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歌未明》 第1章 前尘夙愿 “ 小睆啊,等你考上大学,就可以带爸爸一起去外面看看了,对吧——”禾睆拿着话筒的右手剧烈颤抖,胃里泛着一阵阵恶心。她猛地挂机,扶着墙壁上下干呕,耳边传来身后同学的关心和疑问。 禾睆只想逃离这里,逃离一切,可她就在方才知道,她哪也去不了。 …… 夜色如水,和风低呤,烟紫色的天幕镶嵌着无数颗精致的光珠,微弱的光亮温柔地包裹着两个不守规矩的女孩。 “禾睆,这么晚了,我要怎么回家啊?”姜歌转头看着禾睆仰望星空的侧脸。 禾睆的侧脸今晚看起来特别温柔,以往太过清冷,甚少和现在一样。 “和我一起回宿舍呗。”禾睆收回目光,望着姜歌的双眼隐隐闪着微光,笑意柔和如风。 姜歌歪头,眉头微皱,带着弱弱的抗拒:“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禾睆眉眼弯弯,眼里笑意更浓。 姜歌听着她的话,脸上冒出淡淡热意,微风拂过热脸意外地舒服清朗。 这一晚,禾睆没有带姜歌回宿舍。 谁让——门锁了,进不去。 她们聊着平常的话题,发着生活的牢骚,谈过半夜,两人坐在地上,相互依偎,靠着墙壁沉沉睡去。 下个月,姜歌便会迎来她人生第一次高考。 “好女孩上天堂,坏女孩去流浪。”禾睆看着微微亮堂的暗蓝苍穹,脑中莫名浮现出这句话。她不记得出自哪儿,也不知在哪儿看过。 禾睆转身看向地上呼呼大睡的姜歌。姜歌的身下还垫着禾睆的校服外套。 禾睆慢慢褪去面上的冰冷,换上了温柔的笑意。 她还记得,也不容忘记。 三年前,姜歌带着一脸呆相,无意闯入霸凌者的“打宴”。她揣着拍下的照片,带走了禾睆面前的霸凌者,一溜烟跑进了警察局。 第二日,警察找上禾睆。 那之后,禾睆自开学以来,持续一月的霸凌时日,终究告下段落。霸凌者有些转了学,有的受着政府教育,坐视不理的班主任被解雇,霸凌者的校长父亲被革职。 一天放学,禾睆拦下刚从隔壁班出来的姜歌,自此她们一起吃饭,一起聊天,一起嬉闹,高中三年几乎形影不离。 禾睆迎来她人生最轻松明亮的时光,仿佛偷得一浮生,梦得一黄粱。 禾睆和姜歌同为孤儿,但不在同一孤儿院。这样也好,禾睆的养父院长抓不到姜歌。一想到这,禾睆就想拿命运狠狠嘲笑养父——养父连明月都抓不到呢,而她日日都能抱得明月归。 可是她如今得去流浪了,再不去,她会恶心吐的。 为什么孤儿院要在她十五岁那年换院长? 她为什么要在远没认清新院长的真面目下答应做他的养女? 他为什么要拿她的翻译梦为饵,拉她掉入万丈深渊? 事到如今,这些好像不重要了。 禾睆走到姜歌身边坐下。她看着姜歌平和的睡颜,不自觉笑了笑,抬手靠近姜歌乱糟糟的黑发,轻轻摸了摸,再想摸摸姜歌的脸。姜歌却醒了。 她立马触电般收回手。 “唔——你醒这么早?”姜歌坐起身,伸了个懒腰。 “你当这里是自己家啊?我们该下去了。”禾睆满脸无奈。 姜歌忽然清醒:“对哦!我们得赶紧走!”她捡起她们的校服外套,拉着禾睆跑向门口。 刚刚还能一起嬉闹的两人,往后便只能天人永隔。 禾睆再次来到天台,看着楼下来来往往的学生,深深吸气,缓缓吐息,眼泪滴落脚下的石拦。 “对不起,给你们添麻烦了。” 她的一生无法成为万众瞩目的翻译官,那就让所有人目睹她生命的最后一幕,目睹她身后的娇娇血花。 “姜歌,我怕冷,记得帮我盖校服。” 她想过告诉姜歌她正在经历的一切,可当她望着姜歌清澈明亮的眼睛,就不允许自己说出那些阴沟里的肮脏,即便错过自己的救赎。 “姜歌,一定要记得啊。” …… “禾睆……” 姜歌站在走廊,看着楼下人群中央的禾睆。禾睆身后绽开的血花刺痛了姜歌的双眼。 她跑下楼,一步步走到禾睆面前,用禾睆的校服遮住脑后的血花,用自己的校服盖住禾睆渐渐冰凉的身躯。 姜歌不知晓她又经历了什么。姜歌回想着以往,禾睆周身散发出淡淡的清冷和锋芒之感,而在这之上,却覆着浓厚的死亡和忧伤气息。 她的眼泪一滴滴落下,晕开禾睆身后的血花。她被赶来的老师驱赶,早已看不清人群后的禾睆。 第2章 南下流民 破败的小屋内乌泱泱地挤着一堆人,他们身上无不是粗布麻衣,甚至污垢满身、衣衫褴褛。 头顶的月光透过破洞冷冷地照在这群缩在一团的流民身上。 其中一个蓬头垢面、穿着单薄粗衣的女子待在缺角的窗口直直地望着上空的月亮,无意识地用蜡黄的双手摩挲着衣角。 那是姜歌——她来到这个动荡的世界已将近三个月。 …… 那天,她刚好收到大学的录取通知书,虽然成绩并不理想,但无所谓。 她在外面多找了几份兼职顺便租了个房子。 晚上正揣着给同在孤儿院的弟弟带的小面包过马路,却被迎面而来的公交车撞倒,幸亏她闪躲及时只受了几下擦伤。 可下一秒从撞杆的公交车内冲出的热流将刚刚站稳的她甩到了一边。 昏倒的那刻,她看到人们慌张失措的身影还有公交车周边的火海。 随着意识渐渐模糊,她感到身体里有什么东西正在快速流失。 再次睁眼,姜歌躺在霉黄的干草上,四周是粗条木板立的墙,漏光的茅草顶滴滴答答地下着小雨。 她看清一切后惊诧地弹起,愣在原地缓了许久。 她想起自己仍在孤儿院的时候那个跟着自己同学来做公益的长发姐姐,她很活跃,很喜欢同旁人交谈,像只永不疲惫的百灵鸟。 姜歌犹记当时她绘声绘色地给自己讲起主角穿书一路斩将称霸世界的故事,但姜歌没再听到更多细节。 因为“百灵鸟”被她同伴呵斥别教坏小孩。 可是姜歌那时已有十五岁,不算小龄,更何况她不认为那是坏故事,她喜欢听。 于是姜歌便想缠着“百灵鸟”多讲些,可她只一味地念童话故事…… 她似乎很怕那个姐姐呵斥她,其实也不能理解成“害怕”……倒像是甘愿做那个被她教育的——小女孩。 姜歌找到这一段记忆,后知后觉发生在她身上的怪事。 她也许是穿越了? “好扯啊。我肯定是在做梦。”姜歌不愿意相信。 忽然,她脑海中闪过一片火海。 姜歌愣住:“可我应该死了才对。” 她打量着自己这一身粗布麻衣,下摆还潦草地垂在大腿,穿了个破洞的“五分裤”,甚至光着脏脚。 “我这是在古代吗?” 姜歌推拉着紧闭的柴门,门外的锁链哐啷作响。 她卷起衣袖看着满是淤青并且从刚刚开始就酸痛的胳膊 ,再看看腰间和双腿同双手上同样的伤痕。 她这是……被人虐待了? …… “啊!” 倏然,一声女子的惊呼将姜歌从回忆中拉出。 “有老鼠!” 姜歌收回目光看向离自己身后不远的蓝衣女子,她害怕地将自己抱成一团缩在角落。 即便旁人因她突兀的尖叫而惊醒,转头对她不屑和谩骂,她仍旧沉浸在自己的恐惧中。 姜歌看着眼神慌张、瑟瑟发抖的女子,注意到她的衣着不似粗布麻衣,但也不是绫罗绸缎,瞧着像婢女的装束。 姜歌心生奇怪,有钱人家的碑女不跟着她家的主子避难,钻入流民堆干甚,怕不是同她家主子走散了。 愿她寻到主子,主子还能再认她。 姜歌心里一阵嘀咕。 不对,她能有幸寻到再说……也许,她根本不想寻…… 姜歌在心里写着长篇大论,眼神倏然一转。 她发现婢女身下的草垫。 如果她没记错的话,那个草垫不仅潮湿而且发霉。 她微微叹气,起身抽出地上的干布,用力撕扯出一半碎布,扯布声响亮地回荡在寂静的夜晚,收获一片“啧啧”声。 姜歌瞪着大眼怔愣了一会,心里不停地道歉,然后讪讪地靠近婢女,将手中的半块布送到她眼前。 婢女呆呆地看着碎布最后转头望向姜歌,方才眼里的恐惧如今全都化为疑惑。 “你身下的草垫即脏又潮,把它扒去垫着这干布坐来会舒服很多。” 姜歌在她耳边轻轻地说,说完还笑吟吟地看着她。 婢女愣愣地接过半块布,旋即冲姜歌莞尔一笑:“多谢姑娘。” “不谢不谢。” 姜歌轻轻拭去婢女眼下的泪珠,随后离开她亮晶晶的眼眸坐回“霜”打着的窗口,在困意的侵扰下姜歌缓缓沉入梦乡。 梦中,姜歌没入一片黑暗,她的耳边不间断地传来呢喃,她想听清那人在说什么,可每每无济于事。 意念达到强烈时,睁眼便来到现实。 又是这个梦。 姜歌微微眨眼,回想着方才熟悉的梦境。 自从来到这个世界,她几乎每晚都会做相似的梦。 有时是永远听不清的低语呢喃,有时是一阵哗哗簌簌声,一成不变的便是她身处的黑暗背景。 随着姜歌的思绪渐渐发散又渐渐收拢,她的感知也慢慢回拢。 姜歌“噌”地弹起往后瞧——她刚刚一直靠在旁人身上睡觉。 幸好睡得沉。 姜歌暗暗庆幸那个流民睡眠深。 下一秒姜歌低头看着身上莫名多出的半块布,转头寻找不知何时不见踪影的蓝衣女子。 她又看看外头依然暗蓝的天。 那个女子醒这么早?姜歌有点佩服。 姜歌将两条布塞进腰布带,随后小心翼翼地跨出重重人肉,来到外头寻找那个蓝色身影。 但一眼望去枯草丛生,拉开残破的大门,只见一片珊珊摇动的林子,看来那个女子早已走远。 她回头望望屋里的人群,似乎已经离开了几个,清醒的流民双眼放空,有的依然沉在梦乡。 姜歌昨儿一日都跟随着这群流民,却不知他们要去往哪里。 他们大多是从京城逃出的乞丐,原本就无家可归。 她摸摸自己饿了两天的肚子,决定不再与他们随行。 她看看来时的路,望望南下的路,随后抬脚踏上北上的回程。 姜歌先是找到昨日喝水的小河,解决了饥渴问题,再胡乱地洗洗脏脸。 河面模糊地倒映着她的面庞。 姜歌望着这张与她自己相似的五官,心里不免觉着巧合。 …… 这具身体似乎只有十五岁,放在现在算是刚刚及笄。 那天夜晚,姜歌方被人放出柴房。 听那个面黄肌瘦、满脸胡渣的男人说——是因为原谅了姜歌摔碎碗的错误 ,实则他需要姜歌为他和所谓的哥哥做饭。 这个家里没有母亲,只有姜歌一个女子。 洗衣做饭的工作被两个四肢健全的大男人推到姜歌身上,连砍柴劈柴都是她来做。 这具身体的父亲——姜歌白日几乎见不到他人影,只有晚上他才带着一身酒气跌跌撞撞回来,然后大叫大嚷让姜歌端菜来。 至于那个所谓的哥哥——整日拿着发黄残缺的书籍,大声念着四书五经,然而只局限于男人在家的时候,男人一离家,他就甩下书本窜出门。 她每次都能听见他渐行渐远的猿叫声。 姜歌不出三天就没法忍受他们的行为,端起桌上的碗就砸,怒到深处顺便掀个桌子,然后指着他们一通乱骂。 起初,两个男人都被这场面吓得不轻。 所谓的哥哥只忤在原地干瞪眼,而那个父亲只愣了几秒就很快抄起棍子朝姜歌抡去。 “你个混账东西!我打不死你我!” 姜歌不出意外地带着一身伤被扔进柴房,痛得姜歌嗷嗷直叫,还不忘剜一眼那个手中持棍口中泄愤的男人。 “我是你父亲!你哥哥是要考取功名的!你个女子……” 姜歌拼命捂着耳朵,抗拒外头男人的疯言疯语,数到百数男人才堪堪停止。 他重重扔下木棍踹一脚旁边的木堆愤愤离去。 姜歌放下手掌缩在角落。 这一晚,她伴着不知何时响起的念书声入眠。 声音的主人似乎同样在抗拒什么。 姜歌想起那个男人抄起木棍向她走来时,方才还呆在原地的哥哥慌忙往自己身上找寻 ,在望向地上的书本后像个落水之人抓住救命稻草一样扑在地上。随后爬向角落大声念着古人的救世言论。 一切都发生得过快,姜歌顾不上其他拔腿就跑,可还是逃不过被男人捉着一阵毒打的命运…… 姜歌听着哥哥略带颤抖的声音,心想,深受这个父亲“毒打”的……不只她…… ……唔……没死吗? 这是姜歌第二日睁眼后,看着熟悉又陌生的柴房冒出的第一想法。 下一秒柴房被人推开,那个父亲走进来骂骂咧咧地叫姜歌去干活。 姜歌撑起浑身的酸痛,艰难地起身,心道她迟早会被这爹整死。 可是她怎么会待在这里活受罪呢。 在那个男人前脚刚走,房内的哥哥便略过正在劈柴的姜歌猴叫着钻出门。 她暗自兴奋——她出逃的机会来得太快。 事不宜迟,姜歌放下斧子,背上一捆柴,再揣光锅内干硬的窝头,拍拍身上这两天私藏的卖柴钱,大步流星地逃出这个痛苦之地。 姜歌进城卖掉身上的柴,换了几两银子,买了件干净的粗布衣裳,寻到一家两天前才开起的客栈——云中客。 老板娘仔细打量着姜歌,便允了她做烧水劈柴的工作。 因为担心被腐朽父亲抓住,她很少在客栈多人的时候露面。 但有时生意火热,姜歌才不得不顶着老板娘扣工资的威胁出面端茶送水,眼瞅着不需要她时又钻回后院,老板娘问起缘由,她只说怕生。 “呦,你当初跑进客栈要我允你个工位时,也没见你怕生啊。” 老板娘揶揄姜歌一句便扭身走了。 不过此后,老板娘没再逼姜歌到前厅干活。 时间如白驹过隙,倏然而过。 姜歌安安稳稳地在客栈里待了差不多三个月。 她时不时能看到老板娘惹人的身姿在两个彪形大汉的壮势下对抗着不讲理的食客。 食客被老板娘怼得哑口无言且在彪形大汉的施压下,只能灰溜溜逃走,还留下一句—— “你给等着,我还会回来的!” 那日目睹一切的姜歌脑中闪过一串问号和六个点—— 因为她想到了灰太狼。 这日,老板娘又在惩治撒泼的食客。 姜歌因着无聊便凑到前厅瞧瞧。 这一瞧把姜歌吓得六神无主。 三月不见的男人正在老板娘面前耍着酒疯。 老板娘让他结账,他便骂遍整个客栈的人,最后还是被彪形大汉胖揍一顿,丢出客栈。 他恍恍惚惚地站起身,正当姜歌以为他也要来句灰太狼的经典台词,他却摇摇晃晃地离开了,那种失魂落魄的感觉是怎么一回事。 姜歌皱眉,内心一阵唏嘘。 正在火速扒拉算盘的老板娘却突然抬头看向她,然后问出让她二次惊魂的问题。 “你认得?” 姜歌瞪着大眼看着这位行事风风火火的老板娘那满是探究的眼睛,愣愣地点头。 老板娘应了一声便招呼姜歌去干活,继续低头拨拉算珠。 “丽娘,”姜歌轻轻唤了声老板娘的名字,沉思了会儿再问:“你为什么没抓他进来?” 丽娘停下翻过如数账本的手,撑着柜台,微微侧过辗转于数个经商场合的曼妙身姿,似笑非笑地看着她。 正当姜歌以为丽娘不会开口回答便打算转身离去。 丽娘却轻轻勾唇 ,眉眼弯弯,轻佻的声线传入姜歌耳中。 “你该庆幸我没抓他进来。” 姜歌愣在原地仿佛失去了思考能力,可丽娘不再说什么,只若无其事地转身拨弄算盘。 姜歌回到后院坐在灶前,一下一下地往火里添着木柴。 “真的好生奇怪,掌柜的又没抓吃霸王餐的人干活抵债。” “三个月了,你还一惊一乍的。” 姜歌望向不远处相互低头交谈的店小二,手里的动作因他们的谈话渐渐慢下。 所以说丽娘以前是会抓人进来干活抵债的? 姜歌独自嘀咕。 还以为是自己认知出错了,可为什么这三个月..... “嘶——” 姜歌放开火堆里的木柴,呼呼地吹着差点被火舌烫伤的手。 她使劲摇摇头,不愿再过多思考,捡起柴火麻利地朝火里丢去。 夜里,姜歌坐在大敞的窗前,看着窗外沉在月水里的手臂,轻轻合拢开散的五指,曲拳,再慢慢展开。 她凝望手心抓到的月光,摩挲着冰凉的骨节,仰头看向半月旁微亮的群星,微微皱眉——天水予苍穹明净,苍穹诚见人心……只不过……她顿觉口中干渴难耐。 姜歌离开窗前,掂掂桌上轻空的茶壶,感到一丝烦躁。 她神色怏怏,提着空壶拉开房门,门侧发出“吱呀”的声响,同样的声音似回音响起。 姜歌望向右侧,只见一名蓝衣女子从丽娘的房门后走出,微微曲身退向房门的左侧,恭敬地迎出身后身着锦衣的女子。 相比那一身华丽、满头珠翠,锦衣女子周身一瞬兼具清冷和锋芒的熟悉气息,使姜歌微微愣神。 她目不转睛地看着一前一后的两人。 任凭她灼热的目光,将锦衣女子的衣袍穿孔,闪过的气息在女子锐利的眼神和耀眼的华光下荡然无存。 两人彻底消失在楼梯的暗影,姜歌缓缓转头,看向站在门前的丽娘。 丽娘接上姜歌的目光,眸底晦暗不明,无声转头回房。 姜歌知道,就算再好奇,若非丽娘主动提起,他们皆不可过问她身之事,这是“云中客”人人尽知的禁区。 她望着紧闭的房门,转首看向楼梯暗处。 昏黄的火烛将姜歌前后身照得透亮。 她抬脚向前,走下楼梯,走过阴影,走向柴房,最终走往原点。 这将近三个月的时日,姜歌算是对这个世界有了些许认知——这是一个架空的世界。 她如今身处陈国的京都,正所谓天子脚下。 三十二年前,江海宴辅助当今圣上谋权篡位,改国号陈,取年号昭元,事后将不忠于他的大臣一一斩杀。 至于江海宴因着开国有功被封为定国公并赐京城府邸一座,如今育有一对儿女。 听说,国公嫡女才惊艳艳,名貌京城;国公嫡子,生性爽朗,气宇轩昂。 而对于当今圣上,姜歌只知他有一位公主和四位皇子,实际有多少儿女未曾打听。 最近还听说北疆边境有蔻丹人正在挑事,说书人纷纷叫着要打仗了。 姜歌真担心他的脑袋和身体不定哪天分离。 哪成想真让那说书人预中了。 蔻丹人闯过边疆一路南下,不日便要打到京城。 百姓们听说这个消息纷纷叫嚷着开城门。 正当士兵们欲把刀剑对向蜂涌的百姓,上面传令开放南门两个时辰,时辰一过便闭城不准任何人出进。 姜歌那日正受丽娘所托给她住在城外的母亲送信,可回来时看着紧闭的城门思绪团成了黑线。 她看向身后乌泱泱的人群,正欲拉一人问问情况,却被另一人拽着跑,那人口里还高喊着—— “要打仗啦!” 还发出癫狂的笑声—— “啊哈哈哈哈!啊哈哈哈哈……” 姜歌抵不过他的力气,愣是被他拉着窜到了二里地外。 然后他像是对姜歌失了兴趣,放开她转头去抱旁人的胳膊,却被一个尖叫着的姑娘扇倒在地。 姜歌被急着逃难的流民拥着向前走。 那她就这样跟着他们走吧…… 也许可以找到丽娘,如果…… 她已经出城了的话。 姜歌这样安慰自己。 …… 姜歌站起身甩甩手上的水,再理理为着融入流民堆而故意揉乱的头发,觉着南下找不到丽娘,还是打算回京城看看。 昨天刚开过城门,也不知今日城内是什么样。 姜歌有些神色恹恹,她真的没有一天不想回到原来的世界,可是一想到21世纪的自己可能已经躺在太平间——她心里疯狂绝望。 “为什么我没有系统?!” 想到这的姜歌愤愤地用拳头砸向身旁结实的树干。 可是除了收获一阵疼痛外,树上并未掉下“系统君”。 姜歌生无可恋地走在回程的路上。 三月的风呼呼吹过她脸庞,拂过幽静的林子带来悦耳的沙沙声。 她只能唧唧复唧唧,然后奋力对抗这陌生世界。 第4章 句短情长 昭元三十二年三月二十八日,北疆平定,先帝驾崩,太子继位诏书与发丧令同步颁布,二皇子及其叛党收监问斩。 正在园里浇水的姜歌听到这个消息,手中的瓢差点被惊掉。 不等她再问过多,就被眼前的大娘一把抢过水瓢,后将她往田外推搡,迫不急待地催她离开。 姜歌想替她浇完这片菜园,却被她作势打人的动作唬住。 “赶紧走。” 大娘低声呵斥,态度强硬不容拒绝。 姜歌见状便随了她的意。 最后一次感谢她这几天的收留后,正欲转身离去,又闻大娘一声语气生硬的嘱咐。 “看看那丫头活着没。” 她没说活着怎样,死了又该怎办,只道让姜歌“看看”。 姜歌看着舀起水利落地泼洒至整个菜田的大娘,总觉着她和奔波于市井小事的掌事丽娘十分相似。她们的行事风格神似到让姜歌误认为她们是同一人。 也是,她们是母女。母女相似倒也不是什么稀罕事。 想到这,姜歌冲大娘笑笑——即使她看不到——便应着她的嘱咐默默离开菜园。 姜歌身后的大娘,缓缓停下手中的动作,抬头看向姜歌前往城门的背影,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沉淀着几多风霜和春秋的双眼不自觉地飘向城门方向。 那个丽娘……总是不让她省心。 当初不顾她反对毅然投入经商的身影,是那样让她愤怒,愤怒到使她放出断绝关系这样的重话,可如今看来只剩一阵感慨…… —— 五日前,姜歌赶在黄昏前回到城门。她看着仍旧紧闭的大门陷入沉思,最后妥协般地叹口气,决定不再寻找丽娘。不过她想到一个好去处—— 城门正西方的一处小屋,那是丽娘母亲的住处。 姜歌不敢保证丽娘母亲会收留她。毕竟,她和那个大娘只打过一次照面,并且那次见面并不愉快。 …… 那日大娘崩着脸接过信纸,却在看到信后的银元时,脸色一瞬变得铁青。 她将那叠银元摔在姜歌怀里,独独留下手中的信,最后转身重重关上大门。 “她要是不收。” 丽娘靠着柜台,举着账本,她两鬓的细发松松地垂在颈间,边说边翻看着厚厚的账簿。 “就压在大门口的坛下。” 姜歌想起临走时丽娘的嘱咐,她当时如是做了。 …… 有了先前的经历,姜歌这次只花了一个时辰便寻到了大娘家。 一想起那日自己拿着丽娘绘制的抽象地图独自在林子里转转悠悠半天,她就欲哭无泪。 姜歌再次站到熟悉的大门前,回想昨日的经历暗暗为自己捏把汗。 她抖抖身前来时从路边捡的木柴,腾出右手轻轻叩响大门。 倏然,大门被人拉开。 门后的大娘原本有着微光的双眼在看清来人的一瞬恢复肃目。 姜歌感到愕然——她没料到从叩门到开门只用了三秒。 于是姜歌扬起灿烂的笑容,正打算将“请求收留自己一阵”之类的话语徐徐输出。 大娘却转身回屋了…… “柴房在右边。” 姜歌原本就愣在原地的身影,闻言变得更加呆傻。 她讪讪地跨进大门,回头瞧了一眼门口的坛子,不自觉停下脚步。 姜歌凑近它,揭开沉重的盖子,登时瞪大双眼——里面放满了发黄的银元。 最上面覆着她昨日送来的那些。 她们都在等彼此取走它们…… 放下木柴的姜歌看到正坐在灶前添柴烧火的大娘,殷勤地接过她手里的柴火往火堆里放。 大娘见此拍拍手上的灰屑,站身拿起木勺,揭开锅上的木盖,搅拌着锅中的稀粥。 添完柴火的姜歌拿起身旁的团蒲扇轻轻地扇火。 她忍不住问道:“婶婶,你知道外面打仗的事吗?” “知道。” 大娘不温不热的声音响起,随后放下木盖和木勺转身回房了。 这五日,姜歌就在整日同大娘的抢活中度过了,并且找回了腹中的充实感。闲暇之余,总会笑嘻嘻地摸着肚子,看到大娘像瞅傻子的眼神后,才讪讪地收敛。 —— 姜歌离开菜田后便熟练地踏上回城的路。 这一路上,她都纠结着丽娘是否在城内这个问题,余光却瞥见一个斜靠着树干的人影。 她转头看去认出了那个留着长胡须、蓬头垢面且衣衫褴褛的人是城门口拽着她跑的疯子。 昨天待在菜田里休息的姜歌还看见他大叫着跑远,她迷迷糊糊只听清一句话—— “攻城啦!攻城啦!君城义——你的死期到啦——” 姜歌回去后向大娘询问那人口中的君城义是谁。 “当今圣上。” 大娘端菜上桌同时简短地回答,之后便默不作声转身去外头盛粥。 姜歌见状带着满腹疑惑跟去帮忙。 那一晚,疯子的叫喊总是回荡在耳边当睡意来临一切外界真实的声音才渐渐远去。 如今,姜歌看着背靠树干一动未动的人影,有种不祥的预感。 她小心翼翼地走近他,却惊于他口鼻处蜿蜒流下的血迹。 姜歌看着那人早已无神空洞的双眼,目光渐渐下移,注意到他手臂处异常肿胀的伤口。 他死了…… 是蛇毒吗…… 姜歌只觉一阵恍惚,既而蹲下身为他阖眼,再抽出随身的碎布为其盖头。她低头思考一会,站起身跑回大娘家。 在大娘疑惑地应允下拿过沾泥的锄头,来到尸体几里处挖了个圆形长坑,费力地将尸体拖了进去埋好,并在土堆周围堆满石头,起身拍拍稍有泥土的手,浅浅鞠个躬,抗上锄头走回大娘家。 一进门就对上大娘审视的目光。 姜歌讪讪地解释遇尸一事,不等她讲完,大娘便一把夺过锄头扔向一旁,将姜歌推了出去。 姜歌看着紧闭的大门摸摸头,便转身离去。 日上三竿,姜歌心事重重地来到已经敞开的城门,两边驻守的士兵被迫等待着出逃的流民回城。 她看着大敞的城门深深吐吸,独自走向土兵把守的城口,却被侧面突然出现的身影惊到失魂。 “我是北定候!我是皇室贵族之后!……你需要我……” 姜歌惊慌地看着眼前发疯的“父亲”,拼命挣脱被他扣住的肩膀,身旁的士兵将他揣倒在地。 他爬起就往领头将士身上扑,却被将士抽身而出的长剑割破血候。他的双手试图捂住汩汩冒血的脖颈,眼睛死死地瞪着空无,渐渐跪倒在地。 鲜红的血液随着他上下张阖的唇瓣直泻流下。他欲图肆意发出生前无意义的呐喊,却被涌出的鲜血睹住最后的誓言。 “皇上......” 这是他死前竭力呵出的两字,其他的话语却淹没在无声里。 姜歌甚至知道他想说什么,无非是他念过无数的痴言痴语—— “……你需要我。” 失魂的少女回头最后望望倒在血泊中的“父亲”,脑海中闪过林中另一具冰冷的尸体。 没人知晓这个世界因两个疯癫之人的死去而改变了什么。 憎恶先帝的人和拥护先帝的人,他们的人生皆始于荣耀终于潦倒,是史书中一笔带过的尘和土。 他们相继死于太初一年,挽着身心的血带走先帝不为人知的功过。 一个或为前朝宗室大臣,一个或为皇室贵族之后。 他们与这个国家先前的主人一同湮没在漫天的缟素,褪去荣耀和耻辱永远缄默于这三月飞雪。 姜歌唯一清楚的便是她与他们不会再有任何交集。 姜歌踏着满地的白色冥纸,穿过空荡的街道找到街角的客栈,原本忧郁的心情在看到敞开的大门那刻,瞬间被喜悦冲散。 她迫不急待地跑进门,脑中浮现出丽娘拨拉算盘的身影,眼前却只见一位白须长衫的七旬老人正坐在柜台后仰头大睡。 姜歌先前从未见过他。 她先是四下打量一会干净整洁的客栈,再小心翼翼地上楼,找到丽娘的房间轻轻叩门,同时唤了唤名字,无人应答,无人开门。 她想了想便径直推开房门,一眼就看见桌上放置着的信纸。姜歌原地怔愣,垂下眼帘须臾,这才走进方桌拿起两封留信。 其中一封写着“姜歌亲启”,另一封无所属名,却也知道所收之人为谁。 她紧紧攥着两封信,一阶一阶地下楼,脑中不停浮现出丽娘的话。 姜歌以为丽娘会嘱咐她许多许多,可待她满心好奇地打开信纸却只见短短一句话—— “你是自由之身。” 她从前竟不知如此遒劲洒脱的字迹却能写出那样清丽短简的话语。 姜歌翻遍整个信封,除了写着短短六字的信纸以及这月的工钱之外,再找不出其他。 她看着另一封信想到了丽娘的母亲,心道这封信的主人也只有她了。 姜歌晃晃悠悠地下了楼,看到仍在睡眠中的老人微微叹气,决定先送完信再回来问问老人丽娘的消息。 她一路向士兵把守的城门跑去,却被他们拦下告知国丧期间任何人不得出城。姜歌只得原路返回客栈。 “姜歌?” 听见熟悉的嗓音,姜歌惊喜地抬头。 “木大哥!” 她“噔噔”地跑进客栈,迎上素衣少年同样欣喜的目光,随后接过他手中的铁吊子放上身旁的木桌,一口气问完了关于丽娘的所有问题。 木里先是尴尬地向后摸摸头,再是迟疑地张张嘴。 而姜歌问完问题后就一直瞪着大眼等着他的回答。 “呃……这个嘛……掌柜的她走了……” 姜歌听到这皱皱眉,眼里满是疑惑。 “走了?往哪走?这店才开了不到三个月啊。那你怎么还待在这?还有那个老爷爷是……” “好好好,停停停。” 不等姜歌再次问完长篇大问,木里就开口阻止她:“我晓得你要问甚么。” “我只知道掌柜的在开城门那天收拾东西,牵着快马往城东方向出城了。 “至于去干甚么我就不清楚了。我估计那老家伙也不晓得。 “我和他只是被留下来看店。这至少说明掌柜的肯定还会回来。 “呃……那老家伙我不晓得他是甚么来头。掌柜的只说他在等人,至于等谁没说。 “哦,对了,掌柜的临走前留了句——'放心,打不到京城'。很奇怪,对吧?” 木里像是生怕姜歌又一次问出长串长串的问题,用多个不清楚睹住了姜歌所有疑问。但她知晓丽娘的去向以及仍会回来这两个信息便也足够。 “谢了木大哥!”姜歌道谢后就转身跑上楼。 “哎一—对了!掌柜的给你留了信,她说在她房里!”木里在她身后喊着。 “知道啦!” 姜歌头也不回地大喊,径直推门进入自己的房间。 她将随身布袋里的两封信掏出,展开卷曲的信件压在枕下,还不忘满意似地拍拍枕头。 丧期还没过,你就回来了,那可不能怪我没帮你送信哦。 姜歌打开窗户看着略显空荡的街道,心里对远在东方的丽娘说道。 时间很快来到四月下旬,这期间逃难的人群一一带着自己的家人和家财返回京城,由此京城也恢复了往日的生机,街道再次变得拥挤。 这些天姜歌白天都跟着木里和生大爷身着素衣街前街后地洒着白色冥纸。 随着回城的人数渐渐增长,他们只需在店周围简单洒洒。 上街洒纸的工作只持续了头七天。 后面的日子姜歌白日身着素衣不时去后院烧水,不时在前厅擦桌扫地,次次吃着木里煮的白粥配腌菜,晚上走过柜后酣睡的生大爷回到房里发呆叹气。 国丧过后,姜歌听说先帝灵柩由一百二十八人抬杠,送葬队伍绵延数里,一路洒着冥纸送去东城外百里处先帝生前修建的皇家陵寝。 姜歌那日跟在队伍的末尾,对前头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自顾自地向天洒着冥纸,听着周围此起彼伏的呜咽声,却不知几人真心,几人作戏。 天降“飞雪”,地覆“白霜”,素衣扬起万里尘土伏地送离先主,齐声望佑天朝白夜永安。 彻底送走先帝,姜歌走在回程的前排,一时感到些些恍惚。 自此先帝史篇算是正式翻过…… 功过不一。 姜歌匆匆告别木里和生大爷揣着信封径直赶向大娘家,日落时分方才叩响她的大门。 大娘接过属于她的信封,眸光微微亮但很快被平静取代。 她自顾转身回门,意外地未关上大门。 姜歌试探着走进几步,要不是听清了大娘接下来的话,她差点丝滑地溜出去。 “关门再进。” 闻言,姜歌麻溜地关紧大门,屁颠屁颠地跟在大娘身后进屋。 大娘坐在桌前拆开信封,扯出信纸,只展开看了一眼便面无表情的塞进只剩银元的信封。 站立转身的那刻扇急了周身的空气,快步走进床头甩手将信封飞进柜子,崩着脸重新上着锁。 做完这一切的大娘出了堂屋,再进屋时手里端着两碗白粥,将其重重地放在愣在座上的姜歌的前面和对面。 大娘坐回木凳,撸起袖子,举起碗就大口大口地喝着稀粥。 姜歌全程微微屏气,低头吃粥——是的,只有白粥。 第二天一早,姜歌小心翼翼地观察着灶前生火的大娘,比昨日似乎少了些火气,多了些若无其事——还是说坦然接受? 姜歌甩甩头抛去脑中乱七八糟的念头,走进大娘身边想要接过她手中的木柴,却被她躲过。 “你走吧。”大娘不停手中送柴的动作不温不火地说:“馒头在桌上。” 少女顿了顿,便起身走出门。 待大娘抬头,已不见姜歌的身影,低头的瞬间一滴清泪打湿了粗糙的蓝布衣袖。 她无视迅速漾开的袖上泪水,摸去身旁的团蒲扇徐徐升风。 第5章 梅家孤女 姜歌两手空空如也,悠悠荡荡地走在路上,肚子却发出一阵阵抗议。 早知道就拿上两个馒头了。 姜歌这样想着,摸摸唱歌的肚子,走向就近的大树,背靠它缓缓坐下 ,握拳锤着早已走得酸痛的腿脚。 微风吹动姜歌的发梢,却给她带来一股未知的寒意。 她突然意识到,这里不远处就是那具尸体安躺的地方…… 姜歌“噌”地站起身,无视腿脚的不适,忽略肚中的空荡,只想快步离开这里。 哪怕碰到一个活人也好啊。 她在心里疯狂呐喊。 姜歌风似地逃离了阴冷之地,时不时神经质地回头看看背后,纵使心里默念百遍南无阿弥陀佛,那种无端的恐惧仍然追着她跑。 就在姜歌陷入不安和恐惧之际,前方传来的嘈杂声响,将她心中所有杂念冲散。她像是趋光的飞饿,看到燃烧的火苗,不顾一切地冲向簇拥的人群。 姜歌在人群外围,微微稳住心神,平复急促的呼吸,随着她的心从惊慌的囚笼中挣脱而出,她渐渐被人群中上演的事情,勾去了兴趣。 “这也太不像话了……” “是啊,哪有这样教养孩子的……” “真不是东西!” 姜歌敏锐地捕捉到杂乱的议论声中,几句意味不明的话语,再想仔细听听事情的委原,却猛然听见阵阵痛吟,将她原本平复的心脏,震得再次战栗,骤然让她难以呼吸。 姜歌在人群外奔走,找得一处得以窥见事件中央的半人空隙,眼见的场景果然同她预想中相差无几——一个头裹花布、手扬马鞭的粗壮妇女,正疯狂抽打地上曲身翻滚的瘦弱女孩。 她手中的长鞭每一下都精确地抽在喊叫的女孩身上。马鞭的抽痕随着女孩的害怕闪躲,次次覆在早已皮开肉绽的血口处。她凌乱的麻衣和着身上的血肉连同脏乱的长发,在四月暖风中剧烈颤抖不止。 人群的纷扰和落下的长鞭阻隔着暖阳,新生的血痕在冷冽中结冰发痂重又撕裂迸血。 姜歌的眉头紧锁,双拳在身侧微微颤抖,正欲奔上前阻挡长鞭妇女下一轮的抽打。 这时,人群外传来一声急促厉声的呵止:“住手!” 姜歌知道,她听到的,是冰硝玉裂的转音。 一抹青色的身影从不远处赶来,扒开簇拥的人群,冲前扼住妇女欲落的手腕。 妇女面上挣拧,却在看清来人的那刻面露了然。 她甩开青衣少年的手,双手叉腰,挺立胸膛,睥睨地说道:“呵,来了?” 妇女说完仍旧挺立着厚背,拖着笨重的身躯,扭身离去。 她手中长鞭,随着她身体和手臂的扭摆前后扬落。 “啧啧,欺软怕硬的主” “没办法,谁让她家那位只是个小小乡里呢,自己还生不出个男丁。 “苏家大儿四年前就高中状元,在朝堂上混得那叫一个风生水起,听说他们最近有意搬去京城,别提多威风了。 “方才那苏家小儿去年中了举人,今年又考中贡士,次次榜一呢,要不是一个多月前,前朝出了那些个事,人家早是状元了。” “行了行了,又不是你家的,你在这吹什么?” “哎,可不是我吹……” 苏家? 姜歌出神地望着前方的少年郎,心中对他充满了好奇。 青衣少年如柏的身影,单膝拄地,将伤痕累累的女孩拦腰抱起,决然离去。 如果真要两样事物来形容苏家小儿的话,她想,那一定是清风暖阳。 铮铮少年,人如其声,尽过处冰消瓦解,浮光跃金。 “这苏予和溪丫头将来不会……” “这可说不准……” 围观的百姓对着他们离开的背影不停道三道四。 从姜歌为着求安闯入这里,世界就是如此纷杂——是怎样的开始,就是怎样的结局。 她看看前方逆着道道审视目光,却如于风中漫云的两人,久久失了神。落光与低影交错,激荡身外人的心房。 姜歌在一片嘈杂的议论声中,目光锁定人群外的一人——他身着白衣,头带草帽,此刻正背倚大树,双臂抱胸,口中叼着一根嫩草,冷眼看看叽叽喳喳的人群。 他应该也知道这件事的前因后果吧,或许可以问问他。 姜歌在心里打起小算盘,下定决心后再次抬首,那道冷冷的目光倏然撞进她的眼睛,措不及防的变化打破她心里所有建设。 姜歌连忙低头,躲避白衣少年冰冷的目光。 而后,她小心翼翼地抬头,眼神轻轻地飘过前方,少年方才背倚着的高树前,早已空无一人。 如此看来,她不得不向人群中的百姓探问,以此求得一个答案。 姜歌找到两个,正坐在门前挑拣麻豆的大娘,原本聊得火热的两人,看见姜歌的接近,立马噤声,而后露出审视的目光,肆意上下打量着姜歌,眼里满是疑惑和探究。 “哎,小姑娘,你不是这里的人吧?” 左边戴着纯蓝头巾的大娘率先开口问道。 姜歌觉得她其实很肯定自己的判断。 “我……”姜歌支支吾吾地开口,不知该不该回答。 右边未戴头巾的大娘,见此推了一把她的身边人,颇带嗔怪地说:“瞧你把孩子吓的!” 左边的大娘不以为然,将个坏豆子扔进右边大娘面前的豆堆,玩笑似地开口:“你倒是教教我咋的不吓人。” “那你可得学仔细了。” 右边的大娘将坏麻豆抛回她的豆堆,哼笑着说道。 说罢,右边的大娘抬头看向姜歌。 “你有什么想对我们说的吗?” 她露出极其友善的微笑,眼里满是对小辈的慈爱。 姜歌心底狂喜,立马接过话茬:“我想问问刚才那个女孩儿……” “为什么会那么惨?” 姜歌未能问完,就被戴头巾的大娘打断。 虽然她自接的话,与姜歌自己内心组织的语言,表述不一,但好像意思差不多。 于是,姜歌点点头。 “呦~小孩子就这么八卦,长大了不得了哦——”戴头巾的大娘揶揄姜歌一句,笑成了眯眯眼。 姜歌不想说话。 “行了!”右边的大娘翻给她一个白眼——你能学会才怪。 然后,右边的大娘再次微笑,看向姜歌,认真回答姜歌的问题。 “方才那个女孩儿呀,叫梅落溪。大家伙都叫她溪丫头。 “七年前,也就是她十岁那年。她的父母到外地经商,碰上了那年发鼠疫,没有挺过去。 “哎——也真是个可怜娃啊。”说着,大娘面上露出怜悯的神情,“溪丫头的父母到外地经商前,都会把她送到她的舅家,经商回来后,就把她接回。 “可那年鼠疫,溪丫头永远留在了她舅家。 “溪丫头她爹爹的爹娘死得早,也没听说他有其他亲戚。于是溪丫头的舅家,独吞了她爹娘的家财。说是为了抚养溪丫头,实际上全都进了自个腰包,还用那些钱给自己买了个乡里的小官。 “哼,也就压压自己村的人,到京城啥也不是。”大娘毫不掩饰自己鄙夷的眼神,涛涛不绝地痛述舅家的恶行,“溪丫头的舅母,整日揣着马鞭,逼着她为他们一家,洗衣做饭烧水劈柴。 “溪丫头那鞋不是鞋,衣不像衣,瘦得能成仙飞天。 “我们实在看不过去,想为溪丫头说话,那成想她扬起马鞭就抽人……” “说到这我就来气!那丫头都被她打成啥样了!我冲上去要和她理论,她一鞭子就抽过来。”戴头巾的大娘,说着正欲捞起自己的衣袖,让姜歌看看她先前被抽过的皮肤。 但却被右边的大娘按着坐下。 “哎——行了行了!” “什么行了行了!当初!还有方才!就是你喊着这句话,然后把我拦下,要不是因着你,我早就……”戴头巾的大娘推开她的手,不服气地大喊。 “早就什么?!给她一个教训?把她打昏?把她打残?还是把她打死? “乡里是个小官,但小官勾搭上大官,惹上小官,也是会死人的。 “你觉得你逃得脱吗?你不怕死可以,你孩儿咱办?你孩儿他爹咋办?”右边的大娘,一口气将道理摆在明面上,仰头静静地看着戴头巾的大娘。 戴头巾的大娘眉头直跳,眼角抽搐,身体剧烈起伏。 最后,她“呼”地坐下,挑起面前的好麻豆不停往外扔。 右边的大娘皱眉看着她的样子,叹了又叹,继续向姜歌讲述。 “嘶——我讲到哪了……哦,嗐,其实溪丫头挨打不是因为她做错了什么。 “我看啊,只是因为她舅母无处撒气,就抓住不会说话的欺负。 “就如今个,溪丫头的表妹,她的娘亲就是姜歌的舅母。 “哎呦喂,她可是那舅母的心头肉啊。”大娘一拍大腿,面上的夸张神情,使五官皱成了一团,“今早,有货郎看见,她打碎了自家唯一一个有雕花的瓷碗,可那瓷碗是那舅母的心头血啊。 “‘心头肉’送走了''心头血’,啧,这可咋整呢——先抓人撒波气再说。 “然后就是你看到的那样。”大娘双手一摊。 姜歌蹲在大娘跟前,静静听着她的讲述。 戴头巾的大娘仍低头挑拣着麻豆,可算选出了坏种。 “还好,溪丫头遇上了苏家小儿子——苏予。 “但凡听说溪丫头正被打得起身不能。他就着急忙慌地从家里跑来,阻止溪丫头的舅母。 “唉,这苏家大儿子四年前高中状元,去年苏予考中举人,他们一家才从雁都搬来这里……真不知,该说溪丫头命好还是命衰。”大娘低头摩挲着手中的麻豆,连连叹气。 “命不好!”戴头巾的大娘,将手中的豆粒重重扔回豆堆,呼吸再次急促,满脸愤怒 显然,她恨透了那个舅母。 右边的大娘将方才弹过来的坏豆扔了出去,又是叹气,又是摇头:“你懂什么?” 戴头巾的大娘未曾听见,因为她现在恨透了…… 第6章 同落天涯 耀眼的阳光打在一角小小的柴房,挤进紧闭的柴门还有木板遮覆下的纸窗。 两张清秀的脸庞在微光下紧皱眉头,表情眼见的凝重,连屋内时时飘乎的异味,两人都无暇光顾。 “她怎么还不醒?”一声清脆在昏暗的屋内响起。 另一女子转头看向她,迟疑地说道:“要不,把她打醒?” “那怎么行!”女子的声音顿时拔高,应照着它主人瞪大的双眼。 然而,她转头就往姜歌面上“啪啪”两掌。 两声耳光比她的声音还要清脆。 姜歌微皱眉头,悠悠转醒,顿觉两脸火热,脑后阵阵疼痛。 “嘶——”她揉着阵痛的后脑,撑身坐起,缓缓看向身旁静坐的人影。 “我草!” 姜歌望着两张黑脸,惊恐地弹身后退。 其中一个黑影愣了愣,而后立马出声安抚差歌的情绪。 “诶——别怕别怕,是人,是人。” 姜歌听着清脆悦耳的声线,坚信面前两人不是牛马鬼蛇。 她慢慢放下身前戒备的双手,主动靠近她们。 “坏人可不是我们,是外面那个!” 另外俏皮的声线响起。 姜歌看着她用小脸朝门外努嘴的娇憨模样,心中莫名欢喜。 “我叫沈望舒,她是君华,你呢?”最开始安抚姜歌的女子问道。 她身边的君华用手肘碰了碰她,似乎不满她的介绍万式,但沈望舒不以为然。 君?姜歌注意到这个姓氏。 “我叫姜歌。” 沈望舒闻言做思考状。 “姜歌?这个名字……有点耳熟啊。我认识一个孤儿。她也叫姜歌。”沈望舒上下打量着面前的少女,“不过她现在比你大。” 姜歌怔愣,静静地看着昏暗中五官不明的沈望舒。 “我也是孤儿。”姜歌冒出一句。 沈望舒闻此身体坐直,震惊歪头。 她身旁的君华见此,调笑她道:“有什么好奇怪的。我堂堂公主都知道,这世上不是所有人都拥有父母。” “你知道个屁!” 沈望舒转头抱胸,口吐芬芳。 “哎!你!你区区相府千金,怎能如此粗鲁大胆!等本公主回宫定要父皇砍你的脑袋!” 君华暴跳如雷,起身痛指。 沈望舒闻见那一声“父皇”狠狠皱眉,抬头望着比自己更幼稚的女孩,只能忽视已死之人的名称,站身同君华拌嘴:“好啊!去啊!让世人看看堂堂华阳公主是怎的对待自己的救命恩人的。” “你算那门子救命恩人!不过就是为本公主用几个籽而已!” 当朝公主…… 宰相之女…… 姜歌看着两位金贵之躯互怼的丽影真的头疼,竟然不知该如何震惊。 话说回来,这里是哪…… 姜歌记得她告别两位大娘后,正犹豫着是去往苏家瞧瞧,还是继续回“云中客”。 不知要走往哪里,那就徘徊当下须臾。 最后,姜歌决定在这个村里闲逛。 然而命运给她当头一棒。 姜歌摸摸仍然肿痛的后脑,看着正吵得不可开交的两人,轻声询问:“我们……这是在哪里?” 沈望舒按住君华的小头,转头回答姜歌:“当然是人贩子窝点。” 毛茸茸的君华无语地看着沈望舒,伸手打开她的手掌,气呼呼地坐下,气鼓鼓地说:“这个刁民!竟敢不认本公主,等本公主回宫定要父皇……” 君华的声音变得哽咽,娇小的身躯颤抖地缩在角落。 “父皇……” 沈望舒蹲身轻轻将她圈在怀里。 “父皇……” 君华用双手遮挡着小脸,不停使劲擦着横流的泪水,上下抽泣。 “父皇……” 天光无力,暗尘横飞,一滴滴晶泪燃开残破的现实,无形的鸢鸟在昏暗的囚室内满墙纷飞。 “父皇……” …… “这到底要怎么弄啊?” 沈望舒躬身趴在门前,左看看,右瞧瞧。 “本公主哪知道!” 君华踮起脚尖覆在窗前,左瞧瞧,右看看。 姜歌看着方才还处于悲伤潮水中的两人,奇怪地问道:“为什么我们的动静这么大,外面的人却……” “这算什么。” 君华头也不回。 “这不奇怪。” 沈望舒疯狂摇门。 两人一唱一和,似乎很忙。 “姑奶奶的!你们作死啊!两天还不消停!” 外头那人似乎特别疯癫。 “本宫乃当朝华阳公主,你个刁民还不速速开门!” “吾乃当朝宰相沈奇之女,你个贱民还不速速滚来开门!” 君华和沈望舒同时朝外面大喊。 内头两人更是疯狂…… “啊!!!!娘!快把我带走吧!” 苍天,外面的人真的疯了。他似乎正哐啷撞头。 “Alohomora!” 闻言,姜歌猛地看向沈望舒,眼里满是不可置信。 割裂的记忆穿透两世冲进姜歌嗡鸣的大脑。 沈望舒手握细枝的癫狂身影与“百灵鸟”完美重合。 “你念的什么妖言?!” 君华大嚷。 “你懂个屁!这是咒语!咒语!” “疯言!疯言!” “咒语!咒语!” “癫语!癫语!” “金手指!金手指!” “啊!!!!娘啊!快把我打死!” 最后一句,毫不突兀地从外头加入疯狂如焰火蔷薇的戏剧。 “为什么我没有系统?!” 沈望舒仰望瓦砾 ,吞灰长啸。 朝花飘零,尘埃飞扬,姜歌终是于幕幕戏剧中央找到了归属,就像—— 我们,是同志了。 “哐!” 外头的大门被人重重砸开,发出的巨大声响使戏剧强行终止。房内三人怔愣原地,呆若木猪。 “狗蛋!拿酒!” 浑亮高亢的少年音于凝滞中突兀响起。 “哎——大哥!大哥!今日不方便。要不,改日?” 人贩狗蛋欲做阻拦。 “你那门——怎的锁着?” 少年转言作问,说着向前几步。 “唉!这这这!柴房!柴房!” 狗蛋的声音明显慌张起来。 “老子不信!里头定有好酒!” 房内的姜歌三人听见那少年的接近,立马溜回墙角缩在一团。 “别啊!天爷——” 裂空劈作,锁链当啷坠地,天光大敞。 一脸震惊,三脸懵逼。 白衣少年缓缓看向身旁满脸惊慌的狗蛋。 “呵!别人偷人只一人,你个孙子偷三人!” 说着,白衣少年丢下斧头,揪着狗蛋脖颈处的衣领将他提溜走。 狗蛋汪汪求饶:“爷,我错了爷!我再也不敢了!” 声声饶命淹没在嗷嗷痛叫之下。 懵逼的君华和懵逼的沈望舒更加懵逼,震惊的姜歌认出那是高树前的叼草少年。 姜歌跟着君华和沈望舒于门边探头,看着白衣少年拧巴在他脚边翻滚的狗蛋。 三小毛球笑笑嘻嘻。 “活该,刁民!” “活该,贱民!” “哦吼——” 三人得意之际,白衣少年一甩散发,拍拍手灰,收袖作罢。 惊慌间,姜歌拉着君华,君华拉着沈望舒,沈望舒重心不稳,未把住门框,三人纷纷墩地。 姜歌一人受伤的世界完美达成。 哦——还有个狗蛋。 狗蛋捂着鼻血直流的大瓜脸,一瘸一拐地走进屋内。正欲起身的三人,停住动作,眼看着他坐进潮湿的角落。 “看什么看,还不快走!” 狗蛋顶着青紫的大脸朝三人唾骂,骂完便埋头呜咽。 “嘿——你个刁民!你竟敢朝本公主吼叫!你……” 姜歌和沈望舒见此立马一左一右架走了口吐芬芳的公主。 白衣少年见两人踏出,将房门关紧,手拿麻绳绕在门前,胡乱的打着死结。 事后,少年从另外的房内提出一坛酒。 姜歌四人沉默地走在风里。 第7章 全都认识 暖阳斜照,微风习习,摇林镀金。 白衣少年提溜着酒坛,走在三人的前头。挺拔的背影给人一种安心的感受,整个人的姿态却透着一股淡淡的散漫。 姜歌三人默默地走在他的后面。 她们偷偷地望向彼此,犹豫着让谁做这道谢的第一人。 “我去!你你你!” 沈望舒满脸震惊。 姜歌此刻的眉眼在天光和宁静之下清澈如初。她同样将另外两人精致和俏丽的面庞看得清明。 她面对着沈望舒的夸张反应不明所以。 “啊!你你你!” 君华也跟着大喊。 我有这么丑吗…… 姜歌现在面对两人的惊呼满头黑线。 原本在前方晃悠的白衣少年,听见后头的动静,疑惑地转头,发现没什么大事后, 将酒坛向后背一甩,继续向前走。 “你喊什么?!” 沈望舒双手抱胸,转头朝君华咆哮。 “你又喊什么?!” 君华双手叉腰,不服气地仰头回言。 “我认识她!” 沈望舒跳着抱住姜歌的左手臂。 “本公主也认识她!” 君华猛地拽着姜歌的右胳膊。 姜歌左看右瞧,她一个都不认识。 接着,姜歌感到左臂一松。 她疑惑地看去。 “不对……怎么可能……” 沈望舒此时耷拉着眼帘,缓缓转过身。 姜歌心中微微一动。 耳边沙沙的林风,好似前世的留声金箱,呲啦回响,带着女孩独有的柔和嗓音,拼凑出零碎的过往回忆—— “不要让时代的悲哀,成为我们的悲哀。” 女孩轻声念出书中的话语,似乎在思考着什么。 十五岁的小姜歌看着赵遇安带着柔光的侧脸,微微愣神,那是她第一次见“百灵鸟”这么安静,会因为身外的事物变得沉默。 但没多久,赵遇安就喜笑颜开,右手揽着小姜歌,左手搭在短发姐姐谢容安的肩膀,说着笑着,快活地嬉闹,飘散的发丝散发着闪闪的金光,如同耀眼似阳的她。 谢容安看着发光的赵遇安久久失神,在注意到小姜歌的目光后,眼里闪过一丝局促,好似心里的秘密被看个干净,但很快若无其事地打掉赵遇安的手臂,站起身提来了一沓童话故事书,放上桌的那刻,震得杯中水激洒,浸湿了书本。 接下来的三年,赵遇安带着姜歌读书的时候,姜歌都不敢一直看着谢容安,生怕她又扔来一本本早已看烂的童话故事书。 后来,意外降临,她被推入另一个命运…… 新生下的姜歌,脑中记忆如浪花翻涌,给她带来阵阵胀痛。 她欲图透过沈望舒的躯壳,看清内里的灵魂。 故人的影子似雾弥漫在沈望舒的周身。 她知道她也是穿越女。 她知道她们同落天涯。 可她不确定她是否是赵遇安。 活跃…… 好言…… 百灵鸟…… 认得她这副前世皮囊…… “不要让时代的悲哀,成为我们的悲哀” 姜歌看着失落转身的沈望舒,终是轻轻念出前世的话语。 林风的低语飘过耳旁,使沈望舒的背影猛然一怔。随后,她刷地转身,整个人扒在姜歌的身上。 时空凝滞,大地辉金,姜歌感受着右侧跃动,她的心脏也砰砰直跳。 这是两位故人同落异乡时灵魂下的交流和碰撞。 此时…… 不明所以的另一人—— 她看着唧唧歪歪的两人,瞬间暴跳如雷,在周围跳着控诉着她们对她的冷落。 白衣少年背着酒坛,于前方看着待在原地捣鼓的三位少女,皱皱剑眉,一个人晃荡着酒坛改道离开了。 “看见没。我们确实认识!” 沈望舒揽着姜歌的肩膀,对君华得意地笑道。 “你!” 君华被气得一句话都反驳不出。于是,她转头对姜歌问道:“姜歌!本公主问你,流民堆,碎布条,你记不记得!” 流民堆…… 姜歌脑中闪过拥挤的百姓。 碎布条…… 姜歌只记得被碎布条盖脸的疯子。 君华见姜歌迟迟不做反应,气上加气。眼泪在框里打着转。 沈望舒见此立马上前安抚着被气成河豚的公主:“好了好了,不逗你了。我的错,我的错。” 君华还是很气,双手叉腰,直直地看着姜歌。 姜歌觉得她都快碎了,连姜歌自己也要碎了。 姜歌仔细地看着君华俏丽的脸庞,脑海中渐渐浮现出一个模糊不清的月夜。一个颤抖着的娇小女子缩在墙角,她滴流的泪珠反射着月霜。 “啊!老鼠!” 君华突然闭眼大叫。 沈望舒被惊得左看右看,啥也没见。 姜歌瞪大双眼——公主的俏丽眉眼让角落女孩的模糊面庞渐渐清晰;囚室内哭泣的身影,和那个月夜的颤抖身影完美重叠 “啊!你是那个蓝衣婢女!” 现在,换姜歌惊呼了。 闻言,君华使劲跺跺脚,更加生气:“什么婢女?!本公主只是穿了件婢女的衣裳出城玩玩!哪成想那天会关城门!结果……还有!本公主那天穿的是绿色衣裳!” 唔。 姜歌不敢说话。 “什么?你们真的认识!” 沈望舒不可置信。 “那当然!” 现在换君华得意了。 沈望舒不欲理君华,转头朝姜歌八卦这其中的故事。姜歌无奈地看着她,只好简单地讲了讲。 “这剧情……狗血。” 沈望舒听完后道出精辟。 姜歌也很无语。 随后,姜歌像是想到了什么对两人说:“这个月京城一直有传闻说,当朝华阳公主还有宰相庶女,一个月前失踪了。我还以为是假的,直到……我和你们关在了一个屋内。” 姜歌说完,两人的面上露出尴尬的神情。 “我其实也只是出城玩了玩……谁会想到城门会关啊。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沈望舒颇带委屈地说。 君华点头附和。 姜歌看着两人忍不住问道:“可是……城门关后不到七日就开了……你们……” 闻言,两人面上愈加尴尬。 原来,君华那日仔细看了看姜歌后,出了木屋就往城门方向寻去,却在路上遇见了刚从紧闭的城门处离开的沈望舒。 宰相之女认出了华阳公主,华阳公主看见了宰相之女沉甸甸的钱袋。 两人一拍即合,去别处逍遥了。 城门开放的那一天,一道道惊雷般的消息轰然劈下。 然而,当报信的士兵骑着快马掠过君华和沈望舒的时候,她们正在相互抢着唯一一盘炒年糕。 后来,她们一直处于消息的滞后带。 她们一言不合就大吵大闹,两人的声音大得盖过了外界所有的声音,对外界的事情也抱着不闻不问的态度。 十天前,当她们吃够了美食,一同抱着试试的心态走进她们公认无聊的茶楼时,潮水般的消息向两人涌来,压得君华喘不过气,猛地逃离了信息中心。 处于震惊之余的沈望舒追上君华,看着缩在墙角的她,眼里满是不忍。沈望舒轻轻蹲下身,抱住了在巷子里嚎啕大哭的女孩。 当她们游在信息的海洋,却已经离京都过于遥远。 她们走走停停,赶了将近七日的路程,将要到达京城南门的时候,就被狗蛋两棒子打晕…… 算起来,要不是狗蛋,君华本可以赶得上她父皇出殡。 也许吧…… 真是个悲剧…… 姜歌听完后,沉默地看着同样沉默的两人,最后开口说道:“皇宫和相府一直派人在找你们。我还听说,定国公府也在派人找你们。” “以苏也在派人找我?!” 君华听到姜歌最后一句话,显得异常高兴,清澈的双眼放出跳跃的光芒。 姜歌不明所以。 沈望舒双手抱胸,挑了挑眉,开口说道:“有什么好兴奋的。殿下您是从定国公府溜出来的。她派人找你不是应该的吗?” “就算不是,以苏也会派人找我!” 君华不满地朝她大喊,像是急于证明什么。 沈望舒又挑了挑眉,凑近她,调侃一句:“哦——你肯定喜欢江以苏。” 君华闻言登时涨红了脸,她的小脸蛋在夕阳的陪衬下,真的像一颗熟透的苹果。她支支吾吾地开口:“谁,谁不喜欢以苏啊……” “公主殿下,您知道我说的喜欢是什么意思——” 沈望舒不打算放过君华,再次阴阳怪气地调侃她。 “你!你这是什么语气啊!不理你了!” 君华跺跺脚,跑去旁边的大树,气呼呼地抱身蹲下。 姜歌笑得偷偷捂嘴,不假思索地问沈望舒:“江以苏是那个国公嫡女?” “是啊。” “你不知道!” 最后那句惊呼是君华发出的。 此刻,她正瞪着大眼,向姜歌咆哮。 “你不知道!你怎么能不知道国公嫡女江以苏!那是名满京城的江以苏!” 姜歌真想抽死问出那句废话的自己…… 但那是不可能的。 她只能快步离开正在雷霆咆哮的华阳公主。 可君华死死追着姜歌跑。 沈望舒却笑得前仰马翻。 她们三人全都忘了自己的恩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