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玉又挨骂了。
大家都说她疯魔了。她自己也觉得。
正月的时候 ,她随母亲去逛庙会,庙会热闹非凡,挤满了卖小玩意的摊铺。胭脂、水粉、首饰、玩具、零嘴儿,琳琅满目,好不热闹。母亲给她买了粽子糖,她含一块在嘴里,一边吮着甜蜜的糖水儿,一边跟丫头翠儿东张西望。她们随着人流拥到街尾,在一个无人注意的角落,她发现一个摊子。这摊子简陋得紧,只在地上铺了块粗布,上面摆着姿态各异的石雕小摆件,金童玉女、十二生肖、送福锦鲤、骑在牛背上的牧童、怒目圆睁的金刚,一个个惟妙惟肖,活灵活现,和真的一样。
摊主是个看不出年纪的老头,蓬头垢面,胡子拉碴,也不关心生意如何,在那麻布上一心一意地摆弄块儿石头。那石头青灰色,小小一块,在他的刻刀下逐渐浮现出一只螃蟹的模样。它活的一般,仿佛随时要游走,好像不是被制作出来,而是原本就藏在石头里,只待被人一点点剥离出来。这技法如此有趣、如此神奇,使卓玉目眩神迷,她不由得看痴了。老头子也不管她,任由她在旁边长久地看下去。
她眼睛眨也不眨,糖水儿也忘了嘬,翠儿和母亲叫了她几声都没听见。天色渐晚,采购齐全的母亲急着回家,拽着她的胳膊将她拖离摊子。回去的路上,她魂不守舍,脑中所想尽是方才所见。石雕、从石头中逐渐成型的螃蟹,以及老头那双粗粝的、布满褶皱和老茧的、有如在施展法术的双手。
她神思不属,到家下马车时跌了一跤,手掌擦破了皮,新裁的水红袄裙也破了洞,母亲和翠儿搀起她,责备道:“这孩子,想什么呢,丢了魂儿似的。疼不疼?”
卓玉愣愣地摇了摇头,她不疼,也顾不上疼,路过花园时她趁人不备捡了块石头揣在袖袋里,而后把自己关在房中不再出来。
临晚饭时还不见她的人影,母亲唤翠儿去叫她。翠儿敲门不开,推门进去一看,卓玉坐在桌边,正愁眉苦脸地对着什么发呆。走近去瞧,只见桌上搁着一块椭圆形的石头并一把裁纸小刀,石头表面布满深浅不一的刻痕,而那把刀的刀尖已被磨秃,变作扁平的一个小点,呈现出一副受过摧残的可怜相。
翠儿叫起来:“哎呦!我的姑娘,你做什么呐?”
卓玉根本没注意到有人进来,冷不防被吓了一跳,忙拿起一本书盖住石头和小刀,道:“没干什么。”
翠儿怀疑地瞅瞅她,警惕道:“没事可不敢乱动刀子,仔细伤了自己。”
卓玉连连点头:“嗯,知道。”
翠儿从凳子上扶起她,“夫人叫你吃饭去 。”
卓玉闻言,向窗外看了眼天色,咋舌道:“哎呦,都这么晚啦。”
二人赶至饭厅,卓夫人和卓老爷已然在座,桌上菜品齐全,却无人动筷,卓老爷正板着脸,听儿子卓珩背诵今日所学的文章。卓珩背得磕磕绊绊,旁边他的书童捧着学具,一脸焦急地想要提示他,被卓老爷一记眼刀噎了回去。
卓老爷这边听着儿子背书,那边看见赶来的卓玉,训斥道:“来得这样迟,叫父母兄长等你,像什么样子!”
卓玉束手站在一边,不敢说话。卓夫人用手碰碰丈夫,示意他不要那么凶,而后拍拍身侧的位置,让卓玉落座。卓玉低着头溜到母亲身边坐下,卓老爷冷哼一声,对不知什么时候停止背诵的卓珩喝道:“谁让你停了,继续背!”
卓珩吓得一抖,连忙“呃呃啊啊”地接着背下去。卓家本以诗书立世,高祖和太祖辈曾官至侍郎和知州,可到了卓玉祖父一代,官却只做到县令,她父亲更是无缘官场,如今只靠祖产和各处的田庄铺子过活,虽银钱不缺,但家族眼看有式微的迹象,卓老爷忧心不已,誓要让后代重返官场,因而对唯一的儿子极其严厉,四岁便请先生为他开蒙,七岁把他送进学堂,时时过问他的功课,只待其为卓家再挣个功名出来。
卓珩好容易背完了书,卓老爷不甚满意地点评一番,又批评他读书不够用功、所学不够精深,要求他日后更加上进,而后才宽宏大量地一抬手,允道:“用饭罢。”
桌上四人连同周围的下人,这才各自行动起来,伺候的伺候,吃饭的吃饭。
耽误了这许久,饭菜已是半温不热,卓玉心里想着别的,本就对吃饭不大上心,这下更是兴致缺缺,只浅浅吃了两口便停了筷子。她想要早些下桌,又惧怕父亲责骂,只得待在那里盯着饭碗数米粒。
好容易挨到一顿饭结束,卓玉又要陪母亲散步消食、抄经念佛,折腾到快睡觉的时辰才回到卧房。翠儿帮她洗漱更衣,铺好被衾,自己在隔间外睡了,卓玉却躺在床上,辗转反侧,难以入眠。折腾到快三更,她披起衣服,蹑手蹑脚地下地,拾起书下面的那块石头,对着月光翻来覆去地看,思考着自已为何不能像那老头一样变戏法似地从里面“挖”出那些栩栩如生的小东西来。
她愈想愈入迷,对那石雕摊子心驰神往,生出一种无论如何也要再去一次的念头。可她只是个**岁的小姑娘,没有长辈陪伴,门房死也不会让她出去,而她父母是断无可能为这事陪她去逛一趟的,怎么办?卓玉想来想去,想到一个办法,她越想越兴奋,越想越觉得可行,等不得天亮,摸黑溜出了房间。
她趿拉着鞋,跨越大半个园子,小跑向东边院里一间还亮着光的屋子,做贼似地轻轻敲了敲门。许是声音过小,敲了半天里面的人才来应门。卓珩的书童端着烛台,诧异地看着寒天冬夜里胡乱披了件中衣出现在门外的卓玉,一时语塞,结结巴巴地问道:“您,您怎么来了。”
“谁啊。”跟在后面的卓珩挤开书童,看见自己的妹妹站在那儿,也惊奇道:“大半夜的,你来干嘛。”
卓玉不多废话,直接道:“你明天去学塾,能不能让我扮成书童和你一块儿出去?”
卓珩问:“你去学塾干什么。”
卓玉道:“我不是去学塾,我有事要出去。”
卓珩追问:“什么事?”
卓玉抿起嘴巴,不愿告知。卓珩见她如此,作势便要转身回屋,卓玉忙道:“今日的学业,你完成了吗。”
听闻此言,卓珩的肩膀瞬间塌下去,愁眉不展地转了过来,道:“你说呢?父亲给我布置的几十篇楷字我才练完,接下去还要温习明日的功课,写夫子今日留下的文章,天亮我都不一定能睡下。”
卓玉道:“文章题目是什么,我帮你写。”
“你?”卓珩怀疑地看着她,想了想,道:“咱俩字迹不一样,还是算了吧。”
卓玉说:“等我写完,你再抄一遍不就好了,抄总比写轻松得多吧。”
卓珩有些动摇。他的书童虽有些小聪明,时常可以帮他分担一些罚写之类的功课,但作起文章来却一塌糊涂。反倒是这个小他两岁的妹妹,平日里总跟着母亲抄写经文,没事的时候又喜欢在藏书阁里乱翻乱看,不但认得字,还通晓不少典故,写出来的东西他看过,有点水平。只是往日他碍于兄长的身份,不好意思叫这没读过书的小妹为他捉刀代笔,如今这个偷懒的机会主动送上门来,他真真儿舍不得拒绝,略一踌躇,对书童吩咐道:“去,把夫子今日布置的文章题目拿给她。”
卓玉欣喜地接过字条,和他敲定道:“那就说好了,明日我扮成书童和你出去。”
卓珩咕哝了一声算作答应,很快又问:“爹娘那儿怎么办?他们明天找不到你还不急死。”
卓玉信心满满道:“没事,白日里爹都和清客们在茶楼酒肆对谈,不在家。娘明天要礼佛,一整日都待在斋堂不出来,没人找我。”
“行吧。”卓珩点了下头,对书童说:“明天给你放假,你出去玩儿一天,别跟家待着,再叫人发现了。”
书童喜不自禁,连连点头。
卓玉也喜不自禁,手拿纸条,又趿拉着鞋跑回自己屋里,一进屋,却撞上翠儿睁着一双大眼睛迎上来,大呼小叫道:“姑娘哎,大半夜的,你跑哪儿去了?吓死我啦!”
卓玉不自觉地攥紧了手里的纸条。翠儿是她的贴身丫鬟,成日里跟着她,明儿她出去,爹娘不寻她,翠儿却不可能不寻。左右瞒不过,卓玉心一横,直言道:“明儿我和哥哥出去一趟,你不用跟着。”
翠儿大惊:“出去?做什么?”
卓玉坐在桌前,点起油灯,拉开作文章的架势,“哎呀,你别管,反正有哥哥在,我丢不了。”
翠儿又问:“老爷夫人知道吗。”
卓玉停下铺纸磨墨的动作,有点心虚,“这么点事,用不着告诉他们。”
翠儿急得跳起来:“可——”
“行了。”卓玉按住她,“不用担心,我天黑之前就回来,你就好生在家待着,保管没事。”她回身润笔,写了两个字,又转过来提醒:“不许和我娘告密。”
翠儿撅起嘴,没吱声,卓玉当她默许了,转回去安心地作文章,翠儿凑过来,问:“写啥呢,不睡觉么。”
翠儿不识字,卓玉有心教她,奈何她兴致不高,常常是学仨忘俩,时间一长,卓玉也不再勉强,随她去了,这时便糊弄道:“写诗,我诗兴大发,不写睡不着。”
翠儿看怪物似的看着她,卓玉赶她道:“你歇觉去吧,别守着我了,我写完就睡。”
翠儿早已哈欠连天,听罢也不再坚持,只嘱咐道:“别弄太晚”,便仍回到隔间睡下了。
卓玉洋洋洒洒写了一大篇,写完抬头一看,天光熹微,已是黎明。她匆忙收拾起纸笔,裹上外袍就往卓珩屋里跑。卓珩正睡着,他的书童出来接应她,一边将自己的一套干净衣服交给她,一边忙着模仿卓珩的字迹把文章誊抄一遍。
卓玉得了衣服,赶着回到卧室藏起它们,又洗漱齐整,去往餐厅与父母一同进早点。卓珩几乎与她同时到达,照例背了一通祖宗家训,而后落座吃饭。
饭毕卓父果然出门,卓母也进入斋堂诵经念佛,卓玉换上书童的衣物,怀抱着兄长的文具箱子,低头跟在他身边往大门外走,门房殷勤地过来为他们放下门栓,他嘴里朝卓珩问安,眼睛却有意无意往卓玉身上瞟,兄妹二人跨过门槛时,他忽然对落后一步的卓玉道:“小子,你是不是瘦了,这衣服怎么都大了一圈。”
卓玉心头猛然一跳,手心冷汗涔涔,欲要出言辩解,又想起自己声音不对,立马闭紧嘴巴。正不知怎样蒙混过关,前头的卓珩折返回来,道:“是吗,他不一直都这样。”说着,一扯卓玉的袖子,赶紧拉着她出了大门。
坐在马车上,卓玉惊魂未定,连连拍抚胸口,卓珩嘲笑她:“看你吓那样子,胆子小就别做坏事。”卓玉看看他,回嘴:“你在父亲面前背书时的样子还不如我。”卓珩被将了一军,噎得说不出话,狠狠斜卓玉一眼,装作闭目养神的模样不再搭理她。
他不说话,卓玉也不哄他,自顾自掀开车窗帘子向外看。她一向甚少出门,对街上的茶馆酒肆、饭馆当铺都充满好奇,一路看过去,什么都觉得新鲜。马车跑过两个街口,在书院门前停下,卓珩张开眼睛,爱搭不理地说:“学堂申时下学,你记着了,到时候过来找我,我带你回去。”
卓玉应好。卓珩下了马车,想了想不放心,又问:“你不会迷路吧,别走丢了。”
卓玉连称不会,跟在后面也跳下马车,迫不及待地朝着庙会的方向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