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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事发(三)

作者:宝婺本书字数:K更新时间:
    卓老爷今天原是外出聚会,要到傍晚才归,只因在席间提到自己新收的一副名家字画,吹嘘之间忍不住要拿给高朋们展示一番,因怕下人粗手笨脚弄坏了自己娇贵的藏品,遂亲自走一趟,到家来取。马车只能走大路,他又着急,到路口便舍了马车抄近道往家里赶,途经金水巷一石雕摊子前,怎么看怎么觉得摊主旁边那两个女孩子眼熟,本已走过去的卓老爷愈想愈不对,转头走近前细看,好嘛!居然是家中小女儿和她的贴身丫头!


    卓老爷面色铁青,怒火丛生,碍着还在外面,不好发作,忍了又忍,薅着卓玉的领口把她往家中拖去。


    卓玉跟个小鸡子一样被父亲拎在手里,吓得直抖,翠儿跟在后面,一张脸都没了血色。


    老头儿见自己徒弟平白被人拖走,情急之中大声吼道:“站住!你是什么人,要对我徒弟做甚?”


    卓老爷先是一愣,停步看看老头,又看看手里的卓玉,对老头道:“你说......她是你徒弟?”


    翠儿在卓老爷背后拼命对老头摆手摇头,可惜老头全没看见,挺直腰板道:“是。”


    卓老爷几乎冷笑出声,扔下一句:“我是她爹!”手上使力,用能勒死卓玉的力道依旧把她往家中拖去。


    进了自家大门,卓老爷不分青红皂白,一脚踹在前来开门的门房身上,口中怒喝:“谁叫你放人出去的?!连个门都看不好,趁早滚蛋!”


    门房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干瘦,这一脚踹得他向前滚了两滚,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嘴唇蠕嗫,微微抬头看向卓老爷和卓玉,眼中尽是茫然和惶恐。


    卓老爷犹不解气,还要上前再补两脚,卓玉一把抱住他的腿,叫到:“父亲别踢!别踢!不关他的事,是我,我自己偷溜出去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卓老爷收回脚,冲卓玉道:“自己偷溜出去的?你倒能耐,怎么出去的?”


    卓玉垂了眼睛不敢回答,卓老爷回手便给了翠儿一个耳光,呵斥:“你替你主子说!”


    翠儿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偷瞄卓玉,卓玉忙道:“我说,我自己说。我......从牲口棚后面那道矮墙翻出去的。”


    听到“翻墙”二字,卓老爷眼睛瞪得都要爆出来,掐着卓玉的脖子就往牲口棚走,到了一看,那里果然有段矮墙,墙下还摆着翻墙时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小凳。他连连点头,“好哇,好哇。真是厉害,又翻墙又拜师,看来这家里是装不下你了。”


    他将卓玉搡在地上,四处找家伙,扬言要打断卓玉的腿。


    他寻了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挽起袖子就往下抽,卓**上一阵剧痛,惨叫一声,险些晕死过去,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中,她听到母亲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哎呦!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卓玉勉强睁开眼睛,见母亲在翠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走来,心想,原来是翠儿搬了母亲来做救兵。


    卓老爷还要继续打,卓夫人赶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声泪俱下道:“别打了,别打了,老爷,玉儿一个小姑娘,经不起这样打的呀,落下病根怎么办!”


    卓老爷冷哼一声,扔下木棍,指责道:“你看看她都成什么样子了,全是你惯出来的!”


    卓夫人拭着眼泪道:“玉儿做什么了?”


    卓老爷一指卓玉:“你让她自己说。”


    卓玉一是腿上疼,二是不愿说,抿着唇迟迟不肯做声。眼见卓老爷怒上加怒,翠儿硬着头皮站出来,道:“我说吧。”


    事情已然败露,她不敢隐瞒太多,便将卓玉翻墙出去学石雕的事和盘托出。当然,时间上做了些调整,将学艺的半年缩短成了三天。


    卓老爷一甩袖子,朝卓夫人道:“听见了?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卓夫人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嘴里只是喃喃着难怪玉儿这段时间都不对劲。


    她用手指戳戳卓玉的脑门,道:“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家,胆子怎么这么大!翻墙不说,还敢给自己找师父,万一叫人拐走了,你教娘怎么活?”


    卓玉小声道:“不会的,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卓老爷刚刚平息些许的怒火又要重燃,卓夫人抢在他前面板起脸道:“还顶嘴。这事到此为止,你以后就在家老实呆着,再不许再由着性子胡闹了。”


    卓玉急道:“不是胡闹,我是真的很喜欢!既然不让我出去学,那把我师父请到家里来教我总可以吧?”


    卓老爷暴喝:“学你个娘老子!我看你再敢提一句试试!”


    卓夫人也劝道:“你一个女娃娃,要是学人家爱读个书,画个画,做个女诸葛,女画师之类倒也罢了。喜欢这么个不入流的行当,你见过哪家女子去当石匠的?”


    卓玉也是牛脾气,执拗道:“怎么不入流了,石匠又怎么了。别的女子不当,我当。”


    卓老爷抓起一边的棒子,二话不说又给了卓玉一下子。


    这一下不留余力,正打在后背心上,卓玉眼白一翻,晕死过去。


    醒来时她趴在自己卧室床上,外面夜色浓黑,暖黄的烛光下,母亲、翠儿,及一干侍候的丫头或坐或立,在她周围昏昏欲睡。


    她试着动了下,小腿及后背上传来的疼痛使她忍不住抽了口凉气,有几个警醒些的丫头立时凑上前来查看,七嘴八舌地小声嚷嚷:“姑娘醒了。”


    翠儿扶着坐在床尾的卓夫人探过身来,她左脸肿得老高,显然是早些时候被卓老爷那一巴掌抽的,卓夫人则眼圈泛红,哭过一场的样子。卓玉心里泛起一阵愧疚,她知道自己惹了父亲生气,挨打挨骂都是应得,只是平白连累了别人。


    卓夫人爱惜地捧着她的脸颊抚摸,温言道:“醒了?身上疼吧。”


    卓玉想说话,但嗓子干得说不出,只点了点头。


    有丫头从外面端了红枣莲子甜汤进来,卓夫人接过,亲手喂给女儿喝。


    热乎乎甜津津的液体从干涩的嘴唇一路滋润进嗓子与肺腑,卓玉从里到外说不出的熨帖,五感较之前分明了许多,身上的疼痛也比先前更加鲜明,她忍了又忍,还是皱起眉头。


    卓夫人揭开薄被,仔细查看她的伤口。两道伤痕,一道在小腿、一道在后背,均已涂抹了药膏。卓夫人重新给她盖好被子:“你爹也真是,下这么重的手。还好没伤到根本,大夫说静养个把月便能痊愈,你这段时间就好生养着,切不可乱动。”


    卓玉嘴上随便应着,心里却还琢磨着如何继续她的石雕大业。卓夫人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从被中拉出她的手,轻轻摩挲掌心,道:“也是我粗心,你这小手生了如此多硬茧,为娘的竟然都没发现。”她略作停顿,又道:“和娘说实话,你学这些多久了?这茧子可不是三天能磨出来的。”


    卓玉垂下眼睛,小声道:“半年。”


    卓夫人呼吸一滞。她知道时间不短,但绝没想到有这么长。“这半年来,你都是跳墙出去和那摊主学雕刻?”她问。


    卓玉“嗯”了一声。


    卓夫人怨怪地看向翠儿,卓玉拦道:“不怪她,她拦不住我,是我一定要她保密的。”


    卓夫人无奈地摇头,道:“你这孩子......唉。如今你父亲已经叫人把那矮墙砌高了,大门也多派了两个人看守,你就不要再想着出去了,莫要再惹你父亲生气。”


    “可——”


    卓夫人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娘知道你喜欢。可这事娘也做不了主,你父亲他无论如何都不许。你要实在想学点什么,琴棋书画选一样,娘都答应。”


    卓玉无精打采地,“除了石雕,我什么也不想学。”


    卓夫人叹口气,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夜深了,你先好生歇着吧,娘明日再来陪你。”


    卓夫人离开房间,卓玉也赶了其他丫头去歇息。翠儿走在最后,犹犹豫豫地想要说些什么,卓玉抬眼看她,指指她肿胀的脸颊,声音中充满歉意:“对不住啊,都是我不好。”


    翠儿摸摸自己的脸,强笑道:“我这没事,两三天就好了。倒是您,要养上一个月呢。”她咬了下嘴唇,道:“您就听夫人的吧,学些琴棋书画之类的,别总想着雕石头了。”


    卓玉从心底里涌起深深的疲惫,阖上眼,轻声道:“不说了,困了。你也快去睡吧。”


    翠儿怔怔地看她片刻,掩上房门,在外隔间躺下了。


    子时已过,外面漆黑一片,安静得只能听见鸣虫在草间奏出的乐曲。卓玉满腹心事,身上又痛,趴在床上伴着虫鸣时睡时醒。夏日里天亮得早,不到卯初东方便泛起朝霞。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进到屋里,卓玉张开眼看,是卓珩,见她睁眼,他歉然道:“吵醒你了?”


    卓玉摇头,“本来也没睡着。”


    卓珩拉了把凳子坐到床边,“昨晚来看你时你还没醒,就寻思着今早进学前再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卓玉道:“没事,有点痛罢了,养着呗。”


    卓珩难得对她温言细语,关切道:“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下了学给你带回来。”


    卓玉恹恹地,道:“没有。”


    卓珩不知如何安慰,枯坐了一会儿,道:“既然没什么需要,那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看你。”卓玉刚要答应,忽而想到什么,忙道:“等等,有件事托你办。”


    她要卓珩拿来文房用具,用趴卧的姿势艰难地写了张纸条,折了又折,塞到卓珩手里,道:“你去金水巷,那里有个石雕摊子,帮我把这个交给摊主。”


    “写的什么。”卓珩打开纸条就要看,卓玉一把夺回,“不许看!”


    卓珩摸摸鼻尖,“行,我不看,给我吧。”


    卓玉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慢慢将纸条递过去,嘱咐道:“藏好,千万别叫父亲和娘发现。”


    卓珩把纸条塞进怀里,说:“知道了。”


    话音刚落,卓夫人带着几个丫头走进屋来,见卓珩在此,讶然道:“你怎么在这儿,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去饭厅用早点,当心晚了你父亲骂你。”


    卓珩连声称是,匆忙跑了出去。


    在母亲和翠儿的陪伴下,卓玉趴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百无聊赖地过了一天。好容易熬到晚上,卓珩却迟迟不来,她等得抓心挠肝,眼看到了就寝的时辰,卓珩才在她房里冒头,她把翠儿和几个丫头支出去,忍不住抱怨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卓珩辩解道:“我来了好几次,奈何母亲一直在,你这事不是不想叫她知道么。”


    卓玉听了,赶紧好言安慰他几句,问他事情办得如何。卓珩从怀中掏出张破破烂烂的草纸,道:“送过去了,这是回信。”


    卓玉抢过来就读。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先是对她报平安表示放心 ,接着是对她暂时无法继续跟他学艺表达惋惜,最后安慰她说她的手艺已然不错,对于一个爱好来讲,水平足够用了。


    卓玉读罢,把信反掩在枕边,心中说不出的惆怅。连师父也不理解,石雕对于她来讲,远不止一个简单的爱好。它是那么神奇、精妙,她愿投入全部身心去领略它的美好。而今她的技艺堪堪能够窥到这无穷美妙世界的一角,要她现在放弃,她不甘心,如何能甘心。


    卓珩送完回信,却不急走,凑上前来神秘兮兮地问:“你真学会了石雕啊。”


    卓玉警觉道:“你偷看我的信!”


    卓珩讪笑道:“不是故意看的,不小心瞄到。”


    卓玉白他一眼,不理他。


    卓珩道:“既然你会的话,雕点好玩的给我呗。”


    一听雕东西,卓玉来了点兴致,故意板起脸道:“什么好玩的。”


    卓珩道:“都行,你看着来。”


    卓玉说:“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得给我弄石头来,不然我拿什么雕。”


    卓珩不以为然道:“石头遍地都是,随便捡不就行了。”


    卓玉道:“也不是什么石头都行。雕不同的东西,要考虑不同石头的颜色、纹路和肌理,没那么简单。”


    卓珩为难道:“这我上哪儿找去。”


    话至此处,卓玉忽然福至心灵,计上心头。她压低声音道:“这样吧,我需要什么石头,你就去我师——咳,嗯——那个摊主那儿拿。然后我雕好的东西,你拿去给他过目,他有什么意见,你就带给我,可好?”


    卓珩道:“叫我帮你传信?不行,万一被发现了,咱俩都完蛋!”


    卓玉道:“不必天天去,隔几天去一次就行。只要你不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被发现。”


    卓珩还是不应,卓玉忿忿道:“还说我胆子小,我看你比我胆子小多了,这都不敢。算了,你就乖乖做父亲的好儿子吧。”


    卓珩反驳道:“谁说我胆子小?我胆子才不小。”


    卓玉一听有戏,试探道:“那你是答应帮忙了?”卓珩眼珠晃动,似在权衡利弊。卓玉适时诱惑道:“你帮我,我给你雕一套十二生肖,好不好。”


    卓珩张了张嘴,卓玉不等他开口,继续加码道:“再加一副八骏图。你不是喜欢马吗,我给你雕八匹,枣红的、乌黑的、雪白的,还有花斑的——”


    “好了好了,”卓珩的防线终于被击溃,“我答应,我答应了。”


    “真的?”绝望中透出希望,卓玉喜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两处伤口被牵动,痛得她又呻吟着趴下,只是翘起的嘴角迟迟撂不下去。


    卓珩道:“我看你真是有点疯魔,就那么喜欢?”


    卓玉道:“你不懂。”


    卓珩冷哼:“是,我不懂。”他站起身往外走,“我先回了,答应我的东西不许忘啊。”


    卓玉满口答应:“放心吧,忘不了。”


    翠儿端着水盆进来,与走出屋的卓珩打了个照面,她回头看看他,问卓玉道:“什么忘不了?”


    卓玉努力敛起嘴角,“没,没什么。”


    翠儿盯着她,“可不敢再做出格的事了。”


    卓玉心虚地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道:“嗯,知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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