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一一早,我便坐着马车赶往潭柘寺,直到快晌午了才到达寺庙。
府中早来打了招呼,僧人引路到厢房,交代了些注意事项就离开了。
绛珠一放下行李,看着我因晕车而惨白的脸色隐隐担忧:“奴婢去打些水来格格梳洗休息会儿吧。”
我头晕得慌,微微点头,又喊青芜去查看地形,留下宋嬷嬷整理行李。
待我在床榻上休息完缓过来时已经到了日落西山的时辰。
青芜扶着我起身,讲着她晌午看到的景致:“那山泉旁有一大片桃树林,正值花期可漂亮了呢!那还有处亭子,若是格格想看书,去那里也是正正合适的。”
青芜说着从食盒里取出素斋,我瞧着那碟翡翠豆腐上缀着的枸杞,忽想起一事:“可瞧见寺里有什么贵人?”
“倒是有几处院落守着侍卫,”绛珠拧了帕子给我净手,“听扫地的沙弥说,是宫里来进香的娘娘。”
我指尖在《几何原本》封皮上划过,书页里夹着昨夜新算的割圆术草稿。窗外暮鼓正敲到第三响,惊起檐下一对灰雀。
“明日去亭子里坐坐。”我舀了勺杏仁茶,热气氤氲了眼角。
次日清晨露水未干,山道上已落了层浅绯色花瓣。
我特意换了身月白衫子,梳着小巧的两把头,发间簪着支银鎏金杏花步摇,两三朵小绢花作陪。
宋嬷嬷抱着锦垫跟在后面,看我在亭中石凳铺开算草,忍不住唠叨:“石凳凉,格格好歹垫着……”
“嬷嬷,”我忽然指向远处,“您瞧那是不是有株并蒂莲?”
趁她转身的功夫,书中草稿纸随风飘出两张。
“呀!格格的书!”青芜作势要追,我轻咳一声:“随它去罢。”
我的目光追着那宣纸,看着它往山下卷走。
山风卷着宣纸掠过溪水,正落在下游玄色靴边。
梁九功刚要拾起,被青年抬手止住。修长手指拈起湿了半角的纸张,康熙垂眸看去——蝇头小楷算的竟是《周髀算经》里勾股圆方图,边角批注却用着泰西符号。
“去查。”
梁九功应下,对着后面的侍卫打了个手势。
康熙捏着宣纸,转身回厢房去。
过了半晌,梁九功轻着脚步进来打了个千。“皇上,翰林院侍讲富察宥桉之女富察岁礼前些日子落了水病了一场,近几日来了寺内休养身子,那宣纸是富察格格落下的。”
富察·宥安?康熙才想起这个人,富察岁礼能接触到算数也不足为奇,他道:“倒是个好学的姑娘。”
梁九功换上一盏热茶,低沉的男声在头顶响起:“注意一下动向。”
梁九功暗自心惊,福身说是。
……
潭柘寺的晨钟响过三遍,我正倚着亭栏喂鱼,忽听得身后碎石轻响。
“姑娘的纸。”
低沉的男声惊得锦鲤四散。转身时我抬眼正对上一双凤眸。
来人二三十岁模样,靛青长袍外罩着石青马褂,腰间悬的玉坠子水头极好,偏那通身气度压得佩饰都成了陪衬。
“多谢公子。”我福了福身,双手接过他手中的宣纸,正是昨日丢的那两张。
“姑娘懂开方法?”他递还的纸张墨迹已被临摹过,边角多了几行朱批。
我捏着宣纸佯装慌乱地低头,恰到好处地露出半边绯红的侧脸:“让公子见笑了,不过闺中消遣……”
感谢现代九年义务教育以及上了大学都还要接触的高数。
“这法子比《九章算术》简妙。”康熙指尖微动,忽然指向某处,“只是此处弦长换算,姑娘似乎少算了半分?”
恰恰留出的破绽,却正是打响交流的第一句话。
山风穿过亭柱,我耳坠的珍珠簌簌打着颈侧。
我偷眼瞧他神色不像试探,才怯生生道:“公子也精于此道?”
他瞧着我眼尾的红眸色微微暗下,笑而不答,反从袖中取出卷《测量全义》:“姑娘若感兴趣,可拿去一观。”
“这如何使得……”我推拒的手被他虚虚一挡,指尖相触时明显感觉对方顿了顿,我忙缩回手,让面颊恰到好处地飞红。
“在下姓黄,行三。”他后退半步,“姑娘若有疑问,明日辰时可来此处……”
“奴家姓富察。”我捏着书卷的指尖发白,“多谢黄公子。”
回厢房时绛珠说新采买的福橘到了,我剥着福橘的皮,想起那人腰间露出半截的明黄绦子——京里敢用这色的,除了那位还有谁?
绛珠笑着询问:“格格笑什么?”
“笑这福橘甜得很。”我抿了口茶,盘算着明日要忘带哪本算经。
窗外竹影婆娑,我忽然期待起辰时的相遇。
连着三日,我都准时在辰时出现在亭中。
今日特意挑了本《同文算指》,书页里夹着昨夜新推演的几道割圆术草稿。
青芜替我摆好笔墨纸砚,又往石凳上铺了层软垫,小声道:“格格,那位黄公子今日还会来吗?”
我垂眸翻开书页,指尖在纸上轻轻一点:“谁知道呢。”
话虽如此,我回想起昨日见面的场景,我带了亲手做的桂花糖糕,说是感谢他的教学之恩,到底也是为了让他能记住我。
只要一看见桂花糕,便会想起富察·岁礼。
不多时,山道上便传来脚步声。
我佯装专注看书,直到那抹石青色身影踏入亭中,才故作惊讶地抬头,起身行礼:“黄公子。”
他今日换了身靛蓝长衫,腰间依旧悬着那枚白玉坠子,手里却多了把折扇。见我案上摊开的算书,眉梢微挑:“富察姑娘今日研究《同文算指》?”
我抿唇一笑,眼睫低垂:“昨日读了公子赠的书,有些地方不甚明白,便想着再查查别的书。”
康熙走近几步,目光落在我手边的草稿上:“姑娘推演的是割圆术?”
我指尖微蜷,似有些羞赧:“胡乱算的,让公子见笑了。”
他忽而轻笑一声,执扇点了点其中一处:“这里若用泰西的正弦算法,或许更简便些。”
我故作茫然:“正弦?”
他眸光微动,似是对我的反应颇感兴趣,随即从袖中取出一张纸,提笔蘸墨,在纸上画了个圆,又标了几道线:“泰西算法里,圆内各线段比例皆有定数,姑娘可曾听过?”
我凑近了些,发间杏花步摇轻轻一晃,余光却瞥见他执笔的手微微一顿。
“未曾。”我摇头,眼底适时流露出几分好奇,“公子懂得真多。”
康熙低声一笑,嗓音温润:“略知一二罢了。”
山风拂过,亭外桃林簌簌作响,几片花瓣飘落案上,正巧覆在他刚画的图上。我伸手去拂,指尖却不经意擦过他的手背,顿时耳尖一热,慌忙收回手:“抱、抱歉……”
康熙眸色微深,却未多言,只将纸往我这边推了推:“姑娘若有兴趣,可照着这法子再算一遍。”
我低头应下,执笔在纸上重新演算,故意在关键处停顿,蹙眉作思考状。
他果然倾身过来,修长的手指虚虚点在我笔尖旁:“这里,该用这个公式。”
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我心跳微快,面上却仍作镇定,顺着他的指引继续推算。
待算完最后一笔,我抬眸,眼底带着几分欣喜:“果真简便许多!”
他唇角微扬,目光落在那绯红的侧脸上,映得漫山桃花都失了色彩:“姑娘悟性极高。”
我抿唇一笑,颊边梨涡浅浅:“是公子教得好。”
正说着,一阵脚步声由远及近。
梁九功快步走近,在亭外站定,低声道:“爷,府里来信了。”
康熙神色未变,只微微颔首,随即看向我:“今日便到此吧,改日再与姑娘论算。”
我起身行礼:“公子慢走。”
待他走远,青芜才凑过来,小声道:“格格,这位黄公子到底是什么人?瞧着气度不凡,连身边跟着的仆从都规矩得很。”
我垂眸收起案上的纸笔,唇角微勾:“谁知道呢,或许是哪家书香门第的公子吧。”
“走吧青芜,我们也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