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时,万籁俱寂。一轮明月高悬于空,映照着下方庄严肃穆的皇城。
宫内静悄悄的,本该执勤的禁军不知为何竟都不见了,只留风吹过的沙沙声回荡在各个角落。明昭殿内幽寂的走廊上,一个身着黑衣的女子不紧不慢地走向内殿。
吱——
门被推开了。
月光照在殿内,映出了来人的面容。是很艳丽的长相,可面无表情的神态和那上扬的眼中流露出来的冷意却照得她像一尊从地狱来的美艳厉鬼。
她向龙床走去,月光照耀下腰间似有什么白色的东西一闪而过。看着床上人充满疲态的脸,她冷笑了一声呢喃道:“看来陛下这五年,过的并不好啊……”
梦中的情景如走马灯般,一会儿是呼啸而来的大水将自己淹没,任凭自己怎么呼喊都没人前来相救;一会儿是一张苍白无血色的脸,它的主人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般崩溃地质问自己为什么那么心狠;一会儿又是一个才十岁的小孩子,哭着扑在自己怀里说自己再也没有父亲了……
“不……都和我没关系!不是我,不是我——!”
白元玄骤然睁大了眼睛从噩梦中惊醒,身体已经本能地出了一身冷汗,他想要起身去窗边吹风清醒清醒,可一翻身却看到一个漆黑的身形如幽灵般静静地站在龙床前盯着自己。
“啊——!”
他猛地向后退缩了一下,刚想开口呼喊本该候在殿外的大太监多福,就听到眼前的身形用一种愉悦的语气说道:“五年不见,陛下,别来无恙啊。”
话落,那人又前行了几步,专门为了让他看清一样低头与自己平视。
借着窗外的月光,他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好熟悉的一双眼睛……不,好熟悉的痣……
心脏猛地跳动了一下,他不自觉地开口喃喃道:“阿繁……阿繁?!”
温盛宜看着眼前这位一国之君面上的神情由不解、迟疑再到震惊与扭曲,得趣般笑了笑,可眸中却似凝了寒霜:“没想到五年过去陛下竟还能记得臣女,臣女荣幸之至。”
说完还就着上身前倾这种别扭的姿势对眼前的这位帝王行了一个礼。
像是被她的话刺激到了,白元玄猛地提高了声音喊道:“不,我才不信!温盛宜早在五年前就死了!你是来勾魂索命的地府恶鬼对不对!你是鬼——!”
“对啊,我就是恶鬼,我是来拿你的命祭奠我爹娘在天之灵的恶鬼!”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温盛宜恶劣又散漫的话语打断。她边说话,一边还缓缓抽出了缠在腰间的东西,白元玄这才反应过来,那赫然是从前温、白夫妻二人送给温盛宜的那柄长鞭!
“陛下啊,你,和你亲爱的皇后做的事情,你猜我知不知道呢?”
“你要不要再猜猜,五年刺杀你的刺客,到底是谁呢?”
明明是很低沉和缓的语气,他却无端从中从中听出了杀意!
她要杀了朕!温盛宜来找朕索命了!
已经顾不上思考那番话里的意思了,他用自己毕生最快的速度从床上爬起,毫无帝王威严地向殿外跑去,嘴里还竭声呼喊着:“多福!来人呐!清木县主要弑君!快来人拿下她!”
温盛宜愉悦地踮脚转身,甩着鞭子不紧不慢地缀在白元玄身后。听着他疾声的胡言乱语也只是象征性的抬手挥了一鞭,为了今天她已经谋划了整整五年,所以今日这殿内,只会有他们二人,她可以慢慢和眼前人玩。
“啊——!”
伴着呼啸的风声,白元玄被温盛宜手中的长鞭抽倒在地,五年前遗留下来的旧伤和这些年来日复一日被下毒已经摧垮了他的身体,他想要从地上爬起,却使不出一丝力气。
哒——哒——哒——
身后人不紧不慢的走路声和鞭子落在地上荡起的风声对他来说就是一场凌迟般的酷刑,在这般高压的情况下他又忽地想起了方才温盛宜说的,她父母的死和五年前刺杀自己的人。
自动忽视了温盛宜的前半句话,他还是趴在地上,但又故作镇定地转过身直视着款款向自己走来的、不紧不慢戏耍着手中长鞭的女子,得到了勇气般厉声呵斥:“刺杀君主可是砍头的大罪!温盛宜,你这是谋逆叛乱!你这个疯子!朕要杀了你,朕要诛你九族!”
脑海又变得混沌了起来,他以为这是在梦中,只要让那些身影散去,自己就还是古燕高高在上的帝王,所以,他如往常在梦中那般,说着可以让“温盛宜”崩溃消散的话:“不对,你爹娘已经死了哈哈哈!”
前行的脚步一顿,温盛宜将目光从长鞭上收回,她缓缓抬头,冷眼望向白元玄。她怀疑白元玄已经疯魔了,怎么……非要戳自己的痛处呢?
温盛宜面无表情地轻扯了扯嘴角,快步走向前将鞭子狠狠地缠在了白元玄的脖子上——
“若不是你设法害死了我爹爹,若不是你的皇后用药毒死了我娘亲,我又怎么会变成今日这番模样!”
“你该死!你本来就该死!”
“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连母亲的丧期都没办法在灵前叩首!若不是你,我又怎么会在外颠沛流离五年连爹娘祭日都无法到牌位前尽孝!”
她每多说一句话,手中的鞭子就多使一份力,强烈的窒息感终于让白元玄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都不是幻觉,眼前的不是那个只会在幻境中哭泣的人,是真真切切的、时隔五年来找自己报仇的温盛宜!
他被勒的脸色发紫,但还是艰难开口:“你……你母亲不是……我……咳咳……”
温盛宜附身将嘴贴在他的耳旁,柔声贴心开口道:“我当然知道母亲是皇后杀的呀,陛下放心,我一定、一定,让你亲爱的皇后也来给你给你陪葬。不过,陛下既说要诛我九族,那您作为我的舅舅,就先去死吧!”
说完她便站直了身子,手上再也不收着力度,狠狠地将鞭子向两边拉扯!
听着身下人绝望的呻吟声,她缓缓抬头,闭目轻笑。
身下的叫喊与咒骂逐渐变得急促而沙哑,温盛宜开心极了,泛红的脸上是上扬的嘴角,逐渐高昂的笑声中是不再遮掩的痛快!
砰——
是鞭子被松开后尸体落在地上的声音。
笑声也缓缓停了下来,温盛宜露出一个天真的笑,向下方投去一个轻蔑的眼神。世界又变安静了,好像方才殿内的喧哗就是一场梦。
月光洒下来,照在了地面那具姿势诡异的尸体上,也照在了独自站在殿内的那个孤寂身影上。
吱呀——
殿门被缓缓打开,一个人影飘了进来:“阿繁,快到约定的时间了,我们赶紧走吧!”
古燕国景乐十年五月十一日夜,晋王因知晓皇帝欲立楚王为太子,集结晋王府两千人马夜袭皇城,公然入明德殿弑君。
幸而楚王及时进宫擒拿晋王,陛下驾崩,楚王白知清以先帝圣旨称王,年号盛安。
楚王继位三日后,一名女子敲宫门外登闻鼓,自称是五年前已逝的先帝时期长河长公主之女清木县主!言有要事上达天听,帝宣。
清木县主在朝堂上拿出确凿证据状告先帝在十一年前的宣州卢县抗洪一事中加害其父而致其惨死,先皇后因嫉妒其母美貌而多年持续下毒以致母亲突然暴毙,连她自己五年前的意外“死亡”也盖因先帝察知自己已知晓了双亲的死而暗中命人在长公主府内放火,幸而自己大难不死得一江湖人士相救,五年来一直颠沛流离,直至不久前听闻先帝已逝这才日夜兼程入京,只求为全家人讨回一个公道。
闻言群臣皆惊,新帝亦然。他沉默地看完清木县主的一项项铁证,于朝堂之上发了自己称帝后的第一场怒火。
后群臣上奏,新帝下令追封先帝为“燕灵帝”,赐庶人柳氏皇室禁药“百年香”,
又直言温盛宜的一切遭遇皆为皇室因果,特以长姐之礼待之,封长公主,下令礼部主导前期仪式。
前往冷宫的道路上,温盛宜与翼鱼二人不紧不慢地走着,一路上由磅礴恢宏到寂寥萧瑟的景象似乎也暗指了那位皇后从权倾一时到如今惨淡死亡的落寞结局。
经过宫门口时,她还顺手拿走了侍卫腰间的佩剑。
昏暗狭小的房子里,曾经的先皇后,如今的庶人柳水意,正静静地坐在窗前。听到院外的动静,她转头看去。
“没想到竟然是你。”沙哑无力的声音与从前母仪天下时的威严截然不同。
“他白元玄都没认出来我,没想到,你竟然还记得。”
她看到那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女人嘲讽地笑了笑:“从前我跟他说你的死或许不是意外,他不肯听,也不愿放在心上。可我还记得,你母亲灵堂上你看我时的眼神。”
柳水意缓缓起身,从窗边走到殿门口,她眼中的高傲不再,如今只有癫狂的恶意,她直勾勾地盯着温盛宜的眼睛:“我一直记得你。”
温盛宜从前就知道这人是个恶毒的疯女人,如今更不想与之多话,她抱着臂靠在院中的树旁,也不去看眼前人,拨弄着树枝干懒散问道:“所以,你给我母亲下的,到底是什么毒?”
还没等她说话,冷宫偏殿里突然冲出一个宫女,被翼鱼拦下来之后便顺势跪在了地上。温盛宜认出来了,那是从前跟在皇后身边的春华。
嗯?她略带惊讶地挑了挑眉,柳水意如今都成快成死人了,竟然还有人愿意留在她身边照看?这主仆情未免也太感天动地了吧?
她终于给柳水意分去了一个眼神:“她竟还愿跟在你身边?”
宫女春华倒是抢在柳水意前头开了口,她的语气哽咽,带着卑微:“长公主殿下,春华知道那毒的线索!春华只求殿下能网开一面,放奴婢出宫,给奴一条生路!”
懂了,这春华消息倒是灵通,知道自己回来了,也知道自己一定会来找柳水意,所以这位贴身婢女是利用了自己主子呢。不过,从前柳氏仗着自己是皇后,家族也在朝堂上分量颇重,后宫妃子、宫女太监被她残害的不知有多少,如今失了势,也是她活该。
思及此,她面上露出幸灾乐祸的神情,伴着春华的磕头声望向柳水意,开口是满满的恶意与嘲讽:“我说呢,就凭你从前的种种,怎可能还会有人愿意待在你的身边。”
柳水意没说话,她攥紧了垂在身侧的手,开口压抑着胸中的怒气和酸涩:“我不知道线索,那毒是春华在黑市里买的,她记性好,或许能给你答案。”说完,她便转身走进了殿内。
温盛宜挑了挑眉,也往里走去,她边走边抬手摆了摆示意翼鱼不必跟上,踏上台阶时,又对着春华的方向朝翼鱼抬了抬下巴。
殿内,她将百年香递给了柳水意,什么话也没说。
柳水意开口的语气带着生硬,但又露出一丝可以察觉到的卑微与祈求:“你没有其他要问我的了吗?”
“我只想知道那是什么药,又是谁把药卖给了你们。可惜这些问题,你一个都回答不了。”
院子里,春华还跪在地上,翼鱼把剑架在了她的脖子上。
看到她出来,翼鱼将手中的纸递给她:“她说装那药的瓶子上刻着这样式的花。”
春华像是怕极了,说话时声音微颤,带着哭腔,语速也越来越快:“殿下,奴婢宫外还有家人需要照顾,奴婢不会骗您的,娘娘……柳氏也说了奴的记性好,这花样子罕见,奴不会记错的,求您网开一面饶了奴吧!”说着,她又开始磕头。
温盛宜将纸递给翼鱼,低声嘱咐她派人去查。接着上前将春华的下巴抬起,她的额头已经磕烂了,血流在脸上,像民间传说里的鬼娃娃。
她用另一只手轻轻抚摸着春华的头,柔声道:“真是个乖孩子。”
春华的脸上瞬间浮现出一丝喜悦,她看到温盛宜面上也露出了堪称温柔的笑容,只是那只摸着自己头的手却以极快的速度抽过翼鱼手中的剑,直直地插了下来!
噗呲——
剑身没入血肉,温盛宜看到了春华不可置信的脸和张合的嘴唇。她在说什么?温盛宜已经听不见了。风声沙沙作响,像母亲临终前对自己的那一句句温柔的叮嘱——
“阿繁以后,一定要照顾好自己。”
“阿繁怕冷,以后冬天记得要多穿衣服啊。”
“城西甜桂坊的桂花糕比母亲做的好吃多了,母亲走后,阿繁可以让陆叔叔去给你买。”
……
良久,她将剑从春华身体里拔了出来,眼底露出狠厉:“以为我不会杀你吗?你也是害死我母亲的凶手,我温盛宜从来不是什么良善之人,我不可能让你活。”
凄凉冷清的宫道上,两道身影渐行渐远,直至走入皇城的繁华富贵中。
柳水意是知道自己要死了,只有温盛宜能救她,但又拉不下面子,所以走回屋子里问了阿繁那些话,因为她觉得如果能帮到阿繁的话自己就大概率不用死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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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复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