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匠》 第1章 疯魔(一) 卓玉又挨骂了。 大家都说她疯魔了。她自己也觉得。 正月的时候 ,她随母亲去逛庙会,庙会热闹非凡,挤满了卖小玩意的摊铺。胭脂、水粉、首饰、玩具、零嘴儿,琳琅满目,好不热闹。母亲给她买了粽子糖,她含一块在嘴里,一边吮着甜蜜的糖水儿,一边跟丫头翠儿东张西望。她们随着人流拥到街尾,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她发现一个摊子。这摊子简陋得紧,只在地上铺了块粗布,上面摆着姿态各异的石雕小摆件,金童玉女、十二生肖、送福锦鲤、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怒目圆睁的金刚,一个个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和真的一样。 摊主是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头,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也不关心生意如何,在那麻布上一心一意地摆弄块儿石头。那石头青灰色,小小一块,在他的刻刀下逐渐浮现出一只螃蟹的模样。它活的一般,仿佛随时要游走,好像不是被制作出来,而是原本就藏在石头里,只待被人一点点剥离出来。这技法如此有趣、如此神奇,使卓玉目眩神迷,她不由得看痴了。老头子也不管她,任由她在旁边长久地看下去。 她眼睛眨也不眨,糖水儿也忘了嘬,翠儿和母亲叫了她几声都没听见。天色渐晚,采购齐全的母亲急着回家,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拖离摊子。回去的路上,她魂不守舍,脑中所想尽是方才所见。石雕、从石头中逐渐成型的螃蟹,以及老头那双粗粝的、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有如在施展法术的双手。 她神思不属,到家下马车时跌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新裁的水红袄裙也破了洞,母亲和翠儿搀起她,责备道:“这孩子,想什么呢,丢了魂儿似的。疼不疼?” 卓玉愣愣地摇了摇头,她不疼,也顾不上疼,路过花园时她趁人不备捡了块石头揣在袖袋里,而后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再出来。 临晚饭时还不见她的人影,母亲唤翠儿去叫她。翠儿敲门不开,推门进去一看,卓玉坐在桌边,正愁眉苦脸地对着什么发呆。走近去瞧,只见桌上搁着一块椭圆形的石头并一把裁纸小刀,石头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而那把刀的刀尖已被磨秃,变作扁平的一个小点,呈现出一副受过摧残的可怜相。 翠儿叫起来:“哎呦!我的姑娘,你做什么呐?” 卓玉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忙拿起一本书盖住石头和小刀,道:“没干什么。” 翠儿怀疑地瞅瞅她,警惕道:“没事可不敢乱动刀子,仔细伤了自己。” 卓玉连连点头:“嗯,知道。” 翠儿从凳子上扶起她,“夫人叫你吃饭去 。” 卓玉闻言,向窗外看了眼天色,咋舌道:“哎呦,都这么晚啦。” 二人赶至饭厅,卓夫人和卓老爷已然在座,桌上菜品齐全,却无人动筷,卓老爷正板着脸,听儿子卓珩背诵今日所学的文章。卓珩背得磕磕绊绊,旁边他的书童捧着学具,一脸焦急地想要提示他,被卓老爷一记眼刀噎了回去。 卓老爷这边听着儿子背书,那边看见赶来的卓玉,训斥道:“来得这样迟,叫父母兄长等你,像什么样子!” 卓玉束手站在一边,不敢说话。卓夫人用手碰碰丈夫,示意他不要那么凶,而后拍拍身侧的位置,让卓玉落座。卓玉低着头溜到母亲身边坐下,卓老爷冷哼一声,对不知什么时候停止背诵的卓珩喝道:“谁让你停了,继续背!” 卓珩吓得一抖,连忙“呃呃啊啊”地接着背下去。卓家本以诗书立世,高祖和太祖辈曾官至侍郎和知州,可到了卓玉祖父一代,官却只做到县令,她父亲更是无缘官场,如今只靠祖产和各处的田庄铺子过活,虽银钱不缺,但家族眼看有式微的迹象,卓老爷忧心不已,誓要让后代重返官场,因而对唯一的儿子极其严厉,四岁便请先生为他开蒙,七岁把他送进学堂,时时过问他的功课,只待其为卓家再挣个功名出来。 卓珩好容易背完了书,卓老爷不甚满意地点评一番,又批评他读书不够用功、所学不够精深,要求他日后更加上进,而后才宽宏大量地一抬手,允道:“用饭罢。” 桌上四人连同周围的下人,这才各自行动起来,伺候的伺候,吃饭的吃饭。 耽误了这许久,饭菜已是半温不热,卓玉心里想着别的,本就对吃饭不大上心,这下更是兴致缺缺,只浅浅吃了两口便停了筷子。她想要早些下桌,又惧怕父亲责骂,只得待在那里盯着饭碗数米粒。 好容易挨到一顿饭结束,卓玉又要陪母亲散步消食、抄经念佛,折腾到快睡觉的时辰才回到卧房。翠儿帮她洗漱更衣,铺好被衾,自己在隔间外睡了,卓玉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折腾到快三更,她披起衣服,蹑手蹑脚地下地,拾起书下面的那块石头,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思考着自已为何不能像那老头一样变戏法似地从里面“挖”出那些栩栩如生的小东西来。 她愈想愈入迷,对那石雕摊子心驰神往,生出一种无论如何也要再去一次的念头。可她只是个**岁的小姑娘,没有长辈陪伴,门房死也不会让她出去,而她父母是断无可能为这事陪她去逛一趟的,怎么办?卓玉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办法,她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可行,等不得天亮,摸黑溜出了房间。 她趿拉着鞋,跨越大半个园子,小跑向东边院里一间还亮着光的屋子,做贼似地轻轻敲了敲门。许是声音过小,敲了半天里面的人才来应门。卓珩的书童端着烛台,诧异地看着寒天冬夜里胡乱披了件中衣出现在门外的卓玉,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问道:“您,您怎么来了。” “谁啊。”跟在后面的卓珩挤开书童,看见自己的妹妹站在那儿,也惊奇道:“大半夜的,你来干嘛。” 卓玉不多废话,直接道:“你明天去学塾,能不能让我扮成书童和你一块儿出去?” 卓珩问:“你去学塾干什么。” 卓玉道:“我不是去学塾,我有事要出去。” 卓珩追问:“什么事?” 卓玉抿起嘴巴,不愿告知。卓珩见她如此,作势便要转身回屋,卓玉忙道:“今日的学业,你完成了吗。” 听闻此言,卓珩的肩膀瞬间塌下去,愁眉不展地转了过来,道:“你说呢?父亲给我布置的几十篇楷字我才练完,接下去还要温习明日的功课,写夫子今日留下的文章,天亮我都不一定能睡下。” 卓玉道:“文章题目是什么,我帮你写。” “你?”卓珩怀疑地看着她,想了想,道:“咱俩字迹不一样,还是算了吧。” 卓玉说:“等我写完,你再抄一遍不就好了,抄总比写轻松得多吧。” 卓珩有些动摇。他的书童虽有些小聪明,时常可以帮他分担一些罚写之类的功课,但作起文章来却一塌糊涂。反倒是这个小他两岁的妹妹,平日里总跟着母亲抄写经文,没事的时候又喜欢在藏书阁里乱翻乱看,不但认得字,还通晓不少典故,写出来的东西他看过,有点水平。只是往日他碍于兄长的身份,不好意思叫这没读过书的小妹为他捉刀代笔,如今这个偷懒的机会主动送上门来,他真真儿舍不得拒绝,略一踌躇,对书童吩咐道:“去,把夫子今日布置的文章题目拿给她。” 卓玉欣喜地接过字条,和他敲定道:“那就说好了,明日我扮成书童和你出去。” 卓珩咕哝了一声算作答应,很快又问:“爹娘那儿怎么办?他们明天找不到你还不急死。” 卓玉信心满满道:“没事,白日里爹都和清客们在茶楼酒肆对谈,不在家。娘明天要礼佛,一整日都待在斋堂不出来,没人找我。” “行吧。”卓珩点了下头,对书童说:“明天给你放假,你出去玩儿一天,别跟家待着,再叫人发现了。” 书童喜不自禁,连连点头。 卓玉也喜不自禁,手拿纸条,又趿拉着鞋跑回自己屋里,一进屋,却撞上翠儿睁着一双大眼睛迎上来,大呼小叫道:“姑娘哎,大半夜的,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啦!” 卓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纸条。翠儿是她的贴身丫鬟,成日里跟着她,明儿她出去,爹娘不寻她,翠儿却不可能不寻。左右瞒不过,卓玉心一横,直言道:“明儿我和哥哥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 翠儿大惊:“出去?做什么?” 卓玉坐在桌前,点起油灯,拉开作文章的架势,“哎呀,你别管,反正有哥哥在,我丢不了。” 翠儿又问:“老爷夫人知道吗。” 卓玉停下铺纸磨墨的动作,有点心虚,“这么点事,用不着告诉他们。” 翠儿急得跳起来:“可——” “行了。”卓玉按住她,“不用担心,我天黑之前就回来,你就好生在家待着,保管没事。”她回身润笔,写了两个字,又转过来提醒:“不许和我娘告密。” 翠儿撅起嘴,没吱声,卓玉当她默许了,转回去安心地作文章,翠儿凑过来,问:“写啥呢,不睡觉么。” 翠儿不识字,卓玉有心教她,奈何她兴致不高,常常是学仨忘俩,时间一长,卓玉也不再勉强,随她去了,这时便糊弄道:“写诗,我诗兴大发,不写睡不着。” 翠儿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卓玉赶她道:“你歇觉去吧,别守着我了,我写完就睡。” 翠儿早已哈欠连天,听罢也不再坚持,只嘱咐道:“别弄太晚”,便仍回到隔间睡下了。 卓玉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写完抬头一看,天光熹微,已是黎明。她匆忙收拾起纸笔,裹上外袍就往卓珩屋里跑。卓珩正睡着,他的书童出来接应她,一边将自己的一套干净衣服交给她,一边忙着模仿卓珩的字迹把文章誊抄一遍。 卓玉得了衣服,赶着回到卧室藏起它们,又洗漱齐整,去往餐厅与父母一同进早点。卓珩几乎与她同时到达,照例背了一通祖宗家训,而后落座吃饭。 饭毕卓父果然出门,卓母也进入斋堂诵经念佛,卓玉换上书童的衣物,怀抱着兄长的文具箱子,低头跟在他身边往大门外走,门房殷勤地过来为他们放下门栓,他嘴里朝卓珩问安,眼睛却有意无意往卓玉身上瞟,兄妹二人跨过门槛时,他忽然对落后一步的卓玉道:“小子,你是不是瘦了,这衣服怎么都大了一圈。” 卓玉心头猛然一跳,手心冷汗涔涔,欲要出言辩解,又想起自己声音不对,立马闭紧嘴巴。正不知怎样蒙混过关,前头的卓珩折返回来,道:“是吗,他不一直都这样。”说着,一扯卓玉的袖子,赶紧拉着她出了大门。 坐在马车上,卓玉惊魂未定,连连拍抚胸口,卓珩嘲笑她:“看你吓那样子,胆子小就别做坏事。”卓玉看看他,回嘴:“你在父亲面前背书时的样子还不如我。”卓珩被将了一军,噎得说不出话,狠狠斜卓玉一眼,装作闭目养神的模样不再搭理她。 他不说话,卓玉也不哄他,自顾自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看。她一向甚少出门,对街上的茶馆酒肆、饭馆当铺都充满好奇,一路看过去,什么都觉得新鲜。马车跑过两个街口,在书院门前停下,卓珩张开眼睛,爱搭不理地说:“学堂申时下学,你记着了,到时候过来找我,我带你回去。” 卓玉应好。卓珩下了马车,想了想不放心,又问:“你不会迷路吧,别走丢了。” 卓玉连称不会,跟在后面也跳下马车,迫不及待地朝着庙会的方向去了。 第2章 疯魔(二) 她一路打听着找到地方,那老头果然还在,他岿然不动地忙着手里的活计,见有人来了并不理,像是一尊只有两手会动的石像。 卓玉也不打扰他,站在边上一言不发地看他忙活。这回他雕的是个松鼠吃葡萄的镇纸。在他的精雕细琢下,一串葡萄个个儿圆润饱满,晶莹透亮,松鼠则纤毫毕现,栩栩如生,像是下一刻就要从石头上跳脱出来,窜到树上。 卓玉边看边在心中默默记,他用了几把刻刀,每把刻刀是什么样子,做什么用处。这个步骤该淋水,那个步骤该用砂子磨,思忖着回到家该用纸笔赶紧把这些重点写下来,工具也该照样子画下来去铁匠铺那里打一套。 间或也有人来摊前指着某一个石雕问价,老头子头也不抬,只说一句:“看着给吧。”于是对方便扔下几个铜板,拿着相中的物件满意而归。 卓玉也想买几件,不,应当说她每一件都想买。但她摸了摸兜里,一文钱都没有。她的财产除了首饰,便是一些过年压岁用的金银稞子,并无制钱,而她出门更不会记得带钱,是以此刻只得对着石雕们干瞪眼。 瞧着瞧着,卓玉鼻腔里忽然热热地流下一股液体,她昨夜衣着单薄地在外跑了一圈,又熬了一个大夜,这会儿鼻塞流涕,竟然直滴落到地上。她并不过多在意,只用袖子一抹,抽抽鼻子,继续出神地看下去。 她过于专心,浑然不觉时间流逝,直至日头西斜,天色向晚,光线逐渐暗得看不清刻刀与石雕,老头才停下忙碌的双手,将几把刻刀收进一个布包里,用下面垫着的那块粗麻布兜起石雕们,打算收摊回家。卓玉赶紧问:“您明天还来吗。” 老头顿了一顿,似乎这才注意到身旁站了个人,他迟缓地点了点头,把包好的包裹甩在肩后,迈着蹒跚的步伐默默消失在夜色之中。 卓玉朝老头离开的方向张望一阵,这才将神思重新拉回到身体里。她抽抽鼻涕,望着渐趋浓黑的天色,心里一惊,暗道不妙,火急火燎地想要顺着来时的路返回书院,却因为天黑拐错了好几个弯,一路向行人问路才跌跌撞撞地赶回去。 天已黑透,书院大门前孤零零地停着辆挂有卓家灯笼的马车,她的哥哥卓珩正抱着胳膊,一脸忧惧地等在那里,一见她现身,立刻高声怒道:“你怎么才来!我是不是告诉你我们申时下学?现在都什么时辰了!知不知道我等了你多久?我还以为你丢了!” 卓玉自知理亏,不敢顶嘴,一味做小伏低,连连道歉:“对不起,对不起,我下次注意,一定不会再这样了。” 卓珩怒气不消,道:“你还想有下次?不可能了,没下次!” 卓玉还想再求情,卓珩却不听,一步登上马车,恶狠狠地撂下一句:“现在爹娘肯定发现你偷溜出门了,待会儿到家,你就等着被打断腿吧。” 卓玉闻言,也惧怕起来。她原本计划晚饭前到家,爹还没从外面回来,娘也在斋堂礼佛,一切神不知鬼不觉。这下弄到这么晚,是不可能不被发现的了。娘倒还好,但爹那边......打断腿怕真不是危言耸听。 她惴惴不安地上了车,卓珩虎着脸,看也不看她。卓玉想到他有可能受她拖累,同被父亲责罚,不禁心生愧疚,既忐忑又自责。 车厢内的空气仿若凝固,卓玉再没了来时掀帘看街景的兴致,低垂着脑袋,只偶尔吸溜一下鼻涕,卓珩打量她好几次,忍不住开口问道:“你哭了?” “嗯?”卓玉抬起头,鼻涕差点流到嘴边,她猛地吸一下,道:“没有啊。” 借着烛光,卓珩看清她鼻下拖着的两条亮晶晶的河流 ,嫌弃地扔给她一块手帕,“快擦擦吧你。” 卓玉得了手帕,使劲儿擤了两下,顿觉神清气爽,鼻子通畅不少。她低眉顺眼地又把手帕还给兄长,卓珩厌恶地直往旁边躲,“你还还给我作甚,快丢掉。” 卓玉四下环顾一周,没发现车里有能丢弃手帕的地方,讷讷地将手帕收进前襟口袋中,卓珩瞧见,又是一阵皱眉,坐得离她更远了些。 还未到家,远远地,卓府门前便有一男一女两个身影朝这边张望,看见马车,急吼吼扑上前来,七嘴八舌叫嚷道:“天爷呀,可算回来了。” “不是说天黑前回吗,怎生这么晚?” “担心死我了!” “再不回来,就要派人出去找了。” 卓玉一把掀开帘子,问:“老爷夫人知道了吗。” 翠儿边跟着马车跑边回:“没呢。老爷外出未回,夫人念经到天黑,后又忙着张罗晚饭,估计这会儿还没察觉。” 卓玉又看向翠儿旁边卓珩的书童,他冲她点头道:“老爷刚才差人来报,说晚上不回来用饭。” 卓玉缩回车里,与兄长对视一眼,二人不约而同舒了口长气。 回府一通好忙,翠儿伺候她又是换装又是梳洗,总算赶在卓夫人着急之前赶到了饭厅。卓父不在,卓珩今天可免于背书,他坐在位上,嘴角抑制不住地上扬,刚刚的怒气一扫而空。卓玉心里也松快许多,饥饿感随之汹涌而来。她这一天除了早饭,其他时间水米未打牙,此时已是前胸贴后背,连桌上平时不爱吃的松仁火腿和豆花鱼丸羹这时也显得无比美味。 她前所未有地吃了两碗饭,又咕咚咕咚喝了碗热汤,熏得本就充盈的鼻涕更加肆无忌惮地往下流,卓夫人见了,问:“这怎么了,好端端地染了风寒?” 卓玉心虚,未敢接茬,对面的卓珩干咳一声,道:“昨儿夜里——”卓玉吓得一激灵,米粒呛进喉咙里,引得好一顿猛咳,卓夫人抚着她的背,嘴里叨咕:“怎么又呛着了,冒冒失失的。” 卓玉边咳边忐忑不安地抬眼看卓珩,卓珩见她满脸紧张,得意一笑,接着道:“我昨天夜里学到五更才歇下,天都快亮了。” 卓夫人听了,用另一只手夹了枚鱼眼睛到卓珩碗里,道:“辛苦我儿了。夜里读书费眼,快多吃些补补。” 卓玉的心落回肚子里,噘嘴瞪了作弄她的兄长一眼,卓珩看见,作势又要张口说话,卓玉忙收回眼神,避开母亲的目光悄悄做了个哀求的动作,这下卓珩总算满意,闭起嘴巴,用筷子将鱼眼睛挟进口中。 因卓玉染了风寒,饭毕卓母便没有再叫她散步抄经,而叫她回房好好休息。这正合卓玉心意,她火速回到房间,凭借记忆画下白日里在老头摊上见到的各式雕刻工具的样子,打算什么时候溜出去自己买一套。 第二日晨起,卓玉仍流涕不止,卓母叫人熬了汤药给她,一日三顿亲手喂到她嘴里。卓玉寻不到机会出去,被迫在家待了几日。 等到身子大好,卓玉又求卓珩带她出去,这次卓珩说什么也不肯,卓玉软磨硬泡许久也无用,只得放弃此法,另寻他路。 一日午后,趁着家人都在歇觉,卓玉溜出房间,踅摸着往后花园逛,想要找个狗洞之类的地方钻出去。可惜府中仆役太过勤劳,花园打理得一丝不苟,别说狗洞,连个老鼠洞都寻不到。思及一连几日未去那老头的摊子,他说不定已经不在那里了,卓玉心急如焚,直想撞破墙冲出府去。 她寻寻觅觅一个时辰,终于在牲口棚后找到一截矮墙,她试着爬上去,奈何人小腿短,怎样都差一点。她又满园转悠,趁人不备溜去仓房办了把小凳子垫脚,这下刚刚好。她爬上墙头,骑在上面趔趔趄趄地跳下去,落地时脚腕扭了一下,传来一阵钻心的疼,但欢喜盖过了疼痛,她满心雀跃地、一瘸一拐地奔向老头的石雕摊子。 到达时已近傍晚,摊子空无一人,卓玉愣在原地,不知如何是好,过了半刻才想起来向周遭其他商贩打听那老头去了哪儿,旁边一个卖木梳的小贩正收拾货品准备打道回府,听得她问,冲着东边街口扬扬下巴,道:“他啊,刚走,往那边儿去了。” 卓玉闻言,二话不说拔腿就跑,那只扭伤的脚疼得她一跳,却也顾不得许多,一蹦一蹦地向老头离开的方向追去,冬日太阳落山早,将黑未黑的天色中,老头背着包袱的佝偻背影出现在前方,卓玉连蹦几步拦下他,还是问:“您明天来吗。” 老头停下脚步,借着沉没的天光仔细辨认她一番,勉强认出她是谁,摇头道:“不来了,正月已过,集散了,没地方摆了。” 卓玉慌了神,紧着问:“那您去哪儿?” 老头叹气:“不晓得,再看吧。” 他说完,绕过卓玉便要走,卓玉又拦他,支吾道,“我,那个,城南那边有条金水巷,铺面多,人也多,您可以去那边摆摊。” ——金水巷离她家仅一街之隔。 老头边走边摆手:“去那边摆摊,当差的要管,不行不行。” 卓玉追着他,道:“不会,我看许多人在那里摆摊,卖酒的、卖鞋的、代写的、算卦的,什么都有。” 老头再次停下脚步,注视着面前小小的人儿,沉声道:“女娃娃,你不懂,在那里赚钱,首先要交钱,不然人家就要管。” 卓玉问:“要交多少?” 老头苦笑:“你个女娃娃,问这个作甚,交多少,我这个糟老头子也拿不出。” 我或许拿得出呀。卓玉想。 她默默盘算着自己的“家当”们——珠宝首饰,不能动,动了恐怕要被翠儿和母亲发现,那些金银锞子等闲不会有人去查,倒可以拿来一用。 思及此,卓玉挺起胸膛,道:“没关系,我有办法,您就先去金水巷试试嘛,反正也没找好地方,去试试,不行再说。” 禁不住她的不断恳求,老头无奈应下,卓玉得了许诺,高兴得脸上绽出一朵花,兴高采烈地与他道别,一步三回头地向家跑去。 那只扭伤的脚踝已经红肿发烫,卓玉瘸着腿溜到翻出家来的那道矮墙根底下,心知无法凭借自身力量翻进去,正琢磨找点什么东西垫脚,却听得翠儿的声音在墙内不远处响起:“姑娘,姑娘!你去哪儿啦?夫人寻你呢!” 她声音越来越近,卓玉愈发心慌,没头苍蝇一样沿着墙走来走去,忽在角落处发现一从碎石,手忙脚乱地垒起来,也不管它结不结实,踩上去就往里面翻,石堆散落,她另只脚也扭了一下,但好歹算是跨上了墙头,她挪动屁股,在朦胧夜色中寻到那只小板凳,咬牙跳下去,剧痛让她忍不住“哎呦”一声,翠儿呼喊她的声音顿了下,紧接着脚步声向这边走来,卓玉跌跌撞撞地从板凳上蹦下来,慌忙将它藏在一旁的草垛里,整理一番衣裙上的褶皱,若无其事地走出马棚,迎面碰上找过来的翠儿,翠儿一把拉住她,叫道:“姑娘,可叫我好找!”她说到一半,用衣袖掩住口鼻,继续道:“这又脏又臭的,您来这儿做什么。” 卓玉讪笑着摸摸旁边一匹枣红马的前额,道:我来看看它,看看它,哈哈。” 枣红马打了个响鼻,吓卓玉一跳,忙把手收回去,翠儿狐疑地瞅瞅她,扯住她的袖子往外走,“您伤寒刚好,可别出来乱跑,夫人刚去屋里找您呢。” “啊,”卓玉咋舌,“那快走,快走。” 她急急转身,脚腕疼得一软,险些摔在地上,翠儿眼疾手快地扶住她,惊呼:“小心!” 卓玉倚在她身上,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前走,翠儿搀着她,用肩膀吃着劲儿,问:“这又是怎么了,脚崴了?” 卓玉含混地“唔”了一声,翠儿埋怨道:“前几天染了风寒,还没好利落,现在又崴脚,怎么弄的。” 卓玉打个哈哈,“倒,倒霉呗,嘿嘿。” 翠儿上下打量她,半信半疑,刚想追问,卓玉忙打岔道:“不是说母亲找我吗,快些吧,不要叫她等急了。” 翠儿溜到嘴边的话咽下去,紧忙扶着卓玉去往卓夫人房中。 因怕被母亲看出脚伤,卓玉不敢瘸腿,硬是装作一切如常的样子走进母亲房间,翠儿想要多嘴,被她一把按下,双脚实实地踩在地上,痛得额上冷汗直冒。 原来卓夫人是要寻她描绣样,卓玉在她房里描了两幅,被催着去吃饭,吃过饭,怕母亲又要她陪着散步,赶着说自己食困,溜回了卧房。 趁着翠儿去打洗脸水的功夫,卓玉翻箱倒柜地从妆奁盒底翻出装压岁稞子的小匣,又找出一只钱袋,打开匣子,边数边往钱袋里装,才数了两个,翠儿捧着铜盆的身影出现在窗外,卓玉来不及再数,慌里慌张地把稞子一股脑儿搂进袋子里,藏到枕头下面,刚把匣子塞回妆奁盒,翠儿便从外面跨进来,张罗着给她净脸净手,服侍完这个,又忙着给她整理被褥,卓玉看见,顾不得脸上残存的水珠,把擦脸巾一扔,迅速倒在床上,将钱袋死死压在枕下,翠儿吓了一跳,扎着正铺被的双手,问:“怎么了这是?” 卓玉闭起眼睛,“好困,我要睡了。” 翠儿拍拍她,“困也得把鞋和外衫脱了再睡吧,这像什么样子。” 卓玉躺着蹬掉鞋子,又像蛆似的赖在床上左扭右扭地脱掉外衫,飞快裹进被子里。翠儿愣了一愣,摇头叹了口气,找来药酒倒出一些,在手心搓热,掀起被角,慢慢给她揉搓起红肿的脚踝。一开始,卓玉只觉又痒又痛,渐渐地,有种熨帖的热意升腾上来,她心里满足地喟叹一声,不知不觉睡了过去。 第3章 事发(一) 经过翠儿的一番按摩,翌日起来卓玉的脚踝受用许多,过了晌午,她又避开所有人,如法炮制地跳墙出去,到金水巷去寻那老头。金水巷摊贩众多,行人亦多,卓玉夹在中间寻觅许久,却怎样也找不到人,她心想自己定是被爽了约,心灰意冷之际,却一眼瞥见老头从巷尾慢吞吞地走来,登时喜不自禁,瘸腿一蹦一跳地迎上前去,想说什么,又不知该说什么,只是一味傻笑。 她像尾巴似的跟着老头走到街角一僻静处,眼巴巴瞅着对方打开包裹,将包袱皮铺在地上,一样一样将货物摆好,接着坐在随身携带的小凳上,开始雕一件尚未完成的蝙蝠送喜摆件,还没刻几笔,两个差役模样的男子左瞅右望地走过来,一脚踢翻老头坐着的凳子,恶声恶气道:“谁让你在这儿卖东西的?” 正专心雕刻的老头猝不及防,被刻刀割破手指,又狠狠摔在地上,鲜血顿时滴滴答答地染红了一小片土地。卓玉既惊又气,大着胆子对他们道:“怎么,不能卖吗。” 两名男子这才注意到摊边还有个小姑娘,其中一个不耐道:“小崽子,这儿没你的事,边儿待着去。”说着就要上手推搡她,他的同伴见卓玉身着雪貂小袄,髻上缠珍珠发带,料她不是普通人家的孩子,抢先一步拦下对方的动作,扯出假笑道:“小姑娘,不是我们欺负人,实在是有规矩,这巷子里不能随意摆摊。” 卓玉一指街上其他熙熙攘攘的摊贩,道:“那他们怎么能摆?” 那差役“嘿嘿”一笑,道:“有‘规矩’不能摆摊,他们是交了摆摊费的,这个么,就符合‘规矩’了。” 说那么多,就是要钱喽。卓玉心里冷哼。她垂在身体右侧的手暗暗捏了捏钱袋,问:“那该交多少摆摊费。” 两个差役互相看看,并不答话,反问:“你小姑娘家家的,怎生自个儿在这,你家大人呢。” 卓玉装出理直气壮的模样:“这你别管,反正我没走丢。”她解下钱袋,从里面捡出一块最大的银锭,想了想,又换成一块黄的,攥在手心递出去,问:“够不够。” 那金锭灿然生光,晃得人心动,想推搡她的那个差役本能地伸手去接,另一个按住他,疑心道:“这钱来路不明,我们可不敢收。” 卓玉急道:“怎么就来路不明,给我压岁用的,就是我的钱,收了也不会有人来找你。” 差役又问:“你和这老头什么关系,干嘛给他花。” 卓玉道:“没什么关系 ,我乐意行不行。” 这名差役略一寻思,冲旁边的同僚点点头,那人一把抓过去,老头儿像才醒过神来,想要去拦,被用力甩在一边。卓玉忙去扶他,那差役把金锭揣进怀里,居高临下道:“行了,你这也算过了明路了,往后就在这地界讨口吃的罢。” 他们说完,扬长而去。老头直叹气,对着卓玉道:“哎呦,孩子,你是哪家的千金哎,摆摊的钱哪用得了这么多,快去讨回来吧!” 卓玉扶他站起身,道:“不打紧的,一块锭子而已。只要您能在这里摆摊,叫我多出几块也使得。” 老头儿盯她看了半晌,问道:“你图什么呢,”他抬抬下巴示意摊子上的那堆石雕,“我纵把这些玩意全给你,也抵不上那金锭子的十之一二。” 有些话就要冲口而出,卓玉紧张得心脏“咚咚咚”直跳,她嘴唇抿了又抿,终是下定决心,鼓起勇气道:“您能教我雕石头么。” 老头儿像是没听清她说什么,嘴唇翕动,发出一声半是惊讶半是疑惑的“啊”。 卓玉生怕他不同意,竹筒倒豆子似的噼里啪啦道:“我,我从那次看您雕螃蟹就迷上这个手艺了,怎么能从石头里取出各种各样的东西呢,变戏法似的,我自己回去试了,什么也雕不出。我太想学了,您就教教我吧,求您了!” 老头儿半天不言语,卓玉不敢出言相催,只目光灼灼地望着他,老头看看她的手,摇头道:“这细皮嫩肉的,怕是连活儿都没干过。雕石头不像你想得那么容易,手会起泡,结茧,很疼。” 卓玉语气热切:“没事,我不怕疼。只要您肯教我,我什么都不怕。” 老头儿避开她的目光,思虑片刻,叹道:“也罢,拿人手短。既然你想学,不管是不是一时兴起,我答应了便是。” 卓玉兴奋得脸泛红光,忙作揖道:“那您就是师父了。师父在上,请受徒儿一拜。” 她深深拜下去,老头儿慌忙摆手,“别,可别。我从没教过人,不知道怎么教,你往后只管来我这里,看我怎么雕,你怎么学便是了。” 卓玉连连点头,看老头的手仍在流血,担忧道:“您手伤得好似有些严重,要不要找个医馆看看。” 老头儿用衣角擦掉血珠,“小伤,不必费那个事,过两天就好了。” 卓玉看着他的动作,自己手上也隐隐作痛似的,又问:“那您这几天是不是不能来摆摊了?” 老头儿把刚被差役踢翻的小凳扶起来,重新坐在上边,顺手将摊上一些被弄乱的雕件摆摆好,道:“摊是可以摆,只卖些现成的就好。至于雕刻新的,要过个几天。你这几天不来也可。” 他边说边包起自己的一套刻刀凿子,又从摊上挑了几块石料和简单的小玩意交给卓玉:“你既要学,工具就先备起来,正好趁我这几天不用,你拿去铁匠铺叫他照着打套一样的。这些摆件和石料,你仔细观察琢磨,有什么想法,七日之后来找我说。” 卓玉如获至宝,将这些东西逐一收在胸前口袋里。她出家门已有一会儿,还急着去打工具,因而未再耽搁,向老头拜别后径直往巷子深处的铁匠铺走去。 铁匠铺里,几个熔炉烧得通红,即便在春寒料峭的二月,屋里也热得像是三伏天。数名上身**的男子挥汗如雨地捶打着铁器,汗水顺着他们精瘦的肌肉成股地往下流,偶尔溅到熔炉上,便“咝”地一声轻响,冒出一股小小的青烟。 小姑娘卓玉哪里见过这阵势,被这惊人的温度和光景唬得够呛,急急交代了自己的需求,付好定金,头也不回地跑了出去。 打一套用具需要七日,下次去向老——不,师父——讨教也是七日后,刚好顺路,不错、不错 。 卓玉心里盘算着,乐颠颠地往家走 。这回有了经验,她大老远就开始搜集平整合适的石头往墙根底下搬,石头垒到一个合适的高度,踩踩确定足够结实,卓玉便跨上墙头,低头寻找墙内的小板凳落脚,这往下一看不要紧,吓得差点掉下去——翠儿正在底下双手叉腰瞪着她呢! 卓玉骑在墙头,往外翻也不是,往里翻也不是。翠儿上前两步,拽她着道:“快下来罢!” 卓玉臊眉耷眼地踩着板凳下来,刚在地上站稳,翠儿便劈头盖脸道:“我就说您这几日不对,这脚是翻墙扭的吧?干嘛去了?您胆子也忒大,还敢翻墙,这要让老爷夫人知道了还了得?” 她噼里啪啦地说了一通,卓玉半个字也插不进去,只抓住了最后一句,央道:“不要让他们知道!” 这一下让翠儿捏住了她的软肋,她歪头瞧着她,道:“那您把这几天的事一五一十都告诉我,不然的话......我就得去和夫人说道说道了。” 卓玉见实在瞒不过,只好将全部事情和盘托出。翠儿露出一副难以理解的表情,道:“您喜欢那些石雕小玩意,买回来几个赏玩也就罢了,学它干甚。” 卓玉急着一边往卧房走一边道:“不一样,我着迷的是那个过程。你不觉得很神奇吗,如此平凡粗糙的石头,里面却蕴藏着世间万物,只需那么一雕,便可把他们释放出来,有些颜色相对应的,甚至都分不出真假。” 她自怀里掏出一只黑色石子雕的甲壳虫,油亮亮的,振翅欲飞,吓得翠儿往旁边一躲。卓玉把它塞回去,接着道:“我在书中看到‘点石成金’一说,料也不过如此了——不,这比点石成金更巧妙,更厉害。变金子有什么趣味可言。” 她一路叨叨着进入卧房,把怀中鼓鼓囊囊的几个雕件和原石掏出来摆在梳妆台上,热切无比地一个个细细查看,连厚重的皮毛袄子都顾不上脱。翠儿帮她脱下袄子和小靴,换上燕居的装束,她一边配合动作,一边手眼不停,把全部心思扑在那堆东西上,翠儿咂咂嘴,“真是魔怔了,我看您呐,连饭也不用吃,靠它们就顶饱了。” 卓玉沉浸在石雕的世界里。压根没听见她的奚落。翠儿无语地翻了个白眼,按卓玉坐在梳妆凳上,取来药酒继续给她揉搓脚踝。 第4章 事发(二) 有了这样一番“事业”,卓玉晚饭也吃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琢磨那堆石头的颜色、肌理,以及它们都适合雕成什么。 此后一连几日,卓玉除了吃饭和陪伴母亲,其余时间一概闭门不出,整日对着石头们发呆,间或发神经一般满屋转圈,或猛然找出纸笔,一面嘟嘟囔囔一面写写画画。有时候还会半夜起来写上几笔。 翠儿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得了癫症,卓玉又死活不许她向卓夫人报告,弄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每日干着急。幸而七日之后卓玉终于恢复正常,主动走出房门,背着小包袱往牲口棚的矮墙溜去。 翠儿跟在她身后,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虎着脸道:“您又干嘛去。” 卓玉吓得一蹦,转头发现是她,抽回袖子按住砰砰作响的心脏,讪笑道:“我,我去把石头还回去,这都不是我的。” 翠儿立刻道:“我跟您一块儿去。” 卓玉“呵呵”地笑:“不,不用了吧。” 翠儿眉头一挑,“怎么不用,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再放任您一个人溜出去,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卓玉见实在甩不脱她,只得闷声默认。 两人翻过矮墙,卓玉熟门熟路地径直往老头的摊子奔去,到了摊前,把小包袱里的石头一股脑往老头儿面前一抖,抓出几块,兴致勃勃地就开讲:“师父,这枚白石头,上面有两块红斑,我觉得可以雕两只丹顶鹤。”她放下这块,举起另一块,“这个,灰色底上有鳞片状的纹路,适合雕些类似重山峻岭的图案,还有这块......” 老头儿原正在望着手上的墨绿色石头发呆,这一下猛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跟着新徒弟的思路往下听,边听边点头,不时发出赞同的声音。卓玉说了一通,口干舌燥,咽了咽唾沫,还要继续往下说,老头抬抬手示意她停止,把手上的石头递给她看,道:“你说说,这块适合雕些什么。” 卓玉接过细看,石头有鸡卵大小,表皮呈深绿色,间有墨色纹路,她很快答道:“我看它做成个小西瓜不错。” 老头拿回石头端详片刻,笑道:“不错,不错,懂得‘俏色’,有些天赋。” 卓玉得到肯定,心花怒放,喜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搁,包起那堆石头递向老头儿,“东西还给您,您看再教我点儿什么好。” 老头把包袱递还给卓玉,道:“这些石头给你留着练手吧。”又问:“刻刀凿子呢,打好没有?” 卓玉这才想起自己该先去趟铁匠铺把新旧两套工具取回来,把师父赖以谋生的工具还给他。 她留下一句“等我下。”一溜烟地往铁匠铺跑去,翠儿猝不及防地“哎”了一声,也跟着她跑进巷子深处。 铁匠铺里一如上次,充满了打赤膊的精壮汉子,卓玉已有心理准备,做出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忍住了脸不红心不跳。翠儿则大惊小怪,一会儿“哎呦”,一会儿“妈呀”,捂住眼睛,想看又不敢看似的。 店主将卓玉定制的东西交给她,卓玉喜滋滋地接过,照着师父的老工具对比一阵,发现除了新旧有别外,其余形状、大小、重量,全部一模一样,便痛快地掏出银锞子付尾款,全然忘了翠儿还在一边。这尽忠职守的丫鬟发出一阵不赞同的声音,劈手夺过那小银锭,道:“这是年里夫人给您压岁用的银锞子吧,怎么能随便花出去。” 店主既疑惑又不满地看向卓玉,卓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翠儿手里抢过银子交给店主,嘟囔道:“好啦,你别管,不花这个怎么办,我又没有制钱。” 翠儿摸了摸身上,她出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钱。眼看那做工精致的雪白小银锭被店家那粗糙黢黑的脏手来回磋磨,还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确认成色,她的心一阵抽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卓玉死死拽着手拉出了铁匠铺。 卓玉一路小跑回到老头子身边,献宝似的捧着自己的新工具给他看。老头仔细检看一番,拎起小凿敲敲石头,又用手试了试刻刀的锋利程度,认可地点点头,“还成,够用。”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又操起自己的刻刀对着石头雕琢起来。 卓玉照旧在他旁边屏气凝神地看,翠儿意兴阑珊,又不敢走得太远,只好在附近摊子上转,转悠了好几圈,数次催促卓玉回府,可她聋了一样,充耳不闻。好容易等到天色向晚,老头准备收摊,她才回了魂似的动起来,翠儿拉着她就要走,口中直道:“快点,快点,晚饭时间快到了。” 卓玉把石头和刻刀凿子胡乱捧在怀里,拔腿要走,老头儿在后面道:“有了家伙事,就可以练起来了,先动手试试。” 卓玉一叠声地答应,被翠儿拖着,匆匆忙忙地走了。 当晚卓玉几乎一夜未睡,满心想用一块棕黄色的石头雕出只小狗。可无论怎样横雕竖凿,那石头只是掉下些许碎屑,出现几道白印,刻刀的刀尖虽没像之前普通小刀那样被挫做一个钝点,但刀柄硌得她掌心生疼,有好几次还差点割伤她,她大感挫败,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在书桌前坐到天明。 好容易盼到午后全家人歇觉的时候,卓玉故技重施,再次从牲口棚后墙往外爬,翠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用力抱住她的双腿,把她往下拽。卓玉急道:“你干嘛?快放开!” 翠儿眉头蹙得紧紧的,“您昨天说去还东西,今天又去做什么。” 卓玉道:“学手艺呀!” 翠儿更使劲儿地往下拽她:“学手艺?别闹了,您一个大家小姐,还真要做那石匠活儿不成?”她放软语气,“您用压岁锞子买那些东西我可以不告诉夫人,往后在家里鼓捣鼓捣算了。” 卓玉被抱住的腿原本在不断挣扎,听闻此言,停下动作,严肃道:“我就是要认真做那石匠活儿,不是说着玩的。”她咬紧嘴唇,“你要告诉母亲便去吧,我一定要学。” 翠儿被堵得说不出话。她作为卓玉的贴身丫鬟,自然该唯她的马首是瞻,虽时时拿夫人的名头压她,却不能以失去她的亲密与信任为代价,事事打小报告。可若帮着隐瞒,万一东窗事发,自己又难免跟着吃瓜落,她这种心腹丫鬟,当真难办。 卓玉看她犹豫,趁机添柴加瓦,摇着翠儿的手,道:“就让我去嘛,好不好?求你了,求求你。”她说着,从翻墙的凳子上蹦下来,作势要跪,“我给你跪下了还不行吗。” 翠儿眉心一跳,赶忙拉住她,叫道:“哎哎,您这是做什么,哪有主子跪奴婢的?要命了,快快快,快起来!” 卓玉道:“你先答应我。” 翠儿拎住她一条胳膊,阻止她往下跪,心虚地四面瞅瞅,道:“让您出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有几件事您得听我的。” 卓玉连声道:“嗯嗯,好,你说。” 翠儿沉吟片刻,道:“一,您出门的时候,必须有我跟着。” 这也没什么,卓玉一口答应。 “二,您每天出去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 “啊?”卓玉不满道,“一个时辰够做什么,两个时辰吧。” 翠儿坚定道:“不成,就一个时辰,多一刻都不成。” 卓玉嘴噘得能挂个油瓶,两人僵持半晌,卓玉先败下阵来,无奈道:“行,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大不了我家在多练练。” 翠儿点点头,“三,我会留一个嘴严的小厮在府里留意老爷夫人的动静,一旦有任何情况,他就会来寻我们,到时候您要立刻回府,不能耽误。” 这也是为她好,卓玉没有异议,痛快应下。 翠忧心忡忡地吐出一口气,道:“行了,走吧。” 卓玉迫不及待,转瞬便跨上墙头,往外跳去,翠儿耷拉着嘴角,跟着翻出墙外。 见了老头,卓玉好一番请教。老头听说她昨夜遇到的那些困难,连道是自己的疏忽,他教卓玉用布条缠住刀柄,又叫她不必着急雕成形的东西,先从直线、曲线、圆形、方形之类的简单图案开始练起,连带握刀姿势和发力方式也给卓玉纠正了一番,卓玉学得如饥似渴,翠儿无聊得哈欠连天。刚满一个时辰,翠儿便催着卓玉回家,卓玉虽不情愿,但约定总要遵守,不得不跟着翠儿回到家中。 如此过了半年,卓玉的手艺长进飞快,已经可以在质地稍软一点的石头上雕一些花草、动物的形象。每日一个时辰的学习时间对她来讲就像宴席上最精致的那道糕点,是她全部的甜头和期盼所在。她成天里学了练、练了学,房中能藏东西的地方塞满了各种石头。 有翠儿帮她隐瞒和遮掩,她学艺的事瞒得倒也严实。可纸里到底包不住火,一日午后,她照常在老头摊子上看他用砂砾打磨一块坚硬石头的细节,正看得入神,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头上,伴随着的是翠儿倒抽一口冷气的惊呼。卓玉不耐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如此没眼色地挡了她的光,这一看不要紧,她的心如坠冰窖,颤着声喊了句:“父......父亲。” 第5章 事发(三) 卓老爷今天原是外出聚会,要到傍晚才归,只因在席间提到自己新收的一副名家字画,吹嘘之间忍不住要拿给高朋们展示一番,因怕下人粗手笨脚弄坏了自己娇贵的藏品,遂亲自走一趟,到家来取。马车只能走大路,他又着急,到路口便舍了马车抄近道往家里赶,途经金水巷一石雕摊子前,怎么看怎么觉得摊主旁边那两个女孩子眼熟,本已走过去的卓老爷愈想愈不对,转头走近前细看,好嘛!居然是家中小女儿和她的贴身丫头! 卓老爷面色铁青,怒火丛生,碍着还在外面,不好发作,忍了又忍,薅着卓玉的领口把她往家中拖去。 卓玉跟个小鸡子一样被父亲拎在手里,吓得直抖,翠儿跟在后面,一张脸都没了血色。 老头儿见自己徒弟平白被人拖走,情急之中大声吼道:“站住!你是什么人,要对我徒弟做甚?” 卓老爷先是一愣,停步看看老头,又看看手里的卓玉,对老头道:“你说......她是你徒弟?” 翠儿在卓老爷背后拼命对老头摆手摇头,可惜老头全没看见,挺直腰板道:“是。” 卓老爷几乎冷笑出声,扔下一句:“我是她爹!”手上使力,用能勒死卓玉的力道依旧把她往家中拖去。 进了自家大门,卓老爷不分青红皂白,一脚踹在前来开门的门房身上,口中怒喝:“谁叫你放人出去的?!连个门都看不好,趁早滚蛋!” 门房已有五六十岁年纪,干瘦,这一脚踹得他向前滚了两滚,伏在地上半天爬不起来。他嘴唇蠕嗫,微微抬头看向卓老爷和卓玉,眼中尽是茫然和惶恐。 卓老爷犹不解气,还要上前再补两脚,卓玉一把抱住他的腿,叫到:“父亲别踢!别踢!不关他的事,是我,我自己偷溜出去的,他什么都不知道。” 卓老爷收回脚,冲卓玉道:“自己偷溜出去的?你倒能耐,怎么出去的?” 卓玉垂了眼睛不敢回答,卓老爷回手便给了翠儿一个耳光,呵斥:“你替你主子说!” 翠儿膝盖一软,“扑通”跪在地上,眼泪汪汪地偷瞄卓玉,卓玉忙道:“我说,我自己说。我......从牲口棚后面那道矮墙翻出去的。” 听到“翻墙”二字,卓老爷眼睛瞪得都要爆出来,掐着卓玉的脖子就往牲口棚走,到了一看,那里果然有段矮墙,墙下还摆着翻墙时未来得及收起来的小凳。他连连点头,“好哇,好哇。真是厉害,又翻墙又拜师,看来这家里是装不下你了。” 他将卓玉搡在地上,四处找家伙,扬言要打断卓玉的腿。 他寻了根手臂粗细的木棍,挽起袖子就往下抽,卓**上一阵剧痛,惨叫一声,险些晕死过去,嗡嗡作响的耳鸣声中,她听到母亲的声音由远及近地传来:“哎呦!我的儿!这是怎么了?” 卓玉勉强睁开眼睛,见母亲在翠儿的搀扶下跌跌撞撞地朝这边走来,心想,原来是翠儿搬了母亲来做救兵。 卓老爷还要继续打,卓夫人赶过来死死抱住他的胳膊,声泪俱下道:“别打了,别打了,老爷,玉儿一个小姑娘,经不起这样打的呀,落下病根怎么办!” 卓老爷冷哼一声,扔下木棍,指责道:“你看看她都成什么样子了,全是你惯出来的!” 卓夫人拭着眼泪道:“玉儿做什么了?” 卓老爷一指卓玉:“你让她自己说。” 卓玉一是腿上疼,二是不愿说,抿着唇迟迟不肯做声。眼见卓老爷怒上加怒,翠儿硬着头皮站出来,道:“我说吧。” 事情已然败露,她不敢隐瞒太多,便将卓玉翻墙出去学石雕的事和盘托出。当然,时间上做了些调整,将学艺的半年缩短成了三天。 卓老爷一甩袖子,朝卓夫人道:“听见了?这就是你养的好女儿!” 卓夫人瞠目结舌,半晌说不出话来,嘴里只是喃喃着难怪玉儿这段时间都不对劲。 她用手指戳戳卓玉的脑门,道:“你说你一个小姑娘家,胆子怎么这么大!翻墙不说,还敢给自己找师父,万一叫人拐走了,你教娘怎么活?” 卓玉小声道:“不会的,师父不是那样的人。” 卓老爷刚刚平息些许的怒火又要重燃,卓夫人抢在他前面板起脸道:“还顶嘴。这事到此为止,你以后就在家老实呆着,再不许再由着性子胡闹了。” 卓玉急道:“不是胡闹,我是真的很喜欢!既然不让我出去学,那把我师父请到家里来教我总可以吧?” 卓老爷暴喝:“学你个娘老子!我看你再敢提一句试试!” 卓夫人也劝道:“你一个女娃娃,要是学人家爱读个书,画个画,做个女诸葛,女画师之类倒也罢了。喜欢这么个不入流的行当,你见过哪家女子去当石匠的?” 卓玉也是牛脾气,执拗道:“怎么不入流了,石匠又怎么了。别的女子不当,我当。” 卓老爷抓起一边的棒子,二话不说又给了卓玉一下子。 这一下不留余力,正打在后背心上,卓玉眼白一翻,晕死过去。 醒来时她趴在自己卧室床上,外面夜色浓黑,暖黄的烛光下,母亲、翠儿,及一干侍候的丫头或坐或立,在她周围昏昏欲睡。 她试着动了下,小腿及后背上传来的疼痛使她忍不住抽了口凉气,有几个警醒些的丫头立时凑上前来查看,七嘴八舌地小声嚷嚷:“姑娘醒了。” 翠儿扶着坐在床尾的卓夫人探过身来,她左脸肿得老高,显然是早些时候被卓老爷那一巴掌抽的,卓夫人则眼圈泛红,哭过一场的样子。卓玉心里泛起一阵愧疚,她知道自己惹了父亲生气,挨打挨骂都是应得,只是平白连累了别人。 卓夫人爱惜地捧着她的脸颊抚摸,温言道:“醒了?身上疼吧。” 卓玉想说话,但嗓子干得说不出,只点了点头。 有丫头从外面端了红枣莲子甜汤进来,卓夫人接过,亲手喂给女儿喝。 热乎乎甜津津的液体从干涩的嘴唇一路滋润进嗓子与肺腑,卓玉从里到外说不出的熨帖,五感较之前分明了许多,身上的疼痛也比先前更加鲜明,她忍了又忍,还是皱起眉头。 卓夫人揭开薄被,仔细查看她的伤口。两道伤痕,一道在小腿、一道在后背,均已涂抹了药膏。卓夫人重新给她盖好被子:“你爹也真是,下这么重的手。还好没伤到根本,大夫说静养个把月便能痊愈,你这段时间就好生养着,切不可乱动。” 卓玉嘴上随便应着,心里却还琢磨着如何继续她的石雕大业。卓夫人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从被中拉出她的手,轻轻摩挲掌心,道:“也是我粗心,你这小手生了如此多硬茧,为娘的竟然都没发现。”她略作停顿,又道:“和娘说实话,你学这些多久了?这茧子可不是三天能磨出来的。” 卓玉垂下眼睛,小声道:“半年。” 卓夫人呼吸一滞。她知道时间不短,但绝没想到有这么长。“这半年来,你都是跳墙出去和那摊主学雕刻?”她问。 卓玉“嗯”了一声。 卓夫人怨怪地看向翠儿,卓玉拦道:“不怪她,她拦不住我,是我一定要她保密的。” 卓夫人无奈地摇头,道:“你这孩子......唉。如今你父亲已经叫人把那矮墙砌高了,大门也多派了两个人看守,你就不要再想着出去了,莫要再惹你父亲生气。” “可——” 卓夫人安抚地拍拍她的手,“娘知道你喜欢。可这事娘也做不了主,你父亲他无论如何都不许。你要实在想学点什么,琴棋书画选一样,娘都答应。” 卓玉无精打采地,“除了石雕,我什么也不想学。” 卓夫人叹口气,起身替她掖了掖被角,道:“夜深了,你先好生歇着吧,娘明日再来陪你。” 卓夫人离开房间,卓玉也赶了其他丫头去歇息。翠儿走在最后,犹犹豫豫地想要说些什么,卓玉抬眼看她,指指她肿胀的脸颊,声音中充满歉意:“对不住啊,都是我不好。” 翠儿摸摸自己的脸,强笑道:“我这没事,两三天就好了。倒是您,要养上一个月呢。”她咬了下嘴唇,道:“您就听夫人的吧,学些琴棋书画之类的,别总想着雕石头了。” 卓玉从心底里涌起深深的疲惫,阖上眼,轻声道:“不说了,困了。你也快去睡吧。” 翠儿怔怔地看她片刻,掩上房门,在外隔间躺下了。 子时已过,外面漆黑一片,安静得只能听见鸣虫在草间奏出的乐曲。卓玉满腹心事,身上又痛,趴在床上伴着虫鸣时睡时醒。夏日里天亮得早,不到卯初东方便泛起朝霞。迷迷糊糊中,似乎有人进到屋里,卓玉张开眼看,是卓珩,见她睁眼,他歉然道:“吵醒你了?” 卓玉摇头,“本来也没睡着。” 卓珩拉了把凳子坐到床边,“昨晚来看你时你还没醒,就寻思着今早进学前再来看看。你怎么样了?” 卓玉道:“没事,有点痛罢了,养着呗。” 卓珩难得对她温言细语,关切道:“有没有什么想吃的、想玩的,我下了学给你带回来。” 卓玉恹恹地,道:“没有。” 卓珩不知如何安慰,枯坐了一会儿,道:“既然没什么需要,那我先走了,晚上再来看你。”卓玉刚要答应,忽而想到什么,忙道:“等等,有件事托你办。” 她要卓珩拿来文房用具,用趴卧的姿势艰难地写了张纸条,折了又折,塞到卓珩手里,道:“你去金水巷,那里有个石雕摊子,帮我把这个交给摊主。” “写的什么。”卓珩打开纸条就要看,卓玉一把夺回,“不许看!” 卓珩摸摸鼻尖,“行,我不看,给我吧。” 卓玉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慢慢将纸条递过去,嘱咐道:“藏好,千万别叫父亲和娘发现。” 卓珩把纸条塞进怀里,说:“知道了。” 话音刚落,卓夫人带着几个丫头走进屋来,见卓珩在此,讶然道:“你怎么在这儿,都什么时辰了。赶紧去饭厅用早点,当心晚了你父亲骂你。” 卓珩连声称是,匆忙跑了出去。 在母亲和翠儿的陪伴下,卓玉趴在床上吃了睡、睡了吃,百无聊赖地过了一天。好容易熬到晚上,卓珩却迟迟不来,她等得抓心挠肝,眼看到了就寝的时辰,卓珩才在她房里冒头,她把翠儿和几个丫头支出去,忍不住抱怨道:“怎么这时候才来。” 卓珩辩解道:“我来了好几次,奈何母亲一直在,你这事不是不想叫她知道么。” 卓玉听了,赶紧好言安慰他几句,问他事情办得如何。卓珩从怀中掏出张破破烂烂的草纸,道:“送过去了,这是回信。” 卓玉抢过来就读。纸上只有寥寥几句话,先是对她报平安表示放心 ,接着是对她暂时无法继续跟他学艺表达惋惜,最后安慰她说她的手艺已然不错,对于一个爱好来讲,水平足够用了。 卓玉读罢,把信反掩在枕边,心中说不出的惆怅。连师父也不理解,石雕对于她来讲,远不止一个简单的爱好。它是那么神奇、精妙,她愿投入全部身心去领略它的美好。而今她的技艺堪堪能够窥到这无穷美妙世界的一角,要她现在放弃,她不甘心,如何能甘心。 卓珩送完回信,却不急走,凑上前来神秘兮兮地问:“你真学会了石雕啊。” 卓玉警觉道:“你偷看我的信!” 卓珩讪笑道:“不是故意看的,不小心瞄到。” 卓玉白他一眼,不理他。 卓珩道:“既然你会的话,雕点好玩的给我呗。” 一听雕东西,卓玉来了点兴致,故意板起脸道:“什么好玩的。” 卓珩道:“都行,你看着来。” 卓玉说:“可以是可以,不过你得给我弄石头来,不然我拿什么雕。” 卓珩不以为然道:“石头遍地都是,随便捡不就行了。” 卓玉道:“也不是什么石头都行。雕不同的东西,要考虑不同石头的颜色、纹路和肌理,没那么简单。” 卓珩为难道:“这我上哪儿找去。” 话至此处,卓玉忽然福至心灵,计上心头。她压低声音道:“这样吧,我需要什么石头,你就去我师——咳,嗯——那个摊主那儿拿。然后我雕好的东西,你拿去给他过目,他有什么意见,你就带给我,可好?” 卓珩道:“叫我帮你传信?不行,万一被发现了,咱俩都完蛋!” 卓玉道:“不必天天去,隔几天去一次就行。只要你不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绝对不会被发现。” 卓珩还是不应,卓玉忿忿道:“还说我胆子小,我看你比我胆子小多了,这都不敢。算了,你就乖乖做父亲的好儿子吧。” 卓珩反驳道:“谁说我胆子小?我胆子才不小。” 卓玉一听有戏,试探道:“那你是答应帮忙了?”卓珩眼珠晃动,似在权衡利弊。卓玉适时诱惑道:“你帮我,我给你雕一套十二生肖,好不好。” 卓珩张了张嘴,卓玉不等他开口,继续加码道:“再加一副八骏图。你不是喜欢马吗,我给你雕八匹,枣红的、乌黑的、雪白的,还有花斑的——” “好了好了,”卓珩的防线终于被击溃,“我答应,我答应了。” “真的?”绝望中透出希望,卓玉喜得差点从床上蹦起来,两处伤口被牵动,痛得她又呻吟着趴下,只是翘起的嘴角迟迟撂不下去。 卓珩道:“我看你真是有点疯魔,就那么喜欢?” 卓玉道:“你不懂。” 卓珩冷哼:“是,我不懂。”他站起身往外走,“我先回了,答应我的东西不许忘啊。” 卓玉满口答应:“放心吧,忘不了。” 翠儿端着水盆进来,与走出屋的卓珩打了个照面,她回头看看他,问卓玉道:“什么忘不了?” 卓玉努力敛起嘴角,“没,没什么。” 翠儿盯着她,“可不敢再做出格的事了。” 卓玉心虚地把脸埋进枕头里,闷闷道:“嗯,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