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了这样一番“事业”,卓玉晚饭也吃得心不在焉,满脑子都在琢磨那堆石头的颜色、肌理,以及它们都适合雕成什么。
此后一连几日,卓玉除了吃饭和陪伴母亲,其余时间一概闭门不出,整日对着石头们发呆,间或发神经一般满屋转圈,或猛然找出纸笔,一面嘟嘟囔囔一面写写画画。有时候还会半夜起来写上几笔。
翠儿担心得不得了,生怕她得了癫症,卓玉又死活不许她向卓夫人报告,弄得她不知该如何是好,只是每日干着急。幸而七日之后卓玉终于恢复正常,主动走出房门,背着小包袱往牲口棚的矮墙溜去。
翠儿跟在她身后,一把拉住她的衣袖,虎着脸道:“您又干嘛去。”
卓玉吓得一蹦,转头发现是她,抽回袖子按住砰砰作响的心脏,讪笑道:“我,我去把石头还回去,这都不是我的。”
翠儿立刻道:“我跟您一块儿去。”
卓玉“呵呵”地笑:“不,不用了吧。”
翠儿眉头一挑,“怎么不用,我不知道也就罢了,既然知道,再放任您一个人溜出去,出了事该如何是好。”
卓玉见实在甩不脱她,只得闷声默认。
两人翻过矮墙,卓玉熟门熟路地径直往老头的摊子奔去,到了摊前,把小包袱里的石头一股脑往老头儿面前一抖,抓出几块,兴致勃勃地就开讲:“师父,这枚白石头,上面有两块红斑,我觉得可以雕两只丹顶鹤。”她放下这块,举起另一块,“这个,灰色底上有鳞片状的纹路,适合雕些类似重山峻岭的图案,还有这块......”
老头儿原正在望着手上的墨绿色石头发呆,这一下猛然回过神来,忙不迭地跟着新徒弟的思路往下听,边听边点头,不时发出赞同的声音。卓玉说了一通,口干舌燥,咽了咽唾沫,还要继续往下说,老头抬抬手示意她停止,把手上的石头递给她看,道:“你说说,这块适合雕些什么。”
卓玉接过细看,石头有鸡卵大小,表皮呈深绿色,间有墨色纹路,她很快答道:“我看它做成个小西瓜不错。”
老头拿回石头端详片刻,笑道:“不错,不错,懂得‘俏色’,有些天赋。”
卓玉得到肯定,心花怒放,喜得手脚都不知往哪里搁,包起那堆石头递向老头儿,“东西还给您,您看再教我点儿什么好。”
老头把包袱递还给卓玉,道:“这些石头给你留着练手吧。”又问:“刻刀凿子呢,打好没有?”
卓玉这才想起自己该先去趟铁匠铺把新旧两套工具取回来,把师父赖以谋生的工具还给他。
她留下一句“等我下。”一溜烟地往铁匠铺跑去,翠儿猝不及防地“哎”了一声,也跟着她跑进巷子深处。
铁匠铺里一如上次,充满了打赤膊的精壮汉子,卓玉已有心理准备,做出副见怪不怪的样子,忍住了脸不红心不跳。翠儿则大惊小怪,一会儿“哎呦”,一会儿“妈呀”,捂住眼睛,想看又不敢看似的。
店主将卓玉定制的东西交给她,卓玉喜滋滋地接过,照着师父的老工具对比一阵,发现除了新旧有别外,其余形状、大小、重量,全部一模一样,便痛快地掏出银锞子付尾款,全然忘了翠儿还在一边。这尽忠职守的丫鬟发出一阵不赞同的声音,劈手夺过那小银锭,道:“这是年里夫人给您压岁用的银锞子吧,怎么能随便花出去。”
店主既疑惑又不满地看向卓玉,卓玉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从翠儿手里抢过银子交给店主,嘟囔道:“好啦,你别管,不花这个怎么办,我又没有制钱。”
翠儿摸了摸身上,她出来的匆忙,也没带什么钱。眼看那做工精致的雪白小银锭被店家那粗糙黢黑的脏手来回磋磨,还放到嘴边咬了一口确认成色,她的心一阵抽搐,还想说些什么,却被卓玉死死拽着手拉出了铁匠铺。
卓玉一路小跑回到老头子身边,献宝似的捧着自己的新工具给他看。老头仔细检看一番,拎起小凿敲敲石头,又用手试了试刻刀的锋利程度,认可地点点头,“还成,够用。”
说罢,他便不再言语,又操起自己的刻刀对着石头雕琢起来。
卓玉照旧在他旁边屏气凝神地看,翠儿意兴阑珊,又不敢走得太远,只好在附近摊子上转,转悠了好几圈,数次催促卓玉回府,可她聋了一样,充耳不闻。好容易等到天色向晚,老头准备收摊,她才回了魂似的动起来,翠儿拉着她就要走,口中直道:“快点,快点,晚饭时间快到了。”
卓玉把石头和刻刀凿子胡乱捧在怀里,拔腿要走,老头儿在后面道:“有了家伙事,就可以练起来了,先动手试试。”
卓玉一叠声地答应,被翠儿拖着,匆匆忙忙地走了。
当晚卓玉几乎一夜未睡,满心想用一块棕黄色的石头雕出只小狗。可无论怎样横雕竖凿,那石头只是掉下些许碎屑,出现几道白印,刻刀的刀尖虽没像之前普通小刀那样被挫做一个钝点,但刀柄硌得她掌心生疼,有好几次还差点割伤她,她大感挫败,睁着熬得通红的双眼在书桌前坐到天明。
好容易盼到午后全家人歇觉的时候,卓玉故技重施,再次从牲口棚后墙往外爬,翠儿不知从哪儿冒出来,用力抱住她的双腿,把她往下拽。卓玉急道:“你干嘛?快放开!”
翠儿眉头蹙得紧紧的,“您昨天说去还东西,今天又去做什么。”
卓玉道:“学手艺呀!”
翠儿更使劲儿地往下拽她:“学手艺?别闹了,您一个大家小姐,还真要做那石匠活儿不成?”她放软语气,“您用压岁锞子买那些东西我可以不告诉夫人,往后在家里鼓捣鼓捣算了。”
卓玉被抱住的腿原本在不断挣扎,听闻此言,停下动作,严肃道:“我就是要认真做那石匠活儿,不是说着玩的。”她咬紧嘴唇,“你要告诉母亲便去吧,我一定要学。”
翠儿被堵得说不出话。她作为卓玉的贴身丫鬟,自然该唯她的马首是瞻,虽时时拿夫人的名头压她,却不能以失去她的亲密与信任为代价,事事打小报告。可若帮着隐瞒,万一东窗事发,自己又难免跟着吃瓜落,她这种心腹丫鬟,当真难办。
卓玉看她犹豫,趁机添柴加瓦,摇着翠儿的手,道:“就让我去嘛,好不好?求你了,求求你。”她说着,从翻墙的凳子上蹦下来,作势要跪,“我给你跪下了还不行吗。”
翠儿眉心一跳,赶忙拉住她,叫道:“哎哎,您这是做什么,哪有主子跪奴婢的?要命了,快快快,快起来!”
卓玉道:“你先答应我。”
翠儿拎住她一条胳膊,阻止她往下跪,心虚地四面瞅瞅,道:“让您出去,也不是不行,不过有几件事您得听我的。”
卓玉连声道:“嗯嗯,好,你说。”
翠儿沉吟片刻,道:“一,您出门的时候,必须有我跟着。”
这也没什么,卓玉一口答应。
“二,您每天出去的时间不能超过一个时辰。”
“啊?”卓玉不满道,“一个时辰够做什么,两个时辰吧。”
翠儿坚定道:“不成,就一个时辰,多一刻都不成。”
卓玉嘴噘得能挂个油瓶,两人僵持半晌,卓玉先败下阵来,无奈道:“行,一个时辰就一个时辰,大不了我家在多练练。”
翠儿点点头,“三,我会留一个嘴严的小厮在府里留意老爷夫人的动静,一旦有任何情况,他就会来寻我们,到时候您要立刻回府,不能耽误。”
这也是为她好,卓玉没有异议,痛快应下。
翠忧心忡忡地吐出一口气,道:“行了,走吧。”
卓玉迫不及待,转瞬便跨上墙头,往外跳去,翠儿耷拉着嘴角,跟着翻出墙外。
见了老头,卓玉好一番请教。老头听说她昨夜遇到的那些困难,连道是自己的疏忽,他教卓玉用布条缠住刀柄,又叫她不必着急雕成形的东西,先从直线、曲线、圆形、方形之类的简单图案开始练起,连带握刀姿势和发力方式也给卓玉纠正了一番,卓玉学得如饥似渴,翠儿无聊得哈欠连天。刚满一个时辰,翠儿便催着卓玉回家,卓玉虽不情愿,但约定总要遵守,不得不跟着翠儿回到家中。
如此过了半年,卓玉的手艺长进飞快,已经可以在质地稍软一点的石头上雕一些花草、动物的形象。每日一个时辰的学习时间对她来讲就像宴席上最精致的那道糕点,是她全部的甜头和期盼所在。她成天里学了练、练了学,房中能藏东西的地方塞满了各种石头。
有翠儿帮她隐瞒和遮掩,她学艺的事瞒得倒也严实。可纸里到底包不住火,一日午后,她照常在老头摊子上看他用砂砾打磨一块坚硬石头的细节,正看得入神,一块巨大的阴影笼罩在她头上,伴随着的是翠儿倒抽一口冷气的惊呼。卓玉不耐地抬起头,想看看是谁如此没眼色地挡了她的光,这一看不要紧,她的心如坠冰窖,颤着声喊了句:“父......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