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子在忙碌与压抑中滑过。
白天,公司里王雪若有若无的窥探目光和周明总监刻意的冷淡,像一层无形的薄膜笼罩着苏晚。
她强迫自己专注于电脑屏幕上的广告文案,指尖敲击键盘的声音密集而规律,试图驱散心底的烦躁。
晚上回到狭小的出租屋,母亲的电话总是不期而至,话题永远围绕着即将到来的周六之约。
“晚晚,赵先生可是真精英!斯坦福回来的,家里开公司的,住别墅!这种机会打着灯笼都难找!”
李慧珍的声音在电话里拔高,充满不容置疑的期许,“云顶旋转餐厅,妈打听过了,人均消费上千呢!人家肯约在那里,说明对你很重视!你那天一定要穿那条新买的裙子,化个淡妆,头发打理好……”
苏晚握着手机,目光落在窗外城市璀璨却遥远的灯火上。
重视?
她扯了扯嘴角,胃里又泛起那种熟悉的滞涩感。
绿茵阁的遭遇像一根刺,扎在记忆里。重视的背后,是不是又一份更详尽的评估表?
她含糊地应着母亲的叮嘱,直到对方心满意足地挂断。
房间重归寂静,只有空调运转的低鸣,衬得这沉默更加空旷。
她抬手揉了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身体深处,那因压力而蠢蠢欲动的钝痛又在胃部悄然滋生。
周六傍晚,城市的霓虹点亮。
苏晚站在衣橱前,指尖划过那排衣物,最终停在一条剪裁简洁的深蓝色连衣裙上。
颜色沉稳,款式不过分张扬,是她作为广告创意总监出席重要场合的选择。
镜中的女人,眉眼间带着一丝挥之不去的倦意,她拿起粉底液,试图遮盖眼底的淡青。
出租车在“云顶”旋转餐厅所在的摩天大楼前停下。
巨大的玻璃幕墙映着天边最后一抹晚霞,金碧辉煌。
门童穿着笔挺的制服,动作标准地拉开车门。
高跟鞋踏上光洁如镜的大理石地面,清脆的声响在大堂空旷高挑的空间里回荡。
空气里弥漫着清冽的香氛和昂贵的雪茄味。
侍者引着她走向直达顶层的专用电梯。
电梯门无声滑开,里面铺着厚厚的地毯,四壁是光亮的金属。
失重感短暂袭来,随即是平稳的上升。
数字在液晶屏上快速跳动,苏晚看着镜面轿厢里自己模糊的倒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胃部细微的不适。
电梯门再次开启,眼前豁然开朗。
360度的环形落地玻璃墙将整座城市的璀璨夜景尽收眼底,车河如流动的光带,远处江面上船只的灯火星星点点。
餐厅内部光线柔和,深色胡桃木地板,铺着白色亚麻桌布的小圆桌错落有致,银质餐具在柔光下泛着冷冽的光泽。
背景是低回的爵士钢琴曲。
这里的一切都透着低调的奢华和刻意的距离感,空气比楼下更清冷几分。
侍者引着她走向靠窗的一张桌子。
一个穿着浅灰色休闲西装的男人已经等在那里。他背对着入口方向,正看着窗外,身形挺拔。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
男人叫赵铭轩。
与苏晚预想中那种精英常见的紧绷感不同,他看起来相当放松。
年龄约莫三十五岁上下,头发打理得一丝不苟,面容算得上英俊,但眉眼间透着一股被优渥生活长期浸润出的倨傲。
那种神态是不经意的。
他的目光在苏晚身上快速扫过,像评估一件商品的外观,随即嘴角勾起一个恰到好处的弧度。
“苏小姐?幸会。我是赵铭轩。”他伸出标准握姿的手,声音平稳,带着一种掌控感的磁性。
“赵先生,你好。”苏晚伸出手与他短暂一握。
他的手掌干燥,力道适中。
两人一触即分,随后各自落座。
赵铭轩很自然地打了个响指,侍者无声地滑步上前。
“苏小姐喝点什么?这里的勃艮第还不错。”他翻着厚重的皮质酒单,语气随意得像在谈论天气。
“温水,谢谢。”苏晚回答。
赵铭轩抬了下眉梢,似乎对这个选择有点意外,但没说什么,给自己点了一杯红酒。
侍者悄声退下。
短暂沉默。
赵铭轩的目光再次落在苏晚脸上,带着审视的意味,比刚才更直接。
“李阿姨介绍得比较简单。苏小姐在广告公司,创意总监?”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搁在桌面上,双手指尖习惯性地轻轻相抵。
“是。”苏晚迎着他的目光,尽量让自己显得平静。
“嗯,不错。”赵铭轩点点头,语气听不出是褒是贬,“广告行业,压力不小吧?经常加班?听说你们这行,熬夜是家常便饭。”
他端起刚送来的红酒杯,轻轻晃了晃,深红色的酒液在杯壁上挂出痕迹。
“项目忙的时候,确实需要投入更多时间。”苏晚端起温水杯,水温透过杯壁传来一丝暖意。
“时间投入……”
赵铭轩重复着这个词,抿了一口酒,目光若有所思地再次聚焦在苏晚身上,那点审视的味道更浓了。
“苏小姐,恕我直言,以你的年纪,还在这样高强度、高压力的行业里打拼,对未来……特别是对组建家庭,有没有考虑过一些现实问题?”
来了。苏晚握着杯子的手指微微收紧。她胃部那点隐痛似乎被这句话刺了一下,隐隐地抽动。
她看着赵铭轩,没说话,等待他的下文。
窗外的夜景无声流转,餐厅里柔和的音乐和低语声仿佛隔着一层膜。
赵铭轩似乎很满意她沉默的态度,这被他解读为一种聆听的顺从。
他放下酒杯,身体靠回椅背,姿态更放松,也更显出一种居高临下的从容。
“我是个很注重效率和科学规划的人。”他慢条斯理地说,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了敲,“婚姻,是人生大事,更是两个家族资源的整合。所以,在迈入实质性阶段前,充分的了解和评估是必要的,这能规避很多未来的风险。”
他停顿了一下,目光锐利地锁住苏晚的眼睛,像是要穿透她的表象。
“苏小姐今年三十岁,没错吧?”
不等苏晚回答,他自顾自地接下去,“女性最佳的生育年龄窗口期,科学上公认是在二十五到三十岁之间。过了三十岁,特别是三十五岁之后,生育能力会呈现一个明显的下降曲线,各种孕期并发症的风险,比如妊娠期高血压、糖尿病,还有胎儿染色体异常的概率,都会显著升高。”
他的声音不高,吐字清晰,每一个词都像冰冷的针,精准地刺向苏晚。他用着谈论数据和市场报告般的口吻,剖析着眼前这个女人作为生育载体的“客观事实”。
“高龄产妇,”赵铭轩微微加重了这四个字的语气,像是在陈述一个不容辩驳的科学结论,“对母亲的身体负担,对胎儿健康的影响,都是不容忽视的风险点。这些,在组建一个稳定、高质量的家庭之前,是必须纳入考量的核心因素。”
苏晚感到一股寒气从脊椎升起,瞬间蔓延至四肢百骸。
她握着杯子的手,骨节因为用力而泛白。胃里的钝痛骤然加剧,变成一种尖锐的绞痛,让她几乎无法维持脸上的平静。
她看着赵铭轩那张侃侃而谈的脸,那张脸上没有恶意,只有一种冷酷到极致,自以为是的“理性”和“务实”。
“所以,”赵铭轩身体微微前倾,手伸向他放在旁边空座椅上的一个质感上乘的公文包。
他拉开拉链,取出一份装订整齐的白色文件,动作不疾不徐,带着一种掌控全局的笃定。
“本着对彼此负责,对未来可能组建的家庭负责的态度,”他将那份文件轻轻放在铺着白色桌布的桌面上,推到苏晚面前,“我希望,在双方有进一步意向之前,苏小姐能完成这份指定的婚前全面体检评估。我已经联系好了本市最权威的私立医院,费用方面苏小姐不必担心,我个人承担。”
苏晚的目光落在那份文件上。
封面是素净的白色,印着那家以昂贵和私密性著称的私立医院的烫金logo。下面一行稍小的字:“婚前健康及生育能力综合评估项目(女性)”。
里面的内容她不用翻开也能猜到:激素六项、AMH(抗穆勒氏管激素)检测评估卵巢储备功能、输卵管造影、宫腔镜检查、遗传病筛查……一份将她身体里里外外彻底拆解、量化、打分的清单。
餐厅里柔和的灯光,窗外流光溢彩的城市夜景,此刻都变得无比讽刺。
身处的环境越是奢华,眼前这份“体检单”就越是冰冷刺骨。
胃部的绞痛一阵紧似一阵,让她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
她感觉自己像个被剥光了放在手术台上的标本,供眼前这位“买家”冷静地评估她的“使用价值”和“折旧损耗”。
“赵先生,”苏晚的声音响起,带着一种极力压抑却依然能听出的紧绷感,“你是在评估一个结婚对象,还是在评估一个……生育机器?”
赵铭轩似乎没料到她会这样直接地质问,脸上的从容出现了一丝裂痕。
他皱了皱眉,那点倨傲变成了明显的不悦。“苏小姐,请注意你的措辞。”
他的声音冷了下来,带着教训的口吻,“我只是在陈述科学事实和规避风险的必要程序。这是对双方都负责任的态度。‘生育机器’这种情绪化的指控,非常不理智,也毫无意义。”
他拿起红酒杯,又喝了一口,像是在平复被冒犯的情绪,目光重新变得锐利而冰冷。
“现实点,苏小姐。到了我们这个年纪,谈婚论嫁,就不能像小年轻那样只凭感觉了。价值,是需要被客观衡量的。你的年龄,在婚恋市场上,尤其对像我们这样有明确传承需求的家庭来说,确实是一个显著的……嗯,‘减值因素’。”
他斟酌了一下用词,选择了更“专业”的说法,但其中的贬损意味丝毫未减。
“我理解,女性在事业上有所追求,这无可厚非。”
他话锋一转,语气带着一种施舍般的宽容,“但到了该承担家庭责任的时候,就需要有所取舍。毕竟,高龄生育的风险是实打实的,谁也承担不起万一的后果,对吧?这份体检,就是一张‘入场券’,它能清晰地告诉我,你作为潜在伴侣,在最重要的生育功能方面,还有多少‘价值空间’。”
他点了点桌上那份刺眼的白色文件,指尖敲击桌面发出笃笃的轻响,每一响都像敲在苏晚绷紧的神经上。
“当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又补充道,语气理所当然得令人心寒,“如果检查结果理想,后续的婚检费用,自然还是由我来承担。但如果某些指标不尽如人意……”
他拖长了语调,没有说下去,但那未尽之意像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苏晚。
胃里的剧痛在这一刻达到了顶点,像有一只手在里面狠狠攥紧、拧转。
冷汗瞬间浸湿了她后背的内衣。
眼前赵铭轩那张英俊却冰冷刻薄的脸,在餐厅迷离的光线下开始有些晃动。
巨大的屈辱感如同实质的巨石,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甚至能清晰地听到自己牙齿咬合发出的轻微咯咯声。
她猛地站起身。动作太急,带得身下的椅子与地面摩擦,发出一声突兀刺耳的锐响。
周围的几桌客人被惊动,纷纷投来或好奇或诧异的目光。
“我的价值,”苏晚的声音不高,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被冰水淬过的凛冽,每一个字都像从齿缝里挤出来,“不需要靠一份体检报告来证明!更不需要你来定义所谓的‘减值因素’!”