眼睛,在漆黑的瞳仁里看见自己毛茸茸的脑袋。一条河露出微笑,仿佛河水流动。我想分辨她是在为我的恶作剧而笑,还是在为我的新发型而笑。两者都很好。


    “我们是一样的。”我情不自禁地说。并且在心中默默祈祷一条河不要否定。我是在炫耀想和她亲近的意图吗?


    一条河没有说话,沉默地站起身。我的视线跟随她一块跑起来,我也随之跑起来。


    路越跑越宽,风吹鼓我的上衣,将我与蔽体的衣物分隔开。我感觉自己逐渐变成通身**的野兽,在山林间疾行,追随同伴的脚印。肾上腺素上升,心脏跳动,我想要嘶吼,正如野兽呼唤同伴。我们将生命遗留在这里,我们要厮杀,要争夺,要竭尽全力地活下去。然后在最直白的伤口里感受到自由。


    我曾在外婆家度过数不清的难忘日夜,唯独这一刻让我最大程度的不舍。因为我知道它转瞬即逝,一去不返。


    一条河,你为何要让我感受到这么多?我感激你,可我也不得不怨你,我即将再也无法拥有这一刻的自己。


    远远的,一条河一面跑,一面转过半个身子看我,自如得仿佛一条蛇:“我带你去镇上看看。”


    ——迟来的解释。


    *


    所谓镇上,是一个不算大的广场,有零星几家店铺,行人屈指可数。


    我撑住膝盖大口喘息,心跳如鼓。一条河绕到我身侧,问:“怎么样?”


    即将日落,黄昏的暖光使得这片小小的广场看上去相当朦胧,好容易没有雾,居然也会叫人恍惚。这里大概就是乡镇的中心,外婆家的补给也都来源于此。


    有乡民捧着一袋米从一间杂货铺走出,我不经意间与她对视。她的面容非常模糊,却对我露出一个清晰的笑容。


    随后,越来越多的乡民从不一样的店铺走出,她们纷纷路过我,对我展露笑容,如同与我熟络的故人。


    我心中的怪异感愈发强烈。乡民们似乎是在对我生涩地表达善意,可我此前从未来过这里,从未与她们结识。


    等我再转过头,一条河消失得无影无踪。


    我仓皇地又转回来,所有乡民也都消失了。我独自站在空荡荡的广场中央。


    天彻底黑下来。


    *


    “外婆,我要离开了,暑假就要结束了。”


    外婆闭着眼靠在竹椅上:“什么时候走?”


    “明天。”


    外婆没有送我。我独自拖行李箱走到车站。空无一人的车站里,我再次见到一条河。她好像早就等在那里,只不过地点不再是河边。


    我原本什么都不打算说。可是火车进站的声音响起时,我心想来不及了来不及了,还是举起手大喊:“为什么不叫我的名字?”


    一条河今天穿草绿色的衣服,站在车站门口。她看向我,一会儿才说:“清山。”


    我走上火车,背后第二次传来“清山”。


    我回过头去。这样悲哀的眼神,如此熟悉,我承接住这份眼神,仿佛见证她极速衰老,幻化成另一个无比熟悉的身影。


    我不再回头。


    其实像这种夏日怪谈已经是被写烂了的题材,我自己在另一本长篇里也有类似的片段。但不得不说,我还是非常爱写这种有点恐怖(真的吗,但又温情的故事。


    某个庞大的、处在毁灭的缝隙间波动的、不可名状的存在,是外婆,是林间的精怪,是错身而过的村民,是整座乡镇本身。她选择与清山共同度过一个暑假,只是为一种共振的召唤。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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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3章 萤萤萤萤火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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