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歌两手空空如也,悠悠荡荡地走在路上,肚子却发出一阵阵抗议。
早知道就拿上两个馒头了。
姜歌这样想着,摸摸唱歌的肚子,走向就近的大树,背靠它缓缓坐下 ,握拳锤着早已走得酸痛的腿脚。
微风吹动姜歌的发梢,却给她带来一股未知的寒意。
她突然意识到,这里不远处就是那具尸体安躺的地方……
姜歌“噌”地站起身,无视腿脚的不适,忽略肚中的空荡,只想快步离开这里。
哪怕碰到一个活人也好啊。
她在心里疯狂呐喊。
姜歌风似地逃离了阴冷之地,时不时神经质地回头看看背后,纵使心里默念百遍南无阿弥陀佛,那种无端的恐惧仍然追着她跑。
就在姜歌陷入不安和恐惧之际,前方传来的嘈杂声响,将她心中所有杂念冲散。她像是趋光的飞饿,看到燃烧的火苗,不顾一切地冲向簇拥的人群。
姜歌在人群外围,微微稳住心神,平复急促的呼吸,随着她的心从惊慌的囚笼中挣脱而出,她渐渐被人群中上演的事情,勾去了兴趣。
“这也太不像话了……”
“是啊,哪有这样教养孩子的……”
“真不是东西!”
姜歌敏锐地捕捉到杂乱的议论声中,几句意味不明的话语,再想仔细听听事情的委原,却猛然听见阵阵痛吟,将她原本平复的心脏,震得再次战栗,骤然让她难以呼吸。
姜歌在人群外奔走,找得一处得以窥见事件中央的半人空隙,眼见的场景果然同她预想中相差无几——一个头裹花布、手扬马鞭的粗壮妇女,正疯狂抽打地上曲身翻滚的瘦弱女孩。
她手中的长鞭每一下都精确地抽在喊叫的女孩身上。马鞭的抽痕随着女孩的害怕闪躲,次次覆在早已皮开肉绽的血口处。她凌乱的麻衣和着身上的血肉连同脏乱的长发,在四月暖风中剧烈颤抖不止。
人群的纷扰和落下的长鞭阻隔着暖阳,新生的血痕在冷冽中结冰发痂重又撕裂迸血。
姜歌的眉头紧锁,双拳在身侧微微颤抖,正欲奔上前阻挡长鞭妇女下一轮的抽打。
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急促厉声的呵止:“住手!”
姜歌知道,她听到的,是冰硝玉裂的转音。
一抹青色的身影从不远处赶来,扒开簇拥的人群,冲前扼住妇女欲落的手腕。
妇女面上挣拧,却在看清来人的那刻面露了然。
她甩开青衣少年的手,双手叉腰,挺立胸膛,睥睨地说道:“呵,来了?”
妇女说完仍旧挺立着厚背,拖着笨重的身躯,扭身离去。
她手中长鞭,随着她身体和手臂的扭摆前后扬落。
“啧啧,欺软怕硬的主”
“没办法,谁让她家那位只是个小小乡里呢,自己还生不出个男丁。
“苏家大儿四年前就高中状元,在朝堂上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听说他们最近有意搬去京城,别提多威风了。
“方才那苏家小儿去年中了举人,今年又考中贡士,次次榜一呢,要不是一个多月前,前朝出了那些个事,人家早是状元了。”
“行了行了,又不是你家的,你在这吹什么?”
“哎,可不是我吹……”
苏家?
姜歌出神地望着前方的少年郎,心中对他充满了好奇。
青衣少年如柏的身影,单膝拄地,将伤痕累累的女孩拦腰抱起,决然离去。
如果真要两样事物来形容苏家小儿的话,她想,那一定是清风暖阳。
铮铮少年,人如其声,尽过处冰消瓦解,浮光跃金。
“这苏予和溪丫头将来不会……”
“这可说不准……”
围观的百姓对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停道三道四。
从姜歌为着求安闯入这里,世界就是如此纷杂——是怎样的开始,就是怎样的结局。
她看看前方逆着道道审视目光,却如于风中漫云的两人,久久失了神。落光与低影交错,激荡身外人的心房。
姜歌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目光锁定人群外的一人——他身着白衣,头带草帽,此刻正背倚大树,双臂抱胸,口中叼着一根嫩草,冷眼看看叽叽喳喳的人群。
他应该也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吧,或许可以问问他。
姜歌在心里打起小算盘,下定决心后再次抬首,那道冷冷的目光倏然撞进她的眼睛,措不及防的变化打破她心里所有建设。
姜歌连忙低头,躲避白衣少年冰冷的目光。
而后,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眼神轻轻地飘过前方,少年方才背倚着的高树前,早已空无一人。
如此看来,她不得不向人群中的百姓探问,以此求得一个答案。
姜歌找到两个,正坐在门前挑拣麻豆的大娘,原本聊得火热的两人,看见姜歌的接近,立马噤声,而后露出审视的目光,肆意上下打量着姜歌,眼里满是疑惑和探究。
“哎,小姑娘,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左边戴着纯蓝头巾的大娘率先开口问道。
姜歌觉得她其实很肯定自己的判断。
“我……”姜歌支支吾吾地开口,不知该不该回答。
右边未戴头巾的大娘,见此推了一把她的身边人,颇带嗔怪地说:“瞧你把孩子吓的!”
左边的大娘不以为然,将个坏豆子扔进右边大娘面前的豆堆,玩笑似地开口:“你倒是教教我咋的不吓人。”
“那你可得学仔细了。”
右边的大娘将坏麻豆抛回她的豆堆,哼笑着说道。
说罢,右边的大娘抬头看向姜歌。
“你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吗?”
她露出极其友善的微笑,眼里满是对小辈的慈爱。
姜歌心底狂喜,立马接过话茬:“我想问问刚才那个女孩儿……”
“为什么会那么惨?”
姜歌未能问完,就被戴头巾的大娘打断。
虽然她自接的话,与姜歌自己内心组织的语言,表述不一,但好像意思差不多。
于是,姜歌点点头。
“呦~小孩子就这么八卦,长大了不得了哦——”戴头巾的大娘揶揄姜歌一句,笑成了眯眯眼。
姜歌不想说话。
“行了!”右边的大娘翻给她一个白眼——你能学会才怪。
然后,右边的大娘再次微笑,看向姜歌,认真回答姜歌的问题。
“方才那个女孩儿呀,叫梅落溪。大家伙都叫她溪丫头。
“七年前,也就是她十岁那年。她的父母到外地经商,碰上了那年发鼠疫,没有挺过去。
“哎——也真是个可怜娃啊。”说着,大娘面上露出怜悯的神情,“溪丫头的父母到外地经商前,都会把她送到她的舅家,经商回来后,就把她接回。
“可那年鼠疫,溪丫头永远留在了她舅家。
“溪丫头她爹爹的爹娘死得早,也没听说他有其他亲戚。于是溪丫头的舅家,独吞了她爹娘的家财。说是为了抚养溪丫头,实际上全都进了自个腰包,还用那些钱给自己买了个乡里的小官。
“哼,也就压压自己村的人,到京城啥也不是。”大娘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眼神,涛涛不绝地痛述舅家的恶行,“溪丫头的舅母,整日揣着马鞭,逼着她为他们一家,洗衣做饭烧水劈柴。
“溪丫头那鞋不是鞋,衣不像衣,瘦得能成仙飞天。
“我们实在看不过去,想为溪丫头说话,那成想她扬起马鞭就抽人……”
“说到这我就来气!那丫头都被她打成啥样了!我冲上去要和她理论,她一鞭子就抽过来。”戴头巾的大娘,说着正欲捞起自己的衣袖,让姜歌看看她先前被抽过的皮肤。
但却被右边的大娘按着坐下。
“哎——行了行了!”
“什么行了行了!当初!还有方才!就是你喊着这句话,然后把我拦下,要不是因着你,我早就……”戴头巾的大娘推开她的手,不服气地大喊。
“早就什么?!给她一个教训?把她打昏?把她打残?还是把她打死?
“乡里是个小官,但小官勾搭上大官,惹上小官,也是会死人的。
“你觉得你逃得脱吗?你不怕死可以,你孩儿咱办?你孩儿他爹咋办?”右边的大娘,一口气将道理摆在明面上,仰头静静地看着戴头巾的大娘。
戴头巾的大娘眉头直跳,眼角抽搐,身体剧烈起伏。
最后,她“呼”地坐下,挑起面前的好麻豆不停往外扔。
右边的大娘皱眉看着她的样子,叹了又叹,继续向姜歌讲述。
“嘶——我讲到哪了……哦,嗐,其实溪丫头挨打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
“我看啊,只是因为她舅母无处撒气,就抓住不会说话的欺负。
“就如今个,溪丫头的表妹,她的娘亲就是姜歌的舅母。
“哎呦喂,她可是那舅母的心头肉啊。”大娘一拍大腿,面上的夸张神情,使五官皱成了一团,“今早,有货郎看见,她打碎了自家唯一一个有雕花的瓷碗,可那瓷碗是那舅母的心头血啊。
“‘心头肉’送走了''心头血’,啧,这可咋整呢——先抓人撒波气再说。
“然后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大娘双手一摊。
姜歌蹲在大娘跟前,静静听着她的讲述。
戴头巾的大娘仍低头挑拣着麻豆,可算选出了坏种。
“还好,溪丫头遇上了苏家小儿子——苏予。
“但凡听说溪丫头正被打得起身不能。他就着急忙慌地从家里跑来,阻止溪丫头的舅母。
“唉,这苏家大儿子四年前高中状元,去年苏予考中举人,他们一家才从雁都搬来这里……真不知,该说溪丫头命好还是命衰。”大娘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麻豆,连连叹气。
“命不好!”戴头巾的大娘,将手中的豆粒重重扔回豆堆,呼吸再次急促,满脸愤怒
显然,她恨透了那个舅母。
右边的大娘将方才弹过来的坏豆扔了出去,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你懂什么?”
戴头巾的大娘未曾听见,因为她现在恨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