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慧珍的信息在第二天清晨如期而至。
屏幕亮起,一个陌生的名字“陈哲”和一个定位地址跳了出来,后面照例附带着一串溢美之词——
“青年才俊”、“家底殷实”、“父母都是体面人”、“特别孝顺”、“最合适过日子”。
最后一句是命令:“周六下午三点,‘清心茶舍’竹韵包厢,必须准时!打扮得体些!”
“清心茶舍”。
名字雅致,地点却偏。
苏晚看着导航上远离市中心的位置,胃部残留的隐痛似乎又在隐隐提醒着什么。
孝顺?
体面?
这些词组合在一起,在她疲惫的心头蒙上一层更深的阴影。
周六午后,天气有些闷热。
苏晚穿着一条素净的米白色棉麻连衣裙,款式保守,几乎没有任何装饰。
这并非精心挑选的战袍,更像是一种无声的妥协与疲惫的盾牌。
她准时推开“清心茶舍”竹韵包厢的门。
包厢内光线柔和,竹制的屏风隔断,空气中飘着淡淡的檀香和茶香。
一张宽大的根雕茶桌旁,已经坐了两个人。
主位上是一位穿着绛紫色真丝改良旗袍的中年妇人,头发挽得一丝不苟,戴着一副细金边眼镜。
她正低头专注地摆弄着面前一套紫砂茶具,动作娴熟,透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掌控感。
听到开门声,她抬起头,镜片后的目光锐利地扫向苏晚,像探照灯一样从头到脚仔细审视了一遍。
随即,她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又恢复平静,只微微颔首,算是打过招呼。
她旁边坐着一个年轻男人,穿着熨帖的浅蓝色条纹衬衫,戴着无框眼镜,面容白净斯文。
他就是陈哲。
看到苏晚进来,他立刻站起身,脸上堆起一个有些局促的笑容,眼神却下意识地瞟向身旁的母亲。
“苏小姐来了?快请坐。”
陈哲的声音温和,带着点书卷气。他拉开自己对面的椅子,动作间带着明显的拘谨。
“谢谢。”
苏晚坐下,将包放在身侧。
她注意到陈哲拉开椅子后,目光又迅速落回母亲身上,似乎在等待某种确认。
陈母将一杯刚泡好的茶轻轻推到苏晚面前,茶汤金黄透亮。
“苏小姐,尝尝。上好的金骏眉。”她的声音不高,语调平缓,却自带一种不容置疑的威严。“听李姐说,你在广告公司做创意总监?工作很忙吧?”
“是,有时项目紧,加班难免。”苏晚端起茶杯,温热的杯壁暖着微凉的手指。
她看着陈母,对方的目光并未离开她的脸,带着审视。
“嗯。”
陈母轻轻应了一声,端起自己的茶杯抿了一口,姿态优雅。
“做创意,费脑子。年轻人有事业心,是好事。”她放下茶杯,话锋却陡然一转,“不过,女孩子家,终究还是要以家庭为重。成了家,生了孩子,重心自然要转移。你说是不是,小哲?”
她侧头看向儿子。
陈哲立刻点头,语气顺从:“妈说得对。家庭和谐稳定最重要。”
陈母满意地收回目光,重新看向苏晚,镜片后的眼神带着探究:“苏小姐今年三十了?这个年纪,确实该把终身大事好好规划起来了。事业嘛,做到你这个位置,也算可以了。再往上拼,精力也跟不上了,反而耽误正事。”
她语调平平,像是在陈述一个理所当然的客观事实。
苏晚握着茶杯的手指微微收紧,没有说话。
包厢里的檀香似乎变得有些滞重。
“我们家小哲呢,”陈母身体微微前倾,双手交叠放在茶桌上,姿态更显正式,“从小到大都很懂事,很省心。名校毕业,现在在研究所工作,工作稳定,福利也好,最重要的是环境单纯,没什么乱七八糟的应酬,能顾家。”
她的话语里充满了对儿子的满意和对“顾家”这一特质的强调。
“研究所工作挺好的。”苏晚顺着说了一句,语气平淡。
“是啊。”陈母脸上露出一丝笑意,“我就希望他找个能安安稳稳过日子的姑娘。两个人互相扶持,把家经营好,把孩子教育好,这才是长久之计。”
她停顿了一下,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身上,带着一种评估的意味,“像苏小姐这样,工作性质……嗯,比较活跃,接触的人也多,又经常加班……时间长了,对家庭的投入肯定要打折扣的。”
她的话语像细密的针,开始刺探。
“我听李姐提过,你好像还挺看重这份工作的?有没有考虑过,结婚后换个清闲点的岗位?或者,干脆回归家庭?”她问得直接,仿佛这已是板上钉钉的规划。
苏晚胃里那股熟悉的滞涩感又涌了上来。她放下茶杯,杯底碰到桌面发出轻微的一声脆响。
“陈阿姨,我暂时没有换工作的打算。我很喜欢现在的工作。”她的声音不高,但很清晰。
陈母脸上的笑意淡了些,镜片后的目光审视意味更浓。
陈哲在一旁显得有些坐立不安,看看母亲,又看看苏晚,嘴唇动了动,却没发出声音。
“喜欢?”
陈母轻轻重复了一下这个词,嘴角勾起一个不以为然的弧度,“喜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维系一个家。苏小姐,你年纪也不小了,该懂事了。女人这一生,最重要的是什么?是找个好归宿,相夫教子,让男人没有后顾之忧地去打拼。这才是本分。”
她的语气渐渐带上了一种长辈训导晚辈的意味,那种理所当然的优越感让空气都凝滞了几分。
“你看看你,三十岁了,还在外面这么拼,图什么呢?拼到最后,错过了最佳生育年龄,家庭也没顾上,两头落空,多可惜?”她摇了摇头,仿佛已经预见了苏晚悲惨的未来。
“妈……”
陈哲小声地叫了一声,似乎想缓和气氛,但被陈母一个眼神制止了。
陈母重新看向苏晚,眼神变得严肃起来:“苏小姐,我说这些,也是为你好,为我们小哲好,更是为你们将来的家庭好。”
“我们家虽然不是大富大贵,但也是清清白白的正经人家,对儿媳妇的要求,首要就是能安于室,懂得持家。整天在外面抛头露面,心思都野了,还怎么顾家?尤其像你们做广告的,接触的都是些虚头巴脑的东西,人容易浮躁。”
她端起茶壶,又给苏晚续了一杯,动作从容,仿佛刚才那些尖锐的话语只是寻常聊天。
“我们小哲性子软,需要一个能定得下来的贤内助。像你这样……事业心太重,恐怕不合适。”
她最后几个字吐得很慢,带着清晰的否定意味。目光再次扫过苏晚身上那条过于朴素的裙子,眉头又皱了一下,显然对其“不够重视”的打扮也颇有微词。
苏晚感到一股冰冷的怒意从心底升起,迅速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看着眼前这对母子:一个在母亲羽翼下温顺得近乎懦弱的儿子,一个强势到连儿子婚姻的每一个细节都要掌控的母亲。
所谓的“相亲”,不过是这位母亲在为自己精心挑选一个符合她标准的,温顺听话的“家庭管理员”。
胃部的隐痛变得尖锐。
她看着陈母那张写满掌控欲的脸,看着陈哲那副唯唯诺诺的样子,巨大的荒谬感和屈辱感几乎将她淹没。
她之前遭遇的是**裸的物化,是冰冷的生育价值评估。
而这一次,则是另一种形式的绞杀,用“本分”、“顾家”这些看似温情实则枷锁的词汇,试图将她钉死在传统女性角色的模板里,剥夺她作为一个独立个体选择生活的权利。
她深吸一口气,那口气息带着茶室里浓郁的檀香,沉甸甸地。指尖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
她需要离开这里,立刻,马上。
“陈阿姨,”苏晚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后的平静,却像绷紧的弦,“谢谢您的茶。我想,关于‘本分’和‘顾家’,我们可能有不同的理解。”
她站起身,动作并不快,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决绝。深色的根雕椅与地面摩擦,发出轻微的声响,在这寂静的包厢里显得格外清晰。
“我的事业,是我生活的一部分,不是需要为婚姻牺牲的‘麻烦’。”
她的目光扫过陈哲那张写满无措的脸,最后定格在陈母惊愕继而愠怒的脸上,“至于合不合适,您说得对。我们确实不合适。打扰了。”
她抓起放在身侧的包,没有再看那对母子一眼,转身就走。米白色的裙摆划过一道清冷的弧线。
高跟鞋踩在茶舍光洁的木地板上,发出清晰而急促的声响,一路延伸至包厢门口。
门在她身后关上,隔绝了里面可能爆发的惊怒或议论。
走出茶舍,午后炙热的阳光兜头泼下,瞬间驱散了包厢里那股令人窒息的檀香和压抑。
苏晚站在人来人往的街边,大口呼吸着带着汽车尾气和城市尘埃的空气,胸腔里那颗心脏还在剧烈地跳动,混合着愤怒、屈辱,还有一种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
她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
“师傅,麻烦去景明苑。”她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
车子汇入车流。
苏晚靠在车窗上,闭着眼。
疲惫像潮水般席卷而来,不仅仅是身体的,更是精神上的重压。一次比一次荒唐,一次比一次令人窒息。
相亲,这个原本带着一丝寻找可能性的词汇,在她这里,彻底变成了一个充满冰冷评估和恶意审视的刑场。
胃部的疼痛持续地提醒着她刚才经历的一切。
手机在包里再次震动起来,嗡嗡的声音在车厢里显得格外沉闷。
苏晚没有动,她知道是谁。除了李慧珍,不会有别人如此执着地在这个时刻联系她。
震动停了。几秒后,又固执地响起。
一遍,又一遍。
最终,苏晚还是拿出了手机。屏幕上,“妈”字疯狂地跳动着。
她盯着那个字,指尖悬在接听键上方,迟迟没有落下。胃部的隐痛似乎随着这震动而加剧。
铃声锲而不舍地响着,带着一种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穿透力。
她按下接听键,将手机放到耳边。
“晚晚!”
李慧珍的声音立刻冲了出来,急切中带着一丝小心翼翼的试探,“怎么样?见到陈哲和他妈妈了吧?人家是不是特别有教养?陈阿姨一看就是知书达理的人家!你们聊得还……”
“妈。”苏晚打断她,声音疲惫到极点,“结束了。”
“结束了?”李慧珍的声音拔高了,带着难以置信,“这么快?聊得不好?晚晚!你是不是又……”
“他妈妈觉得我事业心太重,不顾家。”苏晚直接说出了核心矛盾,声音没有任何起伏,只有深深的倦怠,“觉得我不适合做他们家的儿媳妇。”
电话那头沉默了几秒。
苏晚几乎能想象母亲脸上那混合着失望、焦虑和试图理解的复杂表情。
“哎呀……这个……”李慧珍的声音再次响起,带着明显的慌乱和试图打圆场的急切,“晚晚,你是不是误会人家了?陈阿姨可能……可能就是关心则乱!当妈的都这样,想给儿子找个踏实过日子的。人家也没说错嘛,女人结了婚,重心是该往家里放一放……”
又是这套说辞。
苏晚闭上眼,胃部的钝痛感更清晰了。每一次,母亲总是试图站在对方的角度去“理解”,去合理化那些加诸在她身上的苛责与贬低。
这种“理解”,比外人的恶意更让她感到心寒和孤立无援。
“妈,”苏晚的声音干涩,“我很累,不想说了。”
“好好好,不说这个了不说这个了!”
李慧珍立刻转换话题,语气变得更加热切,仿佛要急于用新的希望冲散眼前的挫败,“这个不行就算了!妈这里还有!你大姨刚给我打电话,她那边也有个合适的!是……”
“妈!”
苏晚猛地打断她,声音里带着一丝压抑不住的尖锐和疲惫,“我能不能……能不能休息一下?就一下?”她近乎是恳求。
电话那头顿住了。
李慧珍似乎被女儿语气里那份沉重的疲惫和抗拒惊到,沉默了几秒。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低了些,带着一种不容商量的安抚:“晚晚啊,妈知道你心里不舒服,累。但是……但是时间不等人啊!”
“下周!就下周六晚上!你大舅做寿,全家在‘福满楼’聚餐!这可是个难得的好机会!你大姨、二姨、小舅妈她们都在,她们认识的人多!到时候大家一起帮你参谋参谋,肯定能……”
家族聚餐?
福满楼?
苏晚的心猛地一沉,像是坠入了冰窟。刚刚在茶舍经历的窒息感还未散去,更加密集的审视风暴已然在眼前汇聚成形。
她几乎能清晰地预见到那个场景:觥筹交错的圆桌旁,无数双或关切或探究或带着隐秘优越感的目光聚焦在她身上,那些“关心”的话语会像无数张细密的网,一层层缠绕上来,将她牢牢捆缚在“三十岁”、“剩女”、“该嫁了”的标签柱上,反复炙烤。
胃部的隐痛骤然变得尖锐,像有一只冰冷的手在里面狠狠攥紧。
“妈……”她试图开口,声音却哽在喉咙里。
“就这么定了!”
李慧珍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彻底堵死了她所有推脱的余地,“下周六晚上六点,‘福满楼’牡丹厅!穿精神点!听见没有?这次全家人都帮你看着呢,肯定能行!”
电话被挂断了。
忙音嘟嘟地响着,在狭小的车厢里显得格外刺耳,像某种倒计时的警报。
苏晚握着手机,那冰冷的塑料外壳似乎还残留着母亲话语里的热度。
她靠在车窗上,窗外飞逝的城市光影变得模糊而扭曲。
新的名字尚未出现。
但新的地点已定——“福满楼”牡丹厅。
新一轮的审视者也已就位——整个家族的三姑六婆。
一场以“关爱”为名,规模更大、火力更猛的集体审判,正张着无形的巨口,在六天后的夜晚,等着吞噬她最后一点喘息的空间和摇摇欲坠的自尊。
胃部的疼痛顽固地持续着,成为这无休止循环中唯一真实的回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